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撞见狄更斯-跟踪追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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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腥味,与此同时,史林克顿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像要奔跑起来一样痉挛着。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倒在了地上,把屋子中那些古老笨重的门窗也震动了。他死了,死状是那样恐怖,但又理所当然。

    退休前我是一家人寿保险公司的总经理,在工作的三十多年中,我经历了不少离奇事件,下面就让我讲一个发生在现实世界中的离奇故事吧。

    每个人的个性都像是书里面的内容,想要了解一个人,就要把他的相貌和举止结合起来深入研究,这样才能领会那些表情下隐藏的真实情感。

    这就像一个人愿意把许多时间和精力花费在学习音乐、希腊文、拉丁文、法文、意大利文和希伯来文上,却从不关心教师在教他时脸上的表情,事实上,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是极大的。

    就我个人来说,虽然我每次都不会看错一个人的脸,因为我都是通过正确地分析一个人的面貌和举止来建立对一个人的第一印象,但是我还是多次受骗,并且一再受骗。在骗我的人中,朋友骗的次数比其他各类人多得多。我的错误就在于,我容忍这些人接近我,对我说花言巧语,混淆黑白是非。

    我工作的地方在伦敦城区,在那里我有一间私人办公室,那是一间用厚玻璃板与外面的大办公室隔开的房间。通过这层玻璃板,虽然我无法听到大办公室里的声音,但是能够看到大办公室里人们的活动。其实原本这幢房子里是没有玻璃板的,那儿一直是墙壁,是我把它变成了玻璃。现在我自己也不知道,当初我做这个决定是不是为了让我能够面对前来洽谈业务的陌生人而不受任何干扰地工作。我要感谢这面玻璃板,因为它使我所工作的人寿保险公司避免了人类中最狡猾、最残忍的人的蒙骗。

    这个离奇故事的主角——那位先生,我就是通过玻璃板第一次看到的。我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进的屋子。他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皮肤很黑,穿着一身十分精致的黑色西装,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笔直地从正中分开。他把帽子和伞放在宽阔的柜台上,同时俯下身子从一位办事员手中拿了几张纸。

    他的手上戴着大小适中的黑山羊皮手套,而他那条笔直的头路正对着办事员。我仿佛看到他对办事员说:我讨厌别人违背我指定的轨道,请相信你看到的我的样子,沿着我指给你的这条路走吧。

    这个人让我感到厌恶,从他的举止来看,他是来要几份表格的,办事员一边向他解释表格的内容一边把表格递给他。他的脸上堆起了感激和欣慰的笑容,眼睛里露出快活的目光,直视着办事员。很多人认为,坏人是不敢正视你的脸的,这纯粹是一种谬论,只要有利可图,坏人是什么都敢做的。

    就在我观察他的时候,我意识到他发现我在看他了。原因是他脑袋上的那条头路立即转向了玻璃板壁,把他刚刚对办事员说的话对我又说了一遍——不要违背我,走我指定的路。

    他走后,我把刚刚接待他的那个办事员叫到了办公室里,问:“刚刚那个人是谁?”

    那个办事员叫做亚当斯,他拿着手里的名片对我说:“那是住在中堂法学会馆的朱利叶斯·史林克顿先生。”

    “亚当斯,他是一个律师吗?”

    “我想不是的,先生。”亚当斯答道。

    “他看上去像个牧师,可惜和我们没有缘分。”我说。

    “他戴着精致的白领巾,内衣也非常考究。”亚当斯答道,“他可能准备成为一名牧师。”

    说实话,我不关心他要干什么,我只想知道他来这做什么。亚当斯告诉我,他是来要一张投保单和一份查询表。奇怪的是,他的介绍人是我的一位朋友,我却从未听那位朋友提起过他。亚当斯还告诉我,这名男子说与我还不认识,所以才没有来打扰我,真是个能说会道的家伙。

    那天以后不到两周,一位经商的朋友邀请我吃饭,他是一个喜欢收藏书画的风雅的人。在他邀请的朋友中,我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朱利叶斯·史林克顿,这时我终于知道亚当斯说要介绍去我那里的朋友是谁了。史林克顿站在壁炉前,脸上总是一副开诚布公的表情,但是我依然觉得他在要求每个人都要按照他规定的方式行事。

