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江山日暮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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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雀楼中,笙歌已起,齐国的公子沈阙出使楚国。楚王年事已高,且有重病在身,于是把招呼来使的事宜全权交给了太子。

    公子沈阙是齐王的第五个儿子,文采卓绝,武功更是斐然,深得齐王的喜爱,未及弱冠便被封邑土地,称为翌王殿下,而且此人在齐国朝廷上的势力盘根错节,实力和心智更是深不可测。

    自从齐楚大战之后,两国的关系日益改善,现在楚国内忧外患,太子的地位更是岌岌可危,所以对于这位来自齐国的公子,楚国太子可是花了十二分的心思去拉拢。

    “翌王,请。”楚国太子端起酒杯,亲和地邀请沈阙。

    沈阙此时坐在楚国太子右边的酒案旁,一袭华美的衣衫衬得整个人尊贵无比,他的身边站着两位护卫,只见他缓缓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不紧不慢地回应道:“请。”

    楚国太子放下酒杯,倾身说道:“翌王此番来到楚国,可一定要多住上几日,本宫也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沈阙闻言,漫不经心地笑了,他顺手把酒杯搁在桌子上,声音听起来温雅淡漠,却是严谨慎微,滴水不漏:“楚国地方富饶秀美,民风淳朴挚真,太子殿下诚意相邀,沈阙本该答应才是,不过此番出使贵国,是为王弟而来,父王嘱咐在身,不敢有所怠慢。”

    沈阙的王弟公子昭是齐王的第八个儿子,几年前齐楚大战,齐国战败,楚国要求齐国质押一位公子,齐王别无他法,只能忍痛将自己的小儿子送到楚国国都。转眼之间,已经过了五年,现在齐楚两国的关系修好,思念幼子的齐王这才派遣沈阙前来,试图把公子昭迎接回去。

    太子见他这般虚与委蛇的模样,心知在这种场合下,沈阙不愿与他有过多交往,于是故作温和大度地笑道:“今晚设宴,只是为翌王接风洗尘,其他的事,还是要留给父王定夺。”

    楚国今年春旱,田间的麦苗病恹恹的不知道枯死了多少,地方各处都在闹饥荒,国库更是不堪负累。虽说齐楚两国的关系已经没有从前那么僵,但是作为毗邻之国,他们还是不得不小心,所以对于公子昭,楚国现在是不想放,也不敢放。

    沈阙倒是不在意,正襟危坐的样子尊贵华然。旁边的侍姬为他添了酒,他端起酒杯,回敬了楚国太子,也算是礼尚往来。

    夜晚的燕雀楼,杏花纷纷扬扬地飘着,几枚花瓣落在了他的衣摆上。沈阙垂首轻拂下去,只觉得一曲终了,先前奢靡浮华的调子陡然一转,曲意冷冽煞寒,竟令人不寒而栗,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高台之上已经站着一位女子。

    她身姿曼妙,白皙的容颜在月光下吹弹可破,犹若冰雪一般,银发垂至腰间,仅用简单的银钗束发,银灰的衣裙高贵华美,舞姿亦是绝世惊艳。

    周围一片寂静,大家都愣愣地望着高台上起舞的女子,就连楚国的太子殿下都折服在她的美貌之下。沈阙收回目光,环视了众人一眼,唇边浮现出若有若无的冰冷笑意,他遣退了身旁伺候的侍姬,自斟自酌地饮酒,一派优雅闲适。

    伴随着一阵惊呼,绯悠闲飞跃而起,衣裙上的丝带随风飘着,她的脚步轻点,翩然落在了沈阙面前。曼妙的舞姿倒映在他的眼前,像是绽放在午夜里皎洁的花儿,容颜冰寒冷艳,绝世临仙,正如百年前一般。

    这是沈阙,她心心念念着的沈阙。尽管时隔百年,她却能清楚地记着他的眉眼,她用灵魂换取一切重新来过。这一世,不会再有黯然离别故国的质子,也不会再有雪域深渊里那场绝望的离别。是她央求长离更改沈阙的性情,让他不要再那般善良,所以从他的身上,她只能看到污浊灰暗的贪婪以及阴毒入骨的算计与恶念。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样的沈阙才是她想要的模样,善良,在权力倾轧的王室中,只会成为他痛苦和不幸的根源;心软,只会让他在未来的道路上,风雨飘摇,任人摆布。

    上一世的沈阙有着太多的无可奈何,阔别自己的亲人与故土,只身来到恶浪滔天的楚国,陷在阴谋和算计之中,艰难挣扎脱身不得,甚至在死前都没能回到故国。她答应沈阙要把他送回齐国的,这一世,就算死,也要弥补一百年前留下的遗憾。

    她注视着沈阙,心中有千千万万的欣喜和深情,欲语还休,却在脉脉的眉眼中不经意流露出对他的思念与怀想。一百年,对于妖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她却觉得如此漫长,与沈阙站立在生死两岸,凝望着他一如往昔的身影与容颜,竟有种岁月荒芜、时光苍老的疲惫感。

