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没有发现自己,云皎这才大着胆子站直了身体,还往前走了两步,怔怔地望着云初末的背影,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酸痛。这是云初末,会保护她、逗她开心的云初末,她记得他的每一个神情,无论笑着的,怒着的,还是黯然神伤的,都那么清晰地刻印在她的心里,甚至睁眼闭眼之间,她的脑海里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是他。
她知道每到春天,云初末必会懒洋洋地趴在亭阁里跟自己下棋,手里拿着一把素扇,旁边还煮着一壶新茶,偶尔还会打几个喷嚏,然后恶狠狠地举着扇子赶她去清理花瓣。
她知道云初末最讨厌的东西,一是花粉,二是饺子。他对于吃穿用度总是那么挑剔,衣服要用最好的云锦,上面绣着的流云纹络要用最精致的蜀绣,他说这是读书人的风雅,还说让他吃饺子还不如让他去死。
还有,每到冬天的时候,他总是特别喜欢赖床,整日猫在屋子里不愿意出来,在书案前写写画画,却从来都不让她知道,他偷偷摸摸画的到底是什么。有时候,被她软磨硬泡地拉出了房间,也只会趴在亭阁的木栏边,一脸不爽地看着她在莲池里凿冰块……
这是喜欢吗?原来不知不觉间,她早已将云初末放进了心里,只是朝夕相处之间,她从来都以为云初末是属于她的,他们会永永远远地在一起,所以才会如此漫不经心,如此有恃无恐。
可是现在她知道了,云初末是属于别人的,他的人,连同他的心都在那个叫作姝妤的女子身上。不,其实她早就已经知晓,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一直在编织谎言欺骗自己,以为云初末还是她的云初末,就这样自欺欺人拖延至今。
她知道,自己应该回到人类的世界里去,在那里,她将重新开始另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在那里,她可以不必每天躲躲藏藏,可以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与温暖,甚至可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生老病死,往复轮回,她将像世间所有的人类一样,品尝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在痛苦和欢乐中沉沦挣扎。贪爱嗔痴,怨恨情仇,她会一次又一次铭记,又将一次又一次遗忘,命轮不止,生生不息。
可是倘若没有云初末的话,那样的人生又是多么可怕?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习惯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云初末,而她,总是沾沾自喜地躲在云初末背后,看着他为了帮她收拾烂摊子忙忙碌碌,看着他在她每次闯祸之后气急败坏。外面的世界,总是风刀霜剑,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和挫折,在没有他的天地里,她连独自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他说,当一个人活了太长时间,生与死,对他来说,也就没有什么差别了。
那么,他是否也是这样,上古魔剑,长离未离,他的身上背负着沉重的过往与滔滔的血腥。从群魔乱舞的亘古时代一直走到今日,这一路走来,他身上发生了多少事,又见过多少人,是否那些人在他的心里,也曾占据过与她一样的位置?
他说,永恒的生命,也就意味着永世的孤独和折磨,死,或许会是一种解脱,因为于他而言,真正令他感到难过的是,那个人死了,而他……还要长长久久地活着。
那么,永恒的生命对云初末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那个人死了,从那天开始的每一段岁月,都是一场漫长而孤独的旅程?天南地北双飞的雁儿,碧落黄泉的阴阳相隔,是不是辗转在天地之间,到处都寻不到她的身影,便会生出“只影向谁去”的仓皇和落寞?
他说,没有什么姝妤,不管你在哪里听到的,都要把它忘掉……
沙地上的脚印会在浪水的冲击下消失无痕,坠落在房屋上的雪花会在阳光的照射下融化成水,可是镌刻在记忆深处的一幕幕,又该怎样才能抹掉?