    史林克顿见到我很高兴,他要求我的朋友介绍我给他认识,他没有说什么久仰之类的话,也没有夸张的举动,只是表现出认识我让他感到很高兴。

    我的朋友以为我和史林克顿已经认识,但是史林克顿非常诚恳地表示,他只是到我的公司去咨询过一些小事,他不想为此打扰我。当然我告诉他,只要是朋友介绍的,我都乐于接待。听到我这样说,他表示非常感激,并说下一次也许真的会来拜访我,因为他确实有些事情想和我商量。

    想到他上次来时要了我们的投保单和查询表,我想应该是他想参加人寿保险。然而,他说只是替一个朋友了解一些情况,他并不十分愿意为朋友打听这些事情,因为这总是要去麻烦别人的。他觉得人们总是反复无常、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的。他的这些观点我不能完全赞同,但是在他的头路的指向下,我只能表示赞同,这让我觉得不舒服。

    在我们等待晚饭的间隙,史林克顿神秘地问说:“你们保险行业最近是不是蒙受什么重大的损失了?”这个问题让我感到很奇怪,我一下子想到了钱,他却笑着说损失不是指钱,而是指人才和活力。这让我感到困惑,想了一会儿依然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只能表示我没有发觉。

    这时他提到了一个名叫梅尔塞姆的人。一瞬间我明白了,梅尔塞姆是无价公司的年轻统计员,那是个知识渊博,有见识又勤奋的年轻人,在人寿保险这个行业中,他是一名杰出的人才。我夸张地表现出对梅尔塞姆的器重和钦佩,因为我觉得史林克顿态度暧昧,想要贬低梅尔塞姆。因为他那条整齐的头路好像是这样说的,同时要求我不要违背它的意思。我谨慎地询问史林克顿是否认识梅尔塞姆,否则为何会在这里提到这个人。

    “我只是听说过他而已,如果我能和他结识,我想那将是我的荣幸,可惜的是,也许我永远无法如愿以偿了。真是可惜,他还不到三十岁,正值壮年,却再也无法工作了,人啊,就是这么脆弱。”史林克顿这样回答我。

    他的语气虔诚而诚恳,像是要征求我的意见一样,但是我心里却是想着,我偏不要让你得逞,我是绝对不会顺着你的意愿去说的。于是我直截了当地问他:“史林克顿先生,你知道什么内情吗?”

    对于我的询问,史林克顿先是向我解释说大多数的说法都是一些无稽之谈,而他对于谣言的态度是绝不轻信也不会传播,虽然他并不相信这些流言飞语,还是告诉我他听说的传言:梅尔塞姆之所以不顾他的职务和前途,是因为他在爱情上遭遇了一些挫折,这使得他非常伤心。最后史林克顿还告诉我,他并不相信这样一个杰出的人会因此而一蹶不振。

    对于这样的理由,我却觉得是能够理解的,因为再杰出的人面对死亡也会变得苍白无力的。史林克顿充分地表现出了他的同情心,他表示说没有听说梅尔塞姆的恋人死了,他仿佛一下子理解了梅尔塞姆那么伤心的原因。他一直喃喃地说:“这真是太惨了,太惨了!”

    我还是认为,他的同情并不全是真的,我相信在他的内心里一定还隐藏着一些我还不理解的嘲笑。就着这时,宴会要开始了,我们也即将像其他的闲谈者那样分手时,他告诉我,他之所以这样关注梅尔塞姆的原因是,最近他也遇到了死亡的威胁。一直与他相依为命的两个漂亮的侄女中的一个死去了,她才刚刚二十三岁,还很年轻,到现在死亡的危险依然盘旋在他的头顶,因为那个还活着的侄女,死去女孩的妹妹也很虚弱。

    听着他深情地讲述,我在心中谴责我的冷漠。因为我的坎坷遭遇,在生活中,我失去了很多,而我得到的又非常少,所以冷漠和猜疑已深入我的心头,我不再信任他人,因而我得到了一颗冷酷的防人之心。原本我已经对自己的这种心理习以为常了,但是这场谈话让我对自己感到了厌恶。

