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绘画戏剧小说,凡是一种艺术,大概都应当有背景。背景就是将事物的情况烘托显现出来,叫人不但看见事物,并且在事物以外,受着别种感动刺激的一种周围的景象。事物的好坏,不是单独可以判定的,必须摆入一种背景的当中,方才可以认得它的真相,了解它的意义。所以在艺术上,这个背景很有重要的位置。
中国人一向不大讲究背景:画地是白的;戏剧里面的开门关门,光是用手装一个样子;车子只有两扇旗子,骑马也只有一支马鞭就算了。近来虽已经加了布景,但是不管戏情,用来用去,总是这几种老样式,也可算不讲究背景的证据了。至于古来的诗词,却颇多用背景的。用了背景,就添出许多的情趣。譬如“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可算得最悲壮的文字了。但是离开了第一句,便失却它悲壮的意味,因为第一句就是第二句的背景的缘故。其余如“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等许多好文章,也都可以用这个道理来说明它的好处。
从此看来,背景差不多可算艺术的生命了。教育从一种意说也是一种艺术,主张这一说的人近来很多。就是当初将教育组成为一种科学的海尔把尔脱也有这个意见:也应当有背景。没有背景的艺术不能叫做艺术。没有背景的教育也不能叫作教育。
什么叫做教育的背景?这个问题可分几层解释。
第一,我们所行的教育是人的教育,当然应当用人来做背景。人究竟是个什么?这原是最古的疑问,到现在还没有十分解决。原来人有两种方面:一种是动物的方面,就是肉的方面;一种是理性的方面,就是灵的方面。古今东西的哲人都从这两方面来解释人。因为注重的地方不同,就生出种种的意见来了。西洋史上显然有这两个潮流:希腊及罗马初期的人注重肉的方面;基督教徒注重灵的方面,就是前一潮流的反动。这两种主张彼此冲突,结果就变了宗教战争。文艺复兴以后到十九世纪,就是主肉主义全盛的时代,近来学者大概主张灵肉一致了。这个灵肉一致,在我们中国却是已经有过的思想。孔子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就是灵肉一致的状态。
这个人字的解释将来不知还要如何变迁,现在的理想大概是灵肉一致了。所以我们看人不可看得太高,也不可看得太低。进化论一派的学者说人不过为生物的一种,这样看人未免太低。但是用一般所说的人为万物之灵、可以支配一切的看法来看人,也未免看得太高。这两种都不是人的真相。人原本是两面兼有的:一面有肉欲的本能,一面还有理性的本能;一面有利己的倾向,一面还有利他的倾向;一面有服从的运命,一面还有自由的要求。这两方面使他调和一致,不生冲突,这就是近代人的理想。近代伦理学上主张自我实现,教育上主张调和发达,也无非想满足这个要求。“不管学生将来入何等职业,先使他成功一个人。”卢骚这句话说在百年以前,到现在还是真理。现在普通教育中所列的科目,都是养成人的材料,不是教育之目的物,也不是学问。地理是从面的方面解释人生的,历史是从直的方面解释人生的,数学是锻炼人的头脑的,理科是说明人的周围及人与自然界之关系的,语言文字是了解人与人的思想的,体操是锻炼人的身体意志的,其他像手工农业等,虽似乎有点带着职业的色彩,但是在普通教育中,仍是注重陶冶品性的一面。总之,现在普通教育上所列的科目,除了以人为背景以外,完全是毫无意义的。若当作教育之目的物看,当作学问看,那就大错了。
我们中国办学已经二十年光景,这个道理好像大家还没有了解。社会上大概批评学校里的课程无用。有几种父兄竟要求学校说:“我的子弟只要叫他学些国文算学。体操手工没有什么用场,不必叫他学。”普通学校里的学生也有专欢喜国文的,也有专欢喜数学的,也有专欢喜史地的。遇着洒扫劳动的作业,大家就都不耐烦。这种都是将材料当做目的物看,当做学问看,不当它养成人的方便看的缘故。不但社会和学生不晓得这个道理,就是教育者,不晓得这个道理的也很多。现在大多的教育者,无非将体操当作体操教,将算术当作算术教,将手工当作手工教罢了。
课程自课程,人自人,这种无背景的教育,就是再办几十年也没有什么效果。所以教育上第一件是要以人为背景。
人是教育第一种的背景了。无论何物,不能离开空间与时间的两大关系,这个空间时间,在人就是境遇和时代了。不论英雄豪杰,都逃不了境遇和时代的支配。印度地处热带,山川动植物皆极伟大,自然界恍如扑倒人生,所以有佛教思想。中欧气候温和,山川柔媚,所以有自由思想。批评家看见绘画诗文,就是无名的,也能大略辨别它是哪代的制作。这都是人不能离开境遇和时代的证据。所以教育上,第二应当以境遇和时代为背景。
从前斯巴达以战争立国,奖励敏捷,教育上至提倡盗窃。这虽是已甚的例,足见时代和境遇所要求的知识,才是有用的知识。现在是何等时代,我们现在是何等境遇,这都是教育家所应当考求的问题。教育家虽然不能促进时代,改良境遇,断不可违背大势而误人子弟。已经这个时候了,还要去讲春秋的大义,冕旒的制度,教人读《李斯论》、《封建论》的文章,出《岳飞论》、《始皇论》的题目,学少林、天台派的拳棒,使学生变成半三不四的人物,学了几年,一切现在的制度,生活上应有的常识,仍旧茫然。这不是现在教育界的罪恶么?八股时代有一句讥诮读书人的话,说道“八股通世故不通”,现在的教育界能逃避这个讥诮么?
一国有一国的历史,自然不能样样模仿他人,但是一般的趋势,也应该张开眼来看看。一味的保守因袭,便有不合时宜、阻止进步的流弊。旧材料并非不可用,就是用这个材料的态度,很宜注意。一切历史上事实,无非人文进化的过程。这个过程,并无可宝贵的价值。若用了这些材料来说明现在的文化的来历,使人了解所以有新文化的道理和新文化的价值,自然是应该的事。若食古不化,拘泥了这个过程,这就是于现在生活无关系的用法,这种教育就是无背景的教育了。时势既到了今,不能再回到古去。历史上虽然也有复活的事实,但所谓复活者,并不是与前次一式一样,毫无变易的。譬如以前衣服流行大的,后来流行小的,近来又渐渐地流行大的了。近来的大的与以前的大的,究竟式样不同,以前的大,却不失为现在的大的过程。但若是要想拿来混充新的,这是万不能够的事。现在教育家只求博古,不屑通今,所以教育界中完全是尊古卑今的状态。十几岁的学生一动著笔便是古者如何,今则如何,居然也有“江河日下,世风不古”的一种遗老的口吻。这虽是他们思想枯窘聊以塞责的口头禅,也可算是教育不合时势的流毒了。所以要主张以境遇时代为教育的背景。
上面两种背景以外,还有第三种的背景,就是教育者的人格。现在的学校教育是学店的教育,教育者与被教育者的中间但有知识的授受,毫无人格上的接触;简直一句话,教育者是卖知识的人,被教育者是买知识的人罢了。机械的大家卖来卖去,试问这种知识有什么用处?真正的教育需完成被教育者的人格,知识不过人格一部分,不是人格的全体。现在学校教育何尝无管理训练,但是这个管理训练与教授绝对的无关系。教育者大概平日只负教授的责任,遇着管理训练的时候,便带起一副假面具,与平时绝对成两样的态度了。这种管理训练除了以记过除名为后盾以外,完全不能发生效力。而且愈发生效力,结果愈不好,因为于人格无关系的缘故。
人格恰如一种魔力,从人格发出来的行动,自然使人受着强大的感化。同是一句话,因说话者人格的不同,效力亦往往不同。这就是有人格的背景与否的分别。空城计只好让诸葛亮摆的,换了别个便失败了;诸葛亮也只好摆一次的,摆第二次便不灵了。
“以言教者讼,以身教者从”,教育者必须有相当的人格,被教育者方能心悦诚服。只靠规则是靠不住的。我说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凡是教育者必须贤人圣人。理想的人物本是不可多得的,我并不要求教育者皆有完美之人格。原来学校所行的教育,都不过是一种端绪,一切教科,无非是基本的事项,不是全体。所以教育者于人格方面,也只求能表示基本的端绪够了。这个人格的基本端绪,比了教科的基本端绪成就虽难,但是不能说这是无理的要求。
这三种是教育的背景,教育离开了这三种,就无意义。试问现在的教育用什么做背景?有没有背景?
刊《教育潮》第一卷第一期、第二期
(1919年4月、6月)
春晖的使命
啊!春晖啊!今日又是你的诞辰了!你堕地不过一年零几个月,若照人的成长比拟起来,正是才能匍匐学步的时期,你现在正跨着你的第一步,此后行万里路,都由这一步起始。你第一步的走相,只要不是厌嫉你的人们,都说还不错。但是第一步总究是第一步,怯弱的难免,即在爱你的人,也是不能讳言的。
怯弱倒不要紧,方向却错不得!你须知道,你有你从生带来的使命!你的能否履行你的使命,就是你的运命决定的所在。你的运命,要你自己创造!
你的使命,是你随生带来的,自己总应明瞭。我们为催促你和为你向大众布告起见,特于今日大声呼说,一面也当作对于你的祝福,但愿你将来是这样:
你是生在乡间的,乡村运动,不是你本地风光的责任吗?别的且不讲,你可晓得你附近有多少不识字的乡民?你须省下别的用途,设法经营国民小学、半日学校等机关,至少先使闻得你钟声的地方,没有一个不识字的人,才是真的。至于你现在着手的农民夜校,比起来那只可说是你的小玩意儿,算不得什么的。
你是一个私立的,不比官立的凡事多窒碍。当现在首都及别省官立学校穷得关门,本省官立中等学校有的为了争竞位置、风潮叠起、丑秽得不可向迩的时候,竖了真正的旗帜,振起纯正的教育,不是你所应该做的事吗?
你生也晚,正当学制改革之时。在新制之下,单纯的初级中学,办理上很是困难的。你现在第一步虽只办初级中学,但总须设法加办高级中学,酌量地方情形,加设文科、理科及农科、师范科等类的职业科。这条血路,你不是应该拚了命杀出的吗?
你已男女同学了,这是本省中等学校的第一声,也是你冒了社会的忌讳敢行的一件好事。你应如何好好地保持这纤弱的萌芽,使它发达?又,现在女子教育,事实上比男子教育待改良研究的地方更多。你在开始的时候,应如何改变方向,求于女子教育有所贡献?
你生在山重水复的白马湖,你的环境,每引起人们的羡慕。但这种环境,一不小心,就会影响你的精神,使你一方面有清洁幽美的长处,一方面染蒙滞昏懒的坏习的!你不应该常自顾着,使没有这种毛病的吗?
你无门无墙,组织是同志集合的。你要做的事情既那样多而且杂,同志集合,实是最要紧的条件。你不该从此多方接引同志,使你的同志结合在质上更纯粹,在量上更丰富吗?于现在有少数的校董、教员以外,再组织维持员等类的事,你不应该开了“无门的门”,尽力地做吗?
你的财产原不能算多,但也算不得没有。你不多不少的财产,也许反容易使你进退维谷。但你须知道,真正的教育事业,根本是靠你同志们的辛苦艰难的牺牲精神,光靠你的财产是没有什么用的。世间没有一个钱的基金,以精神结合遂能在教育上飞跃的学校多着;有了好好的基础,而因精神涣散、奄奄无生气的学校也多着哩!以精神的能力,打破物质上的困难,并非一定是不可能的事,而在你更是非做到这地步不可的。你该怎样地用了坚诚的信念,设法培养这精神,使你自己在这精神之下,发荣滋长?
春晖啊!你于别的学校所有的一切使命外,同时还有着这许多特有的使命。这于你或许要感受若干特有的困难,但决不是你的不幸。前途很远!此去珍重!啊,啊,春晖啊!
