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天气尚有些微寒,州城上空的云层也灰灰淡淡,只有环抱市区的凤凰山闪露着春天的新绿。那是一种带希望的色彩,使小文心头腾起一股少有的热潮。小文曾和朋友结伴步行来过州城,翻山越岭走了百余里路,在一个叫雷音铺的山口俯视一带河水围绕的城池,心头忽地一阵灰凉,一路的激动也化作冷风飘去。因为少年亲眼看到了除小城以外更宽广的世界,而在他熟悉的地图上,州城仅是大巴山麓最大的市镇,简直无法和山外的许多城市相比。于是世界之博大,人生之渺小,一齐交汇少年敞开的心中,引出慨叹和伤感。如今小文是以另一种心态进入城,然后从这里西去,到天府之国的首府,一个名盖西南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去读大学,心境自然大不相同了。从此这三十多万人口的州城,成了他从小城去省城的驿站,前面是广阔的天地他自信会有所作为。
州城火车站一片脏乱,开往省城的唯一一趟直快列车也相当破旧,可在小文眼里这一切都没什么关系,灰郁天空透出的光明正朗照着一个心怀大志的青年,一点脏乱一点破旧又有啥呢?他扛着柏木箱子走进月台已经汗流浃背,这是满满一箱书,他从自已搜罗来的那些书中挑选出来的,每一本都弥足珍贵,好不容易上了车厢,他一步步艰难挪到自己的号位前,想把木箱再举到行李架上,简直没有力气了。
“我来帮帮你吧。”
一个清脆甜润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是一个女孩。小文的头被箱子挡住没法看见她的脸,只感觉有双手使劲地帮他把箱子朝上高举,像有股爽快的山风卷去了疲惫,他忽地浑身冒出力气,“嘿”地一声把那笨重的家伙掀上了行李架。
他回头来寻找帮忙的女孩,当看清那张明晰爽丽的年轻脸庞,他不由一愣,张开的嘴没发出声。她太像陆萱了,俊秀中飘逸着文雅优柔的气质,简直如一首明快典丽的诗词。
女孩被他看得双颊微红,蓝黑色的眸子清光四溢,轻声笑道:“你的箱子好重,该不会装的石头吧?”
小文又全身淌汗,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紧张,看她的眼睛却一点也挪不开,口中机械地应道:“是书,全是书。”
“哦!”女孩像松了口气,本来好看的颜面又泛起一层妩媚光泽,把女性青春之美毫不掩饰地展现给他。
列车启动,把两个青年想说的话打断,他们面对面坐下来彼此默望,然后又都把脸转向窗口,去看那一片片晃然而过的风景,因偶然相遇而碰撞出的热情也渐渐平息。
这几天小文太兴奋太劳累,坐在椅上听着火车有节奏的声响,便想大睡一场,可对面那个明艳可爱的女孩,使他精神亢奋,想起刚刚过去不久又不会忘却的往事,它们随着窗外那些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山地风景一点点袭上心头……
消息灵通的萍和小文都没料到恢复高考制度的大事会来得那样快,这喜讯比一年来许多惊人巨变更令他们欣悦若狂。小城中学的师生员工也沉浸在激动情绪里,校长修文接连召开了几次紧急会议,动员师生们用最大热忱和优异成绩迎接新的高考。这次考试,也成了恢复这所名牌中学优良传统和崇高荣誉的关键,一座县城都为之振奋。萍克制不住对修文的感激,是他独具慧心预见到这一天,提前让小文到中学补习功课,聪明的儿子靠自己的学识才华考上大学,做母亲的岂能不骄傲。她到学校去找修文,一进校长办公室就扑入他怀里,像个小女孩一样喜极而泣。“……修文,我们的小文能考上大学多好啊……”男人拥着她亲吻带泪的脸,重复她的话:“是啊,我们的小文能考上大学多好啊……萍萍……”偏偏这时小文为高考的事来找校长,在虚掩的门口目睹了这感人的一幕。他僵立门外无法动弹,如果有谁闯来他会毫不犹豫地阻拦,护卫室内那对因为爱情而忘乎所以的男女的声誉。