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便开始了那场漫长而又痛苦的旅程,不断地找人挑战,伤痕累累,不断地杀人,杀到麻木,尽管在这之前,他连杀一只鸡都会觉得不忍心。
善良木讷的孩子,总是不懂得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情,却是一直都记在心里的。正是因为把什么都埋在心里,所以日积月累才会那样沉重,沉重到有一天,连他自己都负荷不了。当那个人不在了,他的世界便也就崩塌了。一个迷了路的孩子,一个即将失去世界的疯子,总会轻易地走上歧途,步入绝路。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够救回她,即使这双手上沾满血腥,身负罪恶和杀孽堕入修罗地狱之中,又如何呢?
可是,那个该死的庸医却骗了他,他明明都把圣灵珠拿回来了,她却死了。
他没有杀麦药郎,因为知道即使杀了人家,她也活不过来了。他要带着她,到天涯海角去,在那里,没有漫天飞舞的冰雪,没有浑身血污的少年,更没有处心积虑的算计和冷酷残忍的背叛。
天水涯上匆匆二十年,再度回首那些过往,一切恍若云烟。
是谁说过,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可知枯骨蜉蝣,朝生暮死之中,唯有心中的一点回忆是永恒?正如那个人活在风华正茂的年代,而他,也从未曾离开。
银灰的月光,洒满了天地。霍斩言行走在山林之间,步调不紧不慢,素白的衣袂泛着淡淡的月华,在这幽静诡异的山林中,犹如午夜中盛放的白莲。此刻,他的腰间佩着一把长剑,身姿清冷,举止优雅,却也终究有点江湖人的样子。
他走在天水涯后山的那条小路中,举头便能看到那座巍峨高耸的宫殿,上方的天空已经被火光映得通红,宛若朝霞一般,甚至侧耳细闻时,还能听到神龙教总坛传出的厮杀声,那样嘈杂,那样混乱,一定死了不少人。
他的唇角勾起些许冰冷的笑意,迈着步子好像闲庭信步一般,朝着山顶的那座宫殿缓步接近。衣袖和衣襟处的银线流云纹,在月光的照耀下折射出森白阴冷的光辉,映衬着白玉雕琢的脸庞和精致好看的眉目,清贵逼人。
过了今晚,他便离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步,神龙教的圣灵珠,以及整个武林的至尊之位,那些他答应父亲的,身为楼主应该带给江月楼的,终将会实现。每当想起这些,冰冷的血液都会跟着沸腾起来,死寂的人生中,顷刻点燃了足以耀亮世界的火焰。
霍斩言想到此,一向清冷的眸光中染上了些许热切,他微微顿首,加快了脚步沉默地向前走着。仿佛前方正在等待着他的,不是那个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不是那场注定你死我活的拼杀,而是他魂牵梦萦已久的冒险挑战,以及深切渴望的凯旋之音。
耳畔传来清脆的银铃声,他的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女子坐在不远处的树枝上,望着他妖娆美艳地笑着,她的身上穿着嫣红的衣衫,裙摆的薄纱随风微微飘着,晚风拂过,脚上的银铃叮当作响,容颜在月光下显得清丽决然,像是一个坠落凡尘的仙子。
她望着霍斩言,幽幽开口:“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事,关于你,还有我。”
霍斩言淡淡地打量着她,又偏过头去,声音温柔却没有感情:“哦,萧姑娘想到什么了?”
萧萧倾身飞跃下来,翩然落在他的身边,迈步走到他的面前,流光潋滟的眼眸注视着霍斩言,嫣然的红唇轻笑着,似是故意逗弄般:“霍公子,为何不敢看着人家?”
霍斩言不动声色地避过她的目光,将视线别过一边,一言不发。听萧萧轻笑了一声,暧昧地凑近他的耳边:“还是霍公子到现在都对人家念念不忘,想看,却又不敢看?”
女子幽香的气息飘过耳畔,呵气如兰,霍斩言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平静无波的脸上闪过些许不自然的神色,甚至连躲避的动作都有些局促。萧萧望着他的失态,扑哧轻笑了一声,不紧不慢走上前,悠然道:“没想到霍公子害羞的时候,竟是这般模样。”
霍斩言又躲避了一下,侧对着萧萧蹙眉道:“萧姑娘,请自重。”
“自重?”萧萧挑了挑眉,望着他缓缓道,“我早说过,你的命是我救的,那你便是我的人,我为什么要自重?”
