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末闻言,先前疏冷的气势慢慢沉寂温和下来,他垂下眼帘,黯然说道:“抱歉,今日是我不好……”
云皎缓缓握住他的手,语气依旧平静如水:“在这个世上,我只认识你一个,你是我唯一的依靠,所以云初末……不管以后如何,都要保重自己,我不想你再受伤。”
云初末有些愣神,幽凉沉静的眉目间似乎有些动容,他点了点头,顷刻绽放出温柔的笑容,用清淡的语气答:“好啊……”
云皎将他的手握紧了一些,细细嘘了一口气,再接再厉道:“那么,我们以后不要再给人画骨重生了好不好?我们回到长安,回到明月居里,只有你跟我,像凡人一样生活……”
听到她的话,云初末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了起来,他怔了一会儿神,连忙从云皎的手中挣脱出来,神情间竟有些不知所措,他勉强定着心神:“云皎,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很晚了,快睡吧。”
他迈步想要逃离,云皎从床榻上坐起来,不由得脱口而出:“是因为姝妤吗?”
云初末的身体立即僵住了,又听她慢慢道:“云初末,是因为姝妤吗……”
云皎缓缓落下泪来,见云初末不回答,便只当他是默认,这么多天的猜测和设想终于成了真,她的心里却是针扎一样疼痛,她望着云初末的背影,哽咽道:“云初末,姝妤已经死了,你努力了这么久都没办法使她复活,她真的回不来了……”
“你胡说什么!”云初末骤然转身,语气里竟带着怒意,他克制着情绪,注视着云皎,良久之后,才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没有什么姝妤,不管你在哪里听到的,都要把它忘掉……云皎,你说过不会介意我是长离剑灵,原来你还是在意的……”
他缓缓转过身,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房间,尽显失魂落魄,似乎极力想要找一个地方躲藏起来。云皎坐在床榻上,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紧紧地抱着双膝,将头埋在被褥中,低沉压抑地哭出了声。
云初末最近的情绪很是不好,不是发呆,就是沉默,再不然就是发呆沉默。云皎想尽了办法找他搭讪,却都没有什么效果,于是两个人算是陷入了冷战。千雪衣辗转行了几日,终于到达帝京,他们也尾随其后住进了同一家客栈,由于时间已经接近傍晚,于是在预订客房的同时,也顺带着叫了晚饭。
晚上的菜色自然不能跟中午比,云初末显然没有什么胃口,漫不经心地扒拉着米饭,就差一粒一粒地数了。云皎默默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黯然地低下头去,云初末良久都不开口,她只能讪讪地陪在一边,虽然知道自从那晚之后,云初末就不大愿意理她,可是万一他想通了呢?
云皎闷闷不乐了好一会儿,两个人就这么一直不说话,气氛未免显得有些尴尬,于是特意云皎夹了一块鱼肉,放到他的碗里,故作轻松地搭讪道:“云初末,这个看起来还不错,你尝尝看。”
云初末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也没有去吃她夹的菜。云皎顿时心绪凄然,见云初末依旧对她不理不睬的样子,只当他还在为那晚的事生气,不由得失去了再找他搭话的勇气,于是默默地埋下头,心不在焉地吃着饭。
就在这时,小二走了过来,向他们施礼道:“二位客官,真是不好意思,今晚客人较多,本店只剩下两间客房,还被那位姑娘预订了一间,不知两位……”
小二之所以这么说,可能是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打算让他们住一间房。其实这也没什么,在明月居里他们就经常睡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好尴尬的,云皎没有开口,等待着云初末的答案。
如果他还愿意跟她住在一起的话,就说明他的气已经快消了,如果不愿意的话……只能证明她那晚所说的话,真的触到了云初末的底线,他打算短时间内都不再理她,甚至有可能正在打算,该怎么做才能让她识相地主动离开明月居。
面对云皎的沉默,云初末只是放下碗筷,用手帕细致地擦了擦手,漫不经心道:“我吃完了……”说完,他就拿起自己放在桌子上的玉笛走了。
没有回应,就是默认的拒绝,他果真还在为那晚的事情生气,现在就连跟她待在一起都不大愿意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了这么一个认知,云皎在心里憋得难受,隔了片刻,才抬头对那小二勉强笑了笑:“不知预订客房的是哪位姑娘?”