    在酒席上,我一直注意着史林克顿,听他讲话,观察别人有些什么反应。我看到他总是悠闲自在而又从容不迫地使自己的话题适合交谈者的认识和习惯,他了解每一个人的心思,总能找到适合对方的话题,赢得别人的好感,同时又好像一无所知,提起某个话题只是为了向对方讨教似的。就像他在与我谈话时,他总能轻而易举地提到我最了解也最感兴趣的内容一样。酒席上有着各种各样的人,不论什么样的人,他都能应付自如。

    虽然他在不断地和别人讲话,实际上他讲得并不多。他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而且他所讲的话都是别人要他讲的。后来我也参加了一些与他的谈话,当然,我们谈得很投机。

    喝完酒后我来到了会客室,询问主人与史林克顿先生认识了多久。我的朋友告诉我,他们认识不到一年,他是在一个著名画师的家中遇到史林克顿的。那个画师与史林克顿非常熟悉,那时史林克顿为了两个侄女的健康,准备带她们去意大利旅游,但侄女的死破坏了他的计划。

    这时我相信他对梅尔塞姆的事情那样热心,真的是因为他有着同样的遭遇,而我却怀疑这样一个单纯、善良的人,我终于对自己感到气愤。这样的一个人,把他的相貌分开来看,每一个器官都是无可挑剔的,合在一起,更是让人无话可说。我只是因为他的头发正好在正中分开,勾出了一条笔直的头路便怀疑他,甚至讨厌他,这不是太不可理喻、太残忍了吗?

    后来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正确与否并不重要,但是一个人在观察别人时所发现的某些小缺点、所引起的强烈反感,虽然会对这一缺点有所夸大,但它也可能成为解开整个秘密的一条重要线索。

    一天之后,我正坐在玻璃板的后面,像上次一样,他走进了外面的大办公室。透过玻璃板我能看到他,当然我听不到他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我更加厌恶他了。这时,他挥动着那只戴着黑手套的手,闯进了我的办公室。

    一进门,他就用非常诚恳的态度表示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来打扰我感到十分抱歉。我表示这没什么,询问他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他说没有什么,只是来询问他的朋友有没有送来保单。

    第二天早上,我又看到了他,就在我刚打开写字台的抽屉时。这一次他没有在大办公室停留,直接来到了我的办公室。他一边把帽子和伞放在桌上,一边告诉我他的朋友委托他做投保单的证明人。他担心朋友为了回避问题而这样说的。我询问他朋友的名字,之后我知道了这个名字——贝克韦斯。

    我走到办公室门口,询问正在拆阅信件的亚当斯,有没有贝克韦斯的投保书,有的话拿给我。亚当斯已把信件摊开,放在柜台上了,很快他就找到了阿尔弗莱德·贝克韦斯向我们提交的保险单。

    我把保险单拿给史林克顿看,这是一份保险金额为两千英镑的保单,填写日期显示是昨天,地址是中堂法学会馆。史林克顿看后确定这就是他的朋友,他们住在一幢楼里,是对门邻居,但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贝克韦斯的证明人。

    史林克顿有些紧张,从口袋里掏出查询表,然后借用了我的写字台、笔和墨水。在回答每个问题以前,他都会先把问题念一遍,然后斟酌一下才写上答案。

    “认识阿尔弗莱德·贝克韦斯先生多久了?”他扳着指头算算有多少年。“他有什么习惯?”史林克顿会自言自语地说,他滴酒不饮,而且过分注重锻炼身体。最后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让他满意的答案,他检查一遍之后,就用漂亮的笔法签了字。他觉得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我也告诉他,我们大概不会再有什么事情会麻烦他了,他感到很高兴,对我道谢后,就离开了。