刊《春晖》第二十期
(1923年12月2日)
近事杂感
无论如何种类的教育方法,说它有益固然可以,说他有害也可以。严师固然可以出高徒,自由教育也未尝不可收教育上的效果。循循善诱,详尽指导,固然不失为好教育,像宗教家师弟间的一字不说,专用棒喝去促他的自悟,也何尝不对。只要肠胃健全的,什么食物都可使之变为血肉,变为养料,而在垂死的病人,却连参苓都没有用处,他是他,参苓是参苓。人可以牵牛到水边去,但除了牛肚渴要饮水的时候,人无法使牛饮水,强灌下去,牛虽不反抗,实际上在牛也决不受实益。所以替牛掘井造河,预备饮料,无论怎样地周到,在不觉得渴的牛是不会觉到感谢的。“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足见即使我们个个都是孔老先生,对于无自觉的学生也是无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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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暖自知!现在学校教育的空虚,只要有良心的教育者和有良心的学生都应该深深地痛感到。从前学校未兴时,教育虽未普及,师生的关系全是自由。佩服某先生的往往不惮千里,负笈往从。只此一“从”字的精神,已尽足实现教育全体的效果,学生虽未到师门,已有了精进向上之心,教育当然容易收效。学校既兴,师生的关系近于运命的而非自由的。我们为师的人呢,更都是从所谓“教匠制造厂”的师范学校出来,各有一定的型式。在种种的事情上,要使学生做到那“从”字样的心悦诚服的精神是不容易的事情。于是学校教育就空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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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此也,现在的学校教育在一般家属及学生眼中看来,只是一个过渡的机关,除了商品化的知识及以金钱买得的在校生活的舒服以外,是他们所不甚计较的,学生入校时原并不会带了敦品周行的志向来。特别是中学校的学生,他们本来大半是少爷公子,家庭于他们未入校以前,又大半早已用了父兄地位金钱的力,使他们养成了恶癖。每年只出若干学费要叫学校把他们教好,学校又把这责任归诸教员,于是教员苦了。
*
“教员”与“教师”,这二名辞在我感觉上很有不同。我以为如果教育者只是教员而不是教师,一切问题是无法解决的。教育毕竟是英雄的事业,是大丈夫的事业,够得上“师”的称呼的人才许着手,仆役工匠等同样地位的什么“员”,是难担负这大任的。我们在学生及社会的眼中被认作“员”,可怜!我们如果在自己心里也不能自认为“师”,只以“员”自甘,那不更可怜吗?我们作教员的,应该自己进取修养,使够得上“师”字的称呼。社会及学生虽仍以“员”待遇我们,但我们总要使他们眼里不单有“员”的印象。这是一件非常辛苦艰难的事,也是一件伟大庄严的事!
*
学问要学生自求,人要学生自做。我们以前种种替学生谋便利的方案,都可以说是强牛饮水的愚举。最要紧的就是促醒学生自觉。学生一日不自觉,什么都是空的。除了我们自己做了“师”的时候,难能使学生自觉。其实,学生只要自觉了以后,什么都可为“师”,也不必再赖我们。“竹解虚心是我师”,在真渴仰“虚心”的人,竹就可以为师。“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随时随地皆师,觉后的境界何等广阔啊!
刊《春晖》第二十八期
(1924年5月1日)
《爱的教育》译者序言
这书给我以卢梭《爱弥尔》、裴斯泰洛齐《醉人之妻》以上的感动。我在四年前始得此书的日译本,记得曾流了泪三日夜读毕,就是后来在翻译或随便阅读时,还深深地感到刺激,不觉眼睛润湿。这不是悲哀的眼泪,乃是惭愧和感激的眼泪。除了人的资格以外,我在家中早已是二子二女的父亲,在教育界是执过十余年的教鞭的教师。平日为人为父为师的态度,读了这书好像丑女见了美人,自己难堪起来,不觉惭愧了流泪。书中叙述亲子之爱,师生之情,朋友之谊,乡国之感,社会之同情,都已近于理想的世界,虽是幻影,使人读了觉到理想世界的情味,以为世间要如此才好。于是不觉就感激了流泪。
这书一般被认为有名的儿童读物,但我以为不但儿童应读,实可作为普通的读物。特别地敢介绍给与儿童有直接关系的父母教师们,叫大家流些惭愧或感激之泪。
学校教育到了现在,真空虚极了。单从外形的制度上方法上,走马灯似地更变迎合,而于教育的生命的某物,从未闻有人培养顾及。好像掘池,有人说四方形好,有人又说圆形好,朝三暮四地改个不休,而于池的所以为池的要素的水,反无人注意。教育上的水是什么?就是情,就是爱。教育没有了情爱,就成了无水的池,任你四方形也罢,圆形也罢,总逃不了一个空虚。
因了这种种,早想把这书翻译。多忙的结果,延至去年夏季,正想鼓兴开译,不幸我唯一的妹因难产亡了。于是心灰意懒地就仍然延阁起来。既而,心念一转,发了为纪念亡妹而译这书的决心,这才偷闲执笔,在《东方杂志》连载。中途因忙和病,又中断了几次,等全稿告成,已在亡妹周忌后了。
这书原名《考莱》,在意大利语是“心”的意思。原书在一九零四年已三百版,各国大概都有译本,书名却不一致。我所有的是日译本和英译本,英译本虽仍作《考莱》,下又标《一个意大利小学生的日记》几字,日译本改称《爱的学校》(日译本曾见两种,一种名《真心》,忘其译者,我所有的是三浦修吾氏译,名《爱的学校》的)。如用《考莱》原名,在我国不能表出内容,《一个意大利小学生的日记》,似不及《爱的学校》来得简单。但因书中所叙述的不但学校,连社会及家庭的情形都有,所以又以己意改名《爱的教育》。这书原是描写情育的,原想用《感情教育》作书名,后来恐与法国佛罗贝尔的小说《感情教育》混同,就弃置了。
译文虽曾对照日英二种译本,勉求忠实,但以儿童读物而论,殊愧未能流利生动,很有须加以推敲的地方。可是遗憾得很,在我现在实已无此功夫和能力。此次重排为单行本时,除草草重读一过,把初刷误植处改正外,只好静待读者批评了。
《东方杂志》记者胡愈之君,关于本书的出版,曾给与不少的助力,邻人刘薰宇君,朱佩弦君,是本书最初的爱读者,每期稿成即来阅读,为尽校正之劳;封面及插画,是邻人丰子恺君的手笔。都足使我不忘。
刊开明书店版《爱的教育》
(1924年10月1日)
“无奈”
在现制度之下,教师生活真不是一件有趣味的事。同业某友近撰了一副联句,叫做:
命苦不如趁早死 家贫无奈作先生
愤激滑稽,令人同感。我所特别感得兴味的是“无奈”二字,“无奈”是除此以外无别法的意思,这可有客观的主观的两样说法。造物要使我们死,我们无法逃避死神的降临,这是主观的“无奈”。惯吃黄酒的人遇到没有黄酒的时候只好用白酒解瘾,这是客观的“无奈”;本来就喜欢吃白酒的人,非白酒不吃,只能吃白酒,这是主观的“无奈”。
基督的上十字架出于“无奈”,释迦的弃国出家也出于“无奈”,耐丁格尔“无奈”去亲往战场救护伤兵,列宁“无奈”而主张革命。啊!“无奈”——“主观的无奈”的伟大啊!
“家贫”是“无奈”,“做先生”是“无奈”,都不足悲哀,所苦的只是这“无奈”的性质是客观的而不是主观的。我们的烦闷不自由在此,我们的藐小无价值也在此。
横竖“无奈”了,与其畏缩烦闷的过日,何妨堂堂正正的奋斗。用了“死罪犯人打仗”的态度,在绝望之中杀出一条希望的血路来!“烦恼即菩提”,把“无奈”从客观的改为主观的。所差只是心机一转而已。这是我近来的感怀,质之某友以为何如?
刊《春晖》第三十六期
(1924年11月16日)
彻底
物质主义与精神主义是绝对不能两立的两种主义,其实两者之中只要彻底一种,就能通彻到别一种。所苦者只是模棱两可,两方都不彻底。
中国社会上的人事大都犯了这两方都不彻底的毛病。亲友之中,甲有事劳乙出力,在理当然甲应赠乙以报酬。但甲不敢赤裸裸赠送金钱,即送了,乙也不肯老老实实的收受,好像是取精神主义的。其实,乙不能无物质的计较,甲也不敢坦然忘怀,结果甲假托了别的名义,打算又打算,酌量数额改了面目送物品与乙,乙也受之无愧。这就是所谓彼此心照的办法。普通庆吊,即使馈送金钱,也必用封套把金钱装潢,上加什么“菲仪”的避雷针(有了这就可不论数目之多少)的签条。甲这样去,将来乙也这样来,彼此把金钱数目牢牢的记在仪簿,一查便知,丝毫也不会有多少。真是精神物质兼顾,寓精神于物质之中的好方法。可是人趣却因而全失了。
最令人不快的是教育界的情形,也与这同一鼻孔出气。近来学店式的学校到处林立,有人以为学校渐趋商业化了,深为叹惋。我以为学校不患其商业化,只患其商业化的不彻底。学生出学费向学校买求知识,学校果真有价值相当的知识作商品卖给学生,学生对于学校至少可没有恶感。并且像老顾主和相识的店铺有感情一样,学生爱校之情自必油然而生了。这就是由物质主义彻底而达到精神主义。反之,把精神主义彻底亦可达到物质主义。因为学校如果真有教好学生的热诚,一切自然认真,学生以及社会也自然能以物质的扶助学校,白吃不会钞,断不是人情。
再就教师说,现在的教师原已成了一种普通职业,不像以前有和“天地君亲”并列的神圣的威严了。但真能有和报酬相当或以上的热心与知力提供于学校或学生的教师,必仍能得学校的信任,受学生的敬爱,否则一味假借师道之尊,想以地位自豪,总是羊质虎皮,学校方面且不论(因为教师有时就代表学校),在学生眼里是不堪的。
假教化之名,行商业之实,藉师道之尊,掩自身之短,这和金钱封套上的“菲仪”签条一样,同是个避雷针。学生对学校或教师的风潮无不发端于此。
向精神主义走固好,向物质主义走也好,彻底走去,无论向那条路都可以到得彼岸。否则总是个进退维谷的局面。
刊《春晖》第三十六期
(1924年11月16日)
《续爱的教育》译者序
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译本出版以来,颇为教育界及一般人士所乐阅。读者之中,且常有人来信,叫我再多译些这一类的书。朋友孙工先生亦是其中的一人,他远从东京寄了这日译本来,嘱我翻译。于是我发心译了,先在《教育杂志》上逐期登载。这就是登载完毕以后的单行本。
原著者的事略,我尚未详悉,据日译者三浦关造的序文中说,是意大利的有名诗人,且是亚米契斯的畏友,一九一零年死于著此书的桑·德连寨海岸。
这书以安利柯的舅父白契为主人公,所描写的是自然教育。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是感情教育,软教育,而这书所写的却是意志教育,硬教育。《爱的教育》中含有多量的感伤性,而这书却含有多量的兴奋性。爱读《爱的教育》的诸君,读了这书,可以得着一种的调剂。
学校教育本来不是教育的全体,古今中外,尽有幼时无力受完全的学校教育而身心能力都优越的人。我希望国内整千万无福升学的少年们能从这书获得一种慰藉,发出一种勇敢的自信来。
刊开明书店版《续爱的教育》
(1930年2月)
致文学青年
××君:
承你认我为朋友,屡次以所写的诗与小说见示,这回又以终身职业的方向和我商量。我虽爱好文学,但自惭于文学毫无研究,对于你屡次寄来的写作,除于业务余暇披读,遇有意见时复你数行外,并不曾有什么贡献你过。你有时有信来,我也不能一一作复。可是这次却似乎非复你不可了。
你来书说:“此次暑假在××中学毕业后,拟不升学,专心研究文学,靠文学生活。”壮哉此志,但我以为你的预定的方针大有须商量的地方。如果许我老实不客气地说,这是一种青年的空想,是所谓“一相情愿”的事。你怀抱着如此壮志,对于我这话也许会感到头上浇冷水似的不快吧。但你既认我为朋友,把终身方向和我商量,我不能违了自己的良心,把要说的话藏匿起来,别用恭维的口吻来向你敷衍讨好一时。
你爱好文学,有志写作,这是好的。你的趣味,至少比一般纨袴子弟的学漂亮、打牌、抽烟、嫖妓等等的趣味要好得多,文学实不曾害了你。你说高中毕业后拟不再升大学,只要你毕业后肯降身去就别的职业,而又有职业可就,我也赞成。现在的大学教育本身空虚得很,学费、膳费、书籍费、恋爱费(这是我近来新从某大学生口中听到的名辞)等等,耗费很大。不升大学也就罢了,人这东西本来不必一定要手执大学文凭的。爱好文学,有志写作,不升大学,我都觉得没有什么不可,唯对于你的想靠文学生活的方针,却大大地不以为然。
靠文学生活,换句话说,就是卖字吃饭。(从来曾有人靠书法吃饭的叫“卖大字”,现在卖文为活的人可以说是“卖小字”的。)卖字吃饭的职业(除抄胥外)古来未曾有过。因文字上有与众不同的伎俩,因而得官或被任为幕府或清客之类的事例,原很多很多,但直接靠文学过活的职业家,在从前却难找出例子来。杜甫李白不曾直接卖过诗。左思作赋,洛阳纸贵,当时洛阳的纸店老板也许得了好处,左思自己是半文不曾到手的。至于近代,似乎有靠文学吃饭的人了。可是按之实际,这样职业者极少极少,且最初都别有职业,生活资料都靠职业维持,文学生活只是副业之一而已。这种人一壁从事职业,或在学校教书,或入书店报馆为编辑人,一壁则钻研文学,翻译或写作。他们时常发表,等到在文学方面因了稿费或版税可以维持生活了,这才辞去职业,来专门从事文学。举例说吧,鲁迅氏最初教书,后来一壁教书一壁在教育部做事,数年前才脱去其他职务。他的创作大半在教书与做事时成就的。周作人氏至今还在教书。再说外国,俄国高尔基经过各种劳苦的生涯,他做过制图所的徒弟,做过船上的仆欧,做过肩贩者,挑夫。柴霍甫做过多年的医生,易卜生做过七年的药铺伙计,威尔斯以前是新闻记者。从青年就以文学家自命,想挂起卖字招牌来维持生活的人,文学史中差不多找不出一个。
你爱好文学,我不反对。你想依文学为生活,在将来也许可能,你不妨以此为理想。至于现在就想不作别事,挂了卖字招牌,自认为职业的文人,我觉得很是危险。卖文是一种“商行为”,在这行为之下,文字就成了一种商品,文字既是商品,当然也有牌子新老、货色优劣之别,也有市面景气与不景气之分。并且,文学的商品与别的商品性质又有不同,文字的成色原也有相当测度的标准,可是究不若其他商品的正确。文字的销路的好坏,多少还要看合否世人的口胃。如果有人和你订约,叫你写什么种类的东西,或翻译什么书,那是所谓定货,且不去管他。至于你自己写成的东西,小说也好,诗也好,剧本也好,并非就能换得生活资料的。想依此为活,实在是靠不住的事。
你的写作,我已见过不少,就文字论原是很有希望的。但我不敢断定你将来一定能靠文学来生活,至少不敢保障你在中学毕业后就能靠卖字吃饭养家。最好的方法是暂时不要以文学专门者自居,别谋职业,一壁继续钻研文学,有所写作,则于自娱以外,不妨试行投稿。要把文学当作终身的事业,切勿轻率地以文学为终身的职业。
鄙见如此,不知你以为如何?