后来他故意弄响桌椅惊散他们,接着离开了,内心还为母亲和那个跟他很亲的男人捏把汗,自己那个粗蛮鲁莽的挂名父亲会怎么闹腾,他简直不敢去想。小文并不傻,过去的种种迹象他觉察出母亲和修文的特殊关系,也敏感到自己和那人的特殊亲情,有些猜想使他又激动又害怕,也为他们为爱护自己而付出的代价深深震惊。他真想对他们说:“爸爸,妈妈,我可以不读大学,只要你们能生活在一起……”然而他明白,像许多感人的悲剧一样,美好的情感往往只有瞬间的辉煌,长久伴随人生的却常常是难言的悲伤。
小文决定离开小城。为自己的前途,也为爱他的人。高考前的整个复习期间,他便进入了一种临战状态,每天深夜还在读在写,有时凌晨四五点便惊醒,洗洗冷水脸又开始捧起书本。萍虽不知什么是儿子发愤学习的动力,以慈母爱心关照他呵护他。有时半夜醒来看见那团灯光又想起那个男人,不由双眼湿漉漉的再难入睡。母亲失眠。儿子也能感觉,有时小文会过来陪她说几句话,尽管是平常话语,却是一个女人最需要的安慰啊。
那次独特的高考,在1977年多雾的冬天进行。一连三天,小城街道和居民们也格外静穆严肃,用怀有希望的目光注视着男女青年们结伙成群穿过清寒白雾走向小城中学,好像他们的成功与否直接关系着小城的未来。
萍六点钟就起床,为儿子准备丰盛早餐,悄悄检查他的几支钢笔是否吸足墨水,一丁点儿失误都不放过。小文则在门外花坛边翻阅课本,记诵自己认为的那些重点。炳福和大牛还在房内酣睡,小文读不读大学他们无所谓,好日子已经来了,随便找个工作也比其他人强。
第一场考试,萍本想亲自把儿子送到中学的,小文却不大情愿:“妈,我晓得怎样去考好。你跟着我反而紧张。”她只好在县委大门口站住了,小文的背影刚被一团雾气掩去,她又忍不住给修文打电话。
天出奇地冷,小文头脑出奇地清醒,第一场考试快开始的时候,他瞥见教室外面那个修长的熟悉身影,感受到关切的温和目光,他有些紧张躁乱的情绪一下平静许多。
小文考得很好,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肯定他会被北大、复旦那样的名牌院校录取,谁知他在第一志愿填写了省城师范学院中文系。萍问他:“小文,你想当教师啊?”小文说:“是的,我认为教师是一个平凡而崇高的职业。”萍想到莲姐、炜的凄凉命运有些不安,又想到修文心头才踏实些,没再说什么。
拿到录取通知书,小文才想起小菁也该参加高考,她一直是个既聪明又成绩好的女孩。他去县医院住院部,正在护理室做棉签的小菁仿佛晓得他的来意,柔声说:“小文哥,祝贺你考上了大学,其实我也想去考呀,可前些年我没心思读书,又干了那些蠢事,脑子成天乱纷纷的,想实习也没底子呀。”小文说:“小菁,只要你肯花上一两年功夫,一定会进大学的,这点我特别坚信。”小菁微微摇头,清纯眸子里有一丝忧伤,线条优美的唇角却笑着:“小文哥,莫拿我开玩笑了。我干好本职工作,帮妈妈料好家,带好我的儿子,一辈子平平淡淡过去,就算不错啦……”一团看不见的又柔软又坚硬的东西堵住小文胸口,他呆望着那张有些苍白却不失清秀的脸,把想说的话都压入了心底……
“咣当!——”火车一个急刹把小文从思绪里拉出来,抬眼一看窗外已是夜幕沉沉,车厢内的灯也熄灭了,只有两端路灯和地位茶几下的小灯还亮着。许多旅客已昏昏入睡。对面的女孩还没睡意,两道清润的目光在粼粼波动,见他醒来露出了笑容。那笑容是他感觉到的,她更像陆萱了,小文真想灯光再亮,再好好看看她,记住这张美丽的脸庞,有一点令他不安,灰暗中,她闪烁光亮的大眼睛像做梦一般,反映出她心底深沉的天性的骚动。这一点使她与陆萱截然不同,似乎是现代美与古典美的区别?他说不清楚。
他说:“看我好困,你帮了我的忙,还没道谢呢。”
女孩说:“没啥,同路人嘛。如果我有那么重个箱子,你也会帮我的呀。”
小文看不清她的脸,听声音极为爽耳,猜想道:“你是州城人吧?”
