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悲伤-197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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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八

    山地夏日的炎风也有几分燠热,给人肌肤激起一层茸茸油汗,不时还有看不见的温濡地气从泥草间向上蒸腾,女知青燕感觉自己就在一个巨大的蒸笼里,看那太阳光也是白蒙蒙的一片。

    尽管在盛夏酷热的八月,三重岩的山民们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躲在自家的木屋茅舍乘凉偷懒,而是义无反顾地把血肉之躯投在赤辣辣的阳光下烤晒,让一张张黧黑的清瘦脸孔映衬贫瘠的山梁。这并非什么豪迈壮举,也不是岩壁那些白石灰刷的革命标语激励的结果,山民们为挣工分捞口粮,不能不一伙一群地拖着农具混在坡上,太阳的炙烤总比缺粮受饥的痛苦要好受得多啊。生产队长邓明才像根蔫竹竿一样立在地里,不时吐一泡口水然后小声骂骂咧咧,有气无力地挥动锄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几个社员也强振精神开始蠕动了。

    燕看着他们背部青衫上那一团团白色汗渍,和四周稀若草的庄稼,怎么也不明白,山民们日复一日地辛勤劳作,换取的收获竟是如此可怜。昨天在保管室分黄豆,人均二斤半,她听见几个妇人在兴奋地商量着要磨豆腐,心头不由一酸。山村人家男女老幼能吃上一顿豆腐,就很满足了。她蹲下身子伸手抓一把土,仔仔细细地看,这是不错的油沙土,没理由不长出茁壮的庄稼来啊?三重岩的人都不懒,连六七十岁的老人和五六岁的小孩也肯干活,偏偏好土生不出好庄稼,山地、村舍和人群都像犯了症一样瘫痪在白亮亮的日光下。

    两年多来燕对这片山野多少有了些感情,山民的质朴坚韧和多少有点可爱的狡黠,都使她感到亲切。尤其那些女人们温润忧郁的目光,常像溪流一样从她心头淌过,老有陪她们痛哭一场的想法。但她明白,自己或早或迟要离开这里,而无论去何处,这片灰褐色的记忆,都将追随她一生。

    这正是暑假期间,她很早就盼世俊从省城回来,内心的思念之情日浓一日,有时坐在山岩上看一个从山下来的男人,也会以为是自己的心上人张口想大声喊他,可定睛一看赶快噤声,苦笑从眼里唇角流出来有些酸涩。

    那段真情如阳光山泉一样滋润着她,使她的身肢心田就是在炎风吹卷的夏日也不萎不枯。这也是带着明亮新绿色的希望,从遥远的省城翻山越岭而来,静静抚照着一颗年轻的爱心。于是一切灰色里都潜藏着生气,燕在山乡的日子亮朗起来,细细品味着苦涩里便能咀嚼出一些甘甜。

    燕耐心地等待着,像一只含情的小母雁在等待高飞远去的季节。她本来就不属于这片山地,未来将栖身何处?虽有些茫然,却隐隐感觉到应该是一座生机勃勃的城市。不是忍辱负重的莲也不是实惠自爱的萍,有勇气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做一个既有情有爱又独立自主的女人。

    “歇气啰——”

    邓明才有气无力地哼叫一声,丢下锄头走到岩坎边从下身掏出个黑东西来就“刷刷”地撒尿。山里人大都如此粗俗,和女人们在一块坡地间劳动,背过身去便可以撒尿还一边和女人开粗野的玩笑。农妇们只是稍避一避,在附近找个杂草丛灌堆,就脱下裤子行方便。有时遮掩不好,一片圆白屁股落在男人眼睛里惹出一阵骚笑,于是男女对骂打俏解烦消乏,这也算一种乡俗文化。燕怎么也无法把自己融于那种文化之中,开初去再远的坡岩干活,想解手也要憋回屋里,后来放开一点胆子,由一个熟悉亲近的山妹子陪着,在密集的树丛后面一释重负。那些粗野惯了的汉子们对女知青倒不敢放肆,从他们眼前经过燕免不了有点面红耳赤。坡地的另一景象也别致而野悍,一群妇人坐在树荫下,解开汗湿的布衫丢在小树上晾晒着,一个个赤裸着肥硕的乳房厚实的背脊谈笑自如。有厚脸皮的汉子讨趣,弄不好反被几个壮妇按在泥地上,将或干瘪或鼓胀的奶子压着耸动的脸上口里欢嚷着:“老娘们的乖儿子吔,吃奶吃奶吃奶哟!——”

    看那些大男人的狼狈相,小城来的女知青也被逗笑了。但她无法和大胆妄为的妇人为伍,只能远远地观看,有时会觉得那壮硕微黑的女性胴体裸现在日光下发出金属般的光泽也是一种美。

    “知青,”生产队长一边扎裤子一边走过来,汗脸上浮着油腻的讪笑,“这回你该要跳出山旮旯,到省城上大学堂了吧?我听公社王书记讲,设法也要让你走哩。听说他跟你家沾亲,县上还有你部长姐夫的大面子,肯定走成啰。”

    推荐燕上大学是社员们一个话题,每年热天不光要谈论,还要郑重其事地开会评议推荐,把优点写上几页呈报到大队和公社去。这虽是一个过场,邓明才也尽力弄得严肃认真,表示贫下中农确实在对知识青年实行再教育。去年燕把自己的推荐名额让给一个右派女儿,结果都没走成,社员们好一阵惋惜。上大学当国家干部,对山民们来说意味着有饱饭吃有好衣穿,是三辈子难逢的福气啊。

    燕不愿把自己和家庭背景联系太紧,从真实的角度看有红的一面也有黑的一面,她是站在红与黑之间面对巴山大地的。关键的一点她很清楚,不管家庭背景如何,凭自己的才能和表现,就有资格当一名工农兵大学生。

    她理解生产队长的心情,巴不得她早点上大学离开村子,队里不光少一份口粮负担,还可以落一点知青经费。

    燕说:“邓队长,这回要是还走不成,你也要怄气啰。”

    邓明才蹲在她不远的岩坎上抽烟,笑道:“嘿嘿,我掰着指拇算了的,你今年不走那些知青更莫想走啦。凭良心说,全公社的知青像你这样顶着毒日头还在山里干活的,少啊。”

    他不是恭维,燕的确是公社百多个知青里坚持山村劳动最久的人,表现也最好。其实她自己才知道,回到小城萍姐家不愿去久住,世俊又远在省城读书,就去安宁镇莲姐家也只能住上两三天呀,不如待在山村的知青小屋里或者和山民上坡劳动,漫长的日时才好消磨。

    她宽慰生产队长道:“我在等录取通知,听那些天天跑公社打探消息的知青说,快发下来了。”

    邓鼓眼吐出一口浓烟,说:“是快了,我还发愁,没法杀猪为你办席送行哩。只有约两个会打枪的伙计,到老林子碰碰运气,能弄条野猪就好啦。”

    燕说:“你莫愁,真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也该我请客呀。就把箱子和床卖了,也要割些肉回来和乡亲们热闹一回呢。”

    生产队长脸上又浮出一层油腻的汗光:“是啊是啊,我也盘算着借知青的光,让天天冒清口水的老少乡亲肚里抹点油水哩。”

    写在那汉子脸上的凄苦和无奈,燕看得一阵心凉,她转过脸去望向山外,是光下的一道道山梁空旷无人,呈白色的热风在无声地流动,把她烦闷的心事带得老远。

    “知青呃——”

    邓鼓眼的黑面婆娘大翠走到岩坎边就扯起喉咙大叫,惊得她男人一屁股坐在石头上,气得直吼:“蠢婆娘扯鸡爪疯哇!把老子吓一大跳哟,心子都差点甩脱。”

    大翠顾不得她火气十足的男人,冲到燕的面前,又大声武气说:“知青,广播上叫你马上去公社,说,说领啥通知呢!”

    这话把燕子蓄在心底许久的一股热流猛激而起,她的头部“嗡”地一声闷响,紧接着发热发胀。她真想跳到岩头去对山山梁梁大声喊:“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来啦!我是大学生啦!——”可喉咙发干啥话也吐不出来。

    “嗨!死婆娘,这么好的消息咋你那耳朵先听到哟!哈哈。”邓明才使劲拍了大翠肥嘟嘟圆屁股一巴掌,咧开嘴巴大笑,那鼓眼睛陡然长了精神。

    社员们围过来七嘴八舌议论,都为三重岩出的第一个女大学生高兴。

    燕虽然恨不得生出翅膀飞到公社去,把那张关系她命运的小纸片紧紧捧在手里,但她还是含笑站在山民们中间,享受着那一份质朴的温情。

    三重岩生产队长许久没吃一回“公家饭”了,因为女知青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邓鼓眼和邓三爷商议一阵后,显出一副豁出去的表情,大声宣告:“今晚黑在保管室吃他妈一顿油水饭,各家各户来两张嘴巴,保证把肚子箍圆,细娃儿嘛就莫来凑热闹啰。”

    其实队里保管室除了些种粮没啥可吃的,几个油瓦罐倒空凑了一两斤菜油,大翠和几个妇人用石磨推出十来斤面粉,便炸出了香喷喷的油果子。猪肉还真是燕从公社买回来的,她倾尽所有的钱还找书记王长贵帮忙,才弄到五六斤肉。这样的大会餐不能没酒,邓三爷背上一口袋包谷去安宁镇,供销社可以用粮食换酒,他赶场总是悄悄带点包谷换酒喝。

    夜风里飘着淡淡的肉香酒香,使岩上岩下的农家都有些兴奋,老人细娃毫无睡意,眼巴巴地盯着生产队保管室的灯光火光。有资格享受口福的汉子妇人们,顾不得一身热汗,挤在灶塘边吃喝。汉子们灌了酒满面红黑色油光,妇人们面前都有一张芭蕉叶,她们要把油果子和肉片留给守候在家里的老老小小,让一家人都能滋润一下嘴巴。

    燕吃得很少,把分到的半斤油果子也给一个子女多的农妇了。从拿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刻起,她内心的喜悦和亢奋便没平息过。那张盖了大红公章的小纸片,在一只只粗糙油腻的手上传递一圈,沾了不少油渍,才交还给她。邓三爷眯缝着醉眼笑道:“知青吔,你是三重岩中了举的女才子哩,我们这些黄泥巴脚杆也跟着沾光哟。”

    山民们这样的聚餐通常费时很长,在热腾腾的气氛里,让那些积郁心头的愁烦苦恼一点点消解,化入空阔雄厚的山野。

    燕热得浑身起汗,拗不过几个热心爽快妇人的劝,也喝了几口包谷酒,双颊飞红更具神采。山里人的坦朴真诚比包谷酒还浓烈,即将离去的燕默望着那一张张黑里泛红的脸孔,倒有点留恋了。抬眼看见屋外明月俊朗树枝轻摇,便抽个空子走出来,再看一看自己生活了好几年的山坡山岩。

    她走出院子沿着石板小道,登上路旁的石岩。它是三重岩一景,峻峭巨大的石块顶端有几棵形态别致的松树,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去都令人想起黄山。石梯由岩壁而上,她每次登临都会思潮如涌。

    在这风清月明的夏夜,燕却想先静一静,再回顾过去想往将来,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确实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几年艰辛的知青生活和贫瘠的三重岩,将成为一半酸楚一半温暖的回忆。

    忽地,她那融满清纯月光的眸子睁得老大,岩下那条通往安宁镇的山道上,出现了一个又熟悉又让她脸红心跳的身影。难道是梦么?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世俊!——”燕终于按捺不住满心激动,朝那月色里的朦胧人影大叫。

    那人果然是世俊,听到喊声一边回应一边朝石岩跑来:“燕子!——”

    这样的月夜,这样的相会,对怀着喜悦和思念的女孩来说,真是双喜临门。热泪盈满眼眶,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紧紧搂住狂奔而来气喘吁吁的青年。

    院坝的狗们汪汪地叫起来,山村静谧的夜晚添了几分生气。

    燕和世俊亲吻着,两个又热又湿的舌头纠缠着,直到都喘不过气来软倒在树下厚茸茸的草坪上,还在狂吻,似乎要把彼此压抑许久的一腔热情一股脑倾泻出来。

    男人积蓄心底的欲望自然被激发了,那汗湿的手径直探向她的柔软的腰间,用力去拉裤带……

    “不,世俊……”女孩猛地一惊,吻着他温柔地推开他的手。

    受挫的青年有点纳闷:“你怎么啦?燕。”

    燕把脸在膝头埋了片刻,小声说:“对不起,世俊,我不能跟你……那个……上大学要体检,我不能出事……”

    世俊问:“这么说,你得到录取通知书啦?”

    女孩点点头,双手搂住他,把滚烫的脸贴在他赤裸的胸前,用温情来平息他那骚动的激情。

    青年虽没感到意外,这消息还是影响了他的情绪,他捧起她的脸机械地吻吻面额,便沉默了。

    清柔似水的月光在山岩上静静流淌,内心歉疚的女孩依偎着自己的情人,对他的反应有几分理解也有几分困惑,就说:“世俊,我去省城上学以后,我们可以经常见面了,你不高兴么?”

    “高兴,”世俊的嗓音有点干涩,“燕子,你早该上大学啦。”

    他的声音里有种捉摸不透的情绪,好像潜藏着什么与燕有关又无法坦率吐露的隐秘。燕不是个好猜疑的女孩,决定什么也不问。不然,这富有诗意的月夜相会,又变得索然无味了。

    她仰起脸蛋,眼睛里闪着两团柔美的目光,轻轻说:“世俊,你看,月亮好美。”

    青年却有些恍惚,干巴巴应道:“是啊,月亮好美。”

    女孩娇嗔道:“你这个哲学家,在省城读了大学,更是书呆子了么?只跟着我说,就不会讲几句好听的话给我吗?”

    世俊再也摆不脱那莫名其妙的情绪,一句话不说,只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柔柔秀发,双目呆望着那轮悬在碧蓝夜空中的白月亮。

    燕以为自己的拒绝挫伤了他的热情,也不怪他,只暗暗求他原谅。她相信,纯真的爱,不会因一时得不到某种满足而变质或者消失。

    狗们又叫起来了,燕看见那些酒醉饭饱的社员们,三三两两走出保管室,他们手里燃着的葵杆就像一颗颗闪亮的小星星,在深蓝色的山野里四处飘散。

    再苦的生活,也会有甘甜美好的时候,目送着那些带着暖意的小火团,心头充满对山乡的温情。

    和世俊在山岩上坐一夜,还是趁着月光回县城去呢?女孩仰头问那轮圆圆的月亮。

    走过西桥,看见河边那排老旧木屋和青翠竹林,热血就涌上燕那俊丽的面颊心儿也扑扑直跳,甚至小阁楼上那爱意缠绵的一幕又在眼前脑际浮现,河风里也有了一股夹着男人汗味的香气。在这个正在成熟的女孩内心,和世俊相会就如同做一场期待已久的春梦,四周的阳光河水竹叶全成了飘飞的花瓣,一片一片堆积在她柔情多汁温馨多梦的少女心怀,整个人就宛如一树在夏日盛开吐露芬芳的白槐花。

    燕这两天的心情极好,没费多少周折便在公社领到了省城大学的录取通知,思念多日的恋人也从省城归来,生活似乎一天一个新变化,连小西街这片低矮灰旧的屋舍,在她晶莹的眸子里有了些生气。忙这些又具体又繁杂的事情的时候,世俊没有伴在她身边,燕并不介意。也许因为三重岩那个明月之夜,世俊膨胀的情感遭受了小小挫折,一时有点委屈憋气。从内心来讲,燕并不愿意那么对待自己真心爱恋的男人,有过激动畅快的灵肉之交,她就是他的一片含春花地一条带情碧水,坦率得一点也不羞涩。在空月光下山岩纤草上,和自己喜爱的男人相爱缠绵,会给两个生命留一首常读常新的诗啊,每重温一次心灵深处都会发出幸福快愉的震颤……可她还是果断地拒绝了那只多汗发抖的手,带着负疚感给了世俊一串热吻,而他迅速减退的热情她也从他的唇间手上感觉到了。也许男人对女人就是那样吧,要去占有去获得需充满勇气和激情,一旦受挫便冷了下来,连有哲学头脑的世俊也不能免俗。

    燕主动到河边木屋去会世俊,是想和他在小阁楼鸳梦重温的。这不是为满足他的欲望去作形式上的委身,她心底渴求的情浪也不时波动,如果不是什么前途呀名声呀等等阴影密实地笼罩着她,她真会给他一个浪漫火热的爱情季节。一路上她告诫自己要热情又要小心,小说电影里那些偷吃禁果的少男少女没有不惹麻烦的。

    世俊奶奶在门口洗衣服,这个年近70的老妇身板还算硬朗,不停搓洗的姿势很有力,只有那头抖动的白头发,牵得人心有点伤感。

    “奶奶,我来啦。”燕亲热地叫她,递过去一个报纸包的小包,里面是两块肥皂。这是送给老洗衣女人的最好礼物,以前世俊奶奶一接过去就眉开眼笑:“哎哟,我的燕儿呃,晓得奶奶最稀罕这东西哟。”可此刻老妇人没有抬脸却没头没脑干干地吐了半句话:“你……莫进屋……”

    燕没有觉察什么大不了的异样,这间木屋和它的主人她太熟悉了,尽管破旧却充盈着贫家小户的温暖。这个从小没家的女孩,已经从心里把它当自己的家了呀。世俊奶奶从来待她都好,使她深切感受到那种又像祖母又像妈妈的温厚情怀,有时还恍然觉得自己就出生在这个屋子里呢。

    是和世俊为啥事斗气了吧?燕一边猜想着一边跨进了门,大声朝阁楼喊道:“世俊!”

    “呃,……”楼上应了声却又戛然而止。

    燕看见上阁楼的木梯被抽掉了,楼上的人出了声又一片死寂,隐隐觉得有点蹊跷。她僵在通向阁楼的方洞下,一团灰淡的日光罩着她,仰着脸有几分迷惑。

    “燕儿呃,你……莫上楼,莫……”世俊奶奶冲进来用沾满肥皂泡沫的手抓住她,使劲往屋外拖,好像生怕她发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秘。

    老奶奶这一抓一拖,倒逼出了燕的心性,她偏不走,要问问自己哪儿得罪了世俊,不就没满足他的一次欲望么?任凭老人怎么拖拉她都不动,又冲楼上大喊一声:“世俊!——”她察觉自己喊的时候老女人的手在发抖发软,几乎没一点力气。一个她从不曾想过此刻倏然跳上心头的念头,激出她一身冷汗。事后她不止一次想过:当时不上阁楼就好了,我对世俊那片感情会纯一些。阁楼床上那一幕,就像一幅浪荡的春宫图,看过一遍便在心头留下一滩污渍永久无法抹去。

    楼上有了响动,接着木梯放了下来,只穿着裤衩的世俊钻下来,不正眼看她,冲奶奶道:“你抓住她干啥嘛,让她上楼看个明白,我世俊明人不做暗事,反正要跟她摊牌的。”

    “世俊,你……”老奶奶气得一脸泛黑,双手无力地松开,一对含泪的老眼朝燕吐出浸人的寒气,说不出是同情还是怜惜。

    不是好奇心也不是斗气,燕听了世俊的话像被谁猛力一推就上了阁楼,紧接着眼前出现了令她永远难忘的那个画面——

    这是夏日的午后,几道微黄的强光从楼顶的玻璃瓦照射进来,那扇方形小窗开启着,绿色竹叶反照的淡绿光线柔柔地漫进阁楼,整个空间带有一种煽情的色彩。那架她曾睡过的木床上,躺着一个通体精赤乌发散乱的年轻女人,女人的脸看不清楚,但从肥胖的体形推侧她的面容不会很漂亮,而她正好满足一个情欲旺盛的男人渴求。她的亵衣内裤胡乱丢在肮脏的楼板上,女人面朝墙壁身子一动不动,那浑圆的肩头在不停颤抖,大概担心另一个女人的突然袭击,她的双手紧紧抓住床头木架不放。

    这是一场无声的拼斗,时间虽然短暂,对两个年轻女人来说都一生难忘。

    面对这具很肉欲的胴体,燕心头的烈火怒气熊熊燃烧,把她和世俊那一段美好恋情焚毁得一干二净。她忽地感觉周身冷静和轻松。仅仅几十秒钟的凝视之后,她艳红的颜面露出粉色微笑,这微笑保持了整个夏天。世俊偶尔瞥见也困惑不解,以为自己为了情欲和私利对她的背叛深深刺激了她。许多年以后他才明白,他对燕的了解太浅,他们的恋情也仅仅是男女生命的一轮花季,开过也就过去了。男人能进入女人的肉体并不等于进入了女人的心魄。这个世界上,能向男人又敞开肉体又敞开心魄的女人,毕竟是极少数。

    对初恋无情背叛的羞耻一直纠缠和侵扰着世俊,以致他和小凤结婚之后,每次做爱都不能尽心尽情地投入,总觉得有双明亮冷峻的美丽眸子在房内某个角落注视着他们。他很后悔那次让燕上了阁楼,使她亲眼目睹了自己和小凤放纵情欲的一幕。没料到燕会那样冷静简单地接受现实,还露出那样微笑,反使自己一生都蒙上一层抹不去的羞耻。

    其实,燕当时从阁楼床上那团肉体,已认出了她是和世俊同上大学的小凤。这大概也是她和她当厂领导的父亲共同策划的一次婚姻阴谋,这阴谋是用充满情欲的所谓爱情来完成的。世俊在拿到大学通知书那一刻,就已经陷入了阴谋的圈套,开初身不由已渐渐也就当局者迷了。

    燕在世俊家的小阁楼伫立了这一生的最长一分钟,带着使人动心的粉色微笑下了楼,对呆立在木梯边的青年平静地说:“世俊,穿好衣服,我们到河边走走吧。”

    世俊的心和头都很空,燕的平静微笑也使他吃惊和失望。那微笑,使世俊看清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十分遥远,以至他们过去的恋情也变得一团迷蒙。

    小河很浅河水很清,褐红色的沙砾堆积在不太宽阔的河床里,形成一些沙滩小丘,有几只绿羽白胸的小鸟在那儿蹦跳。河岩铺着葱绿厚茸的野草,加之一簇一团的竹子,很带乡间风情。太阳很大河风很小,这个时候几乎没人来河边散步,几处搭了石阶的河堤连洗衣洗菜的人也没有。一派沉寂里,仿佛能听见阳光燃烧的声音,河也浮起一层透明的白气。