她的语气冰凉,像是午夜中勾人心魄的狐仙:“霍斩言,其实你受伤是假的吧,你不过是想利用我取来救命的药材……”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手指抵着下巴,似乎在反思,“不对,麦药郎早就说过,即使取来那些药材,你也活不长久。那么,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如果不是陆剑山庄那一战,我都不知道你原来还会武功,霍公子的武功一定很高吧,只是迫于一些原因不敢轻易施展出来,直到用那些灵药恢复了身体……不过以江月楼的实力,若要取来那些药材想来也不是难事,你做了这么多,这般处心积虑地谋划,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她嫣然地微笑着,美艳之中又带着一丝诡异的幽凉,慢悠悠地道:“霍公子,看在你我曾经相好一阵的分儿上,可否跟人家说说呢?”
霍斩言终于不再躲避她的目光,平静地望着她,语气甚是冷淡:“萧姑娘已经猜到了,在下又何必多言。”
萧萧扑哧一声笑了,刚想伸手去摸他的脸,却被霍斩言敏捷地躲了过去。调戏不成,她不满地撇了撇嘴,显得失望至极:“不错,从前我是不明白的,不过现在在这里看到你,大概也就猜出来了。”
她顿了顿,潋滟的目光望着霍斩言,明艳的容颜邪魅如午夜绽放的玫瑰:“其实你一开始,就是冲着神龙教来的吧?”
今晚,她奉师命离开神龙教,由于前山总坛处,神龙教的教众正在和卓鼎天他们激战,所以她选择从后山的小路下山,走在路上越想越觉得不对。
卓鼎天背叛师门的事,不是神龙教散布的,而她的师父萧孟亏也未曾想过要夺取武林盟主之位,那这些消息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隐隐地,她感到幕后似乎有一只手,一直在推动着中原武林和神龙教的矛盾激化,最终导致卓鼎天那帮人按捺不住攻入天水涯,两派鹬蚌相争,好让旁人坐收渔翁之利。
那么,这个在背后操纵一切的人,会是谁呢?
这时候,她想到了霍斩言,身为江月楼楼主,明明有着足以颠覆江湖的力量,却一直避世隐居在江东之地,明明与外界断了来往,从不问红尘之事,为什么偏偏挑这个时候出来,跑到洛阳参加什么英雄大会?
回想这一路走来的情景,她竟有些发冷,恍惚感觉到,霍斩言编了一张巨大的阴谋之网,把大半个江湖都困在其中。
他想借助卓鼎天的力量灭掉神龙教,也想借助神龙教的势力毁掉左岳盟,如今卓鼎天已经中计从前山攻入总坛,霍斩言不可能不过来看看自己的杰作,以他的深沉心思,绝不会跟着卓鼎天他们来蹚这一场浑水,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后山的这条路了。
霍斩言微微颔首,声音如常:“既然萧姑娘已经知道在下心中所想,就请让开吧。”
他说话的时候,萧萧已经迈步挡在了前方,容颜妖娆美艳,她蛮横地仰着脸,像是淘气撒娇的小女孩:“我偏不。”
她的手不紧不慢地捋着鬓边的发丝,唇角勾起嫣然的笑意,语气骤然冰冷道:“江月楼楼主,我奉师父的命令,前来取你的性命。”
她望着霍斩言的目光漠然而绝情,像是一个前来完成任务的杀手,唯一想做的便是将眼前的猎物杀掉,拿着他的头颅回去复命。此情此景,果然如在陆剑山庄里所说,割袍断情,他们之间便再无情意,那些缠绕在她与霍斩言之间的丝丝缕缕,终于在那一剑中,断得干干净净,断得彻彻底底。
眼见着时间流逝,霍斩言终于不再云淡风轻,甚至静如止水的神色中还有些焦急,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却还是淡淡的:“我不想伤你,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萧萧拿起手中的短剑,缓缓抽了出来,光滑如镜的刀锋在月光下映射出阴寒的光,一如她现在的语气:“霍斩言,你还记不记得陆剑山庄里我曾说过的话,再见之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现在……真的迫不及待地想看着你去死!”
她举剑向霍斩言刺了过来,霍斩言侧身避开,正想钻这个空子甩下她飞到前方去,不料萧萧在半空中轻盈地转身,将短剑换到左手横在他的面前,硬生生地把他逼了回去。霍斩言的身体在半空中翩然回转,缓缓落在地上,目光清冷地望着她:“萧姑娘,你非要动手不可吗?”