女孩道:“不,我是重庆人。在州城附近的铁山当了两年知青,就带点儿乡土口音啦。我听你是小城人,对么?你们把‘吃’说成‘七’把‘什么’说成‘么子’,所以说你们是‘么子县’的人,嘻嘻。”
说话有点风趣,小文笑道:“州城也有土腔土调啊,他们把‘你’说成‘椅’把‘那个这个’说成‘那歪这歪’也一样好笑吧。”
他们都想找点话来说,然后在话语中接近对方了解对方,他俩从内心不约而同意识到,这不仅仅是普通的异性相吸,在人生旅途上的青年男女都希望多个朋友,尤其是一见面就有好感的朋友。
这时车厢内灯光突然大亮,他们对视着,发觉对方的面孔泛着兴奋的红晕,嘴却闭上了。原来是列车长带着乘警查票来了,旅客们都得接受这突然检查,车厢内骚动不安。
查票完毕灯光再灭,两个青年都沉默不语,各自望着窗外想着绵长的心事。他们谁也不知道自己或对方是什么时候入睡的,“咣当,咣当”的列车声,的确是最好的催眠曲。能和对方在美好的梦境里相遇吗?他们临睡前的刹那都这么想过,并觉得这想法很好笑。
直快列车驶入省城北站,是凌晨五点过几分钟,这座文化古城还沉寂在一片灰暗的天色里。小文把手伸到车窗外,觉得股潮湿的水雾在飘动。车厢里性急的旅客们忙着下车,只有他对面的女孩还那么沉静,一只手抓着自己旅行包的带子,一只手指着行李架上的大木箱,问道:“要我帮你取下来吗?”小文体力已经恢复,跳上椅子双手一用力,木箱就稳稳地取到了茶几上,对她笑道:“谢谢你,当过几年知青的人,搬这点东西没啥,昨天上车是太累了。”女孩不说什么,冲他莞尔一笑,便提着自己的旅行包走了。此刻小文才想起连她的姓名也没问,好生遗憾。人生就是这样,人与人一面之缘,有的可以联结永生,而有的仅是擦肩而过不再相逢。美好的瞬间和长久的辉煌要看缘分深浅,是任何人不可强求的。
小文陷入一种怅然里神智也有几分恍惚,那个极像陆萱的女孩,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如一朵素洁的轻云。
“小文,你还在发啥呆哟,快下车呀。”
小姨燕子在车窗外大声喊他,小文这才记起妈妈给小姨拍了电报,要她到车站接他。此刻一车厢人都走光了,只有在打扫清洁的女乘务员不解地斜视着他。
小文扛着木箱赶紧下车,见到小姨和一个高大健壮的青年正等着他。
“小姨,你来啦。”他说。
燕瞪他一眼:“在省城,除了你这亲亲的小姨,还有哪个来接你呀?小文介绍一下,这位是东明,我的同班同学,工农兵学员中的兵大哥。哎,东明,你也别发愣,帮小文扛箱子呀,那么重。”
东明赶快接过木箱,借着月台上的灯光小文看清了他的面孔,这是个浓眉大眼的英武青年,如果穿上军装真是一表人才,小姨对他那么随便恐怕关系不一般吧?
燕看出他的疑问,笑道:“小文,东明是我的男朋友。吓你一跳吧,刚到省城那年,我们就在学校外面租了间农民的屋子,住在一起了。”
小文真的大吃一惊,小姨这么大件事,连他妈妈也不知道。他小声问:“小姨,你们结婚了吗?”