    燕和世俊一前一后走着,对眼前的景色无动于衷,可又都默不作声。他们被一种忽而灼热忽而冷浸的情绪笼罩着,在夏日炎热午后顶着火辣辣的阳光出来散步本身就有些滑稽可笑。何况那胴体白腴赤裸的女人,此刻还无所谓羞耻地横呈在小阁楼的床上,正用含酸的心理猜想他们的最后摊牌。或者她早已下床顾不得穿衣就趴在方窗边,睁大眼珠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前面是一座双孔的古老石桥,桥头有棵粗壮的香椿树,树枝洒下一大团浓荫让人远远看见就心情舒爽。石桥老树,是西街的风水,如一则喻意不变的寓言,给人启迪和慰藉。

    燕走到桥头,回过脸来看看跟在身后的世俊,这个工人出身的大学生满面放纵情欲后的疲惫和倦怠,眸子也失去了昔日的精灼光彩。她心扉一震,清晰感觉有冷汗从全身溢出,轻柔河风迎面吹来,她的头脑一下清醒许多。

    和他还有啥好谈的呢?燕暗对自己发问。

    她又微笑了,笑容里多少有点嘲讽自己的意味。这时她看见河心沙丘上的小鸟飞腾起来,抖动翅膀轻快地跃入天空,姿态十分优美自由。

    人像鸟儿那样单纯而无羁无绊该多好!燕心里发出这感叹的同时,对在默默等待感情审判和裁决的青年说:“世俊,我们……再见吧。”

    “再见……”世俊嗫嚅着目送那颀秀的背影,不明白在经历如此巨大的情感裂变之后,她为何还能迈出那么轻盈的步子。那一瞬间,他才真正意识到,为了满足一时的虚荣和欲望,自己不但失去了一段充满童话情彩的宝贵初恋,而且将永远失去小城最朝气最浪漫最俊美的女人。为这个错误,他将悔恨终身。

    世俊呆坐在桥头,白亮灼热的日光炙烤着他,可他毫无知觉。一位要过桥的农人对他表情举止大为惊诧,站在桥另一端看他一阵,还是走下堤岸趟水过河。其实世俊并没看见他,就是见了也会无动于衷,他整个人都浸泡在自己酿造的苦水里无力自拔了。

    天地死静,世俊仿佛听到了自己额头冒油汗的嗞嗞声,心却一个劲地发冷窜寒。他站起来有气无力往回走,绕过一丛竹子抬眼看见自己阁楼小窗有团很白的东西在闪光,定睛才明白是小凤一丝不挂的半截身子。女人精光灼灼的眸子朝他妩媚一笑,像挑逗又像炫耀,因为对另一个女人来说她已是胜利。那笑又浓稠又黏腻,牢牢粘贴在世俊机灵过余的心头,从此对这个必将成为他老婆的女人没有了真正的激情。

    在1976年的小城,谁家的儿子或者女儿、弟妹能上大学,即使是当所谓工农兵学员,也称得上一桩惊动全城街谈巷议的大事。那个年月,哪家没有一个或几个在农村插队落户的知青?就是没有的人家也免不了为亲戚邻里的娃娃们担心。所以城里每一次招工招生参军,哪怕只有极少的名额,也要牵动许多慈父良母的心肠,演出一些或大或小伤感动人的故事。于是请客送礼开后门渐渐形成一门看来浅显其实高深的学问,不管知青父母们情不情愿,都不得不苦苦研修身体力行。以至县城的国营食堂集体餐馆,时常聚集着油光满面的公社干部,他们打着哈哈和饱嗝,享受着人生最为惬意的丰收季节。那些费尽心思钱财把子女拖出贫苦农村的父母们,在子女得到一纸被戏称为“国家饭票”的录取通知书后,又得赶紧四下打点四面请客,直到家资荡空拉借度日还要嬉笑着脸接受恭贺,咬紧牙关准备再次“出血”。

    燕是个少有的例外。她父母早亡从初中起就寄宿学校,严格说来算不上真正的小城人。姐姐们虽对她关心,但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造成了她独立生活的环境,也培养了她独立自主的个性。去三重岩插队落户,燕遭受的精神压力相对比其他知青少得多,而五年多时间也够长了,广阔的天地也变得很狭窄,她当然和知青们一样渴望远走高飞。她拿到录取通知书的一刻心头很明白,能上大学有自己本身的努力,自然还有姐夫萍姐和其他人的暗中帮忙,不然像她这样有着黑色家庭背景的青年,在农村表现再好上大学也只能是美好幻想。

    萍不愿意张扬,小妹被大学录取的每个细节她都十分清楚,全部过程如一出戏,是经她一手导演的。她看了那张印在薄纸上的通知书,得意地笑出一声但很快恢复常态,保养极好的颜面骄傲而庄重。她带燕去了五金交电公司,用一张特殊供应票花一百多元买了一辆上海产凤凰牌自行车,算是给妹妹的礼物。莲的高兴程度一点不亚于燕自己,小妹上大学使她多年受挫的心得到些许安慰,把炜当年送她的定情物——支派克金笔给了小妹。这支金笔莲是要留给小菁的,但对女儿的失望使她改了主意。

    小文得到消息,立即从巴人村赶回县城,邀一伙知哥知妹在东街宝石饭店为小姨设宴贺喜。小文说:“小姨,你先走一步,在省城等我,说不定明年我也会上大学呢。”燕说:“你当然会上大学,也是那块材料嘛。”小文说:“我送啥礼物呢?这样吧,我那些书随你挑,《普希金抒情诗选》咋样?”燕说:“那是你的宝贝,我才不敢夺爱呢。我只想要个人的地址,不知你打听到没有?”小文说:“你是说陆萱的地址吗?打是打听到了,但她不一定给你回信。听她弟弟说,连他的信也不肯回哩。”燕叹道:“唉,陆萱才是该读大学的人,那么早去跟一个不爱的人结婚真可惜。小文,你还是把她的地址给我吧,也许能和她联系上。”小文点点头,人却陷入另一种思绪里去了,一餐饭大家都没吃好,全因为那个为了逃避和生存匆匆嫁人远走异乡的右派女儿。

    最热闹的是一群中学同学的欢送聚会,组织者竟是燕几年未见蹲过大牢的易杰。因为坐牢他没有下乡,还通过某种关系捞到了工作,他自嘲为“因祸得福”。燕看上去觉得他的体质比中学时期还要强健,蓄着短平头面孔闪着黧黑的光泽,一对眼珠锐亮,浑身上下显出一种男子汉的剽悍和野放。易杰见她有点不自在,红着脸孔说:“燕子,我约了几个同学想给你送行,我当然去。”

    易杰使尽浑身解数在西街明月餐馆办了几桌丰盛酒席,把当年同班同学凡能请到的都请来了,气氛造得相当欢快热烈。同学的友情和即将来临的新生活,使燕有些激动,接连饮了几杯酒,一张俊脸灿若红霞。在她眼里,端着酒杯一直用异常热忱的温和目光看着她的易杰,也有了些亲切。

    从餐馆出来天色已经灰黑,几颗星星在天边显得很明亮。燕和同学们握手告别后,发觉易杰仍站在身边,就说:“易杰,谢谢你组织这么好一场同学聚会。以后大家各自东西,恐怕难有这样的聚会了吧?”易杰说:“是啊,长大的人各有各的生活和事情,想聚会也不太容易了。燕子,我能送你回家吗?你放心,我绝不会给你说啥爱不爱的事,过去我太幼稚太粗俗,把你对我有的一点好感也丢掉了,想起来就后悔。”昏暗中燕看不清他的脸,听口气觉得他还是真诚的,此刻心中有些热有些乱,对他说:“好吧,我们走一段。”

    两个中学同学从西街朝东街走,在夏夜星光照耀下的小城街道上,三三两两走着出来散步纳凉的年轻人。看他们并肩而行有人忍不住回头观望,引出一些往事在燕心际晃动,她不想说话。易杰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怕弄不好会把他们之间最后一点同学友情也失去了。

    他们经过西桥,燕突然站住不动,双眼直直地盯着一对亲昵相依擦肩而过的男女,那男子同时感觉到什么也回头看她。

    是世俊和他的女友小凤,这两个省城归来的大学生在散步,享受着故乡街头夏日傍晚的凉风又向人们展示俩人的亲密关系,也是一种浪漫。

    和世俊对视片刻,她虽看不清他表情复杂的面容,却能从他突然发僵的体态看出他的尴尬和困惑。她嘴角挑出一丝冷笑,肩头朝身边的易杰一靠,用亲近的口气说:“易杰,我们走。”

    易杰受宠若惊,赶快贴过去像保镖一样护卫着她,小声道:“燕子,世俊和小凤相好,满街都在传哩,你们……”“啥你们我们,我什么都不想听。”燕打断他的话,径直朝前走,易杰这才醒悟自己多嘴,跟上去紧挨着她,在世俊和其他小城人眼里,造成了他们关系非同一般的深刻印象。县城不大,假如西街某女人朝某男人丢个眼风,东街的俗世男女便会感到那股生理电波的刺激,何况一对人貌出众的青年肩并肩走在大街上。

    路过县商业局门口,易杰忽地体热头胀,受到压抑许久又在心底波动欲求的鼓舞,运足勇气说:“燕子,去我家坐坐,好么?”正在一种莫名其妙激动情绪中沉浮的女孩,随口应道:“嗯。”于是俩人便进入那道有铁栅栏的大门。经过一块空坝,办公楼后面便是宿舍区了。燕知道易杰很受他父母宠爱,没料到他会独占一间寝室,在住房紧迫的70年代这不可想象。燕像个没有头脑的女孩由易杰带领着进了房间,她心身又热又躁眼前飘动着世俊和小凤在阁楼床上的放浪画面,她明白自己并不在乎,然而无形的刺激震荡着她渴求一种带宣泄的报复。她没察觉易杰悄悄关上房门,也没开灯,一双有力的手就拦腰搂过来,接着把又湿又带酒气的嘴紧紧压在她微微开启的唇上。仰躺床上燕没有挣扎,任凭他又急又慌乱地宽衣解带,那带酒味的男人热气喷到她脸上有点难受,那双手开始变得粗野放肆,她有点厌恶。就在易杰迫不及待除下裤子时,什么酒气热燥烟消云散。她双腿一屈用力猛蹬,把亢奋喘息不能自持的男人掀入床角,趁他愕然发愣之机迅速穿好衣裤,跳过去一把拉开了房门。受挫心恼的易杰蜷缩床头不敢发作,轻声求她:“燕子,我求你啦……”燕说:“易杰,你记住,除了中学同学,我们之间什么关系也没有!”易杰还不甘心:“燕子,人生只求快活,你何必……”她转身就走,气得欲火焚身的年轻男人如一块硬石僵在那里,久久不能动弹。

    夜风很热,燕大步走着浑身出奇地轻快。在商业局门口,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蹲在那里,竟是世俊。四目相对,彼此都有了一层陌生感,男人眼里明摆着深刻的伤感和不安,还有困惑和羞恼交织的火光,像是心上有伤口正在流血的人。而女人面孔红朗,俏丽唇角挑起的却是愉悦的引人误解的微笑。

    燕没有停步,只用眼的余光扫了扫世俊,就跨入了路灯并不明亮的大街。她仰脸望望深蓝色的旷阔天空,远处那几颗又白又大的星星格外明丽。她含笑默想,它们是指引方向的北斗星么?走过两个男人的女人,已经从一片灰蒙蒙中看清了自己生活的方向,正带着新的信心和希望大步走过去。她把一切青春的烦恼和忧愁,还有无法忘却的玫瑰色初恋,通通留在这座老旧的川东小城了。

    二十九

    从密密实实纹风不透的包谷林子里钻出来,穿着长裤长衫的小文虽避开了叶片的割伤浑身却汗水淋漓裤裆也湿热难受。他丢下锄头冲到一块树荫蔽掩的山岩上,敞开身子迎受山风感觉分外快意。在不停冒出淡白色热气的坡地蒸晒了两个时辰,小文通体如像一根枯枝,一点微弱火星也能燃着。而看看那些一起劳作的男女山民,汉子们上身精赤泛着一层刺目的棕黑色汗油,那些棱边锋利的叶片在他们隆起的胸脯手臂扫来划去竟割不起一丝伤痕,男性的强壮剽悍肆无忌惮地裸现在赤日之下。女人的薄薄衫子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皮肉上,还有两三个肥实妇人干脆和男人一样光着上身,那微黑硕大的两个奶子神气活现肉肉地颤,使得小文脑顶门一会冒一股热血晕晕地泛胀。

    他双手抱着膝头,目光伸向山外,茫然而少思绪。裤袋里有一本黄旧的现代作家小说集,其中有篇一位叫沈从文的作家写的《柏子》,给过他莫名的欣喜和伤感。把书带在身边心头感到舒服,可现在打不起精神再读它,八月的炎风使这个年轻人青春的光芒有点儿蜷缩,自己也有点儿无奈。

    小文看着他的小姨沿着青石山道一步一步上来,没像往日那样喜悦亢奋地叫她,只是平静地看她,感觉自己沐在山风里的身子爽快多了。

    “小文,你傻乎乎地瞪着我看啥呀?”燕登上石岩大口喘气,艳红的双颊花朵般明媚。

    小文说:“小姨,我在想,你要去省城上大学啦,还往老山旮旯跑啥呢?”

    燕说:“城里很闷,想到山里来透透气,不欢迎么?”

    小文研究着她的脸色眼神,问道:“那位工人哲学家咋没陪你来呀?”

    燕脸庞掠过一丝不快,然后笑了:“他呀,如今对男女关系感兴趣啦,恐怕此刻正在他的小阁楼上写爱情论文哩。”

    小文道:“咋回事,能说来听听么?没想到他这么快成了爱情哲学家啦。”

    燕这才明白自己冒着大热天气到巴人村,是想找个人倾吐心头的郁闷,其实这赤日下的山野也比县城凉快不了多少。她用很淡然的口气把那天午后的所见简述一遍,对那女人用赤裸肉体向她宣告恋情的细节当然省略不表。末了说:“对世俊和小凤搞在一起我有预感,只是没料到这么快,当时有点憋气,可在河边走了几步又想开了,世俊虽然读了那么多哲学著作,本性到底是个世俗男人,在个人利益欲望满足和爱情之间,他当然选择前者哟。”

    小文没料到小姨跑这么远山路来找自己,是要和他谈一次刚刚结束的爱情。这对一个前途还迷茫的知青来说,不是很适合的话题,但漂亮的小姨的爱情故事,小文一直很关注。他说:“小姨,世俊和你分手是迟早的事。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你这样去省城上大学,也许更轻松自在呢。”

    燕说:“我才不痛呢,只是亲眼目睹那白日放荡的场面有点不舒服罢了。小文,我看他和小凤倒是蛮相配的一对。”

    小文说:“世俊就像柏子,上了岸就有配他的女人,何况他不是辰河上的小水手,而是省城的大学生啊。”

    燕亮亮的眼睛盯着他:“你说啥呀?我听不懂,少跟小姨说点玄虚好不好。”

    小文笑道:“哦,我说到一篇写水手和妓女的小说里去了,人家世俊是很现实的哲学家呢。小姨你还有些留恋他么?”

    燕说:“说不上留恋,他毕竟是我真心喜爱过的第一个男人呀,这辈子要彻底忘记也难。你知道小姨,这一生不愿意像莲姐也不愿像萍姐那样生活,该怎样生活,我现在也讲不清楚。但有一点我敢说,一定是遇到——真正让我爱得铭心刻骨的男人,才会考虑和他结婚。”

    她的话使小文心头产生一种预感:为了所谓真爱,小姨这一生会有好些男人,是否能碰上理想中的人,就要看她的运气了。

    小文说:“小姨,我看了好些小说,真正敢于爱又敢于断绝,并充满激情去再爱,直到遭遇她真心热爱的男人为止的女主角实在很少。小姨,我不知道你未来会怎样,只有祝你好运。”

    燕从上岩那一刻起就有些亢奋,面颊绯红双眸晶亮,心潮又被小文所说的“未来”激动,浑身焕发出女性的明丽光彩。过去小文觉得莲姨是家族中最美丽的女人,此刻容光熠熠的小姨更加娇艳动人就是莲姨在她身边也会逊色。

    她宣誓般说:“小文,我不会像莲姐那样受命运摆布的,要自己去把握命运,你相信吗?”

    小文说:“当然相信。小姨,我妈妈和莲姨也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哩。”

    燕平静些了,看着小文的脸说:“也许,我会让她们失望。小文,你才是我们大家的希望,特别是莲姐,自从小菁出事后就指望你为一家人争气呢。”

    “我开始就失败,有啥望头呢?”小文自嘲地笑笑,目光穿越远山显出迷惘和失落。

    聪慧的燕若有所悟:“你是说跟陆萱的事吗?那不算的,你们并没真正谈情说爱呀!”

    “我们……”一股从心底迅速上升的热气,差点儿把小文那甜蜜的隐私冲出来,他涨红脸轻声道:“我们是没有面对面说爱,但也没有面对面说不爱。可那是我真正的初恋,永远的初恋,你信吗?小姨。”

    “永远的,是多有诗意的话啊,小文,我当然相信。陆萱是小城最秀丽最有书卷气的女孩子,像一首美好的生命之诗,是你这样的男孩子最爱读的。只可惜,命运对她太冷酷啦,除了远嫁他乡几乎无路可走,也许爱情反而会伤害她……”燕感叹道。

    小文仍呆望着远山,呢喃道:“我的爱对她可能就是一种伤害,不但没帮助和宽慰她,反迫使她过早离开小城投入一个一点不爱的男人的怀抱……一想起我就恨自己太天真太幼稚,生活不是小说,我现在才明白。”

    燕说:“这不怪你,小文,说不定你纯真无瑕的爱意,是她一生的美好回忆和慰藉呢。哦,有件事该告诉你,是关于陆萱的。”

    小文骤然紧张:“啥事?是那个粗野男人打了她吗?”

    燕内心一声轻叹,用淡然的口吻说:“不是,小文,你爱过陆萱,是希望她和那个男人一起生活得不要太坏,对吗?”

    小文承认:“是的,我是恨她嫁给一个她丝毫不爱的男人,但也真诚希望她多少有些快乐和幸福,那样我心里也好受些。”

    燕说:“有爱心的男人就有善良。小文,我相信陆萱在遥远的地方,也能感受到你对她的好心和善意,并深深感谢你。”

    小文说:“不说那些了,小姨,陆萱是什么事,我很想知道。”

    燕想了片刻,温和道:“小文,陆萱刚生了孩子,是个女儿,她弟弟告诉我的,陆萱给家里写了封信,要陆健把消息转告我。”

    小文先是一愣,然后垂下头一阵沉默。燕爱怜地望着他,忍不住用手轻抚他的头发,却找不出话来安慰他。一股难受的心潮总算过去,小文仰起脸孔朝小姨勉强笑笑:“陆萱在她的信里,没提到我吗?”

    燕说:“没有。她是做母亲的人了,要忘掉你才对,你也努力忘掉她啊,这对你们都好。”

    青年怔怔地望向日光下那一抹灰淡的远山,一字一顿地说:“是啊,我要忘掉她。”

    爱过的人最难忘却,尤其是一个可贵的初恋。燕尽管不大相信小文的话,还是快慰地看着他,面庞漾起红润的笑意。

    三十

    对于县革委副主任林华的不利消息,是黄昏时刻传到小城中学的,当时这座美丽平静的校园正沉浸在一抹玫瑰色的晚霞之中,无处不焕发一种夏季的诗意。林华手握一卷革命导师的著作,迈着诗人的步伐穿过通向校门的绿色林荫道,心头漾着浪漫的革命激情。和春婚后的这段日子,是这位革命诗人生命最为灿烂的日子,他的新家出奇地温暖甜蜜。使他不时产生一种幻觉:自己是一个持枪的英勇战士,在经历一场浴血奋战之后,站在高高的山头俯瞰黄花吐香的四野,心里有征服者的豪情在澎湃不已。春温柔若猫,白日夜晚如战利品一样任他摆布,使他再没有和美红偷情的慌乱和惶恐,虽说少了野性的刺激,他到底要有一个安适平稳随心所欲的家啊。后来闹出那场风波,春差点带着小女儿弃他而去。林华几乎对保持这个家完全失望,可在一个晚霞血红的黄昏春竟回到了他身边与他和好如初,自己又高兴又莫名其妙。有女人总比没女人好啊,林华正处在离不了女人的年纪。

    林华平常喜欢晚饭后到校门口站一站,一是向熟悉的人们展示一下自己还活得不错,一是从过往师生的表情中捕捉一些新的政治动向。今天他神采飞扬,自我感觉相当不错。

    这时一位跟他关系尚好的语文组女教师迎面而来,他想招呼可想到自己的身份又迟疑了。谁知女教师明明见了他却迅速避开脸,像要摆脱什么瘟疫似的逃开了。林华又惊又恼,尤其想起这女教师的丈夫是县公安局干部,莫非有啥不利自己的消息吗?他立刻不安起来,所有好心情烟消云散。

    林华是研究报纸的专家,能从一篇社论的某个语气变化或者某位领导人物出场排列,觉察出一场重大政治斗争的序幕来。可惜近段时间,他沉溺于和老婆的爱情游戏中,不但革命嗅觉迟钝连诗情也不那么豪迈昂扬了。他的人生计划日趋现实,有了一个安稳如意的小家庭之后,他就要巩固自己在学校和县革委的地位了,身为副主任,到底是一派革命势力的代表人物啊。

    女教师的反常神态肯定含有对他不利的消息,林华敏感到这一点,马上赶往校革委办公室,要翻阅最近几天的报纸。空荡无人的室内,倒有几札报纸,他翻开一看最近半月的几乎一张也没有!不由有点慌了,抓起电话就摇,当总机女接线员问:“要哪儿?”他愣了片刻才说:“县革委文卫组。”对方的铃声响了好一阵没人接,他才想起人家早下班了。为啥第一个就找李正昌?林华也说不清楚。他知道姓李的和春有一层很深的暧昧关系,甚至怀疑他们藕断丝连还在给自己戴绿帽子,而女人诅咒发誓说她对那矮子没一丁点好感,过去是受他欺骗迫不得已,这也平息不了他的心火,不是对女人粗野宣泄,就是暗中谋划对情敌的复仇。情感的怒涛常常因政治的狂涛化解,林华顾不得许多匆匆回家。

    春刚刚洗完澡,整个屋子弥散着廉价香皂的气味。穿着月白色薄薄内衫的妇人,双颊红润撩人,正对着镜子在梳理一头乌黑微卷的柔发。要往常林华会扑去搂着她来个热吻,女人也会顺势倒在他怀里撒娇,他们的夫妻生活就像演戏,彼此心照不宣只管按当时产生的情绪发展下去。

