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传来消息,夫君平敦盛战死沙场。玉织姫伤心欲绝,泣血捶膺:“夫君弃妾身于不顾,独赴净土。妾身无依无靠,日后将如何过活?”以袖掩面,哀哀而泣,几至声断咽绝。
当时,夫君战死乃最大不幸。玉织姫万念俱灰,不愿苟活,屡屡生出殉情之心。但因身怀六甲,不得不含悲忍痛,冷静思索。想起夫君临别之际曾戏言:“若我战死,你可改嫁源氏武士,把平敦盛忘了吧。”哪知竟一语成谶。又想到夫君曾嘱咐:“倘腹中孩儿为男,将我金饰宝刀赠他;若是女儿,便送她一尊观音像。”言犹在耳,如今却阴阳永隔,当真令人泪下千行。
乌飞兔走,悲伤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到了分娩之日。玉织姫生下一个俊美的男婴,只可惜天下已无他容身之所。一之谷一役,平家大败亏输,源氏为绝后患,下令全力搜捕平家血胤及党羽,京中贴满重金追拿的文告。凡平家子孙,一旦被捕,十岁以上者枭首,十岁以下者或刀刺或沉江。杀得血雨腥风,平家一门个个胆寒。
玉织姫年纪尚轻,彷徨无计,提心吊胆,心想这样可爱的孩子,怎能见他被刀刺水溺?不如弃之道旁,让路人抱去,兴许还能留条性命。他是夫君唯一血脉,日后若能再见,便如见到夫君一般。决心既下,立即给儿子穿上裌衣,将金饰宝刀包裹在衣内,含泪走到京都下松一带,将儿子舍弃在路旁。
恰逢法然上人带着十余名弟子前去贺茂神社参拜,途经下松,忽闻婴儿悲啼,近前一看,是个俊美的男婴,不知被谁遗弃在此。上人暗想道:“瞧这婴孩所穿服饰,以及衣中宝刀,绝非普通百姓之子。想必是大明神令我救他,才有缘相遇吧。”于是将男婴抱回寺中,找了位乳母,悉心抚养。
岁月匆匆流逝,男婴已长成七岁的男童。他天资聪颖,对上人所教学问尽皆熟习,且善于触类旁通,上人很是喜欢他。
法然上人座下有一弟子熊谷入道,法号莲生。某日,他不经意间,竟发现小敦盛的相貌,与死于自己刀下的平敦盛十分相似,不免心生疑虑:“一之谷命丧我手的平敦盛,当时也不过十六岁,只是个大孩子。这孩童真的十分像他,实在是不可思议。”此后莲生每见小敦盛,就会想起当年战阵上的惨烈一幕,禁不住泪流满面,心痛如绞。
阖寺僧众,都对小敦盛的来历颇感兴趣,每每问起,小敦盛总说自己是孤儿,并不知父母是谁,是上人在下松抱回养大。众僧都知他定有些来头,只是碍于环境,不便寻根究底。
一日,小敦盛突然来到法然上人跟前,哭诉道:“大师,我是否因前生造孽,才令今世受罚,生于人世,竟连亲生父母也不知是谁。”上人也不禁哀叹落泪道:“孩子,莫悲伤,虽然你是个孤儿,但完全可将我当作你的父母。”
可是小敦盛仍念念不忘,一心要知道双亲是谁,竟如疯魔了一般,饮食不进,如此过了七日。众僧担心他出事,聚在一起商议。上人问众僧道:“这孩子为何会突然问我父母之事?你们中有谁知晓吗?”