刊《中学生》第十五号
(1931年5月)
《中学生》发刊辞
中等教育为高等教育的预备,同时又为初等教育的延长,本身原已够复杂了。自学制改革以后,中学含义更广,于是遂愈增加复杂性。
合数十万年龄悬殊趋向各异的男女青年于含混的“中学生”一名词之下,而除学校本身以外,未闻有人从旁关心于其近况与前途,一任其彷徨于纷叉的歧路,饥渴于寥廓的荒原,这不可谓非国内的一件怪事和憾事了。
我们是有感于此而奋起的。愿借本志对全国数十万的中学生诸君,有所贡献。本志的使命是:替中学生诸君补校课的不足;供给多方的趣味与知识;指导前途;解答疑问;且作便利的发表机关。
啼声新试,头角何如?今当诞生之辰,敢望大家乐于养护,给以祝福!
刊《中学生》创刊号
(1930年1月)
“你须知道自己”
我向有个先写稿后加题目的习惯,此稿成后,想不出好题目,于是就僭越地借用了这句希腊哲人的标语。
中学生诸君,新年恭喜!
说到新年,不禁记起一件故事来了。从前日本有一个很有名的和尚,故意于新年元旦提了骷髅到人家门口去,叫大家杀风景。日本向有元旦在门口筑了土堆插松枝的风俗,叫做“门松”。和尚有一句咏门松的诗道:“门松是冥土之旅的一里冢。”一里冢者,日本古代每一里作一土堆如冢,上插木标,以标记里程的。和尚的诗,意思就是说一个人过了一年就离冥土愈近了。
咿呀!新年新岁,理应说利市,讲好话,为什么要提起这样的话来扫大家的兴呢?但是照例地说利市,讲好话,也觉得没有意思。新年相见的套语,如“恭喜”之类,其中并不笼有真实的深意,说“恭喜恭喜”,并不就会有喜可恭的。
我们无论做哪一件事,都要预想到着末的一步,才会认真,才会不苟。做买卖的人所要顾虑的不是赚钱,乃是蚀本。赌博的人所须留意的不是赢了怎样,乃是输了如何。日本的那位和尚在元旦叫人看骷髅,要大家觉悟到死的一大事实,其事虽杀风景,但实也可谓是一种最慈悲的当头棒喝。我根据了这理由,想在这一九三〇年的新年,当作贺年的礼物,对诸君说几句看似不快而却是真实的话。
依学龄计算,诸君都是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志气旺盛的青年。诸君对于前途,所怀抱的希望不消说是很多的吧。恋爱咧,名誉咧,革命咧,救国咧,诸如此类离本题太远的希望,暂且不提。即仅就了求学而论,诸君的希望应也就不小,由初中而高中,由高中而大学,由大学而出洋,由出洋而成博士等等,似都应列入诸君的好梦之中的。可是抱歉得很,我在这里想对诸君谈说的,却不是怎样由初中入高中、入大学、出洋等的好事,乃是关于不吉方向的事。就是:不能出洋怎样?不能入大学怎样?不能升高中怎样?或甚至于并初中而不能毕业怎样?
就大体说,教育的等级是和财产的等级一致的。财产有富者、中产者与贫困者三个等差,教育也有高等、中等、初等的三个阶段。在别国,这阶段很是露骨,尽有于最初就把贫富分离的学校制度。凡有资力可令子弟受中等以上的教育者,就可不令子弟进普通的国民小学。我国在学校制度上表面虽似平等,其实这财产上的阶段仍很明显地在教育的等差上反映着。不消说,小学校学生之中原有每日用汽车接送的富家儿与衣服楚楚的中产者的子弟的,但全体统计,究以着破鞋拖鼻涕的贫家小孩为多。到了中学,贫困者就无资格入门,因为做中学生每年至少须花二百元的学费,不是中产以下的家庭所能负担。做中学生的不是富家儿,即是中产者的子弟。至于入大学,费用更巨,年须三四百元以上,故做大学生的大概是富家儿,即使偶有中产者的子弟蛰居其间,不是少数的工读生,即是少数的叫父母流泪典质了田地不惜为求学而破家的好学的别致朋友罢了。这样,教育的阶段宛如几面筛子,依了财产的筛孔,把青年大略筛成三等。纵有漏网混杂别等里去的,那真是偶然的侥幸的机会。
诸君是中学生,贫困者已于小学毕业时被第一道筛子从诸君的队里筛出了。诸君之中混杂着富者与中产者的子弟,但富者究竟不多,诸君的十分之九以上可说都由中产家庭出来的吧。像诸君样的人,普通叫做中产阶级。中产阶级不致如贫困者的有冻馁之忧,也不致像富者的流于荒佚,在社会全体看来,实是最健全最有用的分子。诸君出自中产家庭,就是未来的社会中坚,诸君的境遇较之贫困者与富者,原不可不说是很幸福的。但是,可惜,这中产阶级的本身已在崩溃中了。
中产阶级的崩溃原是世界的现象,不但中国的如此。其原因不得不归诸世界产业革命与资本主义的跋扈。中国中产阶级的崩溃也不自今日始,而以近数年来为尤速。中国原无什么大资本家,也无什么大产业,中国人所受的完全是身不由主的全世界的影响。中国产业落后于人者不知凡几,而生活程度却由外人替我们代为提高,已与别国差不多了。这情形,诸君不必回去问那六七十岁的老祖父,但把诸君幼时所记得的物价与生活费用和目前的一相比较,就已可知其差数之不小了。加以连年的兵祸,匪灾,饥馑,失业,把乡村的元气耗损几尽,随此而起的工价暴腾与农民的不得已的减租,更给了中产阶级以一道快速的催命符。
不信,但看事实!诸君的村里中富起来的人家多呢还是穷下去的人家多?诸君自己的家况,只要没有什么着香槟票头彩之类的事,还是一年好一年呢还是一年不如一年?诸君求学的用费,今年比之去年如何?诸君向父母请求学费时,父母是否比去年多摇头多叹息?再试每日留心报纸,是不是每日有因失业或困迫而自杀的?他们的大多数,是不是青年?
中国的中产阶级已在崩溃的途上,当世流行的一切青年的烦闷与中流家庭间的不宁,实都就是中产阶级在崩溃途上的苦闷的挣扎与呻吟。诸君是中产阶级,中产阶级的崩溃就是诸君的崩溃。诸君之中有的已深深地痛感到没落的不安,正在挣扎与呻吟之中,有的或尚才踏入第一步,只茫然地感到前途渐就黑暗的预觉,程度虽有不同,要之都已是在没落崩溃的途上的人们了。在这变动的期内,诸君的家庭尚能挣扎着令诸君入中学为中学生,不可谓非诸君之幸。不瞒诸君说,在下也是中产阶级出身,而且是一个做过二十年的中等学校教师的人。产是早已没有了,依了自己的劳动,现在总算还着起长衫,在社会上支撑着中流人物的地位,可是对于儿女,却无力令其尽受完全的中等教育。一个是高小毕业就去作商店学徒了,一个是初中未毕业,即令其从事养蜂与园艺了,还有一个现在虽尚在中学校,但能否有力保其毕业或升学,自己也毫无把握。作了二十年中学教师却无力使自己的儿女受中等教育,每想到“裁缝衣破无人补,木匠家里没凳坐”的俗语,自己也不禁要苦笑起来。
话不觉走入岔路去了,一笔表过,言归正传。
世间最难动摇的是事实,事实是不能用了什么理论或方法来把它变更的。中产阶级的崩溃没落既是事实,我们虽然自己不情愿,也就无法否认。所谓崩溃或没落,原是就了全生活说的,若限在受教育的方面说,意思就是:诸君现在虽在中学为中学生,前途难免要碰到种种的障碍。不能入大学,不能入高中,或并初中亦不能毕业,也都是很寻常的可能的遭遇,并非什么意外的大不幸。诸君啊,先请把这话牢记在心里。
诸君读了我这番杀风景的议论,也许会突然感到幻灭,要发生绝望的不安了吧。如果如此,那不是我说话不得其法,就是诸君太天真烂漫太未经世故的缘故。我所说的自以为是一种真实,并没有一句是欺骗或恐吓诸君的话。并且,我对诸君说这一番话,目的原不欲漫然把暗云投入诸君的快活的心胸里,在诸君火热的头上浇冷水;乃是想叫诸君张开了眼,认识眼前的事实,更由这认识发出勇敢的新的努力,去适应目前或将来的环境,能在大时代中游泳而不为大时代的怒涛所淹没。
那么怎样好呢?反正能否毕业能否升学都靠不住,就退学吗?或者赶快去别觅可以吃饭的职业吗?诸君的父母家庭,有的为了贪近利,有的为了真是负担不住了,也许早已盼望诸君如此了吧。家庭环境各各不同,原不好一概而论。若就大体说,诸君还是未成年者,在成年以前,最好能受教育,把青年生活好好地正则地度过去。诸君能在中学为中学生是应感谢的幸福,不是可诅咒的恶事。有书可读且读,但读书的态度却须大大地更改。
第一所希望于诸君者,就是要快把从来的“士”的封建观念先行铲除。中国古来封建时代称读书人为“士”,这士的制度已在几千年以前消灭了,而士的虚名仍历代相沿,直至现在,虚名原已不存了,而士的观念仍盘根错节地潜伏在一般人的心中。诸君的父母令诸君入学的动机,诸君自己求学的态度,乃至学校对于诸君的一切教育方法和设施等等,老实说,有许多地方都还是脱不尽这封建思想的腐气的。一般人误信以为在学校毕业了就可得到一种资格,就可靠文凭吃饭,这种迷信,的的确确是因袭的封建的恶根性。中国近十余年来的变乱,原因当然很复杂,但如果全国没有整千整万的毫无实学实力只手捏文凭的冒充的士,来替人摇旗呐喊,来替人造作是非,局面决不至糟到如此。我常以为中国最要的事情是裁士,而裁兵次之。要化士为工,化士为商,化士为农,化士为兵,除了少数有天分的专事学问的学者外,无一人挂读书人的空招牌,而又无一人不读过书,无一人不随时自己读着书,中国的前途才有希望。
第二所希望于诸君的是养成实力。诸君如果真能把从来以读书为荣的封建观念打破了,就能发见求学的新目标——就是觉悟到为养成实力而求学了。说到现在的学校教育,可指摘的处所实在很多,学校本体,除了到期给诸君以文凭外,能否给诸君以智德体三方面的真实能力,原属一个大大的疑问。如果有人说我这话太轻视了现在的学校与教育者,那么让我来自己招供吧。前面曾说,我是曾做过二十年的中学教师的,自问也不曾撒过滥污,但不敢自信曾有任何实力给予学生过。学校教育的靠不住,原因很多,这里无暇絮说。但无论如何,学校究是为青年而特设的教育机关,从来学校教育的所以力量薄弱,也许由于学生的求学态度的不正。诸君果已自己觉醒,对于学业及生活不再徒讲门面,要求实际,把一切都回向于实力的养成上去,则我可以保证诸君能相当地收得实力的。
了解了以读书为荣的错误,知道了实力的重要,在环境许可的期间,利用诸君的青春去作将来应付新时代的预备。有能力升学出洋固好,即不能升学或毕业,也比较容易以所养成的能力找得相当的职业。中产阶级只管没落,自己能在新兴继起的阶级中做一个立得住站得稳的人,不做新时代的落伍者;这是我所希望于诸君的总归宿。
《圣经》里的先知们,有的警告人说:末日快到了;有的警告人说:天国近了,叫人预备。“山雨欲来风满楼”,中产阶级已岌岌可危了,今后到来的世界从社会全体看来,是天国或是末日,学者之间因了各人的见解,原不一其说。但无论是好是坏,要来的终究要来,所以我们也不得不先有所预备。预备的第一步,就是对于自己所处的地位与时代的觉醒。
中学生诸君啊,记着:我们的地位是中产阶级而时代是一九三零年!