    妇人等待着,见没动静转过脸来嗔男人一眼,那木然的颜面和失神的眼光令她一惊,小声道:“林华,你……有啥事么?”林华说:“我也不知道有啥鬼事,感觉太他妈的糟糕啦!”春的面色由红转白:“是有人又讲我的闲话惹你生气吗?”林华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春,有件事要你去办一办。”心头发虚的女人又踏实些了:“啥事?”林华把一只手放在她白嫩浑圆的肩头上:“你去找一找李正昌,打听一下县里最新政治动向。”春又是一惊:“你不是不许我和他往来吗?他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女人欲言又止,给他一个十分暧昧的想象空间,他叹道:“唉,我也讨厌那家伙,可眼下只有他能帮我一把啦。春,你快去,我想早点知道到底出了啥事。”

    春被丈夫紧张严肃的神情吓住了,赶快穿了一身白色的衣裙,急匆匆走了。林华倚在门口,瞪着她修长翩然的背影,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真恨不得冲过去揪住她的头发一阵拳打脚踢。他强抑着自己,身子不停发抖。

    晚霞由玫瑰红转为紫血色,又迅速灰暗下去被从天边涌来的团团深蓝遮盖,要不是夜风吹出一片星星,这又会是沉闷濡热的夏夜。

    靠近水塘的屋子并不很热,林华却周身淌汗站坐不宁,双目直直地盯着通往校门的小道,脑海里翻卷着各种愤怒的念头。

    女人的身影终于出现了,她脚步慌张好像受了某种可怕的惊吓,灰蒙的光线使他看不清她的表情。“林华,”女人一进门就扑过来搂住他把脸埋在他胸前小声抽泣。男人从她身上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腥膻气息,一把揪起她的脸恶声问道:“那个乡下二流子弄了你么?”女人的面庞白里泛青,却仍溢着淡淡的香气,她眼里挂着泪珠,带哭声道:“林华,啥时候了,你还想那种事……”男人火道:“你是老子的婆娘,他敢动我就杀了他!当杀一条骚公狗!”“哼!”女人冷哼一声,突然用力推开他,叫道,“你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要杀人你就去杀嘛!公安局正要抓你呢。”林华的头部像受了猛力一击,顿时嗡嗡作响眼冒金花,双膝发软差点瘫倒在地。他呆望着满面怒气的女人,口气一下软了:“春,李正昌给你讲了些啥呀?我的问题真有那么严重吗?”春鄙夷地瞪着他:“我也说不清楚,你去问姓李的嘛,我还怕你气得精神错乱,真要杀人哩。”女人说着夺门而出像逃避瘟疫一样跑了。

    林华满腔怒火和杀机,却无处宣泄,他本人还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坏消息吓住了,身子发僵许久无法动弹。对一见灾祸就避而远之的老婆虽然无比气愤,但他这时也没心思和精力去对付一个善变的妇人了。正因为这段时间自己沉湎于女色,才疏远了革命队伍,以至对当前的大是大非的问题也糊涂了。他头冒冷汗,苦思对策,觉得还是要亲自找李正昌弄清事情真相再想办法为自己开脱。

    似乎料到他会找上门来,李正昌坐在办公室等候着,明亮灯光下气氛异乎寻常。林华以往在他面前多少有点以领导自居,跟春结婚后便不大与他往来,有时开会碰面也避而远之,因为想着他曾沾染过老婆的身子就恶心。他强掩心虚露出笑脸,对装模作样的矮子说:“老李,我到底有啥麻烦呀?春回来只是哭,说不清楚。”李正昌用眼角瞄着他,脸上浮起一圈狡黠的浅笑,打着官腔道:“林大主任,你自己的问题你自己明白嘛。”他一摆架子林华就慌了,低声下气道:“李组长,求你给小弟透个风声,再指点一下方向,我一定重重报答你。”李正昌见他乖乖进入自己设的圈套,笑道:“老林,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李正昌到县城混这些年,别的没学会啥,看风使舵的本事倒很精了。当然,我这人一点不高尚,有时还有点卑鄙,就连你为春的事也恼恨我哩,对么?”林华心里又恼火又尴尬,口中却是:“哪里哪里,我才不计较那些事呢。”李正昌马上道:“那好,老林,你要我出主意帮你,也得给我点好处。”林华忙说:“只要你肯帮我,啥好处都肯给你……”“老林,这可是你亲口讲的啊!”李正昌得到他的承诺内心一阵狂喜,表面却相当严肃:“老林,你们文人革命造反煽风点火倒还可以,真要搞政治斗争就不如老高和覃修文那些人啰,他们靠枪杆子打出的政权,哪能轻易丢在你们笔杆子手里?老革命们很有经验,先让你们这些造反派大闹大跳,还给你尝点当官的甜头,时机一到就狠狠收拾,定你个反革命罪跑都跑不脱!”林华听了吓得一脸死白,颤声道:“我……我又没搞武斗放火杀人……”李正昌冷笑道:“哼,你写那些造反文章造反戏,比那些拿枪杆子的人还凶险厉害呢!像你这样的造反派背后的黑高参,正是他们要狠狠打击的反革命啊!听到风声了吗?北京那几个王牌‘文革’领袖也碰到大麻烦了哦,何况你们这些在小县城东跳西跳的虾兵蟹将哟。”林华这才感觉问题真的十分严重,用哀求的口气道:“李组长,求你出个主意,我咋办呢?”李正昌想了想说:“老林,你和美红有过一段交情,就看她能不能说服老高,放你一马啦。”诗人沮丧道:“这种时候,恐怕她见都不肯见我哟。”矮子的鬼主意又来了:“你听我说,她不想见你也得见,难道她不怕你在公安局把你们的丑恶事抖出来?这样吧,我去给美红透个信,你就在办公室等她。今晚上嘛,你就莫回家了,嘿嘿,我有事和春长谈哩。”

    事到如此,一向心高气傲的林华只有任这个卑鄙下流的矮子摆布,看着他唇上挂着浪笑扬长而去,他恨得用手揪着自己的头发把脑壳往墙上撞。他心乱如麻,不敢多想,稍一闭眼,脑海里便浮现出那浪荡无耻的矮子扑向自己老婆的情形,他真想歇斯底里大吼大叫。于是杀人的血腥恶浪一次一次在胸腔喧腾,他的神智简直要崩溃了。

    夜很深了,县委机关静得像一座荒坟,林华忍受着被李矮子作弄摆布的痛苦和愤怒,等待那个可以挽救他的女人露面。有一点他很奇怪,他和那风流女人有过多次狂热的枕席之欢,此刻居然一点细节也回想不起来了,恍惚那是一场消失过快的美梦,留在头脑里的仅是一团空白。他竭力回忆,想从同那女人的肌肤之亲中,找到某种希望和勇气。

    楼梯终于响起了小心翼翼的皮鞋声,如一剂强心针使林华精神一振,他用手掌抹一把脸坐在光亮处,想给昔日情人一个好印象。

    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的女人确实是美红,她一脸冷峻,审视他片刻小声而有力地说:“林华,你的问题找我也没用,有一点我得警告你,进了公安局不要胡说你我有啥关系,否则你会罪上加罪!”

    “美红,我……”林华像挨了当头棒,满腔话塞在喉头吐不出来。

    女人又说:“你啥也不要说了,我正给老高作检查呢。过去就是受你们这些造反派的煽动,我才犯了些方向路线错误,哼!”

    天啊,人说最毒不过妇人心,这回算亲眼见到了。大受震骇的林华神智清醒过来,门边已没了那绝情妇人的身影,一股冷血直冲脑顶,他瘫软在地板上爬不起来了。

    但年轻的革命诗人没有看见,美红猛然转过身去的刹那,有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她下楼的步子蹒跚不已,仿佛一下显出了妇人的老态。她任泪珠长流,对自己下狠心抛弃曾给过她情感欢乐的男人又痛苦又麻木。跨出这一步,这个曾经风流全城的女演员就已迈入老境,她自己昏昏浊浊没有察觉。如果生命再倒回去十年,如此夜晚如此情景,她也许会鼓起勇气和情郎一道私奔他乡。然而,那只是一个多风情多血汁的女人,一辈子也做不完的粉色梦幻,只有随着淌不完的清泪浇湿绣花枕头了。

    接连几天美红都和老高发生摩擦,不是吃饭时赌气就为一丁点儿鸡毛蒜皮的事吵闹。有次老高看一份文件,见她进屋便收捡到小提包里,女人又借故发一通火,把男人当她是外人处处提防的抱怨拉扯到了路线斗争的高度。

    当前从中央到地方,几大政治派别的路线斗争的确有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势,经历过血火交织的革命战争当了二十多年县委书记的老高,当然能洞察时务作出明智选择。批准逮捕审查林华等一伙造反派头目,就是他和炳福、修文严肃研讨时局分析动向后,用改组后的新县委的名义作出的重大决策。公安部门大都控制在老高的老部下手里,执行决策果然迅猛,在掌握那些头目们的大量“造反”事实证据的基础上进行逮捕。这股带有强烈政治背景的“严打”风潮,使本来就不平静的小城,又掀起阵阵波浪,每个居民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

    老高已不在乎美红对自己怎样,经过这一场持续多年的政治动荡,他们之间的情感已趋冷淡再无什么真诚和激情可言。婚姻关系成了两个人之间最后的一纸契约,两颗心已相离很远。出于各自需要,对外还得维持夫妇形象,美红是演惯戏的女人处处得心应手,老高生性刚直,为做假不得不在生活里表演,心口常窝着无名火。

    对骚性难改的美红和造反诗人之间的放荡关系,老高不是一无所知,对几则在小城流行的下流传闻的细节,他也一清二楚,想起就恶心愤怒。但他学会了淡然置之,自己心灵中的女人是温柔可爱的碧玉,至于那个风骚女戏子跟哪个男人胡搞他无所谓。唯一的苦恼,为了稳定和巩固自己在小城的政治地位,他不得不屈从老上级的压力,和美红保持这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使他在小城人心目中的威信大受损害。

    老高明白美红是为林华被捕入狱一事对自己不满,以为他公报私仇。而她又不敢替昔日情人说一句好话,只有无事找事向男人泄气。老高倒想给风流诗人狠狠一击,但他不露声色,让公安部门依照法律去办。内心的快感却不想掩饰,所以刺激得情绪低落糟乱的妇人怨气横生,他倒想找个朋友畅饮三杯。

    老高提了一瓶“剑南春”进入县委宿舍院子,本想找炳福,可快到他家门口又犹豫了,怕自己见到萍好不容易才有的好心情又没了,抬眼看见修文的房门开着,便转身过去。他清楚自己这些年疏远这位才情并茂的老战友没道理,他和炳福在战争年代曾是自己倚重的左右二膀,借故将修文支派到安宁镇他也有过断臂之痛,只是受了某种自己也糊涂的蛊惑要显示权力,将其排斥在小城权力核心之外来满足一时之快。但他每每碰到重大问题和困难,炳福又是皱起眉头显出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的时候,他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修文。

    修文坐在临窗的书桌前读一本很厚的书,见老高推门而入显出有点意外的样子:“有啥事么?老高。”

    老高扬扬酒瓶:“找你喝酒,也算件事嘛。修文,又在啃马列大部头啊?”

    修文合上书:“是托尔斯泰的小说《战争与和平》,大作家的作品确实不同,能给人不少教益和启迪。”

    老高把酒瓶朝书桌上一搁,笑道:“我不看外国小说,看了也不懂洋人洋事,倒不如看《三国演义》、《水浒传》来得痛快。修文,我们好久没一起喝酒了,来几杯痛快的。”

    修文赶快找了两只玻璃杯和一包花生,对他说:“老高,喝酒你该找炳福呀。好吧,我陪你喝,看来你这几天心情不错嘛。”

    打开瓶盖房内立刻弥漫着酒香,老高倒满两大杯,带点感情道:“修文,我就想找你喝。也许因为前几年的事,我这个战友在你心中不那么高大了。其实你在安宁镇,我在县城,心头也有点不是滋味啊。我有时犯糊涂,但对战友情谊还是很看重的呀。”

    修文没料到他会来这么几句开场白,多少有些感动:“老高,过去的事没啥,我觉得自己去安宁镇是一次很好的锻炼,至少把农村的现状和潜力摸得透些了,才没半点抱怨你呢。”

    “修文,有你这句话,我太高兴了。”老高把一大杯酒一饮而尽,面庞闪出红光,“从打进小城那天起,我们几个战友就发誓能打下江山就能坐好江山,只是没想到坐江山比打江山更难,连个县委书记也不好当啊。”

    修文呷一口酒说:“这场政治大风浪能闯过去的话,以后会要好得多。老高,最近县委的举措各方面反映强烈,干部群众比较满意呢。”

    老高说:“有人吹冷风说我们要犯大错误,老子说犯就犯这最后一回,再让那些家伙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拉尿,我宁肯回老家种地去!”

    修文说:“我认真研究了最新局势,这次我们赢定了。”

    “哈哈,那些革命派造反派跳得越高摔得越惨,老子才欢喜呢。来来,修文,干!”老高喜形于色。

    修文看他红面孔上的皱纹,看出他心底里并不全是快活,问道:“老高,听说美红最近老跟你过不去,你放开一点,当没那回事得啦。”

    老高说:“那婆娘老子本来不当回事啦,可是太他妈的讨厌,我不想大事要紧的话,真要狠揍狗娘养的一顿,哼!修文,我真后悔,当初不该讨这种马屎皮面光的女人当老婆,碰上个碧玉倒称心如意,又可惜她的命根太浅。”

    修文说:“老高,人世间真正美满幸福的婚姻极少,男人当以事业为重,你还是成功者。”

    老高又喝光一杯,口里喷着酒气道:“修文,我看炳福才是成功者呢,当官一帆风顺,又讨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还有一文一武两个儿子,有时连我也羡慕,这叫憨人有憨福。”

    修文沉默下来,慢慢饮酒。他明白老高说的实话,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自己肯定比老高还羡慕炳福。有时想着自己热爱的女人近在咫尺,却不能和她亲近,而她因那一纸婚书不得不任她不喜爱的男人粗野摆布,他内心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恼和难过。

    老高见挑起了修文的心事,审视着他表情复杂的面庞说:“萍真是个好女人啊,平心而论,你和她才是最相配的一对。修文,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是不是为她,你才不结婚的?”

    修文平息一下波动的心潮,轻声道:“是的,老高,我可以向你承认这一点。在我的心目中,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女人了,所以跟别的女人结婚,我没兴趣也没想过。”

    老高说:“我知道小萍对你也很好,修文,你长期打单身也不是办法呀,拖下去关心你的女人也会很难过的。”

    修文说:“没什么,我相信她能理解我。老高,我们不谈女人好不好。”

    老高咧嘴一笑:“是你挑起的话头嘛,好,我们喝酒,一醉方休!”

    他把剩下的小半瓶酒通通倒在两只杯里,那泛红的眼睛里已有了些醉意。修文端起酒杯,萍秀丽的脸庞浮现在心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清晰,他在内心深处热切地无声地呼唤她的名字,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黄昏又热又闷,天上的晚云压得很低,一副要下雨的样子。没有风,虫子们也懒得啼叫,校园这本来僻静的一角添了些荒凉感,仿佛没了生气。

    春洗了澡穿着单薄的藕色夏衫,神色恓然地坐在自家门前,白嫩泛红的赤裸手臂忧郁地横置胸腹之间,纤纤手指捏着一柄纸扇也没摇动过。少妇仍感到烦热,饱满前额渗出一层微汗,她想擦拭可一点不想动。焦急不时在心头激起涟漪,水润的面庞一阵红一阵白,唇角挂着听天由命的无奈苦笑。

    林华和一批犯有各样罪行的造反干将遭逮捕,是震动整个小城的事件,叫好者居多,也有人叹惜和不满。城里大街小巷议论纷纷,为此热闹了好几天,似乎大家有点明白,这是一场持续多年的大革命的尾声之一了。春这个受到大冲击的小家反倒平静得冷清,原先以为男人被捕后会有几个造反战友来探望安慰,谁知连一个人影也没见到。为躲避众人那刮皮刺骨的目光,女人请病假待在家里,想从散乱如麻的思绪中清理些头绪来,好及时把握自己的现实和将来。

    和林华这场婚姻她本来被动茫然,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还算清晰:赶快抓住一个可靠的男人,摆脱李矮子无休无止的纠缠和玩弄,免得陷入情感泥潭不能自拔。嫁给有“革命诗人”桂冠的县革委副主任做老婆,虽然知道他和另一个有权有势又风骚的女人有着又紧密又污糟的关系,她还是得到过短暂的安适和欢乐。至少跟丈夫同床共枕,没有了往日跟诱惑自己的男人偷情时那种惊怕和慌乱。更重要的是腹内的孽种可以平安生出来,她有了一个女人极需要的安全感。如果就这样平安无事地生活下去,春也就很满足了,再生个儿女做贤妻良母,她也会尽心尽力去做。

    好景不长,春暗叹命苦。男人抓走几天了,她也没去拘留所探望,那点本来细若游丝的夫妻之情,化作一缕炎风卷入夏日天空里去了。

    空房难守,尤其在这寂寞的黄昏,心头像生了只猫爪瘙痒难耐,却又只有孤独无助地呆坐,看天上霞散云起星星隐现,有时邪念会横生也任由滚烫的红云在双颊飘升。

    “春,你这模样真好看。”一个尖细的男声从屋旁的树丛边传过来。

    少妇虽吃了一惊,听话音立刻明白来者是谁,不大奇怪却芳心怦然而动。她仍稳稳地坐着,没马上作出反应。过去的估计,这个男人在她丈夫被捕的当天晚上,就会来找她的,可他迟迟没露面,肯定是怕风声太紧惹出麻烦。

    李正昌看不清女人的表情,只好从树后走出来,显得潇洒地摸了摸自己的小分头,对她说:“春,我看你好一阵了,莫那么心事重重的嘛。你我如今见面不易,该轻松愉快点啊。”

    春用眼角瞄他一下:“火石没落在你脚背上,哪晓得又痛又扎慌呀?李组长,你还是莫到我这儿来,免得人家讲闲话。”

    矮子嘿嘿一道:“闲话?嘻,讲野话我也不怕哩。春,你我的关系说深又深说浅又浅,可我李正昌毕竟是你的第一个男人啊,是诗虹的亲老子啊。你不想我也没啥,我倒是天天想你呢。尤其老林进了班房,怕你孤枕难眠,特意来陪你哟。”

    “陪我?你不怕受牵连吗?这阵才来,恐怕是觉睡醒了哦。”春口气很冷心头却热,有个男人在身边就说说话调调情,也解寂寞呀。

    李正昌是捏得住这个女人的,他挨身过去在离她近处投去热辣的眼光,温和道:“春,莫那么说,我未必不想关心你呀。前几天实在风声太紧嘛。我少了麻烦对你还是有好处。我这人不拘生活小节,政治上的大是大非的问题,得踩个把稳落实才敢动步。这是啥年头,你也晓得。”

    他人能来,少妇心里已暗中有几分欢喜了。有的女人就是这样,她长久怨恨一个粗野侵入她生活的男人,有时又对他有点依恋,甚至离不开他。她又瞄他一眼,口气和软了:“你不来我也不得去找你,免得反革命家属影响了革命干部,我一个小女人家担待不起。”

    夜色朦胧人也朦胧,李正昌被一股迷人的女人香气撩得心痒痒的,柔声道:“春,我们两个不是外人,你不找我,我来找你嘛。”

    “讨厌,当心人家看见……”女人拍他一掌声音很小,身子却顺势倒在男人热烘烘的胸膛上。

    李正昌好生得意,将她拦腰抱起拥到床上正要宽衣解带,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股凉气直冲脑门,他赶快撒手冲到门边堵住。妇人还瘫软在床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来人是易杰,大声道:“李组长,林老师的爱人在家么?”

    好事受扰李正昌心头不快,又不好发作,应道:“她在,你有啥事?我正开导她,要跟现行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呢。”

    易杰早知道他跟春有一手,根本不信他的鬼话,说:“我才得到消息,林老师在拘留所用刮胡子的刀片自杀,正在县医院抢救,不晓得活不活得成,觉得该给他爱人讲一声,就跑来了。你看我是不是有点多管闲事?”

