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认识白采,始于去年秋季立达学园开课时。在那学期中,我隔周由宁波到上海江湾兼课一次,每次总和他见面,可是因为来去都是匆匆,且不住在学园里的缘故,除在事务室普通谈话外,并无深谈的机会。只知道他叫白采,曾发表过若干诗和小说,是一个在学园中帮忙教课的人而已。
年假中,白采就了厦门集美的聘,不复在立达帮忙了。立达教师都是义务职,同人当然无法强留他,我到立达已不再看见他了。过了若干时,闻同人说他从集美来了一封很恳切的信,且寄了五十块钱给学园,说是帮助学园的。我听了不觉为之心动。觉得是一个难得的人。这是我在人品上认识白采的开始。
白采的小说,我在未面识他以前也曾在报上及杂志上散见过若干篇,印象比较地深些的,记得只是《归来的磁观音》一篇而已。至于他的诗集,虽曾也在书肆店头见到,可是一见了那惨绿色的封面和丧讣似的粗轮廓线,就使我不快,终于未曾取读。不知犯了什么因果,我自来缺少诗的理解力和鉴赏力,特别是新诗。旧友中如刘大白朱佩弦都是能诗的,他们都有诗集送我,也不大去读,读了也不大发生共鸣。普通出版物上遇到诗的部分,也往往只胡乱翻过就算。白采的诗被我所忽视,也是当然的事了。一月前,佩弦由北京回白马湖,我为《一般》向他索文艺批评的稿子,他提出白采的诗来,说白采是现代国内少见的诗人,且取出那惨绿色封面有丧讣式的轮廓的诗集来叫我看。我勉强地看了一遍,觉得大有不可蔑视的所在,深悔从前自己的妄断。这是我在作品上认识白采的开始。
过了几天,为筹备《一般》创刊号来到上海,闻白采不久将来上海的消息,大喜。一是想请他替《一般》撰些东西,二是想和他深谈亲近,弥补前时“交臂失之”的缺憾。哪里知道日日盼望他到,而他竟病殁在离沪埠只三四小时行程的船上了!
从遗箧中发见许多关于他一生的重要物件,有家庭间财产上争执的函件,婚姻上纠纷的文证,还有恋人们送给他为表记的赭色黑色或直或卷的各种头发。最多的就是遗稿。各种各样的本子,叠起来高可盈尺,有诗,有词,有笔记,有诗剧。近来文人忙于发表,死后有遗稿的已不多见,有这许多遗稿的恐更是绝无仅有的了。我在这点上,不禁佩服他的伟大。
披览遗稿时,我所最难堪的是其自题诗集卷端的一首小诗。
我能有——
作诗时,不顾指摘的勇气,
也能有——
诗成后,求受指摘的虚心!
但是,
不知你有否一读的诚意?
惭愧啊!我以前曾蔑视一般的所谓诗,蔑视他的诗,竟未曾有过“一读的诚意”!他这小诗,不啻在骂我,责我对他不起,唉!我委实对他不起了!
我认识白采在半年以前,而真觉得认识白采却在别后的这半年——不,且在他死后。今后在遗稿上及其他种种机会上,对于他的认识,也许会加深加广。可是,我认识他,而他早死了!
刊《一般》第二号
(1926年10月)
关于国木田独步
独步的作品被介绍过的已经不少,这里所集的只是我个人所翻译的五篇。这五篇在他近百篇的短篇小说中,都是比较有名的杰作。
独步虽作小说,但根底上却是诗人。他是华治华司的崇拜者,爱好自然,努力着眼于自然的玄秘,曾读了屠介涅夫《猎人日记》中的《幽会》,作过一篇描写东京近郊武藏野风景的文字,至今还是风景描写的模范。
独步眼中的自然,不只是幽玄的风景,乃是不可思议的可惊可怖的谜,同时就是人生的谜。他的小说的于诗趣以外具有自然主义的风格,和他的热烈倾心宗教,似都非无故的。《牛肉与马铃薯》中主人公冈本的态度,可以说就是独步自己的态度。《女难》中所充满着的无可奈何的运命思想,也就是这自然观的别一方面。
事实!呜呼,这事实可奈何?
天上的星、月、云、光、风,地上的草、木、花、石,人间的历史、生活、性质、境遇、关系,生、死、情、欲、恨、恋,不幸、灾厄,幸运、荣达,啊!这事实,那事实,人只是盲目地在这错乱混杂的事实中起居着吗?
自然!宇宙固不可思议了。人间!啊,至于人间,不是更不可思议吗?它是爱着自然的法则的东西,所不思议的是它的生活,运命,及其Drama。
日记(明治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七日)
“非我”的这自然,“别的我”的他人。这是我近来的警句。
啊,人类!看啊看啊,看那许多“别的我”的我的在地上的运命啊!看啊,看啊,俯了仰了,看“非我”的这自然啊!
想啊想啊,把这我与这自然的关系。想得了这我与自然的关系,才可谓受有救世的天命的人。
日记(明治二十七年二月十三日)
独步在明治二十六年(二十三岁)至二十九年五年间曾作的日记,其中充满着严肃的怀疑的气氛,像上面所举的文句几乎每页都可看到。他论诗与诗人的目的说:
从习惯的昏睡里唤醒人心,使知道,围着我们的世界之可惊可爱,才是诗的目的。更进一步说,使人在这可惊的世界中发见自己,在神的真理中发明人生的意义,才是诗人的目的。
日记(明治二十六年十月十三日)
独步是有这样抱负的人,所以他的作品虽富有清快的诗趣,而内面却潜蓄着严肃真挚的精神,无论哪一篇都如此。
独步的恋爱事件,是日本文学史上有名的史料。中日战争(明治二十八年)起,独步被国民新闻社任为从军记者,入千代田军舰,归东京后,国民新闻社长德富苏峰的友人佐佐城丰寿夫人发起开从军记者招待会。独步那时年二十五岁,席上与夫人之女佐佐城信子相识,由是彼此陷入恋爱。经了许多困难,卒以德富苏峰的媒介,竹越与三郎的保证,在植村正久的司式下结婚。两人结婚后在逗子营了新家庭。独步为欲达其独立独行的壮怀,且思移居北海道躬耕自活,如《牛肉与马铃薯》中冈本所说的样子。谁知结婚未及一年,恋爱破裂,信子忽弃独步出走了。
独步的恋爱理想,在男女双方继续更新创造。信子出走后,独步给她的书中有一处说:
据有经验的人说:新夫妇的危险起于结婚后的半年间。忍耐经过了这半年,夫妇的真味才生。真的,你在第五个月上,就触了这暗礁了。原来人无论是谁都是充满着缺点的,到了结婚以后,不能复如结婚前可以空想地满足,实是当然之事。如果因不能空想地满足就离婚,那么天下将没有可以成立的夫妇了。这里须要忍耐,设法,彼此反省,大家奖励。所谓共艰难苦乐者,不只外来的艰苦,并须与从相互间出来的人性的恶点奋斗。夫妇的真义,不就在此吗?
《夫妇》为独步描写恋爱的作品,亦曾暗示着与上文同样的意见。《第三者》则竟是他的自己告白了。江间就是他自己,鹤姑是信子,大井、武岛则是以当时结婚的周旋者德富苏峰、内村植三、竹越与三郎为模特儿的。
信子一去不返,结果不免离婚。独步的烦闷,真是非同小可,曾好几次想自杀。他的日记中,留着许多血泪的文字。
她竟弃舍我了,寒风一阵,吹入心头,迴环地扰我,我的心已失了色,光,和希望了。信子,信子!你我同在东京市中相隔只里余,你的心为何远隔到如此啊!