萧萧依旧嫣然地轻笑着:“你若是有本事,便杀了我,否则,就休想踏入神龙教一步。”
月光下,风簌簌地拂过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霍斩言颀长的身姿伫立着,伸手缓缓覆上了腰间的剑柄,他将长剑拔了出来,指着萧萧:“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萧萧的眸光中出现了霍斩言的身影,一如既往地遗世独立,一如既往地沉静优雅,像是记忆深处镌刻的温柔,却带着刺痛人心的冰凉。她细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喃喃地念着:“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萧萧首先发起攻击,身形诡异阴辣,携着滔天的杀气,衣袂在晚风中伴随着清脆的银铃声猎猎作响,剑锋相击,发出铮铮的颤音。短兵相接,每一次交锋便传来尖锐刺耳的金戈之声,两道翩若惊鸿的身影穿梭在丛林之中,衣袂翻飞,你追我赶,更像是共舞丛间的蝴蝶。
霍斩言显然是不想伤及萧萧性命的,所以并未使用内力,仅用剑术压制着萧萧,企图在招式上将她打败。而萧萧似乎觉察到了这一点,每到即将落败之时,都会主动迎上他的剑锋,硬逼着霍斩言收回剑势,一来二去,双方交战了数十招,竟还没有分出胜负。
霍斩言蹙眉,思索着目前的情况应该怎么办,现在他被萧萧软磨硬拖着,短时间内根本脱身不得,卓鼎天眼看着就要攻入神火宫,若是被他们抢占先机夺去灵珠,他还得费心再夺回来。
他执剑迎面刺向萧萧,被对方横剑挡住了锋芒,倾城绝艳的容颜出现在他的目光中,依旧轻笑着:“霍公子,你还说不喜欢人家,这般处处手下留情,为的是什么?”
霍斩言双眉蹙得更紧,负气般带了些内力,反手挥剑企图将萧萧的短剑打飞出去,不料对方却身形诡异,敏捷地将剑收回,还轻盈地转身直接靠在了他的怀里,含情脉脉地抬眸望着他,咯咯轻笑着。
霍斩言刚想伸手把她推开,萧萧却先行一步,踮起脚尖在他的唇瓣上轻吻了一下,蜻蜓点水般一擦而过,随即身姿轻盈地转了个圈,从他的怀中逃了出来。
望着对方幸灾乐祸、终于得逞的邪笑,霍斩言皱了皱眉,握紧了手里的长剑,剑锋的冷光一闪,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却冰凉入骨:“萧姑娘,得罪了。”
萧萧终于收敛了笑容,沉默地注视着他,神情冰冷严肃,仿佛也拿出了十二分的认真。
霍斩言的剑势明显凌厉了许多,因携着内力,所以力道也比从前大了起来。双剑相交时,萧萧只能听到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自己短剑的铿锵悲鸣,手被震得发麻,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正握着兵器,然而已经没有知觉的手,却还凭着强大的意志紧紧抓着剑柄,死都不肯让出一步。她的武功显然在霍斩言之下,眼见着对方的招式越来越迅速,她只能下意识地阻挡着。
山顶的喊声震天,卓鼎天一行人越来越逼近神火宫,霍斩言清冷的目光中终于掩饰不了焦急,他望着这个拼着性命也要阻拦自己的女子,终于不再留情,使出全力想要尽快解决她,赶在卓鼎天之前到达神火宫。
萧萧明显地感觉到了他剑招的变化,一个躲闪不及,被霍斩言削去了半截衣袂,嫣红的轻纱飘荡着,像是断了线的风筝,缓缓落了下来。
萧萧的目光冰冷,语气依旧漫不经心:“霍公子,还真是不会怜香惜玉呢!”
已然使出全力的霍斩言,岂是萧萧所能敌的?两剑相交,拼死抵抗,萧萧咬牙注视着霍斩言:“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休想踏入神火宫一步。”
霍斩言蹙眉,长剑反手一划,只听得裂帛声,剑锋划过萧萧的身体,在她的身上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剑势的力道携着杀气扩出去,萧萧倒飞着摔在前方的地上。
霍斩言迈步走了过去,只见萧萧又拄着剑艰难地站了起来,及腰的墨发凌乱地散落在肩头,神情苍白凄楚,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美得妖艳诡异。她的唇边渗出阴毒的冷笑,仿佛带着玉石俱焚的勇气与决心:“我说过,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休想……踏入神火宫一步。”
霍斩言终于被她激怒,他不明白,明知道不是他的对手,萧萧这般苦苦地纠缠究竟是为什么?不过,圣灵珠就在眼前,得到它,他便能解开困扰霍家人数百年的噩梦,得到它,他便能带领江月楼走上至尊之位,在这些东西面前,连他自己的生命都显得那么渺小,更何况萧萧?
他的剑法凌厉,神情是从未有过的绝情和冷酷,这么多年来,戴着温润贵公子的面具生活,对亲人微笑,对敌人微笑,所有人都觉得他温和沉静,他们都愿意亲近他,相信他,依靠他,甚至连他自己都忘了,原来他的心,跟他这个人一样,一直都是冷着的。
他不曾爱过谁,一颗心总是茫然彷徨于冰天雪地中,唯一能令他感觉到自己还活在这个世间的,便是父亲临死前的遗愿。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毕生追求的目标,若是有一天这个目标实现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再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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