    李正昌不惊不讶,笑道:“易杰,你这人是讲情义的,我不是不晓得。老林到底是你的老师嘛,只是你要小心,莫让那些人又把你牵连进去啦。”

    易杰说:“我为搞武斗的事已坐过牢了,也不想再进去。李组长,我就来报个信,咋个办你们拿个主意。”

    矮子脸上是幸灾乐祸的笑容,只是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他说:“易杰,我跟春商量一下,再去县医院看看。你先回去,有空到县革委找我摆龙门阵。”

    易杰也没想在此久留,尽管对林华的女人连面也不露有点纳闷和不满,朝李矮子做个手势转身走了。

    他们的对话躺在床上的女人听得清清楚楚,林华自杀她也不太震惊,只觉得麻烦又多了一点。对那个躺在医院手术室抢救的男人,是不是能活下来,她也淡然。

    李正昌关上房门,走到床边又想动作,却被春用力推开,她翻身坐起拉亮电灯,白白脸蛋上闪动着奇异的光彩。

    淫心又动的男人不甘受挫,抚着她肩头说:“春,你又何必生气嘛。他自杀他的,我们快活我们的嘛。来呀……”

    女人却没有情绪了,她跳下床走到书桌边“嚓”地撕下几张纸,口里说:“我不管他是死是活,先写份离婚申请。他死了就算了,活下来的话,也要他马上签字。”

    李正昌抽口冷气,也没了再和她调情的兴致,借口去城里打听情况,讪讪地离去。

    一天繁星闪动光芒,小城夏夜濡热少风,塘边小屋中的女人又一夜难眠,摆在书桌上的离婚申请上,有几滴冷泪,在星光下闪着光斑。

    三十一

    坐在水银斑驳的老旧红木镜台前,小菁认认真真梳理自己的一头秀发,也忍不住仔细打量镜中那淡白少红的脸庞,往日最引以为骄傲的眸子虽不那么黑亮生耀,依然水水润润有几分带伤感的柔丽。双颊展示少女青春生气的光泽已失去许多,而轮廓线条还那样漂亮迷人,使她在灰蒙丧气的婚姻生活丢掉的信心又多少回来了一些。她微微地一笑,镜中女孩的妩媚使她眼角闪烁出晶莹的泪花。

    小菁很久没有这样梳妆打扮了。儿子的拖累丈夫的烦扰,母亲和继父的忧伤,令她几乎无心关照自己的生活,甚至有种平庸妇人的心态,忘却了她是还未满20岁的青春女孩。她除了买油盐柴米和给儿子看病很少上街,过着半封闭的女人生活,因为安宁镇上的长舌妇刀子嘴使她心有余悸,能躲开那些飞短流长她已暗自庆幸了。丈夫还是小镇公子哥儿的脾气,没有工作无所事事,成天和一帮臭味相投的哥儿们泡在茶馆打牌酒店吹牛,有时还借书记老子的脸面东借钱西拉账,弄得她在家里提心吊胆总觉随时会有人找上门来惹麻烦。对自己过去未谙情事的青春骚动,在迷茫中那又刺激又痛苦的欲望诱惑下的轻易失身,她深深悔恨每天晚上都会失眠,不时有无声冷泪染湿鬓发。以前是家族里最受宠爱的女孩,如今常觉孤单无助,连疼爱她的母亲的目光也变得呆板干涩,有时母女默默相视她内心便会发酸发颤,真想扑在妈妈怀里大哭一场。

    自己选择的生活即使一百个错也不得不自己承受。过早当了母亲的小菁,还是聪明坚韧的女孩,她把儿子带到牙牙学语刚喘过点气,就开始考虑出去寻找工作自立之路的大事了。

    昨晚天很闷热,王永辉碗一丢就摇着蒲扇去茶馆了,小菁洗碗收屋又给儿子洗完澡,对忧郁地望着她忙这忙那的母亲说:“妈,明天我去县城看八姨,一两年了,恐怕她还生我的气哟。”莲说:“你早该去看她嘛,小菁,你八姨那人呀,心性高傲很爱面子,其实她对我这姐姐和你这侄女都好啊。就是太好,她才不肯轻易原谅我们。你要多检讨自己的过失,莫怪八姨。”小菁说:“我晓得,妈,这两年也够我想够我哭够我恨的,哪还敢怪八姨呀,只要她不厌弃我这侄女就万幸啰。”莲望着颜面黄白双眼少光的女儿,感叹一声不再说啥,一直笼罩这灰暗小屋的伤感气氛又浓了几分。小菁不敢给母亲透露心里的想法,怕进城后萍姨不肯帮助又让她伤心。

    阳光明亮起来,公路两旁高挺的桉树把叶子卷了起来,偶尔有小风从田野吹来也热乎乎的。走在树荫下的女孩丰润秀美,过往行人忍不住呆望的倩影,竭力去想她是小城或者安宁镇哪家的漂亮女子。有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迎而碰上还掉转车头追她一段,直到四目相对两面通红才得意地打个口哨飞车而去。

    小城景象依旧,只是那些火暴暴杀腾腾的大幅革命标语少些了,人们神情严肃举止匆忙,好像这炎热的夏季末在酝酿着什么重大事变。这个来自安宁小镇清纯俊丽的姑娘,被多数人视而不见,似乎他们被一些政治变故困扰着,无暇专注地去欣赏一个少女的美貌和清新了。

    进入县委大院,里面的沉寂也让小菁不安,心怦跳的声响自己都能听见。她鼓足勇气走进去,并对自己说:“小菁呀,不管萍姨咋个说你骂你,都不要回嘴和动气,你本来就做错了事对不起她啊。”

    萍在宽大的挂了许多锦旗奖状的县妇联办公室读文件,见到怯怯站在门口的小菁,她又诧异又惊喜,张开嘴却没叫出声。女孩还是先前那么秀美,极像刚和炜结婚时的莲,而那过早成熟的小妇人丰满体态,又令她不快。

    “八姨,”小菁面庞由红而白,低下头轻轻道,“我早想来看你,又怕……就一拖再拖,我……”她说着眼里有了盈盈的泪水,强忍着才没掉下来。

    萍也心头发酸眼眶泛涩,迎过来勉强笑道:“看你哟,怕啥?我又不是不通人情的母老虎。小菁,八姨是很气你,可心里头还是爱惜你啊。你哟你哟,咋个那么糊涂就跟一个混账小子怀了娃娃哟!你那妈妈更糊涂,居然不听我的劝阻让你们成亲,以为一张婚纸就遮了百丑,其实害了我们小菁哟……”

    “八姨!……”小菁哭出了声,扑在萍姨怀里任泪水倾泻。萍爱怜地抚摸着她的柔软黑发,热泪一涌而出,好像憋了几年的委屈和痛苦也找到了发泄口,再无须遮掩和压抑。

    萍捧起小菁满是泪花的脸蛋,心痛地问:“小菁,这两年我生你们的气不睬不理,你怨不怨怪不怪八姨?”

    小菁哽咽道:“不,一点也不,都是小菁自己不好,太让一家人失望啦……”

    萍越看她越觉可怜,掏出手绢轻轻擦去她面颊上的泪水,满怀感情端详一阵,柔和地说:“小菁的心肠软了点,八姨的心肠硬了点,过去的就过去啦,你还是八姨喜欢的小菁。只是你那日子难得顺心,我也不知咋办才好哦。”

    小菁有些感动,依偎在萍胸前小声地说:“八姨,我晓得自己错了,好悔……可生米煮成了熟饭,娃娃是无辜的,妈也为我受了许多委屈,我有时觉得一天比一年还难熬。”

    萍问:“王永辉呢?他不是夸海口要把你们娘儿母子养起吗?”

    小菁怨声道:“他呀,自家也活得稀里糊涂呢。八姨,我已经不指望他了,得靠自己。”

    萍道:“对,靠自己,这才是我们家的小菁嘛。你来找八姨,是想我帮你吧?”

    小菁点头承认:“这一年多我恨自己,又为许多事苦恼。我妈胆小怕事越活越窝囊,光靠她和何爸爸那点工资养家也困难,所以我想求八姨帮忙找点事做,前几天镇上学校的老师介绍我去代课……”

    “代啥课哟,”萍打断她的话,“你妈妈当国家教师还活得那么艰难呢,你再莫当教师了,八姨不想看到你成为第二个莲老师。小菁,你的工作我会设法,说啥也要把你弄进县里的机关。这三十块钱先拿着,给家里买点东西改善生活,工作的事要一步一步办,你等我的消息。”

    萍姨这么爽快答应了,小菁一阵高兴,红着脸接下钱:“谢谢八姨,有了工作我一定好好干,报答你的恩情。”

    萍微笑了:“一家人不讲两家话,你会给八姨争气的,我晓得。小菁,今天不回安宁镇了,你小文哥哥和小姨也在城里,他们时常关心你呃。”

    小菁又低下头道:“八姨,我还是要回去,娃娃离我太久不行……帮我问小文哥哥和小姨好,有时间我再来看你们。”

    萍说:“好嘛。小菁,你路过前面那座办公楼,去宣传部看看你覃叔叔,你的事还要他帮忙呢。”

    小菁点头答应,朝她柔柔一笑转身离去。萍目送着她那有妇人之态的背影,双眼又有点湿润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对这个漂亮聪明有面子又有身份的萍姨,小菁从小就敬畏和爱慕,就像她在贫困古旧的巴人村羡慕热闹的县城一样,觉得生活在县城贵为部长夫人的姨妈远比自己当小学教师清寒柔弱的母亲强多了。她曾寄希望于真心喜爱过她夸她是小美人儿的萍姨,想像她那样凭美丽的外表和聪慧的心灵,在小城甚至外面的繁华都市过上好日子。而一次春情蛊惑盲目冲动,便把少女的美梦彻底毁灭了,她的处境比母亲当年还要悲凉难堪。可怜的母亲虽受了许多生活和感情的磨难,但她毕竟有过一次十分辉煌永生欢慰的爱情啊!小菁是否真正爱过,是否和结婚的那个青年有过一次铭心刻骨的情感相通?她也说不清楚,连那极少的最美好的回忆片段也蒙上了一层冷郁灰色。

    她出事后就没到县城来过,走在偌大清寂的县委机关里心头忐忑不安,很想赶快逃离出去。她路过那座墙面涂写了红漆语录的办公楼,记起了八姨的叮嘱,屏声静气走了进去。

    楼里每个房门上都钉了白底红字的牌子,标明是某某部某某组,那机关衙门的架势使见识不多的小菁大气都不敢出。

    宣传部的房门紧闭着,她轻敲几下没人应声,犹豫之际对面文卫组的门倒开了,露出一张她熟悉的瘦脸,是曾在巴人小学当过校长的李正昌。

    “哦,是小菁嘛,还认得我么?”李正昌盯着那张受惊泛白不失俏丽的脸蛋,笑道。

    小菁回过神来走过去,圆润的双颊生出红晕,低头柔声道:“是李校长呀,好久没见你了……”

    男人锐亮灼热的目光牢牢罩住她,别有用意道:“小菁,你好漂亮,跟当年你妈妈一模一样……不,比她还漂亮,就跟电影画报上的美人一样哦。”

    任何女人都喜欢男人说自己漂亮。小菁的脸变得通红,她记起母亲很厌恶这个男人,提到他的名字也会变脸动气。她受不住那撩人的目光,垂下头不说话。

    老练的李正昌笑了:“哈哈,莫不好意思,李叔叔说的真话。小菁,有啥事要我帮忙吗?”

    小菁说:“萍姨要我来看看覃叔叔,没有啥事……”

    李正昌瞅着她的脸庞,像有点入迷,嘴里道:“你别瞒我,小菁,是不是找覃部长帮忙安排工作呀?嘿嘿,老覃是书呆子,这个忙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呢。”

    “真的?”他的话使小菁心头燃起希望。

    他一本正经道:“当然是真的。我这个文卫组长手上有实权哩,医院学校还有电影院文化馆都归我管,安排一两个人工作还不是我一句话。再说,我和你妈妈同校工作好几年,也多少有点……交情嘛,小菁,你的工作我包了!”

    小菁没料到他比自己的萍姨还爽快,顿时高兴起来:“谢谢李叔叔,我回去就给妈妈讲。你安排我去哪儿呀?”

    像猎手眼看着一只小鹿进入陷阱,李正昌满心得意和欢悦,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心猿意马胡乱应道:“就……就去县医院吧,先当护士,我再送你去重庆成都上医学院……小菁,你拿什么谢李叔叔呀……”

    小菁机敏地后退一步,笑脸分外明丽:“李叔叔,我马上回安宁镇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妈妈,她和我萍姨都会好好感谢你的。再见。”

    女孩身子灵动一晃到了门外,受了一挫的男人涨红着脸追到门口,眼睁睁望着那修长柔韧的身段和圆实丰美的臀部,一边吞口水一边咬牙自语:“小妖精,只要你肯上老子的圈套,我非把你搞上手不可!这女娃子,比她妈还迷人哟……”

    那个矮小猥琐男人的下流臆想,淳朴可爱的小菁全然不知,她兴冲冲走在小城的街道上,觉得阳光下的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

    大牛转业,安排工作,成了炳福夫妇的大事。很少为个人利益动脑子的革命干部炳福,近来也老皱着眉头为爱子盘算,要把他安置在一个风光体面的工作岗位上。

    穿一身旧军装高高壮壮虎虎墩墩的大牛回小城那天,炳福家里气氛异常。萍去市场买鸡买肉亲自下厨做菜,炳福则到糖酒烟草公司找经理要了好酒好烟,他们还托人去巴人村叫小文回城,要他回来跟当兵转业的哥哥聚一聚。一家像在过节,又隐隐有那么一点说不出的紧张。大牛回家,这个本来不太平静的家庭,风波还会更多。每个人都明白这点,然而又不愿表露出来,任随那股看不见却能感觉到的忧郁之气在心头轻轻动荡。

    大牛跨进门把行李卷往地下一丢,朝炳福硬朗地叫道:“爸爸!”当爹的愣愣地看着人高马大黑黑实实的儿子,脖子突起的喉结蠕动几下,眼眶顷刻又湿又热,冲过去猛地搂住他的肩膀大叫:“大牛!老子好想你啊!”这一声叫喊惊动了在厨房忙碌的女人,她手一抖菜刀落地差点伤了脚,随即镇定下来走到门边,很慈爱地望着相别几年的儿子。第一眼她就分外震惊,大牛如今的长相身架,和当年他父亲随南下大军进入小城时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一个人!本来还高兴的心一下变得透凉,到口的话也冻在唇边了。

    大牛也看着母亲没说话。炳福有点生气,对儿子大声道:“大牛,叫你妈呀,她在做好吃的给你接风哩!”憨壮的青年汉子垂下头,干巴地叫了一声:“妈。”女人强抑住内心那股猛烈上冒的潮湿热气,对儿子柔柔一笑:“大牛,你回来就好,一家人都想你呢。”说罢转过身去,包不住的泪水无声地溢出眼眶,她长长地嘘口气觉得心里好受些了。

    大牛对在乡下劳动身板瘦削面孔黧黑的小文,倒表现出一种兄长之情,把在部队得到的唯一奖品——一支英雄金笔,作为礼物送给了他。嘴里笑道:“小文,你将来是玩笔杆的角色,该有支好钢笔,可它对我没啥用处,还不如一把刀子哩。”小文从小和哥哥没共同语言,兄弟亲情使他和大牛联在一起,尽力好好相处。他说:“哥哥,啥时到我们巴人村走一趟,跟小时候去看姨大不相同啦。”大牛说:“好哇,我找人弄支气枪到老林打鸟儿,让你看看哥哥的枪法,一枪一个准哩!”兄弟俩再没多少话说,还是厨房里飘出的浓浓香味调节着家里的气氛。

    脱下军装的大牛一回小城便如鱼得水顽性重现,那些昔日打砸抢抄的兄弟伙又簇拥左右,使他在部队压抑许久的粗豪野放气概再度恣意焕发。东街西街好几个春情荡漾迷恋英雄的姐儿妹子,也有意亲近威武雄壮的转业军人大牛,她们各怀心机倒也不失女性的柔媚,和她们笑笑闹闹,面颊窜出青春痘的大牛难免不有些心猿意马。儿子虽不像武斗时期那么惹是生非,而随时存在的危险还是令做父母的担心。萍不止一次提醒丈夫:“炳福,快点给大牛安排工作,让他早点安定下来,免得跟他那些狐朋狗友混出祸事来哟。”炳福说:“我给工商、公安、粮食几个局长打了招呼,他们都肯接大牛。为儿子我开头一次后门,县里各部门没有敢驳这点面子吧?”萍对他那点权力的骄傲不感兴趣,忧心道:“要办就快办,大牛想到哪个局呢?”男人笑了:“这小子有点像我,喜欢玩枪,他当然想去公安局。”女人心头一冷,严肃道:“炳福,他搞武斗惹的麻烦还不少呀?不能让他再摸枪,哪天野性子发了打死个人来,看你咋收场!”炳福少头脑,应和道:“我也这么想呢。小萍,那就让大牛去工商局吧。”女人点点头,算是一锤定音,解决了一桩家庭大事。

    大牛当上县工商局的干部,心头不大安逸,还是在父亲催促下去报到上班了。去后才知道,这样的工作单位,是很受小城男女青年羡慕的。局长见他高大壮实又是南下干部的公子,当即嘉许一番给他一个市管会副主任的虚衔,派他去照管混乱复杂的农贸市场。于是,每隔几日的赶场天,在人来人往声响嘈杂的市场里,就有个穿旧军装佩红袖套的青年汉子,威风凛凛地迈着方步四处巡视,眼里闪动着慑人的光焰。大牛的小兄弟们也时常来凑热闹,哪儿有纠纷就往哪儿涌,生怕没有出到风头或者少了乐趣。

    大牛成了小城豪杰,他自己颇为得意。

    萍对大牛的事有些淡然,但作为生养他的亲生母亲,内心深处还是牵挂他的。每天早饭后,看他雄赳赳地去上班,便不由自主地有点为他担心。有时坐在办公室里,听到电话铃响,心口便突突乱跳,会以为愣头愣脑的儿子又惹了祸事。这不安思绪自大牛转业回来就没完没了纠缠她,去县医院看病的次数也多了。在巴人村插队落户的小文让她想念和操心,却不会如此担忧,小儿子血管里流淌的毕竟是那个令她深爱的男人的血液,和他粗野的哥迥然不同啊。

    阳光白亮炫目,萍在办公桌前有点坐不住了,抬眼从窗口望去,穿过庭院中绿枝繁茂的葡萄架,看得见机关大门外面流动的人群。她猛然想起今天小城赶场,大牛在市场里又会发生什么事呢?我该去看一看。此念一起,萍起身便走,手里还提了一只用塑料包装带纺织的菜篮。

    小城的市场近年自发地开始热闹,尤其是赶场天四乡八社的农民涌入县城,有的为卖几斤红苕白菜也要来逛一圈,感受一点苦闷生活中的生气。北门操场是传统的牲口木材市场,南街专修的农贸市场主要交易大米麦子包谷胡豆之类的粮食,而人最多的要数县医院外面自由市场,那里有蔬菜水果鸡鸭鱼蛋和各种编织精巧的竹器,是城镇干部居民爱去之处。

    萍从县委大门出来,凭一种直觉穿过正街,沿邮局一侧的小街进入自由市场。因惦记着大牛,街上好几个熟人给她打招呼也没看见,女人俊丽的面庞上浮着一层让人困惑的忧烦。

    她没心思买任何东西,目光越过不停蠕动的人头,找寻那张熟悉的脸孔。她很想叫一声,可又忍住了,大牛心底里对她怀有猜疑和敌意她清楚得很。母子间的那种间隙如果再度扩大,也是一种可怕的危险。萍不指望儿子理解自己,只想用真正的母爱去默默感化他,使他不至和父亲联合起来,扼杀她对生活那点唯一的希望。

    艳阳下人们脸上闪着油黑色汗光,空气中有股刺鼻的气味,萍挤在人群里并不介意,对儿子的关心使她颜面洋溢着母爱的红光。

    突然,人流骚动市场大乱,有人叫道:“市管会的打人啰——”

    萍一阵紧张呆立不动,有慌乱奔逃的人撞在她身上,也没法避开。这时她看见一个穿军装戴袖章的高壮青年,手抡一根宽宽的军用皮带,在凶狠狠追打一个瘦骨伶仃的乡下少年,直打得他抱头鼠窜哀哀直号:“……哎哟,我不敢啦,下回不敢偷啦……哎哟……”

    打人者正是大牛,他下手又狠又准,那少年护头的手臂已有斑斑血痕,竹棍似的腿杆几乎跪在地上去了。

    众人围观下的大牛傲然自得,挥舞皮带吼道:“你瞒不过老子的眼睛,偷国营林场的楠竹来城里卖钱,看老子不打死你个龟儿子!……”

    四周的人表情各异,大都对飞扬跋扈仗势凌人的市管干部大牛不满,可又敢怒而不敢言。

    一腔怒火在萍心头乱窜,她用力挤开人群冲到儿子身边,声音颤抖道:“大牛,放开他,你怎么能这样……打人。”

    一看是母亲,大牛将吓得蜷缩成团的少年一搡,没好气道:“他是个偷儿,我打他又咋样?妈,我是在公事公办,你少操闲心好不好?”

    萍把少年拉起来,塞了几块钱给他,轻声道:“你去医院给身上的伤口上点药吧,下回莫偷公家的东西了……”少年眼里含泪,乌黑的手牢牢抓着钱钻出人群,他并没去医院,而是朝城外狂跑,好像那儿块钱能为他去拯救一个人的性命似的。

    萍叹口气,对儿子说:“大牛,你执行公务尽职尽责是对的,可也不能动不动就打人,下手还那么狠。也许那娃娃家里有啥难处,迫不得已才去偷了几根竹子。”

    大牛瞪一眼母亲,没好气道:“就你好心,我是恶人,行了吧?”

    围观的人群已经散了,萍关切地望着怒气未消的儿子,温和地说:“大牛,妈知道你是个很耿直的人,好些脾气跟你爸爸差不多、如果不像你爸爸对人那么蛮横,你干市管工作会干得更好。”

    大牛朝她冷冷一瞥,讥讽道:“我爸爸是不如有些男人那么知书达理,肯给女人献殷勤嘛。你当初不该嫁给他,更不该生我这么蛮横儿子啊!”

    “大牛!你……”萍一声轻喝,好不容易镇定情绪,对高出自己一头的儿子说:“父母间的事,做儿子的少管。信不信只要我对你爸爸讲几句你的不是,他也会拿皮带抽你!”

    大牛见母亲真的生气了,便不吭声,把脸掉向别处。萍眼眶里忽地涌满泪水,她强忍着慢慢往市场外走。

    经过一场骚乱,市场里的人走了不少,显得冷清而萧条。太阳依旧明亮,萍觉得那一团团阳光像一团团冷水泼在自己头上身上,连心底也有些发寒。

    手握皮带的大牛还挺立在街道中央,面庞慢慢溢出微笑。对母亲的有意冲撞,他全无一点愧疚,还觉得不够放肆和痛快。少年时对母亲隐情的窥探和怨恨,一直像恶魔一样附着在他身上,等待和寻找着爆发的机会。

    “大牛,你在这儿发啥呆呀?到我家去打牌吧,包你玩得开心。”

    一个穿绣花短袖衫喇叭裤的女孩乐滋滋地对他展露笑脸,正发育的乳房也鼓鼓挺挺魅力四射。她叫王玉,是小城最有性感又很开放的女孩,常有一群小青年跟在她左右转。

    “哈,是你这妹儿呀!”大牛伸手朝她绷得紧紧鼓圆微翘的屁股上重重地捏上一把,开怀大笑。“找我干啥?我可是打人凶手哦。”

    “嘻嘻,你是大流氓我也不怕,走啊!”王玉也咯咯地骚笑,把雪白肉感的身子扭过来,朝他宽厚的胸脯亲昵地一撞一靠,两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勾肩搭背穿街过巷。

    这幅人生艳图,在1976年初秋炽热的川东小城,非常放浪撩人。许多年,还有目击者感叹:两个男娃女娃色胆包天,那年头也敢在大街上吊膀子!除了牛炳福的憨儿子大牛,和见威壮男人就发粘犯痴的王玉儿小骚婆,还有哪个敢哟!

    小菁没料到会这么快接到县卫生局的通知,成了国营小城医院的护士。这可是个很不容易找的工作,安宁镇医院的护士大多也是地区卫校毕业生呢。她猜想是有靠山人缘好的萍姨暗中帮忙,也许那个对她关心和亲近得有点过分的李组长起了作用,还有萍姨专门提到的修文叔叔吧?……不管事情多么复杂难办,小菁终于要摆脱灰涩烦闷的家庭生活,从小镇去县城了。想着要把还不到两岁的儿子丢给妈妈抚养,她那多伤感的心又蒙上一层水雾,真想找个僻静地方放声哭一场。

    莲在整个夏天常坐在堂屋阴暗处的藤椅里,很少去街上走一走,有时为去医院看病才在老何的陪伴下出门。她面庞有些虚浮依然白皙,发间虽有了些灰色,那两只眼睛还是水润乌亮,印证着这个女人曾经有过的美丽青春。她的身子开始发胖,然而女性丰腴的魅力还未消散,那成熟妇人风韵的最后光芒还在静静闪耀。

    老何只是莲生活中的一个伙伴而已,尽管他像一个忠实仆从一样默默关照她,彼此并没多少话说。莲的一颗爱心一腔温情,还是全部倾注在女儿身上,对小菁的喜怒哀乐十分敏感,有时甚至到了神经质的地步。

    小菁收到一封信,莲猜度好一阵忍不住问她:“小菁,哪个来的信啊?”