小二从刚才的惊讶中回过神来,连忙道:“就是靠在窗户边上的那位姑娘。”
云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千雪衣正端坐在位子上喝酒,她迟疑了一会儿,迈步走了过去,试探地问道:“姑娘,我随公子进京办事,现在天色已晚,客栈里又没有别的房间,不知姑娘可否行个方便,让给我半个房间?”
千雪衣抬头看了她一眼,立即伸出手:“银子拿来。”
云皎的脸色顿时黑了大半,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个女人上辈子是穷鬼投的胎吗?她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交到千雪衣手上,岂料千雪衣的手一收,并没有接过去。
千雪衣单手悠然地撑着下巴,傲慢地道:“算啦,本姑娘今天心情好,半个房间让给你了。”
云皎顿时被她逗笑了,点头道:“多谢姑娘。”
她跟随小二来到了客房中,见里面正好摆着两张床,她的脚步顿了顿,迟疑了一会儿,转向靠近窗户的那张。想起云初末刚才居然无视自己,她心里消沉,闷闷不乐地走到窗户边,打开窗户准备吹风透透气,没想到刚打开窗户就看见了云初末。两个房间正好是对面,她站在客房内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边的情景。
此时,云初末正站在窗户边,仰头望着天上的一轮孤月失神,素白的衣袂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皎华。他的手里拿着玉笛,神情显得落寞而又哀伤。
云皎趴在窗户边上,默默打量着他,此时此刻,他心里想着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她明知说出那样的话会伤云初末的心,是她不对,事后她也反复思量了好多回。这么多年来,云初末奔走忙碌,不惜忍受天谴甚至丢掉自己的性命,不过是想让姝妤复活罢了,这样的执念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放弃得了的?
到底是她不自量力,以为自己在云初末心目中的位置已经足够重,殊不知跟姝妤比起来,她不过是被云初末收养的人类罢了。是他一时心软,念及她孤苦可怜,所以才将她带到明月居中,他爱护她、关心她,仅仅是因为他把她养大。
其实她有什么好哀怨的呢?能够跟在云初末身边,保持现在的模样活过百年,跳出了六道生死轮回,也没有凡人的苦痛和烦恼,跟其他人比起来,她已经幸运了太多。而这些,都是云初末给予她的,有时候她觉得真该感激那位叫作姝妤的女子,若不是让她复活的信念支撑云初末走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还能不能遇见云初末。
云皎黯然地想着,再抬起头发现云初末也在向她这边看,他目光清淡,只是静静凝望,便令她的心头一跳,她赶忙闪到了窗户后面,背对着窗扇垂下了眼帘,不由得暗暗反思,她现在怎么这样没出息,连面对云初末的勇气都没有了。
这时候,客房的门突然打开,千雪衣走了进来,见到云皎这副模样,不由得奇怪道:“你在做什么?”
云皎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连忙关上了窗户,摇头道:“没什么。”
千雪衣显然不大相信,狐疑地走过来,拨开云皎打开了窗户,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她又瞥了一眼云皎,淡淡道:“很晚了,快睡吧。”
云皎闷闷地“哦”了一声,在千雪衣转身之时,趁机朝外面瞥了一眼,见云初末已经关上了窗户,不由得心里又是一阵酸涩。她们熄了灯火,各自回到自己的床榻上躺了下来,一个满怀期待、心情畅爽,一个凄凄惨惨、黯然神伤。隔了良久,千雪衣才首先开口,似是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云皎沉默片刻,老实巴交地回答:“云皎。”
千雪衣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喃喃地轻念:“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好名字。”
云皎闷闷地哼了一声,她知道这句诗出自《诗经》,诗的全句是:“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大致的意思是某人在月下邂逅了一位美丽的姑娘,从此心里辗转反侧,为人家牵肠挂肚,可是云初末那个猥琐又无耻的人,才不会想出这样有意境的名字来呢。哦,他曾经还想叫她“云饺子”!
想了想,觉得如果不回应的话,可能会觉得有点儿奇怪,所以她明知故问道:“姐姐,你来帝京做什么?”
千雪衣“哦”了一声,似是欢喜地答:“我来找人。”又补充道,“我的心上人。”
云皎躺在床榻上,静静仰望着屋顶,又问道:“姐姐的心上人……是一个怎样的人?”