啊,恋爱的苦啊!逐着冷却了的恋爱的梦,其苦真难言状。
我永永爱信子,我心愈恋恋于信子。
她已是恋爱的坟墓了吗?那么我将投埋在她里面。
(明治二十九年四月三十日)
睡眠亦苦,因为要梦见信子。
我到底不能忘情于信子,即在走路的时候,填充我的爱的空想的,仍是关于信子的事。
自一旦与信子的爱破裂,就感到一生已无幸福可言了,我是因了信子的爱而生存的。
无论怎样的困厄,贫苦,不幸,如果有信子和我在一淘奋斗,就觉得什么都不怕。信子的爱,给我以难以名言的自由。
然而,现在完了,现在,这爱的隐身所倒了!
我好像被裹了体投到世路风雪之中,我的回顾从前之爱,亦非得已。
我真不幸啊!
然而爱不是交换的,是牺牲的,我做了牺牲了,我的爱誓永久不变。
(明治二十九年五月二日)
赖了先辈德富苏峰等诸名士的鼓舞,及平日的宗教信仰,独步幸而未曾踏到自杀途上去。可是此后的独步,壮志已灰,豪迈不复如昔,只成了一个恋爱的飘泊者,抑郁以殁。啊,《女难》作者的女难!
独步是明治四十一年死的。他虽替日本文坛做了一个自然主义的先驱,但却终身贫困不过。现在全国传诵的他的名作,当时只值五角钱三角钱一页的稿费。《巡查》脱稿,预计可得五元,高兴得了不得邀友聚餐,结果只得三元,餐费超过预算。这是有名的他的轶事。他的被社会认识,是在明治四十年前后,那时他已无力执笔,以濒死的病躯,奄卧在茅崎的南湖院了。
刊开明书店版《国木田独步集》
(1927年7月)
对了米莱的《晚钟》
米莱的《晚钟》在西洋名画中是我所最爱好的一幅,十余年来常把它悬在座右,独坐时偶一举目,辄为神往,虽然所悬的只是复制的印刷品。
苍茫暮色中,田野尽处隐隐地耸着教会的钟楼,男女二人拱手俯首作祈祷状,面前摆着盛了薯的篮笼、锄铲及载着谷物袋的羊角车。令人想象到农家夫妇田作已完,随着教会的钟声正在晚祷了预备回去的光景。
我对于米莱的艰苦卓绝的人格与高妙的技巧,不消说原是崇拜的;他的作品多农民题材,画面成戏剧的表现,尤其使我佩服。同是他的名作如《拾落穗》,如《第一步》,如《种葡萄者》等等,我虽也觉得好,不知什么缘故总不及《晚钟》能吸引我,使我神往。
我常自己剖析我所以酷爱这画,这画所以能吸引我的理由,至最近才得了一个解释。
画的鉴赏法原有种种阶段,高明的看布局调子笔法等等,俗人却往往执着于题材。譬如在中国画里,俗人所要的是题着“华封三祝”的竹子,或是题着“富贵图”的牡丹,而竹子与牡丹的画得好与不好是不管的。内行人却就画论画,不计其内容是什么,竹子也好,芦苇也好,牡丹也好,秋海棠也好,只从笔法神韵等去讲究,去鉴赏。米莱的《晚钟》在笔法上当然是无可批评了的。例如画地是一件至难的事,这作品中的地的平远,是近代画中的典型,凡是能看画的都知道的。这作品的技巧可从各方面说,如布局色彩等等,但我之所以酷爱这作品却不仅在技巧上,倒还是在其题材上。用题材来观画虽是俗人之事,我在这里却愿作俗人而不辞。
米莱把这画名曰《晚钟》,那么题材不消说是有关于信仰了,所画的是耕作的男女,就暗示着劳动;又,这一对男女一望而知为协同的夫妇,故并暗示着恋爱。信仰,劳动,恋爱,米莱把这人间生活的三要素在这作品中用了演剧的舞台面式展示着。我以为,我敢自承,我所以酷爱这画的理由在此。这三种要素的调和融合,是人生的理想。我的每次对了这画神往者,并非在憧憬于画,只是在憧憬于这理想。不是这画在吸引我,是这理想在吸引我。
信仰,劳动,恋爱,这三者融和一致的生活才是我们的理想生活。信仰的对象是宗教。关于宗教原也有许多想说的话,可是宗教现在正在倒霉的当儿,有的主张以美学取而代之,有的主张直截了当地打倒。为避免麻烦计,姑且不去讲他,单就劳动与恋爱来谈谈吧。
劳动与恋爱的一致,是一切男女的理想,是两性间一切问题的归趋。特别地在现在的女性,是解除一切纠纷的锁钥。
“不劳动者不得食”,这虽是共产党的话,确是人间生活无可逃免的铁一般的准则,无论男女。女性地位的下降实由于生活不能独立,普通的结婚生活,在女性都含有屈辱性与依赖性。在现今,这屈辱与依赖与阶级的高下成为反比例。因为,下层阶级的妇女不像太太地可以安居坐食,结果除了做性交机器以外,虽然并不情愿,还须帮同丈夫操作,所以在家庭里的地位较上流或中流的妇女为高。我们到乡野去,随处都可见到合力操作的夫妇,而在都会街上除了在黎明和黄昏见到上工厂去的女工外,日中却触目但见着旗袍穿高跟皮鞋的太太们姨太太们或候补太太们与候补姨太太们!
不消说,下层妇女的结婚在现今也和上流中流阶级的妇女一样,大概不由于恋爱,是由于强迫或买卖的。不,下层妇女的结婚其为强迫的或买卖的,比之上流中流社会更来得露骨。她们虽帮同丈夫在田野或家庭操作,未必就成米莱的画材。但我相信,如果她们一旦在恋爱上觉醒了,她们的营恋爱生活,要比上流中流的妇女容易得多,基础牢固得多,不管上流中流的女性识得字,能读恋爱论,能谈恋爱,能讲社交。
但看娜拉吧,娜拉是近代妇女觉醒第一声的刺激,凡是新女子差不多都以娜拉自命。但我们试看未觉醒以前的娜拉是怎样的?她购买圣诞节的物品超过了预算,丈夫赫尔茂责她:
“这样浪费是不行的!”
“真真有限哩,不行?你不是立刻就可以有大收入了吗?”
“那要新年才开始,现在还未哩!”
“不要紧,到要时不是再可以借的吗?”
“你真太不留意!如果今日借了一千法郎在圣诞节这几日中用尽了,到新年的第一日,屋顶跌下一块瓦来,落在我头上把我磕死了……”
“不要说这吓死人的不祥语。”
“喏,万一真有了这样的事,那时怎样?”
