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鼎天听此,连连摆手:“我早已退出武林盟主之选了,不过我这里倒是有一个人选……”
方丈听此,疑惑问道:“不知卓盟主指的是谁?”
卓鼎天回答道:“如今的江月楼楼主,霍斩言霍贤侄。”
闻言,大家都将目光集中到霍斩言的身上,此刻他端坐在卓鼎天的旁边,衣袂素白,气质温和,若不是早先在陆剑山庄见识过他的武功,大家肯定会不服,还有霍斩言与魔教妖女勾结一事,也随着神龙教的覆灭逐渐被大家遗忘。
整个江湖风雨飘摇,满目疮痍,如今最重要的事就是选出一位大家都心服的武林盟主来,有谁还会去在意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呢?神龙教已毁,更何况这里面还有霍斩言的莫大功劳。
然而,面对武林盟主之位,霍斩言却微微顿首道:“卓师叔抬举了。”他顿了顿,又继续道,“斩言从未曾行走过江湖,对门派之事亦是知之甚少,如今的武林,正是需要一位德高望重的人来担任盟主,因此,斩言以为,盟主之位,非卓师叔不可。”
厅中的人听此,皆是点头赞同。霍斩言目光温和,轻笑着,不冷不热。他是很想快点取得盟主之位,不过他也很清楚时局,更何况让江月楼花费人力和财力来收拾武林的烂摊子,他还没有这样的耐心和好心,既然卓鼎天如此眷恋那个位子,他就暂且拱手送给他好了。
少林寺方丈见此,缓缓道:“霍楼主说得没错,还请卓盟主就不要推辞了。”
“这……”卓鼎天掩饰着狂喜的神情,做出迟疑的样子。
“是啊,卓盟主,你还是答应了吧!”厅中的人此起彼伏地接声,劝说道。
卓鼎天长长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吧,既然诸位如此看得起卓某,卓某便先暂代武林盟主之位吧。”
少林寺方丈点了点头:“卓盟主深明大义,顾全大局,老衲代武林同人先谢过卓盟主了。”他顿了顿,问道,“方才盟主说有两件事,不知另一件事是什么?”
卓鼎天闻言,哈哈大笑了几声,向少林寺方丈拱手施礼道:“不瞒大师,第二件是一件喜事。”
少林寺方丈一阵疑惑:“哦?但不知喜从何来?”
卓鼎天看了霍斩言一眼,缓缓道:“半个月后,便是小女和斩言贤侄的婚期,到时候还请诸位多来捧场贺喜啊。”
方丈听此,由衷地笑了,点头道:“果然是一件喜事,少林先在此恭贺盟主与霍楼主了。”
前厅内又是一阵恭维之声,自从天水涯一役之后,龙家堡名存实亡,华山和嵩山两派遭到重创,而陆剑山庄由于庄主已死,庄内的事务由陆九卿的挚友卓鼎天暂为管理,纵观整个武林,能够数得上的也就左岳盟、江月楼和少林寺了,少林寺不问俗事,因此对于这些人而言,卓鼎天和霍斩言无疑是他们巴结和攀附的对象。
傍晚,霍斩言负手站在庭院里,他的身姿清雅,微微仰头望着面前的一株花树,小小的花朵簇拥成雪白的一团,显得煞是可爱好看。
他伸出手轻轻摘下了一朵,娇嫩的花瓣伴着他的动作簌簌地掉落下来,最后只剩下稀疏的几瓣,在花梗上孤零零地开放着。霍斩言的手一顿,望着这株花的目光落寞而幽凉,之后便又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老洪从屋中走出来,见到自家楼主这副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从天水涯回来之后,楼主便越发地喜欢发呆,再不然就是拿着手帕擦拭老楼主临逝前遗赠的那把剑。
他走了过去,躬身施了一礼:“楼主。”
霍斩言没有反应,只是望着手里已经凋落得不成样子的花朵失神,呼吸浅淡,神情孤独。老洪顿时慌神,走到他跟前又唤了一句:“楼主……”
霍斩言恍然回神,不动声色地将那株花掩藏在袖中,淡淡的声音道:“有事吗?”
老洪望着自家楼主,迟疑地问道:“楼主当真要娶那卓姑娘?”
霍斩言点头,淡漠地嗯了一声,却并未多言。老洪欲言又止,还是说道:“楼主的决定,必是为了整个江月楼好,只希望日后回想起来,您……不会后悔……”
霍斩言的唇间泛起些许自嘲苦涩的笑意,后悔吗?好像已经后悔了呢!
