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悲伤-197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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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

    北门城墙愈来愈残破了,城墙和垛堞已失却了昔日的坚厚高峻,如一堆遭遗弃的砖石成了虎耳草铁丝草四脚蛇和蟋蟀们的乐园,不管玫瑰清晨还是血色黄昏,人望去都觉得这段风景的苍凉内心不由要发出一点感叹。

    十八岁的少年小文对这段百年老墙却一天比一天迷恋,常带一支竹笛坐在垛堞上一坐就是几小时。他的笛子吹得并不好,也不喜欢吹正流行的什么《扬鞭催马送粮忙》那些欢快奔放的曲子,或者由样板戏曲调改编的高亢激扬的曲子,总吹些低沉伤感的古曲间或有那么一点悠扬也令听者愁绪万端,有时根本不知是啥曲调哀哀切切催人落泪,而吹奏者沉浸于自己营造的境界对旁听者的感受一概不晓,似乎连人也融入笛声之中去了。

    小文修长清瘦,那单条身影常被晨光夕照印在杂草斑驳的残墙上,仿佛一阵轻风也可以卷走。而他又生了根似的扎在那里,如一棵树一株草,那影子连女墙和蟋蟀也熟悉了。一次他吹一首新曲太投入和忘情,一只小四脚蛇沿他的裤腿爬到腰际又被笛声震落了下来,而他全然不知不觉。吹笛只是少年排遣心头郁闷的一种方式,在时而喧嚣时而沉寂的小城他实在找不到更好的方式,川剧永远是那几出样板戏,电影永远是那几部战争片,茶馆赌牌球场斗劲河里摸鱼都无聊。可看的书倒还有不少,尤其陆萱给的那一大包书许多没有读过,不知为什么一拿起书他的思绪总飘移书页之外,甚至觉得它像块石头一样沉甸甸压在自己心头。他每次抛开书就不由自主地拿起竹笛走向北门城墙,爬上垛堞坐一会儿,再呜呜咽咽地吹着笛子,眼前出现的不是富庶平坝而是贫瘠山村,还有时而清晰时而朦胧的女孩面庞,他分不清那是陆萱还是小姨,只觉她总带几分苍白和哀凉。有时他想振奋起来,吹一首欢畅明快的曲子,仅吹出一小段又戛然而止,呆坐在断墙之端望着城外的山野出神。

    今天他没带笛子腋下夹了本很薄可非常有名的书,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那书是竖排本纸页已经泛黄生脆,稍不留心便会破损。他在陆萱丢给自己那包书里发现了它,当即拿出来放在小床的枕下,想认真读读这本曾经哄传一时影响几代恋人的小书。但他每每捧起它又不想读了,维特和夏绿蒂的那种爱情离自己实在太遥远,几乎像一个上古的传说缥缈而虚淡。离家时不知什么心情使他带了这本书,而登上残墙又不想读了,小城毕竟不是维特的天地,小文更不是维特。

    盛夏的太阳又热又辣,像有个硕大火炉在烘烤这座小城,使一片片灰黑房顶上都冒着一层蓝烟,仿佛丢根火柴整个小城都会轰燃一样。断墙边的一棵粗壮老槐撒开浓绿枝叶,投下大团树荫,温热的河风经过一片小树林漫上城垣已有些许清凉。小文选择这儿并不为那点凉爽,他需要安静和有山水的开阔地来展开思绪,燠热中浑浊的市镇使他太苦闷和压抑了。

    书不读了,思绪却也展不开,白亮炫目的阳光在金黄的稻田上跳跃,如一只只透明的金属小鸟满天乱飞,一片白沙滩尽头是个很大的回水湾,仅有齐膝深的河水,四周无遮无拦,却有一大群光屁股青少年在那儿洗澡褪热。那黄黑色的肌肤放肆裸露,双腿间刚长毛的东西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没一个觉得脸红不安。他们散漫无聊打开了水仗,一时水雾大作叫骂不绝,在沙滩上追逐摔滚好不热闹。小文冷眼看着,心头一丝涟漪也泛不起来。那群野小子中有个高壮的青年,是小文的哥哥大牛,二十岁的人了还光屁股跟朋友们厮混,打水仗摔跤子最为来劲。他的动作很不灵活,时常遭对手偷袭,气得哇哇大叫又引出一阵哄笑,有哥哥在场的地方小文更不想去,大牛像头凶悍无羁的野牛,干出些事常令他这当弟弟的觉得难堪,他自己却毫无所谓。

    小文刚把目光移到别处,就听见回水湾传来粗厉的吼叫:

    “抓呀!大牛,抓麻秆的头发!——”

    “麻秆,抱大牛的腿子,使劲啊!——”

    “打架啰!——好玩啰!——”

    那叫声已不是嬉戏玩耍了,小文站在城垛上望过去,见到一群一丝不挂的小伙子正把两个斗殴者团团围在河滩中央,不时发出助威嘶喊,这场恶斗使他们分外亢奋。

    大牛已抓住了那个叫麻秆的黑小子的头发,使劲往沙滩上按,麻秆拼力挣扎不得已往下倒,一条腿已跪在沙上了,可他一只手突然一掏,竟把大牛小腹下那根粗长的东西揪住了。

    “啊!——你流氓!——”大牛痛得泪花直闪,叫骂着双腿一软“扑通”跪下了,抓人家头发的手赶快松开。

    麻秆推他一把又用脚踢他在屁股上,狂笑着举起双手:“啊哈!老子赢啦!——”

    说时迟那时快,咽不下恶气的大牛忍着痛从沙滩上一跃而起,把他扑倒挥起拳头狠狠击在狂小子的面颊上,顿时起了个鸡蛋大的乌包。而麻秆也是打架老手毫不示弱,蹿上去就在他脸上抓了几道血痕。

    “打人啦!——有好戏看啦!——”

    围观者正愁场面不刺激,个个兴奋呐喊,巴不得他们打个头破血流好寻开心。

    大牛和麻秆又纠缠一起,手扭手头顶头,活像一对野性勃发的牯牛,恨不能置对方于死地,场面激烈气氛紧张,危险随时都要出现。

    小文再也看不下去,一股热血冲向脑门,他抓起一块墙砖残片奔下城墙,口里尖叫:“放手!——公安局的来啦!——”

    这一叫果然灵验,看打架取乐的野小子们惊飞四散,扭缠一起的大牛麻秆也气呼呼松开手,赶紧去找各自的衣裤。

    当一大群顽皮少年穿好衣服回过神来,只见到单单瘦瘦的小文跑了过来,马上明白上当受骗,可那股看人干架的野蛮心劲已过了,一个个又觉得有趣笑了起来。

    只有两个打架者彼此还不服气,仍一边穿衣一边恶声叫劲。

    大牛说:“麻秆,哪天再来老子掰断你腿杆!”

    麻秆说:“大牛,你那卵子这回没捏破,下回老子手不得软啦!”

    等小文跑来几伙少年已经散了,大牛身边还有几个铁杆兄弟,他脸部的几条伤痕正在冒血。

    “大牛,你又和人打架,妈妈和爸爸晓得要生气呀。”小文喘着粗气,望着大牛的血脸道。

    大牛瞪他一眼:“你少管我的事,胆子豌豆大看见就心烦,到城墙上去看你的书哟。”

    小文知道大牛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便心生一计,口气缓和道:“哥哥,妈叫你回家,说有事呢。”

    大牛说:“有啥事?还不是又唠叨说我这么大了还在外头鬼混呀,不如像小姨下农村呀,我才不听她那一套呢。”

    小文说:“你总以为妈妈不关心你,其实她天天挂牵着你的事,昨晚上我看书的时候还听她和爸爸商量你工作和当兵的事呢。”

    一听这话,大牛对弟弟眼色好了些,口气还恶霸霸的:“老子就想当兵,有了枪先打断麻秆的腿杆!走,小文,我们回家。”

    这段时间萍的确为大牛的事操心和担心,生怕越来越粗壮野悍的儿子惹是生非,况且他已成年又执意不肯下乡当农民,常令做母亲的心头像揣了石块放不下。起初炳福对大牛的事无所谓,觉得他在社会上闲逛一段时间,有机会了给他找个好工作很容易。直到前天公安局长含蓄地给他打招呼:“牛主任,你家大牛有点野哟,是不是该弄件事给他干呀?到我这儿当警察如何?”他才意识到儿子的事该办了,于是晚上和老婆商量,想去想来还是觉得送他去当兵合适。萍说:“炳福,老高兼武装部政委,你找他设法嘛。”炳福说:“找老高给儿子开后门?我说不出口。”萍说:“送儿子去保家卫国是件光荣事啊!你不是老吹嘘有好多战友还在部队当官,你不下地方现在起码也是师长了吗?”炳福说:“是啊是啊,可我是领导干部不好说,你去找老高吧。”萍说:“你不去算了,大牛闹出祸事来你负责呀。”炳福无奈,又心疼宝贝儿子只好说:“好嘛,我就去求一次老高,送大牛去一个老战友那里当兵。”

    萍要大牛早点离开小城去当兵,为收住儿子的劣性,也为一点私心,他发觉了自己跟修文的恋情,虽一直没跟他老子讲,难保哪一天不捅出来惹出一场纠纷。她听到点消息,说老高对修文的火气过了又念旧情,想调他回县委工作,他回来肯定住这小院的老房子,有大牛在家肯定出事,不如顺儿子的意打发他远走高飞。

    天气太热萍也没出去,就在家里想大牛的事,等炳福带回消息来。听炳福说老高给几个战友通了长话,对方很爽快叫他们的子女在县武装部穿上军装,去到部队就是正正当当的解放军战士了,有几个就收几个。老高却有点迟疑,担心人家抓不正之风的把柄,就想个主意说在某部队弄到几个特招名额,解决一批对小城革命生产有贡献的同志子女工作问题,经县革委常委研究决定,如此便顺理成章堂而皇之了。会议在砖木灰楼进行,萍则坐在家里等候消息,她心情轻松,晓得大牛很快可以穿上草绿军装离开小城了,因为那种会议仅仅是一个表面程序而已。一批干部子弟跟大牛沾光,他们的父母何乐而不为之?只可惜美红没跟老高生儿子女儿,这次帮忙为哪样?或许也有一点对她残留的恋情吧?想到这里萍一阵面红耳赤,如果老高据此又提出非分要求,她又该如何拒绝呢?有过碧玉那种温柔小女人的男人,还会系念于她吗?但愿不会了。

    大牛和小文回到家中,萍一眼就看见大儿子脸上的血痕,心一沉不高兴地问:“大牛,又跟人家打架了吗?”

    “嗯。”大牛冷冷地应了一声。

    小文为哥哥开脱:“妈,是人家惹哥哥的……”

    萍本想训斥大牛几句,转念一想他是快离家的人了,何必给本来冷淡的母子情再浇冷水呢?她找来医药箱,取出棉签药水为他疗伤。大牛见母亲没多讲啥,自己也理亏,便显得很顺从地站在她跟前。

    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儿子,萍动了真切的温情,轻柔地对他说:“大牛,你想当兵,我要你爸爸找老高,基本上办好了,你到了部队要好好表现,争取进步和前途,妈就高兴和放心啦。”

    大牛虽野对母亲也不满,这时还是动了点感情:“妈,我就是想当兵,在部队才有用武之地,我要干出个样儿来,比当年爸爸还强。”

    小文笑道:“大牛要生在战争年代,保证是个战斗英雄当将军都有可能呢!”

    母子三个都笑了,小屋很少如此和谐欢乐过。

    “笑啥?你们耳朵好灵,常委会的决定才做出不到十分钟,就传到这里了吗?”

    提一捆崭新军装的炳福笑呵呵进屋,很得意地把它丢给大儿子,一家人马上明白了咋回事,笑声更响了。

    大牛把军装抱在怀里,欢喜大叫:“哈哈,我是解放军啦!”

    “嘘,——小声点,这件事不宜大张旗鼓宣传,经县武装部特批的这批参军的干部子弟,县革委打算用专车送到部队呢,尽量在小城减少影响,工人、居民的子女下乡,领导干部的子女却当兵,不管啥理由都难服人的。”炳福说。

    萍说:“瞒得过今天瞒不过明天,躲躲藏藏更不好。特招就特招嘛,那些人的条件一比就不行了,有意见也没办法啊。”

    炳福走到爱子跟前,用拳头朝他胸脯一擂,笑道:“大牛,在部队好好干,要立功提干回来见我啊!”

    “是!爸爸。”大牛“啪”地立正朝父亲行了个军礼。

    萍看大牛那神气得意的样子,又有了新的担忧,可在这种气氛里又说不出来,只轻轻叹了口气就去买菜,儿子参军家里多少该庆贺一下呀。

    晚餐很丰富,炳福和大牛喝光了一瓶“五粮液”,满心欢畅的父子俩把酒杯碰得“砰砰”响。萍和小文也向大牛祝了酒,这个家很少如此喜悦轻松的场面,大家觉得像在过节一样。

    放下碗筷,微带醉意的大牛就说:“爸,妈,我到街上去会个同学,一会儿就回来。”

    舌头已经很直的炳福说:“去吧去吧,跟同学们告个别,说你大牛是光荣的革命军人啦!……”

    大牛走了好一阵萍记起他脸上的伤痕,忙对小儿子说:“小文,快去跟着你哥,莫让他再惹祸,弄一脸的伤去部队没个好印象啊。”

    小文放下手里的书,跟妈打个招呼就急忙上街,在县委大门口站了片刻,然后果决地朝西走。他判断大牛去了县文化馆操场,每次晚饭后那儿总聚着小城各条街道喜欢争强斗狠的团伙,不打篮球比输赢就惹是生非打群架,不弄得头破血流不开心过瘾。

    人还没到球场,小文就听见场内有人在快活地煽动:“大牛,狠狠揍他!狗日的麻秆嘴巴还硬,打断他几根肋巴骨!”

    “麻秆,还击啊!踢那蠢牛的下身……起脚!哼,好笨嘛,你怕他啥哟……”有人在给麻秆助威打气。

    场里一大圈人正在观看龙争虎斗,不停有人恶声邪气地呐喊鼓动,小文挤进去一看,大牛又跟麻秆扭成一团拳脚并用打得难分难解。

    “哥哥!——”

    小文吼一声冲入场中把大牛拦腰抱住使劲往外拖,本处劣势的麻秆趁机进攻,扬起一脚踢在大牛腹部,他的同伙马上起哄:“麻秆,再来一脚!——”

    偏偏这时大牛不退不让,也任弟弟抱着自己,对麻秆冷冷地笑道:“你小子敢把矛头对准解放军,你就上来嘛。”

    麻秆一怔,啐一口道:“呸哟!你大牛也配当解放军啊?老子不就是老红军啦?”

    四周的围观者轰然大笑。那年月参军当兵是好大的喜事,一点风声全城都会传遍,谁肯信一个打架小子信口雌黄?

    这时大牛一帮兄弟站出来,逼视着麻秆说:“你不信么?好嘛,跟老子们去武装部,看你龟儿子的拳头和嘴巴还敢硬!哼。”

    麻秆这才有点傻了,叽咕道:“你们狠嘛,有当官的老子是不同嘛,……我麻秆哪敢打解放军呢……”

    他一软同伙也没劲了,大家一哄而散。

    靠了精神胜利法取胜的大牛得意洋洋,对弟弟说:“小文,怎么样?当解放军可以镇邪吧?哈哈,麻秆是北街一霸,这回在我跟前吓趴蛋啦!真他娘的痛快啊!”

    小文却高兴不起来,他觉得哥哥身上的邪劲并不比麻秆少,不想说话因为稍微附和一句大牛更狂妄自大,还会干傻事哩。

    街上灯亮了,小城浮起一些昏黄迷蒙的光团,有不少人在朝街面上泼水,又腾起一层灰尘和热气。天气太热的夜晚,小城人要在户外搭凉床才能入睡,这也是一大奇观。

    小文跟在大牛身后,听他和一帮兄弟伙扯开喉咙唱歌,那是一部南斯拉夫战争片中的插曲,他们一句词也没唱清楚,只哇哇啦啦扬高调来宣泄内心的狂喜。

    小城居民听惯了这类噪音,仍默默干自己的事,对那群迈着军人步伐的年轻人不多看一眼。

    老何与莲结婚四年跟她进过几次县委大院,虽是到自己姨妹家里,这老实人每次都惶惶不安。吃饭夹菜都不敢伸筷子。萍跟他开玩笑:“姐夫,你吃饭也要姐给你夹菜呀,好有派头哟。”老何红着脸孔道:“哪里,哪里,今天是菜好我胃口不好,怕消受不了呢。”莲笑着又把一块肉放入他碗里,老何赶紧吃了那窘态逗得萍又一阵笑。他来萍家总添些乐趣,走后也成为话题。

    脸青面黑的老何此刻匆匆跨入县委机关,头晕脑涨心头焦急连宿舍区的方向也摸不着了,问了几个衣衫整齐的人物可人家一脸傲然不置可否,急得他前额冒汗双脚瞎走不辨东西南北。人越急麻烦事越多。他又觉小腹胀想尿便四处寻厕所,走到一蓬葡萄架下瞅瞅左右无人就想掏裤裆寻方便,偏偏这时身后传来萍的惊喜声:“何大哥呀,哪股风把你一个人吹来的?天这么热快到屋里去坐。”老何打个尿噤腹部居然不胀了可面色更难看,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嘴巴瘪几次才憋出半句:“八妹,咋办哟……”机敏妇人一看就明白出了啥大事,朝他使个眼色,低声道:“何大哥,进屋再说。”

    正是上班时间宿舍大院很安静,树上发出声声蝉鸣,叫得花们草们也昏昏欲睡。萍刚打开房门,憋不住的老何“哇”地一声哭了,泪水如雨从枣黑颜面上倾渲而下。遇事从来镇定的妇人有点慌了,忙拿一条毛巾递去,竭力平声静气问道:“出啥事啦?你急成这样。是不是和六姐吵架啦?……”汉子一个劲摇头,直到把一口气缓过来,才哭叫道:“八妹吔,……小菁,小菁……好气人哦!莲昏倒在床上差点活不过来……小菁,硬要把她妈怄死哟!……”萍再也沉不住气,颤声道:“咋回事嘛,你快讲明白呀!”老何长泣一声道:“她,她跟一个男同学睡……睡了,肚里有……有娃儿啦!咋、咋办哟!……”

    萍惊得一呆一愣满脑壳“嗡嗡”乱响,站立不稳跌坐在板凳上,面庞白如纸冷汗汩汩而流好一阵才哭出来:“小菁吔,你这么不争气,想气死你可怜的妈呀!你、你个悖时的妹儿,才满十六岁呀!咋干那号蠢事哟!……”她哭老何不哭了,埋着头闷声道:“八妹,你姐叫我来讨个主意,她和小菁在屋里哭成一团,我……我也没个主张哩,枉为男子汉啰……”萍突然不哭了,瞪着泪眼厉声道:“何大哥,是哪个缺德崽儿干的丑事,我要送他去公安局!”老何道:“是安宁公社王书记的大儿子叫王永辉,他和小菁是同班同学。你姐也糊涂,还托他照顾小菁哩,结果惹出这场大祸,好气人哦。”萍说:“那小子是县委书记的公子又咋样?耍流氓诱奸女同学就该抓!”“八妹,”老何的音调忽地低了,怯怯地说:“这事不那么简单哩,小菁和她那些同学,都说她跟王永辉谈恋爱呀。传到安宁镇上,大家也说是他们不懂事不晓得厉害,才睡了觉有了娃娃哩。”这话使萍冷静下来,叹口气说:“唉,是啊,少男少女的事原本糊涂谁对谁错呢?何大哥,受害的还是我小菁啊!可怜的小女子肚里娃娃咋办呢?莲姐一点主意也没有吗?”老何摇头:“她只晓得自己哭和骂小菁,连到县城来找你都是我拿主意呢。”萍说:“你回去叫小菁进城来,我请县医院的医生给她把肚里孽种打下来!名声丢了也就丢了嘛,有啥法呀。”老何说:“恐怕……有点难哦,小菁干了傻事根本不晓得怀了娃娃,拖两个月晓得出了祸事又瞒着胡乱吃药,如今都三个多月啦!她还那么小,弄不好会丢命哩……”萍忍着气:“何大哥,那该怎么办?”老何沉默片刻小声道:“有人说,一对不懂人事的娃娃,丑丢了娃儿有了,就叫他们结婚算了……”“他们放屁!”萍一听就火冒三丈:“小菁稀里糊涂跳了一次泥坑,我们不拉她起来,还把她往火坑里推呀!十六岁的女子挺着肚子跟人结婚,旧社会小城也没这号丢人现眼的丑事啊!你回去给莲姐讲,我不同意!她恨小菁不争气,一根绳子勒死她算啦!”她一脸怒气,老何吓得快把头埋进裤裆了,好半天才嗫嚅道:“那、那我回安宁镇给她、她讲。八妹,我走了。”萍怒火难消冲他道:“你告诉莲姐,有了主意马上打电话给我,这回她再优柔寡断顾这怕那,要害小菁一辈子!何大哥,你个男人家,也要有主见嘛。”老何诺诺应道:“是啊是啊……”

    送走老何回到屋里,萍忍了许久的泪水“哗哗”淌了满脸,她也不擦洗任其畅流。多年来除了为炳福的粗暴和修文的恋情,她从没这样伤心垂泪。整个胸腔流空了也流痛了。家族的几个孩子中,她像喜欢小文一样喜欢小菁,和姐姐一起对她寄予莫大期望。不单因为小菁出奇地漂亮,她也是极聪慧的女孩,偏偏漂亮反被漂亮误聪慧反被聪慧误,才十六岁就出了一个女孩最可悲的事。这跟炜的突然死亡一样对莲姐是致命的打击,整个家庭都会因此蒙上一层阴影。萍早看出小菁跟她母亲一样,太善良太温顺太多情,人家对她稍好一点就想倾心相报,以至为一点朦胧恋情献出了处女之身,萍恨自己没有提醒莲姐,要注意到小菁的弱点,一个在农村长大的知识分子家庭的女孩,到了繁杂的市镇,只有爱心的温良肯定要吃大亏的!果然出了那样的祸事,萍曾有过一丝预感但却没把它严肃提出来,此刻好恨啊!恨自己也恨莲姐,她把小菁送入一个复杂糟乱的新环境,只有一腔温柔母爱,却不能保护她教会她如何躲避和抗拒各种诱惑,铸成大错。老练的萍想象得出,一个清纯如水的女孩从质朴的山村来到热闹都市如何新奇和茫然,肯定觉得自己接触的市镇男孩个个有生气,他们一点小小关心也使她感动。这时一个被美貌吸引的男孩有意走近她,与她成了朋友而相互关心相互帮助,小女孩便觉得他一切都好了,把他当作密友恋人,毫无戒备地向他敞开心扉,一个激情之夜,他们在床上依偎谈心,忘情中不知不觉地偷吃了禁果……

    有一点萍也不能谅解自己,当初莲从巴人村调往安宁镇,受到文卫组副组长李正昌暗中阻挠,结果只调到镇外一所村小,还是修文帮忙才办好的。莲没要她出面做工作,而她也讨厌李正昌那个猥琐小人,不愿给他讲好话,姐姐调动的事就那么定了。问题恰恰出在这里,莲在镇里租了房子,学校离镇子一两里路午间不能回家,老何几经努力也只能调到学校附近的乡村供销店工作,正是这一段空当时间给小菁和那小子造成了机缘。一失足成千古恨,萍当时给炳福讲一声,让他给姓李的打个招呼莲就调到镇中心校了。世间没有悔药,人只有在悔中恨自己而绵绵无绝期。

    萍不愿再想下去,她从没流过这么多泪,为莲姐为小菁也为自己。这样无休无止地回想痛苦往事也无济于事,该冷静下来想办法让莲姐和小菁渡过人生可怕难关。无奈平常事事有主意的女人,此时竟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

