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之中,建着四座土坯搭成的简易小屋,每座小屋只能容纳下一人,四个衣衫褴褛的和尚端坐其中,他们身形枯槁,令人见了便觉得如被佛法洗礼和涤荡。
萧萧警惕地看着他们:“原来传闻中的少林四大禅僧,竟是暗箭伤人的宵小之徒!”
对方丝毫不为所动,其中一人道:“施主若想取得菩提子,便要过了我们四人这一关。”
萧萧闻言冷笑道:“你们不是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现在却又立下这样的规矩,当真让人觉得可笑!”
那黄衣禅僧答道:“只因这菩提子是救人性命的紧要之物,所以才要小心看护,不然人人趋之若鹜,反倒会耽误了真正需要之人的性命。”
“如此说来,你们非要动手不可了?”萧萧的声音冷厉,早已将手里的短剑握紧。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想要打败这四位禅僧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近在眼前的希望,又如何能让她放弃?
挥剑向其中一人攻去,那人纵身一跃,剑势的力道击打在土坯之上,那土坯瞬间裂开了好几块。萧萧脚尖点地,轻盈的身子反而一折,短剑朝着那人又刺过去,招式凌厉狠辣,却都被对方轻而易举地化解。
她的短剑一划,剑势携着内力冲向对面土坯里坐着的禅僧,那禅僧也一样飞了出来,两人共同牵制住萧萧。衣衫褴褛的身形飘在半空中,犹如鬼魅一般,虽未使出全力,却令她一路败退到拱门边。
萧萧心中大急,心知再如此打下去只是白白耽误时间,对方未下杀手,但她却没有这样的善心,于是躲过一方攻击的同时,使出全身的内力朝着另一方狠狠打了出去。
那禅僧躲闪不及,只能硬接她的掌力,强劲的力道令他连连倒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而萧萧却如断了线的风筝,被震得倒飞了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萧萧侧躺在地上,再也承受不住喷出一口鲜血,她的脸色苍白,唇边染着血迹。不管眼前这位女子是何来历,又是何身份,也不管她曾经做过什么,将来又会做什么,但凡见到她这般浑身血污、满是伤痕的模样的人,都会心生不忍。
那位与她接掌的禅僧合上了双掌,无可奈何地叹息道:“施主即使不受重伤,也非我们四人的对手,还是快快下山去吧。”
“不!”萧萧挣扎着要从地上站起来,却因牵扯到伤口,又虚弱无力地倒下去,她捂着伤口艰难地道,“我不会离开的,就算死,我也要得到菩提子!”
她半跪着起身,近于祈求地问道:“既然菩提子是救人之物,大师为何不肯交与我?”
那两位禅僧相视了一眼,似乎有所触动,萧萧见此大喜,恍惚看到了希望,刚想要说话,就听一人断然喝道:“师祖万不可心软!”
方才与她打斗的长老站了出来,向那两位禅僧施礼道:“师祖有所不知,这女子乃魔教妖女萧萧,手段向来阴狠毒辣,一个月前竟下毒手杀害了苍山派数百条人命,此番来讨要菩提子,必是救哪位为祸苍生的魔头,若我们一时心软,将菩提子交与这样的人手上,岂不是害了更多人的性命?”
萧萧的手紧紧握着,咬牙道:“人是我杀的,你们要报仇,只管冲我来便是,斩言他不是魔头……”
见无人相信她的话,萧萧手足无措地看向了那两位禅僧,喃喃道:“斩言他不是魔头,他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人,甚至……都不知道我的身份……”
那位禅僧望着她,叹了一声,还是道:“萧施主,贵教势力发展壮大,教众遍布山川各处,能救人性命的宝物亦是数不胜数,你又何必执着于我少林?此番寻药之行,我们不会为难于你,却也不会冒险给予你灵药,还请你下山去吧。”
“不,”萧萧向前走了几步,语气里尽是哀求,“麦药郎说过,要治好斩言的病,非麒麟角、火云芝、天狼血和菩提子不可。”
她急忙取下腰间的锦袋,双手摊开,呈到那位禅僧面前:“你看,火云芝和天狼血已经有了,现在就只剩下菩提子了……”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住,呆呆地望着那只锦袋,容颜苍白如雪,然后朝着那位禅僧缓缓地跪了下来。
寂静的后院中,顿时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议论声,那些僧侣惊愕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传闻中那位嚣张乖戾、杀人不眨眼的魔教圣姑,为了得到菩提子,居然肯忍受屈辱向人下跪!