    心情复杂的小菁把通知书交给母亲,竭力平静地说:“县卫生局来的通知,要我去小城医院当护士。”

    莲双眸一亮,有点兴奋地说:“这么快啊,看来还是你八姨的面子大。”接着垂下眼睑思索片刻,疑惑地盯着女儿问道,“怎么是县医院呢?小菁,你回来没说起过呀。”

    小菁只好实说:“妈,那天我去城里托八姨帮忙找工作,她满口答应,要我去县委宣传部找覃叔叔,碰到了文卫组的李组长,他对我很热心,说设法让我去县医院工作,这通知可能就是他发的。”

    “李组长,是李正昌吗?”莲的面颊变灰变冷,声调也微微发颤。

    小菁不了解母亲内心的悲愤,只当她对过去在同一所学校教书的同事如今身居要职不适应,还说:“他肯定帮了忙。当然,八姨和覃叔叔更关心我。妈,你不高兴我当护士吗?那可是一个纯洁而高尚的工作呢。”

    莲从陡然袭来的愤懑情绪中挣脱出来,拉着女儿的手说:“工作是个好工作,妈担心你没经过专门学校培训干不好。小菁,县城比安宁镇复杂多了,你太单纯,万一又出事妈可受不了啦……”

    小菁笑着安慰母亲:“妈,看你想那么多。我虽年轻,也不是前几年那个不懂事的小菁了。再说,城里还有八姨呢,谁敢欺负我!”

    莲把女儿揽在怀里,抚着她柔软的秀发说:“妈这个人呀,待人就是太温和太软弱,总是受屈吃亏,眼泪水也只有往肚里吞。小菁,进城后你要多去八姨家,向她学学对付人尤其是男人的本领,妈才会稍许安心啊。”

    小菁没料到母亲把自己进城工作看得这么严峻,体谅她对自己的苦心,委婉道:“妈,八姨的日子过得是比你强,可我还是觉得你好,你对爸爸那番感情比啥都珍贵。放心吧,我记住你的话,一定好好工作,不让你失望。”

    莲眼里有了泪:“小菁,你知道,妈这辈子能牵挂的人,只有你啦。妈陪你进城去,拜托八姨他们好好关照你。”

    小菁明白母亲很难进城一次,她不愿触景生情勾起那许多令人痛苦的回忆,只有为了女儿,她才不得不挺起柔弱的身子再去小城。

    县城街道对莲来说熟悉而又陌生,她尽量不去回忆或欢乐或悲伤的过去,带着女儿大步前行。小城人对这个微微发胖而风韵尚存的女人并不注意,偶尔有几个想起她是谁的人回头再看,她已走远了,只有冲着那曾经美丽过的背影轻声感叹。

    在县委门口莲对女儿说:“小菁,你先去八姨家,我到办公楼找个熟人。”

    小菁知道她想去找谁,母亲固执起来也有股不顾一切的勇气。

    莲进楼后心口突突直跳,脑子里只有一个缠绕了许久的念头:一定要警告那个家伙,他胆敢对小菁存不良妄想,我非和他拼命不可!

    楼内很安静,挂有“文卫组”红色字牌的房门紧闭着,莲屏气敲了敲没人应声,绷得很紧的心弦猛地一松,她双腿发软差点跌倒在楼板上。莲极少到这类气象森严的机关来,她抹一把渗出额际的冷汗匆匆下楼,好像有什么人追迫她似的。

    在楼门口她才舒口气,刚把躁乱的心跳平息下来,双目又猛然发呆。她看见那个熟悉的矮小猥琐的男人,腋下挟着文件袋手里端着茶水杯,正春风得意地朝她走来。莲头部嗡嗡作响,身子一阵发僵,想逃避却怎么也挪不开沉重的双腿。她根本不想见这个自己又恨又怨的男人,见一次心灵受一次伤害,可今天不得不见他,还是在堂而皇之的县委机关里。

    李正昌料定她会来,脸上早笑开了花,别有用心道:“哈,莲老师,专门从安宁镇进城来会我的吧。我早在恭候啰,说实话,心里还想得很呢。”

    莲心冷脸白,又不能不承受那厚颜无耻的目光骚扰,为支撑身子不得不靠在门边墙上。她喘口气轻声说:“李……组长,小菁的事谢谢你帮忙。我有句话,想给你说……”

    李正昌瞅瞅四周压低嗓门说:“莲老师,我两个的事都好说,还是到楼上我的办公室去吧,免得有人看见讲闲话,如今我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了啊。”

    莲强忍住满心厌恶,坚持站着不动,眼睛盯着他说:“李组长,你知道小菁是我的命根子,我求你别对她打啥歪注意,不然对你没好处!”

    洋洋自得的矮子一听就火,勉强笑道:“莲老师,你想到哪里去啦?我帮小菁,还是忘不了你我之间那段感情嘛。嘻嘻,我是重感情的男人,每次想起我们在巴人村一起教书一起……嘿嘿的日子,就非常激动,恨不得冲到安宁镇去找你。莲……”

    莲听得头皮发麻,不愿看那色迷迷的样子,脸掉向一边语调强硬道:“姓李的,你不要得寸进尺,我是来警告你,往后你胆敢对小菁怎样,我非跟你拼命不可!”

    李正昌听了反而镇定了,含笑阴冷道:“莲老师,我也要告诫你一句。如果你要女儿平安无事的话,最好来看看我,跟我交流交流感情,哪怕每个月一次也行啊,嘿嘿。”

    这明目张胆的羞辱,饱经人世沧桑的莲已无所谓了,她瞪着怒火熠熠的眼睛正视面前的卑鄙小人,颤抖的双唇里崩出两个字:“做梦!”

    老练的男人不气不恼,反用一只手拍拍她的肩头,怪声道:“莲老师,就当我李某人青天白日做大梦吧。总有一天,你会乖乖地跟我一起做梦的哟。”

    “呸!”莲唾他一口,急步离开办公楼,穿过枝叶繁茂的葡萄架,走向后面的宿舍大楼。

    李正昌并不觉得扫兴和无趣,他盯着女人丰腴的背影一阵浪笑,然后哼着样板戏曲调上楼,心里盘算着如何重温鸳梦,他坚信自己要搞上手的女人会像煮熟的鸭子飞不了。

    萍家很热闹笑声不断,莲一进门就受到感激,把方才的不快抛到一边了。

    小菁从没如此高兴过,脸上红润明丽如开放的花朵,一见母亲就笑着说:“妈,八姨买了许多好吃的,要为我和小姨办席贺喜呢。”

    莲和萍打了招呼,走到燕身边说:“大学生,你还没去省城啊?我以为我们的燕子早飞走了呢。”

    燕正值女孩最美丽的时期,浑身焕发着诱人的青春光彩,对莲说:“姐,我真要走了,也得到安宁和你告别呀。今天真是好日子,小菁参加工作,我们几姊妹难得这么团聚一次。”

    萍说:“是啊,小妹,莲姐不轻易进城,吃饭热闹都是小事,我们姐妹好好说些话才高兴哩。”

    系着围裙的小菁说:“好啊,你们摆龙门阵吧,做饭炒菜我都包啦。”

    女儿精神焕然一新,莲心头的愁云也散了许多,对她爱怜地一笑。

    萍沏了一壶香茶,燕在桌上摆了瓜子花生,几姊妹笑容洋溢围着桌边,这和美舒心的气氛似乎十多年来从未有过,内心都在感叹却又不肯流露。

    燕青春靓丽,萍风采照人,只有莲过早衰退,三姐妹彼此注视,目光里充满爱意。

    萍说:“莲姐,大家想说的很多,你来发个话题吧。”

    燕拍手道:“好呀,六姐,就像我们小时候,盼你从万县回来,给我和八姐讲好多有趣的事,过这么久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呢。”

    一股心浪在莲胸腔里荡开,不愿回忆的往事在朝脑际涌来,她赶紧道:“萍妹,小燕,姐心里有许多话,一时真不知该讲啥好。”

    萍觉察出姐姐心里的动荡和不安,就说:“莲姐,我们不说过去的事好不好?小妹当了大学生,小菁有了工作,说点姐妹们都高兴的事吧。”

    莲的思绪活跃,望着两个妹妹,温和而认真地说:“萍妹,我真想对小燕说句话,又不知该不该说。”

    燕说:“说吧,六姐,这些年多是八姐教我这样那样,我很少听到你专门对我说的话了,实在想听哩。”

    萍猜度着她要说的话,脸上眸间有了担忧的表情,她深知莲这些年生活不易,而这种时候,她要对燕说句什么呢?

    莲用手指掠一下鬓发,两眼里水样的目光慢慢涌向小妹,她静静地说:“燕,姐总结二十多年的生活教训,只有这么一条:对女人来说,不要太相信爱情。太相信它,生活给你的痛苦一定会多于幸福。记住姐姐的话,姐相信过爱情,如今一点不信啦……”

    她的话使两个女人心魄大受震撼,都呆望着她那冷白平静的脸庞,情绪分外波动。

    萍问:“莲姐,一个女人,如果和一个根本不爱的男人结婚呢?”

    莲说:“也许她的日子会过得很好,让不少女人羡慕,至少让我羡慕……”

    萍面色骤变,过好一阵才喃喃道:“不,莲姐,你不知道,没有爱情的婚姻,简直可以毁灭一个女人,不管她多么美丽和坚强……”

    燕听着两个姐姐的话,不想参与争论,她默默地望着她们,轻声说:“六姐,我渴望爱情,也需要幸福,但我不会为了爱情去牺牲自己的幸福。八姐,我这人也很现实,需要男人的爱护和保护,要一个体面安实的家庭,但我绝不会屈从于什么权势把男人当靠山,让没有爱情的婚姻见鬼去吧!我宁愿独身,自由自在去过想过的生活!”

    对小妹说出的话,萍自己也很震惊,在她心头憋这些年,今天终于被自己的妹妹痛痛快快吐了出来,一阵激动使她两眼泪水粼粼。

    “萍妹,燕……”莲拉住她俩的手,喉头哽咽,眼里的热泪哗哗直流。

    三个坚韧的女人都明白:越是柔韧的东西越不易摧折,女人就靠这柔韧承受生活的欢乐和不幸。

    三十二

    县医院住院部是一座新建的四层楼房,靠近一个长满桑树的小山坡和一片错落有致的梯田。那个叫“太平间”的小砖房孤单地立在大楼后面靠坡的角落里,虽有树木掩盖就是大白天也有点阴森可怖。这楼房里常有痛苦呻吟和绝望惨叫,当然也有的是病愈出院者的笑声,和病员亲友对医生们的道谢声。这到底是一处独特的人生天地。但大多数人并不轻易上这儿来,更莫说长久在此生活了。

    小菁一进医院就喜欢上了护士工作,对处处充满刺鼻药水味的生活环境也没一点厌恶,那些呻吟和苦叫甚至唤起她压抑心底的女性柔情,她怀着温厚的爱心对待每一个病员,他们也很快对这个眸子又黑又大俊秀依人的小护士大为喜欢,似乎她给的药不苦她打的针也不痛。“小菁,你来哟……”“小菁,我要换被套……”病房里传出的喊声也亲切,好像她是自家人一样。小菁本人也喜欢这份工作,一穿上那洁白的护士服,近年来一直烦躁不安的心绪一下格外宁静安详,连留在几里外小镇的母亲和儿子也不像往常那么时时悬挂心头了。

    能在这年头得到一份好工作,小菁不知应该感谢谁。萍姨吗?覃修文吗?还是握有实权又猥琐又色迷的李正昌?也许都该感谢。她决心勤奋学习踏实工作,抓住机会改变自己的生活,不再像少女时那样迷惘和狂乱干出一生痛苦的傻事来。至于那个名义上仍是她丈夫的男人,就让他按他喜欢的生活方式鬼混下去吧,那曾经闪烁耀眼的五彩的爱之火花,已渐渐在他们之间熄灭了,连回忆也变得灰冷和模糊。小菁似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挣脱了出来,苍白的颜面开始有了好看的水色,眸子里也粼动着柔美的光波,她成了县医院最年轻最漂亮的女护士。

    平和的日子总过去很快。今天晚上安详文静的小菁心头却有点躁乱不安了。平常值夜班她还喜欢,做完该做的事她还可以在柔和的灯光下静静地读书。她从八姨家找来几本小文留在家里的小说、诗集,在住院部夜深人静之时读得津津有味,还不时为男女主人公的坎坷命运流下同情之泪。

    今天她所在的内一科来了两个非同寻常的病人,住院部整整一层楼都因这两个人乱了套。

    上午她不值班,在大楼顶层的集体宿舍里睡觉。刚有明晃晃的太阳从糊了画报的窗户透射进房内,她就被一阵粗野的吵声惊醒了。穿衣起床草草梳洗,听那吵声似乎把整幢楼都搅动了,她忍不住下楼去看。

    原来搬运社的大块头刘黑儿清早为卸一车煤炭,和同社的两个汉子大打一场,结果那两个伤腿伤手住进了外科,披着破布衫的刘黑儿借口胸脯子挨了杠子有内伤,要强行住入内一科,医生护士认为他无事找事想劝阻,反而遭他一阵臭骂,差点操起椅子砸人。小菁去看时,值班医生已迫于无奈,让那黑黑壮壮红光满面的家伙办了入院手续,一场风波暂时平息。

    刘黑儿是小城有名的无赖,莫看他人高力大,干活却从不肯使大劲,是典型的油嘴泼皮。他在娃娃时候常在农贸市场转悠,穿件大布褂子腰间系根粗草绳,见到卖鸡蛋、果子的就去摸摸捏捏东扯西扯,结果有不少东西沿宽大的袖口掉进褂子里,不一会儿胸前背后就鼓鼓囊囊,被这小子厚颜无耻地称作“胜利果实”。受了损失的农民有的敢怒不敢言,有的叽咕几句遭他恶吼几嗓也只好算了。刘黑儿自幼游手好闲不劳而获惯了,书也懒得读,长大找不到工作,只能仗恃一身雄肉当了搬运工。他也不是一无是处,因为爱坐茶馆听评书,倒有那么点肝胆义气,这当然是在他酒足饭饱之后,要是缺吃少喝他连亲娘老子通通不认。

    这黑大汉住院自然是笑话,倒也是他的小聪明,打伤了人家要赔药钱,不如自己闹入院两相抵消,一可不干重活逍逍遥遥,二可弄十天半月病假去泡茶馆打扑克呢。

    小菁吃过午饭去上班,到病房碰上刘黑儿就有了麻烦。他不吃药也不打针,只眼鼓鼓地盯着她,嘿嘿地憨笑:“妹儿吔,哥子看到你心头就痒酥酥的,来给哥子香一个,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得毛病哟!……”小菁一脸羞红不理他,把药袋放在他床头就往外走。刘黑儿厚着面皮捏了她膀子一把,倒也没有追着纠缠,她回到值班室包着两眶泪水,忍了好久才没流下来。

    刘黑儿厚脸厚皮的调笑使小菁忧心忡忡,生怕他从什么地方窜出来骚扰自己,在男女关系本来纷杂闲言碎语一句不少的医院里,稍有姿色的女护士最怕男病员惹是生非。她小心翼翼,尽量不和本就没病躁动不安的大块头接触,巴望来个有权威的领导逼他早点出院。

    到了黄昏,一个身份特殊的病人住进了紧靠护理室的单人病房,还是有些自恃清高的院长亲自陪同来的,明确指示医护人员要对他进行特别护理。

    这人就是县革委文卫组组长李正昌。

    见到这个个子不高眼珠炯亮的男人,小菁不由心房怦跳双颊绯红,再看那毫无病态精神充足的样子,暗暗怀疑他抱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来,并且是冲着她来的。母亲的警告,萍姨的叮嘱,她虽认为是担心过度,可内心深处却时时警惕,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在男女问题上有个三长两短什么都毁了。到医院工作以来,对她有好感善意的男人不少,她尽可能疏远仅保持一种普通的同志关系,所以有好事者悄悄叫她“冷面天使”。

    精通医术的院长也不知这位大组长得了啥病,心想他是在革命权力机关太劳累想找个安静睡眠休息几日滋养精神,就做顺水人情给他开了些营养补品,任其在特设的干部病房逍遥。

    李正昌心怀鬼胎,念头转到那年轻秀美的女护士身上就热血乱窜,可他表面冷静不苟言笑,打针吃药也老老实实,好像这位人物真是来抱病求医一派虔诚服帖。医生护士不得不为他奔忙,床单枕套全换成新的,有阿谀者还在床头柜上摆了一束艳丽的塑料花。

    李组长并没点名要谁护理,责任心强的护士长是个相貌平平的中年妇人,她倒认真负责处处热心关照,弄得矮子浑身是气又不好发作。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内一科值班护士只剩下小菁一人,他才快意地吁口气,在房内“守株待兔”,在心头盘旋已久的美事,使身上的每根汗毛都激动得直抖。

    病室里有了两个不守本分的男人,小菁晚饭后进值班室便有不祥预感,但她又不能不硬着头皮去对付一切。护理病人是她的本职工作,何况她刚进医院不久,还没转正,任何事都得加倍努力才行。

    “小妹儿呢生得乖,哥哥我嘛那个喜心怀……”刘黑儿吃饱喝足之后,歪躺在病床上扯开喉咙吼野歌。小菁送药去时他瞪着眼睛瞅胸脯子,唱得更得意,大概炫耀嗓门去了,没对她动手动脚,出病房时惊出一身冷汗的小菁松了口气。

    干部病房虚掩着,小菁推开门就紧张心跳,她明白自己必须面对这个自以为对她有恩的男人,宁愿自己猜疑有错而自责,也不愿出现母亲担心的那种事。

    女人眼睛敏感,直觉准确,跨进门小菁就知道要出事,但端着药盘的她无法退出,只有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一步步走进去。

    李正昌正倚头床头读报,床柜和枕上摆了不少红头文件,表明一位革命领导干部虽然生病入院也不忘国家大事和革命工作。其实他的耳朵竖着倾听眼睛瞄着房门,整个人都在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什么社论要点,什么文件精神,全都成了他自编自创的黄色下流文字。

    李矮子自诩是研究女人的专家,肥妹、春那些号女人是他的下饭菜,想吃就吃想丢便丢。柔弱温和的莲,是唯一让他动了真心的女人,他费了不少功夫心力才尝到些甜头,至今回味无穷。只可恼好事短暂,梦难重温,他爬入县城登上要位,对那美丽女人只能可望而不可即了。小女人春虽能满足些欲望填补些空虚,而他每每一想着那张清丽无比柔情万端的面容,就留恋万分欲浪大动,不能自持通宵难眠如同生一场大病。这是恋情,还是欲求?他自己也分不清。小菁的出现,使他压在心底的死灰复燃。这女孩跟她母亲一样柔丽俊美,那年轻的生命饱含生气,和当年在巴人村他第一次见到的莲简直如同一人。小菁是莲的化身,莲的再现,如雨后的红莲一般亭亭玉立,他心里那几近灭亡的“情感”,一下如帜如旗在浪荡的风中哗啦飞飘。于是这只全身毒疮的癞蛤蟆,绞尽脑汁也要吃一口天鹅肉了。所以小菁啥时值夜班,他啥时入院,如何下手,色胆包天的家伙都作了周密了解和安排。圈套已经设好,只等猎获小鹿了。

    “李组长,你的药。”小菁虽感觉气氛不对,还是硬挺着过去把药放在床头柜上,心跳脸红腿杆发软,随时准备夺门而逃。老练的李矮子放下报纸,朝她微微一笑,和颜悦色道:“小菁呀,听院长反映你工作很不错,看来我下狠劲调你来也不错嘛。陪我坐一会儿,有些事要跟你说呢。”像有只无形而有力的手掌按在肩头,小菁不由自主地坐在了离病床不远的木椅上,愣愣地看着这个容光焕发病态全无的男人。李正昌用热辣辣的目光罩着她,那张美貌生动的脸使他心血高涨,口也发干发燥。房门敞开着,他起身悄悄用脚一勾便关上了,嘴里还说:“风好大,……门关了也好。小菁,李叔要给你谈的话,很机密呢。”小菁慌张惶然,却又没力量跳起来马上离开,只暗暗对自己说:“如果他敢耍流氓,我就大吼大叫……”李正昌是此道老手经验充足,他笑着真诚地说:“小菁莫紧张,我是想给你讲讲我对你妈妈的感情,这些话在心头憋好多年了,一直找不到个合适的人倾吐。你长大了,和你妈妈年轻那阵子一样好看,我……”“李组长,”小菁打断她,“我不想听这些。你有病就好好养病,胡思乱想伤身子。我走了……”到手的鸟儿岂能让它飞了,李正昌一把拉住她:“莫走,小菁,我这个人是长得不咋样,感情却很丰富哇!我看见你就想起我跟你妈妈那段情,就忍不住想找她再次亲热快活……然而安宁镇不远,你妈妈却离我太远了,而且她也不是当年那个漂亮迷人的女人了……我、我的心好难受,以为天底下一切美丽都不存在啦!直到你出现在我面前,一直在我心头的莲又鲜活啦!小菁,我好激动……”

    小菁被他紧紧拉着又气又急:“李组长,莫这样,我……要喊啦!”李正昌不但不松手,反而顺势搂抱着她,嬉笑道:“嘿嘿,小美人儿,你喊嘛,全医院的人跑来看我也不怕。当我不晓得哇,你十六七岁就跟男同学生了娃儿,我说你勾引革命领导没人不信,那你的工作就泡汤啰!乖乖地让我玩一玩,包你有许多好处,嘻。”

    天啊!怎么碰到这么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小菁又悲愤又害怕,周身软弱无力动弹,张嘴想喊又吐不出声。心底里老响着一个痛苦的喊声:“小菁,勇敢些,绝不能让这个老色狼糟蹋了!你有过一次糊涂和软弱,不能再那样了啊!”

    惶恐和晕眩中,她感觉有只手紧扣着她的腰部,而另一只手在她丰满的胸脯上揉捏,一阵恶心她差点呕吐出来,与此同时一股力量从脚底昂然上升,她扬手就给那浪笑着的猴脸一记耳光。“啪!——”李大组长的面孔顿时歪扭不堪,显得异常丑陋,随之恼羞成怒,把她掀到床上欲火熊熊的身子不顾一切压下去。

    小菁拼尽全力挣扎,在那只邪恶的手顽强有力地伸向她裤带的时候,出于保护女性贞操的本能,她忘却了一切可怕的威胁和后果,扬声大嚷:“来人啊!——”

    “你喊!你喊……”李正昌吓得魂飞魄散,赶快抓个枕头去堵她的嘴,这时他已无法控制自己,非要把这垂涎已久的漂亮妹儿搞上手,不然他会发疯的。

    “砰!咔啦!——”房门被人一脚踢开,一个黑壮大汉猛冲而入,一把将瘦小的矮子揪起来,大骂道:“我日你娘!在医院耍流氓,非把你鸡巴割了不可!”