    很亮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屋内燠热沉闷,萍却感到周身发寒,摸摸额头烫得手板一弹,意识到自己病了。女人的病来自心里而非天气,就一定很重,萍和衣躺在床上盖了被子好像冬天骤然来临,连阳光也白如飘雪。

    一夜之间莲的头发灰白了许多,清癯的面庞有些浮肿,这个年仅四十的妇人容颜体姿都开始出现老态,青春韶华的秀美清雅一去不返,就眉目间残留的一点痕迹也引不起人们什么美好的联想了。

    莲一双浸泡在泪水里的黑亮眸子蒙上了一层灰翳,坐在一处就呆呆地失神,那伤感落魄的样子让人鼻酸心痛。即使那年怀抱婴儿听到丈夫惨死的噩耗,她明白自己将为一段铭心刻骨的恋情付出青春活寡的代价,也没有如此摧心捣肠般的悲痛。她甚至怨恨起虚无的上苍来,无情的命运毁了她的一生还毁了一个女人唯一的希望,老天真冷酷不公啊。是自己前世作孽今生受罚吗?她永远都只是一个普通女人,能有一种平和安宁的日子就心满意足了。偏偏这点小小奢望都无法得到,围绕她的是无穷无尽的烦恼和哀伤,再美的生命之花也过早地凋残啊。

    昨天莲从村小回到镇里。那间花尽她与老何所有积蓄买来的房子虽然阴暗潮湿,也没有在巴人村的家那么宽敞宁静,可他们毕竟在市镇中心有了一个家啊。许多乡村教师对此还羡慕不已哩,开会时碰到就要说:“莲老师,在安宁镇住了啊?”她便愉快地答应:“是啊,小菁上中学也方便呀。”没料到那欢悦快慰只是一种短暂的假象,一场可怕噩梦正等待这位可怜的母亲。莲敲好一阵门才听到小菁慌乱的声音:“来啦……”当看见女儿那张惨白的脸不由一惊:“小菁,病了吗?”女孩赶紧低下头,搪塞道:“没啥,只是有点不舒服。”莲以为她感冒了就去找些药片,偏偏这时小菁按着腹部跑到厨房哇哇大呕,一副死去活来的可怕样子。看女儿的症状和满面泪水,莲才起了疑心,一把拉过她强行抚摸发硬的乳房和微凸的腹部,惊恐得一脸煞白,瞪着女儿的泪脸厉声道:“小菁,你跟啥人干丑事啦?”女孩一下跪在她跟前抱住她双腿,凄凉哀叫:“妈,我、我跟王永辉……肚子里有娃娃了……妈吔,我好悔好怕啊!……”“小菁,你好糊涂啊,不如拿把刀把妈杀了……”莲仰面昏厥在地上,小菁哭叫着妈妈拼力把她抱上床,还是老何回来给她掐了人中穴灌了热姜汤方苏醒过来。妇人呆望着丈夫和女儿不说一句话,泪流不止。

    老何得知小菁怀孕的消息惊骇得不知所措,陪着女人女孩流了些泪,就赶去小城找萍想办法。得到的只是震怒和怨恨,连精明的萍也帮不了她深爱的姐姐。小屋笼罩着无尽的悲哀,连哭声也很压抑,老何只能守着她们,如果其中一人有一念之差,就会闹出一场惨祸,这个家马上毁了。这位老实汉子从没经历凄惨的情形,坐在家门口一支一接一支抽烟,巴望萍会突然出现尽全力来挽救命运多舛的一对母女。

    小菁像只受到惊吓的可怜小猫,蜷缩在床角久久不动,那张苍白小脸包裹在散乱的黑发里,令人看上一眼就心酸落泪。她一直在昏昏糊糊地回想自己的“恋情”,那一时冲动短暂欢愉带来的恶果,女孩又惊又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但对自己的恋人她又爱又恨却不知怎么办。

    小镇和小镇中学对在乡间长大的少女来说,新鲜生动,她的清丽柔美一下也吸引了那些市镇少年的注意,觉得她如一股新风吹进了校园,园圃的花朵也因她而妩媚娇艳。小菁从小受母亲培养成绩十分优异,学校最刻板的老师对她也忍不住要夸奖几句,她自然成了小镇中学最受欢迎和关注的女学生。

    而那里正热衷于教育学大寨,几乎所有学校都把劳动锻炼培养永不褪色红色接班人放在首位,信奉“天天流热汗,日日炼红心”的革命教育法则,学生们劳动多上课少,文化知识并不重要。小菁那一班的班长王永辉是公社书记王长贵的儿子,他读书很笨劳动却十分能干,壮实的个子干体力活得心应手,常受老师的表扬。

    班上和校内想接近小菁的男孩很多,大都采取两种方式:学习和劳动。他们向她请教数学习题或者商讨批判文章提纲,帮她担肥种试验田等等。可都不如王永辉来得直接,他作为班长接受学校布置的劳动任务后,便由他来具体安排,小菁得到的总是办批判专栏写口号标语一类轻松活儿。开初她还以为班长要自己发挥学习好的特长,慢慢发觉那些成绩也不错的女生还是被派去干粗重农活,才明白他是有意照顾自己。有次她悄声问:“王永辉,你咋不派我去干农活呢?”小伙子红脸道:“小菁,你是我们的校花,该供起来呀,我才不要你去日晒雨淋哩。”没想到这个捧起书本头都痛的小子,居然说出这样一句有诗意的话,小菁感受到一种异性关切的温暖面颊也红了。

    父母早出晚归整个白天小菁多是独立生活,她不去学校就待在家里看书,小屋不大对小女孩来说也有些沉寂空旷。学校停课是常事,有时教师传达中央文件展开新的政治教育运动停课十天半月。学生们无所事事便交朋结友消磨漫长时光,一股恋爱风悄悄在小镇中学蔓延,少男少女们迷惘而又亢奋。小菁记不起王永辉是找什么借口到她家来的,然后成了常客,有时午饭他俩也一起吃。她对他产生好感是觉得他像个男子汉,有他陪伴在身边自己就不孤单小屋也不冷寂了。他不爱学习在她面前却很会说话。小菁问:“王永辉,你不好好读书将来干啥呀?”王永辉说:“当解放军,好保卫你。你是我心中的红太阳啊!”小菁说:“你是红五类,我是黑五类呀。”王永辉说:“我红多你黑少,混在一起你也红啦!”小菁说:“我成绩再好也没前途的,将来只怕跟小姨一样下乡当农民呢。”王永辉说:“你当居民当农民我都养活你,我爸说了我先当兵回来就当干部,我有前途你就有前途。”少女的感情单纯热烈,王永辉说了那些好听的话主动吻她也没拒绝,她恍然觉得这男孩的爱护关心比母亲何叔还好些,春情萌动的内心也正渴求他的亲近。一个雷雨交加的中午,小菁独自在家,那震耳欲聋的春雷就像在屋顶滚动瓦片“哗哗”直响,每炸响一次她就吓得一抖。女孩感到不安和害怕,仿佛每次惊雷都气势汹汹要掀掉房顶似的。这时有人敲门,她听出是王永辉的声音急忙打开,小伙子一身已经被雨淋透。她问:“永辉,打雷下雨的你还来呀。”王永辉一面脱去湿衣裤一面说:“小菁,我怕雷吓着你,就冒雨赶来啦。怎么?不欢迎吗?”女孩温柔一笑,方才雷声暴雨引起的不安骤然消失,含羞道:“谁不欢迎你,我正想你呢。”男孩脱得只剩了内裤,裸出的肌体显得结实强健洋溢着青春活力,女孩呆看一阵便默默收起湿衣拧干晾在通风的窗口。王永辉说:“我有点冷,坐在床上好吗?小菁。”情感有点波动的女孩说:“好呀,你别冷着了,永辉……”晾好衣服他们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做什么,默默地望着对方目光碰在一起又闪开了,彼此的心房怦怦直跳。雷声还在天宇滚动,大雨劈打屋瓦的声音让人心悸。赤裸半身的少男朝她伸开双手,又轻柔又激动地叫道:“小菁……”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少女像被谁猛力推了一把扑向床边,他们紧紧搂成了一团……事后小菁多次回忆,怎么也想不起他们是如何亲吻抚摸发生肉体关系的,一切都在痴迷恍惚中进行,她只依稀记得那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和床单上那一摊鲜丽的血花。

    有了一次便有二次,偷食禁果的滋味很富刺激又令人惶恐,小菁不时对自己说:“不能再干啦,弄出事就麻烦啦!”但永辉来到身边热吻和抚摸之后,她又情不自禁跟了他。一个十六岁少女对性爱的认识很模糊,当作一种快乐的游戏,虽隐约知道其间的危险,却又不能断然放弃。他们受着欢乐的摆布,难以自拔,像中了情魔的邪一样。少男整个心魄被欲望主宰着,不顾一切想得到她的一切,每次宣泄中他内心深处都有一种占有的狂喜和满足。女孩的温柔顺从,常常激起他的英雄感,在白嫩的肉体上放纵情欲使他分外骄傲。

    生命也是土地,播下种子就要生根开花结果。只是小菁的果实太青太涩太苦,让其生长还是夭折,谁也拿不定主意。

    屋子的光线昏下来,三个人不说话不动弹,任痛苦撕咬自己的心房,夏日傍晚的濡热一点也不觉得。莲不渴不饿,闭上眼面前就浮现女儿那细皮白肉渐渐隆起的腹部,泪又流了出来,“咋办哟,老天!”她心头悲伤地叫着,嘴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在门口闷坐的老何突然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有点紧张地小声道:“小菁妈,那个王家娃儿的爸爸,也就是公社王书记过来了,好像是到我们家,要不要关门?”莲说:“关门干啥?他儿子干出这种丑事,要他承担责任啊!他不登门我还要去找他呢?”老何瞥瞥仍蜷缩在床角的小菁,问:“小菁要不要避一避?”莲说:“不,她自己丢的丑,是碗苦水也该自己喝。”女孩动了动一句话也没说,那又大又黑的眼珠又蒙了一层泪水。

    王长贵果然是专门到家里来的,手里还提了一大袋礼品,进屋就露着笑脸:“莲老师,老何,早该来拜望你们,公社天天有会拖到今晚上,还是永辉催我来呢。小菁,身子不舒服吗?那你就躺着吧,要好好休息哟。”看那虚伪的笑容莲心里很烦,冷冷地说:“王书记,我们不绕圈子了,娃娃们出了这么大的事该咋办?你说说想法。”王长贵说:“唉,都怪他们年轻好冲动不懂事哟!我家永辉吓坏了,哭着给我讲这事,被我狠狠打了一顿。莲老师,光骂光打没用啊,骨肉在小菁肚子里两三个月了,该当机立断拿主意,再也拖不得啦,我这当爸爸的也急啊。”莲说:“你有啥主意就快讲。”王长贵说:“照我的想法,小菁能打掉那块血肉当然好,就当他们一时糊涂干了傻事,对前途有点影响也不大。可小菁才十六岁,弄不好会出人命案子的,再者我家永辉对她也有感情,我苦想好久才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老何急问:“啥办法?王书记。”王长贵停顿片刻,对莲说:“永辉快满十八岁了,让他们办了喜事,小菁就可以把娃儿生下来啦。”莲叫说:“让两个还不懂事的小娃娃结婚?亏你想得出哦!”王长贵拉下脸说:“莲老师,我还不想这么做呢。永辉很快可以到部队当兵提干,结了婚就只有在镇里找个普通工作了。要不是看他对小菁有点感情也该负点责任,我是绝不会让他放弃大好前途,匆忙早婚的。”莲哽咽道:“只有这个办法了吗?”王长贵口气温和了些:“莲老师,你跟老何、小菁认真商量一下,我等你们回话。要办喜事,凭我的面子在安宁镇办得热热闹闹,如果要给小菁做手术我更高兴,可以送一笔钱过来。不过,以后有什么,就跟我们王家没关系啦。”

    王长贵走了好一阵,那不冷不热的话还在屋内回荡,三个人各想各的心事又默不作声。直到小菁压抑不住满心伤痛,捂着泪脸哭泣起来,莲与老何才意识到悲哀和一家人那么接近那么沉重,一个十六岁女孩怎么受得住啊。

    “小菁啊……”

    莲低唤一声把女儿抱在怀里,擦着她脸上的泪水,自己却忍不住也哭出声来。

    “妈妈,女儿好不争气啊……我没脸活在世上……不如死了清静呀……”小菁紧搂着母亲伤心欲绝。

    老何在一旁默默垂泪,却不敢有一点哭声,一家三口哭成一团会惊动左邻右舍,招来许多谣言,自尊的莲和脆弱的小菁更会受不了。

    莲捧起女儿的脸庞,看那闪闪的泪光,对她又爱又怜,头脑忽地清醒了许多,轻声说:“小菁,你好年轻啊,妈妈受再大的指责和委屈,也要你好好活下去。你肚里的娃娃,也是个无辜的生命啊,他也有权利活下去,我们母女的命再苦,绝不能谋害一个生命哟……”

    “妈妈!……”

    小菁大叫一声把脸紧贴在母亲怀里。微弱的光线照射下,她闭上双眸,那张惨白消瘦的小脸在母亲眼里,如同一个已入睡的患病婴孩。

    莲轻轻抚摸着女儿,直到自己满眼泪水干涸。

    街灯早已亮了,房内还一团漆黑,莲和老何都不想开灯。黑暗里的家才有这么一点短暂的安详。

    小菁就要结婚的消息,是燕从安宁镇带回小城的。莲向小妹诉说了女儿的遭遇,表示除了采纳王家的提议,让一对造孽的少男少女成亲化解人命大事之外别无他法。燕陪姐姐流了些泪,又劝慰仿佛在大病中消瘦不堪的小菁要想开一些,自己没有更好的主意就匆忙进城找八姐。

    萍没听完妹妹的话脸色就大变,狠狠一掌击在桌上咬牙吐不出话泪水却哗哗而流。炳福也惊呆了,他从没见妻子如此气愤和震怒过。小文知道母亲这两天暗地长吁短叹,问她啥也不说,原来是小菁出事了。他对清俊明丽的表妹突然滑落到如此凄惨的地步惊愕不已,跟小姨一样不知如何才好。小文读书不少,知道任何一个男女老少聚居的市镇,年年月月都有男欢女爱的风流韵事或者偷鸡摸狗的下流勾当,这是小镇生活娱乐的一部分,一旦缺少小镇的日月便寡淡无味了。然而这种有盐有味的男女偷欢的故事,竟落到温柔善良刚满十六岁的小菁身上,使她由清纯玉女坠入世俗浪女之列,简直太不值得太可悲哀了。少年也有了泪,那又苦又涩的泪水直往肚里流。

    炳福火暴地叫道:“小萍,我带公安局长去安宁镇抓那小流氓!他娘的个×,王长贵放纵儿子欺负老子的侄女,他不想当公社书记了吗?”燕说:“姐夫,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这里面还有小菁跟那个男同学的感情问题,弄不好更要出事。”炳福又嚷:“感情顶个屁用,小菁不认就行了嘛。老子找王长贵,不吓得他尿裤子才怪哩!”燕说:“闹起来吃亏的还是小菁,她肚里的娃娃会让她丢命的……”

    “啪!”萍又一掌击在桌上,恼道:“别争啦!炳福,这事不要你管,你插手真会害死小菁的。”男人不吭声了,满脸不快地走出家门,去县委机关办公事,他才不想管什么男男女女的事呢。除了对儿子大牛他对所有人都没啥感情,就对自己喜欢过的女人也如此,人人之间男女之间他最蔑视的也是所谓感情,照他的话说:“日他妈,感情是啥玩意儿?能当饭吃么?呸!”

    屋子沉寂一阵,小文轻声道:“妈,小姨,小菁和那小子书没读完,又都没工作,就要结婚生孩子,将来咋过日子啊?”燕说:“是呀,莲姐本来过得不顺心,希望都寄托在小菁身上,偏偏又出了这场灾祸,再添这又重又沉的包袱背上,真会把她压垮啊。”萍不再流泪,默想一阵对妹妹说:“燕,你说到‘包袱’点醒了我。莲姐这个包袱我们可以背过来呀,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了。”燕忙问:“啥办法?快讲啊,人都要急疯啦。”萍说:“小菁肚里的娃娃要生下来,就到巴人村去生,托大元夫妇照顾她,一定会尽心尽力的。那娃娃不管是儿是女,都由我来养。这样,小菁的事在安宁镇中传上一阵那些人便没劲了,再让她到小城中学读书。我想有过一次沉痛教训,小菁将来不但让人放心,还会有前途,她多聪明可爱啊!”燕激动了:“姐,真是好主意,那娃娃我们一起养吧。”萍说:“你马上去巴人村找大元夫妇做准备。小文,你到安宁镇,把我的意思转告你六姨,记住,我绝不同意小菁为点面子结婚,那是害她一辈子。长痛不知短痛,过了这一关,我们的小菁还会有前途。”

    妈妈的话使心情难受和紧张的小文也松了口气,他立即骑自行车去安宁镇,几公里路很快就到。在镇外的小坡上他停留了一会儿,看那片灰黑色的屋宇,想那屋宇下的雅情孽欲,深深地为小菁惋惜。即使如此,他对小菁的好感并没减少,相反,由于爱怜和同情他觉得自己跟她更近了,内心似乎有许多话要对她说,要帮她渡过难关抚平创伤恢复自信重新生活,这使命重大而崇高,他越想越使自己振奋。

    小文一进莲姨的家就惊讶,桌上不光有了贺婚的礼物,大红“喜”字已贴在堂屋正中,而房内气氛依然有些哀凉。莲木然坐在椅上,面庞浮肿头发泛灰,见到小文眼珠只轻动了一动。老何忙着收拾新房,一张脸又苦又愁,对小文点头算是招呼。小菁坐在屋角的阴影里,表情神态一团模糊。他热热的心一下掉入冰窟,冻成了冰团,好一阵活泛不起来,几乎把母亲的再三叮嘱忘个精光。

    他走到莲姨身边坐下来,把手放在她手上,很带感情地望着她。莲眼里又有了泪,拉起他的手贴在自己冰冷的脸上,哽咽道:“小文吔,你的莲姨好命苦哦……”他是最喜欢和敬重莲姨的,觉得她是天底下最美丽善良的女人,读那么多小说里面的女主人公没几个可以和她相比。可善良的女人的优点也是弱点。善良可以使女人更可爱,却也可以毁灭女人的可爱。小文噙着泪说:“莲姨,我妈不同意小菁和那人结婚,那样虽一时保住了点面子,小菁一辈子就完了,没啥前途了。”莲抹泪道:“她不结婚,生下的娃娃没有爸爸,让人笑话不说养在家里更麻烦啊。”小文说:“我妈和小姨商量,让小菁去巴人村大元叔叔家住大半年,生下娃娃给我妈养。那样的话,小菁会有前途,娃娃也会生活得好。”莲想了想摇头道:“这虽是个办法,但对你妈妈的拖累太大,小菁也不一定愿意。再说王家借此抽脱身,太便宜他们,他王永辉图快活干傻事,就该教训他一辈子!”小文说:“莲姨,啥时候了还斗气,要从长远着想啊……”莲忽地把他抱在胸前,哭道:“小文吔,啥也莫讲啦,越讲莲姨心越痛。回去给你妈说,我求她看在姐妹情分上,来参加小菁的婚礼。小菁做错了事,她最怕的还是你们不肯原谅她啊……我晓得,她心里最好的女人是她萍姨,最好的哥哥就是你小文,你们不喜欢她,她才会痛苦一辈子哟……”

    这时坐在屋角的女孩“哇”地哭出声来,小文叫她:“小菁……”她捂着脸跑进内房“砰”地关上门,他冲过去用力敲门:“小菁,开门呀,我有话给你讲啊。”房门紧闭,里面传来极度压抑的哭声,简直可以撕裂人的心肺。

    伤心过度的女孩不会开门了,小文呆立一阵,大声说:“小菁,我走啦,回小城一定给我妈讲,要她和我一起来参加你的婚礼。小菁,你别太难过,要笑着办你的喜事,不管怎样,你在我和妈妈心里,还是过去那个纯洁可爱的小菁,我照样喜欢你,连你的娃娃也喜欢……”

    里面的哭声变大了,女孩像要把几个月来压在心头的哀伤和委屈都倾泻出来,那满是创伤的灵魂终于得到了可以痛苦嘶嚷的机会,她再也不顾忌什么了。

    房门仍然紧闭,这扇薄薄的门使小文觉得与她相距非常遥远,连她的容貌在记忆里也模糊不清了。再亲近的人,一旦有了心理距离,他们之间的山重水复远之又远了。小文为此深为感伤,怆然离去。

    二十三

    小菁的婚礼远比想象的要热闹得多,几乎整个安宁镇都闹动了,大街小巷都有人聚会一起交头接耳,传播一个十六岁女孩和一个十七岁少年未婚先孕的爱情故事。小镇太寂寞太无聊,小菁的故事经人添油加醋越来越黄色下流,似乎她是一个风骚浪荡的小白骨精,专门从山里来到小镇勾引男人。还说王永辉跟老子一样是野狗投的胎,摇尾巴或不摇尾巴的母狗他都要按上去求欢……这些胡言乱语尽管散布者也不相信,却像长了翅膀的毒蚊子一样到处嗡嗡,使小镇上空弥漫着一股腥膻气,人们不停搔着蚊子叮咬的红肿块莫名其妙地觉得亢奋快活。

    婚礼由王家操持,原本计划在镇子中心的国营食堂包几桌酒席,请一些近亲好友来热闹一番就行了。殊不料两家收到贺礼都不少,尽管有的只是十块钱或者一对自制绣花枕套,出于礼节也要请人家喝喜酒。王长贵到底是公社书记有点脸面,决定在关帝庙空坝里设二十席由镇上最好的红案白案师傅主厨。这有意无意之中,小菁的婚事成了安宁镇自“文革”以来最热闹的婚事了,今天还有不少小镇居民记忆犹新。

    那天小菁出奇地美丽安详,令每个出席她婚礼的人过目难忘。她一身素雅,白衫青裤清丽飘逸,乌黑柔发上的红发夹闪动一团喜庆亮色。白皙面庞浮着一层红润丽光,眸子亮亮的像是很欢愉,内心的忧伤偶尔才流露一点,但也被她周围喜气洋洋的气氛掩盖了。客人们总是善意或歹意地盯着她的腹部臀部,看是否像言传中说的她年少风流早已珠胎暗结,可怎么也没看出影迹来不免有些失望。他们哪里知道,为使腰姿优美柔韧不显怀孕痕迹,小菁用一根宽绸带紧缠住腰腹,身子再不好受也要坚持到婚宴之后。她善良温柔的个性此刻竟表现出一种力量,把一切痛苦和哀愁压到了心底,看那花容笑貌真会认为她是个愉快幸福的新娘子。

    小新郎王永辉比小菁轻浮得多。他结婚一半为承担责任一半是他对小菁的喜爱,这是与父亲哭闹哀求的结果。他对家庭生活没有什么计划和打算,婚后小菁生下孩子该怎么办也茫茫然。他对自己成为全镇青年讨论和羡慕的人物很沾沾自喜,这次算是风头出够了。整个婚礼婚宴过程中他喜形于色,抽着香烟端着酒杯,好像一个大孩子在玩一场有趣的游戏。他留着有点滑稽的小分头,浑身上下穿得崭崭新新显得粗俗不堪,不少来客想不明白小菁是怎么看上这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少年郎的。王长贵不得不振作精神为儿子的婚事张罗,利用它来接近有权有势的县革委副主任牛炳福,是他心里的如意算盘,至于小镇上的流言飞语他左耳进右耳出全无所谓。