    史林克顿不知道的是,在他来见我以前,我其实已接待过另一位客人,在我的家中。那时天刚亮,我和那位客人在我的床前会面,只有我和我忠实可靠的仆人才见过的那位客人。

    因为公司规定要两份调查单,所以我们把第二份查询单送到了诺福克,不久这份调查单就寄回来了。当然这份调查单也对每个问题做了令人满意的回答。这样,在表格齐全的情况下,我们接受了投这份保的申请,收取了贝克韦斯一年的保险费。这份保单三月起开始生效。

    在这之后的六七个月间,我没有再见过史林克顿,虽然他曾到我家中找过我,但我不在;他还邀我到法学会馆吃饭,遗憾的是我另有约会。就这样,我再次见到他是在九月末或十月初,那时我为了呼吸一些海边的新鲜空气而到斯卡伯勒度假,在海滩上遇到了他。

    那是一个炎热的傍晚,他挽着一位外表高雅,穿着丧服,相当漂亮却脸色异常苍白的小姐。这就是他的侄女妮纳小姐。史林克顿邀请我一起散步,我欣然同意了,但是我也打定主意,绝不让那条笔直的头路左右我的决定。妮纳小姐走在我们中间,我们在海边凉快的沙地上漫步。

    在路上,我们发现了一些手推车的车轮痕迹,史林克顿戏称这是妮纳小姐的影子。这令我感到惊奇,要知道,妮纳小姐的影子一直在她的身后,不应该是这些车轮痕迹的。

    妮纳小姐告诉我,有一位生病的老先生一直跟着她,不论她走到哪里,都会看到他。当她把这件事告诉她的叔父史林克顿时,史林克顿就把这位老先生称作“她的影子”。

    妮纳小姐和“她的影子”都是临时住在斯卡伯勒的。她和“她的影子”一样,身体都不太强健,因为总有些时候,他们互相见不到,因为他们两个不得不常常关在屋子里。妮纳小姐已有好多日子没见到“她的影子”了,但是不论她走到哪里,她都能遇到这位先生,就像现在,在这人迹罕至的海岸上他们又相遇了。

    就在这时,我们前面出现了一辆由一个人拉的小车子,妮纳小姐认出这就是“她的影子”,车轮划出轨迹带着车子慢慢地靠近我们,同时我们也渐渐靠近了车子。这时,我看到车上坐着一位老人,他的头垂在胸前,身上裹着各种东西。拉着车子的则是一个非常看上去安详又显得非常精明的人,他有一头铁灰色的头发,腿有些瘸。

    当他们经过我们身边时,车子停了下来,车上的老先生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一边伸出胳臂,我想这应该是我的一位朋友,于是我和史林克顿和妮纳小姐暂时分开。我走过去,和那老人交谈起来。大约五分钟之后,我又重新和他们会合,史林克顿和他的侄女焦急地想要知道妮纳小姐的影子是谁。

    “哦,他是班克斯少校,东印度公司从前的一个董事,他与我们第一次相遇那位朋友很熟。”史林克顿表示他从未听过这个人,于是我告诉了他们关于班克斯少校的事情。

    他非常有钱,是一个和蔼可亲又通情达理的老先生,但是他已经很老了,同时他的腿脚不好,所以会到处散心。他对妮纳小姐很感兴趣,因为他看到了她和她叔父之间的感情,事实上我刚刚就是在和他谈论这些。

    我的话大概让史林克顿很高兴,他把帽子拿在手里,举起手摸了一下那条笔直的头路,这一次他似乎走在我的道路上了。他温柔地挽着侄女的胳膊,告诉我,他们感情是很深的,因为他们的亲戚很少,他们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他们有着共同的回忆和共同的忧伤,他相信他们之间的关系永远不会变得冷漠或淡薄。史林克顿的话让妮纳小姐感动得落下泪来。

    可怜的妮纳小姐伤心得不能自己。这使得史林克顿的心情也极其悲痛,他为了恢复精神就到海边洗海水澡去了,于是我和妮纳小姐单独留了下来。我们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旁边,妮纳小姐像史林克顿希望的那样怀着深信不疑的心情向我全心全意地称赞着他。