新年之始,乌老鸦似地向诸君唠唠叨叨说了这一大串杀风景的话,抱歉之至!最后当作道歉,让我再来真诚地向诸君祝福吧:
中学生诸君,新年恭喜!
刊《中学生》创刊号
(1930年1月)
受教育与受教材
自从我在《中学生》创刊号上写了那篇《“你须知道自己”》以后,就接到了不少的青年的来信。有的自陈家庭苦况,有的问我中学毕业后的方针,有的痛诉所入学校的不良,问题非常繁多,欲一一答复,代谋解决,究不可能。没法,只好就诸信中寻出一个比较共同的问题,来写些个人的意见当作总答。
我在创刊号那篇文字里,曾劝中学生诸君破除徒以读书为荣的“士”的封建观念,养成实力。这次所接到的来信中,差不多都提及到这实力养成的问题。关于这,我实感到有答复的责任。至于答复得好与不好,且不去管他。
先试就实力二字加以限制。我的谈话的对手是中学生,所谓实力,当然不是什么财力,权力,武力,也并不是学士或博士的专门学力,乃是普通一般的身心上的能力。例如健康力,想象力,判断力,记忆力,思考力,忍耐力,鉴赏力,道德力,读书力,发表力,社交力等就是。
这种能力,虽是很空洞,很抽象,却是人生一切事业的基础。犹如数学公式中的X,诸君学过数学,当然知道X的性质。X本身并无一定价值,却是一切价值的总摄,只要那公式是对的,无论用什么数目代入X中去都会对。上面的各身心能力,本身原不能换饭吃,成学者,或有功于革命,但如果没有这诸能力,究竟吃不成什么饭,成不了什么学者,或有什么贡献于任何革命事业的。
这身心诸能力,原也可从自然环境或职业部分地获得,例如滨海的住民常善泅泳,当兵的自会富于忍耐力。但人为的有组织的养成机关,不得不推学校教育。所谓教育,就是能力给与的设计。学校就是为施行这设计的而特造的人为的环境。
专门以上的学校为欲使学生直接应世,倾向常偏重于专门的知识技术的传授。专门以下的学校所传授的,不是可以直接应世的知识技术,其任务宁偏重于身心诸能力的养成,愈是低级的学校愈如此。所谓课程也者,无非施行教育作用的一种材料而已。专门以上的课程收得了也许就可应世,就可换饭吃,至于专门以下的学校课程,收得了仍是不能应世,换不来饭吃的。不信,让我举例来说:诸君花了不少的学费,费了不少的光阴,好容易了解了几何中西摩松线的定理或代数中的二项式,记得了蒲公英、鲸鱼的属类与性状,假如初中毕业时成绩第一。但试问这西摩松线的定理和二项式的解答和关于蒲公英、鲸鱼的知识,写出来零折地卖给谁去?怕连一个大钱也不值吧。又假定诸君每日清晨在早操班上“一二三四”地操,一日都不缺课,操得非常纯熟,教师奖誉,体育成绩优等。试问这“一二三四”的举动,他日应起世来,能够和卖拳头的江湖朋友一样收得若干铜子吗?以上不过随举数例,其实诸君所学习着的各科无不皆然。
诸君读到这里也许又要感到幻灭了,且慢且慢,西摩松线二项式和蒲公英鲸鱼的知识,虽不能卖钱,但因此而表现的推理力记忆力等等是终身有用的。又,幸而能升学进而求更高深的科学,这些知识当作基础也是有用的。“一二三四”操得好,虽不能变铜子,但由此锻就的好体格,和敏捷、忍耐、有规则等的品性,是将来干任何职业都必要的。“功德不虚”,诸君用几分功,究竟有几分益处在,断不至于落空。
由此可知,中等学校教育的课程,只是一种施行教育的材料,从诸君方面说,是借了这些材料去收得发展身心能力的。诸君在中学校里,目的应是受教育,不应是受教材。重视书册,求教师多发讲义,囫囵吞枣似地但知受教材,不知受教育,究是“买椟还珠”的愚笨办法。
诸君读了我上面的话,如果以为是对的,那么希望诸君注意二事。
第一,要自觉地从各科目摄取身心上的诸能力。我上面所说的话,原只是普通教育上的老生常谈,并非什么新说,照理,教师们都该知道了的。他们应该注意到此,应该利用了教材替诸君养成实力,不应留声机器似地,徒把教本上的事项来一页一页地切卖给诸君。但现在的学校实在太乱杂了,一年之中可换三四个校长,前学期姓张的先生来教诸君的地理,后来归姓胡的教,这学期又换了姓王的。在这样杂乱无序的情形之下,说不定诸君的教师之中没有不胜任的分子。又,教育是教师与学生合作的事,教师虽施着正当的教育,学生如果无接受的热心,也不会有好结果,故诸君须有养成身心诸能力的自觉才好。一个代数方程式,同级的人都能解,你如果解不出,这事本身关系原不大。但在一方面说,就是你的记忆力或思考力不及人,不到水平线,这却是大事。冬天早操屡次赶不上,这事本身原不算得什么有碍,但由此而显现着的你的这惰性,如果不改革,却是足为你终身之累的,无论你将来干什么。
第二,对各科目要普遍地学习。近来中学生之间,常有因浅薄的实用观念或个人的癖好,把学习的科目偏重或鄙弃的事。有的想初中毕业后去考邮局电报局,就专用功英语,有的想成文人,就终日读小说。无论哪一校,数学都被认为最干燥无味,大家对了都要皱眉的科目。体育科,则除了几个选手人员外,差不多无人过问,认为可有可无。图画、音乐等科,也被认为无足重轻的东西。这种倾向由能力养成上看来,真是大大的错误。因了学科的性质,有的须多用些功,有的可少用些功,原是合理的。又,现制中学的高中已行分科制,学生为了将来所认定的方向,学习要偏重些某方面,也是对的。我所指摘的只是普通一般的中学生的对于学科的偏向,尤其是对于初中部的学生。你想毕业后去考邮局或电报局并不是坏事,但除了英语的知识以外,多带些知识趣味去,就是说,在记忆力忍耐力等以外,多养成些别的能力去,不更好吗?你想成文人也好,但多方面的能力修养,将来不会使你的文人资格更完满吗?
中学原只是普通教育,其中的学科都是些人类文化的大略的纲目,换言之,只是一个常识,在综合地养成身心的能力上看来,不消说是好材料。次之,在有升学希望的人,当作预备知识也自有其意义。至于要想单独地拿了一种去换职业,究竟是毫无把握的。将来情形变更也许不能这样断言,至少在现制度是如此。任你怎样地去偏重,结果所偏重的依然无用,而在别的方面却失去了能力养成的普遍的机会,只是自己的损失而已。
一家商店,常有一种东西是值得买,而其余是不值得买的。例如杭州西湖上的菜馆里,醋溜鱼是好的,而挂炉烤鸭就不好,虽然门口也挂着“挂炉烤鸭”的牌子,我们如果要吃醋溜鱼,就到杭州西湖边上去,如果要吃烤鸭,那么上北京菜馆去,不然就会找错了门路。学校犹如商店,在中学校里所可吸收的是普通的身心能力,不是可以直接应世的教材。如果要买应世实用的教材,那么将来进专门大学去,或是现在就进甲种实业去,急于考邮局电报局的,还是进英文夜校去。
中学校的性质如此,是借了教材给与能力的。诸君在中学校里,试自己问问:“我在这里受教育呢?还是在这里受教材?”
刊《中学生》第四号
(1930年4月)
悼一个自杀的中学生
近有一个朋友从八月五日的北平《民言报》上剪了这条记事给我们,问我们对于这严重的事实有什么意见可说的没有?
昨日下午五时余,阜城门外窎桥护城河内突然发现男尸一具漂浮于水面。比经该管西郊警察署闻讯,即派夫役打捞上岸,检视该男尸身穿灰黄色茧西服,黑皮鞋,平顶草帽,年约二十余岁。复由其身上搜出名片多张,上印石惠福,住清华园蓝旗营房村一百三十二号等字样。该警署以石惠福必系死者之名,遂即派警传唤其家属。迨至翌日清晨,地方法院派检察官聂秉哲,书记官黄鹤章,检验吏张庚堃,卒领司法巡警前来相验时,突有一年老人偕一少妇,手持书信一封,哭泣而来,当即向死者抚尸痛哭。经检察官讯问,其名唤石印秀,年六十二岁,此同来少妇系伊儿媳,死者系伊长子。彼昨日声言赴外四区署投考巡警,乃不期彼投河自杀,本日接其邮寄来函,竟系绝命书一封。伊全家正在惊愕之际,适巡警传唤,始知其在该处投河自尽等语,并持书信呈验,复又抚尸痛哭不已。比经检验吏相验毕,遂准其尸亲备棺装殓抬埋。惟已死者之绝命书中,述其系一中学毕业生,因谋事未遂,其父令伊投考巡警,彼乃愤而自杀,情词极为凄惨。兹觅得录志于左:“亲爱仁慈的老父:中学毕了业,上大学念不起书,找一个小事做,挣钱养家,这些话不是你老人家说的吗,现在怎么样呢?虽然毕了业,没有好亲戚援引,阔同乡帮助,就是一名书记也找不到。念书为的做事,挣钱养家,现在不能挣钱,不能养家,这岂不愧死人吗?当巡警也是职业之一,看哪,北平人穷了不是拉洋车,就是当巡警。但是我决不愿意去考巡警。违背父命是不孝,不孝之人,应当排除社会之外,所以我自杀以赎不孝之罪。这封信到了我们家中时候,我已在那碧波荡漾中麻醉了。儿福绝笔。”
在大众没有出路的现今,自杀已成为普通的出路了,全国不知道,上海每日报纸上差不多没有一日无人自杀,而且大概都是青年。社会人士每读了悲惨的遗书和可以令人酸鼻的记事,不曾表示什么,除了没有眼泪的法官写几个“验得某人委系自杀身死遗尸着家属具领棺殓”大字以外,并不闻政府有什么意见。
自来普通青年的自杀,其原因或由于失恋,或由于思想上的烦闷,或由于放逸的结果。自杀尚是可悲的事,他们的自杀在旁人看来,常觉其中多少夹杂着享乐和好奇的分子,因之感动也常不能强烈。石惠福君是因中学毕业无职可就而自杀的,是一个严重的中学生出路问题。石君已矣!继石君而自杀的不但难保没有,而且恐怕一定要有。我们对于这深刻的中学生的苦闷现象将怎样正视啊!