    莲和老何待在家里没去关帝庙,小妹燕子在替他们接待客人,贴了“喜”字的房间有些冷清。经过与王家反复商议讨价还价,炳福还给王长贵严肃地打了招呼,王家才同意儿子过来当上门女婿,新房也设在本来就不宽敞的莲家。一桩婚姻大事便这么确定了,为此莲伤心不已暗自落泪。对女儿的婚姻事业莲很早就憧憬过,她曾执著地相信漂亮聪颖的小菁会比自己强,不说前程似锦也会一片光明。有过生活的沉痛教训,她绝不希望女儿受所谓感情的羁绊,而陷入漫无止境的灰色泥潭之中。小菁是否像她萍姨那样实际,打一把红色保护伞过安适富足的日子?莲拿不定主意也没来得及给女儿灌输这种思想,她已经出事了。一切热望都成空,现实比想象的还要凄哀和严峻,看着那血红色的“喜”字,欲哭已经无泪。

    小文走后莲一直不安地等待萍的反应,以为自负好强的妹妹会为自己违背她的设想很生气,会赶到安宁镇来责怪。那样莲心头还好受一些,几天过去一点动静没有,她熬受了几个不眠之夜眼睛又浮肿一圈。今天早晨燕和小文到家里来,萍没来却让儿子送来丰厚的礼品:丝绵被一床,纯毛毯一条,衣料毛线若干,热水瓶两只,景德镇瓷器一套,缝纫机一台。莲看着这么多礼物心情愈沉重,小声问道:“小文,你妈不肯来吗?”情绪不高的小文说:“她没说来也没说不来,把这些东西交给我和小姨也没讲啥。”燕说:“六姐,你就莫为八姐的事多心了,她为小菁大病一场,提到这场婚事还眼泪巴巴,不来也好免得大家不痛快。”莲伤感地轻叹:“萍妹肯定抱怨我没教管和照看好小菁,弄出这场丑事,我对自己不光抱怨还恨得很哩!可生米煮成熟饭,我一个小学教师妇道人家又有啥办法哟……”

    小文不想听姨妈哀哀切切的唠叨,这屋里的喜庆气氛他也难以适应,母亲交付的礼物送到就算完成了任务。他在路上还打算对要成为他人之妇的小菁说几句话,宽慰她几句也好啊,可一到莲姨家里,看到那个刺目的“喜”字一阵心冷,什么情绪也没有了。他信步走上小镇街头,漫无目的东游西荡,令他惊讶的是小菁婚事居然引起全镇街谈巷议,三五成堆的人群都在津津乐道一些有盐有味的庸俗故事。他路过关帝庙门外,那里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大人小孩,好像里面正上演一出很吸引观众的川戏,是喜是悲他们通通不管。小文无意进去,不想吃什么喜酒也吃不下去,直到此刻他还不明白前面明明是一个陷坑莲姨为啥还要小菁往里跳。一场大红大喜的婚事,能掩饰一个女人的悲伤吗?或许能掩饰一时,绝不能掩饰一世。不少婚姻从第一天开始就是悲剧,靠金钱权力以及物质和精神的华丽光耀也掩饰不了。美满婚姻是两具真心相爱的灵肉和谐完善地交融,然后物质给以滋润精神给以升华,而这种婚姻对多数人来说只是一个梦。小文正值多梦的青春季节,对自己喜爱的表妹小菁为掩盖一股幼稚的情欲而仓促成婚,胸腔里充满了怨恼和怜惜。

    燕陪在强振精神的姐姐身边,分担她的哀愁宽舒她的心胸,可莲家气氛还是极不正常让人沮丧。她对莲姐没采纳萍姐的主意十分遗憾懊恼,却又没办法说服饱受惊恐急于求安的姐姐。几年之后她才真正后悔,当时该与萍姐采取断然措施阻止小菁结婚,否则一桩不幸婚事不会拖延到八十年代。那天她去巴人村没把小菁的艰难处境说完,大元和菊就又震惊又难过,当即答应尽全力帮助小菁。当她和大元急匆匆赶到安宁镇,才知道莲姐竟然同意了王家的安排,让小菁和王永辉尽快举办婚事。燕跟她争论几句,而她那张伤心面孔无言泪水使她无法说下去,反陪她流了一通眼泪。从那一天开始,燕才有意识地关注思考姐姐们的婚事以及命运,还有眼前十六岁小菁的可悲现状和不幸未来,都启示她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才算真正获得快乐幸福。基于这点,她对自己与世俊正值火热的恋情,也罩上一层怀疑的色彩,不再那么明丽动人了。

    俩姐妹默默相对各想心思,老何则不停在屋里收拾这个摆放那个,用不停搬弄的劳累来麻痹自己不去想关帝庙里的婚宴。莲家几乎没有亲人在宴会上,只有几个与莲相处不错的女教师担任送亲客陪伴小菁。想到这点莲与老何又伤心又无奈,他们真怕自己在喜宴上失态落泪,把女儿的好日子搞得一团糟。安排燕子在宴席散后代表家族亲人去接新郎新娘,这虽不太合礼仪也讲究不了那么多啦,王家把儿子入赘莲家已算作最大让步了。

    “莲老师,”一个公社干部模样的人匆忙进门,大声武气问,“你们看到辉娃没有?举行了仪式要开酒席,新郎倌却不见了,王书记很焦急啊!”莲就怕出事,心情一直紧张,不安道:“没有哇,王永辉跟小菁一起吗?”那干部说:“小菁也不晓得他哪儿去啦!这崽儿年岁小不懂事,结婚大事能当儿戏么?唉,我再去找。”

    那人一走,老何就说:“小菁妈,我出去找找看。那小子真要从婚宴上逃走,小菁嫁给他恐怕一辈子也不牢靠哟。”莲说:“你快去找,他王永辉真不把跟小菁结婚当一回事的话,你就去关帝庙接小菁回家,最后这一点面子我还要的。”燕说:“莲姐,这时候还讲啥面子不面子,要爱护小菁使她不再受伤害才是真的。何大哥,你找不到王永辉,就去关帝庙照顾小菁。”

    以后的几十分钟里,莲那张苍白浮肿的脸庞一直呈现一种古怪的神情,看不出慌乱或者哀伤,双眼老盯着自己那映在墙上的灰淡影子。燕担忧她过分心冷走神,泡一杯热糖水递给她。莲把滚烫的瓷盅捧在掌上,竟像没感觉似的,此刻脸上流出的淡淡笑容让燕吃惊。

    一头大汗的老何冲进屋来,抓过莲手里的瓷盅一口气把糖水喝干,才吐了一口又热又长的淤气。

    燕忙问:“何大哥,王永辉找到了吗?”

    老何肚里似乎还有气,闷声道:“找到了,他硬是不懂事的小男人哟!拜完天地刚当上新郎倌,夹一泡尿去厕所,嘿,看见庙后林子边有几个细娃用弹弓打雀雀,他小子鬼使神差跑过去,追找雀雀把喜宴的事忘在脑壳后头去啦!要不是我去找,他这阵还玩得起劲哩。”

    莲表情麻木漠然,自言自语道:“他回到喜宴上就好,小菁在喜宴上就好,他们真是不懂事的小娃娃呀,可他们还有自己的小娃娃啦……”

    燕一句话没说,她觉得她该去关帝庙帮一帮小菁了。一个身怀有孕的十六岁女孩,在那样一团昏闹的酒席上能挺过来,真需要韧劲和毅力啊!自己也是女人,她不由暗自钦佩一个女人对痛苦的巨大承受力,有点感动也有点激动。

    在去关帝庙的路上,燕的心情焕然一新,她心目中的小菁已不全是柔弱稚嫩的女孩了。

    小菁婚事的高潮不是关帝庙内的酒席,那十六只大肉大菜的碗碟确实展现了王家的能力和体面,然而酒席间的亲朋好友虽在笑在吃却有那么一点摆脱不掉的阴云,气氛热烈不起来。一般婚事的高潮往往在新郎新娘洞房花烛之夜,小镇人闹洞房花样百出野风很盛,闹出新奇刺激的情节便可长长流传,曾有过新娘裤子被撕破羞愤自杀的纪录。可想到这是一对孩子似的男女,那些职业闹房客就没了劲头,把一朵嫩花揉蔫了不如在茶馆摆野龙门阵过瘾哩。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孩慌忙地结婚,本身就有让他们感兴趣的隐秘,够大家猜测议论和编造黄色故事的了。整个小镇今天都为此而骚动兴奋。

    一辆旧吉普车风快驶入安宁镇,猛地停在莲家贴了大红“喜”字的门口,一个秀美端庄的妇人从车里走出来。美妇人和吉普车的出现,使小菁的婚事和居民的兴奋骤然达到了高潮。

    围观者一下多了数倍,大家都惊讶妇人的高雅贵气丰腴明媚,她身着雪白短袖衬衣漆黑丝质裙子,手臂和腿部都很白皙。那辆县革委领导专用的吉普车居民们很熟悉,也略知一点美妇人的名气和她与莲教师的关系,她在婚礼和喜宴结束后才出现,使那些本来心存疑惑的人坚定了看法:这桩婚事中肯定有不可告人的隐秘,不然新娘有身份的亲姨妈不会姗姗来迟,颜面也几乎没有一点喜悦之色。

    萍的突然到来使一直惶惶不安的莲喜出望外,她走到门口迎接妹妹眼里泪花闪烁。老何、燕、世俊、大元和菊一群人排在莲身后,都为这场面感动为小菁高兴。大元抓起一串鞭炮点燃,“噼里啪啦”的,欢声驱散了莲家的沉闷,萍脸上有了一丝笑容。

    莲拉住妹妹的手引她进屋,众目注视着她们充满宽慰和期待。萍环视了满是庸俗喜色的屋内,一言不发坐下来,面部的笑容又僵硬了。大元看气氛又不大对,赶快去门口遣散了围观的人群,怕有一句话传到外面惹出全镇流言飞语。

    刚从关帝庙回到新房休息的小菁和王永辉,知道对这件婚事火冒三丈大病一场的萍姨来了,吓得待在房内不敢露面。

    大家提心吊胆望着姐妹俩,如她们稍有争吵,已有悲剧色彩氛围的小菁婚事,更会陷入灰冷哀凉,将要影响可怜女孩的一生。

    着急的老何摆出些糖果瓜子,又觉得自己干了一桩蠢事,莲和萍哪有心思吃东西呀!燕示意世俊不要多言,两个姐姐需要一次推心置腹地交谈,能在小菁结婚时谈谈更好。善良心软的农妇菊不知所措,站在屋角阴影里为莲和小菁掉了许多泪水,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莲松开妹妹的手,她内心的几次颤动萍都清晰地感受到了,望着姐姐苍白忧伤的脸庞,萍心底里十分难过,但她的眼眶干涩一点泪光也没有。

    莲:“萍妹,你为小菁生一场重病,姐晓得却没进城来看你,是姐无脸见你啊……你怨我恨我,姐都不怪你。这十几年你为我和小菁操心担心不少啊,可我总让你伤心失望,姐心有苦水也吐不出。这是命啊,姐有啥法呀?……”

    萍:“莲姐,你的命是很苦,我想帮你也帮不上。其实命有天意也有人为,你性情软弱大事糊涂,一次一次放弃把握命运的机会,自己痛苦不说,把可怜的小菁也传染上了呀。”

    莲:“我晓得你责怪姐不会抓住机会,把自己和小菁的处境越弄越艰难,萍妹,姐心里并不想这样啊,可不知为啥一到关键时刻姐就没了主意,只有听凭命运摆布啦。”

    萍:“当着何大哥的面说,莲姐,你过去一直是生活在自己编织的梦幻花环中的女人。你与炜哥那段恋情,当然是人世间最美好的,连我也羡慕并为你高兴。可炜哥遭遇不幸后,你就不能面对现实,对任何条件不错的求婚者不屑一顾。我对你说,那段纯美婚恋是你一生的幸福和骄傲,它是甜蜜的回忆,可一个女人不能靠回忆过一辈子。如果那段回忆使自己的后半生都悲哀苍凉,甚至使可爱的小菁也陷入困境不能自拔,何必紧紧抱着它不放呢?莲姐,可以说小菁的悲剧一多半是你造成的,这一点我不能原谅你。”

    莲:“萍妹,对小菁的事,我也不能原谅自己呢。我这些年遭受了不少委屈和痛苦,也还没啥,为了炜我心甘情愿承受,可没想到小菁的命比我还要惨啊……你知道我是个经不得大事的女人,小菁出事我只有悲伤没有一点主意……”

    萍:“主意我出了呀,让小菁去大元家把孩子生下来我养,她和小王的事人家说说也就寡淡无味了,她还是个漂亮聪明讨人喜欢的姑娘。可你偏偏不听,为一点脸面几句议论,就让年仅十六岁的女儿结婚!莲姐,你这样还是免不了招人背后指指戳戳,小菁往后的日子更难说啦!”

    莲:“萍妹,小文来说了你的主意,我不是没认真考虑过,那的确是一个办法。可事情不是出在你家,姐面临的困苦遭受的压力你无法想象和亲自体会。再说对自己的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我们都是做女人的,心肠再硬也是血肉做的,我……我的心狠不下来呀……”

    萍:“唉,莲姐,你让小菁跟自己一样随命运摆布,我虽是亲妹亲姨也只有干着急。如今木已成舟除了任水漂流,还能怎样?但我还要说,你和小菁有一天会后悔的。人的命运难免三起三落,像古人讲的‘三穷三富方到老’,再有转机的时候,拖儿带女的小菁就只有眼巴巴看着,又痛苦又悔恨啦。”

    莲:“你讲的是有道理,我也可以想到却做不到,心头老是很苦啊。萍妹,看在姐的面子上,求你不要责怪小菁,她已经够苦的啦,便是你这苦命姐姐的过错呀。”

    萍:“莲姐,我对小菁的关心爱护也不够,没权利责怪她。今天当着这些亲友的面把心头话吐出来,人才好过些。燕,你叫小菁和小王来,我想看看他们。”

    满屋心弦紧绷的人这才松口气,莲强忍住泪水方没淌出来,她仍紧紧抓住妹妹的手,似乎生怕她突然走掉一样。

    屋子小又不隔音,她们的话小菁和王永辉听得一清二楚,小夫妻已抱头哭过了,两对眼睛红肿如桃,跟在小姨后怯怯地垂着头。

    “小菁!……”

    萍轻叫一声两眶热泪奔涌而出,那张大病初愈的面孔苍白刺目,腮帮在不停抽动,那伤心样子使大家都带了泪。

    “萍姨吔!”

    小菁扑入她怀里双膝几乎跪在地上,女孩放声大哭,像要把压在心里的苦楚哀愁通通宣泄出来。小新郎低头站在一边轻声啜泣,这个十七岁少年对婚后生活一片茫然,萍姨的坦诚之言使他又感动又畏惧,手也有些发颤。他哪里懂得,大凡贪图一时快活的人,往往会长久痛苦。快活总与痛苦结伴而行,尤其在男女婚恋上分外鲜明突出,通常要男女真正陷入其间才能真切深刻地体会。

    萍取下自己腕上的手表,流着泪给小菁戴上,喃喃道:“小菁呀,萍姨真想把什么都送你,让你有一个富足的小家,生下小孩能有个安稳日子过。偏偏萍姨的脑壳太清醒,晓得光有个富足的家,一时安稳也难保一辈子安稳啊。小菁,你好自为之,萍姨对你没啥奢望,你再长大几年,能比你妈妈有主见有胆识能把握自己的一部分生活,我就放心和高兴啦。”

    “萍姨,我给妈妈和一家人丢了丑,你该打我骂我呀!不管你怎么对我,我和永辉决不会恨你,不会的,求你相信我……”女孩泣不成声。

    萍注视着小新郎,温和而严肃地说:“小王,从今天起,你是结了婚就要当爸爸的人啦。不要再像小娃娃家那样轻浮贪玩,我代表全家人要求你,好好珍惜和爱护小菁,如果你欺负她,我们绝不原谅你。”

    “嗯,萍姨,我一定记住你的话……”

    王永辉嗫嚅着慢吞吞地说,话刚讲半句,房门被人用脚踢开“咣当”一响,打断他的话,屋里的人都吃了一惊。

    一脸醉红双眼圆睁的小文闯进来,指着小菁狠狠吼道:“你不能跟那个无赖结婚,他已经害了你,还要一辈子害你啊!快跟我走,到小城到山里都行啊!我要把你保护起来,哪个也别想欺负你!小菁,发啥呆呀,快走呀……”

    他冲去拉女孩,满口酒气扑到萍的脸上,大元赶紧将他拦腰抱住,少年竟软倒在地上口里仍在叫:“小菁快走……”

    “小文哥……”女孩想去扶他,却被萍阻拦,哭声刚吐就哑了,她晕厥在萍的臂弯里。

    见儿子醉成那样萍又气又恼,对大元说:“你把他拖到车上,让司机送他回城!”

    “大元,别、别……”莲过去搂住沉醉欲睡的小文又疼又爱,“快扶他到我床上去休息一会儿,这个小文哟,从小就与小菁情同兄妹,见她这样结婚心头不好受,不晓得灌了多少酒哟……”

    目睹这场面的亲友,都尝到了真切悲哀的滋味,满心酸楚又无法诉说,只觉满是红光喜色的屋子在大热天像严冬冰窟一般冰寒阴郁,不约而同打了个冷战。

    不管亲人们是喜是忧一对新人内心有何隐痛苦衷,按照办婚事的老规矩闹还是照闹不误。安宁镇一帮凡有红白喜事都雷打不走的厚脸皮玩家闹客,今晚格外亢奋,天擦黑就三五成群朝莲家汇聚,个个手痒心骚想闹出花样占点便宜打打精神牙祭。

    这帮浑身骚气三句话难离裤裆的游手好闲之徒,原先没大留意小菁,把她当正读书的普通女娃娃看了。结果在关帝庙里举行的婚礼喜宴上才发现,这女孩俊美水嫩如花似雪,一群心术不正之徒惊为仙人,看得双目圆睁,暗骂:“狗日的王永辉依仗他老子是公社书记,把这么好一朵鲜花独占了,他娘的真气得人血喷心哦!”他们流里流气唱着:“松井的队伍,来了来了……”这是他们的帮歌,把自己比作无恶不作的日本鬼子似乎很得意。“松井的队伍来了来了……”听不入耳的居民就会骂:“一群二流子现世宝,学人不像人就会装鬼叫,要遭天打雷劈哩!”

    莲家无法阻挡他们,闹洞房是吉庆之事,岂能将来宾拒之门外?活宝们得到一个开心寻乐机会又岂肯轻易放过。

    萍没吃晚饭就坐吉普车回小城去了,大醉沉睡的小文仍躺在莲姨床上,燕和世俊还有大元和菊留在屋里招待客人,已经疲惫不堪的莲与老何被邻居接过去休息。大家都为闹洞房的事为小菁担心,怕那些厚颜无耻之徒趁机起哄动手动脚伤了她怀孕的身子。可这一关总得要过,不然那些口臭舌长的家伙会编出许多是非来,一家人很久不会有清静日子。

    天刚黑尽小镇路灯吐出一团昏黄,不少人家在门口街面泼水,激动一层热气灰尘,到处浑浊浮躁,一丝清爽的风也没有。

    莲家门口响起了鞭炮和哄笑,有好事者把一个鞭炮扔进新房。“啪”地一声炸响,惊得小菁大叫。大元恼了想发作,却被燕制止住,闹洞房时新郎新娘和亲人们不能不忍耐。

    “贺喜哟!——”

    一群玩家闹客嘻嚷着涌入莲家,先抓香烟糖果再瞎起哄,有人把早预备好的一副对联贴在新房门外,红纸上写着——上联:男鲜女嫩一对新人儿;下联:你欢我爱两件旧家伙;横批:日操夜练。

    “辉娃,小菁,抱着亲个嘴啊!——”

    “摸个奶呀!……”

    “哇哈哈!……”

    一阵浪荡大笑中,闹洞房开始了。

    天空一片透明的深蓝像个倒悬的大湖泊,白亮耀眼的星星在波光里粼粼闪动。无风的夏夜,镇外水塘边也腾着一股热气,那些落入水中的星儿像一些白色小火团在温柔地燃烧。几只提着灯笼的萤火虫飞在草丛间,给田野带来一点童话的浪漫和温馨。

    小文不知自己怎样走出莲姨闹哄哄的家,到这个水塘边来的,他心情躁乱太阳穴很痛,坐在潮热草丛边对四周风景没有什么感觉。他恍惚记得自己被喧嚷声惊醒,朦胧间看见小菁和王永辉红面站在一根长木凳上,聚在周围的人正乱起哄:“辉娃,抱你的婆娘过桥啊!”“辉娃,你不抱老哥抱啦,哈哈!”……新郎只好照办,他刚伸手去搂新娘,双腿打晃站立不稳倒入人群里,新娘在板凳上摇晃一脸羞臊不安,马上有几个胆大妄为的活宝去扶她,有人趁机在她丰满的臀部捏了一把,她想叫又不敢,只好用手捂着脸遮羞。辉娃明明看见了活宝对小菁的戏弄,不但不恼反而“咯咯”地笑了……小文看不下去也无法忍受,憋着一肚子气走出闹得乌烟瘴气的屋子。正在为小菁焦急担忧的燕,没发觉小文离去,遇事冷静的姑娘也有点头晕脑涨了。

    小文不愿多想小菁的事,她已嫁作他人妇,肚里还怀了孩子,他们之间仅存一点表兄妹关系,其他都已化作泥尘随风而散,连纯真的少年情谊也只是记忆中清淡又抹不去的影子,浮上心头也总和忧伤一起难以化解。

    从塘边可以看见颜家老屋,黑黝黝一大片房舍只有几处灯火,高挺的老柏在黑夜显得清瘦孤独,星星就站在它的枝梢上闪射着炫目白光。小文想起了陆萱,那张秀雅高傲的脸庞,就像一颗白星星,照亮了少年灰暗的心地。

    陆萱此刻在做什么呢?刚做完农活拖着困乏身子回到黑暗冷清的屋里,还是草草吃了饭洗了澡散了架似的躺在床上?……她还是该看书,就着煤油灯的弱光从书中故事人物那里是可以寻找到一些慰藉的啊!她很清楚这点,偏偏固执地拒绝看书,说明她内心的苦闷和惶惑已有相当程度了。

    星空下陆萱的面影清晰后迷蒙,颜家老屋也成了模糊一片。文雅丽人陆萱早已远去,留给小文的只有一个修长的背影,她与他的唯一联系就是那些书了,每捧起它们就能看见她的微笑闻到她的体香。夜晚入梦,他和她就有些又亲密又荒唐的纠葛不由自主地冲动,醒来又因失落而深深空虚……

    “小文,我猜你就在这儿。怎么,心情还不愉快吗?”

    是小姨的温和声音,小文没有回应,仍呆望着颜家老屋。

    燕笑道:“又想陆萱了吧?小文,你读爱情小说太多啦,单相思也有滋味吗?”

    小文:“我才没害单相思呢,跟陆萱的事早想通了,她和我不过交换了几本书而已,真正的书友都还算不上。”

    燕挨他坐下来,看着蓝天白星说:“小文,没必要把人家推那么远呀,少年时一点纯真感情火花也值得珍惜。陆萱对你冷漠像是拒之千里,其实她内心深处对你还是有好感的,而严峻的现实生活迫使她不得不疏远你。小文,你还年轻,不太懂得女孩的心。”

    小文看看小姨,觉得她那星光勾勒出的面庞格外美丽,特别是脸颊那层淡淡莹光,像女性生命焕发出的温柔之辉。

    他嘘口气道:“小姨,我们不说陆萱了吧,她对我来说就像天上那颗最白最亮的星星,只能远远看它心里生出些美好感情来。小姨,你猜,方才我在想啥?”

    燕:“是小菁吧?我知道你们从小就很好。”

    小文摇头:“不,小姨,我想的是也该像你和陆萱一样,到农村去插队落户,在广阔天地锻炼总比闷在小城无所事事强啊。”

    燕没有惊讶,温和道:“小文,你不要把农村想得比小城还好。不少知青下乡后才觉得小城又可爱又让人思念。姨在三重岩,有时劳动繁重心情苦闷,也有点受不了呢。偶尔到山里去一次的城里人,会以为乡下生活很愉快浪漫,其实让他当十天农民就受不了。我还为陆萱担心呢,她熬受不住再聪明也会干傻事。哦,不说她吧,女人犯起傻来常使人无法原谅。”

    小文思索片刻道:“去农村苦几年,对我也许有好处。有人不是说,要了解中国必须先了解中国农民吗?”