不过卓鼎天以为将女儿嫁给他,再置他于死地,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执掌江月楼了吗?要知道卓玉娆可是卓鼎天唯一的女儿,若是哪天卓鼎天先死了,由他来接管左岳盟,似乎会更名正言顺……
江月楼中,锣鼓喧闹声响彻云霄,前来贺喜的客人络绎不绝。
从山庄门口到江月楼的大厅中,一袭织锦的红毯覆地,道路两旁的汉白玉和树木上挂着软红,入眼处皆是一番喜气洋洋的景象,侍女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双手端着托盘穿梭在来来往往的客人中间,美酒佳肴琳琅满目摆了数百桌。
一对新人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向了江月楼的正厅,因霍斩言的父母早亡,所以江月楼邀请了少林寺的方丈来主持婚礼。霍斩言身着一袭新郎服,缓步走在前头牵着手里的喜绸,锦红的缎带束发,神情沉静温和,波澜不惊的面容下,看不出一丝少年人娶亲的欢喜。
新人走进喜堂,众人簇拥在两边观礼,正要行跪拜之礼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冷厉的声音——
“霍楼主在此娶亲,怎么也不通知故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瘦骨嶙峋、年过六旬的老头站在不远处的空地上。他负手而立,衣衫褴褛,污秽不堪,像是大街上讨饭的老乞丐,然而这身行头却遮掩不住他周身氤氲的气势,此刻望着霍斩言的神情竟像是在冷笑。
霍斩言的身子仅顿了一下,随即缓缓转过来,眉目淡淡,清俊的唇角勾起温润的微笑:“原来是麦前辈……”
他迈步走出了正厅,来到麦药郎的面前,向他躬身施了一礼道:“麦前辈于斩言有救命的恩情,娶亲一事江月楼自然应该邀请前辈,不过念及前辈在沼泽之中避世,已有多年不问世事,斩言不敢扰了前辈的清静。”
麦药郎只看着他冷笑,提高了声音道:“霍楼主客气了,我麦药郎区区一个江湖庸医,怎敢救霍楼主的性命,又岂敢担这‘前辈’二字?”
前来贺喜的客人听到“麦药郎”的名讳先是一愣,随即交头接耳地谈论了起来。要知道麦药郎隐居在苦寒沼泽二十几年都未曾在中原露面,也从不施医救人,如何能救得了霍斩言的性命?再看麦药郎现在的神情,似乎和今日的新郎有仇,于是他们都望着对话的这两个人,不知道自己来参加的这个婚礼还能不能顺利进行下去。
听到对方的奚落,霍斩言却没怎么在意,他从容不迫,缓缓道来:“斩言有做得不对的地方,麦前辈尽管指正便是,如今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倒让斩言摸不着头脑。”
对于他的回应,麦药郎只是冷笑:“指正鼎鼎大名的江月楼楼主,在下还没有这个胆子,不然霍楼主哪天不高兴了,在下恐怕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了。”
麦药郎为何会来到江东,霍斩言自然明白,当日在天水涯的山林中,他不得已出手伤了萧萧,下手虽然重了些,但也不至于置她于死地,想来萧萧已经逃到苦寒沼泽,把他利用中原武林灭掉神龙教的事跟麦药郎说了,因此麦药郎才会气不过,跑到江东来质问他。
对于此事,霍斩言的心中早有一番计较,因此并不怕麦药郎会当着众位宾客的面,将他先前的谋划算计给抖了出来。相反,此刻见到这个人,他这些天的苦闷和怅然,竟然莫名地减少了许多。
他微微颔首,态度温和却也冷淡,声音听起来颇有涵养:“前辈说笑了。”
麦药郎站立在他的面前,想起惨死的好友和覆灭的神龙教,心中不由得升起阵阵怒火,冰冷的目光死死盯着霍斩言,仿佛下一刻就要冲上去将这个罪魁祸首大卸八块,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根本不是霍斩言的对手,又心知此人诡诈多变,再继续周旋下去,也占不了多少便宜。
于是他将一个锦盒拿了出来,呈到霍斩言的面前:“有一位故人听说楼主成亲的消息,非要嘱托在下给霍楼主送一件贺礼。”
听到他提起那位“故人”,霍斩言的目光一顿,随即看向了那个锦盒,迟疑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多谢前辈。”
他不紧不慢伸手接了下来,扣在手中却没有打开。麦药郎见此,冷着声音提醒道:“霍楼主不打开看看是什么吗?”
霍斩言的眼眸幽凉,似是掩藏着秋水,他的声音温浅,听起来娓娓动听:“既是故人所赠的礼物,斩言自会好好珍惜,若是当着众人面打开,未免会失了礼数。”
见到他这般虚与委蛇的模样,麦药郎不住冷笑:“霍楼主可是怕那位故人趁机报仇,暗算于你?”他顿了顿,缓步向霍斩言接近,语气冰凉,不带丝毫感情,“霍楼主敬请放心好了,如今她的人都握在你手上,又如何来得及找你报仇?”
霍斩言一愣,下意识地反问:“前辈……什么意思?”
