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楼的阁楼中,霍斩言站在雕花的木窗前,望着外面寂静的月色发呆,他的手中握着一支骨笛,神情落寞孤独,在银灰的月光下显得有些清冷。晚风清凉,拂起了皎白若莲的衣衫,侵入瘦削的身子镌刻下刺痛人心的寒凉,他却一动不动,伫立在那里,周围的空气与他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老洪顿步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满是痛惜。已经整整两天了,霍斩言不吃也不喝,甚至连少夫人来了也不愿意见,只是把自己关在阁楼里望着窗外发呆。他迈步走了过去,站在霍斩言的身后轻声提醒道:“楼主,夜里风凉,还是把窗户关上吧。”
霍斩言没有转身看他,片刻之后,淡淡地回答:“我没有大碍,你去歇着吧。”
老洪紧紧皱着眉,几次欲言又止,还是垂头丧气地退了下去,还没走出多远,便听霍斩言低低咳嗽了几声,转身时只见他的身子一歪扶在了旁边的窗户上,老洪赶紧走回来,伸手扶着他关切地问道:“楼主,你怎么样了?”
霍斩言的脸色苍白,他平复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力气:“我没事,你去吧。”
老洪望着自家楼主现今的模样,苍老混浊的眼眸中含着泪花,他退后一步,向霍斩言跪了下来,匍匐在地上号啕大哭:“楼主,是我对不起你……”
霍斩言闻声转过身来,望着他勉强地扯出了一个笑容,轻咳着缓缓说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我何曾怪过你,你又何曾做过对不住我的事了?”
老洪哽咽着抬头看向了霍斩言,又愧疚地低下了头,用犹豫的语气说道:“其实……其实老楼主死前说的那些话,并非他真正的意愿……”
霍斩言的表情怔住,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神有些无措和惊慌,试探地问道:“你……说什么?”
老洪抬头望着他,早已泪流满面,又倾身叩首匍匐在地上,向他缓缓道来十几年前的那段往事。
原来江月楼前任楼主死前,身为少主的霍斩言还未到十岁,老楼主担心年幼的稚子即使接管了江月楼,也没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去支撑起它,于是才在临逝前嘱咐霍斩言完成他的两个遗愿:一是找到破解霍家人活不过三十岁厄运的方法,二是带领江月楼走上武林至尊之位。
他在临死前告诉跟随多年的忠仆老洪,待到霍斩言长大,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江月楼楼主之时,便将这一番安排和苦心解释与他听。那时的老楼主以为,留下这样的遗愿能够激励幼子励精图治振兴江月楼,却没想到,这件事会成为日后诱使霍斩言走上歧途的诱因。
霍斩言接管江月楼之后,果然没有辜负父亲的希望,年纪轻轻便已练成江月楼中的武功,心智意志在残酷的历练中亦超乎常人,但是为了能够完成自己的使命,他几近将自己逼到绝路,常年忍受着非人的折磨和痛楚,日积月累达到身体难以承受的极限,一副血肉之躯也被他折腾得支离破碎,虚弱至极。
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忠仆老洪,有好几次都想告诉霍斩言事情的真相,然而当看到少主人殷切专注的神情,每每话到嘴边,又强忍着给咽了下去。直到他们找到了破解霍家人噩梦的方法,老洪才下定决心要将这个秘密永远地掩藏在心底,一心只想帮助少主人夺取神龙教的圣灵珠。
他曾目睹过三位楼主的死亡,那般撕心裂肺,像是天塌了一般,是以每日跟在霍斩言的身边,看着少主人日渐衰弱的身体,他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他知道,如果少主人死了,那么江月楼的天,便是真的塌了,所以为了一直追随的老楼主,为了看着长大的少主人,也为了摇摇欲坠的江月楼,他决定忤逆一回,将老楼主当年的嘱托一天天瞒了下去。
可是没想到,幼年时期的无依无靠,再加上外界江湖中人对江月楼的虎视眈眈,一天天的霜刀冷箭,在激励霍斩言不断强大的同时,也让他的内心越发偏激阴暗,最后竟然把父亲临死前的遗愿,当成人生中豁出性命也要完成的信念。
从小到大,唯一支撑他活着的,便是这个信念,倘若这个信念不在了,他的人生便也没有意义了。就这样,一步错,步步错,发展到现在,竟不是遗愿在激励着他前行,而是他被困在那个遗愿里。
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执念,唯有跟随在霍斩言身边,默默注视着始末的老洪才能够明白,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他的肩膀还能够扛得起多少东西呢?
日日月月,岁岁年年,漫天的风霜之中,他便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
步步惊心,步步艰难,倘若不把自己逼到死路,又哪来绝处逢生?