    燕:“说是那样说,真要做就很难啊。实话告诉你,小姨是主动下乡的,可还是想只干一段时间寻条出路。好啦,不谈我啦。小文,大牛去了部队,只有你在父母身边,按政策规定,你可以不下乡啊。”

    小文:“我就想说服我妈,小姨,到时候你要帮我。”

    燕:“试试看吧。人生大事不是儿戏,你要郑重考虑才决定怎么做。小文,小菁这回铸成一生大错,我真为她难过。”

    小文冷笑道:“难过什么?人家才风流快活呢!小姨,他们闹洞房笑声不断,你就别难过啦。”

    燕:“小文,我知道你不肯原谅小菁,是因为你们过去最亲近最要好。记得我还跟你妈和莲姐开过玩笑,说如果小文小菁不是近亲,你们真是天造地设一对金童玉女呢。”

    小文:“金童玉女?小姨,坦白告诉你吧,我心里那个单纯可爱的小菁已经死啦!在莲姨家里跟人上床怀孕的小菁,我根本不认识。”

    他的口气有点激愤,燕知道再劝会起反作用,就说:“好啦,我们也不谈小菁吧。小文,今晚天好蓝星星好亮。呀,又有风啦,在这水塘边乘凉想心事真好。”

    小文说:“这儿当然比镇子里好,街上又闷热又污糟还有那些闹洞房的家伙太讨厌,我真想找人打架。”

    燕再抬眼看着天空,一颗白色流星正从深蓝天幕飞快划过,拖出一道醒目的白光。她忧郁地想,如果这是颗不祥之星,就预示了本来不幸的小菁一生将会不幸。

    她不知道小文看见那颗流星没有,没看见更好。

    二十四

    “工农兵学员”这个新名词,世俊不是不懂,压根儿没想到它会落在自己头上。那年月它可以说是一顶辉煌的桂冠,戴在谁的头上,再默默无闻的人也会光芒四射。开初世俊总觉得它是个滑稽可笑的称谓,像要举办什么政治训练营一样,殊不料不但与教育有关还跟前途有关。这真是个革命名词频频发明的新时代,世俊的哲学脑袋也有点跟不上了。

    当时他正在闹哄哄的钳工房里干一件私话,用一块不锈钢给燕打磨一根织毛衣的钩针,太聚精会神以至厂革委会主任走到面前也没察觉。“世俊。”主任拍他一下肩膀,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他一惊抬头忙用身子去遮掩虎钳上那银亮秀美的钢针,强笑道:“主任,有事吗?”主任狡黠一笑:“你到我办公室去一趟。”

    世俊取下不锈钢钩针欣赏一眼,很满意地放入工装衣袋,想着燕收下它时的愉快神情他就高兴。在工厂干私活已经司空见惯,还是一种流行的做法,表现一个人的能耐。做一根小钩针简直微不足道,有的已发展到做落地台灯或者双筒猎枪了。世俊技艺精湛却只爱弄点小玩意,如钩针呀开瓶器呀多用刀叉呀,讨燕一点欢喜就行了。燕下乡插队以后,他赶制了一批刀铲之类用具,大受嘉赏。

    “嗨,”他刚出钳工房便听见一声轻叫,感觉衣袋被人掏了一下,回过神来钩针已经到了一个嬉皮笑脸小女工手里,“世俊,这回该是送给我的了吧。嘻嘻,你做得好漂亮。”她是主任的女儿小凤,样子说不上好看,但皮肤白眼睛大,活泼而又妩媚,常带一种野性的天真,厂里青年工人被她迷惑的不少,到处都有她“咯咯”的笑声,不过倒还没传出啥风流韵事。

    世俊觉得小凤看自己的眼光好特别,只好说:“你想要就拿去嘛。这根钩针,我可不是为你做的。”

    小凤不气不恼,娇媚地偏一下头,柔声说:“我晓得你是给那个女知青做的,她真是长得又水灵又好看,我是男人也会天天给她做这做那哩,嘻嘻。”

    世俊对她这纯真烂漫的样子有点喜欢,像读一本书读到喜欢的一段,心情比较舒畅。一根钩针做了人情,他对笑容可爱的女孩说:“小凤,你爸爸叫我去办公室,不晓得有啥事?”

    小凤仍在笑,明媚的面庞还有别的内容,“他也叫我去呀,我预感是件好事。”

    他们一走进办公室,等得不耐烦的主任掩上门对女儿说:“你叽叽喳喳缠着世俊说些啥呀,我有要紧事呢。”

    小凤又笑了:“你问世俊,是他缠我还是我缠他?爸爸,你咋乱用词哟,人家听了还以为我跟世俊好呢。”

    青年工人闹了个大红脸:“主任,有啥事嘛?”

    主任拉开抽屉取出一叠表格,压低嗓门道:“世俊,上面给厂里拨来两个工农兵学员指标,一个马列主义哲学专业,一个汉语文学专业。我决定让你和小凤去,你搞马列,小凤学文学,同在一所大学好相互帮助。你晓得小凤只有小学文化,那些‘之乎者也’会把她脑壳都读大,我要她去是为工人阶级争口气,几代工人家庭也要出个大学生嘛。”

    世俊没料到这么好的事会落在自己的头上,兴奋得双耳嗡嗡作响,“主任,谢谢你推荐我,就怕我不合条件,听说很严哩。”

    主任说:“世俊,我说你行就行。赶快填表,替小凤也起个草稿,老子盖了公章就往上送,免得夜长梦多。你不是不合条件,是要答应我的条件。”

    世俊:“啥条件?”

    主任把女儿推到他面前,老谋深算地诡笑道:“世俊,你是厂里有名的工人学问家,进大学钻研马列肯定没问题。我要你和小凤一起去,就是要你想方设法帮她,让她把工农兵大学的光荣称号拿到手。世俊,小凤托给你,要当成无产阶级的光荣战斗任务去完成啊。”

    小凤的水灵大眼望着他,小而结实的胸脯激动起伏,一脸艳红让人怦然心动。

    这条件太诱惑人了,世俊红着脸说:“主任放心,我保证小凤拿到毕业证。”

    “哈哈,世俊,我晓得你不会让我失望,太好啦,快填表吧。其他的事情,由我出面摆平,你们放心去当大学生。”主任豪爽笑道。

    填表的时候世俊手有点抖,钢笔字也不如平常写得好了,还有小凤那道热辣辣的眼光在骚扰他,几页表格写出一身大汗。

    走出厂门世俊第一个念头就是去三重岩,把这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告诉燕,心里还萌生出一个强烈想法:如果她也得到推荐,跟自己一起去省城上大学该多好啊!

    世俊足踏轻云走几十里山路一点不觉得累,盛夏赤日也不再灼人,山风似乎带点轻爽。他一路哼唱着学生时代学会的歌曲,虽然每一首都唱不全,却能表达内心的喜悦。

    邓家院子很静,几只瘦鸡在老槐树下觅食,娃娃们一个不见,邓明才老婆裸着上身吊着一对冬瓜长奶还在给一个细娃喂奶。女人见他也不用衣衫遮掩身子,对他说:“你找知青呀?她在坡上。喂,小伙子,你是拿国家钱的人吧?带好东西来没有,给我一点,我让你摸奶要得么?”这女人的奶很白有点诱惑力,世俊挪开眼睛赶快走了,背后传来她有点揶揄的骚笑,心想自己的样子一定很狼狈。世俊听燕说过,三重岩一带的女人比巴人村女人要野悍泼辣得多,两个女人就敢把一个壮年男子裤子脱下,一个用对大奶压着他的脸,另一个一手抓住肉根一手狠狠抽打光屁股直到他告饶为止。婚后女人只要生了孩子,天气稍热就极喜欢赤裸上身,于是男女在野地里调笑嬉闹撒野寻欢,成了劳苦山民们不可少的一种精神生活。

    每出现这种场面:几个女人把一个男人按在地上,或者一个男人出其不意揪住一个妇人的长奶,山地里传来野荡笑声,燕就独自离开找一个僻静处坐下,默想自己的心事。

    有个问题一直纠缠着她:假如我一直待在山里,结婚生子以后,也会像那些妇人一样袒胸露乳四处招摇毫不脸红吗?她虽坚信自己不会,可生活有时会患一种魔怔,使一个人与本土的原始陋习认同,往往身不由己。

    她从不敢深想,那讨厌的念头却不时纠缠她,实在遣散不开时,她就拿出那个歌本,哼唱词曲优美动人的外国歌曲:

    山野里小河边,嘿,红莓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

    这时候她格外思念小城思念世俊,但她不得不克制回城的欲望,并以此来磨炼自己的忍耐力。实在无法忍受,就大声唱刚学会的山歌:

    一阵哟嗬风依呀爽悠悠呃,

    妹妹依呀叫哥来也莫害羞……

    她听自己的歌声,觉得也有几分野气了,唱一半不再唱,仰身躺在茸实的草地上,看蓝天白云和亮晃晃的太阳。

    “燕!——燕子!——”

    是世俊的声音,一股热流把她整个身子浮了起来,但她没有动弹,反而闭上眼睛。

    世俊早看见她了,轻脚轻手走到跟前,扯一根狗尾巴草,去挠她的鼻孔,姑娘打开他的手翻身坐起来,故意板着脸说:“你是谁?规矩点好不好?”

    满心欢喜的青年乘兴拥着她:“我不晓得自己是谁,见了你就无法规矩了。”

    燕没挣扎,把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问:“世俊,你好像很高兴,有啥喜事吗?”

    世俊说:“燕,啥也瞒不过你。告诉你吧,我们厂里决定推荐我去省城上大学,也就是当最时髦的工农兵学员,表已填了,听说通知很快就发……”他还没说完,被燕一把推开,瞪他的眼睛又圆又大:“怎么?今年的推荐名额下来了吗?在乡下一点消息也没有,真气人。世俊,我也想去读书呀!”

    世俊:“啊呀,我一路都在想:燕如果也弄到一个推荐名额,我们一起到省城念大学该多好啊!”他带来的消息,使燕心里的细小希望忽地变成了一面大旗,在山风吹拂下“呼啦”作响。她激动地说:“快走,世俊,我们进城,这回我一定要争取一个推荐名额!”

    世俊虽想在青翠恬静的山野和恋人多待一会儿,可想到燕如果真能和自己一道去省城读大学,那他们的恋情与生活又该是另一番景象了,实在太鼓舞人心啦。

    高悬空中的太阳金光四射,燕眼前是一片透明的山水。穿越这片山水,一座辉煌的都市正朝她走来。

    “工农兵学员”,真是个有趣的名称,燕边走边想。阳光很亮很热,山道很曲很陡,而在一个心情欢愉的女孩眼里,一切都很温柔。

    跨入县委机关大门,燕就看见形形色色的人在里面走动,营造了各种异样的气氛。有些陌生面孔似乎是外地人,他们带着相同的笑容在县领导的办公室窜进窜出。难道远在省城、重庆、州城的知青父母们得到招生消息,已经赶来小城大肆活动?这年头花钱送礼开后门形成风气,那些在大城市工作有几个钱的慈父良母为流放异地山乡的子女前途担忧,不惜花钱费力托人求情弄他们回到身边。比如有位五大三粗的公社书记略患小疾,一个其父是重庆医学院内科副教授的女知青抓住机会,让父亲用救护专车接他去重庆治疗,其实是吃喝玩乐厚礼相送,结果女知青当年便获得一个返回山城的招工指标,皆大欢喜。一大批区乡干部在握有数目众多知青在手的年月,真正享受到了使用权力的快乐和得意,以至永生念念不忘。工农兵大学生的推荐名额,竞争更趋激烈,削尖脑壳打破脑壳的人都有,使一路充满乐观想法的燕也相当紧张。

    宿舍院里也有求情送礼者进出,燕走到萍姐门外,正见她送一位操外地口音的客人出来,那脸上虽然含笑却明显的冷淡。一见妹妹那笑容的内容就改变了,萍说:“燕,你回来正好,我还准备叫小文去三重岩叫你呢。你听说大学招生的事啦?管它啥工农兵学员,能读大学就好啊。”姐姐开门见山,燕心头一松道:“八姐,是世俊上山来告诉我的,他已被厂里推荐表都填了。我想,要是我们一起去省城读大学该多好呀。”萍嫣然一笑:“你这人小心大的女子,想把恋爱谈到省城去啊!看来世俊运气不错,你不晓得为一个名额争得好凶哦。刚才那个客人,是带着老高和炳福老首长的条子来的,就使出十八般手段也要为他儿子弄个名额哩。”燕说:“八姐,我的事咋办呀?”萍说:“咋办,你姐夫是个硬木头脑壳,自己不肯开后门,也绝不会求人家。这回的招生名额全管在李正昌手里,那家伙是有名的弯弯肠子,炳福看见他都走一边。老高名义上是招生委员会主任,实事不管,求他批张条子或打个招呼倒可解决个名额,可我又不愿意。”燕说:“你讲这一通,就是说我没啥希望,还要我回来干啥呢?”萍笑道:“鬼女子,就只晓得逼八姐。谁让你这么聪明漂亮,又是我的小妹呢?为你,我不得不求人呀。”燕双眸生辉,“八姐,你找覃区长了吧?安宁镇肯定有一批名额的,啊呀!太好啦。”她扑去拥着姐姐喜色溢于言表,模样娇楚可爱。萍拧她一下腮帮子轻轻道:“我是找了修文,他答应在安宁公社给你一个名额。为小菁的事王长贵一直心怀不安,肯定不敢卡你。燕,你能和世俊比翼双飞,姐不但高兴还有点忌妒哩!”燕心花怒放亲了姐姐一口,“八姐,你再回到二十一岁,一定会找个情投意合的郎君远走高飞呢,嘻嘻。”“鬼丫头,”萍用指头点一下燕的前额,口气伤感道,“八姐费尽心机帮你,你倒戳起我心头的伤疤来啦,才谈几天恋爱心就花了坏了哟。”妇人内心深处却说:“我要再回到你这个年纪呀,才明白啥样的男人值得爱该咋样去爱他哩!一腔情倾给他一颗心掏给他一身爱呈给他,为他活也为他死,烧着火化为水都为他!爱过的女人才晓得什么是真爱,只可惜人不能从头活一回,否则我的情爱生活会更轰轰烈烈呢。”萍的面孔春光熠熠,燕猜得中姐姐的一颗芳心,可她不去点破。她不但理解还对她为某种实际利益没能迈出最后一步遗憾,觉得那是萍心上无法抹去的污斑。

    此刻不是讨论什么爱什么情的时候,燕向姐姐要过一辆自行车,冲出县委大院急忙去安宁镇,只要能填上推荐表,和世俊一起去省城读书,美好梦想就会变为现实,真是太棒啦!一路上车轮急转,燕双臂生风像要飞起来一样。路边树木如两条绿浪卷过,几个小坡在不知不觉中一跃而上,安宁镇外的白色宝塔映入眼底,燕真想扬臂欢呼,像当年红卫兵步行串联到延河边望见那座圣塔一样激动。

    出乎燕的意料,镇上的关帝庙冷清空荡简直看不到区里公社的干部,她敲了几处门才找到一个守电话的女人。这位管计划生育的女干部认得燕,对她说:“前两天庙里白天晚上到处是人,都是找区乡干部活动推荐知青上大学的,一个区几个名额大家都来抢,弄到昨晚半夜才开会拍板。小燕,安宁公社给了你一个名额,表格好像在覃区长那里,真恭喜你哟。”燕压住心头狂喜:“谢谢你,我去找覃区长啦。”

    穿过高梁大柱宽敞凉浸的殿堂,燕看见石阶一角有个熟悉的女孩背影,喜悦的心往下微微一沉,叫道:“陆萱,你怎么在这里?”话刚出口她已明白陆萱为什么来区公所了,觉得自己问得可笑。陆萱转过脸庞,朝她忧郁一笑。才没多久不见,她那张秀美的颜面又消瘦淡白些了,带一点病美人的情调,让人怜爱。陆萱没说话,曲长的睫毛有一丝水光,在女友跟前她想掩饰心底的感伤。燕挨她坐下,小声问道:“陆萱,你也为推荐上大学的事来吗?”陆萱的脸更白了,迟疑片刻嘘出口气说:“燕,我真有点可笑,明明晓得这是一场梦,在安宁公社几十个知青中怎么轮也轮不到我上大学呀。可我还是带着希望憋着劲头,在生产队搞贫下中农推荐大队搞政治鉴定,以为一颗学习的诚心一腔革命的愿望就能感动哪个……当我一步一步踏上这些石梯,头脑才猛然清醒,我真是异想天开,工农兵大学生的光荣无论如何也落不到我头上啊!”

    燕知道陆萱在颜家老屋过得越来越不顺心,乡镇附近的青年农民狡黠而不安分,对俊丽可人的城里女子垂涎欲滴,曾经好几次骚扰她。更令她惶恐的是一个复员军人,老在她身边转,甚至公开说要娶她做老婆,吓得她经常和衣而眠,枕下还放一把锋利的砍刀。她给燕说过:“有时我想嫁个农民算了,真怕那些男人为我弄出人命案来。”燕竭力反对:“你别灰心,更别自暴自弃,坚持一段时间,我帮你找个机会回城去。”陆萱伤心道:“只怕等不到那一天,我……我已经出事了……”附近公社已有毅力柔弱的女知青遭人诱奸逼奸的案例,不知如何宽慰她。

    这段回忆掠过燕心头,她立刻意识到一向自尊冷傲的陆萱没碰上难事,是不会来区公所求人的,心头为她一紧,“陆萱,又碰到麻烦了吗?”陆萱淡淡地说:“那条野狗昨晚挑开窗子跳进我房里来,扯断我的裤带,要不是我抓起砍刀要往自己颈上砍吓跑他,你今天就看不见我啦。”燕气愤道:“陆萱,你到县知青办告他啊!”陆萱:“告啥?人家还说你右派女儿勾引复员军人哩。……燕,我真后悔,该让弟弟下乡,男孩子苦一点没啥,哪像我活得这样难哟。”她眼睫毛上的水光不见了,一对好看的眸子干干的,燕看着心里难受。

    同样年纪同样漂亮的女孩,燕在三重岩的处境好多了,那些强壮质朴的青年汉子对她有好感却几乎没人动什么杂念俗念,偶尔开开野玩笑她一个白眼也能制止。陆萱是读了不少文学书籍,有些旧式刚烈的女孩,而她的姿色对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极富诱惑力,很容易惹出人命案来呀。

    燕是极富同情心的女孩,她不光是陆萱的朋友,对她的人品个性真有好感,虽然帮过她一次了,这回自己也渴求去省城上大学,何况还有世俊一道,可她还是说出了想说的话:“陆萱,公社给了我一个名额,我让给你吧。”“不不,绝不!”陆萱惊得面如土色一口回绝,她没料到燕会说这样的话,一个大学名额对一个在农村劳动三年多的女知青来说何等宝贵啊!燕坚定地说:“陆萱,我决定了你不要推却。这不单是为你,也为我们所有女知青,我绝不能眼睁睁看人家把你逼上死路而不管。你想想那个家伙再从窗子爬进你屋里的可怕情形,就会答应我啦。陆萱,说实话我处境比你好,今年不走明年肯定走,我们是好朋友,帮你应该呀。”陆萱沉默一阵,突然抬起脸说:“燕,你对我太好啦,如果你是男人的话,我真会嫁给你。”两个女孩都笑了,眼里闪着真诚的泪光。

    听完燕平静的讲述,覃修文吃惊道:“燕,你太感情用事了吧?这个名额我花了些心思才使王长贵给出来的,让给陆萱你就得再在三重岩待一年,如果明年招生政策有变想帮你也难,就麻烦啦。”燕表情呈现出女孩少有的沉稳,微笑道:“覃区长,你别老为我考虑,能帮陆萱我觉得很愉快。我相信自己做得对,陆萱如果能上大学,一定成为国家需要的人才,她是聪慧灵秀的女才子啊。”修文说:“你应该回城和你姐姐商量一下。她为这个名额可花费了不少心力啊。”燕说:“人生大事我是要听萍姐和莲姐的意见,但要自己做主。区长同志,你不是不了解陆萱的情况,拉她一把等于救她一生呀。”修文感叹道:“唉,一个招生或者招工名额,确实可以改变一个知识青年的一生。燕,我担心你把名额转让给陆萱,王长贵会从中作梗节外生枝。”燕沉思片刻说:“有你和萍姐做他的工作,他和我莲姐还有亲家关系,姓王的不敢过分吧。修文大哥,答应我的要求,不管如何你都要尽力帮助陆萱,这比帮我还重要。”修文说:“燕,你肯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去帮一个朋友,使我很感动。女孩少有你这样大度和开朗,连你萍姐也比不上你。放心吧,对陆萱的事我尽力而为。”燕说:“我替陆萱谢谢你啦。修文大哥,让我借此机会关心一下你和萍姐的事,难道你们就这样拖下去吗?像这种深深相爱又遭人隔离的日子我一天也不能忍受,萍姐居然拖了十来年,真不知她咋想的?”修文的苦笑拉出了额际的细密皱纹,低声道:“你萍姐有她的难处,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到,我起初还不太理解,时间一长方知她比我更苦。燕,别责怪她,在女人中她够坚强勇敢的啦。”燕笑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嘛,我萍姐在你心目中当然啥都好。哎,我马上回城,有啥话转告吗?你也放心,我做你们尽心尽力的秘密联络员。”女孩俏皮爽快的样子使中年男子心情舒畅,“燕,告诉你萍姐,小文要去农村锻炼我认为可以,这对他将来的前途有好处。”燕说:“好啊,我也是小文的支持派。”

    女孩高兴地离开了区公所,修文站在窗前朝小城方向眺望,一片绿野几个小坡之外就是那座他思念的县城。近来他很想回到那里去工作,每天能看到自己的恋人和儿子,哪怕远远看上一眼也好。

    萍坐在房门口织毛衣。法国梧桐的浓荫遮掩着使她觉不到盛夏的燠热,头顶那些宽大翠绿的叶子正蓄满阳光,如一片片脆薄金叶莹莹透明,每片都像一个玉色童话。女人头一次这么认真地编织毛衣,以前她对这类女人癖好毫无兴趣,丈夫儿子们需要毛衣只买些毛线丢给有编织爱好的女同事就行,她自己则喜欢穿上海产的名牌羊毛衫,以为那样式色泽质感都合自己的气质。

    毛衣是为小文织的。萍没料到小文会主动提出要去农村插队落户,还那样迫不及待。好像要逃离这座苦闷小城和她温暖过度的羽翼。这两年,城里的知识青年越走越多,小文也越来越孤寂烦躁,做母亲的看得很清楚又心痛又担忧。她要为儿子找一个好工作,有几次机会不是炳福不愿以权谋私就是小文不肯做庸人俗事,想给他搞个上大学的招生名额又怕影响恶劣。小城像一个水面混浊的大潭,小文的小舟滞留其间,需要一股有力的清风使它动起来。萍常想象自己化作了那股风,有时梦里也有一种飘浮感。

    那天早晨她刚起床,小文已站在窗前,略显苍白的脸颊漾出光泽,冷静地对她说:“妈,我想了一夜,决定去农村当知青。同学们都走啦,我一个人留在城里太没意思。”

    萍知道他内心的不安,关切的眼光在儿子脸上停了许久,温和地说:“小文,你在家里是太闷啦,明天去县图书馆工作吧,你很喜欢读书,那儿正需要一个人整理书刊呢。我找文教局领导谈了,他同意你去。”

    工作虽很适合自己,小文却说:“不,我要下乡,并有一种直觉,这样做才对。”

    儿子虽然还不成熟,可也多少有些自己的思想,萍也觉得他的选择不会错,但舍不得他去农村受苦受累,就说:“看你小姨,也是主动争取下乡,还到最贫苦的三重岩去,熬了三年终归受不住,这回弄了招生名额要去省城念大学。”

    小文对母亲的意思很清楚,而自己决心更坚定:“妈,我像小姨下几年乡,也去省城上大学,不是比留在小城强吗?”