关于中学生的出路,本志曾悬赏征文,在第六号发表过许多答案了。其实,中学生的出路成为问题,是我国特有的现象。现今全世界差不多没有一国不碰到失业的致命的灾难,然其所谓失业者,都是曾经有业过的工人商人,或是大学专门学校的新毕业生,至少也是中等职业学校出身的人。他们都已具有职业的素养而竟无出路,故称为失业。至于无力升学的普通的中学毕业生,虽无职业,亦并不列在失业者之内的。普通中学教育所授的只是一种生活能力的坯材,不是某种生活方面的特殊定形的技能。普通中学的毕业生只是一个身心能力较已发达了的人,并不是有素养的工人商人或其他的职业者。他们能升学的须由此再进求职业的知识,无力升学的也当就性之所近,力所能及,觅得一种事做,从事于实际的职业的陶冶。用比喻来说,既成的职业者和职业方向已决定了的专门大学的毕业生是器物,而中学毕业生尚是造器物的原料,器物因有一定的用途,销路有好有坏,至于原料,用途不如器物的有一定限制,销路应较器物自由。故就一般情形而论,中学生的出路问题,照理不如一般失业问题的紧迫。如果中学生的出路要成问题,那末高小毕业生的出路也要成问题,甚而至于初小毕业生的出路也都要成问题。那就成为全体国民的出路问题,不是中学生的出路问题了。
说虽如此,却不能适用于中国。中国的中学生确有出路问题,而且问题的严重性不下于一般的失业问题。石惠福君的自杀就是证明。石惠福君的自杀人已知道,此外不知道的恐怕还有,将来也许陆续会有这种不幸发生。至于一时虽不自杀,而用了潦倒颓废的手段慢性地在那里自杀的青年,其数更不堪设想哩。
中学生的出路何以在中国成为问题,而且如此严重,其原因当然很多。世界的、国际的及社会的、政治的原因,现在不提,且就中学教育及学生本身加以考察。
先就中学教育说:
中国的教育制度是模仿别国的,可是模仿来的只是一个形式,内容却仍是“之乎者也”(现在改作“的了吗呢”)式的科举式的老斯文。在中国求学叫做读书,不论其学艺术、学医药、学工业,甚至于学体操,都叫做读书。普通的中学无工场,无农场,即使有了农场与工场,也不劳动,只是当作一种教师时间的切卖所而已。除了几张挂图几架简单的理化仪器以外,彻头彻尾是书本(而且只是教科书)的教育。先生拿了书上堂下堂,学生拿了书上班退班。腰间系一条麻绳与小刀,带起有边的帽子,提着木棍,就是童子军;挂幅中山像,每周月曜向他鞠三个躬,静默三分钟,就是党化教育;各处通路钉几块“大同路”“平等路”“三民路”的牌子,就是公民教育。十月十日白相一天,每次下课休息十分钟,先生口口声声“诸位同学”,校工口口声声“少爷小姐”,三年毕业,文凭一张,如要升入高中,再这样地来三年。这是普通中学教育的实况。中学校的墙壁上或廊柱上虽明明用了隶书或是魏碑写着“打破封建制度”的标语,其实中学校本身就是封建制度的化身,而且还是封建思想的养成所。试问这成千成万的“诸位同学”和“少爷小姐”走出校门,除了有老米饭可吃,或是有钱升学的,叫他们到哪里去呢?当然是问题了。
以上是就中等教育的精神说的。让我们再就了中学校的制度来看:中国在中学制度上曾行过双轨制,一方有纯粹的中学校,一方别有甲种实业学校。自学制改革以后,取消双轨制,于纯粹的中学校中附带各种职业科。可是改革以来,高中于文理二科以外,除了设备不必大花钱的师范科商科等外,不闻附有别种门类的职业科。今则且并正统的文理二科亦许不设,得改为混沌的普通科了。至于初中的职业预施,更无所闻。
学校原该使各阶段可以独立。中国的学制从系统图上看去,似乎也可以言之成理,划分自由。可是这张系统表却是一张不能兑现的支票,实际是高小为初中的预备,初中为高中的预备,高中为大学的预备(大学呢,又是出洋的预备)而已。下级各为上级的预备,在下级终止的就做了牺牲,这牺牲以中学一段为最惨酷。因为就时期说,中学时代是青年期与成年期的交点,一遭蹉跎,有关于其终身。就经济状况说,中学生兼有富者、小康者与微寒者三种等级,富者且不提,小康者与微寒者是大都无力升学与出洋的。不及成器,半途而废,结果也是毕生受害。
就实际情形看来,中国的中学校本身已在暴露着空虚与破绽,已在自己种毒的途上了。它一壁无目的地养成了许多封建式的“诸位同学”与“少爷小姐”,一壁除了升学以外不预计及他们的去路。这种教育真值得诅咒。老实说吧,中学校自己已在那里自杀了,中学校毕业生石君的自杀,可以认作中学校自杀的朕兆。
再说学生。
从理论上说来,学生思想行为的如何,能力的优劣,大半该由教育者或学校负责的。这话的确度在实际上也许要打折扣,尤其不能适用于中国。中国的教育界内容既空虚,而且变动极多。我所居的附近有一个中学校,成立不过七八年,在我所知道的中学校中比较要算变动很少的,可是也每年总有大部分的教职员更动。那里一路植有杨柳,我于学期之末,眼见交往初熟的人带着行李走了,总要黯然地记起“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的词句来,同时感到现今教育界的不安定。觉得在这样传舍似的教育界,即使有热心肯对学生负责的教育者,责任也无从负起。一个学生从入学起至毕业止,难得有始终戴一个人为校长,一门功课由一个教师授完的。据一个从济南来的朋友说,山东于最近半个月内更换了三个教育厅长,真是“五日京兆”了。我想教育厅长如此,那么校长与教员的变动的剧烈,恐怕要如洗牌时的麻雀牌了吧。
话不觉说得太絮烦了,但我的意思只在借此一端说明中国教育界的不能负教育的责任而已。除了不安定以外,中国的教育界缺点当然还多,这里不备举。在这种不能负责任的教育的环境之下,学生自身如不自己觉醒,真是危险之至。自己教育在教育上原是很重要的事,而在中国的学生更加重要。
第一要紧的是时代与地位的自觉。关于此,我在本志的创刊号曾一度论及。现在学校的环境里,很有许多可以贻害青年的东西,足使青年堕入五里雾中,受其迷醉。现在的学校差不多谈不到身心的锻炼,全体充满着虚伪的空气:明明是初步的学习,却彼此号称“研究”;明明是胡闹,却称曰“浪漫”;饭厅有风潮了,总是“厨役”不好;工人名曰“校役”;什么“诸君是将来的中坚分子”咧,“努力革命事业”咧,“读书可以救国”咧,诸如此类的迷药,尽力地向青年灌注。试问,青年住在这幻想的蜃楼里,一旦走出校门,其幻灭将怎样啊。石惠福君的宁自杀不当巡警,实是千该万该。因为巡警不是“中坚分子”,做巡警不好算“革命事业”,也不好算“救国”的。
中学生在中学校里“研究”了三年或六年,大家都想作所谓“中坚分子”,都想做所谓“革命事业”,都要尽所谓“救国”的天职,于是本已困难万分的中学生的出路更增加其困难性,除了有“好亲戚援引,阔同乡帮助”的幸运儿以外,恐怕只有石惠福君所走的死路一条了。
因为石惠福君的遗书里有关于他父亲的话,我顺便也在这里向作父母的人说几句话。
使子女受教育原是父母的责任。可是现今理想社会还未实现,财产私有制度尚未废除,什么都要钱,教育费为数又大。当你未送子女入中学校以前,你须得摸摸你的荷包看,万一你觉得财力不够使你的子女于中学毕业后更升学,你就须把送子女入中学的事加以踌躇考虑。为你计,为你的子女计,与其虚荣地强思使门楣生色,也许还是不入中学,或不升高中,以高小或初中毕业的资格直接去谋相当的职业为是。
培植子女,在普通的家庭看来是一种商业的投资。“念书为的做事,挣钱养家”,这不单是石惠福君父亲的话,恐怕是一般父母的话吧。这种素朴的投机的心理虽可鄙薄,也大足同情。但现在已不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时代了,教育的投机事业未必稳定。纵使有大大的本钱,把子女变成了学士或博士,也未必一定能挣钱养家。至于本钱微小的,一不留心,反足使子女半途而废,其害自更甚了。卢梭以为富人之子应受教育,至于穷人之子不必受教育,可由环境去收得教育。故他在《爱弥尔》里所处理的理想的孩子就是一个富者之子。这原是一种偏激之说,但在现代经济制度之下,特别的在现在中国的教育情形之下,是值得一顾的话。中学生毕业后无力升学,穷于出路,这也许大半是父母当时茫茫然使子女入中学之故,做父母的应同负责任。中国的中学校的各阶段不能独立,名为可附带各种职业科,而其实只是空言。在这状态未改正以前,我敢奉劝中流以下的家庭父母勿轻率地送子女入中学校。
以上是我因闻石惠福君之自杀而感到的种种。我和石君未曾相识,不知其家庭如何,境况如何,精神上有无疾病,曾从哪一个中学校毕业,是初中抑是高中,只是凭了友人所寄来新闻记载,当作一个抽象的中学生问题加以考察而已。话虽已说得不少,在读者眼中也许只是照例的旁观论调,等于我在开端所说的“验得某人委系自杀身死……”的法官口吻,亦未可知。但我自信并不如此。
还有,我所说的只是消极的指摘,别无积极的改进方案。这也许会使读者不满。积极的改进方案原该想的,可是我非其人。教育部,各省教育厅,都设有管领中等教育的官吏,想来都在考案着,请读者拭目以待吧。
刊《中学生》第八号
(1930年10月)
关于职业
暑假快到,诸君之中有许多人将在初中或高中毕业了。有钱的不消说正在预备升学,境况不裕的却不得不就此与学校生活告别,各自分头奔向社会中去找寻出路,谋糊口之所。“去干什么好呢?”“有没有可干的事呢?”这两个问题恐早已占领着诸君心的全部了吧。
“去干什么好呢?”这是职业的选择问题。“有没有可干的事呢?”这是职业的有无问题。
关于青年的职业,我们平常所听到的有两种议论,想来诸君也曾听到过。
一派人这样说:“职业是神圣的,而且是终身的大事。青年于未就职业以前须考察社会环境,审度自己个性,参酌将来的希望,仔细选择。”
这番议论原不是毫无理由的话,可是按之现今实际,却不免是一种高调。“审度自己个性”,“参酌将来希望”,这种条件在眼前有许多职业可就的人,也许可作参考。现在还是用人尚未公开、私人可以滥用的时代。假如诸君之中有这样的一个幸运儿,父亲居政界要位,叔子是商界首领,母舅是大工厂主,未婚妻家有一个大大的农场,各方面汲引有人,他无论到哪一边去,都不愁跑不进,对于这样的人,第一种高调是值得倾听的。可是在大多数的一般人看来,这番议论只等于空洞的说教,等于一张不能兑现的美丽的支票而已。