    李正昌还不倒威:“放手!你晓得我是啥人?”

    “你不是人,骚狗一个!哼,县革委的大干部,老子正想收拾哩!”刘黑儿朝他裤裆就是一脚,又狠又准,“看你狗日的这儿还硬不硬。”

    全身直抖的矮子哀嚎一声,卷作一团滚到屋角去了。

    小菁站起身子,从容地理理散乱的头发,朝刘黑儿感激地一笑,就走出门外。刘黑儿和一群围观的病员,不由朝她投去敬佩的眼光。

    县革委文卫组长在住院大楼强奸未遂的丑事,很快满城皆知激起公愤,县革委的主要领导们更怒不可遏,副主任炳福气得砸碎一只水瓶,用山西味的川腔吼道:“真不像话,让这么一个流氓坏种钻进了县革委核心领导小组,不晓得干了多少坏事,坑了多少女人!非严厉打击不可!狗东西!”主任老高也猛然清醒,悟出了那家伙的虚假面目,最后那点情面也一扫而光,立即召开常委会议,作出了“开除李正昌公职回公社监督改造的决定”。

    这次事件,县委大院的两个女人,也受到震动。一个是萍,一个是美红。

    萍对李正昌有意侵犯自己的亲侄女最为恼恨,认为也有侮她本人的尊严。由此联想莲姐曾在巴人村小学与那道德败坏的家伙相处好些年,是否也受过纠缠或者欺辱?不由有些不寒而栗,不敢往深处想。炳福要去开会,研究对李矮子的处理,她铁青着脸只说了一句:“那猪狗不如的东西,还留在你们县革委,我就搬到安宁镇和莲姐住!”她去县医院宿舍看望小菁,一直硬撑着的姑娘终于扑在她怀里痛哭一场。“小菁,这回你做得很好,给我也给你妈争了气。”她含泪轻抚着侄女的黑柔秀发。小菁抽泣着说:“八姨,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走到哪儿不是麻烦就惹事……”萍捧起她的脸蛋,用手巾抚去面颊上的斑斑泪痕,望着那年轻女性特有的红润丽光,感叹道:“小菁,不是你命苦,而长得太好看了。我家的女人,都是这个命……”

    是的,漂亮不凡的女人命运也会不凡,是苦是甜,其滋味只有她自己才真正明白。

    美红得知李正昌翻船出事的消息,先吓了一跳,随之镇定下来心里又一阵快意。这个了解她“事情”太多的男人,也是她的心头之患,能及早剪除倒是她的幸事。在家里她装作啥也不知道,对丈夫也不问长问短,倒是老高憋一肚子火沉不住气,给她讲:“这次我非要整治李正昌那混账不可!他把脏水都泼到革命政权机关里来啦!”乍一听她有点心惊肉跳,以为老高顺藤摸瓜又抓到些自己的丑事,细听才知是他对一手提拔起来的李正昌的愤慨之言,陡悬的心才慢慢放下,本来白皙的颜面冷黄了许久。幸好北方汉子不会察言观色,否则露出的马脚就藏不住。美红没料到李正昌会偷偷溜进小院来找她,气得她七窍生烟又不好当面发作,又怕被人撞见再生闲言杂语。矮子这次倒还识趣只站在花圃旁边连台阶也没敢上,他哭丧着脸说:“美红,看在过去我为你和老高忠心耿耿效劳的情分上,多少拉我一把,哪怕能回学校去教书,也等于救了我啊。”美红强忍厌恶,想打发他走:“老李,我给老高说说看。你这回惹的祸也太大啦,就是老高肯放你一马,炳福那蛮汉子未必肯哩!”李正昌明白自己四面楚歌,老高美红是他唯一指望,他恨不得扑过去舔美红的皮鞋,流着泪说:“美红,帮我过了这一关,我为你做牛做马都行啊!求你啦……”美红真想吐他一脸口水,口里还不得不应付着:“老李,我会尽力的,不过你也要有思想准备……往后嘛,莫来找我,实在有困难,托个可靠的人捎个口信来,我晓得咋办。”“美红……”愈加矮小的李正昌感激涕零,那闪着白亮水光的眼珠使惯于演戏的女人不敢正视。

    为求生存的紧要时候,再猥琐卑鄙的人也有那一点感人的真诚,而且不再是假象颇能打动人心。美红背过脸去,如同在戏台上做了一个表达某种同情的动作,让台阶下走投无路的矮子心里又燃起微弱的希望。

    小女人春听到那些经过好事者添油加醋的消息,自己遭那家伙引诱、玩弄、欺辱的情形逐一回闪脑际,悲愤懊悔之后是一阵解脱的轻松。她真想打扮得俏俏丽丽,在小城由东到西走一遭,来庆贺一个女人的新生。

    春是在李正昌的诱惑、调教下醒悟人事情事的女人,充当了几年泄欲工具又当皮球一样被踢给了另一个男人,她也有了小小的心计,可以用来对付男人。一个女人成熟的标志,是她不再被男人左右,即使她对这个男人充满爱情。春是成熟的女人了,尽管成熟得有些畸形。

    李正昌到机关宿舍找到春,她和林华离婚后就从学校搬出来,又成了单身女人。没出事前李正昌溜去纠缠,倒也能尝到甜头,如今成了过街老鼠,他抱着侥幸心理去碰碰运气。他也知道,经历几个男人之后,春不再是那个胆小怕事虚荣心重任他摆布的小女人了。

    春的寝室布置得干净简洁,有股淡淡的香味,是香皂、花露水和女人身体混合的气息,使李正昌受到挫折冰冻心底的情欲迅速复苏,差点儿忘乎所以,倒是女人冷静的目光提醒他正面临严峻现实。春知道他会来,想好怎么对付他,她再不那么畏惧他了,因为他不再是那个可以控制她命运的实权在握的领导人物了。

    听到那男人的不安喘息,春很想笑,想冲他说几句刻薄话,而红润双唇只抖出点笑意,冷淡地:“找我有啥事吗?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干部,啥忙也帮不了呀。”李正昌双目精亮,直直地盯着她,发觉这女人虽不俊美却也有些城里妇人的韵致,突然令他格外留恋。他说:“春,无论如何我们之间那段情都很宝贵,只是我一时糊涂没有珍惜,现在还不晚,我们……结婚吧。”春没有太吃惊,微笑道:“李正昌,你讲这话不怕犯重婚罪么?我是想再嫁人,可对象不会是你呀。好歹我还是吃供应粮食拿工资的国家干部,要我跟你去巴人村做农民婆娘,亏你想得出哟。”矮子打个冷战,昏热的头脑才清醒些了,明白自己已经是个无职无权的地道农民!仍不死心:“春,我李正昌不会倒下去就爬不起来,说不定哪天又时来运转东山再起。只要你在这困难时候拉我一把,我就把你当观音菩萨供起,哪要你去巴人村受苦哟。至于家里那肥婆,我早想一脚踢开,这回机会来了。春,相信我对你的一颗心一片情……看在我们可爱的女儿面上……我求求你……”春的心潮波动几下,很快又平静了:“李正昌,话说多了是一包水,说实话,我又有个男人了。我们相处很好,商量过段时间就结婚。”矮子一听傻了眼,不甘心叫道:“你撒谎!你骗人!春,你刚和现行反革命分子林华扯脱关系,小城有哪个男人会这么快和你好呢?”女人脸颊绯红,恼道:“你莫把我春看扁了。有男人喜欢呢!李正昌,走吧,我们之间早没啥了,往后也别来找我。”李正昌这才明白自己处境的悲凉,照心头的狠劲他真想冲去给她重重一记耳光,可他只能露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喃喃道:“春,莫太绝情,你我终归好过一场,一日夫妻百日恩嘛。我实在莫法,还得来求你哟……”

    厚脸皮矮子离去后,春心头打鼓:我随口说又有了男人,是要打消那家伙的奢望。他不肯死心,我倒不如真的找个男人,就让他做做挡箭牌也好啊。小城里哪个男人合适呢?她倚在窗前左思右想,心头忽地一亮:有了,就是他!他坐过牢房,也不是多正派的男人,把主动找他的女人拒之门外,就是大傻瓜。

    春对着梳妆镜刻意打扮一番,绣花衬衣配上彩条方格长裙,使丰满体姿显出几分秀条飘逸,裸出的雪臂和小腿对男人至少有些惑力。她对镜中人一笑,自语道:你还有点好看嘛,他不要你才出个鬼呢!

    易杰对本职工作不感兴趣,找到机会便溜回父母给他的那间小屋,翻翻从小城三教九流那儿借来的《七侠五义》、《三言二拍》一类杂书,打发漫长难挨的时光。没有了通宵达旦的批斗和辩论,以及真枪实弹的派性武斗,小城显得安宁多了,易杰反倒不太适应整日骚动不安,书中的男女勾当又掀起狂乱情潮无处宣泄。

    自从想和少年时的梦中情人欢好受挫之后,小城的所有女人在他心目中都暗淡无光。他明白那次是上苍恩赐的良机,绝不可能重复,被爱火烧焦的心却渴望开出新的花朵来。

    春的主动来访易杰没有惊讶。单身女人比单身男人更为寂寞。男人比较喜欢主动的女人,即使那个女人并不很中他的意。

    易杰从春水润生辉的颜面和花枝招展的打扮,便有些明白,丢下书斜睨她道:“啥风把你吹到我这里来啦?”春双眸秋波一荡娇声道:“哟,易杰,你帮我那么些忙,人家来看看你也不行吗?”易杰笑:“我可是从牢里出来的人,你就不怕招惹是非么?”春的笑容显示出些妖媚:“你把话讲到哪里去了呀,易杰,你又勇敢又帅气,不少女学生还把你当革命英雄哩。”易杰品出了她话里的味儿,逗她道:“春,你呢?我在你眼里肯定是个无恶不作的杀人犯。”春“嗤”地一笑:“你呀,猜不着我咋个想你。易杰,我见一本书上说过,杀过人见过血的男人才是英雄汉呢,美女爱英雄才成书啊。只可惜我不是……美女……”羞红袭上脸来,小女人不太好看的容颜也有了几分俏丽,一对水灵淡黑的眸子也有点脉脉含情。易杰对男女情事并不老练,但也不至于拒绝一个主动上门略有姿色的女人。他掩上门,一只手揽着春的腰,发觉她全身颤抖得厉害,自己也开始冲动。两人都明白要发生那件事了,而且都乐意发生。行动前女人已有点痴迷,男人却略有冷静。易杰说:“春,有句话我讲在前头,我们可以有点关系,可是,你莫指望我会跟你结婚。”女人搂着他的脖子,呢喃道:“易杰,我只想跟你好,没想那么远……”

    女人仰面躺下,易杰顿时热血贲张,扑上去粗野地拉下那块遮羞布,并像一只被激怒的兽一般开始放肆宣泄……这感觉跟与渴望和燕亲热那次的臆想幻觉完全不同,一次是充满爱意的诗篇,每个动作都充满温情;一次是兽与兽之间纠缠和冲撞,除了发泄欲望还是发泄欲望,跟爱没丝毫关系。女人的娇喘呻吟声很大,更使易杰有种置身原始森林兽性发作的感觉,这也是一种畅快,他已等待许久了。最后两人都大汗淋漓周身瘫软,紧贴一团纹丝不动如同死去一般。

    就像两只从深山洞穴里醒来的狼,起身便对先前发生过的你死我活的激烈欢爱失去了任何记忆,用舌头舔舔自己的皮毛就要各奔东西了。这出奇的理智和冷静,令春和易杰都很吃惊,他们内心异常明白,男女间的一场交易,往往如此结局。

    易杰说:“春,记着我的话。如果你还有别的想法,我们就到此为止。”

    春说:“我从没指望你做我的永久男人。易杰,跟我往来几年就行了,我需要你。说心里话,和林华过那么久,他一次也没像今天你这样满足我。”

    易杰说:“那就暗中往来吧,春,不许你再到这儿来找我。有机会的时候,我会去找你的。”

    春说:“我晓得你还要找个中意的女人结婚,男人的面子不能丢。易杰,你也要记住,女人为了爱是可以不要面子的。我想,我不会爱上你。”

    易杰说:“那更好啊。春,我知道你在利用我对付某个男人,说明白点,我们正好相互利用。”

    春说:“你实在聪明,易杰,你真是个男子汉。”

    易杰说:“你是在恭维我哟,不敢当,不敢当。春,我们以后少说多做,双方满足就行啦。”

    女人会意一笑,站起来整理几下衣裙头发就走了,一句告辞的话也没说。

    易杰掏出一支烟点燃,慢慢抽着,又拿起那本又黄又旧的《二刻拍案惊奇》翻阅着,嘴角流出冷嘲式的浅笑。

    一直怀有企图想在小城找个避风窝的李正昌,天天在阴暗处窥探小女人春的私生活,当看清跟她搭上关系的男人是易杰,本来很凉的心一下坠入冰窟,僵硬麻木得失去了任何知觉。

    这个玩弄过小城的男人,现在被小城彻底抛弃了,除了回到巴人村,回到那个还有他老婆名分的女人身边,他简直无路可走。

    他万分诅咒这个县城,这个世界,而他又万般无奈,那矮小猥琐的身子和奸邪狡诈的头脑,再也生不出任何力量来了。

    一条被逐之犬,急急慌慌逃向山野,那儿就是一生的归宿吗?

    有过几落几起的李正昌还不甘心。

    肥妹在巴人村过日子,全靠一点虚荣心支撑着。丈夫在县里成了有职有权的人物,尽管四处拈花惹草不把自己当他的女人,名分上还是她肥妹的男人,有印了大红“喜”字的结婚证担保作证。

    这女人在村里举止轻浮不招人好感,有点事就边嗑瓜子边四处夸耀:“哟,我们正昌呀,又在县城大礼堂作报告,全县的书记主任、科长局长都竖起耳朵听哩。……”“听说过么?我家正昌陪一个省城来的大官检查工作,坐着乌龟壳壳四处跑呢,嘻嘻,就是电影里美国大官坐那种呀……”“我们那口子呀,总要我搬到城里去住,闹热是闹热,好耍是好耍,可我是乡下女人的命,屋里的鸡呀猪呀咋个丢得下哟!……”村里男女先头还对她的话置之一笑,听多了听惯了也就麻木厌烦,当人生耳边风,而肥妹还是说得起劲,好像她真的活得风光滋润,非要乡亲们分享不可。其实她那当了官的男人对她咋样,全村人都清楚,只是不愿把她话里的底子揭穿,伤她的心。这个女人,活得可怜啊。

    深夜人静孤枕难眠之时,肥妹的确流过不少冷泪,咬牙切齿咒骂过那个忘恩负义的男人。他极少回家,偶尔回来一次在老木屋和她同床共枕,也很难行夫妇间的好事。肥妹打熬不过厚着面皮去撩拨他,男人掀开她的手恼道:“讨厌,人家走了山路,好累……”又怕惹怒她胡闹,又哄劝道:“乖妹儿,下次进城吧,我们好好弄一回……”等肥妹热着心肠进城,他又冷冷冰冰把诺言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肥妹的心冷了热热了冷,久而久之倒也不在乎了,只要那个当官的男人还是自己的男人,其他能忍就忍。她曾巴望再有个娃儿,是儿是女都行,只用来证明他们夫妻还有情分,几年来她掰着指头算日子,缠着老公上身。不知是运气不好,还是男人遭城里女人掏空了,她肚皮一直是瘪的,气得直想去偷人养汉。肥妹正值女人的虎狼之年,心头常跑野马,有时实在憋熬不住,就跑到后坡大石盘上坐着,眼睁睁朝城里方向看。一层又一层青绿的紫蓝的山野,女人越看心越空眼越酸,忍不住骂出许多野话,骂累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蔫蔫地下坡,回屋便闭门不出。

    有时生产队一群女人聚在岩上干活,去县城的青石板大道就盘岩而过,肥妹常盯着来往的人失神。偶尔有个穿中山装像干部的男人路过,她还忍不住朝他说:“那位大哥,麻烦你进城去趟县革委,叫我家李正昌回趟巴人村,我要谢你哟。”村里性活好乐的女人,也给她开玩笑,指着岩下大叫:“哎呀,肥妹,你那当官的回来啰,有糖吃要请我呀!哈哈。”肥妹信以为真,朝岩边跑去口里叫道:“正昌,我在这儿呢!——”可岩下山道空荡无人,她回头看见几个女人正搂作一团大笑,情知上当,还愣愣地说:“你们莫笑,他是说要回来的,真要带好多糖回家,我给你们一个人一大包,好么?”女人们不笑了,也愣愣地望着一脸痴呆气的肥妹,抽口冷气,真怕把她逗疯了。

    肥妹没有白念白盼,她那矮小精瘦的男人真的回巴人村来了。这次他自己背着胡乱捆卷的衣服被盖,手里提着杂七杂八的东西,身后还跟着两个押送的公社干部。李正昌垂头丧气,进村也振作不起精神,站在家门口的肥妹不知出了啥事,看着男人傻了眼,过好一阵才带哭腔道:“正昌吔,快进屋嘛……”两位干部不再管他,径直去找生产队长大元,交代上级领导布置的任务。

    没过多久,村里的老人婆娘就自觉聚在大黄桷树下,扯开了新鲜龙门阵,个个都有些兴奋。

    大元娘说:“那姓李的不是人东西哟,往回在学校就打女老师女学生的主意,进了县城还得了呀,光看花都会看昏头哟。当了官又咋样,栽在女人裤裆里爬都爬不起来,嘿嘿,肥妹还把她男人当个宝哩,癞疙宝一个,哼!”

    一个婆娘说:“肥妹这回倒因祸得福,把个丢了的男人捡了回来哟。”

    罗老汉嘿嘿一笑:“捡回一根干柴棍,点燃孔不熬火哟。我早看过李正昌的相,小人得志鸡巴硬,肯定要犯水性犯色气,这次没弄他去坐班房,还便宜他小子呢。”

    一个婆娘压低嗓子说:“听公社来的干部说,姓李的是假装得病住院,要强奸莲老师的女儿小菁呢!真是条黑心狼,小菁那女娃儿又乖又甜,我们全村人看着长大的啊,那家伙也敢下手,真该天轰雷劈哟!”

    罗老汉正色道:“哪个都不能讲莲老师和小菁的坏话!不管怎样,莲老师都是对巴人村有恩的人,小菁也是村里老少喜爱的女娃儿,再有啥事也要护着!李正昌是啥东西,大家前些年就看明白啦,他在县上得意的时候,老汉就晓得他要犯事,他团压在巴人村人脸上的霉气,早该去掉他妈的啦!”

    众人七嘴八舌越讲越兴奋,好像那个当官的人在县城栽了大筋斗,在巴人村倒成了大喜事。

    肥妹家里很冷静,连看热闹的人也没有,她一肚子气,早早地关了门。平常回趟家也得意非凡的李正昌,没精打采坐在破竹椅上,望着天空发呆。女人喋喋不休的抱怨指桑骂槐的唾骂,他装着没听见,有点麻木犯傻,仿佛还没从这次沉重打击中回过神来。

    抱怨够了泪流够了,看着一直不回嘴的男人,肥妹又动了怜爱之心。赶紧到灶塘生火做饭,煮腊肉炒鸡蛋,还把藏了许久的巴山大曲从柜子里拿出来。

    酒菜上了桌,肥妹瞪着依然呆坐的男人,轻轻吼道:“悖时的,还不过来胀呀!你也是碰到这号女人哟,换上村里哪个女人,也会一脚把你踢下老岩啰。”

    李正昌仍不动,干巴道:“肥妹,谢谢你的好意,我……实在吃不下。”

    肥昧骂道:“你是稀泥巴糊不上墙啊,亏你还是个男人哩!哼,还在挂牵城里那些骚婆娘么?她们才是你的心尖尖命肝肝呀!见到自家婆娘,鸡巴比烂红苕还蔫,你也配当人哟!”

    怕她依性子骂出更难听的话来,李正昌赶快进屋上桌,看着丰盛菜肴就有些反胃,伸手抓过酒瓶,咕噜噜就往肚里灌,一会儿就下去大半瓶。他喷着浓烈酒气道:

    “肥妹,你莫骂我,以往我是对不住你,可到底还是念了你的情分,没硬跟你打脱离。呃呃,我这人是心花,见了城里的好看女人就想搞到手……他妈的,就是她们让老子倒了这回大霉,让人家像赶条狗一样赶出了县城……那些女人好狠心,连瞅也不瞅我一眼,把我不当个东西呀……呜呜……肥妹,还是你好哟,恨是恨骂是骂,流着眼泪水也给我弄这些酒菜哟!呜呜……我混账!我不是人!你用打狗棒,把我撵出去算啰!妹儿吔……”

    男人带着醉意一把鼻涕一把泪,女人又气又急的心一下被泡软了,她扑过去搂着他心痛叫道:“正昌吔,你莫作践自家哟,回到家你还是我的男人,当农民也是过日子呀!只要你肯对我好,妹吃苦受累,也要把你这肩不能抬手不能提的教书先生供起哟。”

    “肥妹,你……你就像我娘……”男人软在女人怀里,简直像个瘦弱的孩子。

    女人抚摸着那嶙峋的肩骨,和那瘦削不堪胡子拉楂的脸孔,真正伤心起来,可干热的眼眶里再也没了泪水。

    那天夜里,狗崽白虎在后坡大石盘上嚎了许久。整个巴人村的老老少少都明白灵醒的白虎为啥而嚎。搂着一身酒气的男人的肥妹彻夜难眠,狗崽白虎的嚎叫使她毛骨悚然了,可双手还是抱着昏沉死睡的男人不放,生怕那狗会冲进屋来撕咬他。

    白狗叫了一夜,全村男女老少都睡得踏实安详。罗老汉入睡前还咕噜了一句:“白虎叫山,避邪哩……”

    李正昌从沉沉醉梦中一觉惊醒,从木窗透入的天色才蒙蒙发亮,他看看依偎身边的女人,心头索然无味。爬起身轻脚轻手走到厨房草草洗漱,抓了把锄头拉开后门走出来,清冷的含有草木气息的晨气袭来,他全身不由一抖,思绪陡然清晰,明白了自己的真实处境,免不了灰心丧气。

    他茫然乱走,不知自己要去干什么,到了村边一道杂树丛生的岩坎,被一条虎虎敦敦皮毛怒耸的白色大狗拦住去路,才惊惶站住,吓得一脸土白。

    “汪汪!——”狗崽白虎把积压了一夜的怒气,冲这个矮小男人发泄,凶狠而又威武。李正昌想用锄头赶开它,反激恼它大发雷霆,“嗷!——”地一口咬着锄把,惊得他赶紧撒手,落魄地哀叫:“狗,狗,莫咬……”

    “白虎,莫闹,快过来!”