    轻舞的霓裳落在沈阙面前,又听到一阵惊呼,这位来自齐国的公子已经拉住她的缎带,眼眸中蕴含着幽深的笑意,手上微微用力。绯悠闲优雅地转了一圈,翩然落在了他的怀里。

    燕雀楼的众人望着不远处的一对璧人说不出话来。绯悠闲的美貌在整个楚国,乃至天下都是独一无二的,她的冷淡和绝情更是举世闻名,然而这位绝世的美人似乎对翌王殿下特别有兴趣,好像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看到了这位风度翩翩、儒雅深沉的公子。

    沈阙将绯悠闲打横抱了起来,眉眼中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他绕过酒案走了几步,对楚国太子颔首道:“太子殿下,先失陪了。”

    此时,楚国的太子手里还拎着酒壶,美酒倾洒出来都不知道,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听到沈阙的话,他连忙回神地点了点头。

    众人目送沈阙抱着他们的第一美人,不紧不慢地走上了阁楼,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楚国多少权贵思之不得的大美人,居然被齐国公子这样轻易得手,而且两个人还没有任何的言语交流,当真让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阁楼之中,沈阙把绯悠闲放在床榻上,倾身向她靠近,细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用清淡的语气道:“早听闻楚国第一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绯悠闲怔怔地望着沈阙,他的容颜依旧,却不再是从前傻里傻气的模样,眼神也变了,幽深阴冷,让人一眼都望不到边。

    沈阙的手指覆上了绯悠闲的肩膀,她随着他的动作缓缓地躺了下来。望着眼前的男子幽凉的眸光,她竟有些胆怯和不确定,迟疑地问道:“你……喜欢我吗?”

    沈阙一愣,随即露出晦暗不明的笑容,显得冰冷而绝情:“不,我只是喜欢得到别人都得不到的东西。”

    这话说得倒是实在,而且这么多年来,他也是这样做的。绯悠闲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件漂亮的东西而已,与他摆在寝殿内那只独一无二的花瓶并没有区别,他不曾把她放在心上,更不会喜欢她。

    寂静的阁楼中,黑暗悄然蔓延,只能听到衣物落地的细碎声。沈阙目光清冷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缓缓伸手抚了一下她的侧脸,又轻哼了一声,似乎在嘲讽世人都得不到的东西,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握在手中,甚至神情间,还有索然无味的淡漠和疏离。

    他低头吻上了绯悠闲的侧脸,细碎的吻从鬓边一直蔓延到颈间。绯悠闲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手,寂静缠绵之中,她闭上了双眼,感受着沈阙并不温情的亲吻,身体微微颤抖。

    这是她爱着的人,所以她愿意以真心和身体来交付,然而这个人,却已经不记得他们的从前,她看不到他的真心,甚至连虚情假意,他都懒得敷衍给她。

    夜晚的风冰凉入骨,透过未关的雕窗轻拂床帐,然而纱帐内却是另一番旖旎情景。绯悠闲只觉得痛,下意识地抱住了沈阙的背,眼角的泪水却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

    沈阙的动作一顿,撑着身体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低沉嘶哑的声音微微挑着问道:“哭了?”

    绯悠闲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黑暗之中,他的眼眸阴沉如水,比夜色更加幽深冰凉。在这场欢情之中,他由始至终保持着冷静和漠然,清俊的容颜越发动人,然而精致俊逸的眉眼中,全然见不到一丝情动的迹象。

    她的手缓缓抚上了沈阙的侧脸,冰冷的触感令沈阙不适地蹙了蹙眉,然后听她喃喃地唤了一句:“沈阙……”

    沈阙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在齐国,除了父王和母后之外,还没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字。可惜按照王室规矩,能够喊他名字的那两个人从来只会称呼他的封号,时间久了,连他自己都差点儿忘记这个名字了。

    对于绯悠闲的冒犯,他不甚在意地勾唇一笑,细碎的吻继续在她的耳畔流连,带着些许动情:“再叫一次,我喜欢你叫这个名字……”

    绯悠闲成为沈阙的侍妾,是在他们相遇的第二天,因沈阙留在楚国还有政务,所以她也搬进了行馆之中,与沈阙住在一起。

    楚国的第一美人被齐国的公子沈阙收为侍妾,这个消息不到两天就传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无不在议论着这件事。众人惊愕之余,也在好奇这位公子沈阙究竟有何能耐,居然能让他们的大美人刮目相看,但见太子殿下送礼的马车一辆连着一辆,越过长街驶向别馆,大家也能猜到几分,想必这位公子的背景甚是不简单。

    这天一大早,绯悠闲坐在铜镜前,侍女小心翼翼地为她梳妆,沈阙走了过来,从侍女手中拿过木梳,用温凉的声音缓缓道:“我来。”