赫尔茂这样诘问下去,娜拉也终于弄到悄然无言了。赫尔茂倒不忍起来,重新取出钱来讨她的好,于是娜拉也就在“我的小鸟”咧,“小栗鼠”咧的玩弄的爱呼声中,继续那平凡而安乐的家庭生活。这就是觉醒前的娜拉的正体。及觉醒了,离家出走了,剧也就此终结。娜拉出家以后的情形是值得我们思索的。于是,“娜拉仍回来吗?”终于成了有趣味的一个问题。鲁迅先生曾有过一篇《娜拉走后怎样》的文字。
觉醒后的娜拉,我们不知道其生活怎样,至于觉醒以前的娜拉,我们在上流中流的家庭中,在都会的街路上都可见到的。现在的上流中流阶级本是消费的阶级,而上流中流阶级的女性,更是消费阶级中的消费者。她们喜虚荣,思享乐。她们未觉醒的,不消说正在做“小鸟”做“栗鼠”,觉醒的呢,也和觉醒后的娜拉一样,向哪里走还成为一个问题,还是一个费人猜度的谜。
上流中流阶级的女性,物质的地位无论怎样优越,其人格的地位实远逊于下层阶级的女性,而其生活也实在惨淡。她们常被文学家摄入作品里作为文学的悲惨题材。《娜拉》不必说了,此外如莫泊桑的《一生》,如佛罗倍尔的《波华荔夫人》,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那》等都是。莫泊桑在《一生》所描写的是一个因了愚蠢兽欲的丈夫虚度了一生的女性,佛罗倍尔的《波华荔夫人》与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那》,其女主人公都是因追逐不义的享乐的恋爱而陷入自杀的末路的。她们的自杀不是壮烈的为情而死的自杀,只是一种惭愧的忏悔的做不来人了的自杀。前者固不能恋爱,后二者的恋爱也不是有底力的光明可贵的恋爱,只是一种以官能的享乐为目的的奸通而已。而她们都是安居于生活无忧的境遇里的女性。
在中国的历史上有一对我所佩服的恋爱男女,就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我不佩服他们别的,佩服他们的能以贵族出身而开酒店,男的着犊鼻裙,女的当垆。(虽然有人解释,他们的行为是想骗女家的钱。)我相信,男女要有这样刻苦的决心,然后可谈恋爱,特别地在女性。女性要在恋爱上有自由,有保障,非用劳动去换不可。未入恋爱未结婚的女性,因了有劳动能力,才可以排除种种生活上的荆棘,踏入恋爱的途程。已有了恋爱对手的女性,也因有了劳动的能力作现在或将来的保证。有了劳动自活的能力,然后对己可有真正恋爱不是卖淫的自信。
我所谓劳动者,并非定要像《晚钟》中的耕作或文君的当垆,凡是有益于社会的工作,不论是劳心的劳力的都可以。家政育儿当然也在其内。在这里所当连带考察的就是妇女职业问题了。
妇女的职业,其成为问题在机械工业勃兴家庭工业破坏以后。工业革命以来,下层阶级的农家妇女或可仍有工作,至于中流以上的妇女,除了从来的家庭杂务以外已无可做的工作。家庭杂务原是少不来的工作,尤其是育儿,在女性应该自诩的神圣的工作。可是家庭琐务是不生产的,因此在经济上,女性在两性间的正当的分业不被男性所承认,女性仅被认作男性的附赘物,女性亦不得不以附赘物自居,积久遂在精神上养成了依赖的习性,在境遇上落到屈辱的地位。
要想从这种屈辱解放,近代思想家曾指出绝端相反的两条路:一是教女性直接去从事家事育儿以外的劳动,与男性作经济的对抗;一是教女性自信家事育儿的神圣,高唱母性,使男性及社会在经济以外承认女性的价值。主张前者的是纪尔曼夫人,主张后者的是托尔斯泰与爱伦凯。
这两条绝端相反的道路,教女性走哪一条呢?真理往往在两极端之中,能调和两者而不使冲突,不消说是理想的了。近代职业有着破坏家庭的性质,无可讳言,但因了职业的种类与制度的改善,也未始不可补救于万一。妇女职业的范围应该从种种方向扩大,而关于妇女职业的制度,尤须大大地改善。职业的妨害母性,其故实由于职业不适于女性,并非女性不适于职业。现代的职业制度实在太坏,男性尚有许多地方不能忍受,何况女性呢?现今文明各国已有分娩前后若干周的休工的法令和日间幼儿依托所等的设施了,甚望能以此为起点,逐渐改善。
在都市中,每遇清晨及黄昏见到成群提了食筐上工场去的职业妇女,我不禁要为之一蹙额,记起托尔斯泰的叹息过的话来。但见到那正午才梳洗下午出外叉麻雀的太太或姨太太们,见到那向恋人请求补助学费的女学生们,或是见到那被丈夫遗弃了就走投无路的妇人们,更觉得愤慨,转而暗暗地替职业妇女叫胜利,替职业妇女祝福了。
体力劳动也好,心力劳动也好,家事劳动也好,在与母性无冲突的家外劳动也好,“不劳动者不得食”,原是男女应该共守的原则。我对于女性,敢再妄补一句:“不劳动者不得爱!”
美国女作家阿利符修拉伊娜在其所著的书里有这样的一章:
我曾见到一个睡着的女性,人生到了她的枕旁,两手各执着赠物。一手所执的是“爱”,一手所执的是“自由”,叫女性自择一种。她想了许多时候,选了“自由”。于是人生说:“很好,你选了‘自由’了。如果你说要取‘爱’,那我就把‘爱’给了你,立刻走开永久不来了。可是,你却选了‘自由’,所以我还要重来。到重来的时候,要把两种赠物一齐带给你哩!”我听见她在睡中笑。
要爱,须先获得自由。女性在奴隶的境遇之中决无真爱可言。这原则原可从种种方面考察,不但物质的生活如此。女性要在物质的生活上脱去奴隶的境遇,获得自由,劳动实是唯一的手段。
爱与劳动的一致融合,真是希望的。男女都应以此为理想,这里只侧重于女性罢了。我希望有这么一天:女性能物质地不作男性的奴隶,在两性的爱上,铲尽那寄食的不良分子,实现出男女协同的生产与文化。
对了《晚钟》忽然联想到这种种。《晚钟》作于一八五九年,去今已快七十年了。近代劳动情形大异从前,米莱又是一个农民画家,编写当时乡村生活的,要叫现今男女都作《晚钟》的画中人,原是不能够的事。但当作爱与劳动融合一致的象征,是可以千古不朽的。
刊《新女性》第三十二号
(1928年8月)
阮玲玉的死
电影女伶阮玲玉的死,叫大众非常轰动。这一星期以来,报纸上连续用大幅记载着她的事,街谈巷语都以她为话题。据说跑到殡仪馆去瞻观遗体的有几万人,其中有些人是特从远地赶来的,出殡的时候沿途有几万人看。甚至还有两个女子因她的死而自杀。轰动的范围之广为从来所未有。她死后的荣哀,老实说超过任何阔人,任何名流。至于那些死后要大发讣闻号召吊客,出殡时要靠许多叫化子来绷场面的大丧事,更谈不上了。
一个电影女伶的死竟会如此轰动大众,这原因说起来原不简单。第一,她是自杀的,自杀比生病死自然更易动人;第二,她的死是为了恋爱的纠纷,桃色事件照例是容易引起大众的注意的;第三,她是一个电影伶人,大众虽和她无往来,但在银幕上对她有相当的认识,抱有相当的好感。这三种原因合在一起,遂使她的死如此轰动大众。
如果把这三种原因分析比较起来,我以为第三个原因是主要的,第一第二并不是主要的原因。现今社会上自杀的人差不多日日都有,桃色事件更不计其数,因桃色事件而自杀的男女也不知有多少,何以不曾如此轰动大众呢?阮玲玉的死所以如此使大众轰动,主要原因就在大众对她有认识,有好感,换句话说,她十年来体会大众的心理,在某程度上是曾能满足大众要求的。同是电影女伶,同是自杀的,一年以前有过的一个艾霞。社会人士虽也曾为之惋惜,却没有如此轰动,那是因她上银幕未久,作品不多,工力尚未能深入人心的缘故。