萧萧忍着伤势,向那禅僧缓缓道:“我萧萧不跪天,不跪地,甚至连师父都未曾跪过,现在我求你,求你救救斩言,求你救他……”
禅僧同情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望着她身上的累累伤痕,最终还是叹了一声,看向自己的师兄,见对方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方道:“罢了,念在你一番诚心,若施主肯在佛祖面前起誓,今生不再犯杀戒,那么我便会将菩提子交与你。”
萧萧脸上露出笑容,并举起了手:“我萧萧今日在佛祖面前起誓,今生绝不会再犯杀戒,如若不然……”她顿了顿,还未想到誓言的代价,那禅僧缓缓补充道:“如若不然,你救的那个人,便会再次陷于今日这样的危难,你可愿意?”
萧萧瞬间怔住,她垂下头思考片刻,郑重点了点头:“好……”
青山古刹之间,那个重伤狼狈的女子收敛了所有的暴戾与阴狠,虚弱的身形恍若一片纤细的苇叶、一只断了线随风而逝的纸鸢,她忍着身上的伤势和痛楚,在少林数百僧侣充满戒备的目光中离开。
每走几步,身旁的僧侣就会持着棍棒忌惮地后退,望着他们恐惧和憎恶的样子,萧萧的神情有些悲凉,悲凉中又带着若隐若现的暖意。她要回到苦寒沼泽去,去见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站在他的身边,静静注视着他温柔浅淡的眉眼。
她知道霍斩言一定不会像这些人这般嫌恶她的,他会同她说话,对着她笑。
在他面前,她可以不必做神龙教的圣姑萧萧,在他面前,她只是一个悄悄爱慕着他的女子。局促笨拙,遮遮掩掩,生怕这个温柔、病弱的书生一旦发现她身上的血腥和残忍,会吓得却步逃走;生怕自己的身份和过往,会带给他无尽的烦忧和灾难。
然而,这番玲珑心思,即使她不曾对他说出口,霍斩言也不会不懂吧?
她从小就不知道该如何掩饰自己的内心,有些东西、有些人,一旦爱上了,便是轰轰烈烈,恨不得把整颗心都掏出来呈到人家的面前,甚至会觉得只是这种程度到底够不够?那些缱绻在心头的爱恋,总是不自觉地倾泻而出,要如何才能收敛隐藏得了呢?
她记得很久以前,曾听师父说过这么一个故事,他说有两条鱼,被困在车辙里面,为了生存,两条小鱼彼此用嘴里的湿气来喂对方。然而,这样的生活总归是不对的,遨游河川大海,才是鱼儿的宿命,水漫上来了,这两条鱼儿也终将回到属于它们各自的天地。
现在想来,她与霍斩言之间不也是如此?萍水相逢的初见,之后的结伴而行,本就是两个不同天地的人,闲庭落花、云卷云舒,才是属于他的生活和人生,然而她,注定要在这人情淡漠的江湖上,风雨飘摇、踏血前行。
是谁说过,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能够做到的人,一定不曾有过铭心刻骨的眷恋和不舍,就连师父那样的人,都会沉沦在情网之中挣脱不得,她又为何不可?
江湖人人都说神龙教教主萧孟亏终日闭关修炼邪功,可曾知道他只是将自己关在冰室之中,同他心爱的那个女子躺在繁花似锦的冰床上,在只有他们的世界里,静静陪着她,不厌其烦地与她说话,即使那个女子已然死去了二十几年……
她从不觉得这是痴,是傻,因为在这红尘之中、茫茫人海里,能够遇上一个令自己心动的人,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倘若真的遇上了,便要将那人长长久久地放在心间,就像被她爱着的霍斩言,纵使世间百媚千红,从此以后,她也只看得到他的身影。
几天之后,西北沼泽之地,大雪纷飞,下了好几夜。
一位年轻公子站立在窗边,静静望着远方银装素裹的天地,他的眉目浅淡温柔,身上系着狐裘披风,白皙修长的手指隐在云袖之中,像是一幅绝尘临仙的水墨画,身后的架子上摆着古朴破旧的竹简,还有一层层盛放风干药材的簸箕,几个药炉中咕咚咕咚地冒着热气,满屋尽是药香。
萧萧迈步走近,站在他的身后,良久才道:“斩言,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霍斩言闻言转过身,望着她静静笑了,精致如画的眉眼越发显得清俊温柔。他点头淡淡嗯了一声,不紧不慢答:“多谢姑娘舍命相救。”
萧萧站在他的身边,明艳的容貌中有些羞涩,故作若无其事道:“什么舍命不舍命的?你不要听那麦药郎胡说八道,不过几味药材而已,对我来说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顿了顿,见霍斩言眉目中的担忧与哀伤,不由得慌神劝慰道:“麦药郎说,只要你留在这里再多休养几日,便可大好了。”
她在欺骗霍斩言,同时也在欺骗她自己。当日麦药郎所说,纵使她费尽心力取回了那几味药材,霍斩言也不可能活长久。
她不知道霍斩言的来历背景,也不知道他家中还有何亲朋好友,更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他心中究竟占据着什么样的位置,却自私贪心地想要将他留下,甚至妄想着,在他生命最后的这段时间里,由她陪着他,就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地方,没有尘世,没有江湖,只有他们。
然而霍斩言却微微顿首,声音听起来清淡而温柔:“姑娘和神医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萧萧听到他的话,焦急走上前去,不悦地皱眉:“怎么,你要走?”