    绯悠闲见到他并没有起身施礼,只是默默地望着铜镜中的身影,他的身形模糊不清,一如现在的沈阙,她也看不大懂。她知道沈阙是喜欢她的,不然也不会冒着风险把她收为侍妾,然而这种喜欢,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仅仅喜欢得到她的感觉,两者相较之间,她还是宁愿相信后者多一些。

    妖没有凡人时常自欺的软弱,他们的内心更加冰冷坚硬,所以会少去很多烦恼和痛苦。她并不要求沈阙能喜欢上她,因为她知道,即便在上一世,沈阙都不一定是喜欢她的,他之所以会豁出性命救她,仅仅是因为自己心里所谓的信念,而不是因为爱。

    侍女们纷纷退了下去,沈阙拿着紫檀木梳子,倾身俯在她的颈边,望着铜镜中倒映的美丽身影,微微勾唇:“在这里还住得惯吗?”

    绯悠闲静默地点了点头,又听沈阙道:“再过些时日,我便带你回齐国去,你愿意跟我走吗?”

    绯悠闲有些惊讶,迟疑片刻后,道:“我……可以吗?”

    沈阙轻笑了一声,顺势靠在梳妆台上,语气里亦是漫不经心:“只要我想,只要你愿意,又有什么不可以?”

    他顿了顿,清俊的容颜显得有些阴冷,不紧不慢地道:“或者说,你已是我的人,不管愿不愿意,都由不得你。”

    绯悠闲手里握着一支银钗,听到沈阙的话,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现在的沈阙和她从前认识的那个人完全不同,她还没有适应这样的变化,良久才低下头神情黯然地道:“我是楚国人,没有办法跟你回到齐国的。”

    沈阙闻言,一种异样的感觉滑过心间。其实他跟绯悠闲萍水相逢,不过是一场露水情缘,决定把她收为侍妾,并且带回齐国,只是他不愿意让自己的东西以后被别人染指罢了,或许将来哪一天,等他厌倦了这位第一美人,就会把她打发到看不到的角落,即使如此,他也不会让第二个人得到她。

    然而眼前这个女人,拥有着颠倒众生的容貌,本就是不同寻常的人,对他的态度就更是奇怪,她从不向他施礼,也从不取悦讨好他,甚至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称呼他的名字。他一直以为,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人都是有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可是绯悠闲的目的,他却始终都猜不透,也看不懂。而且隐隐地,他感到这个人距离自己竟是如此之近,从第一次相见开始,她的目光就莫名其妙地在他身上停留。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在她的眼中,他不是翌王殿下,也不是齐国的公子,仅是沈阙,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沈阙。

    他抬起绯悠闲的下颌,眸中的神色晦暗不明,连语气都有些不确定:“你以前……见过我吗?”

    绯悠闲的目光平静,眸中倒映着的沈阙的身影如潭水般清冷,见过吗?自然是见过的……

    一百年前,那个傻里傻气的书生,对她说着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动,不知死活地妄图拦住长离的脚步,甚至在死去的那一刻,心中也是无悲无痛,没有任何怨恨及遗憾的。如今那么多年过去了,透过他现在清俊的眉眼,她恍惚还能看到那个灿烂温暖的笑脸,那是她此生见过的,最为高贵美好的灵魂。

    面对沈阙的疑问,她摇了摇头,语气波澜不惊地道:“没有。”

    沈阙也不再追问下去,伸手撩起了她的一缕发丝,拿在手中把玩梳理着:“等会儿要去公子湛那里赴宴,你随我一起。”

    他的动作不见得有多温柔,微凉的手指穿过银发,却令人莫名地感到舒服。绯悠闲顺从地点了点头,心中却在想着另一件事情。

    公子湛先前是沈阙的挚友,然而在幻梦长空之境中,沈阙质子的身份已被公子昭代替,这样一来,他和公子湛的关系将来会如何发展,就不得而知了。她虽然是妖,且从不过问朝政,然而从太子殿下这些天对沈阙的态度来看,他是铁了心要与沈阙结成同盟,只是不知沈阙会如何选择。

    她正想着,却被突如其来的喧闹声打断了思绪,一个少年大大咧咧地跑到屋内,惊喜喊道:“王兄!”

    沈阙梳发的手一顿,转过身微微笑了:“王弟,你来了。”

    绯悠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来人十二三岁模样,眉目间与沈阙有几分相像。他皮肤白皙,衣着华贵,举止虽然冒失了一点儿,但依旧掩不住作为王室皇子的风范。

    公子昭掀开珠帘走到内室,见到绯悠闲一愣,片刻后看向沈阙问道:“王兄,这位姐姐就是你前几日遇到的大美人吗?”

    沈阙并没有否认,只是不动声色地把梳子放回桌上,语气甚是清淡:“你先出去,我与王弟有话要说。”

    绯悠闲站起身,朝着沈阙和公子昭颔首示意,随即走出房间,脚步迈出门槛的时候,就听公子昭很是不乐意地抱怨道:“王兄,你怎么才来啊,居然五年都不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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