    一个洪亮声音从树丛后传来,狗崽立刻止声,锐亮刺人的眼光还盯了李正昌片刻,才腾跃着奔回主人身边。

    面对强壮威严的生产队长大元,李正昌人又矮了半截,低头不敢看他。离开小城时,他就知道要过大元这一关,没料到这么快就狭路相逢了。

    大元是特意来恭候他的,汉子为公社干部带来的消息彻夜未眠,布满血丝的眼珠有些令人畏惧。

    大元说:“姓李的,晓得回巴人村以后,该做啥吗?”

    李正昌慑于汉子的气势,怯怯道:“我……我回来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争取老老实实脱胎换骨做人。队长,我是犯了错误的人,求你高抬贵手,给我改过自新的机会……”

    大元居高临下冷笑道:“你好得意的人,当官那阵衣襟角角也扫死人哩!姓李的,你那不是啥错误,而是犯罪,巴人村尤其饶不了你!狗日的,你当年仗着校长的牌子欺负莲老师,如今又借县革委大官的势力竟敢打小菁的主意!真他妈一个卑鄙坏种,早该把你裤裆那根骚筋一刀割啦!……”

    他越说越气,冲过去扬手就朝浑身颤抖的矮子劈面一拳。

    “哎哟!……”李正昌不敢躲闪,迸出的鼻血流了满脸,腿杆一软跪在了泥地上,“大元,求求你莫打,我,我再不敢了……”

    大元又一脚把他踢翻,恶狠狠道:“狗东西,你再动小菁一点念头,也就没有活命,老子要亲手杀死你!听明白了么?”

    “明白明白,哎哟,大元兄弟,我都落到这步田地,哪儿还敢去做伤天害理的事哟!……”

    李正昌低声哀嚎着蜷缩在岩坎边,大元厌恶地瞪他一眼,转身向刚刚洒满朝霞的村子走去。狗崽白虎还不时回头,对那一脸血水的人吼叫。

    到了村口,大元才发现罗老汉和他几个老伙计,正聚在大黄桷树下,先前那一幕他们看得一清二楚,几张带霞光的老脸,对他露出赞赏的微笑。

    他婆娘菊儿,也站在小学校门口的石阶上,专注地望着他,瞬间带有柔美的温情。

    再一留神,才知道村里每户人家都过了个非同寻常的夜晚,每家门口的男人女人,好像从昨晚上起就在等待他对那个巴人村的败类采取强有力的行动。

    一股又亲切又质朴的情流,在黧黑健壮的汉子周身涌荡,昂头吼出几句山歌:

    五月(哪儿)巴子花儿(依哟)白又白,

    妹儿(你哟)那个心思(嘛)哥子最晓得,

    ……

    那次骚扰事件过后,小菁从小城回安宁镇,休息了几天,要平息情绪摆脱那场噩梦的纠缠。

    莲为女儿又担心又宽慰,老何买了鸡炖汤给受了惊骇有些消瘦的继女补身子,小菁在家抱着儿子寻求安静,可也免不了有关心她的人来问长问短。

    喜欢说人闲话尤其善于传播男女风流韵事的小镇居民,这次出奇地冷静,众口一词说小菁的好话,骂县革委那掌了文卫大权的矮子不是个东西,好像小菁成了戏文里美丽忠贞勇敢不屈的女主角,她不惧诱惑敢拉权贵栽在狗屎堆里,让全镇人又痛快又骄傲。有人还说:“样板戏看烦了,倒不如把小菁的事编出戏来唱,保证又好看又感人哩。”

    小菁还是成了小镇人的话题,这本身就令莲和小菁不安。她们都不希望成为人注意的焦点,能过平淡无奇的生活,才是幸事。

    家里的风波是王永辉挑起来的,他泡在丁字路口的小酒馆,听人闲聊李某企图强奸小菁结果丢官丢人的故事,憋了一肚子气加上酒精作怪,回家便发作:“小菁,你在县医院干的好事!哼,丢人真丢出水平了。”小菁知道他会有一场闹,平心静气说:“我行得端坐得正,一点也不丢人。永辉,凭良心说,我对得起你和儿子,对得起这个家。”王永辉成心找事,冷哼道:“你生得一副好面孔好身段,在县医院稍稍卖点风骚,哪个男人不心头起火?你呀,瞒得过别个瞒不过我,你进城就是想招惹男人嘛,哼,母狗不摆尾巴公狗敢上呀?!……”“啪——”一记响亮耳光打在他脸上,是莲气愤不过冲去打的。小菁却望着他一动没动,未变的面色上浮着一丝微笑。莲恨恨地说:“王永辉,你真不是个人,我小菁哪点儿对不住你?她进城去工作,还不是为了养活你们的儿子啊!你脚不瘸手不缺,整天在镇上游手好闲,以为你老汉那公社书记的牌子可以吃一辈子啊!咳咳……”她连连咳喘脸孔被胀得紫红,再也说不下去。小菁扶着母亲,对丈夫说:“王永辉,我妈本来有病,你无事找事闹,是想气死她啊。有句话我早想对你讲了,中学时候我们是有那么一段感情,我不会否认,可我们真不该仓促结婚,害你背了这么大个包袱,活得也不自在。如果你对我不放心,又活得那么累,我们不如分开过,也许你爸爸会设法给你弄个好前程,你的日子就好过了。”岳母的一记耳光,小菁的一席话语,使王永辉头脑清醒多了,嗫嚅道:“小菁,我心里烦躁,喝多了酒,想去睡觉……”说着他迈开高低不平的步子走向门外,他是要回他自己的家里去,好像留在这屋里连睡觉也不安稳似的。

    “小菁,”莲哽咽着抱紧女儿,“你这么年轻,受的委屈比妈还多啊,我心里好难过哟。……”守在一旁的老何也陪着她抹泪,这个善良忠厚的男人把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系在这对苦命的母女身上。小菁依偎在母亲怀里,轻声说:“没啥,妈,我经得多了也想得开了。你自己要多保重呀,看你头上的白发,又多了呢。”莲内心叹气,脸上还是勉强笑笑,对女儿说:“小菁,你在变呢,比妈年轻那阵要开朗多啦。我碰到那号事呀,只有怨命和流泪,好苦哟。”小菁反要劝慰母亲:“妈,莫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我在城里晚上一个人也老想事,想来想去想穿了,我们现在都要好好活,就像萍姨那样活得实在也好。”莲说:“是啊,再回去二十年,妈也要学你萍姨的活法呢,只可惜我老啰,活得再好也品尝不到多少滋味啰。”小菁听了有些伤感,但不表露,笑着说:“妈,你一点不老,还那么好看,和萍姨走在一起也各有风度哩。”“是吗?你跟妈妈开玩笑哟,鬼丫头。”莲把女儿搂得更紧,抑郁的心情一下舒展了许多。

    小文从巴人村来到小菁家,倒打乱了她心里短暂的平静。她真切地知道,这位表哥是人世间真正关心她的男子,除了母亲和姨妈们,他最值得自己依赖。她想他来,又害怕他来,由于血缘关系他们之间的感情仅能止于兄妹,而他的关心又令她既欢悦又不安。在不可逾越的情感矛盾中,他们从小女孩小男孩长大成人,走向各自的生活,自然保持一种又亲密又疏远的关系。彼此的惦念和关怀,却能保持永远,他们谁也不怀疑这一点。

    小文见到她不想追问什么,那件事虽没对小菁造成伤害,本身也令人讨厌的了。聪慧的年轻人知道那些普通的安慰话,已经没有多大作用,小菁需要的不是廉价的同情。离开巴人村的时候,他从自己的书籍里挑选了两本书,一本是《简·爱》,一本是《马丁·依登》,他希望夏洛特·勃朗蒂和杰克·伦敦能带给小菁一些精神力量。

    捧着两本难得的书,小菁眼里燃起火一样的光芒,高兴道:“太好啦,小文哥,我在住院部值夜班好寂寞,正好看这些书呢,我想自己就是读书太少,对人世间许多事都懵懵懂懂,你肯在这方面帮助,小菁也许会变个人呢。”

    小文端详着她,下山时的担忧减轻了许多。这种时候能听到她的笑声,不表明她正在变吗?他说:“小菁,你比前两年开朗些了坚强些了,这就是好变化呀。”

    “是吗?”小菁黑亮清柔的眼睛望着她,有点顽皮地一笑,那个在巴人村和他一起采野花的小女孩,仿佛从笑容里一跳而出,看得他眼热。

    她的睫毛太长,又太软,轻轻地朝他那么一眨一扇,便有柔柔的含香的风儿,荡入他敞开的心扉,发出令全身欢泰的声波。这感觉小文好久没有过了。

    他说:“是呀,小菁,你跟两年前是不同了嘛。”

    小菁明白了他话里的含意,坦诚道:“小文哥,我这么一个年轻女人,已经经历了那些复杂曲折的事情,而且好些事是过后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震惊和后悔都来不及。有时只能自己对自己说:生活来得好快!我怎么成人家的妻子啦?我怎么成儿子的母亲啦?苦恼的问题伴我一天天长大,我知道我变了,不是那个单纯可爱的小菁了。可我一直在努力变好,小文,你相信吗?”

    小文说:“相信,当然相信。小菁,你也相信。在我和妈妈,还有小姨眼里,你还是巴人村那个天真的小女孩,希望你好好地生活。”

    小菁把书捧在怀里,又黑又曲的睫毛扑闪扑闪,那尚未完全逝去的少女稚气使她容颜生辉。像受到某种至深的感动,眼里有泪花在轻轻闪烁,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

    “我相信,永远相信。”

    小文真想拥抱她,吻去她长睫上银珠般的泪花,可他只能端坐着欣赏她,像欣赏一尊纯真美丽的女神雕像。一个女人在温柔中有了刚强,就更为可爱。

    三十三

    1976年10月之初,从北京、省城和州城陆续涌来许多令人兴奋的消息,一些带传奇色彩的故事也开始飞快流传。一向冷清的邮局热闹多了,每天都有不少人主动去等候信件,那些来自北方的信件常常会引起众人争看,因为信中的一段话语或者夹在封内的一份传单,往往使人产生莫名冲动奔走相告,不一会儿全城又有了个新话题。

    小文在巴人村待不住了,和许多知识青年一道回了小城,也常去邮局门口看报看信,听种种消息种种议论,深切感到这个远离政治文化中心的小城,也即将和全国一起发生巨大变化。人群中他见到了穿白色护士服的小菁,他们医院离邮局很近,谁也不肯放过激动人心的最新消息。小菁的脸庞扑闪着红润光彩,好像感觉小城的变化,也能改变她整个生活似的。秀丽女人内心有了某种希望,她容颜会随之显得更为风采漂亮,即使她姿色普通,那希望也会使她生命吐辉动人一时。

    文化馆前的球场,又开始有了篮球赛,东街西街的知青们从各处山乡回来,不约而同抛开那些忧郁烦恼的心情,又汇聚到球场上来了。他们很少交谈议论邮局前的多种惊人传闻,只是激烈地比赛,从拼命奔跑中淌一身大汗,使在乡下压抑许久的情绪得以宣泄。几年劳动锻炼,体质单条的小文健壮多了,微黑的肌肤在十月的阳光下油光闪动。不过他运球不那么灵活,投篮也不那么准确了,但他还是欢快地奔跃着,仿佛有倾泻不完的精力和激情。

    许多原来蜗居在家的小城人,也从大街小巷走出来,走到了十月的阳光下。他们对革命造反争权夺利从热衷到厌倦,后来对许多风许多潮麻木不仁,宁愿在自己灰暗、潮湿、狭小的住房里蜷伏着,只过单调的吃饭穿衣的日子,有时对冷热风雨的季节天气变化也漠然置之。十月的消息确实非同寻常,令已僵枯的希望之草又在人们板结的心地重新发芽生长。那嗞嗞的草声,也温润了十月小阳春。

    县委机关最为敏感,最为骚动,有些人愁眉苦脸,有些人喜笑颜开。炳福是最不掩饰的一个,每听到一个有利消息就振奋不已,咧开大嘴又笑又嚷:“日他娘,好久都没有这样痛快过啦!老子从来不信,我们这些扛抢打仗解放中国的老革命,还要受那些大字报里爬出的龟儿子的窝囊气,呸!老子身上一个伤疤,也抵他革命半辈子!”老高比较沉稳,内心的兴奋之情也免不了溢于言表,好像一支大队伍刚完成一次胜利战役,他是冲锋陷阵的功臣之一。美红也比往常活跃,最爱把听到的小道消息,眉飞色舞传遍整个机关大院。她也不计前嫌,主动到萍的办公室或者家里串门,好像令她眷恋的五十年代的风光又要回来了。萍对那些五花八门的消息不是无动于衷,只是炳福和老高他们任何政治上的胜利,都无助于改变她的家庭生活,如果小文的境遇能随之改善,就是唯一对她的安慰了。她当然也想着修文,但有他那两位战友的钳制,他要担负重任也很难。再说他若位居要职,诸事缠身,对他们近在咫尺远在千里的现实处境又推一层,更叫她心冷意寒。她理解炳福的亢奋和躁动,因为他是个革命福将,仅凭直觉也能预感到这场胜利将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省城、州城的消息更为确切直接,一会儿某某被捕了,一会儿某某革职了,一会省委召开了什么重要会议,某某居然没有出席。偶尔有些不利消息,可很快又被更让人激动的消息否定了。小城人生活在消息之中,这情形有些像1966年10月的重复。

    一个月黑之夜,县委机要室接到紧急电话通知,要老高马上赶到州城,参加地委扩大会议,传达和落实重要的中央文件精神。本来机密的通知内容,竟在数分钟内传遍机关大院,流向整个小城。人们顿时绷紧心弦,感觉等待已久的大变化终于要来了。

    老高没来得及和炳福修文道别,急匆匆跳上那辆军绿色吉普车,催促司机连夜开往州城。有人看见他面色冷峻,紧张得腮帮也在不停抽搐,连从不离身的水杯、收音机和文件夹也没带。

    可以想象,在大巴山区几条蜿蜒曲折的公路干线上,此刻也奔跑着好些这样的吉普车,载着各县的首脑们,正急切地赶向铁山下巴河边的古老州城。那儿的每一小点变化,都将影响千里巴山千万生灵,这便是一场重大政治变革的神奇和绝妙。

    炳福睡不着觉,抓了瓶高粱白酒和一大包花生,穿过小院花圃去找修文摆龙门阵。州城的地委扩大会议,和小城命运息息相关,他是从来不为政治上大是大非的问题多动心思的人,一直抱着简单质朴的革命功利思想坐享其成,倒也一路顺风。这次又会怎样?他倒比往常关心许多,过几年就是50岁的人了,有个好职位退休也好享福啊。革命为啥?为劳动人民享福,我炳福就是劳动人民啊,当然要享福嘛。他为自己这简单明了的想法很得意,边走边吹起了口哨。

    修文在灯下聚精会神读书,是当年评法批儒运动时上面发来的当批判靶子的史料原文,他读入了迷,唇角挂着不知是欣喜还是嘲讽的笑意。小城内外那些纷至沓来的消息,修文免不了听到许多,它们证实着他几年前就产生的某些政治预测,有的结局竟惊人的吻合。但他没为自己准确的预见而格外兴奋,相反沉稳镇定,认真研读包含种种思想精华的古典原文,等待正在到来的新局面。有时也想想自己的前途,几落几起之后,他内心趋于平淡。夜深人静之时,从窗口眺望对面萍居住的房间,他们之间那段难忘的情感,又在心灵深处激起波澜。有时想道,如果能和萍生活在一起,就是去巴人村开荒种地也心甘情愿啊。冷静下来便明白那是无望的空想,一丝遣不散排不开的苦味满心荡开,修文又会失眠。于是书成了离不开他的伙伴,思绪一旦沉入书中,那一切就渐渐淡了。

    “修文,”炳福猛力拍门,叫道,“我睡不着觉,来找你喝几杯。你呀,老捧本书本儿,也不怕头胀眼花呀。”

    修文开了门:“炳福,你嗓门好大,吵醒人家多不好。”

    炳福还是大声武气:“吵醒就吵醒!恐怕大家都没合眼,等老高带精神回来哩!修文,全机关就你沉得住气,有心思看古代老夫子的臭文章,不想想小城新县委自己当个啥角色。”

    修文说:“自己想有啥用,上面组织部门自有安排嘛。炳福,我没酒杯,你用茶杯喝吧。”

    炳福说:“这瓶酒,我两个干完,来来,给你倒半茶杯,我嘛,就用酒瓶喝,才痛快哩。还记得么,那年我们部队准备进攻小城,我们三个一人提一瓶酒,真他娘的过瘾哩!来来,喝!”

    修文这些年不大喝酒,此刻只好端起茶杯大喝一口,吐出酒道:“炳福,慢慢喝吧,酒饮急了伤身子。”

    炳福说:“怕啥?我半截身子泡在酒里呢。修文,你是能推会算的小诸葛,说得出地委这次会议的结果吗?”

    修文笑道:“我又不是算命先生,炳福,我只能说自己的想法,这次会议将是历史性的,小城会因此进入一新的发展阶段。”

    炳福皱眉道:“我的先生呢,对老战友别咬文嚼字好不好?你说说,我们的新县委领导班子会是啥样子?还是老高当一把手,你我二人是文武左右两员主将吗?”

    修文说:“炳福,你看得很准嘛。小城过去几年被强行冲破的政治格局,这次将重新组合,五十年形成的强有力领导力量,当然会担当重任。炳福,你总比我幸运,这次也不会例外,我先祝贺你呢。”

    炳福听得心花怒放,咕噜噜灌下小半瓶酒,然后眯缝着眼睛瞅着他:“修文,你又开玩笑了。我是憨人有憨福,要论才干,还是你覃修文强哩。我仗着酒胆讲一句,你比老高都强,就是书读多了太固执,把些官运放跑啦。”

    修文见他有些醉意,轻声说:“炳福,我们别瞎猜了,老高回来一切都会明白,你放心去睡吧。”

    “修文,”炳福一把抓住他的手,眼里闪露出些感情,“我们是一个部队的战友啊,战场上一起流血,进小城一起搞建设,前几年一起挨整,这回又该一起掌权了吧?真是难得啊,想到这些我就想哭……”

    修文扶他出门,本想说几句劝慰的话,抬眼看见萍站在家门口,两人默默对视片刻。

    萍温和地说:“修文,把炳福交给我吧,你回去休息,已经大半夜了,老高明天从地区回来,也许要开县委紧急会议呢。”

    修文点点头:“嗯,你也休息吧,真是太晚啦。”

    炳福打着酒嗝,软成一团,萍吃力地扶着他进了屋。修文还在树下站了好一阵,空气里似乎还飘着萍带来的芬芳,他静心地闻着,把酒精引起的心神躁动平息了下去。他慢慢品味着那女人留给自己的眼神,今夜要做个好梦。

    老高从地区赶回小城,恢复了当年带领部队行军打仗的作风,雷厉风行,立刻召开县委紧急会议,布置当前重要工作并宣布新的县委常委名单,这些都是地委大会议上贯彻中央精神的结果。不出人们预料,那些靠起家钻营升官的常委、副主任们,不但一律被逐出核心领导层,还要等待组织和司法部门对他们的严厉审查。覃修文增补为常委,职务还是宣传部长。炳福成了排名紧靠老高的副书记,小城县委名副其实的第二号人物。

    会议结束前,老高就两项重大任务作了周密安排。一是为巩固胜利成果维护社会治安,在全县范围内展开一次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斗争,领导小组组长由炳福担任。二是狠抓教育,振兴中华从教育着手,建立小城教育领导小组,老高自任组长,修文任副组长负责具体工作。

    这时一直认真听取会议精神,很少发言的修文站起来说:“老高,我有个请求,请常委研究一下。”

    老高说:“什么请求?你说吧。地委领导要求我们,有意见和问题要尽快解决,好多工作等着我们去干呢。”

    修文说:“小城教育遭受的破坏严重,确实是百废待兴,我请求县委批准我去小城中学担任校长,能真正置身教育第一线,才能切实按照中央精神抓好教育工作啊。”

    老高环视一下常委们,见不少人对修文流露出赞许的眼光,就说:“好吧,你这个县委常委,就去当小城中学的校长吧。修文,你也给我出了难题,宣传部长不好选啊,总不能让个中学校长来当吧?”

    修文说:“老高,你也别太肯定,说不定某个中学校长,搞教育不行,却是当宣传部长的最佳人选呢。”

    他的话引得大家笑了,严肃的会议顿时轻松,炳福显得比任何人都高兴。

    修文明白他高兴什么。

    直到车门印有“小城中学”字样的小卡车开到院子门外,几个精强力壮穿劳动工装的汉子在对面房舍进出,吭嗤嗤地搬运那些装满书籍的沉沉纸箱的时候,萍才知道修文调去当中学校长了。她多情内心受到震动的不是他是否又被人排挤出了权力机关,而是他们之间又拉开了距离相见更难了。修文从安宁镇回到县委这段日子,他们虽然没有得到机会在一起缠绵厮磨,那朝夕相处的一瞥一笑,也温慰心扉。一对深深相恋的男女,有过灵肉织纳的火热欢爱,又有心身熔铸的爱情结晶,也算没白活一生白爱一世了。在他们心目中,结婚成了一种古老的形式,精神上的白头偕老也是略带伤感的幸福。人世间真正幸福的婚姻,又有多少呢?