霍斩言点了点头,不紧不慢道:“此次离家,本是打算去洛阳处理一些私事,如今已耽搁太长时间了。”
闻言,萧萧陷入了一阵沉默,是啊,他们本来就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霍斩言原是要去洛阳的,因被她连累辗转来到苦寒沼泽,不仅受了伤,还耽搁了行程,如此算起来,终究是她对不住霍斩言,现在又怎可痴心妄想地把他留下?
只是此次离去,便后会无期了吧。从此以后,他们便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走着不同的路,看着不同的风景,也终将会走向不同的结局。
只是不知,在他闲敲棋子落灯花之时,可会偶尔想起她,想起他们的初遇,想起她曾经送给他的那枝桃花?那么她呢?江湖儿女,四海为家,注定如柳絮般漂泊流浪,当她走遍天涯、行遍绿水之时,寻寻觅觅中,可会再一次见到他的身影?
萧萧依依不舍,却又不知该如何挽留,想了许久,方道:“你……你还没有吹笛子给我听呢!”
霍斩言一怔,向来清淡的眼眸中恍惚闪过了不明的神色,片刻之后,又缓和下来,眼波潋滟婉转,像是融化成两泓清泉,里面流动着些许温柔,他转过身平静地望着外面的风景,良久才道:“姑娘,你先转过身去。”
他的声音清浅,恍若一缕轻烟,一出口便已消散在空气之中,然而却可以令听到它的人刻骨铭心,一字一句,犹如玉珠落盘,甚至在很久之后,都忍不住回想起他当时的语气,以及他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
萧萧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还是按照他的意思老老实实转过了身,背对着霍斩言,等候他接下来的话。然而片刻之后,婉转悠扬的笛音响了起来,从木屋一直传到远方的天际,和着外面纷飞的大雪,竟是极为静谧美好的画面。
霍斩言的神情依旧平静,唇瓣几乎没有什么血色,白皙细腻的手指轻轻敲着孔洞,如玉雕琢般的脸上更多的是落寞和孤独。他在望着远方飘飘的大雪,亦是在注视着自己冰封已久的内心。
萧萧一直背对着他,听着他的笛音,一时间所有的酸楚和喜悦都涌上心来。初遇时的温暖,患难中生死相依的眷恋,以及离别前想留不能留的凄然……她红了眼眶,却倔强地抬起了头,坚决不让眼泪滴落下来。
此时此刻,整个天地似乎都安静了下来,他们之间从未如此地接近,没有木屋,没有大雪,甚至连绵延数十里的沼泽都已消失了踪影,这个世上只剩下他们,她背对着他,听着那首专门为她吹奏的笛音,想回身抱一抱她爱着的那个霍斩言。
良久之后,笛音终于落了尾声。霍斩言轻轻咳了两声,淡淡道:“抱歉,我已习惯一个人吹笛子了,所以……”
他顿了顿,垂眸望着手里的那支笛子,修长的手指微微收紧,转过身对萧萧温言道:“与姑娘萍水相逢,斩言身上别无长物,这支笛子,便赠予姑娘吧。”
萧萧怔了片刻,下意识地伸手接了过来,紧紧地抓在了手里,却又生怕太用力而把它捏碎。
这是一支白玉笛子,通体晶莹剔透,竟无一点瑕疵和杂色,笛子的两端以金线缠绕,右侧挂着两枚玉坠,看上去精巧无比,价值连城。
萧萧有些无措地看向霍斩言,复又展颜笑了:“你等着,总有一日,我会寻这世上最好的笛子来谢你!”
霍斩言慢慢垂下眼帘,平静地答:“多谢姑娘。”
萧萧握着笛子背过了身子,不满地咕哝道:“我说过,不用跟我客气的。”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我可以……我是说万一我路过洛阳,可以去看你吗?”
霍斩言清俊温雅的眸子倏忽闪了一下,很快又被他掩藏在如水的淡漠中,声音听起来有些凉薄:“姑娘……要去洛阳吗?”
萧萧不安地低着头,凝望着手里的那支玉笛,说话时有些忐忑:“也许呢。”
此话一落,木屋中便陷入了一阵寂静,良久之后,才听到霍斩言云淡风轻的声音:“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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