不论音乐绘画文章或是什么,凡是真正的艺术,照理都该以大众为对象,努力和大众发生交涉的。艺术家的任务就在用了他的天分体会大众的心情,用了他的技巧满足大众的要求。好的艺术家必和大众接近,同时为大众所认识,所爱戴。普式庚出殡时啜泣而送的有几万人;陀思妥夫斯基的死,许多人为之号哭;农民画家米莱的行事和作品,到今还在多数人心里活着不死。他们一向不忘记大众,一切作为都把大众放在心目中,所以大众也不忘记他们,把他们放在心目中。这情形原不但艺术上如此,政治上、道德上、事业上、学问上都一样。凡是心目中没有大众的,任凭他议论怎样巧,地位怎样高,声势怎样盛,大众也不会把他放在心目中。
现在单就艺术来说,在各种艺术之中,最易有和大众接触的机会的要算戏剧和文学。戏剧天然有许多观众,文学靠了印刷的传布,随时随地可得到读者。
同是戏剧,电影比一向的京剧、昆剧接近大众得多。这只要看京剧、昆剧已观客渐少而电影院到处林立的现象,就可知道。在今日,旧剧的名伶——假定是梅兰芳氏吧,有一天如果死了,死因无论怎样,轰动大众的程度决不及这次的阮玲玉,这是可预言的。电影伶人卓别麟将来死时,必将大大地有一番轰动,这也是可预言的。因为电影在性质上比歌剧接近于大众,它的艺术材料及演出方法,在为大众接受上有着种种旧剧所没有的便利。阮玲玉的表演技术原不能说已了不得,已好到了绝顶,她在电影上的工力和从来名伶在旧剧上的工力,两相比较起来也许不及。她的所以能因了相当的成就,收得较大的效果,可以说因为她是电影伶人的缘故。如果她以同样的工力投身在旧剧中,也许只是一个平常的女伶而已。这完全是艺术材料和方法进步不进步的关系。
同样的情形也可应用到文学上。文学是用文字做的艺术,它和大众接近本来就没有电影那么容易。电影只要有眼睛的就能看,文学却须以识得懂得文字为条件。文学对于文盲,其无交涉等于电影对于瞎子。国内瞎子不多,文盲却自古以来占着大多数,到现在还是占着大多数。文学在中国根本是和大众绝缘的东西。救济的方法,一方面固然须普及教育,扫除文盲,一方面还得像旧剧改进到电影的样子,把文学的艺术材料和演出方法改进,使容易和大众接近。世间各种新文学运动,用意不外乎此。新文学运动离成功尚远,并且还有各种各样的阻力在加以障碍,例如到现在还居然有人主张作古文读经。中国自古有过许多杰出的文人,现在也有不少好的文人,可是大众之中认识他们、爱戴他们的人有多少呢?长此下去,中国文人心目中没有大众的不必说了,即使心目中想有大众,也无法有大众吧。中国文人死的时候像阮玲玉似地能使大众轰动的,过去固然不曾有过,最近的将来也决不会有吧。这是可使我们做文人的愧杀的。
刊《太白》第二卷第二期
(1935年4月)
读诗偶感
数年前,经朱佩弦君的介绍,求到了黄晦闻(节)氏的字幅。黄氏是当代的诗家,我求他写字的目的,在想请他写些旧作,不料他所写的却不是自己的诗,是黄山谷的《戏赠米元章》二首。那诗如下:
万里风帆水着天。麝煤鼠尾过年年。沧江静夜虹贯月。定是米家书画船。
我有元晖古印章。印不忍与诸郎。虎儿笔力能扛鼎。教字元晖继阿章。
字是写得很苍劲古朴的,把它装裱好了挂在客堂间里,无事的时候,一个人看着读着玩。字看看倒有味,诗句读读却感到无意味,不久就厌倦了,把它收藏起来,换上别的画幅。
近来,听说黄氏逝世了,偶然念及,再把那张字幅拿出来挂上,重新看着读着玩。黄氏的字仍是有味的,而山谷的诗句仍感到无意味。于是我就去追求这诗对我无意味的原因。第一步,把平日读过的诗来背诵,发见我所记得的诗里面,有许多也是对我意味很少或竟是无意味的;再去把唐宋人的集子来随便翻,觉得对我无意味的东西竟着实不少。
文艺作品的有意味与无意味,理由当然不很简单,说法也许可以各人不同吧。我现在所觉到的只是一点,就是对我的生活可以发生交涉的,有意味,否则就无意味。让我随便举出一首认为有意味的诗来,如李白的《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首诗从小就记熟,觉得有意味,至今年纪大了,仍觉得有意味。第一,这里面没有用着一定的人名,任何人都可以做这首诗的主人公。“疑”,谁“疑”呢?你疑也好,我疑也好,他疑也好。“举头”,“望”,“低头”,“思”,这些动作,任凭张三李四来做都可以。诗句虽是千年以前的李白做的,至今任何人在类似的情景之下,都可以当作自己的创作来念。心中所感到的滋味,和作者李白当时所感到的可以差不多。第二,这里面用着不说煞的含蓄说法,只说“思故乡”,不加“恋念”“悲哀”等等的限定语。为父母而思故乡也好,为恋人而思故乡也好,为战乱而思故乡也好,什么都可以。犹之数学公式中的X,任凭你代入什么数字去都可适用。如果前人的文学作品可以当遗产的话,这类的作品的确可以叫做遗产的了。
再回头来读山谷的那两首诗:第一首是写米元章的船中书画生活的。米元章工书画,当时做着名叫“发运司”的官,长期在江淮间船上过活,船里带着许多书画,自称“米家书画船”。第二首是说要将自己所郑重珍藏的晋人谢元晖的印章赠与米元章的儿子虎儿(名友仁),说虎儿笔力好,可取字“元晖”,使用这印章,继承父业。这两首诗在山谷自己不消说是有意味的,因为发挥着对于友人的情感。在米元章父子也当然有意味,因为这诗为他们而作。但是对千年以后的我们发生什么交涉呢?我们不住在船中,又不会书画,也没有古印章,也没有“笔力能扛鼎”的儿子,所以读来读去,除了记得一件文人的故事和诗的平仄音节以外,毫不觉得有什么了。如果用遗产来作譬喻,李白《静夜思》是一张不记名的支票,谁拿到了都可支取使用,籴米买菜;山谷的《戏赠米元章二首》是一张记名的划线支票,非凭记着的那人不能支取,而这记着的那人却早已死去了。于是这张支票捏在我们手里,只好眼睛对它看看而已。
山谷的集子里当然也有对我们有意味的诗,李白的集子里也有对我们无意味的诗,上面所说的,只是我个人现在的选择见解。依据这见解把从来汗牛充栋的诗集文集词集来检验估价,被淘汰的东西将不知有若干;以前各种各样的选本,也不知该怎祥翻案才好。这对于古人也许是一种忤逆,但为大众计,是应该的。我们对于前人留下来的文艺作品,要主张有读的权利,同时要主张有不读的自由。
刊《中学生》第五十五号
(1935年5月)
坪内逍遥
明治维新以后,日本的文化界现出长足的进步,这进步不能不归功于几个特志的先驱者。就文艺方面说,近代日本文艺史上,如果没有了高山樗牛、正冈子规、国木田独步、二叶亭四迷、坪内逍遥、夏目漱石、森鸥外等几个,日本的新文艺决没有今日的成果是可以断言的。这几个人在各方面给与青年以新刺激,树立了文艺上的各种新基础,可以说是日本文艺界的恩人。
在这几个人里面,坪内逍遥是死得最后的一个。他名雄藏,号逍遥,又号小羊;生于安政六年(一八五九),本年二月二十八日逝世,享年近八十岁。他原是一个政治科的大学生;因为平日多与小说接近,遂把趣味倾向到文学上去。日本当时离维新不久,各方面都有崇尚欧化的倾向,这时代的青年,尤其是大学生,皆以新文化的建设者自待,坪内氏是文艺革新的先驱者。