    人说少女的心最为敏感,也许不如年近中年的妇人,那敏感中还有多少带点神经质。深爱修文的萍就是这样的,他的一举一动会牵连她的心,如果他某日神色不好,她那天也会坐立不安,非想方设法去他身边看看或者叮嘱几句才好些。他们的爱也是一种磨难,萍最终感受到的是甜蜜和欢愉。特别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她独自倚在床头,从窗口眺望对面的灯光,觉得修文就伴在自己身边一样,那幸福感是别的女人无法体会到的。

    修文就要从这小院搬走了,也会带走院内因他而存在的温馨,没有他,即使洁白栀子花和金黄桂花飘香,萍也不会为那芬芳而喜悦,她的心头只有白色金色的忧郁和思念。他是为了一直追求的事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要搬到西街那端的校园里去呢?他选择的一切,都跟她有“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女人不需要男人太多的解释,她注重实在的行动,得到一分真实回报也是莫大安慰。

    萍坐在自家窗前,用温湿多感的目光望着对面房舍,望着那不停移动的修长身影,整个小院因此飘满了美丽的感伤。炳福自从担任了全县严打的总指挥,劲头十足早出晚归,有时在区乡小镇连续作战,几天几夜不回小城。萍获得了少有的自在和轻松,甚至有种短暂的解放感。这本是她和修文相聚的好时机,有个起风的晚上,她和衣靠在床头倾听屋外树叶的飘动声,心灵深处那棵花树也在飘动,把她浮举起来送向窗户那边亮着灯光的小屋……她柔发的黑发,红朗的颜面,白皙的四肢,如花瓣一样向那男人飘舞纷落……十月的风发出和美欢畅的呻吟,如一首淳朴野放的山歌……一股深夜冷风把沉入甜美痴梦的女人吹醒,她用双手使劲抹抹面庞,再看对面依然明亮的灯光,由于尽力克制心里奔涌的渴求,她的眸子浸出了莹莹泪珠。

    如今他要搬走,虽然同在一个小院跟同在一座县城没太大区别,也许还少了许多炯锐目光的监视,他们约会更容易了。可离别的感觉,还是紧紧包裹着女人的心房,十月明朗的天气在她眼中也有些灰蒙。

    小卡车开走的声音惊动了陷入沉思的女人,她揉揉潮湿的眼睛,一股爱的勇气使她果敢地走出家门,走向那树木掩映的平房。

    萍站在平房门口,用异样的表情打量仍在屋内收拾东西的男人,他衣上面部的灰迹使她有点酸楚,颤声道:“修文,你搬家,咋不叫我过来帮忙。”

    修文的眼里含着别人不易觉察萍却格外熟悉的感情,轻声道:“萍萍,除了书我没多少东西可搬,何必让你也弄一身脏灰呢?”

    萍淡笑道:“我晓得,你不愿院里的多嘴婆讲我的闲话,其实我无所谓。就算炳福知道我对你好,又咋样?修文,你不想把我也一起搬走吗?”

    修文也笑了:“当然想啊。萍萍,事实上,无论我到哪儿,你都跟我一起,天天一起,对么?”

    萍含笑不答,径直走进房内掩上门,扑过去就紧紧搂住他,一阵狂热亲吻。

    修文无法躲避,小声说:“别……我一身好脏……”

    “我不管……”女人身上的香气充盈小屋。

    窗户敞开着,那阵让人窒息的狂吻过后,修文避开她又湿又热的双唇,提醒道:“萍萍,当心人看见……”

    萍嘟着小嘴娇道:“我不管……修文,去我的寝室吧……”

    修文担心:“大牛呢?”

    萍说:“他老子不在县城,连家也懒得回呢。”

    男人被女人的一腔热情打动了,用毛巾掸去脸部身上的灰尘,轻捏她的手道:“萍萍,你先回去等我。”

    女人柔韧的腰肢一扭,羞嗔道:“怕招惹是非么?你们男人呀,还是乌纱帽要紧哟……”

    她闪出房门好一阵,修文的心还扑扑直跳,抹一把额际,竟浮出一层冷汗。而女人留在近乎空荡的房内的淡淡香气,又令他欣悦和欢畅。

    萍的寝室是她的独特天地,里面的每种陈设都整洁素雅,床单枕套更是白净得舒心。小小空间中的香气更加浓郁,能唤起人许多温馨浪漫的联想。

    萍望着修文清癯的脸,感叹道:“这是我们的家该有多好,我也不要太大,就这么十几平方,再加个小厨房。我系着白色围裙,为你做好吃的饭菜,该多快乐和幸福呀。”

    修文受到她情绪的感染,应和道:“那样真好,还有小文和我们在一起,人世间一定没有比这更美好的家庭了。”

    提到他们的儿子,萍容光照人双眸吐辉,漾溢出感人的母性之美。修文看得如痴如醉,以为她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圣母,那么高雅端庄,每丝微笑都透人心脾。

    萍说:“小文从小就聪明过人,他晓得怎样认识和亲近他的父亲,也不会辜负他的期望。修文,小文到巴人村插队落户几年了,你也该主动关心他的前途啊。”

    谈起儿子修文也激动:“萍萍,我跟你一样关心小文,恨不能掏出心来交给他。小文爱读书,在艰苦山村也从未中断学习,我多高兴啊!我正有个计划想跟你商量呢。”

    这种谈话的气氛和方式,完全像丈夫对妻子,萍有点沉醉,依偎着他说:“修文,啥计划?你快说呀。”

    修文抚着她羞红若花的面庞,说:“我想,这个国家经过一场大动荡之后,最需要的是社会安定,然后进行恢复国力的经济建设。这一切的基础是人才,而培养人才又靠教育,所以我才决定去小城中学当校长,也就是为国家做点最扎实的事情……”

    “修文,”萍把一根指头放在他嘴唇上,“我不想听你做政治报告,要知道你对小文的计划。”

    修文笑了:“看你好急,萍萍,简单说吧,我想让小文到学校补习高中课程,因为我有预感,国家需要大量人才,大学不可能老是靠推荐招收工农兵学员,过一两年肯定会恢复考试招取学生,我们的小文,一定能考上大学,你高兴吗?”

    “那还用讲啊!修文……”萍兴奋得不知说啥好,只把脸紧紧埋在他胸前,像个获悉喜讯不知如何表达的大孩子。

    修文知道这个小院并非风平浪静的世外乐园,也许树枝背后就有心怀叵测的眼睛。他必须谨慎,不为自己的职位,也要为萍和小文。

    他捧起她的脸,轻柔一吻:“萍萍,我该走了。往后,我会找机会和你见面的。”

    萍像从梦境跌回现实,有点懊恼:“你心虚啦?莫紧张,我不会在大白天要你上床的。你呀,总是担心这担心那,我真恨不得让所有的小城人都晓得:你才是我真爱的男人,小文是我们的儿子,可我,却不得不把这些死死压在心里,到底是为什么啊!我真恨自己呀……”

    女人的话说得很轻,眼眶里有泪却没流下来。男人一阵难过,用双手紧搂住她不停抖动的肩头,说不出任何话来。

    修文终于松开她,慢慢走向门边,几次想回头再看看她都忍住了。男人的悲伤,总是表现得沉默而又刚毅,和着女人的忧郁柔情,如一首动人的人生合唱。

    “修文,你等等。”

    萍取来温润的毛巾,过去为修文轻柔擦洗隐有汗痕的脸庞,她擦得很慢很细心,面前的男人像是一个孩子,她黑黑的眼仁里闪出母亲般慈爱的光亮。

    修文觉得毛巾微凉,使他燥热的心舒爽安静,也湿润起来,连十月的阳光也像银色水流涌向自己。

    他享受着那持久的柔和温情,好像在做一场梦。

    这场小城的重大变革中,最受实惠最为得意的女人还是美红。老高理所当然是新县委的第一书记,她这位剧团团长增补为政协常委,自己拿手的传统剧目《白蛇传》、《穆桂英》、《秦香莲》等又登上戏台。她台上唱得风流得意,下台走在大街也招来无数目光。美红焕发着二度青春,又成了小城红艳炙人的女人。

    阳春十月风和日丽,正是女人展示花容月貌的时机。刚从灰色梦魇中惊醒的小城,也有了不少敢于穿红戴绿的女孩妇人,那娇艳之色带来的生气,使小城有了新的活力。

    五六十年代就领导打扮新潮流的美红,更不甘示弱,托人从万州、重庆、省城带回最新时装高级皮鞋,甚至有人为讨好书记夫人专门去沿海购回走私化妆品,美红如获至宝悉心打扮,不时到街上招摇,仿佛自己才二十岁。

    演员的表演才能最好发挥在舞台上,生活里处处表演,会让人讨厌。美红却自我感觉良好,不论场合都尽情展示她的一贯作风,强迫人们知道她是小城第一夫人第一美人。老高最恼她这点,又忙于公事无暇管她,有时在家里告诫几句,女人依然我行我素。他实在无奈,只能暗怨自己当年看错了这个“马屎皮面光”的女人。

    女人到了如狼似虎的年纪,大多要患点情感综合症,不太安分守已只想炫耀卖弄的美红更是“病情”严重。小城百废待兴,老高一头扎在繁杂的工作之中,每天不是开几次会就是坐车下乡解决问题。和许多被折腾了十来年的革命干部一样,老高也很看重这次机会,要最后拼力一搏创造业绩。对自己浪漫多情的老婆,管束不了也不想管束,只要她不再玩出格来损害老公的威信,就由她去表演嘛。

    在老戏迷的吹捧喝彩下,美红在舞台上相当得意,觉得自己就像穆桂英一样英姿飒爽,台下男人都想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卸妆之后,只身回到空荡清静的小院,她又感到孤单寂寞。要有个知情识趣男人伴在身边多好,妇人心底里的欲求还是那么强烈。林华自杀后被救活又疯了,在万州精神病院治疗,十有八九是无法回小城了。李正昌那下流种,为搞一个小女人翻了船,落入开除公职回乡种田的下场。她讨厌矮子,却乐于利用他了,没这么个暗中牵线搭桥的皮条客,她要亲近一个男人就得亲自劳神费力,弄不好还会出丑,所以美红想他就有点怅然若失。

    美红几经犹豫,终于顶不住内心的情欲骚动,决意亲自去物色一个男人,解一解难熬的焦渴。她没有具体的标准和条件,只要她喜欢,能代替林华就行,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之间仅仅是“朋友”关系,绝不能因为什么男女之情影响她风风光光地做书记夫人。

    如果剧团白天不排戏,美红便无事可做,有时间逛大街串机关,满心风情地去寻找自己的猎物。

    一天在县委门口碰到春,想起这个小女人曾跟李矮子有层见不得人的关系,抓住她的软处或可利用,便叫她:“小春。”

    春吓了一跳,红脸道:“……阿姨,叫我吗?”

    美红显出不高兴的样子:“什么阿姨哟,嫌我老呀。就叫美红吧,我喜欢这名字。”

    春一脸泛白,低头道:“好吧,我听你的,美红,我也喜欢这名字,不像我就一个‘春’字,多单调啊。”

    美红笑起来,过去挽住她的手臂,亲热道:“这就对啦,春,别把我当官太太,我们交个朋友吧。”

    县委机关的小职员春,没料到大名鼎鼎的小城第一夫人会这样对待自己,简直受宠若惊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美红,你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就是。真的,我很会织毛衣,要不要我专门为你织一件,包你满意。”

    小女人不知用什么办法来讨好她,情急中把看家本领也说了出来。美倒不在乎一件毛衣,想想可以借此圈住她,就说:“好呀,我很想一件新式样的毛衣呢,春,我们去百货公司买毛线吧。”

    春忙说:“我有,还是从青海带回来的呢……”

    两个女人很快打成一片亲如姐妹,春自己也觉奇怪,在和易杰相会时跟他说了,易杰说:“这有啥嘛,书记太太也需要朋友,多个伙伴摆龙门阵也好呀。”春还是心上心下:“城里那么多体面女人,她为啥单挑我呢?”易杰说:“也许是缘分,也许是运气,反正跟她交往值得,说不定哪天碰到麻烦,她一个电话就解决了呢。”

    女人一起相处密切了,难免谈点男女情事,兴奋得忘乎所以之时,连内心的隐私也敢吐露。那天傍晚春陪美红喝了点葡萄酒,双腮绯红,芳心乱跳,在风情老手的挑逗下,竟羞羞答答把她和易杰的关系说了,这正中美红下怀,她立刻明白,自己物色多日的猎物,正是那个叫易杰的青年。

    趁着春的兴奋,美红说:“小春,你把那男人说得那么好,我倒想见识见识。”

    春如同遭了一瓢水淋,顿时浑身一颤,搪塞道:“美红,不好吧,他坐过牢哟,有失你的身份吧?”

    美红说:“我才不在乎呢,听说从牢里出来的男人野性更足,更要我这样的女人来调教呢。春,莫当我要抢你的情人,你们的关系我根本不管。”

    春又惊又怕又悔,却不敢表露,好不容易挤出点笑来:“美红,我不是那意思……易杰一定高兴认识你……”

    在美红的授意下,春安排她和易杰在自己的寝室见面,尽管她很不情愿。美红和比她年轻十多二十岁的易杰一见如故,却没表现出过分亲热,谈了些极一般的话题,春都觉得索然无味,高悬的心慢慢放下了。

    春以为美红只是喜欢和年轻男人接触点趣味,而跟自己正打得火热的易杰,也不会对半老徐娘感兴趣。谁知她大错特错,才明白一对各有所图的男女,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哟!

    那个阳光明艳的正午,春从外面回到寂静的机关宿舍,她早上随一个卫生检查组去了安宁镇,吃过午饭就乘班车回来了。

    她的寝室在底楼角落,窗外是几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清静而又隐蔽,和易杰相会很难让人发觉。

    春掏出钥匙去开暗锁,却扭不动,里面的检钮被人关上了。易杰有把钥匙,难道他知道她中午回来,特意来给她一个惊喜么?与此同时,又一个突然闪出的念头,使她面色陡变,吐气不匀。她没敢敲门,蹑手蹑脚溜到后面窗外,从窗帘没遮到的地方向里面窥视,立刻震惊得目瞪口呆。

    两个通体精赤的男女在床上憨睡,他们紧紧搂抱,那两张因过度放浪而显得有点虚浮的面孔,春看得更清楚,气愤得差点大叫:“美红!易杰!你两个淫妇奸夫,跑到我房里胡搞,太不要脸啦!”

    可她叫不出声,腿杆一软,一屁股坐在窗下泥地上,眼泪水夺眶而出。

    晚上,她找到易杰,冷笑着开门见山:“你小子好大胆,这么快和那婆娘搞上了。”

    易杰不惊不急:“有啥嘛,跟你主动上门一样,我不能拒绝。”

    春恨声道:“她大你好多岁,有啥好?”

    易杰的笑容有点冷酷:“哈,我们玩玩而已,你倒认真了。春,我跟那女人是相互利用,她生性桃花想尝尝年轻男人的滋味,我想要她……哦,现在不说,往后你就知道啦。蠢婆娘,你生气的样子倒有点儿好看。”春不再哭泣,扑过去一把搂住他,好像生怕他突然飞走。当晚春留在易杰那儿过夜,亲热间觉得他对自己比哪次都好。

    大元进城后直奔县委,在办公楼底层对值班人员说:“我找老高,炳福也行。我叫大元,巴人村来的。”

    值班员觉得这农村汉子口气大也有趣,给他端杯开水,指着一条木凳说:“大元同志,喝水吧,高书记他们在开常委会,研究当前农村工作的重大问题,听说上面有新精神呢。”

    大元说:“我来对了。同志,我就是来给老高说农村里的事。这些年呀,社员靠生产队活命,也跟生产队受穷挨饿,一天拖一天,有劲使不出也不想使,他妈的让人受不了哦!”

    “大元同志,”值班员吓得脸白,“小声点哟,你跑到这里来哭穷讲饿,当心人揪着辫子走不脱哟。”

    大元撇撇嘴道:“走不脱也没啥,到班房吃八两,也比在山坡上喝西北风好哇!唉,我给你讲这些有啥用?还是给老高他们讲,当干部的要晓得农民的苦楚才对哟。”

    值班员如释重负:“对头,给我讲也没用。大元同志,我看你跟老高很熟,有点啥关系吧?”

    大元说:“也没啥,只是那年躲武斗,老高被我们藏在巴人村老林里。”

    值班员说:“嗨,看不出你老兄是保护领导干部的功臣呢。大元同志,你莫乱说啥,也许老高会提拔你呢。”

    大元说:“我才不稀奇当干部呢,只要当农民的有吃有穿,过舒坦日子,就足够了哟。”

    两人谈得起劲,楼里有人出来,值班员提醒他:“会开完了,你赶紧去找高书记,不然他又开下个会啦。高书记的办公室,在二楼最里面。”

    大元忙放下水杯,急匆匆上楼找人。从楼上下来的部局干部们,都诧异地看着这莽撞的农村汉子。

    书记办公室外面,还聚着几个想解决问题的干部,可室内传来老高批评人的声音,他们都畏缩了。大元不管三七二十一,进屋就喊:“老高,我来找你有点事。”

    老高一看是大元,板着的脸有了笑意,挨批评的干部趁机脱身,门外的人也散去了。

    “大元,啥风把你吹来的哟!”老高握住他的手,用北方腔川话笑道。

    大元说:“你又成了正牌县太爷,我这山里土民哪敢进衙门挨板子哟。老高,是憋不住了才来找你的。”

    老高说:“巴人村有啥问题?你又碰到麻烦了吗。”

    大元说:“对你,我讲实话,农村都有问题,生产队长都有麻烦,可我不是来摆问题说麻烦的,我有两个想法请教你这县委书记,求你指个路。”

    老高略有兴趣:“对农村基层干部的想法,县委历来重视,大元,你大胆说吧。”

    大元受到鼓舞,腔调高了:“老高,现在生产队干活的法子不对,是红苕、包谷、南瓜一锅煮,你不爱吃也得吃。我想还是一家一户分开干好,爱咋整就咋整,只要不少国家一颗公粮就行啊!像种自留地那样舍死亡命,就好啰。”

    老高对他的话有点吃惊,沉吟道:“大元,我承认你的话有些道理,可对农村问题,县委一定要慎重。中央对农村工作有新精神,但重大决策还没出台,我们不能匆忙行动,不然要犯错误。大元,你还有啥想法?”

    大元颇感扫兴,支吾道:“这个想法嘛……还没想太清楚,就是想让社员们吃饱饭,弄点啥副业干干。唉,人穷怕了,啥都敢干啊。”

    老高不想表态,只是说:“大元,县委领导们知道生产队长难当,你这条硬汉子受的委屈也不少。现在上面的政治局势变了,各方面又在朝我们想的方向好转,农村生活会有改善的。大元,我这里有几十块钱,你拿去自由市场买点粮食,回村分给困难户吧。”

    “不,不,”大元像被烫着了,一蹦就跳到门边,苦笑道,“老高,谢谢你的好意,巴人村再穷,红苕、南瓜还是有吃的。我走了,耽搁你了啦。”

    “大元……”老高还想把钱给他,汉子已经跑了,那“咚咚”的脚步震得楼板直闪。

    大元冲出县委大门,心头有股说不出的苦味,摸摸衣袋里还有两块钱,就去北街口的小酒店买了一碗酒,啥菜不要一口一口地喝。他后悔去找老高,说了那些没用的话,人家倒把他当哭穷讨钱的人打发。他也不怪老高,农村穷苦又不止他们巴人村一个,县委书记憋急了也只能从自己包里掏几十块钱,还有啥办法?大元还是不甘心,不信一大群精壮汉子,在有山水的地方会老让老婆娃儿饿肚皮!

    一碗烈酒下肚,他黑黑面庞溢出一层油汗,双目定定地盯着人来人往的大街。卖酒的妇人不知这汉子有啥心病,怕他酒兴发作闹出事来,绷紧的心直到他走出店外才放松。

    大元东街走到西街,心情轻松不起来,不知不觉来到小城中学门外,猛然想起听人说修文放着宣传部长不当,到这清水校园当了校长。他又心血来潮,想找修文摆谈几句,吐口闷气也好啊。

    没读过几年书的汉子最不情愿进学校,那年莲老师就在这儿遭关押,他还带有几分敌意。

    大元进入校门,穿过两排修剪整齐的绿色植物构成的宽大甬道,迎面就那座式样独特的耸立着高高钟塔的办公楼,它使这所小城的最高学府,显得分外庄严。

    修文不在校长办公室,经一位老师指点,大元在一幢教学楼外花坛中的小亭里找到他。修文正和几位农村来的学生谈心,青年们用崇敬的目光望着校长,他的话确实使本来对学习无所谓的学生们产生希望受到鼓舞。修文在部队就善于宣传鼓动,这本事使他在振兴小城中学时大派用场。

    见到大元,他有几分高兴:“同学们,今天就谈到这儿,还有啥困难和想法尽管找我。大元,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也想找我解决问题吗?”

    大元一听就笑了:“修文,你那眼珠子真灵,把人家心子都看得穿。你是解决问题的能手,连小城中学这些烂摊子都敢接,我这点问题也不难吧?不过,老高没法子的事,很难办啊。”

    修文道:“你去找过老高?”

    大元说:“是啊,可人家要照政策办事,怕我惹麻烦。”

    修文说:“莫绕圈子啦,大元,把你那为乡亲们穿衣吃饭的事抖出来吧,当生产队长的,哪个不为这事急哟?老婆娃儿光着屁股吃糠咽菜,你脸皮朝哪儿搁呀?”

    他的幽默使汉子心情陡然松快,憨笑道:“嘿嘿,你真神呢。修文,我只是想让社员们像种自留地一样种生产队的庄稼,又犯了哪样神规天条?老高骇得脸都白了。”

    修文凝视那张黑里透红的脸片刻,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激动,几句话冲口而出:“大元,只要你和乡亲们觉得好,就干呀!还跑去找县委书记要啥政策哟,等你粮食丰收了他还要带人来总结经验呢!敢想不敢干,你算啥巴人村汉子哟!”

    这一点,大元茅塞顿开,他用手指搔搔头皮,说:“修文,还是书读得多的人灵醒,我算服了你,过年到巴人村喝包谷酒,全村家家户户都会请你这个贵客。”

    修文给他肩头一拳:“大元,你也这样客套么?还有啥事就讲,我忙着呢。”

    大元说:“在乡坝头,光有粮食撑圆肚皮,穷还是穷啊。修文,我一直想,咋个多搞点钱就好。砍老林的木头卖嘛,又可惜又败了巴人村的风水,打石头编竹席,也只能挣点油盐钱啊。日他个鬼,老子把脑壳想痛了也莫法哩!”

    看他那副样子,修文乐了:“大元,你肯这么为巴人村着想,脑壳破了也补得起呢。其实那年在你们村里蹲点,我就想过这些事,可时机没到不敢提出来。现在嘛,不妨大着胆子试一试……”

    “有啥好点子,快讲。”大元又急了。

    修文说:“我在你们村见过几把青铜短剑,还有些用青铜做的古味十足的玩意儿,很喜欢。于是想,若搞个什么工艺厂生产这些东西,肯定有销路,说不定能挣大钱呢!”

    “啊哈!”大元笑得嘴巴合不拢,“修文,你这点子绝啦!我们村里的罗老流他们就是老铜匠,他们还在绥定府、万州城开过铜铺子呢,好哇,这下可有干头啰。只是老山坡办厂子恐怕不行,还得想办法呀。”

    修文说:“我们学校有校办工厂,请你们进城来联合办厂,大家一块儿挣钱,如何?”

    汉子异常激动,抓过修文的手使劲摇着,所有的感激,所有的话题,都在火热的目光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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