    儿子的抱负令母亲欣悦和感动,她不再说啥,开始亲手为他编织毛衣。“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萍要赶在小文下乡之前,织好这件毛衣。

    对小文去农村插队落户,炳福只叽咕了一句:“书读多了脑壳发热。”

    这样重大的事情,萍当然要和修文商量,他一直在安宁镇默默关注他们的儿子。挂电话的时候萍有点紧张,手心浸出不少汗,最后用有些异样的腔调说:“修文,你说咋办?你要不要回城找小文谈一谈?”几公里外的修文说:“萍萍,小文那样做很好嘛,他有远大抱负我们该高兴啊!你想想,老把他圈在身边像母鸡带小鸡一样,他将来有啥出息呢?”她赌气道:“我喜欢当母鸡,你又怎样?”修文笑道:“我嘛,要跟你一起只有变公鸡啰。哈哈。”通过电话传来的笑声感染了女人,她忍不住也笑了。

    小文挑选的地方是巴人村。莲姨在那个小山村住了十多年,最后还是带着女儿和新丈夫去安宁镇定居,留下的似乎只有悲伤。然而那片青山那条绿水,以及质朴刚毅的山民和青铜白虎动人的传说,依然深深吸引着多思多梦的少年。对古朴清新的巴人村,小文有一种说不出的向往。

    五彩的梦境里,一个年轻生命随风流动。他注定要在山野雄峻民风淳厚的贫穷山村停留。那儿离太阳月亮都很近。

    小文不是为谁而去的,心头连一个朦胧的目标也没有,脑际虽闪动过陆萱和小菁的影子,但转瞬即逝。他只觉得冥冥中有股神力在牵引和推动自己,非奔向那块贫瘠苍凉的山地不可。

    少年觉得自己长大了,有男子汉的热血在胸腔“嚯嚯”地涌流。太阳好红,那海潮般的红光,从巴人村朝他卷来,天地一片血红。

    血光里一只硕壮白虎猛然跃出昂首一叫山呼水啸,一位腰系虎皮手持青铜短剑的赤膊汉子紧随其后,形象十分悍勇。

    小文看得很清楚,那虎皮青铜装饰的汉子竟是自己。

    这似梦非梦,但他知道,巴人村和自己结下的缘分,永生难解了。

    院子后面的杂树林是燕能寻到的唯一消闷排烦之地,青桐黑松桤木野梨夹着刺藤黄荆密密麻麻铺了一片坡,每株树每根藤每棵草都出奇地枯瘦,远望去如同一大蓬衰败的杂草。山风吹来枝叶“咝咝”地呜咽,像一群饱受屈辱的女子在抽泣,给人灌人满心苍凉。

    燕却喜欢这凄清苍凉的情调,发觉这片林子的景象正合自己的心境,踏入其间心头的躁乱烦恼会慢慢平息,映入眼帘的野草野花也美丽如画。她躺在充满浓郁山林气味的草丛间,头枕在自己刚泛出一层油汗色的双臂上,晶莹闪亮的阳光便从林隙流入她乌黑水润的眸子里。

    林子很静,叫鸡子偶尔发出一声鸣叫更衬出满坡宁谧。女孩分开双腿躺着形若一个“大”字,许久也不动弹一下,只有纯净如水的目光在林间流淌,把看不见的忧郁也注入了草木丛中。世俊明天该离开小城去省城上大学了,那座位于川西平原的锦绣古城她从没去过,十分向往,但它离自己却那么遥远。燕相信自己有一天会到那里去读书或者工作,她喜欢“天府之国”这个雅称,也喜欢李劼人巴金对省城的描写。省城一直是燕心目中的童话。前天她接到世俊托人送来的信,字里行间充满热情和喜悦似乎没多少她欣赏的哲学家的冷峻。世俊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对一个家境贫寒的孤儿来说真是天大喜事,也许整个西街都闹动了。世俊马上要走了,希望她回县城见面,一对热恋情人这种时候都渴求和需要倾渲内心情感,那竹枝树叶掩映的小阁楼倒真是最理想的场所。燕很想和他一直相依相偎说两天两夜的绵绵情话,欲情难抑之时灵肉相交报尽稠醪。那欢愉一定胜过初夜和平常的幽会,每个爱抚的细节都会铭刻心身。然而女孩兴致勃勃收好小包之后,就坐在光线昏浊的房间不想走动了,心想:他若真爱我的话,这种时候就应该不顾一切到山上来看我呀。念头一产生便强烈而固执,于是她丢下小包去了杂树林子,一会儿坐在岩头盯着县城进山的小路发愣,一会儿躺在丰茂的草丛里望着树梢天空冥想,许多时候觉得自己是赤身裸体在等待恋人的到来。想象着只要他一出现,四目含情相对就会一句话不说搂成一团遍地翻滚,她发出的快活欢叫让全村人都听见。燕每天从清晨到黄昏都在林中等待,希望一直像阳光那么明亮,她自己也像阳光下的云朵那么纯白透明,有风吹来她的身体和思绪便会随风飘浮而起,在林中空间漫游然后降落在茸软厚实的草床上……女孩等待着熟悉的脚步声,哪怕它在林外很远的地方响动她也能清晰地听见,不停活跃于全身的情潮立刻会如春水般满坡泛滥……可是两天缓缓过去了,整个杂树林除了风和偶尔的蝉鸣鸟叫,几乎没有女孩渴求的声响,她还是很有耐性的等着,相信那天籁之音会传来,谱出她爱情故事中最美的一段乐章。

    燕仰面躺着身体放得很松很软,她似乎是一棵纤柔的草一团和软的风在山林的潮气中酥酥地瘫着,人和浓稠的思绪都呆滞不动。太阳不知在哪里,眼前到处是炫目的光,连树干枝叶也染成了金色。陆萱俊美秀雅的面庞在金光里浮现。她记起那天自己亲眼看着陆萱填好推荐表格,那个倔傲的女孩忍不住流出了晶莹的眼泪。她理解陆萱,断定她从小就想逃离小城越远越好,而自己则像只燕子想去省城换个环境,某个适当的季节她又会飞回小城。有时人的幸福和愉悦是为了别人,而且并无什么所谓高尚情操或者牺牲精神,最多是凭一时的感情或高兴。世俊就对她把推荐名额让给陆萱不太理解,认为她放弃了一次比翼双飞的大好机会,对待一个并不十分亲密的朋友可以胜过爱情,他觉得燕有感情冷热病至少没有哲学头脑。他们没争吵,尽管彼此接受现实的方式不同。那天她去厂里找世俊,正碰上将要和他一道去省城读大学的小凤,她对燕特别热情。小女工的单纯和丰润使燕有了一种不祥预感,但她不想表露,对世俊也一字没提。燕每次去农机厂都会引起小小的轰动,世俊那些穿着油腻工装的哥儿们不约而同聚在车间门口笑嘻嘻观赏她,七嘴八舌评论她是否是小城第一美人,常会吐出几句粗野的玩笑。内心得意的世俊只是满面笑容,哥儿们羡慕忌妒的话语他喜欢听。有时小凤也在场,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显得又俏丽又稚嫩,双眸紧盯着世俊,希望他的眼睛越过身边女友注意到自己。世俊和燕当时一点也不知道那个推荐名额是小凤为他争取到的,所以当世俊提笔填写表格那一瞬,他命运的轨迹已发生了根本的改变。后来他从小凤又白又软的肉体上爬起来的刹那,醒悟到这是一个单纯女孩蓄谋已久的圈套,他一点也不愤恼反而觉得眼前的女人才是自己最需要的。对哲学家来说单纯女人最为可爱,比如弗洛伊德最眷爱的女人是他的女工。世俊却没成为哲学家,原因在于他的老婆小凤已不是单纯的女人了。

    燕不愿多想陆萱和小凤,巴望听到世俊在林外急切的叫声,要是他悄然出现在跟前更好,他们分别之前能有一个尽情尽意的夜晚也足够了。可山野依然沉静,整个三重岩像处在一个混沌未开的原始地带,女孩成了一丛阳光下的植物。

    敏感的耳朵听到脚步声了,又熟悉又陌生,但它确实正沿着那条山间小道朝自已走近。燕心房猛跳合上眼睑,体下青草变成了一团浮云载她飘升。一会儿那脚步声消失了,女孩感觉有目光在朝自己脸上流泻,奇怪它没一丝热度反带来一股寒冷她不由微微一颤。

    “燕,是我……陆萱。”

    怎么会是陆萱?难道又是一个迷梦或一个幻觉?燕倏地睁大眼睛,看到的真是一张清瘦苍白的面孔和一对大而失神的眸子,惊异那颊骨的高凸似乎支撑不起满脸悲凉。

    “陆萱,你咋来啦?去大学的手续全办妥了么?”燕翻身坐起眼光直直地望着女友。

    陆萱凄婉一笑:“对不起,燕,为我浪费了你的名额,这回公社根本没推荐我。”

    燕惊讶道:“咋会这样?王长贵亲口对我讲推荐你没问题啊!”

    陆萱说:“起初我也以为是那样的,可直到发录取通知见没有我就去县招办打听,才知道公社用你的名额推荐了一个重庆女知青,我填的表格被王长贵锁在抽屉里。”

    燕怒道:“狗东西真坏啊!我要找他算账。”

    陆萱说:“那也没用,燕,人家理由很充分,谁推荐了我也肯定不会录取,还是认命吧。我来是想谢谢你,还很后悔,当初真不该占你的名额,不然就你和世俊一起去省城读大学啦……”

    女孩的悲伤不是为自己,而为耽误了朋友的锦绣前程,正是这一打击使她几夜失眠消瘦不堪,眼光变得又柔弱又深邃令人不忍多看。

    燕怒气未消:“姓王的收了那女的啥宝物,那样舍力帮她,你该打听到去州里告他呀!”

    陆萱说:“是有一点传闻说那个女知青去公社磨了王长贵半夜,最后跟他上了床就填了表……录取通知寄到公社,王长贵抓在手里又作践了她几次才放手。燕,你不要闹吧,那女娃也可怜,为回重庆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啥也不顾了。我看她比我有勇气多了……”

    燕冷哼一声:“你若肯跟姓王的上床,他会推荐你上北京大学呢!”

    陆萱面孔煞白冷冷道:“他指头也别想沾我一下。燕,听了那个女知青的传闻我不禁暗暗庆幸,如果姓王的利用这次招生打我的主意,真不知会闹出一场啥样的悲剧呢。”

    燕知道方才的话重了,缓和口气道:“过去的事就莫提了,越说心头越气。陆萱,今后打算咋办?还在颜家老屋熬吗?我真担心那武蛮的家伙不放过你,出了事你一辈子都痛苦啊。”

    面孔虽然瘦削依旧不失清俊之美的女孩没吭声,浮起一层水雾的眼睛呆望着林子一端,颊边两道刚毅的线条在轻微抖动,显出一股凛然难犯的威严。

    这正是燕所担心的。从古到今思想太过刚烈的女子几乎没有好结果,陆萱不能例外。她碰到的麻烦没出事无法四处诉说报告,一旦出事悲剧就不能挽回,谁也帮不了她。

    两个女孩沉默着,两颗心同时被难言的痛苦啃咬着。林子里燠热起来,山风也吹卷不去。

    陆萱猛地收回目光和思绪,冷白脸部散出一股异样色泽,她努力露出笑容对女友说:“燕,我马上要离开这里,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了。这是我刚才下的决心,下了决心人就轻松些了。”

    燕惊道:“你去哪儿?咋去?”

    陆萱语气平和多了:“我去西北,嫁人。这是老天爷给我的唯一出路。你别为我担忧,女人总要嫁人的,我也是为了自己才嫁呀。”

    燕:“西北又穷又远,那个男人是谁?”

    陆萱:“他在西北当铁路工人,是从小城去的,没多少文化有一身气力,人倒本朴老实。爸爸的一位拖牛车的朋友做介绍人,说他肯接我去铁路工地用工资养活我。”

    燕:“你们见过面啦?”

    陆萱:“没有,听介绍人说他曾见过我,心里一直很喜欢,托了许多人才找到爸爸的朋友来提亲,起先我觉得可笑,现在想来人家也是一片真心啊。再说,爱情是很珍贵,但对一个我这样处境的女娃娃又有什么意义呢?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反正命中注定。”

    燕知道她满心伤痕,多说一句刺痛的话她就受不了,装出高兴的样子说:“是啊,陆萱,能嫁给一个喜欢你的男人也不错呀。这些天我也在胡思乱想,女人的恋爱总有些浮躁和盲目,年轻时自以为和谐浪漫的恋情,到老来或许全是痛苦没一点可以骄傲的价值。还是结婚很实在,找个忠厚男人一辈子都安稳。”

    她的话引不起共鸣,陆萱不想再谈这个令自己寒心的话题,她掏出封信递过去:“燕,世俊天天在小城等你好焦急,今天要走前跑到我家让带封信给你,他说临走没和你聚一次很难过。”

    接过信燕疑惑地问:“他不是明天才走吗?”

    陆萱说:“是小凤的爸爸派一辆专车,送他们去省城报到呀。听说那个小凤大字不识一箩,居然也当大学生去了。燕,你快看看吧,肯定是满纸的甜言蜜语。”

    “还有满纸的山盟海誓呢!顶个屁用,我才不稀罕呢。”

    燕满腔的郁气随着那句粗话宣泄出来,她迎着太阳的脸庞分外明朗,掩不住的笑意从双颊溢了出来。她慢慢撕碎那封信,抛在空中任山风吹散,那白白的纸片像一只只飘舞的白蝶。

    陆萱望着她和那些纸蝶,面色渐渐红润,也淡淡地笑了。浅浅的忧郁依旧留在笑容里,将伴她一生。

    二十五

    春跟县革委副主任林华成亲后,因为没有下乡保住了工作,怀着对男人的感激和满足她安分了一段时间不与李正昌往来。但李矮子毕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有时对他的下作气恼厌恶,但有时又留恋那煽情撩心的邪劲,遇到时机悄悄偷情是她的一种乐趣,而且日久成瘾一月内不搞那么一两次女人就瘙痒难挨。一回林华和美红带领县宣传队参加地区文艺汇演,要朗诵他新作的有无数个“啊”字的革命长诗,后来地委机关报刊登了长诗的片断,被誉为林华诗歌革命化的里程碑。李正昌早瞅着这个大好良机,借口到小城中学了解教育学大寨的情况,溜进了在僻静莲塘边林华的房间。他见小妇人已躺在床上,胸腹只盖了一个薄薄床单,那粉脸正起着火烧云一副意乱情迷的样子。男人心潮大动迫不及待扑过去,两人云翻雨覆刚起兴谁知有人敲门,他们身子僵硬片刻不敢动弹,细听才知是春那上幼儿园的小女儿诗虹在叫妈妈。林华给女儿起了个很艳丽的名字,说她的生命像一道诗的彩虹,美红却不喜欢那个“虹”字,说应该是她的“红”字才好,可孩子毕竟不是她肚子生下的,只好任林华发挥诗才。小妇人说:“不理她,四岁细娃娃晓得个啥。死鬼,来啊!……”这桩野情后来有两个版本在小城流传。一说四岁女孩林诗虹哭着坐在门口,有跑过者问她:“小妹你哭啥?”女孩抽泣着:“妈妈在里头直叫唤,就不给我开门,呜呜……”那人走近房门一只眼贴着门缝朝里看,抽口冷气赶紧离开,小声对女孩说:“你妈怕是肚子痛哦正请人打针哩,快莫闹……”一说有个爱钓鱼的老先生蹲在莲塘边垂钓,耳边老响着“吧吧吧吧”的声音,以为有大鱼守好一阵不见上钩,直到看见一个满面油汗的矮子男人从塘边房舍走出来,那声音才消失无踪了。莲塘水面十分平静,他走了霉运一条小鱼也没钓到,那“吧吧”声是从两具肉身上传来的,人家行鱼水之欢,他拉了半天鱼竿心头有气还没法出哩。不管两个版本如何传抄流行,林华对老婆的私情早有觉察,无奈自己与美红有那么一手,还没抓住把柄找李正昌泄愤,只好先当作耳边风,胸腔里的愤懑愈积愈多,一直在寻找机会爆发。

    这几年春很少直闯李正昌的办公室,两人想干勾当也事先预约设法掩人耳目,连利用心腹孙莽子的时候都少,多一双眼睛男女交欢也多少有点不安啊。所以当小妇人急冲冲直走到他的办公桌前,正看一份红头文件的李正昌着实吃了一惊。看她惨白的面色知道有事,忙起身掩了房门。“正昌呃,大事不好哦。”春苦着脸说。矮子不以为然道:“有啥嘛,你老公还没捉双呢。”小妇人说:“他表面斯文大方肚子里好鬼哟,今天突然找我闹,说诗虹不是他的种,逼我招认野老公,好气人啊。”男人笑道:“诗虹本来不是他的种嘛,你气啥?就当他喝醋打翻罐子啰。”小妇人说:“你还笑,他就是怀疑我们有关系,想把矛头对准你呢。”男人啐一口道:“呸,他想搞垮我还嫩了点。春,只要你咬死不认,他也莫法。”小妇人脸色好点了坐在他膝头上撒娇:“好的嘛,正昌,这段火头上我们少碰面,免得他找麻烦。”男人说:“我才不怕他呢,你老公有把柄被老子捏着……”这时传来急促有气的敲门声,他们像触电一般一弹而开,李正昌示意女人躲入里间,自己去拉开房门,见是孙莽子不觉有气:“乱敲啥嘛,我正有重要公干啊!”喘气不匀的孙莽子说:“李组长,林副主任来找你,我先报个信。”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李正昌心中一凛,轻声对忠实心腹说:“他找我,我还要找他呢,你先避一避,莫让外人进来。莽子,这事要当政治任务来完成。”“是!”没有头脑的莽汉子又来了精神。

    近日林华越看女儿诗虹越觉不是自己的血脉骨肉,那五短身材猴模猴样简直跟李正昌像得不脱壳壳,加上小城街巷里流传的自家老婆和他有盐有味的风流情话,他满腹怒火再也憋不住了。林华揪着春的头发厉声责问:“你说,诗虹是哪个的种?咋个她一点不像我?”女人心里吃惊脸色从容做出委屈和气恼的样子,“你说她是哪个的种啊?各人掰起手指算算日子嘛。听信那些吃饱饭没事做的家伙嚼舌头,你就给我找个野老公来嘛。”林华一计算数字就犯糊涂,不管咋算女儿只在娘肚里怀了八九个月便落地了,他阴阴地说:“春,你说诗虹早产,可她生下来白白胖胖医生也说足月呢。”女人被刺出泪来:“你这没良心的,人家挺着个大肚了你还要缠着干那事,弄得女儿早产发育不良又疑神疑鬼。你的丑事当我不晓得么?那个骚婆娘有大红伞遮脑壳,尿水乱流的屁股遮不住哇……”林华生怕她揭自己和美红的事,发火道:“你要抓屎糊脸只能臭自己,我非找那个矮子弄个水落石出不可!”男人拔脚就走,女人这才慌了急忙抄小路赶到县委机关。

    林华气冲冲闯入文卫组办公室,老练的李正昌坐在藤椅上专心看红头文件,见他来也不察言观色,微笑道:“林主任来啦?请坐。”

    林华到底是县革委副主任,先以气势压人,伸出巴掌朝桌上“啪”地一击,冷哼道:“姓李的,你那泡骚尿哪儿拉老子不管,竟敢拉到我头上来了,好大的狗胆!”

    李正昌装懵:“主任吔,我撒尿咋啦?你把话讲明白呀。”

    林华叫道:“装啥糊涂,你把春搞够了才塞给我,让老子戴绿帽子,连女儿也是杂种,好狠毒啊!”

    李矮子从容不迫:“林主任,绿帽子我是给你戴了,而你也给人家戴了绿帽子呀,这很公平嘛。你莫闹,把我惹毛了你连副主任都当不成。”

    林华怒道:“你狗日的还想威胁我?”

    矮子笑道:“我有你攻击伟大领袖和文艺旗手的材料,那些诗写得真反动啊。还有你和美红上床的地点时间表,送给老高看上一眼他不用枪崩了你才怪哩。姓林的,你我都有了宝贵的政治生命,男女这情又算个啥呢?逢场作戏乐一乐罢了。”

    林华的气焰一下蔫了,喃喃道:“你好凶你好凶……”

    李正昌起身拍拍他肩膀亲热地说道:“林主任,你我靠革命造反起家,该精诚团结嘛。我跟春的关系是否保持,要看你的态度而定,至于你和美红,我从来睁只眼闭只眼哦。”

    林华完全被他镇住,无话可说,偃旗息鼓垂头想走,又被精明的矮子一把拉住盯着他道:“诗虹就算是我的血脉,人家小女娃儿啥也不懂,你要对她好点,否则我不放过你!告诉你一桩家丑,我那个乡下婆娘是只长肥肉不生崽的货,诗虹我当宝贝哩。”

    已经失去锋芒的革命诗人受不住他满目锐光,勉强点点头就踉跄出门。这次失败大大挫伤了林华的激情,从此写诗没了豪言壮语。

    “正昌!——”

    女人从里间扑了出来白软双臂挂在了男人颈子上,一脸绯红又娇又浪。矮子刚战胜情敌满心雄气,二话不说又将女人按在身下。

    一对男女在堂堂县委机关白昼宣淫简直肆无忌惮,那股骚气四处弥漫,小城每个角落都有种让人恶心的异味。

    县监狱的号房阴潮窄小,有股难闻的屎尿臭气终日不散。剃光头的易杰起初在这里度日如年,现在已经习惯了,觉得靠着尿桶吃一碗带肥肉的饭也是莫大享受。这座监狱原是清末民初老衙门的一部分,专门关押那些待审或刑轻的犯人,凡是刑期长些的犯人便会送到邻县的省监或者劳改煤矿去服刑。易杰关了四年算得上老号子了,全靠父母四处托情县里有人出面帮忙,他才免了重刑和劳役之苦。在狱中他劣习不改又暗中纠合一帮盗扒凶斗之徒结为难兄难弟,他是头目,绰号“太阳”,手下喽啰一律贱名“乌云”,喻意十分直截了当:乌云永远遮不住太阳。牢内每周加餐两次,太阳要接受乌云们的供奉饱吃一顿,吃剩的油水仅够抹嘴巴皮,乌云们还得显出一副欢喜样子。几年下来,易杰养得有点肥白了,他也常耍大方把父母托人送进来的糖果香烟撒给部下,喽啰们自然感激涕零。夏季号子里分外濡热,便有乌云为太阳扇风,用供应少许的凉水给他擦身洗澡。易杰懂得恩威并重,凡有新犯入牢不管年纪大小都要来个下马威,收拾得服服帖帖尊他为老大。然而对自由生活的渴念还是时时煎熬着他,号子里的乌云飘来飘去太阳跳不出去,偶尔被管理员押着上一趟街觉得满眼新鲜。越狱的念头起过多次,好几回很有成功把握,可在最后关头他放弃了。逃出去只有远走他乡一条路,不去新疆做盲流就到陕南煤矿做挖煤工,隐姓埋名过一辈子还整日提心吊胆,活着还有啥意思?他把希望寄托在父母身上,相信他们总有一天会把自己保释出来,蹲了四年号子还没遭解押邻县这一事实给了他信心。易杰明白自己搞武斗那阵干得太鲁莽凶残了,犯那几宗人命案要不是有派性斗争的大背景,挨枪毙也绰绰有余。他头脑清晰,耐心等待着出狱那一天,甚至觉得自己干任何事会比以前干得更好,并存着雄心要做小城名副其实的“太阳”。