又有一派人说:“中国困处在帝国主义的资本主义之下,产业落后,国内即有产业,亦被握于帝国主义走狗或资本家之手。无业,失业,都是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的罪恶。我们要有职业,就应该起而革命,赶快打倒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否则就无法解决职业问题。”这番议论有着事实的根据,当然不能说是不对。可是也是一种高调。革命不是一旦可成就的大事,而且要大多数人都不事生产,以革命为专业,也究不可能。未来是未来,现在是现在,未来的合理的自由社会虽当悬为目标,群策群力地求其实现,现在的生活的十字架却仍无法不负的。
第一派议论偏重于职业的选择,第二派议论偏重于职业的有无,结果都有有方无药的毛病。职业问题的纠纷,实起于这职业的有无与选择两问题的错综。职业的有无原是第一问题,但我们不能说中国人都没有职业。试看种田的在种田,做工的在做工,做店员的在做店员,他们境况虽不甚佳,何尝没有职业?就大体说,职业是有的,可是自诩为士的读过几年书的学生,都不把这种职业放在眼里,他们要选择,愈选择,职业的途径就愈狭小,结果就至走投无路了。
诸君是中学生,除师范部出身的已略受关于小学教师的职业陶冶外,大部分在职业方面尚未有一定的方向。诸君出校门时,社会未曾替诸君留好一定的交椅,为工为农为商都要诸君自己去为,自己去养成。这在诸君是一件困难的事,但也是一件自由的事:困难的是什么职业都外行,要从头学起;自由的是什么职业都可为,并不受一定的限制。犹之婴孩初生,运命未定,前途亦因而无限。
现在让我来平心静气地提出几条可走的方向供诸君参考。据我所见,普通人的职业的来路不外下列几项,诸君所能走的方向当然也不出这几项。一、独立自营,二、从事家业,三、入工商界习业,四、入公私机关作月薪生活。
一、独立自营如果能够,这是最所希望的,农业也好,商店也好,工业也好,随自己性之所近,于可能范围内以小资本择一经营之。如嫌无专门知识,不妨先作短时间的见习,然后从事。想从事园艺者可先入农场,想从事化学小工艺者可先入化学工厂(此种见习并不以月薪为目的,机会自可较易谋得)。无论国内国外,大实业家大都是由小资本经营发迹的,独往独来地经营一种事业,生杀予夺,权都在我,较之寄人篱下的官吏及事务员,真不知要好若干倍了。
二、从事家业现在已不是职业世袭的时代,农之子原不必一定为农,工之子原不必一定为工,商之子原不必一定为商,并且时代变迁得很快,祖先传来的家业也许已有不能再维持的。但如果别无职业可就,而家业尚可继续的时候,那么从事家业也未始不是一策。因为是家业的缘故,体质上天然有着遗传的便利,业务上的知识也无须外求,一切工具设备又都是现成的,尽可帮同父兄继续干去。一面再以修得的常识为基础,广求与家业有关的知识,加以改进。如果是农业家,那么去设法图农事的改良,如果是商家,那么去谋销路的扩张。可做的事正多,好好做去,希望很是无穷的。
三、入工商界习业入工商界习业就是俗语的所谓“学生意”。普通的所谓职业,大都须从“学生意”入门,因为职业上所需要的是熟悉该项职业一切事情的人——即所谓内行人,欲投身于某职业的,当然须从学习入手。入工商界习业须有人介绍与担保,不及前二项的自由,在学习的时候,普通还须受徒弟待遇,但国内真正的工人与商人却都由此产生。普通一店或一厂的领袖人物,最初就是学徒,他们熟悉了该项情形,中途独立自营,自立基业的也很多。
四、入公私机关作月薪生活这是近代知识分子最普遍的出路,自学校教师、公司银行的职员、工厂的技师,以至官厅的政务人员,都属这一类。到这条路去的人不必自出资本,不必经过学徒生活,但大多数却须有较专门的知识技能。中学毕业生除小学教师外,非有人援引,未必就跑得进。即能勉强挨身进去,也只是书记等类的下级职员而已。
以上四项为一般人可走的职业的方向。“独立自营”与“从事家业”二项,是各走各路,不必你抢我夺,无所谓就职难的。普通的所谓就职难,实在“入工商界习业”与“入公私机关作月薪生活”二项,尤其是“入公私机关作月薪生活”一项。因为入工商界习业,尚是作学徒,收容虽有定额,最初地位较低,竞争不烈,方面也广,只要投身者肯屈就,大概尚不难安排;至于公私机关则为数有限,职员的名额、薪水的总数又有一定,竞争自然利害了。
诸君出校门后投身职业,该向哪一条路跑,原不能一概论定,一条路有一条路的难处,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志愿,断难代为抉择。不但别人难以代为抉择,恐诸君自己也无法抉择。在现在的情势之下,一切须看条件:要独立自营,至少家里须有小资本;要从事家业,至少家里先要有老业;要入工商界学业,至少在工商界要有能介绍的亲友;要入机关领月薪,也至少要有人援引;此外各门还要有能相适应的特种品性(好品性或坏品性)。不过就大体说,诸君为生活计,总须走一条路,而且事实也非逼迫诸君去走一条路不可。现世尚谈不到机会平等,只好各人走各人的路,“君乘车,我戴笠”,“君担簦,我跨马”,有的乘车,有的戴笠,有的担簦,有的跨马,从前有此不平,现在仍有此不平,无法讳言。
在现今什么都只好碰去看,尤其是职业。今日在职业界吃饭的人,其职业大概都是碰来的。他们有的在某公司办事,有的在某工厂中为事务员,有的在某衙门里作官吏,有的在某处办农场,但我相信他们当初并不曾有此预期,只是因了偶然的机会,经过几次转变,达到现在的地位而已。
但诸君不可误解,把“碰”解作不劳而获的幸运。要碰,先须有碰的资格,没有资格,即有偶然的机会在你眼前,你也无法将它捉住,至少在无权无势要靠能力换饭吃的大众是如此。某商店须用一个管银钱的店员,你如果没有金钱信用的人,就无资格去碰了;某机关要请一个书记,你如果是文理不通字迹潦草的,就无资格去碰了;某公司要找一个能担任烦剧事务的职员,你如果是身体怯弱的,就无资格去碰了。身体,品性,知识,都是碰的条件。中学校教育原不是教授职业技能的,但在身体的锻炼、品性的陶冶、知识的修养(这原是普通教育最重要的目的,可惜现在的学校却不一定能够做到)各点上看来,却不能说与职业无关。诸君对于校课如果曾作了正式的学习,不曾马马虎虎地经过,那么即对于以后就职业说,也可以说不曾白花了学费的了。
诸君出校门以后,就利用了在校中锻炼好了的身体,陶冶过的品性,修养来的知识去碰吧。一面还须把身体、品性、知识继续锻炼陶冶修养,以期不失未来的新机会。万一不凑巧一时碰不到职业,请平心反省,是否自己没有碰的资格?倘若自己觉到资格不够,就应该努力补修。如果自问资格无缺,所以碰不到职业完全由于没有机会,也只有再去碰而已。实情如此,有什么别的话可说呢!
刊《中学生》第十六号
(1931年6月)
怎样对付教训
暑假已完,新学年就此开始,诸君将出家门,即有亲爱的父母向诸君作种种叮嘱,“保重身体”咧,“爱惜金钱”咧,“勿管闲事”咧,“努力用功”咧……这么一大套。才进校门,在开学式中又有校长训话,教师训话,来宾训话,又是“革命勿忘读书,读书勿忘革命”咧,“打倒帝国主义”咧,“以学救国”咧,“陶冶品性”咧,“锻炼身体”咧,“谨守校规”咧……那么一大套。
不管诸君要听不要听,总之现在是诸君整段地要受教训的时期,各种各样的教训由父母师长各方面袭来,要求诸君承受遵守。诸君如果把这种教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随听随忘,那也就罢了,倘若想切实奉行,就有许多问题可以发生。我原不敢说诸君之中没有马马虎虎把父母师长的教训视如马耳东风的人,却信这种人极其少数,大多数的中学生诸君都是诚笃要好的青年,对于父母师长的教训,只要力所能及,都想服膺实行的。对于这等好青年,我敢来贡献些关于教训的意见。
第一须辨别教训的真伪。
教训会有伪的吗?尽有尽有!有一篇短篇小说(忘其作者与篇名)中,写着下面这样的故事:
甲乙两个工场主同时在其工场中提倡节俭:A是甲工场的工人,B是乙工场的工人。
A听了甲工场主的节俭谈,很是信服,切实奉行。最初戒除烟酒,妻病了也不给她多方治疗,结果成了鳏夫。为节俭计,不但不续娶,且把住房也退掉,独自住在小客栈里。后来觉得日食三餐太浪费,乃改为二餐,最后且减到一餐。
物价虽日趋腾贵,他却仍能应付,而且还能把收入的一部分去储蓄在工场里。也曾屡次以物价腾贵的理由去向主人要求加薪,主人总不答允。主人的理由是:他费用有限,现有工资已尽够他的生活。
有一天,他去访在乙工场做工的B,一则想看看B的生活方法,二则想对B夸说夸说自己的节俭之德。
B的样儿使他吃了一惊。B在数年前是个比他不如的光蛋,现在居然已有妻与子,且住着不坏的房子了。他问B何以能如此,B的回答是:
“我因为没有钱,才入工场作工。主人教我节俭,但是你想,穷光蛋一个大都没有,从何节俭起啊!后来物价逐渐腾贵,我和大家向主人要求加薪,乘机就娶了妻,妻不久就生了子。一人的所得不足养活三口,于是又只好强求主人再加薪水。有了妻子,不能再住客栈或寄宿舍,才于最近自己租了这所房子。可是生活费又感到不足了,尚拟向主人再请求加薪呢。”
B虽这样诉说着生活的艰辛,可是脸色却比他有血色得多。B的妻抱其肥胖的小孩,时时举目来向他的黄瘦的脸看。他见了B的一家的光景,不禁回想起妻未死时的情形来。
诸君读了上面所记的小说梗概,作何感想?就一般说,节俭原是一种美德,节俭的教训原是应该倾听的。可是上述梗概中的甲工场主所提倡的节俭,却是一种掠夺的策略,他们所提出的节俭的教训,完全是欺骗的虚伪的东西。诸君目前尚不是工人,不消说这样的欺骗的教训暂时是不会临到头上来的,但如果诸君的校长或教师不替诸君本身着想,专以保持自己的地位饭碗为目的,或专为办事省麻烦起见,向诸君咣咣地提倡服从之德,教诸君谨守他们的所谓校规,则如何?合理的校规原是应守的,但校规的所以应守,理由应在有益于学生自己和学校全体,不应专为校长或教师的私人便利,去作愚蠢的奴隶。前学期的校长姓王,教师是甲乙丙丁,这学期的校长姓张,教师是ABCD,在现今把学校视作传舍的教育情形之下,作校长或教师的未必对于学生都能互相诚信,“谨守校规”的教训也自然不大容易有效。但我敢奉劝诸君,合理的校规是应守的,只是要为自己和全体而守,不为校长或教师私人的便利而守。当校长或教师发出“谨守校规”的教训的时候,须认清其动机的公私。为了校长及少数教师想出风头,把学生作了牺牲,无谓地奖励不合理的运动竞技或跳舞演剧的把戏,近来多着呢!