她记得,那个静谧美好的夜晚,雨打荷叶轻敲,深巷洞箫永长,他在轻声呼唤着那个名字,语气悲痛而又不舍,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清俊和温柔;她记得,夕阳西下,赤色的花海无边蔓延在他们身侧,那个女子死在了他的怀里,那时的他是多么绝望,又是多么哀伤……
她同情姝妤,可怜姝妤,可是这些微末的感情,跟云初末的安危比起来,又是多么微不足道。有时候她甚至想,如果那个女子消失在这天地间,或许云初末就会死了这条心,从此好好活下去,可是,在此之外,她确确实实是希望云初末能跟他所爱之人,长长久久在一起的……
第二日,云皎慢吞吞地从楼上下来,由于昨晚睡得太晚,所以刚起床就精神困顿地打了一个哈欠,走到客栈楼下时,发现云初末已经下来了,坐在客栈的角落里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她迟疑了一会儿才迈步走过去,倾身坐在云初末的对面,见他已经给她叫好了早饭,却没有开口说话,她也闷闷地埋头喝粥。
云初末清淡的目光看向云皎,见她耷拉着脑袋,一副还没有睡醒的样子,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最终收回视线,拿起桌子上的玉笛站起身走出门。
云皎心里又是一阵难受,他现在竟连跟她同桌吃饭都不肯了吗?由于心情不好,她也没有什么胃口,见云初末已经离开,她也随即放下筷子,一声不吭地跟出了门。此时千雪衣已经离开了客栈,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她是去找泠涯了。
云皎和云初末再次找到她的时候,千雪衣正站在泠涯的府邸门前,跟那几个守卫王府的护卫理论,看那架势就差跟人家打一架硬闯进门了。
王府外,千雪衣愤愤不平地叉着腰:“本姑娘真的是来找你们家主人的,不信的话,你们可以通报啊,看看泠涯愿不愿意见我。”
守卫王府的将领挡在前面,冷冷道:“放肆,皇子殿下的名讳,岂是你这等草民能叫的?”
“你……”千雪衣气得咬牙切齿,侧过了身子轻笑道,“我不仅能叫他的名字,还要嫁给他当王妃呢!”
说着,她把泠涯的玉佩拿了出来,沾沾自喜道:“看到没有,这个是你家主人送给我的,这可是北朝历代国君送给王后的信物。”
那些护卫当然不认得这等珍贵的东西,只是泠涯皇子在前往边关的路上遇刺,到现在生死未知,这女子若真是认识泠涯皇子的话,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于是那将领只当她是妄图攀附皇家的骗子,手里拔出刀剑威吓道:“刁民快快离开,不然,休怪我等不客气!”
千雪衣气得直跺脚,但见对方态度强硬,也只能暂时退下来再做打算。她转身走下了台阶,回头注视着面前的宏伟府邸,一时间怔住了神。
这便是泠涯一直住的地方吗?巍峨高耸的院墙,金色璀璨的琉璃以及门前威风凛凛的石狮……这些东西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她心里的那个人,他的地位是多么尊崇,他们之间的距离,又是多么遥远。
千雪衣望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王府,沿着长街漫不经心地走着,思索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才能见泠涯一面。不知不觉走到一家舞坊前,见舞坊的门口挤满了人,看上去甚是热闹,她稍稍顿足,也跟着走了过去。
原来是年关将近,休邑王准备在王府设宴,宴请群臣,可惜府中的舞姬不够,所以打算在外面招收几名舞姬入府。休邑王在北朝位高权重,能够进入他的府中充当舞姬,自然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所以城中的舞姬们纷纷涌到此处,争相报名参加选拔。
千雪衣呆呆地看着舞坊门口的告示,脸上逐渐泛起希望的光芒,她虽然远在偏远山村,但也知道休邑王是泠涯的皇叔,休邑王设宴,泠涯一定会去的。想到此,她连忙挤过人群,来到舞坊主人的跟前,匆匆忙忙在名单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接下来的几天,便是在舞坊中参加选拔,以千雪衣的容貌和舞姿,自然是稳稳当当能够入选的。紧接着,她又跟那些被选中的舞姬一起排舞,帝京中的宫舞与北塞不同,好在她自小学舞,早就打好了根基,因此学习起来并没有那么困难。
由于千雪衣搬进了舞坊中,客栈的房间算是空了下来,他们也不必整日跟着千雪衣到处走。云初末到现在还是不愿意理她,云皎一开始还能厚着脸皮凑上去跟他吃饭,但在发觉云初末果然在有意躲着她之后,她连吃饭都不再跟他一起了,只让小二做好了端到房里去。
眼见着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没有任何转变,云皎心下很是凄然。这天早上,她闷闷不乐地打开窗子,发现外面纷纷扬扬下起了雪,回想起几个月前曾与云初末约定要一起堆雪人,她的心里更是难受,站在窗子边望着外面苍茫的天地失了神。
良久之后,云皎缓缓伸出手去,冰凉的雪花落在手心里,顷刻就化成了水渍。她呆呆地望着,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你们说……云初末是不是再也不想见我了?”