可是注视着现在的霍斩言,老洪才恍然明白,这么多年,看着霍斩言一路披荆斩棘,他便真的以为自己的少主人无所畏惧,可是却忘记了,一个再怎么强大的人,也会有自己的弱点和缺陷,更何况他还那么年轻,总会遇到那些无法过去的坎儿。
寂静的阁楼中,只能听得到老洪低低的啜泣声:“其实以老楼主当时的心性,生死早已看透,更不会去在意什么武林至尊的名声……”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十多年前的那个竹林中,老主人和少林寺的方丈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人,为何而生?
为生而生。
人,为何而死?
为死而死。
倘若……倘若一个人从出生便已注定了死亡,那他的人生……还有意义吗?
每个人从出生都已注定了死亡,万物灵长,皆有其生存的意义。
最后,那段对话以老主人的沉默和大笑而告终,回到江月楼中,没到一个月,那位曾经叱咤江湖的绝世英雄便真的去世了。
他不知道从那段对话里,老主人到底领悟出了什么,不过从老主人死前释然超脱的神情中,老洪可以看出,他是真的看开了,顿悟了,放下了。即使生命短暂,他的人生曾经也是无与伦比的辉煌,就像烟花般,冰凉易逝,却留给世人繁华炫目的精彩一瞬间。
霍斩言的脸色煞白,他怔怔地注视着老洪,满脸震惊和不可置信。
那些他从前确信的、坚持的执念,曾经他把它看作比命还重,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他自始至终所追寻的,都是一场浮华,一场空。
镜花水月,寻寻觅觅之中,他已错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风景,擦肩而过的风、黯然凋萎的花儿和滔滔逝去的东水,又该怎么样挽留?
睁眼闭目之间,耳畔清脆的银铃声从未止息过,然而银铃的主人却已消逝在这天地之中,是他杀了她,他杀了自己最爱的那个女子……
人这一生,不过是一个起点和一个终点,他的生命开始于希望和绝望之中,也将终结于早已注定的宿命里,在这起点和终点之间,他以为的过程是苍茫和空白,一个为使命而活的人,要如何才能看得到他自己?他时常感到自己行走于一片黑暗之中,而他抹杀的,是最后一缕炙热的光明。
注视着静默的霍斩言,老洪很是担忧,他朝霍斩言面前跪了跪,仰头期盼地望着他:“楼主,老楼主的一番苦心,只希望您能坚强起来,老奴欺骗楼主,辜负老楼主的重托,罪该万死,只希望楼主您能够保重身体,好好活着……”
霍斩言无神的目光看向了他,良久之后,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声音嘶哑而疲惫:“出去吧。”
老洪面带急色,朝他身边跪了跪:“楼主……”
霍斩言缓缓地转过了身子,注视着窗台倾洒的月光,神情之间悲凉而落寞。他微微合上了眼眸,体会着夜晚的寒凉,好像在这冰凉中,才能感觉到活在人世的温暖,他叹了口气,声音依旧淡淡的,没有一丝波澜:“出去吧。”
老洪的眼角通红,苍老混浊的目光中映着霍斩言素白如仙的背影。他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向霍斩言叩首,像是最后的诀别,神情肃穆,然后艰难缓慢地站起来,依依不舍地向门外走了出去。
阁楼中的霍斩言,表情木然地望着窗外的黑暗,心,好似坠入地狱般幽凉,他湿了眼角,喉间刺痛,滚烫的热泪顷刻掉落下来。
寂静的夜晚中,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而守护着他们的那个人,那位年轻的楼主却紧紧握着手里的骨笛,冰凉而绝望地笑着,终于哽咽着哭出了声。
黑蓝的夜空里,晚风透着沁人的冰凉,在远方的山川草木之中,逐渐升腾起紫色的云雾,弥漫在夜色中,慢慢遮掩住月的光华。
江月楼的清晨,树枝上还凝着露水,微风阵阵清凉,几个奴仆急匆匆地向内宅跑去,跪在卓玉娆的面前,失声痛哭道:“少夫人,不好了,洪管家自杀了……”
卓玉娆的心头一跳,脸色顷刻煞白,不可置信地颤声问:“你说什么?”