对于教训须辨认其动机的公私,不管三七廿一地盲从了去奉行,结果就会被欺。但是有种教训,在施教训的人热心为诸君设想,并无自私的处所,而其实仍是虚伪的东西。这种出于热心而实虚伪的教训,实际上很多,举一例来说:诸君出家门时,父母叮嘱你们“努力用功”。“努力用功”是一条教训。这条教训出于诸君的父母之口,其中笼着无限的对于诸君的热情和希望,可谓决不含有什么策略的嫌疑的了。可是这真诚的父母的教训,因了说法竟可以成为虚伪的东西的。
自古至今,为父母的既叫儿子读书,没有不希望儿子能上进,能努力用功的。韩愈有一首教子的诗题目叫做《符读书城南》的,中有一段云:
“……两家各生子,提孩巧相如。少长聚嬉戏,不殊同队鱼。年至十二三,头角稍相疏。二十渐乖张,清沟映污渠。三十骨胳成,乃一龙一猪。飞黄腾达去,不能顾蟾蜍。一为马前卒,鞭背生虫蛆。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君。问之何因尔,学与不学欤。……”
这段文字,如果依照今日的情形改说起来,大意是说:“有两份人家各生了一个孩子,幼时知识相同,常在一块儿游耍,后来一个努力读书,一个不努力读书,结果一个成了车夫,受人鞭挞,一个做了大官,住在高大的房子里,何等写意。”诸君的父母叮嘱诸君“努力用功”究出何种动机,原不敢断言,但普通的父母对于儿子都无不希望儿子能“飞黄腾达”,以为要“飞黄腾达”就非教儿子“努力用功”不可。韩愈是个有见解的名人,尚且如此教子,普通的父母当然不消再说了。
如果诸君的父母确由此见解对诸君发“努力用功”的教训,那么我敢奉告诸君,这教训是虚伪的。“飞黄腾达”是否应该,且不去管他,要想用了“努力用功”去求“飞黄腾达”,殊不可靠。实际社会的现象不但并不如此,有时竟成相反。试看!现今住高大洋房的,坐汽车的,作大官的,是否都是曾“努力用功”的人?拉黄包车的是否都是当时国民小学中的劣等生?“努力用功”原是应该的,原是应有的好教训,但如果这教训的动机由于想“飞黄腾达”,那结果就成了一句骗人的虚伪之谈。在韩愈的时代,这种教训也许尚有几分可靠,原说不定,但观于韩愈自己读了许多书还要“送穷”(他有一篇《送穷文》),韩愈以前的杜甫有“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奉酬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话,足见当时多读书的未必就享幸福,韩愈对于儿子已无心地陷入虚伪的地步了。至于今日,情形自更不同,住洋房,坐汽车,过阔生活的,多数是些别字连篇或竟一字不识的投机商人,次之是不廉洁的官吏(因为他们如果仅靠官俸决不能过如此的阔生活),他们的所以能为官吏也别有原因,并非因为他们学问比别人都好。大学毕了业不一定就有出路,中学毕业生更无路可走,没钱的甚至要想在小学读书而不能。今日的实际情形如此,如果做父母的还要用了韩愈的老调,以“飞黄腾达”的动机,向儿子发“努力用功”的教训,直是作梦。做儿子的如果毫不思辨,闭了眼睛奉行,便是呆伯,结果父母与儿子都难免失望。
那么“努力用功”是不对的吗?诸君的父母不该教诸君“努力用功”,诸君不该“努力用功”了吗?决不,决不!我不但不反对“努力用功”的教训,而且进一步地主张诸君应“努力用功”。我所想纠正的是“努力用功”的教训的动机,想把“努力用功”的教训摆在合理的基础之上。诸君幼年狼藉米饭时,父母常以雷殛的话相戒的吧。诸君那时年幼无知,因怕雷殛,也就不敢任意把米饭狼藉。后来诸君有了关于电气的常识,知道雷殛与狼藉饭粒的事毫不发生因果的关系了,那么,就可任意把米饭抛弃了吗?我想诸君决不至如此。幼时的不敢狼藉米饭理由是怕雷殛,后来的不敢狼藉米饭,理由另是一种:米饭是农人劳动的产物,可以活人,不应无故暴殄。后者的理由比前者合理,“不该狼藉米饭”的教训要摆在这合理的理由上,基础才稳固。为想“飞黄腾达”而“努力用功”,这教训按之社会实况,等于“怕雷殛”而“不狼藉米饭”,禁不得一驳就倒的。“努力用功”的教训,须于“飞黄腾达”以外,别求可靠的合理的理由才牢固,才不虚伪。所谓可靠的合理的理由,诸君的父母如果能发见,再好没有,万一不能发见,那么非诸君自己去发见不可,决不该把虚伪的教训只管愚守下去。
教训本身原无所谓真伪,教训的真伪完全在发教训者的动机的公私,和理由的合理与否。校长教师也许会为私人的便利发种种教训,父母为爱子的至情所驱,因了素朴见解也许会发种种靠不住的教训,诸君自己却不可不加以注意考察,审别真伪,把外来的种种教训转而置于合理的正确的基础上,然后去加以切实奉行才对。诸君应“谨守校规”,但须为自己的利益(不仅是除名不除名留级不留级等类的问题)和学校全体而守校规,不应为校长教师作私人便利的方便而守校规。诸君应“努力用功”,但“努力用功”的理由须在“飞黄腾达”以外另去找寻,为发达自己身心各部分的能力,获得水平线以上的知识技能而“努力用功”。总而言之,教训有真有伪,诸君所应奉行的是真的教训,不是伪的教训。
第二,须注意教训的彼此矛盾。
教训的来处不一,所关系的方向亦不一,对于一事,往往有的教训是这样,有的教训是那样,彼此矛盾,使人无所适从的。例如同是关于身体,父母教诸君“保重身体”,学校教诸君“锻炼身体”,父母爱怜诸君,所谓“保重身体”者,其内容大概是教诸君当心冷暖,不可过劳之类,而学校的所谓“锻炼身体”,却是要诸君能耐寒暑,或故意要诸君多去劳动。“公要馄饨婆要面”,诸君也许会感到矛盾,左右为难了吧。又如父母教诸君“勿管闲事”,而党义教师却教诸君“打倒帝国主义”,国语教师教诸君在自修时间中多读国文书本,体育教师却教诸君每日要多运动,诸如此类的事例,举不胜举,诸君现正切身受着,当比我知道得多,无待详说。
先就“保重身体”与“锻炼身体”说,二者因了解释,可以彼此统一,毫无矛盾。人生在世不但有种种事须应付,而且境遇的变动也是意料中的事,断不能一生长沉浸在姑息的父母之爱中。为应付未来计,为发达能力计,都非把身体好好锻炼不可。如果如此解释,那么适度的锻炼即所以“保重身体”,同时如果真正要“保重身体”,也就非“锻炼身体”不可了。“勿管闲事”与“打倒帝国主义”亦可因了解释使减除其矛盾性。凡对于某一事自己感到责任的,必是已有相当的实行能力的人。毫没有实行某事能力的人决不会对于某事感到非做不可的责任,除非是狂人。我们不责乞丐出慈善捐款,乞丐对于物质的慈善事业,当然也不会感到何等的责任。党义教师教诸君“打倒帝国主义”,倘只是一句照例的空洞的口号,别无可行的实际方案,或有了方案而非诸君能力所及的,诸君对之当然不会发生何等责任,结果无非成了一个“言者谆谆听者藐藐”的局面,与“勿管闲事”的诸君的父母的教训,毫无冲突之处可说。如果党义教师的“打倒帝国主义”的教训确有方案步骤,而这方案步骤切合诸君程度,确为诸君能力所及,那么诸君对于“打倒帝国主义”非感到责任不可,既对于“打倒帝国主义”感到责任,那就“打倒帝国主义”对于诸君不是“闲事”了。父母为家庭小观念所囿,教诸君“勿管闲事”,也许就是暗暗地教诸君不要去做“打倒帝国主义”等类的事。但诸君既明白自己的责任,知道“打倒帝国主义”是应做而且能做的事,不是“闲事”,内心已无矛盾,尽可于应行时尽力去行的了。贤明的父母决不会禁止子女去干力所能及的有意义的各种运动的。国语教师教诸君在课外多读国文书本,体育教师教诸君每日多运动,将如何呢?其实,各科教师都有把自己所授的科目格外重视的偏见,不但国语体育二者如此。对于这种教师的矛盾的要求,应以“整个的程度的水平线”为标准,自定取舍,中学是普通教育,诸君的精力有限,如果偏重了一方面,结果必致欠缺了别方面,对于前途殊非好事。诸君对于各科须牺牲自己的嗜好与偏见,普遍修习。在终日埋头用功的人,体育教师的“多从事运动”是好教训,在各科成绩都过得去而国语能力特差的人,国语教师的“课外多读国文书本”是好教训。各科教师所发之教训原不免彼此矛盾,若能依了“整个的程度的水平线”为标准,自定取舍,奉行上就不会有什么困难了。
刊《中学生》第十七号
(1931年9月)
恭祝快乐
新年在中年以上的人是易起感伤的,从来文人在新年所作的诗词如《元旦书怀》《新年杂感》之类,都不免带有“时不我与”“岁月如流”的愁情。小孩逢新年最快乐,巴不得新年快到,在小孩新年是成长的里程,他们的欢迎新年,实由于无意识的成长的欲望,并非只为了新年可以着新衣吃糖果。
在快到二十岁的中学生诸君,对于新年的感想是怎样?用折中的说法来讲,当然是愁情与快乐兼而有之的了。可乐的是不久中学校就要毕业,不久就可升级,不久就可把某学科修毕……可愁的是:年龄一年增大一年,自己的出路问题一年急迫一年,家庭对于自己负担能力一年不如一年……如果我的推想不错,诸君当这新年,除了几个有特别情形的以外,正在乐与愁交织的情绪之中了。国难正亟,内战又将难免,加以农村破产,百业凋零,全民族奄奄待毙。诸君在此环境之下,愁多于乐,是当然的事。不,诸君之中的大多数,也许只感到愁不感到乐,也未可知!
但愁思是无益于事而且可以害事的,快乐才是青年可欢迎的气象,至少须于愁思以外还有快乐。国家社会现象糟到如此,自有责任者在,无论任何巧辩的人,也决不能诿过于未满二十岁的中学生诸君身上。诸君对于国家社会的糟象,该愤恨,该留意,该预筹挽救的方法,却万不可一味地愁。对于自己的将来,该预备,该奋斗,也万不可一味地愁。
世界日日在变,变好变坏,既不一其说,也不得而知。诸君是要在未来的世界生活的,不可不早事预备。未来的世界是个怎么样子,生活上需要何种本领,原不敢预言,但有几件根本的资格,如壮健的体力,团体的合群力,明确的思考力,刻苦的忍耐力,敏捷的应对力,丰富的想象力……是无论任何职业任何世界都必要的。不论你去作工、行商、或做官都用得着。不论一九三六年世界大战不大战,国内目前内战不内战,都用得着。
当此新年,“恭祝快乐!”诸君须快乐,才能锻炼自己,预备将来。无谓的愁思,是足损诸君的元气,为诸君之害的。
刊《中学生》第四十一号
(1934年1月)
一个从四川来的青年
最近,我遇到一件不寻常的事。
新年开工的第一日,于写字台上停工数日来积下来的信堆里,发见一封由本埠不甚知名的某小旅馆发来的挂号信。信里说,自己是与我不相识的青年,因为读了我的文章,很钦佩我,愿跟我做事,一壁做工,一壁学习;特远远地冒险从四川冲到上海来,现住在某小旅馆里,一心等候我的回音。我看了通信,既惶悚,又惊异。自从服务杂志以来,时常接到青年读者诸君的信,像这样突兀这样迫切的函件却是第一次见到。我因为不知怎样写回信才好,正在踌躇,次晨又接到他的催信了。这次的信是双挂号的,信里说,他在上海举目无亲,完全要惟我是赖。又说离家时,父母亲友都不以他为然,可是他终于信赖着我,不顾一切地冲到上海来了,叫我快快给他回音。
我想写回信,可是无从写起,结果携了原信跑到旅馆里去访他,和他面谈。他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印象并不坏,据说曾在四川某中学读过几年书,中途又改入商店,因川中商业不景气,仍想再求学。此次远来找我,目的有二:一是要我指导他的学问,二是要我给他一个职业的位置,不论什么都愿做,但求能半工半读就是。我的答复是:我自惭没有真实学问可以作他的指导,半工半读的职业更无法立刻代谋。惟一的忠告是劝他且回故乡去,不要徒然飘泊在上海。他对于回故乡去似有难色,说恐见不得父母亲友。我苦劝了一番,且答应与他时常通信(即他的所谓学问指导),他才表示愿即日离开上海。据他说有一位同乡在无锡某工厂里服务,上海既得不到位置,只好到无锡去改托同乡设法。我问他事前曾否与在无锡的那位同乡有所接洽,他说毫无接洽,只好撞去看。我不禁又为之黯然起来,可是也无法叫他不到无锡去。“在无锡如果找不到事,还是赶快回故乡去吧。”这是临别时我最后劝他的话。傍晚他又送了一封信来,还赠我一瓶辣酱与一罐榨菜。信中说,决依从我的劝告,离去上海,明晨赴无锡去。
我凝视着放在写字台上的辣酱瓶与榨菜罐,不禁感慨多端:想起一二年前上海曾有好几批青年抛了职业与家庭远赴峨嵋山学道,现在这位青年却从峨嵋山附近的家乡,毫无把握地冲到上海来。两相对照,为之苦笑起来。我和这位青年未曾素识,对于他个人无所谓爱憎,只是对于他的行动却认为缺乏常识,可以说是对于现社会认识不足。
这位青年的投奔到上海来,据他自说一则为了想“从师”,二则为了想“得职”。我的足为“师”与否且不管,即使果足为“师”,也是不能“从”的。古代生活简单,为师者安住在家里,远方仰慕他的负笈相从,就住在师的门下,一方面执弟子之役,一方面随时求教。师弟之间自然成立着经济的关系,可以不作其他别种的打算与计较。现在怎样?普通所谓“师”者就是学校教员,完全为雇用性质,师弟之间的经济关系并没有从前的自然,并且教员生活甚不稳定,这学期在这儿,下学期在那儿,地位更动得比戏院里的优伶还厉害,叫青年怎能“从”呢?我是书店的职员,说得明白点,是被书店雇用,靠书店的薪水生活着的。住的房子只是每月出钱租来的狭小的一室,安顿妻孥已嫌不够,哪里还容得“门下生”与“入室弟子”呢?“从师”的话,现今还有人沿用,其实现社会中早已根本不能有这么一回事,应该与“郊”“褅”“告朔”之类同列入废语之中的了。
至于得职,在现代工商社会中,可分为两种方式:一是聘任,一是雇用。聘任是厂店方面要求你去担任职务的,且提开不谈;至于雇用,最初大概要有介绍人或保证人。雇用之权普通操在经理,一个陌生的青年突然对于厂店中的某个人说,要立刻在厂店中替他安插一个职位,当然难以办到。用自荐书来介绍自己,他国原有此种求职的方式,国内新式的厂店中也似乎正在仿行。可是不经对方同意,就突兀地奔投前往是决不行的。这位青年投奔到我这里来,碰壁,投奔到无锡去找同乡,据我推断起来也一定会碰壁吧。理想社会实现以后不知道,在现社会的机构里决不会让我们有这样的自由。
现社会的机构如此。这机构是好是坏,姑且不谈,我们应该大家先把它明了,凡事认清,不为陈套的文字所拘缚,不为传统的惯例所蒙蔽。学问在现社会中是什么?“师”在现社会中是什么?今日职业界的情形怎样?工厂商店内部的构造怎样?……诸如此类的事项,在中学校的教科书里也许是不列入的,学校的教员们的口里也许是不提及的,可是却都是很重要的知识。
这位青年不顾一切远道投奔到上海来,其勇气足以令人赞赏,可惜,他对于现社会尚未认识得明白,其追求的落空,无异于上海青年的赴峨嵋山求道!