燕咯咯地笑出了声:“告诉你吧,小伙子,你看那么多外国小说,不会不懂,我和东明一起同居,如果能好下去就结婚,不好便好说好散吧。”
这又出乎小文的意外,结巴道:“小姨,你你们……那样,学、学校不管吗?”
燕说:“学校领导中的道学家不少哩!他们对学生中的男女关系管得特别严,弄不好就开除。可我也有办法对付呀,找一位当过公社书记的同学弄张假结婚证,就轻松蒙混过关啦。小文,我们工农兵学员里,结过婚有孩子的人一大把,啃书本都费劲,哪个有闲心管男人女人的事啊。”
小文稍许放心,不再说什么,三个人走到站外,广场上有好几辆大客车,车上还有标语彩旗,是各所大专院校来接新生的专车。
燕和东明却将小文带到一辆军用吉普前,对司机朋友打个招呼,便上了车。
吉普车朝省城东面开去,清晨中的偌大城市对小文来说完全陌生,但也有些亲切感。
“小文,欢迎你来省城。”东明向他伸出手,温厚笑道,“你小姨念叨几天啦,说你才是你们家族第一个真正的大学生,她不过是来混毕业证的。你就叫我东明吧,这样随便些,反正你小姨也不在乎。”
东明颇有军人气质,小文初识就有几分喜欢,说:“好吧,东明,是直接送我到学校去吗?”
燕接口道:“急啥嘛,小文,先去我和东明的窝看看,吃了早饭我们再用自行车送你去师院,我们两院校相距不太远。”
燕和东明的“窝”在大学旁边的僻静农舍里,金黄的茅草屋顶和褐红色泥土墙壁在一大簇青绿色竹林之中,还真有点村舍野趣。
这个“家”有十多平米,内墙用水泥石灰认真粉刷过,还安装了明亮的玻璃窗,配上图案好看的花布窗帘倒有那么点温暖小家气氛。
屋内陈设相当简单,一架双人木床,两个竹书架,一只式样老旧的立柜,还有吃饭写字兼用的方桌和两三个凳子,加上锅碗瓢盆。乍看上去,有点像到农村蹲点干部的临时住地。
白色墙壁上很清爽,没有刚在都市流行的明星彩照,或者大红大紫的画片,小文东张西望,还是在床头小柜上找到一个小相架,夹的照片是彩色的,里面是个眼珠晶黑溜圆笑得分外甜美的可爱婴孩。看样子面熟,可小文怎么也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就问:“小姨,相架里的娃娃是哪个呀?”
燕在灶台前煮鸡蛋,顺口道:“这是我的秘密,但可以告诉你。她是我和东明的女儿,才三个月,我给她起名叫梦梦,好听吗?她就像我的梦,有时让人留恋,有时让人害怕。小文看你那样子哟,好像小姨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
小文仍看着漂亮的小婴孩,说:“小姨,你说没和东明结婚,可你又生了孩子,咋回事啊!”
东明陪司机开吉普车走了,屋内只有他们两个,燕说:“小文,你读那么多书还不知道哇!小姨对你不需遮掩,梦梦是我这个未婚妈妈的私生子,现在还是黑人黑户呢。怎么,你是不理解还是害怕?认为你小姨是个作风败坏的女人?”
小文受不了她那白亮刺目的眼光,小声道:“我没那么想,只是……小姨,梦梦现在在哪儿?她将来咋办?”
燕的眼神柔和了,走过来看着女儿的照片说:“她在东明家里,东明的母亲很喜欢她。我早想过,如果我能和东明真心结婚成家,梦梦当然是我们的女儿。如果我们分手,那我也一定让梦梦跟我一起生活,再爱我的男人,首先得喜欢他!”