见霍斩言终于有些异动,麦药郎瞬间有了报复的快感,他死死盯着霍斩言,语气不变:“那位故人说,她曾答应过霍楼主,要为霍楼主找到这天下最好的笛子,来报答你当日的赠曲之意。不过她想了很久都想不出,这天下第一的笛子到底要去哪里寻,所以只能把她自己送给你了。”
闻言,霍斩言抓着锦盒的手一颤,他静默了半晌,才浅淡地开口:“前辈说笑了。”
麦药郎依旧盯着他:“有没有说笑,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迈步向霍斩言逼近,对方却神色淡淡,不动声色地向后退着。江月楼里,寂静无声,只能听得到麦药郎冰冷质问的声音:“她曾为你连夜奔波数百里,翻遍整座山头找来火云芝;她曾为你孤身潜入天狼峰,斩杀十几头雪狼取来天狼血;她曾为你持剑打上少林寺,跪求四大禅僧赠予菩提子;她也曾为你千里赴洛阳,一人独战天下群雄。她为你受了多少苦,又忍了多少罪,霍斩言,你真的明白吗?”
说到这里,麦药郎苍老混浊的眼眸中氤氲着泪花,想起在沼泽药庐中惨死的萧萧,不由得声音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你可知道,她忍着重伤不眠不休跋涉了多少个日夜,又可曾知道,你的那一剑,到底伤得她有多深?如果这样还能活着的话,霍斩言,你当她是神吗?”
霍斩言的表情木然,平静缓慢地眨着眼睛,看上去似乎无动于衷,然而抓着锦盒的手却不动声色地收紧了力道。他抬眸看向了麦药郎,声音听起来不咸不淡:“麦前辈代送的贺礼,斩言先收下了,江月楼已备下喜宴,不知前辈可否留下来喝一杯水酒?”
“你……”麦药郎见他如此绝情,气得浑身发抖,咬牙沉声道,“姓霍的,当初我真应该挖出你的心肝,看一看里面到底是怎样一副狼心狗肺!”
“你说什么?”一直隐忍不发的老洪终于看不下去旁人对自家楼主的侮辱,上前厉声呵斥道。
“老洪……”霍斩言微微侧目,声音里带着些许威严,“退下。”
“可是……”老洪看了看麦药郎,急着向霍斩言分辩,但见到少主人周身凌厉的气势,最终还是强忍着怒意,不情不愿地退下去了。
霍斩言的容色平静,他缓缓转过身体,背对着麦药郎,伫立的身姿越发地清冷孤独,然而声音却是从未有过的冷淡和疏离:“今日是斩言的成亲之礼,麦前辈若无心留下贺喜,便请离开吧。”
闻言,麦药郎仰天大笑了几声,神情悲哀:“好,霍斩言,你真是好样的……”他踉跄着倒退了几步,继续说着,“她的尸骨已被我撒入江中,这是她死前唯一的要求,霍斩言,日后便是你想找,也找不到她了。”
霍斩言的眸光淡淡,容颜中是一如既往的清浅温雅,他恍若未闻地迈着步子走进了喜堂,走到自己的新娘身边,向少林寺方丈拱手施了一礼。少林寺方丈会意,回应地点了点头,不过回想起萧萧当日浑身血污打上少林寺的情景,如今又听到她已亡故的消息,不由得心中悲悯,细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江月楼中,锣鼓喧闹的声音几乎惊动了大半个江东,听到江月楼楼主成亲的消息,人人脸上挂着喜气,纷纷捧着礼物前来相贺。霍斩言身着大红的衣袍,站在众人中间,不时施礼向客人答谢,神情沉静,如玉雕琢的容颜里看不出一丝悲痛和欢喜的神色……
夜晚,九重红帐里,卓玉娆端坐在床沿边,静默守候着夫君的到来。她的头上蒙着锦绣鸳鸯的喜帕,在昏暗的烛光下艳丽迤逦,恍惚是天女下凡,白皙细嫩的手在喜服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娇柔纤细,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手指却止不住地绞着,看起来紧张而又欢喜。
耳畔传来推门的声音,霍斩言走到新房的木桌旁,隔着鸳鸯戏水的云纱屏障,目光静静地望着内室中,自己的新婚妻子。他迈步走了过去,蜀锦的衣摆顿在卓玉娆的眼前,缓缓伸出手去,想要掀开她头上的喜帕。然而手指刚触碰到红色的流苏,却又停了下来,一直顿在她的面前,迟迟没有动作。
卓玉娆觉察到他的动静,不动声色低下了头,喜帕下,目光潋滟望着霍斩言精致的衣摆,羞涩紧张地抿了抿唇。良久都没等到霍斩言接下来的动作,她微微皱了皱眉,觉察到霍斩言的手已经缩回去,转过身似乎要离开新房,她站起身来,跟上他的脚步,轻柔的声音里带着祈求:“霍师兄……”
霍斩言的身子一顿,烛光之下,精致好看的眉目里仿佛有一些茫然,显得落寞幽凉,声音听起来淡淡的:“我有些累了,你早些睡吧……”
听着他的声音,卓玉娆的心逐渐坠入冰渊之中。她的身体轻颤,喜帕之下,一滴泪从脸庞缓缓滑过,坠落在绣花鞋上,晕开一圈浅淡的痕迹。她张了张口,将压在喉间的哽咽硬吞了下去,艰难沉重地向后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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