千雪衣闻言,“扑哧”笑了一声:“他啊,又呆又笨,脾气也不好,总是嘴硬心软,其实明明很心善啊……”
再平常不过的话儿,字里行间似乎还有埋怨的意味,然而她的语气却是充满了爱意,令人听了便能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温暖,丝毫不怀疑她对那个人的关心与牵挂,正如那个人在遥远的地方,也在深深地思念着她。
云皎沉默了下来,她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都未曾喜欢过谁,真正思念过谁。相对地,也没有人曾经喜欢她、思念过她,所以她都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所谓喜欢和思念,只不过就像泠涯和千雪衣这样吧,明明表面上看起来很讨厌嫌弃对方,实际上在心里早就有了对方的影子。在人家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思念牵挂着,想让那个人时时刻刻都过得很好。
这些年来,她一直跟在云初末的身边,眼里看到的不是他就是那些妖魔鬼怪,心里想着的是如何讨他的欢心,她的人生全被云初末占得满满的,早已容不下任何人,又如何才能在这颗全都是他的心里留下别人的影子?
可是在他的人生里,她又是那么渺小的存在,他有姝妤,有长离剑,有那些她来不及参与的曾经,以及无法再参与的未来。或许泠涯说得对,身为人类的她,理应回到人类的世界去,那里才是属于她的地方,没有妖魔鬼怪,没有长离剑灵,亦没有云初末的地方。
她正想着,忽听千雪衣问道:“今日在客栈里与你吃饭的那个人,是你的什么人?”
云皎一愣,答道:“他便是我家公子。”
千雪衣平躺在床榻上,缓缓道:“其实,你很喜欢他吧?”
“怎么会……”云皎脱口而出,她一直以婢女和徒弟的身份跟在云初末身边,虽然现在他俩的年纪看起来已经差不多,可她终归是云初末养大的,按说云初末应该算是她的长辈,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云初末?
千雪衣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那你在难过什么?”
她顿了顿,轻笑了一下:“别以为我刚才什么都没看到,你见到那位公子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生怕他注意到你在看他,这不是喜欢,又是什么?”
云皎不由得气闷,她是怕云初末知道她在偷看他,可这……怎么可能会是喜欢!她微微嘟着嘴,很是不乐意地反驳:“那你呢?见到泠涯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千雪衣不屑地哼了一声:“这等小女儿做派,岂是姑娘我的作为?咦……不对,你怎么知道我的心上人叫泠涯?”
云皎一呆,连忙道:“是你自己说的啊,姐姐你叫千雪衣对不对?这些都是你自己说的……”
千雪衣若有所思道:“是吗……”
她想了一会儿,就把这件事给忽略了,继续道:“每个人的性格不同,表达感情的方式也不同,就像你吧,绝对是喜欢那位公子的。”
“我没有!”云皎支支吾吾道,“我刚才……我是因为做错了一件事情,惹得公子不高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所以才不敢见他的。”
她顿了顿,只觉得心里酸涩沉闷,轻着语气试探道:“姐姐,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心里很喜欢一个人,可是那个人却不见了,你知道有种法子可以找到他,可是有个人却叫你放弃,你会怎么想?”
千雪衣连想都不想,满不在乎地道:“当然不愿意了,我喜欢的人,自然要跟我在一起,凭什么由旁人说三道四?”
云皎的心里又是一痛,再次问道:“如果那个法子,有可能令你丢掉性命呢?”
千雪衣这次又没想,直接干脆地道:“丢掉性命也要去找,而且你也说是可能了,那就是说还有可能不会了?”
云皎很不是滋味地扯了扯唇角,干巴巴地回了句:“是吧……”
她静静注视着屋顶,缓慢地眨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之后,才轻轻地说道:“姐姐,很晚了,快些睡吧。”
千雪衣果然困顿地打了一个哈欠,翻过身睡觉去了。屋中又陷入了寂静,云皎望着眼前的黑暗,不知不觉居然落下泪来,泪珠顺着眼角滴落在软枕上,她连忙伸手去擦,生怕吵醒了千雪衣,于是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
她摸索着走到客栈的院子里,四周一片寂静,唯有一轮孤月悬挂天际,几点星光璀璨闪烁,院中种着月桂树,树影斑驳,在漆黑的夜晚显得有些荒凉。月桂树旁摆着一方石桌,云皎迈步走了过去,倾身坐了下来,单手郁闷地撑着下颌,望着天际的明月发呆。
明月居也有这样明亮的月光呢,只不过这个庭院,跟明月居比起来还是太小,四周房屋掩映,所以总是显得阴沉沉的,即使在满月之期,院中仍是一片化不开的浓黑。她默默伤情了好一会儿,又唉声叹气了一阵。大街上更声响了起来,觉察到时候已经不早了,于是云皎站起身,准备走回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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