小文不是不懂她这种情感,只是觉得眼前的小姨不再是那个活泼纯真的美丽少女,她来省城还不到两年,已经是个成熟丰艳的女人了,跟她的两个姐姐都不相同。
他说:“小姨,你变得很快,连我的脑子也跟不上。但有一点也许我猜得正确,肯定是莲姨和我妈的命运,促使你更加照自己的秉性和意愿去生活,去寻找爱情。甚至为了自己所追求的某种自由和完美,不惜牺牲某些在女人看来很宝贵的声誉,这很不容易,我佩服你的勇气,并希望你成功。”
他的话使燕颇受感动:“小文,我非常明白这个世界上成功的女人并不多。像哲学大师尼采说的:‘男人们惯于取得胜利,而对于女人,胜利只是一个例外。’我希望自己是这个例外。”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颊红润凝脂,似清晨飘过微雨的花瓣分外迷人,乌黑眼睛里闪动着一种独特的光彩,好像从她整个年轻生命中焕发出来的。
小文内心深处的青春激情,被她鼓出来,由衷地说:“小姨,你真好,比在小城还好。”
燕感叹道:“小文,我并不在乎人家怎么看我,关键在自己怎样去生活。我知道。我的两个姐姐都想做好女人,结果都用自己的命运去印证了老托尔斯泰的话——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唉,我不想做好女人,太累,只要能做个能爱人又有人爱的真女人就心满意足啦。”
小姨发自肺腑的感叹,浸入小文整个身心,再看看照片上的小梦梦稚气甜美的笑脸,他深感这是到省城来上的第一课。
小文没料到大学生活开始得如此单调乏味,每日半天军训,一班年龄相差很大的同学在操场里机械地上操,学习各种标准军人动作,不时闹出笑话。班上有三个孩子的父亲,胡子巴茬的老三届,是在家乡中学教过高中后考来的,一边上操一边叽咕:“早晓得要上几个月洋操,倒不如在老山沟学堂里吃粉笔灰呢。骨头都老硬啰,还冒充啥兵大哥哟。”
话这么说,操还得上。大多数同学都明白在大学苦熬儿年,就为那张文凭,也就是俗话讲的:为了那张国家干部的皮皮。
教师们上课,不知是还没适应,是水平没发挥出来,或是这批层次丰厚复杂的学生肚里都有点墨水,每门课都上得平平淡淡像喝白开水,别说那些博古通今的老三届高材生,连小文也打不起精神来。
这座校园庞大陈旧,背靠有名的狮子山,校内长满梧桐树和夹竹桃,还有许多桂花树,想象十月桂花飘香的时节,那农绿中的金黄一定美。但它们在小文眼里,远不如巴人村的老林那么丰富多彩,这只是都市一角的一片富有文化气息的风景罢了。
最让小文感兴趣的是学院图书馆,尽管这里的藏书历经劫难,还是有不少他没读过很想读的书。还有那些崭新的每期都有那么一两篇引起轰动作品的文学期刊,更令他有些兴奋。他成了图书馆的常客,每天在这儿翻阅几小时报纸杂志,然后借一本刚刚开禁的名著回教室或寝室去读。他可以一面听课一面看书,有次他在课堂上看一位作家极富天才的幽默忍不住大笑,使得老师停讲气恼地瞪着他。同学们也为他好笑的样子忍俊不禁,他不得不逃出教室,从走廊一直笑到操场,冷静下来,又觉得没什么好笑了。这种神经质,他犯过几次,多是在读名人妙语的时候。
那天他从图书员手里磨出一本司汤达的名著《红与黑》,想离开嘈杂的图书馆,去个清静的地方认真阅读,刚走几步,身后便传来一个清脆甜润的喊声:“嗨,是你呀!”
小文扭头一看,顿时惊喜大叫:“哎呀,你也在这个学校啊?”
“嘘一一小声点,同学们都拿我们当怪物看呢。我们……到外面走走吧。”
“好啊,真的,我简直没想到。”
这不再是偶然相遇,而是一种缘分,一对男女再见的同时,都这么想。她就是火车上那个清俊可人的女孩,小文当时忘了问女生名,还懊恼不已,此刻知道她就是一个学校校友,不由喜出望外。
和这样的女孩在早春的校园里散步,小文有些激动,他昂着头勇敢地接受那些或羡慕挑衅的目光。女孩脸上始终挂着柔美的笑容,好像他们是老朋友似的。
女孩说:“那本《红与黑》我等好些天了,听说今天有人还赶快跑来,结果又被人抢先一步。心头好气,一看借书人是你,不知怎么又高兴啦。”
原来是一本名著使他们再度相逢,小文说:“书你先拿去读吧,我还有别的书呢,我……请问你尊姓大名。”
女孩明眸一闪:“我叫肖芳,在美术专业学画,你呢?”