    那个表情呆板的老管理员打开号子,干巴巴地对正瞅着尿桶呆想的光头青年说:“易杰,上头通知放你,跟我去办个手续。”他没显得狂喜,很沉稳地和那帮眼噙泪花的乌云一一握手道别,丢下一句豪迈的话:“往后出来有啥难处,找我就是。”办妥手续他走到监狱门口,看见眼泪巴巴的父母,只笑了笑没讲一句感谢的话。当父亲的看着白胖高壮的儿子又恨又爱,还是当娘的心软拉着他的手哭了一会儿,抽泣着叮嘱:“杰娃,你带了命债还能出来是人家林主任帮了大忙啊,回家洗澡换衣带些礼物去学校道谢他哟。”易杰虽不知保释他的内幕,却明白林华在其中起的重大作用,心头自然对他充满感谢之情。知恩图报,易杰是很懂江湖义气的汉子。

    林华受了李正昌的气闷在家里人瘦了一圈,春还是把他当自家老公和他亲热,他也觉索然乏味了。看着女儿诗虹就有气,似乎矮子的幽灵附在她身上挠得他心头躁乱不安。春晓得他的心病,把女儿送到娘家寄养,两口子还是为各种事情摩擦斗气吵闹不断。

    易杰提着一大包礼品登门致谢,林华刚与老婆发生口角,小妇人气冲冲走了,他没显出很大热情脸色也不太好,淡然说道:“易杰,你为派性武斗蹲了四年号子也够了嘛,我们是师生又同在一派,这个忙该帮的。”易杰已不再是几年前那个简单鲁莽的少年了,他老沉精明,微笑道:“林主任,事情很明显啊,我是红卫兵,扛枪也是为了捍卫革命路线,不打死人家,人家要打死我呢。”林华不想跟他回忆不快往事,随口问道:“你出来打算咋个生活?下乡还是找份工作?”易杰说:“乡我是绝不下的,劳改释放犯找工作不易,还是先在街道混着再说。林主任,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指派,我易杰知道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他这话点醒了林华,“易杰,有个人跟我过不去,我一直想教训教训他。”于是把李正昌如何跟春勾搭之事轻描淡写提了提,易杰恨道:“这号猪狗不如的家伙当然要整,林主任,我在城里有的是兄弟伙,肯定打得他嘴啃士!”林华说:“再莫弄出命案来,姓李的保证不偷鸡摸狗就行啦。”易杰说:“我晓得分寸,你就安心等消息吧。”

    易杰出狱在小城重新抛头露面,往日武斗兄弟和同牢的乌云们很快朝他身边聚合,光摆酒宴接风就搞了几天几夜。尽管他克制着不大声张,全城居民还是暗中觉出他是个人物有点刮目相看。

    一天孙莽子从县委对面酒馆前经过,里头坐了一伙人为首者是易杰,他叫道:“莽子,你过来。”孙莽子有点畏怯还是进去了,“易大哥,有事么?”易杰说:“你去叫李正昌上这儿来,我有话给他讲,不来的话我闹进县委就有他好看的啦。”见馆子里坐的全是几条街的凶人,莽子赶紧说道:“好嘛,我就去传话。”

    易杰料定李正昌不敢来见他,谁知几分钟后那矮小身影就在酒馆门口了,不等他开口,李正昌笑着说:“小易,你重获自由我好高兴啊,刚想去你家看望,莽子就说你有事找我。哎呀,我晓得你遭了几年罪,想和你好好说一番话,我们找个清静点地方好么?”易杰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拳头难打笑脸人,便示意兄弟伙散去,来个先礼而后兵。酒馆堂子里仅剩他们两个,李正昌又叫了几个菜一瓶酒,和目光阴沉的易杰对饮。易杰说:“李组长,林主任是我的老师,你跟他女人的勾当该如何了结,拿个话出来讲。”矮子眼珠一转讪笑道:“我跟春是有点关系,那也是他们结婚以前啊。事都做了我也莫法挽回,你老弟想咋个处罚替你老师出气都行,把我那农村老婆送他搞几回恐怕他也不干呢。男女间的事好复杂,比如林主任跟美红瓜葛很深,我收到好多检举材料都压着,老高晓得那还了得哟!”易杰这才明白碰上面皮厚心眼精的对手了,瞪着他问:“你打算咋办?”李正昌诚恳地说:“小易,你帮我给林主任传个话,过去就让它过去一切从头开始,我再碰一下他老婆的指头就不算人,听凭你处治。他跟美红的事我也只当没听没见,就是碰到麻烦我还要替他方圆。我想我和他好不容易搞个政治前途,切莫为女人明争暗斗相互拆台,才划不来哩。”易杰知道这号事闹起来会两败俱伤,但这么放过姓李的又不甘心,装作不满道:“你就这样了结呀?太便宜了吧?”李正昌早有准备,靠近他悄声道:“小易,我在县剧团给你找了份工作,是正式国家职工指标,你刚从那里头放出来,只有美红敢接你哟。”易杰正为工作发愁,一听心下大喜:“李组长看得起,很会办事啊。我回去给林主任说一说,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嘛。”“那多谢啰。”矮子耍点花招就化干戈为玉帛,心里得意赶紧给他倒酒。

    “干杯!——”

    两个各怀心术各得其所的男人,痛痛快快干了杯。

    劳心费神营救出来的易杰竟与李正昌一见如故狼狈为奸,把林华气了个半死,歪倒床上数天,想不通矮子有啥邪术能迷人心窍。这几天老婆倒规规矩矩伺奉他,可她一举一动在他眼里都有荡妇味,忍不住骂她粗话。春也不是本分好惹的女人,原想顺他一口气维持夫妇关系,殊不料男人成心跟她过不去,横心啐他一泡口水冲出家门找野老公寻欢作乐去了。

    空房寂寞,已无诗情的林华心乱如麻,枯坐床头长吁短叹大有上当受骗之感。晓得春与李正昌通奸女儿也是野种,在愤怒中他就起念跟小妇人离婚,可不羞辱奸夫淫妇一番又不甘心,斗一回合自己反倒被人家用软绳圈住动弹不得了。越想越憋火又无处宣泄,革命诗人变得有些神经质。

    “小林,”随着一声娇嗲戏腔,美红飘然而入,“看你看你,咋个又瘦又黑哟,没了男人家样子哩。你那小女人呢?”林华涨红脸道:“她死了!”妇人已听到些春偷人养汉的传闻,估计两口子正闹得不可开交,美红自然要好好利用,“她死了我活着呢!”本来心热火燥的男人被她煽起熊熊激情,翻身压着妇人。

    房门突然打开,毫无思想准备的春被床上纠缠一团的两条白肉惊呆了,她面色铁青牙缝好不容易挤出两个字:“你们……”谁知周身犯邪的林华居然跃起来又骑在妇人腹上,淫笑着对老婆说:“我们好快活呢,你上来就三个人玩啊!”偷情妇人尽管色胆包天此刻也有点心慌,想掀男人下去,两条白腿乱动,在春眼里她却是在起浪劲。

    春又气愤又委屈,捂着脸孔逃出家门。她知道丈夫跟美红有点瓜葛,私下盘算自己和李正昌有关系彼此扯平,没料到林华竟敢大白天招奸妇进门,当着她的面放肆宣淫,这口气堵在胸口怎么也咽不下去,她一脸死白走在街上脚步也踉跄。迎面碰着农村回来脸庞晒得微黑的燕,想避开已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燕见到她很高兴而看她的样子又暗暗吃惊,关切道:“春,你病了么?”“嗯,……”春想搪塞可刚出声就抑制不住满心伤痛,扑在女友怀里大放悲声,大街上行人众多也顾不得了。“燕吔,我命好苦,好悔哟……”燕知道她为留城付出血肉代价,以为她跟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结婚生女后景况会好得多,没想到她还活得这么痛苦,心里有同情也有怜悯却找不出安慰她的话。她轻声说:“春,街上别这样,人家要看笑话呢。有啥难处就对我说,看有没有办法帮你。”春抹一把泪恨恨地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她断断续续讲了林华与美红的奸情,却瞒了自己跟李正昌的勾当不提,好像有满腹冤屈。女人诉男人的苦多有几分自作自受,燕不想多说啥,问道:“你想咋办?”春咬牙切齿道:“他竟敢当着我的面跟女人胡搞,把我的面子和心子都伤尽了,只有离婚一条路啦!”燕说:“你自己看着办吧,女人把啥都指望男人,多半会是一场悲剧。春,我有事要办,你要开朗点呀。”

    春怔怔地望着她秀条轻灵的背影,咀嚼着她的话,可内心还是把希望放在李正昌身上,既然女儿诗虹是他的血脉,一个大男人也该承担责任啊!而李正昌对她的要求会不会答应?她一点把握也没有。

    二十六

    修文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会回到县委机关,这些年在乡镇农村摔爬滚打,他已成为地道的区社干部了。有时抽烟便抽老叶子烟川话里也有了土腔土调,山民们先叫他区长后叫老覃相熟者有叫山西佬儿的,拿他当外人的很少,所以他走遍安宁区几个公社再贫寒的人家也要做碗鸡蛋面表表敬重。那天老高坐吉普车路过安宁镇,心血来潮叫司机停车,到区公所去看望老战友。覃修文恰好去乡下催征公粮统购去了,他透过玻璃破碎的窗户对那间简陋不堪的区长寝室注视良久,战友之情若有所动。“走!去颜家老屋!”老高对随行的司机大吼一声。吉普车沿着坎坷不平的乡间机耕道,开入那个衰败庞杂的农家大院,修文正和几个农妇在坝子里晒谷子,微黑的面庞依然清瘦。如果不是那件白府绸衬衣他就像一个庄稼汉了。没想到县主任会赶到这儿找自己,修文笑着迎过去:“老高,天这么热还四处跑哇!”老高跳下车冲他道:“嗬,就只许你跟农民群众打成一片啊。修文,我在城里闷得慌很早想来看你,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喝一杯怎么样?”他的过分热情修文有点不解,心头还是高兴:“好呀,就在大柏树下吧,那儿凉快又有石凳石台。”院坝一侧的古柏粗壮高大绿阴如盖,看来也是昔年乡绅们消夏纳凉的去处。老高提一瓶高粱白酒和一袋花生,两个秉性大异的战友坐下来彼此都觉有种久违的亲切感。男人交友结谊就是这样,常在一起会有摩擦猜忌,相隔久了又会产生浓烈的思念,一切前嫌也淡了许多。修文本不善酒,此刻也像老高一样抓起酒瓶大口地灌,很快满面通红。老高端详他片刻:“秀才,这几年对我有怨气吧?”修文摇头道:“哪里有哦,老高,你是保护了我,不然在县委机关我会挨斗遭整呢。”老高道:“话是那么讲,我照直说还是帮炳福踹了你一脚。他呀,总疑心你跟小萍有关系,汉子大肚肠小哩。”修文说:“老高,我不瞒你,萍是对我有好感后悔当初没嫁我,可她还是炳福的老婆,我从没存心拆散他们啊。”老高说:“这些我都知道,炳福得到小萍是福气不浅,可他没福气消受,小萍是小城难得的好女人啊。修文,不谈这个啦,你咋还不结婚,是为小萍吧?”修文说:“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老高,成家的事我一开头就不顺,几个折腾心越来越淡。恕我讲句实话,你结了婚日子不也过得不畅快吗?”老高承认:“是啊,我当初昏了头,没认清美红不是个好女人,结婚比不结还他娘的糟!唉,真讨个老实贴心的农村女人还好得多呢。”修文理解一个硬汉子被女人捏在手里那不好受的滋味,劝道:“老高,事已如此别想太多,把心思多放在工作上,有些怨气也化解掉了。像我也想有个家,工作一忙日子一长就不大想啦。”老高含气道:“哼,我要不是当了官身不由己,早把那骚婆娘一脚踢啦!修文,我们不谈女人,一谈就有气。说正事吧,我想调你回城,还是干你的老差事,如何?”修文看出他朋友感情用事,便道:“老高,我对区里工作刚熟悉不久,你何不让我多锻炼几年呢?”一口酒气喷在他脸上,老高瞪着他笑道:“秀才,你是怨我不懂用人吗?对你适合啥工作我脑壳里还是清醒的,再说跑田坝的事有人做嘛。你不晓得,缺了你这杆笔我添了好多难哟。比如搞批林批孔运动那些孔老二之乎者也的文章我看得眼胀头痛,有你在身边就不那么为难啰。”修文说:“老高,我考虑考虑,再答复你,好么?”老高把剩下的小半瓶酒咕噜噜一口吞干,对他道:“少给老战友卖关子,修文,马上跟我坐车进城。你知道吗?我心头一直惦着你啊,你在机关宿舍那两间寝室一直没让人住,就等找个机会让你回来呢。”修文知道老高拗劲上来不可违抗,就说:“好嘛,我服从组织安排,炳福对这事咋说?”老高这个决定虽非一时起兴却没经过正当组织程序,炳福的意见也没征求,他坦白道:“修文,我回去就开县委常委会议,组织手续会尽快完成。至于炳福,我相信他有意见但不会反对,你受了几年苦和压他该满意了,再不肯放过一马也太过分啦。”“好嘛,老高,我服从组织安排。”覃修文想起了那个花红草绿林荫夹道的小院,萍那明丽的容颜分外清晰,心情有些激动。

    覃修文调回县委机关的消息来得突然,萍听到就双颊飞红芳心怦跳,一股热热润润的血潮全身奔涌,她呆坐在家里有点不知所措。不好找组织部门的熟人打听,也不愿和炳福谈这个话题,直到眼睁睁看见对面两道半闭数年的房门被办公室主任打开,修文那颀长消瘦的身影随之出现她才真正相信了,一直泛潮发涩的眼睛立刻涌满泪水,她竭力强抑着热烈的感情才没开门扑出去。炳福照老高的吩咐对修文的回城表示了欢迎,对妻子的目光却明白无误地表明:那个人回来了,你要小心莫给老子丢丑呢。修文过来看望炳福,两人操着山西腔讲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彼此内心想的又是另一码事,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一阵难受。她和炳福之间本已存在的冷战局面陡然加剧,炳福又不想归家整日像个游魂四处晃荡,看人下象棋一蹲就是半天。两个儿子也不在身边萍却不感孤独,工作之余回家坐在窗前凝视对面的房门也感欢慰。她和修文有过几次接触仅是热辣目光紧紧交织,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修文处理他们的关系很沉稳,那颗爱心依然真切火热,又理智地和她保持一定距离。似乎两人都在耐心地等待和寻找机会,顽强忍受着近在咫尺不能聚会的相思之苦。这种可望不可即的恋情很煎熬人,萍夜里浮想昔日欢会情景常常辗转反侧久久失眠,早晨起床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泛白的面孔哀声轻叹。怪谁?只怪自己当年过于单纯一念之差。炳福对女人旧情随时可能复发很不放心,却又不是那种不停察言观色处处防范的人,回家吃饭也绝不谈这件事。一连半月天天日日如此,两人虽都觉得天日有点难熬倒也习以为常,对方的心思也懒得去猜疑苦想了。

    吃罢早饭炳福提起已收拾好的军用小包,看来他要出差。萍心头咯噔一跳又不想多问,端碗的手轻微发颤。炳福沉着脸走到门口又回头来那炯亮的眼珠盯牢她,用古怪的腔调说:“我到地区开会,这下好啰,你们的机会来了哟。”萍不看他冷冷道:“你是啥意思?”炳福说:“没啥意思。你小心就是,我的眼睛带走了,人家的眼睛雪亮哩。”萍说:“你不放心,把我拴在裤腰带上一起去地区好不好啊?”炳福说:“我拴得住你的人,也拴不住你的心啊。管你咋搞,搞出事来莫怪老子心狠手辣。”丢下这句硬话,男人才放心走了。受了刺激的女人心绪纷乱,整整一天做任何事都恍恍惚惚。黄昏关在房里洗澡当温热的水浇在自己细白丰润的胴体上,仿佛觉得是修文那温热的手指在抚摸唤起她满心满身的渴求。她穿了最漂亮的衣服对着镜子认真打扮一番,带着少有的激情和欢悦去机关大院探询修文的行踪,如果丈夫不用那句“你们的机会来了哟”的话刺伤她,萍还不会这么迫不及待想跟恋人相聚。得到的消息令她大失所望,修文到农村搞调查去了,县委办公室人员连地点也说不清楚,当明白他是有意回避萍心头又痛又酸,回家就扑在床上哭了,如果不是咬着枕头她的哭声肯定会惊动整个宿舍院子。哭着哭着她昏昏沉沉睡去,半夜醒来,夏夜闷热窗户紧闭密风不透,萍再没睡意起床穿衣而立,轻开房门看一天幽蓝几颗白星小院墨墨静寂,有小风吹来也未能解她心头燠热。妇人真想自己化作一股风在天地间星光下畅流,那种自由和欢畅她梦寐以求。蓦地,她记起自己有一把对面寝室的钥匙,当宝贝似的珍藏在一本书里,于是急忙翻找,当拿着那块金属片儿通体热血贲张,好像凭它可以打开奇幻无比的天堂之门了。她把钥匙压在乳头上平息狂动的心潮,过一阵便轻掩房门赤足穿过林荫小道来到那熟悉的寝室门口,平心静气聆听片刻才把钥匙塞锁眼里悄然拧开。“哪个个?”房内居然有人!一听声音她才知道这个日思夜念的冤家近在身旁,不由满眼涨泪爱恨交织地叫一声:“死相,你磨得我好苦哦!”男人倏地起身扑来搂住她亲得两人都喘不过气来,再问:“萍萍,我半夜才从乡下回屋,你咋晓得的?”女人娇喘道:“你不是想躲我吗?可我的魂鬼跟着你缠着你,你躲在城里乡下哪个角落也不放过你!死相……”男人赶快把灼热的嘴唇堵住她后半截话,她身子发软像要化了。男人伸出并不强健的双臂把她拦腰抱起,慢慢走向床边轻轻放下,他根本没料到自己如此有力。女人酥瘫在床上,一缕淡白星光从窗口弥漫进来勾勒出丰美的体态,男人伫立床头凝视着她,双颊妩媚如月清纯两眸明朗如日灿烂,宛如一尊圣洁卧佛令人不敢亵渎。修文产生了一种想跪下来顶礼膜拜的愿望,在这具横呈的玉体跟前他确实年轻了雄壮了,一股不尽的激情在胸膛里漫过去卷过来,身子像要飞翔如一只鸟一只蝶。“傻瓜,你呆看些啥?我又不是观音菩萨。”女人吹气若兰满身异香四溢,男人说:“你就是我的观音菩萨,天天供在心房神龛上哩……”女人呢喃低语:“那你要好好供我,现在就供呀……”男人轻轻一纵就上床,虔诚地闭目默祷片刻,呈现眼前的就是一尊鲜活美妙的玉色观音了。“修文!……”“萍萍!……”这对都把彼此供奉心中的男女,此刻融为一体忍不住同声发出“啊啊”的欢叫,如同两个灵魂一齐飞出两只快活之鸟哗哗展翅奔向奇乐无比的天宇……就在一对热恋久别的情人一次又一次酝酿快感登峰造极之时,远在州城大醉沉睡的炳福做了一个噩梦。他被一只庞大凶悍的白虎追赶跌入一道深渊,百多斤重的身体竟像一张纸片样飘浮,每下落一段就淌出一股冷汗身子越缩越小似乎要幻化了……血流的喧响声渐渐消退,一切随之恢复平静,男人和女人并肩躺在床上,都感觉自己是一团瀑雨倾泻后的柔软轻云,一股小风也可以吹卷而去,只有紧紧相依才不会分离。他们静默许久,窗外有了鱼肚色的淡淡晨光,依然纹丝不动。四只眼睛睁得老大,眸光比晨光还要纯净。男人终于说道:“萍萍,有句话早想给你讲,又怕你恼我怨我。”女人吐口气道:“你不讲,咋晓得我会恼你怨你?”男人鼓起勇气道:“老高要美红给我介绍女人,说我该成家了,我、我找不出理由回绝。”女人侧过身来贴着他的胸脯,温柔说:“你早该成家了,修文,愿你找个比我好的女人,我会真心为你高兴。”男人说:“萍萍,你知道再没任何女人能打动我的心了。不管我是否结婚成家,生命中也只有一个女人,就是你。”女人不再说话,蜷缩着白皙的身子像小猫一样钻入他怀里,男人轻轻抚摸着她光洁如绸的肌肤心头又满足又空虚。

    对修文的婚事热心的人很多,美红是最积极的一个,她四处张罗八方游说要给他找个称心如意的女人。不少女人到了中年便会生出一种病来,看见孤男寡女心痒难挨,总想穿针引线为之撮合,至于人家是否般配和谐就不管了。美红先在县医院找来一个护士,人娇小玲珑天生几分妩媚,见了修文一脸绯红似有淳朴。美红说:“修文,玉玲才二十岁又温柔又能干,我给她讲了你的情况,她又同情又理解,你们成个家保证满好哩。”玉玲不大说话,在他跟前把内心的得意与激动彻底隐藏。修文觉得她很不错,还觉得她太年轻太娇嫩和自己结婚有些委屈,老实道:“玉玲同志,我年纪大你一半,我们将来共同生活你能否真正如意我不敢保证,请你严肃考虑。对你本人我印象不错,凭你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个又年轻又适合的同志。”没多少经验的小护士急了:“覃部长,你革命多年还独身一人实在需要一个女人来关心你照顾你……”美红插话道:“玉玲太多情了,修文你别辜负她一腔真情啊。你们放开谈,我过一会再来。”她朝修文使个眼色示意他大胆主动,走出去把房门关了。屋内的气氛顿时显得凝重和尴尬,玉玲垂下头不敢看人手指扭着衣角也掩不住畏怯和慌乱。修文看出点蹊跷,对她说:“玉玲同志,方才你对我不是讲的心里话吧?”玉玲双肩一颤,小声道:“不,不……”修文更坚定自己的看法,温和道:“我们的事不管成与不成,交个朋友还是可以的嘛。玉玲同志,心头有啥苦衷尽管对我讲,我会为你着想的。”小护士流下泪来哽咽道:“覃部长,我有对象,他在部队,我们……很有感情。可美红大姐说动我父母非要我跟你……我好害怕不知该咋办,只好来见你……”修文弄明真相心里反倒踏实了,恳切道:“玉玲同志,谢谢你给我说了真话。你的男朋友在前方保家卫国,我却去夺他的恋人太可耻啦!我是从军队到地方的干部,懂得尊重军人的感情和尊严。玉玲同志,我预祝你们幸福,你可以走了。”小护士擦掉泪水满眼感激,小声道:“覃部长,你是好人,可我怕美红……”修文说:“你放心走吧,我来应付她。”玉玲这才起身朝他深鞠一躬,就匆忙离去,从窗口望着那娇小背影,修文发出一声感叹。过好一阵美红推门而入,眼睛瞅床上暧昧地笑道:“修文,你感觉怎么样?”修文愁眉苦脸道:“美红大姐,我不喜欢太娇嫩的女孩,各方面差距都大,三句话有两句不投机,所以我叫她走了。”美红没起疑心,问他:“修文,你到底想要个啥样的女人啊,把条件讲明白,免得大姐跑冤枉路。老高好关心你,要我把你的婚事当政治任务来完成呢。”修文说:“我都是四十出头的人了,还挑三拣四干啥?找个成熟的能持家的女人就行啰,哪怕她结过婚的也可以。”美红眸子一亮:“嗨,你喜欢啃熟桃子哟,咋个不早说,大姐有个人选包你满意。”