坪内氏的功绩,第一步是对于小说界的贡献。明治初期的日本小说有着两种倾向,一是封建时代残余下来的劝善惩恶的主旨,二是政治主张的宣传,即所谓政治小说。前者是他们模仿汉学的遗影,后者是当时维新的政治上变革的影响。坪内氏于学生时代耽读司各德、莎士比亚等的西洋作品,一壁试行写作,于明治十八年(一八八五)发表《当世书生气质》。这是模仿了西洋小说写成的东西,和从来的日本小说大异其趣。里面所写的是八个求学的青年在首都东京过着奔放生活的情形,以维新后的新空气做着背景。这小说现在早已没人读了,技巧上也未脱旧小说的窠臼,可是在那时是划时代的作品。日本的写实风的小说,第一部就是这《当世书生气质》。
《当世书生气质》一时颇引起文坛的议论,同年,坪内氏又发表了一本《小说神髓》,主张小说的主眼在人情的描写,排斥从来劝善惩恶政治宣传的主义,并论及小说的起源、变迁及批评等等。这部书一方面是《当世书生气质》的解释,一方面又是指导小说的原理的东西。给后来的日本文坛,开了一条先路,在文学史上很是有名的。
坪内氏在《当世书生气质》以后,也曾写过好几篇小说,可是都不曾出名。把他的《小说神髓》里的主张应用在小说上而成功的,是二叶亭四迷。二叶亭四迷的《浮云》,出世比《小说神髓》稍后,是至今还有人喜读的小说,全体用现代语写,技巧远在《当世书生气质》以上。坪内氏见了《浮云》,就断念于小说的创作。他说:“有了二叶亭,我不必再从事于这方面了。”真可谓有自知之明的人。
他断念于小说以后,专心在戏剧上努力。他所作的剧本,第一部是明治二十九年出版的《桐一叶》,此外,如《孤城落日》、《牧者》、《义时的结局》、《名残星月夜》、《阿夏狂乱》、《良宽与保姆》等,都很有名。他所作的戏剧,大部分是所谓“新歌舞伎剧”,立脚于史实,用日本传统的“歌舞伎剧”的方法表演。他在戏剧上的功绩在历史剧的确立和悲剧的开拓。他的埋头于莎士比亚的研究,目的就在这上面,因为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有不少的史剧与悲剧。朗读法,言语术,是他最所关心的方面。据说,他在教室中对学生讲读莎士比亚剧本的时候,常用戏子在舞台上说白的口吻;与人杂谈,也往往会模仿某剧中某角色的调子。他对于新派剧演员的不讲究言语的工夫,很是不满,曾说:“戏剧是言语的艺术,言语的质、种类、调子都得选择。”他对于言语的苦心可见一斑了。
他被认为日本戏剧界的恩人,可是他所作的剧本,并没有全体上演。那最使他出名的《桐一叶》,排演也在发表后的十几年。因为新歌舞伎剧不比新剧,是需要特种的演员的。他的最可惊异的成功的工作,倒是莎士比亚剧本的翻译。他的对于莎士比亚的造诣,不但在日本没有第二个,在全世界也是有数的人。因而他死去的时候,英国驻日本的公使曾亲往吊唁,在吊辞中盛称他对于英国文献的劳绩。他研究莎士比亚剧,差不多有五十年之久,翻译的剧本,几十年前早已陆续刊行了,只管订正,只管修改,到去年全部才有定本,由中央公论社出版。这与其说翻译,不如说是创作。原来,他是从事于新歌舞伎剧的,莎士比亚的剧本经他翻译,言语的调子已毫无英语色彩,全部成了日本新歌舞伎剧中的说白了。他所译的莎士比亚剧,可以由新歌舞伎的戏子演出,而于原文的意义却要力求不差,这是何等艰苦的事!
坪内氏不但是文学上有功的人,在教育上也值得记忆。他最初做过塾师,执过中学的教鞭,后来任早稻田大学教授数十年。他的塾徒,有丘浅次郎、长谷川如是闲等的名人。早稻田大学出身的学生里更有不少在各方面杰出的分子。
坪内氏在剧本以外还有几种著作,《小羊漫言》、《文学这时那时》、《英文学史》等较有名。最近出版的还有随笔集《的蒂》。他在热海有一个别庄,名叫双舍,《的蒂》盖由此命名的。
刊《中学生》五十六期
(1935年6月)
我的畏友弘一和尚
弘一和尚是我的畏友。他出家前和我相交者近十年,他的一言一行,随在都给我以启诱。出家后对我督教期望尤殷,屡次来信都劝我勿自放逸,归心向善。
佛学于我向有兴味,可是信仰的根基迄今远没有建筑成就。平日对于说理的经典,有时感到融会贯通之乐,至于实行修持,未能一一遵行。例如说,我也相信惟心净土,可是对于西方的种种客观的庄严尚未能深信。我也相信因果报应是有的,但对于修道者所宣传的隔世的奇异的果报,还认为近于迷信。关于这事,在和尚初出家的时候,曾和他经过一番讨论。和尚说我执着于“理”,忽略了“事”的一方面,为我说过“事理不二”的法门。我依了他的谆嘱读了好几部经论,仍是格格难入。从此以后,和尚行脚无定,我不敢向他谈及我的心境。他也不来苦相追究,只在他给我的通信上时常见到“衰老浸至,宜及时努力”珍重等泛劝的话而已。
自从白马湖有了晚晴山房以后,和尚曾来小住过几次,多年来阔别的旧友复得聚晤的机会。和尚的心境已达到了什么地步,我当然不知道,我的心境却仍是十年前的老样子,牢牢地在故步中封止着。和尚住在山房的时候,我虽曾虔诚地尽护法之劳,送素菜,送饭,对于佛法本身却从未说到。
有一次,和尚将离开山房到温州去了,记得是秋季,天气很好,我邀他乘小舟一览白马湖风景。在船中大家闲谈,话题忽然触到益大师。益名智旭,是和莲池、紫柏、憨山同被称为明代四大师的。和尚于当代僧人则推崇印光,于前代则佩仰智旭,一时曾颜其住室曰旭光室。我对于益,也曾读过他不少的著作。据灵峰宗论上所附的传记,他二十岁以前原是一个竭力谤佛的儒者,后来发心重注《论语》,到《颜渊问仁》一章,不能下笔,于是就出家为僧了。在传下来的书目中,他做和尚以后曾有一部著作叫《四书益解》的,我搜求了多年,终于没有见到。这回和和尚谈来谈去,终于说到了这部书上面。
“《四书益解》前几个月已出版了。有人送我一部,我也曾快读过一次。”和尚说。
“益的出家,据说就为了注‘四书’,他注到《颜渊问仁》一章据说不能下笔,这才出家的。《四书益解》里对《颜渊问仁》章不知注着什么话呢?倒要想看看。”我好奇地问。
“我曾翻过一翻,似乎还记得个大概。”
“大意怎样?”我急问。
“你近来怎样,还是惟心净土吗?”和尚笑问。
“……”我不敢说什么,只是点头。
“《颜渊问仁》一章,可分两截看。孔子对于颜渊说:‘克己复礼’。只要‘克己复礼’本来具有的,不必外求为仁。这是说‘仁’是就够了,和你所见到的惟心净土说一样。但是颜渊还要‘请问其目’,孔子告诉他‘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是实行的项目。‘克己复礼’是理,‘非礼勿视’等等是事。所以颜回下面有‘请事斯语矣’的话。理是可以顿悟的,事非脚踏实地去做不行。理和事相应,才是真实工夫,事理本来是不二的。——益注《颜渊问仁》章大概如此吧,我恍惚记得是如此。”和尚含笑滔滔地说。
“啊,原来如此。既然书已出版了,我想去买来看看。”
“不必,我此次到温州去,就把我那部寄给你吧。”
和尚离白马湖不到一星期,就把《四书益解》寄来了,书面上仍用端楷写着“寄赠丏尊居士”“弘一”的款识。我急去翻《颜渊问仁》一章。不看犹可,看了不禁呀地自叫起来。
原来益在那章书里只在“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下面注着“僧再拜”三个字,其余只录白文,并没有说什么,出家前不能下笔的地方,出家后也似乎还是不能下笔。所谓“事理不二”等等的说法,全是和尚针对了我的病根临时为我编的讲义!