小文说:“我读中文系,叫小文,从川东小城来的。哦,我已经晓得了呀,肖芳,你也很喜欢读文学作品?”
肖芳说:“学美术的人,没有文学修养和美学素质是不行的,否则画出的花鸟人物都活不起来,我在铁山当几年知青,基本上什么书都没读过,这次进校前就下了狠心,要把那些值得读的世界名著通通读一遍!”
小文嘉许道:“你决心好大,现在读名著,将来画名画。肖芳,要是当知青时,我们在一起就好啦,我会送好多好书给你读。”
肖芳说:“这不在一起了吗?小文,有了好书一定给我看看,不然就不够朋友了啊。”
“朋友”,这个词使青年怦然心动,看她时脸也红了,她又让他想起陆萱。
小文和肖芳成了好朋友,联系他俩的开始是书,后来是画。如同文学和美术结缘,充满诗情画意。
肖芳是个外表清纯内心复杂的女孩,看上去文静得像棵与世无争的小草,而有时她目光敏锐咄咄逼人毫无顾忌地袒露女性内心的骚动。小文和她接触一段时间,仍觉有层薄雾把她包裹着,使他们无法更加亲近。因为她太像陆萱,小文对她怀有一份珍惜,没有主动向她表达已经漫遍全身的热情。肖芳和他一起虽然高兴,也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尽情尽意。
那个星期六的黄昏,他们在学校操场一角相遇,像早已预谋的约会,两张年轻生动的面颊都映照着彤红霞光。
肖芳穿了件又薄又合身的鹅黄色羊毛衫,使体态显得又丰美又窈窕,整个人就像一团鹅黄色的茸茸春光,撩得小文热血贲张。
“肖芳,你……真漂亮。”小文涨红着脸有点口吃。
女孩“嗤”地一笑:“文学家,看你那眼珠子,像贼似的盯人,想吞了我呀?”
小文被她逗得心旌直摇:“大画家,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吃了豹子朋也不敢啊。”
有不少男女同学成伙结群沿操场跑道散步,好些人用异样的眼光瞅他们。
肖芳说:“小文,我们别在这儿让人家当西洋镜看啦,走,我领你去个又幽静又有情调的地方。”
这些日子小文的心正被她一点一点俘虏,喜欢听她摆布,尤其在这“人约黄昏后”的温馨时刻。
学院背靠狮子山的一面,是茂密的树木,别有风景。由于十分的荒芜,这儿杂草丛生,在早春的苍凉中又透出勃勃生机,是那些爱追寻山风野趣的大学生们喜欢来的地方。小文有次阅读闻一多的诗集《死水》,心情冷穆萧索,便到这片林子里来,一边观赏那些蓬乱的草木,一边记诵那些凝重的诗句。
小文也知道,过去或今天,这片树林中曾发生过不少或火热或悲凉的情爱故事,它们有的已经写进了或浪漫或现实的诗歌小说里。此时他和肖芳一同走入灰青色的树荫里,也正在走入一段情爱故事吗?
“哎,小文,这儿很好。”肖芳走在前面,用女性的直觉和画家的敏感,找到一块刚生出细茸青草的坡地,那四周是枝粗叶茂的老树们。
夜幕在缓缓降临,林子里荡起清冷的小风。小文挨近肖芳坐下,立刻闻到她身上溢出的淡淡芳香,一个激灵,情不自禁地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女孩也顺势依偎在他怀里了。
“多好的夜晚,这么宁静,树木透着香气,还有我们在一起……”
“你在朗诵诗吧?小文?我一直想问你,从你在火车上看我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的眼光有点特别,像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感情,为啥呀?”