    美红说的女人就是春。她和林华闹翻要离婚,要带着女儿诗虹搬出小城中学,去西街租间房子另立门户。春把希望放在李正昌身上,心想女儿是他的根苗,两人虽从没正经相爱勾搭成奸的关系也很深了。李正昌和她一起总是信誓旦旦,要把乡下肥婆离了他们结为夫妻,带着女儿恩恩爱爱过一辈子。她常催着他回巴人村,盼他带好消息给她。然而每次矮子返城见她都叹气:“唉,那婆娘死也不肯离婚,话才说半句就要抹脖子跳井,我怕惹出人命来哩。春呃,求你多给些时间,我慢慢来做工作嘛。”被迷了心窍的女人,对情夫的胡言乱语也信以为真,体谅道:“正昌,我晓得你为难。反正我是你的人,早一天迟一天成为夫妻我不在乎。”矮子的话更为蜜甜:“春,诗虹是我们爱情的结晶,为了她我也要一辈子对你负责啊。”男女关系光靠甜言蜜语偷情摸欢是维持不好久的,春很快发觉李正昌阳奉阴违,不光跟肥妹旧情不清还另寻新欢四处惹骚。她赌气吵闹李正昌还怨她疑心太重,有时干脆不到她处来了。他又善于把握火候,在她渴念有个男人之时又出现了,使她爱恨交织又无可奈何。美红和林华的奸情曾被春当面看破,她自己不好去找春提修文的事,但她知道李正昌跟小妇人有那一层关系,要他出面去说。矮子正愁春把自己越缠越紧无法脱身,一听大喜:“美红,这真是桩好事啊。覃部长早该有个家啦,革命同志应相互关心嘛,我马上去找春说说,他们是蛮好的一对哩。”美红叮嘱道:“李组长,春如果同意的话,她要主动一点,男人上了四十还打单身就难亲近女人啦。”

    经过李正昌精心策划,修文和春被安排在县招待所小客房会面。那是一幢花木掩映的小平房,平常用来接待省地领导干部的,环境十分优美宁静。昨晚矮子在床上向春提出了修文的事,小女人明白这个又滥情又寡情的家伙像上次一样把自己朝别人那儿推,她已不再气恼心凉反而有点激动。她对覃修文虽不熟悉,却知道他在县委机关口碑很好,是个文武双全正派刚直的领导干部。如真能和他结为夫妻,那是一桩幸事了,她决心抓住这个机会。女人刻意打扮一番既不花枝招展又不平庸土俗,洒了些上海香水浑身芳香惑人,更自信成熟丰美的胴体会让男人着迷。修文在县委机关见过春却没大留意,连她和林华的婚事也一点不知,还当她是某个老干部的女儿。会面前美红给他一张春的照片,女人显示得细皮嫩肉秀眉重眼有几分成熟之美,他略略动心。进入小客房,他立刻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温馨气息,抬眼一看大沙发斜倚着一个满面红润满眼风情的女人,光凭体态对有欲求的男人也是个冲击。修文不好多看她礼貌地问:“小春同志吗?你好,我是覃修文。”春咯咯地笑道:“覃部长,你太有意思了,叫啥同志嘛,好像我们天远地远一样。就叫我春,亲切些呀。”修文觉得自己拘束了,微笑道:“那我叫你小春吧。正昌同志介绍我们认识,我很高兴,对你的情况我了解一些,想把自己的情况向你介绍一下……”春眉眼飞动娇妩轻笑起身拉他坐在沙发上,柔柔道:“覃部……哎,我也叫你修文吧。修文,你是老革命大秀才我都晓得,何必介绍呢?只要你喜欢我,啥都好说……”女人紧靠着他拉他的手没有松开,那更加浓烈的香气撩得他心躁脸热。他嗫嚅道:“小春,我们还不太了解,是不是先接触一段时间……”“修文,”女人阻止他说下去,身子激动发颤粉面紧贴他胸部嗲道,“你我还需啥了解哟!我对你简直是一见钟情……你打了半辈子单身,多需要巴心巴肠的女人来疼你爱你啊……”修文虽觉得她甜腻得有点让人肉麻,又想人家总是关心自己不好推开她,心里却拉开了一点距离,不安道:“小春,你别……”全身欲情泛滥的女人却更大胆放肆,一只手抚摸他的胸脯滑下腹部,遭受突然刺激的男人愣了片刻,那股扑鼻而来的香气使他猛地清醒,用力推开她厉声道:“你这样,多不好!……”说着就开门而出,把满脸血红的女人丢在沙发上,背后传来她怨恼的轻骂:“土八路土包子,送到怀怀里的女人都不敢动,……”

    接下来小城有了修文不近女色性欲无能的一些传闻,市井小巷茶馆酒馆都有无聊者当笑话摆,再经过好事者添油加醋,身长体壮机能健全的北方汉子覃修文成了银样镴枪头的猥琐男人而遭人嘲笑。修文经美红和李正昌介绍见过两位女士深感其苦,那些由此渲染出来的下流传闻隐约听到一些又气愤又无奈,后悔自己动了随便找个女人成家的念头,不但自找麻烦也伤了萍的心。他不再听任何人望他娶妻成家的劝说,真情真意也好心怀叵测也好,通通无动于衷。他白天机关上班或者去基层农村,晚上则关在寝室读书,生活习性有些孤僻。萍一直在暗中注视着他关心着他,不知为他流了多少伤感的热泪。那些歹恶传言像一根根锋利钢针扎在她心上,她真想挺身而出对众人大声疾呼:他绝不是那样的男人!可她只能对苍天说对自己说,如果公开他们相爱的秘密整座小城都会轰动。一个女人敢爱而不能把她引以为骄傲的爱情示人也是一种痛苦。不少人伤害了他,其中也包括自己,萍想安慰他抚平他内心的创伤,往常她会很快拿定主意该如何办,这次却犹豫不决,每晚呆望着对面窗户透出的灯光忍不住热泪长流。

    炳福最近一段时间情绪很好,有时也在饭桌上谈几句关于修文的流言,看女人脸色不好就闭口了。他对修文显得关心多了,不时流露出朴实的战友之情,可又不好跟老婆对话,十多年来“修文”两个字在这个家里很敏感,能回避尽量回避。炳福从办公楼回家,手里提了一瓶剑南春,进门就说:“小萍,多炒两个菜,我请修文过来喝酒,好几年没跟老战友痛痛快快干一杯啦!”正在灶台上忙碌的女人没理他,压在心底的激情却被掀动了,她找出一听灯影牛肉和一块宣威火腿,真要做几个好菜。萍熟知丈夫的脾气,他是听信流言心血来潮,不过能让修文吃到自己亲手做的菜她也高兴。修文被炳福拖进家来,对她点点头就坐在桌边,气氛多少有些尴尬萍又无力化解,只好赶快上菜,对他说:“修文,你是稀客,尝尝我的手艺如何。”炳福不善察言观色也不管他们情绪怎样,拧开酒瓶笑嚷道:“修文,在老战友家里莫客气,猛吃猛喝一醉方休!来来,干杯!”萍做好菜又烧了一个鲜美的豆腐白菜汤,就端一只小板凳坐在门口,默默端详修文爱意暗暗流露。修文调回县城工作还不久,人更清瘦,黑发间竟有了几根触目的白发,萍一阵心痛眼眶潮湿。修文闷声喝酒很快不胜酒力满面赤红,炳福则举杯豪饮十分畅快,两个汉子形成鲜明对比。炳福又倾干一杯厚嘴皮咂咂有声,对战友说:“修文,你闷着想啥?把街上的胡言乱语当耳边风得啦。”修文说:“我没想那些,炳福,进门我就在想你这个家。”“想我这个家?”炳福有点警觉用眼角扫了一下门边的女人,扬声道,“修文,你想啥呢?”修文严肃诚恳地说:“炳福,说句心里话,我好羡慕你,有这么好一个家。”“哈哈哈,为你这句话,剩下的半瓶酒我一口干了,你只喝一小杯就行啊。”炳福满心欢悦得意,果真把那些酒一饮而尽,修文也喝干了杯中酒,不再说话望着酒杯出神。醉意陡来的炳福朝他嘻嘻一笑,压低嗓门说:“兄弟,有句话我早想对你讲,我这个家是好呀,好就好在有个好女人。可我一个男儿大丈夫只能占着她的身子,她的心头啊……只有你呢,兄弟……”修文没有吃惊也不慌张,望着门边的女人热热地说:“是啊,她真是一个好女人,千载难逢的好女人啊……”炳福再没有应声,他已酩酊大醉趴在饭桌上了。修文和萍四目相对默默凝望,这一刹那把他们的情爱带入永恒生生死死不渝不灭。

    小文下乡后很少回城,他喜欢山野的粗犷和沉静,劳动之余捧一本书到后坡草树下石盘上阅读简直可以解乏解烦。他住在生产队长大元家里,做饭洗衣全由勤俭温柔的菊包了,她待小文像姐姐又像母亲。莲姨在这儿当教师的时候,小文很喜爱山深水绿乡风淳厚的巴人村,迷恋关于青铜白虎的传说,而当自己完全置身于这片山地,又为它的贫瘠落后所震撼。秋山的浓绿艳紫与金黄,在青年眼里也蒙上了一层灰郁,他时常仰卧山坡草坪呆望天空,感叹它深邃博大变幻莫测。繁重的体力劳动对他来说是一种发泄,大汗淋漓之后是带疲惫的畅快,夜间捧书坐在油灯下看人生悲欢离合听屋外蝉鸣虫唱是惬意的享受。小文已开始明白,中国农村是一部大书,每一页都沉沉甸甸够他阅读许久。

    农村劳动时忙时闲,秋收大忙之后山野和村庄都像产后疲惫过度的女人,显出一种含着微笑慵懒,连饱食的狗们鸡们也在暖和的阳光下久久打盹。小文从陆萱给自己的书里挑出《马背上的水手》,那是一本描写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生活与创作经历的传记,他曾在学校一位老师那儿翻阅过,被主人公那生生不息顽强有力的奋斗精神吸引和鼓舞,如今重读此书一定能获取新的精神力量。小文挟着书上了后坡,找到一片绿茸厚实的草坪,草坪边缘还有一棵粗壮高挺的银杏树,繁茂的枝叶如同一把大伞盖人到树下便有种安逸宁和的感觉。从这片坡地望去,小城和安宁镇就在山梁那边。他打开书见扉页上有几行娟秀清丽的字:这样激情澎湃不停奋斗的男人,值得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去崇敬和热爱。陆萱。小文的心一下活动起来,对着褐色的山梁轻唤一声:“陆萱,……”接着涌上心头的是浓浓的思念,一张俊美白皙的脸如一轮圆润之月在眼前照耀,他能感觉到清纯之光的波动。青年再也坐不住,陡生去颜家老屋看望陆萱的想法,而且异常强烈。

    小文如骑在马背上的水手,起伏山野如绵绵不断的浪涛,推涌着他从巴人村去那镇边坝子的农家大院。老远他就看见一片苍绿色的梨树林,一个个成熟果实散发出浓郁香气。青年内心的果实在成熟,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院落也劳碌过分,呈现一种慷懒和安静,连狗们也躺在古柏的荫团下不想吵闹了。这似乎是天赐良机,小文在接近那间熟悉的小屋时好像闻到了陆萱身上焕发的清香,激动的心跳声自己也听得到。

    房门上那把大锁太冷酷了,他僵立发呆的同时,听见一个混浊沙嘎的声音:“你找女知青么?她搬回城去了,要嫁人了。”这句平常而简单的话对他来说无异晴天霹雳,循声望去看见阶基一边的竹凉椅上坐着个上身赤露双乳干瘪的老女人,她正埋头寻衣衫上的虱子,小文顿觉身上发痒心里起毛,仓皇逃离了颜家老屋。狗们冲着他的背影叫起来,腔调一点没有凶锐气,似乎要向主人表示他们尽了很大职责。

    秋阳明亮耀眼,天空蓝得又远又高。小文不知被一股什么力量牵引,居然浑然不知地穿越了安宁镇,沿着城镇公路从西街进入了小城,再由西而东,来到东街尽头的陆家对面站着。一抹阳光正照着那座纸矮简陋的屋子,门楣窗户全无一点喜庆之色,但他心灵深处异常相信那个乳房干瘪老女人的话。陆萱要结婚了!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与一个有工作可依靠的男人结婚,是她这类女孩不得不选择的出路。一股悲凉的风从心底卷起,青年健壮之躯像树一样颤动,全身激情像枯叶般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慢慢走向那灰白色充满青草气息的小屋,灼亮的目光几乎能洞穿墙体门窗,房内床边孤独而坐全身白衣的秀美女孩。木门推开时悄然无声,只觉一道强光划破了一片灰暗,给那白皙的圣灵之物平添了一团光辉。女孩刚洗过澡,一头黑发散披肩头,面颊红朗灿若春花,她对青年脉脉含情,两只眸子温柔如水。青年觉得这是一次心灵相通的约会,好像在某次梦境里丝毫不差地出现过,此刻便是现实的重新展示。房门是她还是自己关上的?青年不知道,屋子暗下来的刹那他看见床头白光闪动,宛若一尊汉白玉雕的女孩缓缓仰躺下来,那微微挺翘的乳房平坦光滑的腹部和丰腴修长的双腿,如一首纯真优美的生命之诗,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眼前。青年是第一次看见遐想过无数次的女性胴体,如此贴近如此清晰,他又严肃又激动地注视着她,对自己心灵的女神倾吐满腔热爱,那是一种纯洁的感情,不敢有半点亵渎……这时,赤身躺在床上的女孩说:“你来吧……我要嫁的男人只是我丈夫,绝不是我的爱人。你也不是我的爱人,可你曾经对我那么好,又那么真挚纯情……我想了许久,在故乡小城除了可以把黄花身子给你之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男人啦!来啊……”“你别……”青年拉起她一只手,望着她眼角溢出的那颗珍珠般的泪珠,有些哽咽。女孩嚯地起身一把搂住他,圆实的乳房紧紧抵住他胸部,冲动地喊道:“你是不是爱过我?是不是男子汉?来啊?抱紧我啊!——”一股强劲的雄性血液从脚底而生,由此产生的热力周身辐射,他猛地剥去衣衫把火团般的胸膛压向她。肌肤相亲的刹那,他感觉到一丝玉石一样的冰凉浸入心扉,接着是温热的潮水漫涌而来密密实实包裹了两具青春洋溢的躯体使之融合一团。“小文!……”“陆萱!……”灵魂和肉体同时呼唤,情欲之火交相辉映,一派灰暗的屋子为之灿烂。“啊!啊……”不知是欢愉还是痛苦的呻吟,毫不压抑地响彻整个小屋……

    小文走出陆家的时候,迎面是一片瑰丽的晚霞,那血红光色多少有些悲壮。他回头望望灰暗处的白衣女孩,用牙咬咬自己的舌头感到一阵疼痛,才明白方才发生的一切全是真真实实的,闻一闻手还有陆萱身子上那股特有的香气。激情重新回荡的同时一阵感伤,眼里的泪水哗哗而流,霞光中每一滴泪都带血色。

    二十七

    初冬的山野天空一派凝重的灰褐色,强劲的寒风吹卷着漫坡苇草呼呼刺耳寒心的声响,不少絮花高扬起飘零纷纷,给人一种苍凉无边的感觉。大山仍是那么雄厚静默,听任着时节的变化,只有南飞归雁的啼叫偶尔能给它一点震动,叶草间泛出些感伤的斑斑冷黄。太阳只是一团带亮的颜色浮在空中,行人感觉不到它的暖意,却希望岚气云翳不要遮去太多亮光,人的精神也振作多了。

    生产队长大元今天凌晨带两个体格强健的巴人村汉子赶去安宁镇,用竹凉椅捆扎成的简易滑竿,从莲家把腹部高隆泪眼红肿的小菁接走。面庞有些浮肿的女教师轻声哽咽吐不出一句叮嘱女儿的话,倒是老何沙哑着嗓门说:“大元兄弟,小菁的事就拜托你和菊了。小菁呢,你千万注意点身子要紧哩。”已经失去清丽的女孩只有拉着母亲的手流泪,手提大网兜肩挎行李卷的王永辉无言呆立目光空泛茫然,一肚子气的大元瞪他几眼也无啥反应。

    山道崎岖陡峭山风时软时硬,憋气心烦的大元只顾前走一次也不喊歇气,两个抬滑竿的壮汉只好硬挺着背上衣衫全被汗水湿透。小菁头上包裹着厚的白布帕子,看去像个患大病的农村小妇人。母亲怕她伤心把早准备好的布帕缠在她头上,莲不敢落泪,担心冷石子一样的泪珠砸在女儿脸上她更伤心。虽离预产期还有些日子,莲还是决定早点把小菁送到巴人村。小镇的白眼和非议对一家人的精神和身体耗费很大,女儿再虚弱下去恐怕会难产啊。山里医疗条件差些,小菁至少不会天天那么紧张慌乱,女人的体质能养得好一点生孩子也容易些呀。一颗慈母心虽为女儿懵懂怀孕仓皇早婚而破碎,而那即将临世的无辜小生命又牵动她一腔真情。莲一句话也没说,小菁却从母亲水光充盈的眼里读出许多感伤和忧心来,感觉一路上那么多双带泪的眸子都注视着自己。滑竿翻过山垭口,扑面而来的是冷风和一大片灰白苇絮,小菁心头一酸,差点哭出声来。

    莲老师的女儿要来巴人村生孩子的消息,不知是怎么在村里传开的,村口大黄桷树下聚满了关心这事的山民们。没有七嘴八舌的议论,一张张饱经沧桑的面孔上异常严肃。穿花袄子的菊心头焦急,当看到自家男人和那抬滑竿,忍不住叫道:“来啦来啦!……”颇有威望的罗老汉抹一把脸,给大家打招呼:“我把话讲在前头,小菁是全村人看着长大的,不管出了啥事还是好女娃儿。再说莲老师对我们的恩惠还少么?不是她村里大人娃娃的好多都是睁眼瞎哩。人活在世间要重义记情,巴人村更要讲这个啊。”山民们点头称是,边嗑着瓜子凑热闹的肥妹心头不以为然也不敢乱搭腔。

    小菁蜡黄泛白的脸和泪水汪汪的眼让多愁善感的农妇们好一阵心痛,一个灰头黑面的婆婆轻声叫道:“哦哟,在我们山里像花朵一样嫩鲜的妹儿,进了安宁镇咋个就黄焦焦的了嘛,可怜乖妹儿呢……”话吹进小菁耳里,她憋不住掩面抽泣。菊拨开人群挤过去,手扶滑竿小声安慰她:“小菁莫哭,到巴人村就像到娘家一样,叔伯婶娘兄弟姐妹都卫护你的,哪个又不起记莲老师的情哟……”她几句动感情的话把一群围过来的妇人眼眶染红几欲流泪,大元不喜欢这样泪水巴巴唉声叹气的场面,跳上一块石墩大声道:“父老乡亲们,小菁啥都蛮好,等她生了胖娃娃,我们全村办喜酒,要得么?”“要得哟!——”众人都在喊个个唯恐声气小了。

    这场面对王永辉来说感觉不到多少温暖和宽慰,反认为山民们对小菁的事热心过度,有点后悔同意送她到山里来生孩子了。可在安宁镇,才17岁就大腹便便的小菁和他这个同样年岁的小丈夫,近来又成了闲言杂语的目标,他每次去岳母家都觉得有芒刺般的目光撩得浑身不安。尽管宽宏大量的山民们看他的眼光温和多了,他也极不自在,把闪烁不定的眼睛望着别处,使他和这座山村这团人群离得很远。

    菊早把小学一个空房间收拾好了,撤些白石灰还用枯干艾草蒿枝熏过,满室散发着淡淡的野草清香。这屋子曾是莲老师的寝房,木壁上还有儿时小菁涂鸦的笔痕,她坐在铺着厚厚新草的床边,记忆飞絮纷纷繁来,女孩有点发冷肩头微颤。

    大元带王永辉拜见村里长辈去了,妇人把儿子小虎女儿小草和围在房门口的娃娃们轰走,母亲般地柔柔望着腹部高挺的小女人,对她说:“小菁,啥也别多想啦,只想肚子里的娃娃,能平安生下来就好啊。”

    小菁说:“菊婶,我不敢想一想就怕……”

    妇人鼻子一酸,过来拥着她,让她的脸蛋贴在自己饱满的双乳之间,抚着她细柔的头发说:“莫怕,有我和你大元叔呢,他老虎都敢打……莫怕,菩萨也会保佑你过难关哩。”

    “菩萨?……”小菁低声念头,心头依然迷茫。

    大元带着强装笑脸的公社书记儿子在村里走了一遍,把他引到村口不客气道:“小王,你的任务完成了,可以回安宁镇了。”

    王永辉看着飘起一层淡雾的村子,有点迟疑:“大元叔,你真让我走?”

    大元冷眼盯他:“你留在这里对小菁没啥好处,再说你送她不过做做当丈夫的样子,其实心早不在巴人村啦。”

    王永辉脸红一阵白一阵:“大元叔,那……我走了……”

    说罢青年急步下山,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令威壮的巴人村汉子心口发冷,一句感叹也发不出瞪着那背影直到眼眶生痛。

    巴人村虽不是小菁的童话乐园,而这里的一切于她还是亲切温馨的。学校后坡的草坪树林还有那个大石盘,曾回荡过她儿时银铃般的笑声;以前的黄桷树石河滩以及那片苇草地,曾是她和农家娃娃们还有城里来的小文哥一起玩耍嬉戏的地方……安葬父亲的红石坡常给幼小心灵带来哀伤,那些在草丛间飞动的白蝶常牵出她的泪珠。可她还是喜欢到坡上去,采一束野花放在父亲坟头,然后坐在坟前俯瞰静卧在浓浓绿色褐色之间的小小山村。父亲怎么也在她心头活不起来,她只在母亲珍藏的照片里见过他——双目炯炯一脸清俊,一看就是学识丰厚个性明快的人,难怪母亲那么依恋他珍惜他们之间的每一份感情……一连几天,小菁像故地重游,在小虎小草和狗崽白虎的陪同下,缓慢地在村前坡后走动,那孕妇的体态身影也招来山民的观望和轻叹。大元的儿子小虎确实长得虎头虎脑,忠实执行着父母的命令,和狗崽白虎一道做小菁的伙伴和保镖,还不时喝令不停跑跳的狗崽:“白虎!跟着小菁姐姐,要听她的话哟!”极有灵性的白虎果然听话,趴在小菁脚边不再乱动,冬日黄亮亮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小菁躁乱不安的心渐渐平静。这远离城镇的山野绝非世外桃源,而满心伤痛的女孩却可以用它避开尘世的平庸低俗和流言飞语。它几乎是她心灵中的圣地。

    他们坐在村口的大黄桷树下,小菁心情渐好信步而行,来到村前眺望曲长外延的青石小道和山梁那边的市镇县城,仿佛那是陌生的异地唤不起多少内心的感情了。她还是思念母亲,想着她天天为自己担心头上的白发一天多过一天女孩不免感伤。腹内胎儿偶然动弹,她额际渗出一层冷汗,看看小虎小草和狗崽白虎想呻吟又忍住了。

    “汪汪!——”

    白虎猛蹿几步朝山道那边厉叫,大摆威风。

    小草叫道:“小菁姐姐,那个城里哥哥来啦。”

    双手护着腹部微微喘气的小菁一惊,抬眼扫去,只见小文正从山垭口翻过来,大步朝这边走呢。

    “白虎莫叫!小虎小草,快跟我回家去!”小菁急忙起身,顾不得腹内胎动满头冒汗,拉起两兄妹就往学校走,步子太急她满脸泛起冷青色。

    小草不知为什么,嘴里还在说:“那是城里的哥哥呀……”

    狗崽白虎倒不叫了,在他们前面奔跑着引路,一副恪尽职守任劳任怨的样子。

    回到小屋关上房门,小菁双膝一软差点跌倒在床边,眼里的泪水不由分说哗哗直流。

    被丢在院坝里的小虎小草和狗崽白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都有点感到委屈。小文匆匆跨进学校大门时,气恼的白虎又冲他汪汪大叫。

    “白虎,认不得我了么?嘿,小虎。”小文并不介意,过去摸小虎的头,心里有气的小孩把头一偏,又圆又亮的眼珠子瞪着他,小草跑去找她娘了。

    那扇木纹粗糙已经破旧的房门如同一堵冰墙阻隔着两个年轻男女,一种近在咫尺远离千里的感觉浸冷着小文的心身,僵立的片刻他清晰地听见了内心深处冰裂的哀声。

    “小菁!——”他嘶叫的声音苍凉得令自己惊讶,可毕竟叫出来了心不由一颤脑部嗡嗡发胀,手板淌出凉凉的冷汗。

    房内腆着肚皮的小孕妇受到震撼一点也不亚于青年,她周身颤抖用尽心力叫了一声:“小文哥……”而那失血的双唇却没发出一丝响声。

    少年小虎和狗崽不明白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都愣愣地瞪着眼。院坝里弥散着一股冷气。

    时常关心着小菁的菊目睹了这一幕,一种母亲般的温情促使她走到房门外,用极其柔和亲切的腔调对里面说:“小菁啊,你家小文哥来看你,有啥不好见的嘛,他比哪个都心痛你这个妹妹呀。”

    这话的每一个字小菁都听清了,她混乱的脑间猛地清醒,走到门边轻声道:“菊婶子,你叫小文哥回去,我不想见他……”

    温良的农妇犯难了,回头望望仍在发呆的小文,劝说道:“小菁,小文又不是外人。他在这里当知青,你们迟早要见面的啊。”

    “不,……”小菁刚吐出一个字,只觉一阵腹痛双眼泛黑,想扶着墙壁却一手按空,“扑通”跌在地上。

    那声响惊得菊和小文浑身一颤,一齐扑到门边焦急问道:“小菁,你咋个啦?”