那说话的奴仆俯在地上叩首,哽咽道:“洪管家……跳水自杀了……”
霍斩言身体虚弱,在膳食方面需要多加小心,因此老洪这些年来有个习惯,每天不到五更,便起来到厨房仔细检查过霍斩言这一天的食材,确认没有问题后,才吩咐厨子应该给楼主准备一些什么样的早点。
昨天晚上,老洪从霍斩言的阁楼回来之后,一反常态把他们都叫了过去,只说自己最近要出一趟远门,楼主日后的膳食要他们谨慎小心,接着将楼主的喜好和忌讳嘱咐了一遍又一遍,确认厨子们都记住了,才肯放他们离去。
今天早上,由于送蔬菜的小贩家里出了点事儿,没有送新鲜的食材到江月楼,厨子们不敢私自决定楼主的早膳,只能去找老洪请他定夺,可是在到达老洪的住处时,才发现他已经连夜走了,而且衣被折叠整齐,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厨子生怕老洪出事,于是连忙叫人出山庄去寻找,最后在江边的渡口旁发现了老洪的尸体。因霍斩言这两天一直关在阁楼中不见任何人,他们也不敢去打扰楼主,只能来找身为少夫人的卓玉娆。
卓玉娆听此,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晃,被身边的侍女连忙扶住了。那侍女亦是眼睛通红,小心翼翼地提醒着:“少夫人,这件事……要不要告诉楼主……”
卓玉娆的脸色发白,她知道老洪跟在霍斩言身边多年,他们之间看似主仆,实际却比家人还要亲近几分,此番老洪出了这样的事情,对霍斩言来说一定是个不小的打击。
她摇了摇头,掩饰着内心的震惊:“你们,先带我去看看。”
他们匆匆忙忙离开了山庄,很快就来到了江边的渡口,远远看见一群人正围观在那里,家奴拨开人群,卓玉娆得出空子缓步向那具尸体接近。
老洪此时已经断气,身体冰冷僵硬,手脚被江水泡得灰白浮肿,右边的脸颊上粘着浮萍和灰土,额上还有些瘀青。他的身上绑着几块巨石,花白的头发湿漉漉的,用深褐的布条绑着,松松垮垮地斜在一边,几根发丝凌乱地散落着,与记忆中那个精神矍铄的身影一点也不相符。
卓玉娆望着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唇,手指止不住地发颤。这时候,一个渔夫模样的人跪在她的前面,向卓玉娆说起了今天早上的事。
这一带位于江边,靠捕鱼为生的人家也不少,今天五更这渔夫撒网捕鱼时,发现渔网被什么东西钩住,怎么拉都拉不动,生怕维持生计的渔网被扯坏,他只能潜下水去查看钩住渔网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结果竟然在江底发现了一具尸体,而且看腐坏程度,应该是刚死没多久。
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渔夫赶紧叫来了几个人,众人合力把那具尸体捞了上来,仔细辨认时,才认出此人是江月楼的管家老洪。因为事关江月楼,他们更是不敢怠慢,连忙请人去通知这个消息,正好遇上了前来寻找管家的霍家家奴。
卓玉娆站在那里,目光触及老洪尸体上的几块巨石,不由得心中沉痛,她不知道老洪为什么选择自尽,但是她知道,这位慈祥善良的老人即使在死前,还是在心心念念着自家楼主的,因为怕见到自己的尸体,霍斩言会心疼难过,甚至不惜让自己的尸体永远沉在江水中。
她缓步走了过去,蹲在老洪的身边,伸手不紧不慢地为他解着身上的绳索,与此同时,那些家奴也都纷纷跪了下来,垂头低声啜泣着。
他们将老洪的尸体带回,以霍家人的礼仪将他安置在江月楼的大厅中,此时距离霍斩言和卓玉娆成亲还不到三天,大厅中的喜字和红绸还未来得及拆下,原先欢天喜地的一家人被这突然的噩耗打击得不轻,家奴、侍女满满跪了一室,啜泣声此起彼伏,繁华之中,更显悲凉。
卓玉娆站在大厅的中央,望着老洪的尸体发呆,不知道为什么,一种不好的预感渐渐萦上她的心头,望着偌大的江月楼,恍惚之中,竟感觉某种绝望的气息正在靠近。
她转身离开了大厅,步伐有些虚脱和踉跄,想起霍斩言,美丽的眉目间不由得浮现出悲痛和哀愁,如果他知道了这件事,又会是怎样沉重的打击?
此时的霍斩言站在内室的勾栏前,手里握着那支骨笛,望着对面碧绿的池水,一动也不动,身形清冷而孤独。
卓玉娆迈步走了过去,迟疑了片刻,轻声唤道:“斩言……”
霍斩言恍若未闻,也没有回头看她,表情木然,好像凝固了一般,没有一丝回应,眼眸像是一潭死水,绝望而幽凉。
卓玉娆的声音哽咽,她向前走了一步,咬着牙艰难道:“斩言,老洪死了……”
轻纱后的霍斩言一愣,凝固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触动,他的双手轻颤,用力握紧了手里的骨笛,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对面的池水,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片刻之后,还是沉默了。
卓玉娆站在阁楼良久,注视着霍斩言一动也不动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声音里满是哀求:“斩言,老洪就在那里,你去见一见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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