“因为你特别,肖芳,老实说吧,你极像我初恋的那个女孩,真是太像了!所以我一看见你,心头就涌起一股特别的感情。”
“哦,原来这样,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是把我当作你依然深深爱恋的情人了。看来,我有点自作多情,真好笑啊……”
“不,肖芳,你不了解我和她那段故事。她比我大,已经和别人结婚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们之间没一点联系了。她只是我爱上你的机缘之一,其实你本人很可爱,使我冷却心底的情感又沸腾起来……怎么,你不信?”
“我信,小文,你是第一个真正对我说‘爱’的男孩,我很高兴。”
“肖芳,你爱我吗?”
“现在还难说清楚,有一点可以肯定,小文,我喜欢你,想和你一起……哦,我有点冷,搂紧我……”
她这么坦率真诚,小文一阵激动,把她紧抱在怀里,同时感觉她的身子在向草坡上软去,像得到某种暗示和默许,他把她平放在厚茸茸的草上,跪在旁边端详片刻,一只手伸向她的腰间,自己咚咚的心跳声,震得他全身直抖。
林子又暗又静,只有淡蓝色的夜光在枝叶间轻柔游动,使小文可以依稀分辨她同样显得激动的面庞。他笨拙地剥下她裤子的时候,她极为顺从,只轻哼了一声:“把你的外套脱下来,垫在下面……”他赶快照办,当手托起那丰润圆实臀部的一瞬,他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嗡”地大大震荡。接着他吸口凉气,怎么也强硬不起来,他急出一头冷汗,最后痛苦地说:“我不行……不知咋搞的。肖芳,我……”正仰身迎奉他的女孩小声说:“别急,我帮你,再试一试……”他竭力回想自己和陆萱的第一次,想刺激正在全身涌动的情潮,可还是不行,他气恼得差点绝望嘶喊。“小文,你太冲动了。没什么,下次吧,来,靠近我歇一会儿,”肖芳搂过他,像小孩一样依偎在他怀里,他喘出一口粗气,喃喃道:“真对不起,我——唉!……”女孩亲吻着他,甜甜地说:“啊,这样就好。你搂着我,什么也不要说,在这林子里静静地躺一夜,太好啦。小文,别难过,我喜欢你,真的……”小文说不出话,只有紧紧拥抱着她,不知不觉中,有两颗潮热的泪珠缓缓流入鬓发落到了泛着香气的草丛里。他想:是陆萱在冥冥中阻止我和她欢好吗?不是的,她在遥远异乡给那个男人生儿育女,恐怕早已忘记她的初恋情人了吧?
山林草坡之夜以后,小文和肖芳关系更为密切,除了上课都想方设法待在一起。在同学们眼里,他们已经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了。两人相处自然亲热,谁也没再次主动提出要偷尝禁果的事,但从彼此会心的眼神中,都知道对方在默默等待另一个相亲相爱的机会。
进入四月天气转热,小文穿着背心短裤在球场打篮球,挎画板的肖芳过来叫他:“小文,你跟我去个地方。”他丢下球就走,同学们明白拦不住他只有马上换人。他把外衣裤提在手上,问她:“去哪儿呀?”肖芳眼里迸出火花,狡黠笑道:“去一个老师的画室,我要你当模特儿。”进入大学以后,小文的身体渐渐健壮,越来越有男子汉的架势,连肌肤也浮着一层淡黑光泽。
他们进入一幢老式教学楼的画室里,肖芳关上门又拉好厚茸密实的窗帘。小文开了电灯观察这间宽敞的乱七八糟的屋子。靠墙摆了好些金属画架,窗边则是个木制平台,上面铺了色彩鲜艳的红丝绒,那大概是模特儿摆姿势的地方。不知怎么的,他觉得那铺满红丝绒的平台,很像一张床,肖芳带他来并不是要画什么模特儿,而是想和他……此念一起,他的脸跟丝绒一样红了。
画室很安静,仿佛整幢教学楼都没人。他们屏气静气悄声无息,两对含情脉脉的眸子交流着内心的狂喜和冲动,不需要暗示也不需要话语,两人非常默契非常从容,宽衣解带后便双双上了那铺了红丝绒的生命祭坛。