    她告诉我,他怎么关心已经去世的姐姐,她的姐姐患的是慢性病,那是一种体力慢慢消耗的病,尤其是在弥留时期,各种荒唐的、可怕的幻觉充斥在她的头脑中,但是史林克顿在她病重的时候仍不知疲倦地照料她,从没对她丧失耐心,或者发过脾气,他总是对她温柔体贴、关怀备至。

    她和姐姐都相信她们的叔叔是这世上最好的、最亲切的人,也是性格坚强、可敬可佩的人,他是她们最强有力的支持者。妮纳小姐恳求我,劝她的叔叔在她去世后能结婚,她希望他过得美满幸福。她坚信她的叔叔至今一直保持独身,是为了照顾她们姐妹。

    班克斯少校的小车在潮湿的沙滩上又画了一个大圆圈,再度掉过头向我们拉了过来。我确认四周没有其他人,然后用手按住她的胳膊,告诉她处在危险之中,那危险就像我们面前的大海,现在是这么平静和安宁,但是在暴风雨来临时,也许就在今天夜里,它就会迸发出无情的力量,残忍无情地把一切挡在它面前的事物毫不怜惜地撕成碎片。

    我的话使妮纳小姐感到恐惧,我要求她一分钟也不能浪费,随我去班克斯少校那里。值得庆幸的是,班克斯少校的小车子离我们很近,妮纳小姐离开岩石,在她还没过来以前,我们已经到达班克斯少校那里。

    我把她送到之后,和她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两分钟,然后回到了刚才坐的岩石上,我看到妮纳小姐被一个手脚灵活的人半搀半抱着,从山壁上凿出的粗糙的梯级往上走。我知道,只要有那个人在她身边,不论到哪里,她都安全了,这时我才放心了。

    我安心地坐在岩石上,等史林克顿回来。等到夜深了,他才回到岩石边,他把帽子挂在纽扣上,用一把小梳子梳理头路。

    我告诉他,妮纳小姐觉得有些冷,先回家了。这让他感到诧异,因为妮纳小姐从不自作主张的。于是我告诉他,是我劝妮纳小姐这么做的,因为她的身体不好,不适合长时间待在外面。

    听了我的话,史林克顿对我表示了感谢,他没想到洗海澡的地方那么远,而玛格丽特也就是妮纳小姐是那样虚弱,她姐姐夭折的阴影对她的影响正在逐渐加深,从她姐姐去世到现在,她的身体毫无起色。

    就在我们交谈时,班克斯少校的手拉车摇摇晃晃地越走越远了,史林克顿觉得拉车子的仆人一定喝醉了,他提醒我说我的朋友恐怕要摔出车子了。

    看到他一直注视着车子,我感到十分紧张,只能告诉他,给老人当差的仆人有时难免会贪杯。直到车子消失在黑暗中,我才松了一口气。对于他觉得少校看来很轻的疑问,我也只是告诉他,少校确实很轻。

    之后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我告诉他我今天夜里就回伦敦,他表示他也快回伦敦了。“是的,我知道你要回去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我很清楚你要干什么,但是我绝不会告诉你,为什么我在你身旁散步时,右手一直按在口袋中的自卫武器上。我也绝不会告诉你,为什么夜深后我不肯与你在海边散步。”

    后来,我们离开了沙滩,各自回到自己的住处之前,他又一次提到了梅尔塞姆,他询问我梅尔塞姆是不是已经死了。我告诉史林克顿,上次我听人谈到他时,他还没死,但消沉潦倒,恐怕也活不长了,而且他绝没有希望重操旧业了。这个消息似乎让史林克顿非常伤心,他悲叹了一会儿才离开。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有很多事没有告诉他,他有他的路,我有我的路,而且我们是绝不会走到一起的。

    在此之后,我再没有见过史林克顿,直到十一月的下半月,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那一天,我和中堂法学会馆的一个住户有一个非常特殊的约会,我要在那儿用早餐。那天的天气十分糟糕,清晨十分寒冷,街上的冰雪和污泥有几英寸深。我叫不到车子,只能慢慢地步行,没多久膝盖就湿了,即使这样我也必须前去赴约。

