画骨-冉冉物华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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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他们最后的对话,萧萧不知道他那时的迟疑究竟是为何,所以直到送霍斩言离开时,都不再主动与他说话,而霍斩言也没有再开口,两个人就一直沉默,或是一前一后,或是并肩走在纷飞的大雪中。

    苦寒沼泽的边界,萧萧伫立在寒风之中,遥望着早已空无一人的小路失神,不知为何,她现在感觉心里很空,酸酸的、涩涩的,竟是这般沉重,好像他走了,也将她所有的期盼和欢乐一并带走了。

    “你也该闹够了吧?”身后有个平淡威严的声音传了过来。

    萧萧回身看时,只见一个紫衣墨发的中年人负手站在不远处,她扯出一丝苦笑,还是朝着那人走了过去,半跪在那人的身下,垂首恭敬道:“师父……”

    当日萧萧离开苦寒沼泽之后,麦药郎担心她会遇到什么危险,回头萧孟亏找他索命,于是战战兢兢地给神龙教传了一个消息,不过他又怕透露的内情太多,萧萧也会反过来取他老命,所以在信中只提到萧萧要去取药,而把霍斩言的事情给含含糊糊地瞒了过去。

    萧孟亏伸手拍了拍她的头,语气淡淡道:“闹够了,就回去吧。”

    萧萧闻言仰起脸,很是不解:“师父既然都下山了,难道不去找卓鼎天报仇吗?”

    萧孟亏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他侧身重新背上了手,望着远方静静道:“即使我不去找他,他也会来找我的。”

    萧萧站了起来,眉目中似乎有些疑惑:“近日江湖上不知是何人散布消息,提起了祖师婆婆和卓鼎天当年的事。不过这样也好,卓鼎天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刀杀了倒是便宜了他,不让他身败名裂,失去所有,又怎能让他为当年的事赎罪?”

    萧孟亏的目光有些茫然,赎罪吗?

    他还记得卓鼎天当初拜入师门的情景,谁会想到那个满身正气、慷慨俊逸的少年,会是那般狼心狗肺、心怀鬼胎的人?碎云渊的雪至今还在下着,然而住在里面的人却已不在了。

    祖师婆婆死于二十五年前的那场背叛中,那个她引以为豪的弟子,那个她深爱着的男人,为了学到更高一乘的武功暗算了她,将她毕生的功力窃走,挑断了她的手脚筋,刺瞎了她的双眼,还将她推下了万丈悬崖。

    那是多么刻骨铭心的一种痛啊!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想,该如何才能让罪孽之人为当年的事付出代价呢?这么多年,他也一直在想,然而,当恨已达到极致之时,恨与不恨,就没那么重要了。

    因为无论他怎么想、怎么做,好像都不能令自己感到满意,在仇恨和痛苦中挣扎了这么多年,最后他恍然发现,把那个人千刀万剐也好,把那个人剁成肉泥也罢,她都回不来了。

    那个教他武功,给他擦汗,为他做饭洗衣的女子,再也回不来了。

    洛阳城外,因即将举办的英雄大会,来往的人顿时增加了好几倍,朝廷为了避免这段时间发生意外,守卫城门的官兵也增加了许多。

    一辆马车跟着形形色色的人群,不紧不慢驶过了城门,在宽阔熙攘的大街上平稳前行着,不多会儿,就来到了古城中央的一座山庄前。

    陆剑山庄里,卓鼎天和庄主陆九卿正在客厅中陪客人饮茶,忽见江昊阔步进来禀报:“师父,霍师兄到了!”

    卓鼎天立即搁下杯子,站起身来惊喜地问:“当真?”

    江昊用力点头,可能是觉得自己跟霍斩言见过一次,所以欣喜异常,沉声答道:“霍师兄现今已经到山庄门口了。”

    旁边的陆九卿疑惑地看向了卓鼎天,问道:“这位贵客,莫不就是卓兄口中的江月楼楼主?”

    卓鼎天哈哈一笑,广袖一拂:“可不就是他嘛,走,随我一同去迎一迎他!”

    能让武林盟主屈尊降贵亲自迎接的人,身份地位果真不一般,客厅中的那些人皆是相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对这位贵客产生了好奇,更重要的是,他们也很想知道这位传闻中避世不出的江月楼楼主究竟是何模样,于是也都纷纷跟了出去。

    陆剑山庄外,一辆马车就停在不远的地方,装扮虽不铺张奢华,但不知为何,一眼望去就能看出主人的尊贵与不凡,马车下面早已安置了脚踏,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首先走了下来,侧身伸手撩开了布帘,随后从中缓缓露出素白的衣袖来。

    众人凝神望去,只见一位素衣狐裘的年轻公子扶着那位老者的手从马车上缓缓走了下来,他的眉目清俊温雅,气质月白风清,身形单薄如纸,脸色苍白病弱,还不时止不住地轻咳几声,气息奄奄,看上去竟像是患有不治之症。

    他站定脚步,望见山庄外等着的众人,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不紧不慢地朝门口走了过来,素白的衣袂随风微微飘动,像是一朵悄然绽放的雪莲,浑身上下透露着纯净的书卷气,举止之间,亦是风流绝艳。

    门口等着的人都屏住呼吸仔细打量着这个人,没有开口说话,因为他们对这位江月楼楼主的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倘若此人只是一个普通的书生,那么他们肯定会觉得这个人饱读诗书,谦和有礼,举手投足间无不令人感受到如沐春风的气质和风华。然而,顶着江月楼楼主的身份,再是这般病弱模样的话,就不能不令人产生怀疑:这个人,真的就是江月楼的楼主吗?