熊谷入道近前答道:“记得是去年某日,有位贵妇人来寺中听经,见到那孩子,便将他唤去,瞧样子对他十分喜爱。那贵妇人年约二十多岁,身穿‘十二单’,貌美如花。当时在场者较多,那贵妇也不多言,但我于暗处看得明白,她虽表面上装得与孩子不识,其实应颇有渊源。”
法然上人听罢,对围拢的人群说道:“诸位,数年前老衲与几位弟子前往贺茂神社参拜时,路经下松,这孩子便是那时拾到的。老衲将他抱回寺中,请了乳母抚养,迄今已有七年了。但他最近为何突然提起父母呢?现在他已七日未食、滴水未进,在场有哪位若知他父母是谁,望能如实告之,此乃莫大的嘉言善行。即便这孩子系平家后裔,被六波罗捕去刺死,想必他也无怨无悔了。”上人言罢,伤心垂泪,在场者也人人涕泗交流。
这时一位年轻贵妇从人群左侧越众而出。只见她穿着十二单,身材纤瘦、琼姿花貌,一望便知身份尊贵。那贵妇在众人注视下,盘腿坐到地上,将已饿得奄奄一息的小敦盛,半抱着靠在自己腿上,不停地轻声唤着,但小敦盛一直没有睁眼。
贵妇人哭诉道:“虽然此事说出来羞煞人,但此时此刻也只好如实告诉大家了。我原是藤原少纳言通宪的孙女,十四岁时,与时年十五的平敦盛两情相悦,结为夫妇。夫君于寿永三年战死一之谷时,我已有孕在身。夫君临别之际曾嘱咐道:‘倘腹中孩儿为男,将我金饰宝刀赠他;若是女儿,便送她一尊观音像。’后来我一朝分娩,生下一个男婴,相貌像极了他父亲。可惜普天之下,皆在搜捕平家后裔,年龄稍大者枭首、幼子则沉水。为保孩子性命无虞,我只能狠下心肠,将他弃之道旁,心想让路人抱去,兴许还能留条性命。他是夫君唯一血脉,日后若能再见,便如见到夫君一般。所以我就把他丢到了下松的路旁。后来我打听到法然上人将这孩子拾回寺中抚养,真是谢天谢地。从此我一心想见孩子一面,去年某日,借听经的机会,终于见到了他。今日不知为何,心中又总觉得这孩子要见我,便又来寺中。哪曾想我那可怜的孩子,竟然成了这副模样。”
她话音刚落,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呼吸已经十分微弱的小敦盛,听到母亲的哭诉声,竟醒了过来。这定然是神佛护佑,才有此奇迹。围观众人尽皆喜极而泣。
小敦盛寻到母亲后,还希望见父亲一面。于是独自跑去贺茂神社,诚心敬祷于大明神:“请您大发慈悲,让我见见父亲吧,只要一次就行。”一直祷告了整整百日,到第一百日清晨,忽有一名八旬老僧,拄拐立于小敦盛枕边,告诉他:“孩子,你自生下来起,就从未见过父亲,这实在不幸。你一定为此牵肠挂肚吧?速往摄津国昆阳野、生田一带,你会如愿以偿的。”小敦盛听了,十分高兴,登时醒了,原来是个梦。
天刚破晓,小敦盛就动身了。他由贺茂神社出发,前往摄津国昆阳野、生田。行了十余日,来到摄津国一之谷,忽然天色大变,电闪雷鸣、狂风骤雨。小敦盛栉风沐雨,艰难跋涉,心中隐隐感到害怕。海浪汹涌澎湃,拍击着巨礁,仿佛击打在他心上。他百感交集,再加上路途劳顿,苦不堪言。
这时,前方有座小佛堂映入眼帘,佛堂中灯光幽暗。这种地方竟会有佛堂?小敦盛心生好奇,向着灯光走近一看,有个人正在佛堂的回廊处绕行,边走边诵经。此人脸上薄敷白粉,相貌俊美。
小敦盛轻叩佛堂木门,说道:“打搅了。”佛堂中那人应道:“此地偏僻,并无邻居,来者何人?”