和尚对我的劝诱在我是终身不忘的,尤其不能忘怀的是这一段故事。这事离现在已六七年了,至今还深深地记忆着,偶然念到,感着说不出的怅惘。
刊《越风》第九期
(1936年3月3日)
一个夏天的故事
这是希腊苏格拉底的轶事:苏格拉底曾当过兵,参与过战争。有一回,战后和许多兵士在旷野中行走,天气很热,大家已渴得难耐了。忽然在路旁发见一条小溪,清洌的水潺潺地流着。许多兵士都纷纷到溪边用手掬水,畅饮称快,苏格拉底却立着不去饮水。别的兵士奇怪了,问他:“为什么有这样的好水不饮?”他回答说:“我正渴得难耐,想试试自己的克己的工夫究有多少,预备忍耐到不渴为止。”
一年四季中,炎夏最为人所畏惧。一般人都把夏季看做灾难,要设法解消它,避免它,至于有“消夏”“避暑”的名称。俗语说“过夏好比过难”。夏季的苦难原是很多的,容易生病咧,烈日如焚咧,蚊蚤叮咬咧,汗流浃背咧,热闷难熬咧,……历举起来,说也说不尽。这种苦难如果照上面所举的故事说来,都可以作为锻炼修养的机会,而且都是最切实没有的机会。苏格拉底在西洋被称为千古的圣人,他的奋斗修养当然是无时无地懈怠的,这故事中所告诉我们的只是某一个夏天的事,而且只是关于渴的一件事。如果类推开去,应用是可以很广的。我们原不一定希望成圣人,把这样的精神学得一二分也就受用不尽了。
“怎样过暑假?”少年们作的这类题目的文章是我所常常见到的。文章里面大都“一、二、三、四”地分了项目,说着许多过暑假的预备,读书应该怎样,救国工作干些什么,修养该注意些什么,各人都定得井井有条。在我看来,这些大部分都不免是抽象的空言。最要紧的是“在事上磨炼”。苏格拉底的故事,是“在事上磨炼”的一个好例。
这故事是我多年前偶然在某一本书上见到的,对我印象很深,每到夏天,更记忆起来。我有生以来未曾尝过往庐山、莫干山避暑的幸福,自丢了教鞭改入工商界以后,连暑假的权利也早已没有了。每当苦热难耐的时候,就把这故事记忆了来消遣。这故事是我的清凉散,现在也来贡献给少年们。
刊《新少年》第二卷第一期
(1936年7月10日)
鲁迅翁杂忆
我认识鲁迅翁,还在他没有鲁迅的笔名以前。我和他在杭州两级师范学校相识,晨夕相共者好几年,时候是前清宣统年间。那时他名叫周树人,字豫才,学校里大家叫他周先生。
那时两级师范学校有许多功课是聘用日本人为教师的,教师所编的讲义要人翻译一遍,上课的时候也要有人在旁边翻译。我和周先生在那里所担任的就是这翻译的职务。我担任教育学科方面的翻译,周先生担任生物学科方面的翻译。此时,他还兼任着几点钟的生理卫生的教课。
翻译的职务是劳苦而且难以表现自己的,除了用文字语言传达他人的意思以外,并无任何可以显出才能的地方。周先生在学校里却很受学生尊敬,他所译的讲义就很被人称赞。那时白话文尚未流行,古文的风气尚盛,周先生对于古文的造诣,在当时出版不久的《域外小说集》里已经显出。以那样的精美的文字来译动物植物的讲义,在现在看来似乎是浪费,可是在三十年前重视文章的时代,是很受欢迎的。
周先生教生理卫生,曾有一次答应了学生的要求,加讲生殖系统。这事在今日学校里似乎也成问题,何况在三十年以前的前清时代。全校师生们都为惊讶,他却坦然地去教了。他只对学生提出一个条件,就是在他讲的时候不许笑。他曾向我们说:“在这些时候不许笑是个重要条件。因为讲的人的态度是严肃的,如果有人笑,严肃的空气就破坏了。”大家都佩服他的卓见。据说那回教授的情形果然很好。别班的学生因为没有听到,纷纷向他来讨油印讲义看,他指着剩余的油印讲义对他们说:“恐防你们看不懂的,要么,就拿去。”原来他的讲义写得很简,而且还故意用着许多古语,用“也”字表示女阴,用“了”字表示男阴,用“糸”字表示精子,诸如此类,在无文字学素养未曾亲听过讲的人看来,好比一部天书了。这是当时的一段珍闻。
周先生那时虽尚年青,丰采和晚年所见者差不多。衣服是向不讲究的,一件廉价的羽纱——当年叫洋官纱——长衫,从端午前就着起,一直要着到重阳。一年之中,足足有半年看见他着洋官纱,这洋官纱在我记忆里很深。民国十五年初秋他从北京到厦门教书去,路过上海,上海的朋友们请他吃饭,他着的依旧是洋官纱。我对了这二十年不见的老朋友,握手以后,不禁提出“洋官纱”的话来。“依旧是洋官纱吗?”我笑说。“呃,还是洋官纱!”他苦笑着回答我。
周先生的吸卷烟是那时已有名的。据我所知,他平日吸的都是廉价卷烟,这几年来,我在内山书店时常碰到他,见他所吸的总是金牌、品海牌一类的卷烟。他在杭州的时候,所吸的记得是强盗牌。那时他晚上总睡得很迟,强盗牌香烟,条头糕,这两件是他每夜必须的粮。服侍他的斋夫叫陈福。陈福对于他的任务,有一件就是每晚摇寝铃以前替他买好强盗牌香烟和条头糕。我每夜到他那里去闲谈,到摇寝铃的时候,总见陈福拿进强盗牌和条头糕来,星期六的夜里备得更富足。
周先生每夜看书,是同事中最会熬夜的一个。他那时不做小说,文学书是喜欢读的。我那时初读小说,读的以日本人的东西为多,他赠了我一部《域外小说集》,使我眼界为之一广。我在二十岁以前曾也读过西洋小说的译本,如小仲马、狄更斯诸家的作品,都是从林琴南的译本读到过的。《域外小说集》里所收的是比较近代的作品,而且都是短篇,翻译的态度,文章的风格,都和我以前所读过的不同。这在我是一种新鲜味。自此以后,我于读日本人的东西以外,又搜罗了许多日本人所译的欧美作品来读,知道的方面比较多起来了。他从五四以来,在文字上,思想上,大大地尽过启蒙的努力。我可以说在三十年前就受他启蒙的一个人,至少在小说的阅读方面。
周先生曾学过医学。当时一般人对于医学的见解,还没有现在的明了,尤其关于尸体解剖等类的话,是很新奇的。闲谈的时候,常有人提到这尸体解剖的题目,请他讲讲“海外奇谈”。他都一一说给他们听。据他说,他曾经解剖过不少的尸体,有老年的,壮年的,男的,女的。依他的经验,最初也曾感到不安,后来就不觉得什么了,不过对于青年的妇人和小孩的尸体,当开始去破坏的时候,常会感到一种可怜不忍的心情。尤其是小孩的尸体,更觉得不好下手,非鼓起了勇气,拿不起解剖刀来。我曾在这些谈话上领略到他的人间味。
周先生很严肃,平时是不大露笑容的,他的笑必在诙谐的时候。他对于官吏似乎特别憎恶,常摹拟官场的习气,引人发笑。现在大家知道的“今天天气……哈哈”一类的摹拟谐谑,那时从他口头已常听到。他在学校里是一个幽默者。
刊《文学》第七卷第六期
(1936年12月)
弘一法师之出家
今年旧历九月二十日,是弘一法师满六十岁诞辰。佛学书局因为我是他的老友,嘱写些文字以为记念,我就把他出家的经过加以追叙。他是三十九岁那年夏间披剃的,到现在已整整作了二十一年的僧侣生涯。我这里所述的,也都是二十一年前的旧事。
说起来也许会教大家不相信,弘一法师的出家可以说和我有关,没有我,也许不至于出家。关于这层,弘一法师自己也承认。有一次,记得是他出家二三年后的事,他要到新城掩关去了,杭州知友们在银洞巷虎跑寺下院替他饯行,有白衣,有僧人。斋后,他在座间指了我向大家道:
“我的出家,大半由于这位夏居士的助缘。此恩永不能忘!”