    “我……”房内姑娘的声音很弱。

    小文再也顾不得什么情绪了,用力推开木窗一跃而入,打开门就去扶在地板上挣扎的小菁。他和菊几乎同时看到一股血水正从小菁裤管浸涌出来,汩汩地在她脚边流成一滩。

    小文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只觉得那血水如同一道烈焰灼痛了自己。

    经历过生育苦难的妇人则嘶声大叫:“小文,快去找医生!小菁要生娃儿啦——”

    一个女人生孩子的事,在巴人村从未引起过骚动更莫说不安了。那种事自自然然像天要下雨一样,汉子妇人们顶多在茶余饭后叽咕几句某婆娘生崽儿的话,再说也没啥滋味。几年后一个青头光屁股娃娃村里坡上乱跑,大家心头也激不起多少兴奋。山地生活清苦,再乖的细娃也贱若茅草,任其疯长懒得关心。

    可莲老师的女儿小菁的临产之夜,却牵动了每个巴人村山民的心,好像这个小妇人和她孩子的命运维系着整个山村的安危。当她摔伤血崩的消息一传开,一群婆婆妈妈就跌跌撞撞赶到生产队长屋门中个个面孔灰白,女人血崩十有八九要丢命的哟!罗老汉一帮老人也来了,他们聚在老槐树下或蹲或站,张张古铜色脸庞都冷峻得吓人。

    大元更是仓促上阵,心头比率众抗击一场大水灾还要紧张慌乱,这个从不怕血的汉子看见小菁白腿上的血水双腿就打颤发软。在山村妇人生子产女就像撒泡尿一样简便轻松,连身子秀条单薄的菊头胎生儿也没让他焦心。小菁是他亲自接来的,她母亲又是他真正崇敬和喜爱的女人,一旦被莲视之为生命的女儿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怎么向她交代啊!

    最为沉着冷静的还是菊,她把腹痛不断一直来血的小菁扶到床上,轻声劝慰她:“小菁,不打紧的,是你受了点刺激娃娃要早产。你要放松些,小文带人到安宁镇请医生去了,有菊婶陪你呢。”她生火烧火煮蛋杀鸡每件事做得有条不紊,火光涂到她面颊上红得亮了。

    躺在床上的小妇人时昏时醒更多陷入古怪可怕的梦境里……一匹恶狼狂追而来扑到她身上就张口撕咬股股又咸又腥的鲜血四处飞溅……烈火熊熊烧得铺天盖地她逃到一个水池中央躲避殊不料水竟像油一样爆燃……悬崖峭壁高峻陡峭她站在端顶听凭寒风吹掠忽见对面岩头有个人影向自己招手一抬腿便坠入万丈深渊怀孕的身躯居然像一张薄薄纸片随风飘升……当出透一身冷汗再度清醒,又感觉血水还在双腿间流泻,她想到了——死。这对她和孩子恐怕是最好的解脱了。于是她内心深处格外平静,甚至听到一个鲜活生命在快速流逝的声音,好像一首优美动听的乐曲。让我快死吧,多好啊。她真想叫出声来,可一丝气力也没有,毫无血色的双唇在无声地抖动,如一条干渴欲绝的鱼。有些美好的回忆片断也从她脑际飞快掠过:一白一黑两只漂亮蝴蝶在春天花草丛中翻飞;放牛娃骑在牛背上吼着山歌沿碧绿河滩悠悠而行;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年拉着她的手攀上大石盘去看那悬在对面天空上又红又大的朝阳……她微笑,眼角却滚出几颗泪珠来,两鬓湿漉漉的又像粘了许多血水,整个身子顿时如坠冰,发冻发硬没了知觉。

    小菁早产难产的消息萍比姐姐先得到,她顾不得多想立刻找老高要了县委那辆吉普车,催着司机风风火火开到安宁镇,刚进姐姐家门就开嚷:“莲姐,快跟我去巴人村!”

    反应迟钝的莲愣愣地望着妹妹:“萍,有啥事吗?”

    萍不敢直吐真情,就说:“我想去看看小菁,你陪陪我。小文也好久没回城了,生怕他跟别人学坏惹是非。”

    莲将信将疑,不过对自己一肚子气的妹妹能主动来接她去巴人村,还这么关心怀孕临产的小菁,她多少有些感动:“走吧,萍妹。”

    莲天天为小菁担惊受怕,扳着指头计算她的产期,那几天不管怎样她都要赶到女儿身边去守护她,使其母子平安地她也才心安。莲不料到运命多舛的小菁会再度面临厄运甚至生命危险,上苍对苦命人儿也并无一点慈悲。

    萍在安宁镇买了几大包糖果补品,便催司机上路,吉普车沿着简陋的机耕道朝山梁脚下开。莲预感不祥试探道:“萍妹,小菁产期还有好几天呢,你买这么多东西一时哪用得了?”

    萍的回答滴水不漏:“还有小文呀,那是只馋猫,乡坝头的饭菜又没油水,见到这些好吃的恐怕喉咙都伸出爪爪来哩。”

    小儿子对萍的重要,莲是知道的,她听了妹妹的话稍许宽心。可下车后上了山道,远远看得见灰蒙寒气笼罩的巴人村,她胸口又沉甸甸的了,心底有种莫名其妙的慌乱。

    当看到围在大元家外面那群脸色忧郁的山民,莲立刻双腿发软敏感到出了什么事了,抓住妹妹的手紧张地问:“萍,小菁,她,她咋个啦?”

    萍好声实告:“姐,小菁早产,娃还没生出来,但愿她挺过这一关。你要精神上鼓励她,莫哭哭泣泣的。”

    莲顿觉双眼发黑小声哀叫道:“我的小菁呃,你命好苦,你比娘还苦哦……”

    扶着她的萍悲从中来眼眶泛潮,却又找不到宽慰姐姐的话。此时此刻,又有什么话能宽慰一个历尽人生艰辛的苦命女人呢?

    山民们默默为这对姐妹让开一条路来,有几个心善心慈的女人在轻声抽泣。蹲在门口不停抽烟的大元,赶快端根板凳接住她们,低声道:“莲老师,萍同志,医生在里头救人呢,不让人进去……”

    莲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石阶上,萍和大元扶她也扶不起来,泪水再也包不住哗哗直流。

    产科医生是小文租用滑竿从安宁镇抬来的。他们一路小跑到镇医院,请求派个医生去巴人村救人,得到的却是极为冷漠的回答:“巴人村?那么远。你们咋不把病人抬来?”小文内心震怒却比任何时候都镇定:“病人病情太重,抬到路上就要出事。你们实行革命人道主义为贫下中农服务,是做大好事啊!”一个医生说:“伙子,莫给我们戴高帽子,做了好事也未必有好处,如果出了点事故反而麻烦。”小文淡笑道:“这是救命,出了事也不会让医生承担嘛,巴人村山民的厚道,你们不是不晓得。”一个女医生问:“是你的婆娘吗?山里女人难产倒少见。”小文听她口气温和满怀希望道:“医生同志,我是巴人村的知青。我想,不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你们都该救她,这关系着两条人命啊。”女医生凝视他片刻,显然被他的话打动了,轻声说:“好嘛,我跟你们去。”

    一乘滑竿在去巴人村的山道上移动,小文和几个黧黑壮实的年轻汉子轮流抬着,一刻不停地前行。豆大的汗珠从他们热气腾腾的额际滚滚而下,粗重的喘息越来越响。女医生于心不忍几次提出下来自己走,却被小文拒绝了,他必须抢时间,多一分钟小菁和孩子的生命就多一分希望。一路上几个人几乎无话,只有沙沙的脚步和呼呼的喘息声,不知怎么的坐在滑竿上的女医生望着灰褐色的山野和几颗热气直冒的头颅有点眼泪巴巴的了。

    把女医生送到大元家门口,引起小小的骚动,菊和一群妇人围住她连叫:“救命女菩萨。”走进屋里女医生一看躺在床上面如金纸的小妇人,和她腿杆上仍在不停浸出的血水,就明白自己的医术和意志将面临何等严峻的考验了。她有些腿软胆怯,但背后那许多双寄予厚望的眼光在支撑着她,尤其那个知识青年一双坦诚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她,使她不能退后半步。

    目送女医生进房内,围观的山民全冷静下来,提着心等待事情的结果。小文在门外站立不安,索性拖着又硬又僵的腿走向后坡。

    那排曾是金黄色的草树经过日晒雨淋已镀上了一层土色,在灰暗的天气里如同几个矗立的土堆。小文坐在草树下,俯望没多少生气的山村和远远近近的山地,一种灰冷的情绪包裹着他整个身心。他觉得自己也仿佛变成了一棵土色的草树,僵立在静静的山坡上,不知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一片淡白灰凉的月牙儿,梦游般地浮动在巴人村上空,把一丝冷冷的清辉洒在山间村头。小文心口堵塞脑际空旷,看眼前的一切都朦胧恍惚,依稀记得从见到小菁那一刻起自己就没喝什么吃什么,在坎坷不平的山道上往返奔走大半天,此刻竟然不觉饿也不觉冷。

    他终于支撑不住,躺在了茸软弥散着泥草气味的草树下,仰望着如铺了一层薄冰的浩大天空,那月牙只是一弯淡淡的影儿了。苍穹下万物都显得渺小,他觉得自己像一棵小小的草儿,如果不紧紧依偎着草树一阵风就可以卷走。他不愿想什么,双耳却在敏锐地捕捉每一个声音,四野没有虫鸣也没有犬吠,而整个巴人村都不安宁,山民们无不在焦灼地等待和倾听那包含生与死的啼叫。

    灰黑的寒风裹挟着时间在无情飘逝,小文蜷缩在草丛里如一块冷硬的石头,月牙儿被浓厚的云翳吞食了,没有泪一样闪亮的流星划过,山野一派凝重和死寂。

    一股风使小文倏地惊醒,翻身坐起瞪大眼朝坡下村子望去。与此同时一声婴儿的哭叫隐约传来,接着是嘈杂的欢声和犬响鸡鸣似乎整个山村都骚动了。

    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心头涌起想狂笑又想痛哭的复杂情绪,结果他一丝声息也没发出只静静地坐在草树下,在心里默画那新生婴儿的模样。他比任何时候都明白,那婴孩不管是男是女,不管谁是其父谁是其母,都是一个宝贵的生命,只要来到世间就有生存的权利。

    于是一团暖意从心底升起,小文静沐在一种祥和和温情的氛围里,全没了失望和哀伤。

    面色纸白虚弱不堪的小菁从昏厥中醒来,立刻感觉肢体的伤痛像被巨兽撕咬过一般,血淋淋的痛苦如同冰水一样向心里浸透,她想呻吟叫喊又倔犟地咬牙忍住,逼得冷白的前额浸出粒粒晶莹透亮的汗珠。她没听见自己的儿子第一声响亮的啼叫,而是沉入了一个布满浓浓血光的梦境久久挣扎不出来,在几乎绝望之时一股裂心的刺痛才使她猛然惊醒。

    她睁开眼睛,好不容易看清那几张暗淡光线中渐渐凸现的脸孔,含泪的母亲显得几分过早的衰老,她旁边那张丰润明丽的面庞是自己又敬畏又喜爱的萍姨,还有小文哥呢?他不是刚在门外叫我吗?我为什么把他拒之门外……思绪时而清晰时而迷糊,她居然没想到自己刚生下的孩子,那个粉红色的小肉团正安详地躺在枕边两只黑亮眼睛好奇地张望。

    一团委屈和哀伤从心底袭来,她泪眼巴巴地叫了一声:“萍姨……”

    萍姨不赞成她的婚事,拒不参加她的婚礼,对她怀孕漠不关心甚至鄙弃,连与她母亲的交往也断绝了,小菁心里一清二楚常常暗自伤感。但她无法责怪萍姨,用她处世为人的标准来看,小菁的恋爱结婚、怀孕生子都是自作自受的瞎胡闹简直不可原谅。

    在小菁难产性命垂危之时,萍内心的同情心占了上风,促使她陪同苦命的莲姐赶到巴人村,在刺目的血光中目睹了一个幼小生命的诞生和一个濒死女性的复活,一股母性慈爱的温暖血流终于消融了心头的冰块,在小菁叫她的刹那,扑过去捧起那张泪脸,放声叫道:

    “小菁,八姨可怜的心肝吔!……”

    她们紧拥着泪如泉涌,身后传来一阵欷歔声,菊的抽泣声最响,连那位见惯生死场面的女医生眼睛也潮湿了。莲悲喜交织,呆望着女儿和妹妹双唇不停颤动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小菁终于瞥了一眼身旁的小生命,眸子深处生出些怜爱和淡漠来,这是她为懵懂的情爱付出的代价,面对自己的儿子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只有麻木和迷惘,不知该如何对待他。

    “小文哥呢?”小菁轻声问。

    萍说:“他在外头,恐怕回屋睡了吧?”

    莲明白女儿的心思,对她说:“小菁,今天要不是小文带人到镇上请医生,你和娃娃的命恐怕都会丢哟。小文奔跑大半天也累了,妈还没来得及替你感激他呢。”

    小菁望着窗外,自言自语道:“我太伤小文哥的心了……”

    萍赶快说:“你莫想那么多,将息身子要紧,小文明天来看你,见到娃娃一定很高兴。”

    小菁收回目光,凝望儿子那张红嫩小脸,一会儿它就被泪水模糊了,轻叹一声把他抱在怀里。

    微弱的灯光里,小母亲和新生婴孩都平和安详,一直关心他们的莲和萍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俩姐妹牵着的手忍不住使劲握了一下,并会心地交流湿润的眼光。

    诞生过许多生命的山村,又度过了一个无星少月的清寒冬夜,许多人家的火塘彻夜不熄,那缕缕暖意小菁和她的孩子都感受到了。

    一个月来的白日夜晚都很漫长,冬日的山村没多少农活可做,小文不习惯在山里游逛和在火塘边闲聊,带来那些文学书籍早已翻看几遍了,可他没像大多数知青那样回城里去消磨时光,还留在自己没有多少热气灰淡的小屋里。

    他明白自己是为小菁留下的。尽管他们之间已不如两小无猜的少年时期那样亲近,相互见面也有些隔膜,除了姨表之亲外他和她还有那个小男孩简直没有更深的关系。可他还是留了下来,不为别的,只为他对小菁曾经有过的质朴好感。

    小菁知道小文为她没有回县城,心里的不安多于感激。她不再是那个让小文喜爱的小菁妹妹了,一段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恋情,一个自己也谈不上爱的小生命,已像一座山坡一道河流,把她和小文远远地隔离开了,彼此只能默默遥望默默关心,心里的话要说时又觉多余。好几次小文路过窗,小菁都想叫住他要对他说:“小文哥,你回城去吧,山里多冷清多寂寞,何必在这儿苦熬呢?”但叫他的勇气都没有,小菁目送那清俊的背影差点掉下泪来。

    小文倒有时去小菁房里看看孩子,用指头逗他再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像对孩子又像对她说的。每次不但不能给她安慰,反而引出许多感伤。小菁绝不让他看见自己眼里的泪,一腔苦水她宁愿独自咽下不留给他一滴。有次为小孩的起名他们有过一段对话:

    “小菁,给娃娃起啥名字,想好了吗?”

    “随便,我没想过。”

    “还是应起个好念好记有意义的名字。”

    “你起吧。”

    “该你自己起,或者他爸爸来起。”

    “我才不要他爸爸起呢,连王也不姓。”

    “那先照山里规矩起个贱名吧。”

    “也好,冬天生的就叫冬娃。”

    “冬娃?听起来冷飕飕的。叫山娃,好么?”

    “山娃就山娃,反正他命贱。”

    山娃早产先天不足,小菁也没有多少奶水,全靠菊和巴人村的婆婆妈妈们舂米浆讨奶水喂养他,总算使那张小脸没有干瘪枯黄下去,粉嘟嘟的有几分让人喜爱。

    每次看见神色忧郁的小菁,小文便想起小时候跟母亲一起到巴人村的情景。他还没走进小学大门,就要大声叫嚷:“小菁妹妹!——”那个清秀可爱的小女孩立刻从房里跑出来,嘴里应着:“小文哥哥!——”红衣红脸就像一只翩翩的红蝴蝶。然后他们手拉手到后坡去捉蚂蚱打官司草,把清脆的欢笑撒得满坡都是。小菁那双又圆又黑的眼睛一派清纯,跟莲姨那对美丽动人的眸子一模一样,每次都给小文难忘的印象。

    如今依然清纯的只是村前那条小河,小文坐在河岸枯败的草丝间想着清纯的往事,不时被袅袅而起的水岚雾气遮掩变得迷迷蒙蒙。好几次他对自己说:小文,你该回到小城去了,在温暖的火炉边和朋友们谈天说地,在县文化馆篮球场施展身手,或者与知青们三五成群从东街游荡到西街,或者为换取一本难得的好书而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愉悦像阳光一样浮现他脸庞之上,那才是一个知青真正的冬季生活。然而他却留在了巴人村,像一只木船搁浅在冬天干枯的山溪里,空有与流水一道奔驰的激情。他明白自己滞留山地的原因,当然是为了小菁和她的儿子,一个纤弱一个娇嫩,也许经受不住一股强劲寒风一场黑雪的侵袭。可他那并不厚实的胸背能抵挡住风雪护卫他们么?想着这点他便有些沉郁,眼前的一切都灰淡起来,连清澈澄明的河水也变得浑浑浊浊,把记忆里的往事裹挟得无影无踪了。

    昨夜一场小雪,巴人村后坡的山岩树木被镀上一层薄薄的银白,老远望去有几分炫目。村前村后也有些许雪意,三五成群的娃崽儿用雪球打雪仗,叫闹声使冷寂的村子陡添几分生气。老人汉子们大多待在自家火塘边,烤着树根火抽着叶子烟喝着乡土茶摆着各种滋味浓酽的龙门阵,温长清寒的冬日就这样慢慢消磨打发。

    小文喜欢雪后的天气,空气凉飕飕的几乎没有风,不见太阳却有一层黄澄澄的光在四处弥漫把看不见的温暖融进人的心。他信步走向村前河边,不知为什么近来老去寒意萧索的河边自己也不太明白,那里已没多少如花少年的往事可以追寻了。

    刚走过村口的老黄桷树,小文的眼睛忽地一亮,看见小菁坐在河岸的一块青石上,望着对面灰褐色的山梁呆想什么。小菁穿着红花布棉袄,乍看去完全是山里小媳妇,有一种乡俗的艳丽。不知为什么那团臃肿的红色使小文心一阵发堵,莫名地冒出些感伤。

    一个多月来,小菁头一次走出家门走到村外,冷清的山气使她已经圆润的面庞泛起酡红色,和她的红布袄交相辉映,而她的眸子再不像以往那么清亮,老有一层时浓时淡的灰翳浮动着,也遮去了她少女时的纯真。

    “小菁。”

    小文主动喊她,显出高兴的样子。

    小女人回头的一瞬有几分慌乱,很快冷静下来,平平淡淡看着他:“小文哥,你还是喜欢到河边玩呀。”

    小文在离她不远的石盘坐下,望着青色琉璃似的河面,那上面也有一张小菁的脸,异常清晰。他轻声道:“闷了,就想来河边走一走。你也一样吧?”

    小菁眼睛望着别处:“是啊,这一个多月我在屋里好闷,做梦都在小河边听水流看远山呢。”

    哦,还有那些翩翩起舞的黑色白色彩色的蝴蝶,以及银铃般清脆的充满童真的笑声……这些话涌到唇边被小文压了下去,此时的小菁不是一点点欢乐的童年回忆就能安慰的了。

    “小菁,山娃呢?”

    “菊婶那儿,他喜欢和菊婶一起不闹不哭。”

    “小菁,你……刚才想些啥?”

    “我在想……这一辈子就住在山里,不再回安宁镇去就好了。真的,小文哥,我想着要带山娃回镇里,就有点害怕……”

    小文能体会她的不安和担忧,那些平庸世俗小镇的目光和议论也够她受的。但她不能不回去,那懵懂春情迷乱变恋酿下的苦果只能由自己吞咽,连视她若命的母亲也无法分担。

    “小菁,别怕,慢慢就会好的。有了孩子和生活负担,王永辉不会长久那么轻浮浪荡下去。重要的是你要学会自己调理心态和生活,坚强一点。”

    小女人的肩头微微一颤,垂下头掩饰内心的一点激动,小声道:“我对王永辉倒不抱啥希望,觉得为自己为山娃该坚强些,可又担心坚强不起来。小文哥,我晓得你关心我,还有萍姨,只怪我一时糊涂太不争气,伤了妈妈和你们的心……”

    一片水雾飘过来,小文打了个寒噤,冒出一句:“小菁,你莫那么去想……”就说不下去了。

    两个人不知不觉沉入了灰郁的气氛里,小河青碧水面看去也一片迷离。他们人挨得很近,心却相距很远。

    “哈,你们表哥表妹在谈心啊!”

    一个响亮的声音直冲而来,把陷入迷惘沉思的男女猛地一惊,一齐扭过头去,盯着突然出现的王永辉。他身后还有两个抬滑竿的汉子,他的来意表达得一清二楚。

    小文问:“你要接小菁他们回去吗?”

    王永辉看着女人白里透红的脸,应道:“是啊,我家老汉老娘要摆满月酒呢。”

    小文说:“小菁身体刚在恢复,是不是让她在山里将息些日子,这儿人待她和娃娃都好,镇上太吵扰……”

    “不行,”王永辉仍盯着女人像在研究什么,打断他的话,“她是我婆娘,咋个安排是我的事,小菁,跟我走。”

    他的话是事实,作为丈夫他有这种权力,依性子小文想与他争辩几句,但为了小菁日后与他少些纠纷强忍住了。他有些懊恼的是,小菁一直垂着头不吭声,然后默默跟在丈夫身后进村去了。而她刚才还说极不愿回安宁镇去,语气和眼光里都流出无尽的忧伤,此刻却一股脑压入了心底,这是不是一种坚强?

    小文坐在河岸边一动不动,原先流畅的思绪也有些凝滞,淡黄色阳光的暖意一点也感受不到了。

    一小时过后,一乘简易滑竿,抬着小菁和她刚满月不久的儿子,匆匆离开了巴人村。

    村口的老黄桷树下,聚集一群送行的山民,大元和菊在最前头,所有的人默不作声。

    河边独坐的青年感觉到一股浸人的冷风吹来,站起身朝山梁那边眺望,心想:我也该回小城去啦。

    他没看见那乘滑竿,和滑竿上面那沉郁呆板的小女人,还有她怀里熟睡的小男孩。

    山村后坡的积雪,很白很白。1974年的冬天,很冷很冷。小文什么也没带,沿着小河梦游似的走向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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