小敦盛答道:“我为寻找生父,自京都而来,已在途中行了十余日,此刻天色昏黑,又兼风雨交加,故而想在贵处借宿一晚。”
佛堂中人开门道:“借宿无妨,请进。呀,你还是个稚童啊,父亲是谁呢?”小敦盛答道:“我是平家后裔,祖父乃太皇太后宫权大夫兼修理大夫平经盛,父亲名叫平敦盛。一之谷大战时,家父遭源氏大将杀害,我日夜思念父亲,故而在贺茂神社祷告百日,祈求大明神护佑,指点我见到父亲。结果神明托梦给我,让我到此寻找。我一路行来,不觉迷了路,走到了此处。”
佛堂主人听小敦盛说完,惊呼一声,不由自主泪下如雨,泣诉道:“孩子,在你眼前的,就是你日思夜想的生父啊!天下竟有如此巧遇?你尚未降生时,我随军战于一之谷,源氏武将熊谷将我杀死,时年仅十六岁。八年来,我徘徊幽冥,饱尝艰苦。倘若你真心记挂为父,就多行善事,替为父积累阴德吧!”
“如此说来,您就是父亲大人了?”小敦盛欢喜若狂,扑进父亲怀中,将小脸蛋紧贴在父亲的胸膛。过了一阵,他对平敦盛说:“父亲,和我一起回京吧,母亲也在等您。”
平敦盛垂泪道:“我只是亡魂,又怎能回去见你母亲?即便见了,她也定然伤心欲绝,更加难受。所以不见为好。”他轻抚着儿子的头发,小敦盛路途奔波,本已累极,伏在父亲的膝上,睡熟过去。
平敦盛心中思忖:“我心虽惦记妻儿,但人鬼殊途,岂能徒添家人悲伤?”于是取笔磨砚,拉过小敦盛左衣袖,在袖上写下一首和歌。他自知此身已不属人间,必须让亲眷彻底忘却自己。于是强忍悲哀,消失在夜色中。
待到小敦盛睡醒,才惊觉父亲已然不见。他无比惊讶,不明何故如此。借着黎明的微光,他发现自己睡觉时,竟是伏在一块五寸左右的膝盖骨上,其上已生满青苔。小敦盛恍然大悟,这是父亲的遗骨啊!他哀绝跪地,放声大哭,声声凄凉,回响于天地间。
哭了很久很久,他才缓过气来,将父亲的膝盖骨挂于颈上,流泪回京。途中,忽见左衣袖上写有一首和歌:
荒草没生田,悲声为谁哀;昆阳野中聚如梦,慈父一去儿莫念。
小敦盛将写着和歌的衣袖贴在面颊边,摩挲着,仿佛在亲着生身父亲。他禁不住再度悲从中来,伏在地上,失声痛哭。天地无言含悲,唯有哭声回荡在原野。
小敦盛颈上悬挂父亲遗骨,哀泣着返回京都。他见到母亲,奉上和歌。玉织姫瞧那字迹,确实是亡夫所写,当年分别的情形,霎时间一幕幕浮现眼前。她肝肠寸断,悲难自抑,心中唤道:“夫君啊,且慢行,待我前来寻你。”但转念一想,自己若弃世而去,剩下这孩儿孤苦伶仃该如何是好?父爱已失,怎忍让他再失母爱?又让谁来祭奠夫君亡灵,祈求后世冥福呢?玉织姫左思右想,暂时绝了殉情之心,决定勉强活下去。
其后,她又默忖与其空度时日,不如建一座小佛堂,为夫君祈祷冥福。于是她在京郊择一偏僻处,盖了一间茅庵,为阴阳永隔的夫君每日祷祝。
“据闻到了极乐净土,夫妻可以同修‘一莲托生’之躯。浮世不足恋,不如脱却尘缘,换上缁衣吧。孩子仍由法然上人照顾好了。”
玉织姫硬下心肠,将儿子送回寺中,而后削发为尼,改称“莲池院”。如今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将夫君遗骨安放于茅庵内,每日鲜花清水供奉,诚心祷祝。
不久后,玉织姫也弃离红尘、往生极乐净土。据说辞世时年仅二十三岁。
小敦盛在法然上人养育下,平安长大,终成比睿山一代高僧,并幸运地得享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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