我听了不禁面红耳赤,惭悚无以自容。因为一,我当时自己尚无信仰,以为出家是不幸的事情,至少是受苦的事情。弘一法师出家以后即修种种苦行,我见了常不忍。二,他因我之助缘而出家修行去了,我却竖不起肩膀,仍浮沉在醉生梦死的凡俗之中。所以深深地感到对于他的责任,很是难过。
我和弘一法师(俗姓李,名字屡易,为世熟知者名曰息,字曰叔同)相识,是在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校(后改名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任教的时候。这个学校有一个特别的地方,不轻易更换教职员。我前后担任了十三年,他担任了七年。在这七年中,我们晨夕一堂,相处得很好,他比我长六岁。当时我们已是三十左右的人了,少年名士气息忏除将尽,想在教育上做些实际工夫。我担任舍监职务,兼教修身课,时时感觉对于学生感化力不足。他教的是图画音乐二科,这两种科目,在他未来以前是学生所忽视的,自他任教以后就忽然被重视起来,几乎把全校学生的注意力都牵引过去了。课余但闻琴声歌声,假日常见学生出外写生,这原因一半当然是他对于这二科实力充足,一半也由于他的感化力大。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全校师生以及工役没有人不起敬的。他的力量全由诚敬中发出,我只好佩服他,不能学他。举一个实例来说,有一次,寄宿舍里有学生失少了财物了,大家猜测是某一个学生偷的,检查起来却没有得到证据。我身为舍监,深觉惭愧苦闷,向他求教。他所指教我的方法说也怕人,教我自杀!说:
“你肯自杀吗?你若出一张布告,说作贼者速来自首。如三日内无自首者,足见舍监诚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这样,一定可以感动人,一定会有人来自首。——这话须说得诚实,三日后如没有人自首,真非自杀不可。否则便无效力。”
这话在一般人看来是过分之辞,他提出来的时候却是真心的流露,并无虚伪之意。我自愧不能照行,向他笑谢,他当然也不责备我。我们那时颇有些道学气,俨然以教育者自任,一方面又痛感到自己力量的不够。可是所想努力的,还是儒家式的修养,至于宗教方面简直毫不关心的。
有一次,我从一本日本的杂志上见到一篇关于断食的文章,说断食是身心“更新”的修养方法,自古宗教上的伟人,如释迦,如耶稣,都曾断过食。断食能使人除旧换新,改去恶德,生出伟大的精神力量。并且还列举实行的方法及应注意的事项,又介绍了一本专讲断食的参考书。我对于这篇文章很有兴味,便和他谈及,他就好奇地向我要了杂志去看。以后我们也常谈到这事,彼此都有“有机会时最好把断食来试试”的话,可是并没有作过具体的决定,至少在我自己是说过就算了的。约莫经过了一年,他竟独自去实行断食了。这是他出家前一年阳历年假的事。他有家眷在上海,平日每月回上海二次,年假暑假当然都回上海的。阳历年假只十天,放假以后我也就回家去了,总以为他仍照例回到上海了。假满返校,不见到他,过了两个星期他才回来,据说假期中没有回上海,在虎跑寺断食。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笑说:“你是能说不能行的。并且这事预先教别人知道也不好,旁人大惊小怪起来,容易发生波折。”他的断食共三星期:第一星期逐渐减食至尽,第二星期除水以外完全不食,第三星期起由粥汤逐渐增加至常量。据说经过很顺利,不但并无苦痛,而且身心反觉轻快,有飘飘欲仙之象。他平日是每日早晨写字的,在断食期间仍以写字为常课,三星期所写的字有魏碑,有篆文,有隶书,笔力比平日并不减弱。他说断食时心比平时灵敏,颇有文思,恐出毛病,终于不敢作文。他断食以后食量大增,且能吃整块的肉(平日虽不茹素,不多食肥腻肉类)。自己觉得脱胎换骨过了,用老子“能婴儿乎”之意改名李婴,依然教课,依然替人写字,并没有什么和前不同的情形。据我知道,这时他还只看些宋元人的理学书和道家的书类,佛学尚未谈到。
转瞬阴历年假到了,大家又离校。哪知他不回上海,又到虎跑寺去了。因为他在那里住过三星期,喜其地方清静,所以又到那里去过年。他的归依三宝,可以说由这时候开始的。据说,他自虎跑寺断食回来,曾去访过马一浮先生,说虎跑寺如何清静,僧人招待如何殷勤。阴历新年,马先生有一个朋友彭先生求马先生介绍一个幽静的寓处,马先生忆起弘一法师前几天曾提起虎跑寺,就把这位彭先生陪送到虎跑寺去住。恰好弘一法师正在那里,经马先生之介绍就认识了这位彭先生。同住了不多几天,到正月初八日,彭先生忽然发心出家了,由虎跑寺当家为他剃度。弘一法师目击当时的一切,大大感动,可是还不就想出家,仅归依三宝,拜老和尚了悟法师为归依师。演音的名,弘一的号,就是那时取定的。假期满后仍回到学校里来。
从此以后,他茹素了,有念珠了,看佛经了,室中供佛像了。宋元理学书偶然仍看,道家书似已疏远。他对我说明一切经过及未来志愿,说出家有种种难处,以后打算暂以居士资格修行,在虎跑寺寄住,暑假后不再担任教师职务。我当时非常难堪,平素所敬爱的这样的好友将弃我遁入空门去了,不胜寂寞之感。在这七年之中,他想离开杭州一师有三四次之多,有时是因为对于学校当局有不快,有时是因为别处来请他,他几次要走,都是经我苦劝而作罢的。甚至于有个一时期,南京高师苦苦求他任课,他已接受聘书了,因我恳留他,他不忍拂我之意,于是杭州南京两处跑,一个月中要坐夜车奔波好几次。他的爱我,可谓已超出寻常友谊之外,眼看这样的好友因信仰的变化要离我而去,而且信仰上的事不比寻常名利关系,可以迁就。料想这次恐已无法留得他住,深悔从前不该留他。他若早离开杭州,也许不会遇到这样复杂的因缘的。暑假渐近,我的苦闷也愈加甚。他虽常用佛法好言安慰我,我总熬不住苦闷。有一次,我对他说过这样的一番狂言:
“这样做居士究竟不彻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
我这话原是愤激之谈,因为心里难过得熬不住了,不觉脱口而出。说出以后,自己也就后悔。他却是仍是笑颜对我,毫不介意。
暑假到了,他把一切书籍字画衣服等等分赠朋友学生及校工们——我所得到的是他历年所写的字,他所有折扇及金表等——自己带到虎跑寺去的只是些布衣及几件日常用品。我送他出校门,他不许再送了,约期后会,黯然而别。暑假后,我就想去看他,忽然我父亲病了,到半个月以后才到虎跑寺去。相见时我吃了一惊,他已剃去短须,头皮光光,著起海青,赫然是个和尚了!他笑说:
“昨天受剃度的。日子很好,恰巧是大势至菩萨生日。”
“不是说暂时做居士,在这里住住修行,不出家的吗?”我问。
“这也是你的意思,你说索性做了和尚……”
我无话可说,心中真是感慨万分。他问过我父亲的病况,留我小坐,说要写一幅字叫我带回去,作他出家的纪念。他回进房去写字,半小时后才出来,写的是楞严大势至念佛圆通章,且加跋语,详记当时因缘,末有“愿他年同生安养共圆种智”的话。临别时我和他作约,尽力护法,吃素一年。他含笑点头,念一句“阿弥陀佛”。