    和我约好的人住在中堂法学会馆顶层的一套住房里。那是两间阴暗、沉闷,使人窒息,不合卫生条件的屋子,里面的家具已经退色,也很肮脏,屋子里凌乱不堪,散发出浓烈的鸦片、白兰地和烟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壁炉围栏和火钳等也都布满了难看的锈斑。一间屋子外边门上写的名字是阿尔弗莱德·贝克韦斯。对面的门上写着另一个名字——朱利叶斯·史林克顿。两套房间的门都敞开着,因此在一套房间里讲话,另一套里也能听得到。

    我走进贝克韦斯的屋子。在安排好早餐的屋子里,我看见贝克韦斯斜躺在靠近壁炉的沙发上,他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睡衣,桌上什么也没有,只有白兰地、腌鱼和一块撒满胡椒、不堪下咽的炖肉。他一副标准的酒鬼模样,一看就知道已经这样子很久了,大概离死也不远了。他见我到了,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边叫嚷着让史林克顿来喝酒,一边疯狂地敲打火钳和煤块。在铁器的击打声中,史林克顿一边答话,一边走了进来。然后他看到了我,这个让他出乎意料的人。我见过很多弄虚作假的骗子目瞪口呆的样子,但是像他这样惊慌失措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贝克韦斯摇摇晃晃地站在我们中间,为我们作介绍。他说,史林克顿是他的心腹朋友,为他免费提供各种烈性酒,把他的茶或咖啡全都丢掉了,把所有的水壶倒空统统装上了酒,早、中、晚从不间断。贝克韦斯屋中的炉灰似乎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打扫,他摇摇晃晃地从灰烬上拿起一个锈迹斑斑的平底锅,交给史林克顿,要求他煮白兰地。贝克韦斯的动作一下子变得这么粗暴,我担心他会拿它打破史林克顿的脑袋。于是我伸手挡住了他。贝克韦斯一个踉跄,跌坐在沙发上,他的眼睛红肿,身子不停地哆嗦。他不停地要求史林克顿照规矩供应早饭、午饭、茶点、晚饭,煮白兰地。

    对于我的出手帮助,史林克顿表示感谢,同时也对我表现出了敌意,尤其是当我问到他的侄女时,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当然我也狠狠地瞪了回去。他告诉我,他的侄女忘恩负义,背叛了他,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跑掉了。他相信她是被人骗了,对于他的说法我表示赞同,事实上我知道她是被哪个坏人设计骗走了。

    沉默了一会儿,史林克顿说他愿意对我实话实说,因为我也是个懂得人情世故的人,这一次是我输了,希望下一次我能交到好运。对于他的实话实说我是完全不相信的,我告诉他,我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实话。

    史林克顿很镇静地告诉我,他知道我来的目的,我想要挽回公司的损失,我不想赔偿贝克韦斯的保险金,但是这些在他这是行不通的,他可不是那么容易被糊弄的。因为只要调查一下就能知道,贝克韦斯沾染上目前这些恶习的时间,和他那些语无伦次的胡说八道都是在投保之后才出现的。

    他这么讲时,贝克韦斯把刚斟好的一杯白兰地全都泼到了他脸上,接着又把杯子也扔了过去。白兰地把他的眼睛弄迷糊了,酒杯又砸破了他的额角。伴随着杯子破碎的声音,又有人走进了屋子。这是一个非常安详又显得非常精明的人,他有着铁灰色的头发,脚有些瘸。他关上了门,守在门前。

    史林克顿花了不少时间整理自己,他拿出手绢按住刺痛的眼睛,又拭掉了额上的血。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贝克韦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不再喘气和战栗了,他坐得笔直,眼睛死死地盯着史林克顿,脸上充满强烈的厌恶。