她的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愣住了,回想起这些天云初末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冷淡,莫不是他真的不愿意再见到她了吧?也是,他出生入死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只是想让姝妤复活而已,她却鬼迷心窍说什么混账话,居然妄想要他停下,现在的云初末肯定以为她不自量力,对姝妤也没安好心,所以才一直冷落她,想让她发觉到这点自行离开。
云皎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地转身回去,她答应了泠涯会跟着千雪衣的,所以这段时间,无论云初末怎么讨厌她,她也不会离开幻梦长空之境。若是真要离开的话,也得等到泠涯回来,她把千雪衣的下落告诉他才行。
想到已经好几天没去看望千雪衣,所以她只身出了门,刚走出客栈便不由得哑然失笑,现在雪下得这么大,她连把伞都没有带,身上肯定会湿透的吧?然而只迟疑了一会儿,她便默默地迈步走进了大雪中……
舞坊外停着几辆马车,看样子是休邑王派人来接舞姬入府的,云皎站在舞坊的角落里,看着千雪衣倾身走进了马车。由于事先隐了身形,没有人发现她的存在,所以她就在那里怔怔地站了半晌,马车已经离去很久了才恍惚地回过神。
她的身上落了一层雪花,融化的冰水凝在乳白狐毛上,看上去湿漉漉的,即使隔着厚厚的棉衣,还是感到刺骨冰寒。云皎站了一会儿,陷入纠结中,她不想回客栈,但是除此之外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于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郁闷地走了回去。
雪越发大了起来,街上起初还能遇到几个匆忙跑过的人,不消片刻就没了人影。偌大的帝京中,只剩下她一个人漫不经心地走着,发丝上落着雪花,很快就凝结在一块儿,她冷得忍不住发抖,抱臂细细揉搓着勉强保持自己的体温,看上去有点儿狼狈。
她走到客栈前,抬眼见到不远处的身影,不知不觉顿住了脚步。云初末撑伞站在客栈门口,颀长的身姿沉静而优雅,身后的狐裘披风随风微微飘着,在这漫天的大雪中,竟恍惚有种遗世独立、绝尘临仙的风华。
她默默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上前。云初末这时也注意到她,打量着她浑身狼狈的模样,微微蹙眉,手中的流光一划,那把伞顷刻变回了玉笛,他迈步朝着云皎走了过来,将自己的狐裘披风解下来披在云皎身上,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却仍是没有说话。
从客栈门口到房间的路上,云皎一直偷偷地注视着他,欲言又止好一会儿,又默默地低下头去。接近房间门口,云初末这才把她放开,率先迈步走进了房间中,云皎赶紧跟上他的脚步,望着他的背影低声嗫嚅着:“云初末,对不起……”
云初末的身子一顿,并没有转过身来,只用清淡和缓的语气说道:“你到现在……才知道说对不起吗?”
云皎更是埋下了头,她知道先前阻止云初末复活姝妤是她不对,有好几次她都想跟云初末道歉来着,可是看到他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她也就没有了勇气。不过从刚才的情景来看,云初末的气似乎消了一些,至少不会像从前那样避着她了,于是云皎决心今日要跟云初末说清楚,向他坦白自己真正的想法。于是,该怎么说才能有效地表达出她对云初末的关切之情以及对先前那件事的忏悔之情,成了云皎现今最值得绞尽脑汁去思考的问题。
她正想着,云初末转过了身,一步一步地向她靠近:“你知道今早醒来,发现你已不在客栈,我有多着急?云皎,纵使你要走……也该告诉我一声……”
云皎顿时愣住了,她发现有好些事情似乎跟先前想的有些不一样,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语气支支吾吾的:“我……我没有……”
云初末在她的面前顿住,幽凉沉静的眼眸中似是敛着深水,他把云皎缓缓拥入怀里,勉强克制着倾泻如洪水的情绪,轻轻埋首在她的发间,用低沉嘶哑的声音喃喃道:“云皎,见到你回来,我真高兴……”
云皎怔在原地,感受着云初末微微颤抖的身体以及温柔得令人不敢相信的拥抱,良久都不能回神,她缓缓伸手抱住了他的后背,磕磕巴巴地说道:“云……云初末,你不怪我了吗?”
云初末闻言把她放开,不明所以地问:“为什么要怪你?”
云皎一呆,如今发生的事情有点儿超出她的预料,她甚至都不知道这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于是小心地试探道:“就……就是先前姝妤的那件事。”
云初末的反应似乎太平静了一点儿,他只是云淡风轻地说道:“我说过,没有什么姝妤,不管你是从哪里听来的,都要把它忘掉。”
“可……可是……”云皎心里不由得没了底气,耷拉着脑袋郁闷道,“明明是你自己说的,在给银时月画骨重生之后,那日你受了重伤,在梦里分明就是喊的这个名字!”
云初末静静地望了她一会儿,微凉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颌,喃喃自语道:“什么梦里,我即使要喊,喊的也该是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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