自从他出家以后,我已不敢再谤毁佛法,可是对于佛法见闻不多,对于他的出家,最初总由俗人的见地,感到一种责任:以为如果我不苦留他在杭州,如果我不提出断食的话头,也许不会有虎跑寺马先生彭先生等因缘,他不会出家。如果最后我不因惜别而发狂言,他即使要出家,也许不会那么快速。我一向为这责任之感所苦,尤其在见到他作苦修行或听到他有疾病的时候。近几年以来,我因他的督励,也常亲近佛典,略识因缘之不可思议,知道像他那样的人,是于过去无量数劫种了善根的。他的出家,他的弘法度生,都是夙愿使然,而且都是希有的福德,正应代他欢喜,代众生欢喜,觉得以前的对他不安,对他负责任,不但是自寻烦恼,而且是一种僭妄了。
作于1939年
十月三十一日星期六上午,依例到开明书店去办事。才坐下,管庶务的余先生笑嘻嘻地交给我一封信,说“弘一法师又有挂号信来了”。师与开明书店向有缘,他给我的信,差不多封封同人公看。遇到有结缘的字寄来,最先得到的也就是开明同人。所以他有信给我,不但我欢喜,大家也欢喜的。
信是相当厚的一封,正信以外还有附件。我抽出一纸来看,读到“朽人已于九月初四日迁化”云云,为之大惊大怪。惊的是噩耗来得突然,本星期一曾接到过他阳历十月一日发的信,告诉我双十节后要闭关著作,不能通信,且附了佛号和去秋九月所摄的照片来,好好地怎么就会“迁化”。怪的是“迁化”的消息怎么会由“迁化”者自己报道。既而我又自己解释,他的圆寂谣言在报上差不多每年有一次的,“海外东坡”在他是寻常之事。这次也许因为要闭关,怕有人再去扰他,所以自报“迁化”的吧。信上“九”“初四”三字用红笔写,似乎不是他的亲笔,是另外一个人填上去的。算起来农历九月初四恰是双十节后三日,也许就在这日闭关吧。我捧着一张信纸呆了许久,竟忘了这封信中还有附件。
大概同人见我脸色有异了。有人过来把信封中的附件抽出来看,大叫说“弘一法师圆寂了”。这才提醒了我,急急去看附件。见一张是大开元寺性常法师的信,说弘一老人已于九月初四日下午八时生西,遗书是由他代寄的。还有一张是剪下的泉州当地报纸,其中关于弘一法师的示疾临终经过有详细的长篇记载,连这封遗书也抄登上面。证据摆在眼前,无法再加否认,唉,方外挚友弘一法师真已迁化,这封信是来与我诀别的,真是遗书了,不禁万感交迸,为之泫然。
据报上记载:师于旧历八月廿三日感到不适,连日写字,把人家托写的书件了讫;至廿七日已不进食物。廿八日下午还写遗嘱与妙莲法师,以临命终时的事相托;至九月一日上午还替黄居士写记念册二种,下午又写“悲欣交集”四字与妙莲法师;直到初二才不再执笔;算起来不写字的日子只有初三初四两天。这封遗书似乎是卧病以前早写好在那里的,笔势挺拔,偈语隽美,印章打得位置适当,一切决不像病中所能做到。前一封信是阳历十月一日发来的,和阴历对照起来,那日是八月廿二,恰好是他感到不适的前一天。信中所说,如“将于双十节后闭关”,“以后于尊处亦未能通信”,且特地把一张照片寄赠,谆谆嘱嗣后和诸善知识亲近,从现在看来,已俨然对我作了暗示了。预知时至,这两封信都可作为铁证,不过后一封是取着遗书的形式罢了。
师的要在逝世时写遗书给我,是十多年前早有成约的。当白马湖山房落成之初,他独自住在其中,一切由我招呼。有一天我和他戏谈,问他说:“万一你有不讳,临终咧,入龛咧,荼毗咧,我是全外行,怎么办?”他笑说:“我已写好了一封遗书在这里,到必要时会交给你。如果你在别地,我会嘱你家里发电报叫你回来。你看了遗书,一切照办就是了。”后来他离开白马湖云游四方,那封早已写好的遗书一定会带在身边,不知今犹在否。猜想起来,其内容当与这次妙莲法师所得到的差不多吧。同是遗书,我未曾得到那封,却得到了这样的一封,足见万事全是个缘。
这封信不但在我个人是一个珍贵的纪念品,在佛教史上也是非常重要的文献,值得郑重保存的。
本文方写好,友人某君以三十年二月澳门觉音社所出《弘一法师六十纪念专刊》见示,在李芳远先生所作送别晚晴老人一文中,有这样一段:“去秋赠余偈云,‘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下署晚晴老人遗偈。”如此则遗书中第二偈是师早已撰就,预备用以作谢世之辞的了。又记。
作于1942年10月
怀晚晴老人
壁间挂着一张和尚的照片,这是弘一法师。
自从八一三前夕,全家六七口从上海华界迁避租界以来,老是挤居在一间客堂里,除了随身带出的一点衣被以外,什么都没有,家具尚是向朋友家借凑来的,装饰品当然谈不到,真可谓家徒四壁,挂这张照片也还是过了好几个月以后的事。
弘一法师的照片我曾有好几张,迁避时都未曾带出。现在挂着的一张,是他去年从青岛回厦门,路过上海时请他重拍的。
他去年春间从厦门往青岛湛山寺讲律,原约中秋后返厦门。八一三以后不多久,我接到他的信,说要回上海来再到厦门去。那时上海正是炮火喧天,炸弹如雨,青岛还很平静。我劝他暂住青岛,并报告他我个人损失和困顿的情形。他来信似乎非回厦门不可,叫我不必替他过虑。且安慰我说:“湛山寺居僧近百人,每月食物至少需三百元。现在住持者不生忧虑,因依佛法自有灵感,不致绝粮也。”
在大场陷落的前几天,他果然到上海来了。从新北门某寓馆打电话到开明书店找我。我不在店,雪邨先生代我先去看他。据说,他向章先生详问我的一切,逃难的情形,儿女的情形,事业和财产的情形,什么都问到。章先生逐项报告他,他听到一项就念一句佛。我赶去看他已在夜间,他却没有详细问什么。几年不见,彼此都觉得老了。他见我有愁苦的神情,笑对我说道:“世间一切,本来都是假的,不可认真。前回我不是替你写过一幅金刚经的四句偈了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现在正可觉悟这真理了。”
他说三天后有船开厦门,在上海可住二日。第二天又去看他。那旅馆是一面靠近民国路一面靠近外滩的,日本飞机正狂炸浦东和南市一带,在房间里坐着,每几分钟就要受震惊一次。我有些挡不住,他却镇静如常,只微动着嘴唇。这一定又在念佛了。和几位朋友拉他同到觉林蔬食处午餐,以后要求他到附近照相馆留一摄影——就是这张相片。
他回到厦门以后,依旧忙于讲经说法。厦门失陷时,我们很记念他,后来知道他已早到了漳州了。来信说:“近来在漳州城区弘扬佛法,十分顺利。当此国难之时,人多发心归信佛法也。”今年夏间,我丢了一个孙儿,他知道了,写信来劝我念佛。秋间,老友经子渊先生病笃了,他也写信来叫我转交,劝他念佛。因为战时邮件缓慢,这信到时,子渊先生已逝去,不及见了。
厦门陷落后,丰子恺君从桂林来信,说想迎接他到桂林去。我当时就猜测他不会答应的。果然,子恺前几天来信说,他不愿到桂林去。据子恺来信,他复子恺的信说:“朽人年来老态日增,不久即往生极乐。故于今春在泉州及惠安尽力宏法,近在漳州亦尔。犹如夕阳,殷红绚彩,随即西沉。吾生亦尔,世寿将尽,聊作最后之记念耳。……缘是不克他往,谨谢厚谊。”这几句话非常积极雄壮,毫没有感伤气。
他自题白马湖的庵居叫“晚晴山房”,有时也自称晚晴老人。据他和我说,他从儿时就欢喜唐人“人间爱晚晴”(李义山句)的诗句,所以有此称号。“犹如夕阳,殷红绚彩,随即西沉”这几句话,恰好就是晚晴二字的注脚,可以道出他的心事的。
他今年五十九岁,再过几天就六十岁了。去年在上海离别时,曾对我说:“后年我六十岁,如果有缘,当重来江浙,顺便到白马湖晚晴山房去小住一回,且看吧。”他的话原是毫不执着的。凡事随缘,要看“缘”的有无,但我总希望有这个“缘”。
作于1943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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