上海青年赴峨嵋山求道,大家都把责任归诸荒唐的武侠小说,峨嵋山的道士倒是没有责任的。这位青年的从四川到上海来碰壁,责任者是谁呢?这是一个值得大家考察的问题了。
刊《中学生》第四十三号
(1934年2月)
“自学”和“自己教育”
我为了职务的关系,有机会读到各地青年的来信和文稿。这些文字坦白地表示着诸位青年的生活,经验,思想,情感。一位在中等学校里担任职务的教师,他所详细知道的只限于他那个学校里的学生。可是我,对于各地青年都有相当的接触。虽然彼此不曾见过面,不能说出谁高谁矮,谁胖谁瘦,然而我看见了诸位青年的内心,诸位期望着什么,烦愁着什么,我大略有点儿理会。比起学校里的教师来,我所理会的范围宽广得多了。这是我的厚幸。我不能辜负这种厚幸,愿意根据我所理会到的和诸位随便谈谈。
从一部分的来件中间,我知道有不少青年怀着将要失学的忧惧,又有不少青年怀着已经失了学的愤慨。那些文字中间的悒郁的叙述,使人看了只好叹气。开学日子就在面前了,可是应缴的费用全没有着落,父亲或是母亲舍不得“功亏一篑”,青年自己当然更不愿意中途废学。于是在相对愁叹之外,不惜去找寻渺茫难必的希望,牺牲微薄仅存的财物。或者是走了几十里地,张家凑两块钱,李家借三块钱,合成一笔数目。或者是押了田地,当了衣服,情愿付出两三分四五分的高利,以便有面目去见学校里的会计员。在带了这笔可怜款项离开家庭的时候,父亲或是母亲往往说:“这一学期算是勉强对付过去了,但是下一学期呢!”多么沉痛的话啊!至于连这样勉强对付办法都找不到的人家,青年当然只好就此躲在家里。想找一点事情做做,东碰不成,西碰不就。哪怕小商店的学徒,小工厂的练习生也行。然而小商店正在那里“招盘”,小工厂正在那里“裁员减薪”。于是每吃一餐饭,父亲叹着气,母亲皱着眉,青年自己更是绞肠刮肚似的难过,无论吃的是咸汤白饭,或是窝窝头,都是在吃父亲母亲的血汗呀!像上面所说那样的叙述,我看见得非常之多,文字好一点坏一点没有关系,总之宣露出现在青年的一段苦闷。
是谁使青年受到这样的苦闷呢?笼统地说,自然会指出“不良的社会”来。我们很容易想象一个理想的社会,在这个理想的社会里,受教育是一般人绝对的权利,不用花一个钱,甚至为着生活上必需的消费,公家还得给受教育者津贴一点钱。而现在的社会恰正相反,须要付得出钱才可以享受受教育的权利。那么给它加上一个“不良的”的形容词,的确不算冤枉。但是这样判定之后,苦闷并不能就此解除。理想的社会又不会在今天或是明天无条件地忽然实现。在现在的社会里,要受教育就得付钱,不然学校就将开不起来,这是事实。事实是一垛坚固的墙壁,谁碰上去,谁的额角上准会起一个大疙瘩。这就是说,如果付钱成为问题的话,那么上面所说的苦闷是不可避免的。你去请教无论什么人,总不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因为无论什么人的一两句话,不能够变更当前的事实。
不过要注意,上面所说的学和受教育乃是指在学校里边学,以受学校教育而言。这只是狭义的学,狭义的受教育。按照广义说起来,学和受教育是“终身以之”的事情,离开了学校还可以学,还可以受教育,而且必须再学,必须再受教育。威尔斯等在《生命之科学》一书里说得好:“教育的目标是要使各个人成为善良的变通自在的艺人(因为环境在变迁,所以要变通自在),成为在那一般的规画中自觉能演一角的善良的公民,成为能发挥其全力的气象峥嵘、思虑周到、和蔼可亲的人格者。终其生都要有能受教育的适应性。旧式的那种阴晦的观念,以为人当在青年期之前把一切应该学的东西都学好,而以后只是用其所学,和多数的动物一样,那种观念是在从人的思想中消逝了。”可是我觉得,一班给“失学”两字威胁着而感到苦闷的青年还没有抛开那种阴晦的观念。住在学校里边叫做学,离开学校叫做“失学”,好像离开了学校,一切应该学的东西就无法学好了,其实哪里是这么一回事,所谓“自学”或是“自己教育”,非但是可能的,而且是必须的。即使住在学校里边,也不能只像一只张开着口的布袋,专等教师们把一切应该学的东西一样一样装进来,也必须应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思索这一样,练习那一样,才可以成为适应环境的“变通自在的艺人”。而思索这一样,练习那一样,就是“自学”或是“自己教育”呀。离开了学校,没有教师的指点,没有种种相当的设备,就方便上说自然差一点,然而有一个“自己”在这里,就是极大的凭藉。自己来学!自己来教育自己!只要永久努力,绝不懈怠,一切应该学的东西还是可以学得好好的。这样看起来,如果能把那种阴晦的观念抛开,建立“自学”或是“自己教育”的信念,那么遇到付钱成为问题的时候,固然不免苦闷,但是这决非顶大的苦闷。本来以为“就此完了”,所以认为顶大的苦闷。而在实际上,只要自己相信并不“就此完了”,那就不会“就此完了”,所以决非顶大的苦闷。
以上并不是勉强慰藉的话,而是对于学和受教育的一种正当观念。这种观念,无论在校不在校的人都是必需的。不过对于不在校的人尤其有用处,它能给你扫去障在面前的愁云惨雾,引导你走上自强不息的大路。
我知道有人要说:你不看见现在社会的实际情形吗?现在凡是新式的事业机关招收从业员,限定的资格起码要中学毕业生。工厂学徒哩,公司练习生哩,甚至大旅馆中同于仆役的“侍应生”哩,上海地方专以伴人游乐为事的“女向导员”哩,没有中学毕业程度的都够不上去应试。所以读不完中等学校,就等于被摈在从业的希望的门外。一般青年因为将要失学而忧惧,因为已经失了学而愤慨,原由在此。一般父母宁愿忍受最大的牺牲,而不肯让儿女“功亏一篑”,待要真个无法可想,那就流泪叹气,以为家庭的命运已经临到绝望的悬崖,原由也在此。
这种实际情形,我也知道得很清楚。按照理想说,岂但新式的事业,最好是无论什么事业,从业员的资格都起码要中学毕业生,这样,事业上的效率一定会比现在大得多。不过到了这样情形的时候,进学校将纯是权利而不担什么义务了。现在进学校多少带一点“投资”的意味,既然担着付钱的义务,总希望将来能有连本带利的丰富的收获。我知道,这样想头不止是多数父母的见解,更有许多青年也在或明或暗地意识着。这并不足以嗤笑,在现在这样的社会里,自然要产生这样的想头。而照大家的眼光看来,要得到丰富的收获,惟有在新式事业中取得一个从业员的位置。同时,惟有新式事业需要有了相当的知识和训练的从业员,其他事业现在还没有这种需要。所以在新式的事业机关招收从业员的章程里,才有“资格——中学毕业生”这一条。所以每逢新式的事业机关招考的时候,前往投考的常常是那么拥挤,出乎主持人的意料之外。
但是有一点可以注意:在招收从业员的章程的资格项下,往往不单写着“中学毕业生”,而再附加着“或有同等程度者”这样的语句。这说明了什么呢?第一,从这上面可以看出现在学校教育并不能和新式事业完全相应。新式事业所需要的是干练适用的从业员,但是根据平时的经验,觉得拿得出毕业文凭来的不一定干练适用,所以宁愿把挑选的范围放宽,在“有同等程度者”中间也来挑选一下。第二,从这上边可以看出有了一张毕业文凭的,其被录取的机会并不特别多。他不但有同样有了一张毕业文凭的和他竞争,并且有“有同等程度者”和他竞争。这当儿,取得必胜之权的凭藉不是一张文凭,而是货真价实的知识和训练。在“自学”或是“自己教育”上努力得愈多的人,他的被录取的机会也愈多。
就失学的人说来,这里就闪着一道希望的光。只管沉溺在苦闷之中,那惟有一直颓唐下去,结果把自己毁了完事。不如振作起来,在“自学”或是“自己教育”上努力。直到真个“有同等程度”的时候,直到真个有货真价实的知识和训练的时候,其并没有被摈在从业的希望的门外,不是和有了一张毕业文凭的人一样吗?
除了新式事业以外,还有许多的事业,如耕种,如贩卖,如小工艺的制作,细说起来,门类也就不少。这些事业,如果真没有办法参加进去做,我也说不出什么话。我不能从事实上没有办法之中说出办法来。但是,如果有一点办法可以参加进去的话,我以为这些事业都不妨做。在一些教训青年的书里,说到“择业”的时候往往有一套理论。事业要应合自己的兴趣哩,事业要发展自己的专长哩,还有其他的项目。其实这些都是好听的空话。一个人择业定要按照这许多项目,结果只好一辈子无业可做。事实上惟有碰到什么就做什么,只要那种事业不是害人的,例如当汉奸卖国,贩运毒品毒害人家。在碰到了一种事业的时候,你就专心一志去做,你能够抱着“自学”或是“自己教育”的信念,即使没兴趣的也会寻出兴趣来,即使不专长的也会练出专长来。同时你不必以此自限,这就是说,在你那事业所需要的知识和训练之外,更可以作其他的研修。这并不是游心外骛的意思。专力本业是当前献身的正轨,而别作研修是自己长育的良法,二者兼顾,一个人才会终身处在发展的程度之中。一朝研修有了相当的成就,而恰又碰到了另外一种事业可以应用这种成就的,你自然不妨放弃了从前的事业去做另外的事业。那时候你还是专心一志地做,和做从前的事业一样。请想想,如果所有从业的青年都像这样子,社会上的各种事业不将大大地改换面目,显出突飞猛进的气象吗?其时任何事业都像新式事业那样有着光明的前途,就从业员的收获说,也不至于会怎样不丰富。
以上的话,我以为不但对于给“失学”两字威胁着的青年有些用处,就是在校的或是从业的青年也可以从这里得到少许启示。诸位要相信,事实虽然是一垛坚固的墙壁,但在不超越事实的情形之下,觅取进展的途径,其权柄大部分还操在诸君自己的手里。能够“自学”或是“自己教育”的,在他前面等候着的往往不是苦闷而是成功!
刊《中学生》第七十一号
(193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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