    霍斩言走到门旁,向卓鼎天拱手施礼,娓娓道来:“未能先行拜访卓师叔及各位英雄,反倒劳累诸位等候于此,是斩言冒昧了。”

    卓鼎天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亲热地说道:“斩言,我这些天可就盼着你呢,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啊。”

    霍斩言轻轻顿首,白皙微凉的手指掩在素袖之中,如玉雕琢的脸上保持着温和淡漠的浅笑,看不出有多亲近,也感觉不到有多疏离。他跟随卓鼎天及众人的脚步很快来到了客厅,在卓鼎天的左手边落座,有侍女端来一盏茶,放在了他的身侧。

    卓鼎天在位子上坐定,侧身询问道:“我听昊儿说,你前些时日病了,现在可好些了?”

    霍斩言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答:“多谢卓师叔挂怀,现今已经没事了。”

    卓鼎天捻着胡须点了点头,似是欣慰叹息道:“可惜霍师弟英年早逝,留你一人独撑江月楼,也是辛苦。”

    厅中的人听到卓鼎天提起前任楼主,无不露出敬佩倾慕之色,同时他们也惊奇地发现了一件怪事:不只是前任楼主,江月楼的历代楼主似乎都活不长久,甚至霍斩言的伯父霍孟荀,那位传说中少年绝艳的武学天才,没活到二十岁便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山庄的那座石塔中。

    关于霍孟荀的死因,武林中众说纷纭,甚至还有人传言说霍家兄弟为争夺楼主之位,自相残杀。不过江月楼却放出话来,说霍孟荀是身患急症而死,后来也证实霍家兄弟的感情一向要好,不可能发生兄弟阋墙之事,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如今再看这位江月楼楼主,只怕霍孟荀突发急症去世的说法,有八九成是真的吧。

    霍斩言欠着身子,举止之间优雅风流,他的声音温凉:“如今江东形势平静,百姓安居乐业,江月楼中又有老洪他们处理事务,倒真没有什么事可令我费心的了。”

    正说着话,又有人进来禀告道:“盟主、庄主,门外来了两个人,说要求见盟主。”

    “哦?可知来者是何人?”卓鼎天奇怪地询问道。

    那护院有些迟疑,慢吞吞地答:“是一个胖和尚和一位瘦书生。”

    客厅内,霍斩言云淡风轻地端起杯子,闻言仅顿了一下,随即掀开杯盖拂了拂水面的茶叶,不咸不淡地抿了一口,就听卓鼎天道:“只要志同道合愿为我武林效力,便都是我卓某的朋友,快快请进来吧。”

    不多会儿,一个肥和尚和一个酸腐书生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跪在客厅中央拱手道:“卓盟主,您可一定要救我们啊!”

    卓鼎天挥了挥衣袖,连忙道:“二位英雄快快请起,有什么话坐下来说。”

    那大和尚和酸腐书生站起身来,正想说话,抬眼突然见到卓鼎天旁边坐着的霍斩言,均吓得脸色一白,大惊失色道:“你你你……”

    霍斩言不紧不慢地放下了杯子,静静地望着他们并未开口,倒是卓鼎天比较疑惑,开口问道:“二位英雄,可是见过霍贤侄?”

    当日那酸腐书生对霍斩言痛下毒手,原以为这人必死无疑,没想到今日会在陆剑山庄再一次见到他,更没想到,这个人跟卓鼎天的关系这般亲密。他们这件事做得本就不光彩,若是说了,不但会得罪卓鼎天,得不到他的庇护,还会为在场的英豪所不齿,于是大和尚和穷书生相视了一眼,会意地点了点头,达成了共识。

    那书生站出来道:“回禀盟主,我二人并未见过这位少侠,只是觉得……这位少侠与先前认识的一人很像。”

    他顿了顿,悄悄望了一眼霍斩言,心里有些发虚,还是道:“不瞒盟主,我二人前来洛阳参加英雄大会途中,遇上了那魔教妖女萧萧,还……出手重伤了她,那妖女临行前说,誓要取我们性命,寻我们报仇雪恨。”

    客厅中的人,一听这话都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显然不大相信他们的话。卓鼎天意外地挑了挑眉:“哦?两位英雄是说……你们重伤了那魔教妖女萧萧?”