    贝克韦斯说:“你这个流氓,现在你仔细地看看我,这是我为你布下的陷阱。我租了这些房子,装成一个酒徒,住在这里,就是为了引你上钩。如我所言你中了计,你将再也无法脱身,必须接受惩罚。你一直以为那两千英镑你已经唾手可得了吧?你原本想用白兰地害死我,但是你又嫌白兰地不够快,你这个杀人犯和骗子,总是趁夜深人静时独自溜进这儿,你以为我失去了知觉,以为我没有看到你从小瓶子里朝我的杯子里倒什么吗?实话告诉你,每次我都把手按在手枪的扳机上,只要轻轻一下就能让你的脑袋开花!”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使得史林克顿一时慌了手脚,他手足无措地看着一直任他宰割的贝克韦斯,怎么也无法想象对方是怎样变成这样一个强硬且充满决心的人。同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其实,那天早晨,就是史林克顿最后一次来我办公室那次,我在家中见过的访客,正是贝克韦斯。所以,当史林克顿来我的办公室时,他的阴谋我已经一清二楚了,我和贝克韦斯决定将计就计,引他上钩。

    史林克顿是一个处心积虑的恶人,他是不会洗心革面、翻然悔改的,他和所有的恶人一样一意孤行、不知悔改。证据就是,最初的慌乱之后,他虽然脸色苍白、憔悴,但是立刻变得满不在乎,并且相当冷漠和平静。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贝克韦斯说出了所有的真相。

    贝克韦斯和史林克顿的相遇并不是偶然,事实上贝克韦斯在租下这些房间之后,故意出现在史林克顿回家的路上,他故意给史林克顿机会。贝克韦斯相信史林克顿会上钩,因为他利用人们对于第一印象的错觉,他的外表让史林克顿假想出了一个贝克韦斯,这个贝克韦斯很好掌控。贝克韦斯之所以能做到这点,是因为他非常了解史林克顿这样做的原因是为了一个曾毫无保留地信任史林克顿却被他杀害的少女,同时也是为了拯救另一个正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少女。

    史林克顿拿出鼻烟匣,笑着拿出一撮鼻烟,贝克韦斯则是一直攥紧双拳,直直地盯着史林克顿,说:“你这只愚蠢的狼!你没想到吧,你以为的酒鬼其实连五十分之一的酒都没有喝过,我把它们都倒掉了,倒在这儿,倒在那儿,倒在任何地方。你想不到吧,我几乎就是当着你的面这么做的,你以为你雇了人监视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我真的会拼命喝酒吗?你不知道吧,你雇佣的人还没干三天就被我收买了,因为我出的我更多。为了让你放松警惕,哪怕你用脚踢我,我也决不还手,我成功了,我了解你,但你完全不知道我的底细。”

    就是这样忍辱负重,贝克韦斯才能彻底掌握史林克顿的计划。每次史林克顿来贝克韦斯的房间下药,贝克韦斯都任他安然无恙地离开。而不到一个小时或者仅仅是几分钟之后,贝克韦斯就已进了史林克顿的屋子,趁着他睡熟的时候,把手伸到史林克顿的枕头下,检查他的文件,从他的瓶子和药粉袋中取出样品,替换成别的东西。因此,贝克韦斯才知道了史林克顿的秘密。

    听到这些时,史林克顿有些慌乱了,他又取了一撮鼻烟,但是这些鼻烟从他的手指中间慢慢掉到了地上,他只能用脚将其擦掉,这之后他的眼睛就一直注视着地面再没有抬起来。

    贝克韦斯的叙述还在继续,他告诉我们,他宁可跟老虎打交道,也不想和恶毒的史林克顿打交道。他可以随时自由地出入史林克顿的住处,同时他有一把万能钥匙,能打开史林克顿屋子的每一把锁,所以他化验了史林克顿所有的药剂,证明那些全部都是毒药。他也解读了史林克顿写的一切暗号。

    史林克顿毒害一个人需要多久才能完成,药的剂量要多少才行,需要多长时间一次,使用药物后人的精神和身体会逐渐出现什么样的衰退迹象,引起什么样的病态幻想、什么样的变化和肌体的痛苦……所有的一切贝克韦斯都十分清楚,因为史林克顿有一本每天记录的日记,这是为了给他提供经验,供他今后使用的。那本日记,贝克韦斯相信史林克顿已经永远不能在写字台那有弹簧锁的抽屉里找到它了。因为它已经在贝克韦斯的手里了。

    史林克顿不再用脚擦地板,他抬起头,说贝克韦斯是一个贼。

    贝克韦斯没有理会他,只说了一句让史林克顿崩溃的话,他说:“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我就是你侄女的影子。”

    听到这里,史林克顿发出一声咒骂,用手狠狠地揪下了自己的假发,再将它们狠狠地扔在地上。他那条从我认识他时就一直妄图指挥我的头路也彻底完蛋了,当然我也相信他不会再用到它了。

    贝克韦斯告诉史林克顿说:“我一直在密切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包括你那个侄女。”

    在他们最后一次去斯卡伯勒的前一夜,贝克韦斯就拿到了日记,并在那天夜里读完了史林克顿手腕上系着的瓶子里的手稿,然后将内容告诉了我,因为我是他的暗中帮助者。现在站在门口的这个人,也是在海边推着车子的人就是我那忠实的仆人。贝克韦斯就是班克斯少校,就是我们三人一起救出了妮纳小姐。

    史林克顿看着我们,他步履蹒跚,小心地向四周窥视着,就像一只想寻找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洞的小爬虫。他的身上好像发生了一些异样的变化,仿佛整个身子在衣服里一下子塌陷了,使得衣服走了样子,很不合身。

    贝克韦斯继续平缓地述说着:“现在,我要让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这样对待你,为什么我会这样跟踪你,为什么桑普森先生所在的保险公司会承担跟踪的全部费用,而我宁愿自己负担一切,让你感到痛苦和害怕的。”

    这时的史林克顿除了之前我看到那些变化之外,他的呼吸突然也变得急促起来,好像喘不过气来一样。

    贝克韦斯依然盯着史林克顿,说:“你和桑普森先生提到过好几次梅尔塞姆吧,那个可怜的人,正是那个被你害死的甜蜜姑娘的恋人。在你把那个信任你的女孩带往国外,把她送进坟墓之前,你允许她到梅尔塞姆的办公室找他。但是在你的狡猾安排下,会面的条件和环境都十分不利,结果梅尔塞姆虽然见到了恋人,却没能挽救她,即使他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去拯救她。在他深爱的女孩被你害死之后,他只剩下一个目标,那就是为她报仇,让你为自己的罪恶付出代价。”

    史林克顿委靡地站在那里,只有鼻孔在一上一下地颤动。

    贝克韦斯继续说道:“梅尔塞姆知道,只要他以最大的忠诚和热情全力以赴,就可以让你走上毁灭的道路,在他的复仇中你是不可能逃脱他的惩罚的,他将复仇作为生活的唯一目标,他要把你从世人中清洗出去。现在他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是的,我就是梅尔塞姆。”这时的史林克顿无神地望着贝克韦斯,不,应该是梅尔塞姆,他的呼吸变得喘息不定,似乎马上就会断气一样。

    梅尔塞姆告诉他:“以前你看到我,但不知道我的真实姓名,现在你知道了我的真实姓名,你还能看到我两次,一次是在你受到审问,要付出生命作为代价的时候,另一次就是在绞索套上你的脖子,群众大声咒骂你的时候!”

    梅尔塞姆说完,史林克顿想要逃避什么似的张着大嘴,别过了脸,这时,屋里弥漫出一股刺鼻的腥味,与此同时,史林克顿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他像要奔跑起来一样痉挛着。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倒在了地上,把屋子中那些古老笨重的门窗也震动了。他死了,这就是他应得的结局。

    我们三人离开了房间,梅尔塞姆带着困倦的神情告诉我,自己在这世上已经没别的事要做了,他期待着在其他世界和他的恋人相见。他一直在责怪自己没能拯救自己的恋人,失去她之后,他的心就已经碎了。他对生活毫无留恋,已经心灰意冷了。虽然我竭尽全力想要安慰他,但是完全没有用处。第二年的春天,他便死去了。我们把他安葬在了恋人旁边。

    梅尔塞姆把他的一切留给了妮纳小姐,她接替了梅尔塞姆的工作。我相信,妮纳小姐后来很幸福,因为她结了婚,当了母亲,而她嫁的人正是我姐姐的儿子。她现在活得很好,身体很健康,每次我去看她时,她的孩子们都会在花园里拿着我的手杖当马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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