    大和尚一见他们不信,顿时有些急了:“是真的……”

    还未说完便被那酸腐书生拦了下来,穷书生拱手道:“这事说来惭愧,我二人之所以能赢得了那妖女,全赖侥幸。”

    他又试探地看了看霍斩言,见对方没有什么反应,便继续道:“那妖女当时负伤在身,我等作为正道之人本不该乘人之危,然而那妖女却对盟主你和中原武林口出不逊,所以我二人才忍不住与她打了起来。”

    卓鼎天若有所思地捻着胡须,点头道:“两位英雄也算是为我武林做了一件好事,你们尽管放心,相信有众位豪杰在,那妖女若是胆敢追到洛阳闹事,便是自投罗网,必死无疑。”穷书生和胖和尚忙不迭跪了下来,对卓鼎天千恩万谢地磕头,随即跟着下人出去了。

    然而刚才那两人见到霍斩言时的反应,却引起了卓鼎天的怀疑,他是什么人,混迹江湖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被那等拙劣的说法轻易蒙混过关?于是他沉吟片刻,开口问道:“斩言,按说你前些时日便可到达洛阳的,怎会耽搁这么长的时间?”

    霍斩言没有开口,旁边的老洪笑着回答:“卓爷,是这样的,楼主多年未曾离开山庄,一出门难免对什么事都觉着新奇,起初以为时间尚早,便在路上多玩了几日,没想到这一玩,竟把时间都给忘了。”

    客厅内,众人哄堂大笑,没想到神秘莫测的江月楼楼主,竟还有贪玩误事的时候!

    霍斩言常年在山庄养病的事,卓鼎天自然是知道的,此番听到老洪的话,便将怀疑消去了大半,笑着道:“近日江湖不大太平,那魔教妖人四处作乱,斩言你很少涉世,日后要小心些才是啊。”

    霍斩言侧身低首,静静地答:“多谢卓师叔关怀。”

    卓鼎天拂了拂衣袖,又道:“你一路奔波,想必也该累了,陆庄主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庭院,先去歇息歇息吧。”

    霍斩言缓缓站起身来,对陆九卿拱手答谢道:“有劳陆庄主费心。”随后向厅中的人点头示意,跟着小厮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

    霍斩言的落榻之处,是一处环境清幽的荷风小院,现下还未到五月,荷花尚未开放,池子里只点缀着片片青翠的荷叶,微风袭来,尽是沁人心脾的清香。

    长夜未央,黑蓝的夜空上澄明如洗,深沉如一方化不开的墨砚,几点星挂在遥远的天际,伴着声声虫鸣,静静闪烁。

    霍斩言端坐在莲池中央的亭阁里,老洪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见他不紧不慢地伸手,在石桌上排出几个杯子,不由得疑惑道:“楼主,为何要摆三个杯子?”

    霍斩言拎起小炉上的茶壶,很有耐心地倒着热茶,抬首微微笑了:“待会儿有客人要来……”

    说着,他侧了一下眼眸,唇角勾起些许冷淡的笑意:“你看,他们来了。”

    他伸手端起一个杯子,将里面的茶水缓缓倾倒在地上,漫不经心道:“老洪,你去把屋顶和树上的那几位朋友请走,不要让他们打扰了我的客人。”

    老洪抬头看了看小亭对面的那几棵树,以及主屋的房顶,不由得心中恼火,这卓鼎天既然邀请楼主参加英雄大会,现在又派人来监视,究竟是什么意思?凭这几个小贼,也想瞒天过海地看住他们,当江月楼是吃素的吗?

    他领命转身退了下去,不一会儿,从庭院的拱门处果然探头探脑走进来两个人,他们一路摸索到院子中,看到亭阁里的霍斩言均是一愣,顿时站住了脚步。

    霍斩言清淡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们,似乎在微笑:“两位深夜造访,怎么也不事先知会一声?”

    大和尚显然对他有些忌惮,要知道对方虽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到底还是江月楼的楼主,单是这尊贵显赫的身份,就能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来。

    酸腐书生显然比他有胆色得多,向前迈了几步,笑嘻嘻地向霍斩言躬身施了一礼,却带着不怀好意的算计:“霍公子,深夜独身一人在此赏月,当真是好风雅。”

    霍斩言抬手倒着热茶,心平气和地问:“那么,两位是来陪霍某赏月的吗?”

    大和尚和酸腐书生相视了一眼,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他们还未回答,就听霍斩言笑了一声:“原来不是……”

    亭阁中挂着几只琉璃灯盏,灯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那张脸越发精致温柔。霍斩言正襟危坐,娓娓道来:“两位既然不愿多说,便让霍某猜一猜吧。”

    他的语气轻缓,恍若微风吹过耳畔:“你们逃到此地,原是打算投靠卓鼎天,但见他今日对你们虚与委蛇,并无长久收容之意,是以觉得此人终究靠不住,而我也未见得会放过你们,所以打算趁夜离开洛阳吧?”

    那两人均是一愣,望着霍斩言温柔英俊的脸庞,越发心悸胆寒。霍斩言起身向他们走了过来,不紧不慢道:“可是你们也知道从此处离开后,必会遭到神龙教追杀,若要保得性命,就得让自己强大起来。那么,该如何做……才能让自己强大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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