整个交欢过程中这对风华正茂的青年都激情澎湃,彼此进入契合得天衣无缝。女孩漫柔若水轻浪漫卷不时发出和美的娇喘莺鸣,男孩雄风浩荡劲吹不息那热血的喧嚣声自己也能听见,几次震撼心魄的高潮之后,他们忽地全身酥软融成一团,拥抱着不约而同地悄声呢喃:“太好啦,真好……”
他们并肩躺了好一阵,才一道起身,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小文伸手在那被秽物染湿的红绒上摸了一把。手上没有应有的血迹,他的心顿时咯噔一跳。
肖芳不是处女,为什么?他想问,却又强迫自己忍住了。
眼前纹丝不挂的女孩确实太美了,就像一尊纯白玉石精心雕刻的裸体女神,也如某幅举世闻名的油画中的女人那么圣洁和完美。
自己也不是处男。他不说,恐怕肖芳也知道。
星期天早晨小文去农舍看望小姨,他本要约肖芳同去的,想了想又决定独自前往。他不愿别人太了解小姨的私生活,尽管大学里男女间的关系日益开放,他仍想为小姨保守一点秘密。他倒乐于小姨认识肖芳,她会以女性的目光去观察品评他的女友,也许能揭开老罩在她颜面外的那层若隐若现的薄雾。
他骑车沿锦江而去,四月的河风迎面吹来,心情格外清爽。那座熟悉的在绿竹间隐隐露出金黄草顶的农舍,很快就到了。
穿过一段湿润的泥土小道,他走到农舍外面,屋里的收录机正传出邓丽君咿咿呀呀的歌声。这年头一台盒式收录机,在大学里也能引起小小轰动。中文系有个老师的香港亲戚送了他一台,一家人当成宝贝似的供奉着,特别重要的客人来了才放上一曲呢。没想到小姨竟拥有了这么时髦的洋电器。
“小姨。”小文兴冲冲叫着推开虚掩的房门,接着一愣,屋内站着一个正在结西装领带的男人,他并不是东明,从那保养很好的面庞去看,猜不出他的具体年龄。
男人见他就笑了:“是小文吧?燕子这几天老跟我说起你。认识一下,我叫刚平,是你小姨的朋友,在省五金交电公司工作。”
又冒出一个小姨的男友,东明干什么去啦?才个把月时间,难道小姨的个人生活又发生了巨变?小文有些困惑。问道:“我小姨呢?”
刚平整理好西装,显出一个男人自信的气质,说:“她接梦梦去了,我们打算带她去动物园玩。从小看看动物,对孩子增长智慧大有好处呀。”
听他口气,梦梦好像是他的女儿。小文虽悟出了一点他和小姨的关系,心头却极不是滋味。那个穿军装的东明,说什么也比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家伙强多了,小姨咋会看上这么个假模假样的男人呢?
小文不想说啥,坐在木凳上翻一本新杂志,耐着性子等小姨。刚平则拿把梳子站在一面圆镜前,一直非常细心地梳理他那黑亮细柔的头发,像要梳出某种派头来。
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响过,怀里抱着一个打扮得漂漂亮亮婴孩的燕回来了,她一见小文就欢叫:“嘿!快来看小梦梦,她多乖啊。”
满心不快倏地消失,小文接过梦梦,在她又白又嫩的小脸上亲着,小孩一点不认生,冲他笑了,那小嘴宛若一片粉红含露的花瓣。
刚平收整出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对她说:“燕子,我们带梦梦走吧,路有些远,骑自行车太累,我们坐三轮车去好吗?”
燕说:“刚平,小文来了,我们就带梦梦到望江公园玩。你去找你那些狐朋狗友玩吧,再见。”
刚平还想说啥,可见她面色冷严,就识趣地闭了嘴,露出理解的笑容离开了。
他一走小文就松了口气,审视着燕问道:“小姨,这个刚平是你的新男友吗?那东明呢?”
燕笑道:“好啊,小文,你胆敢审查起小姨来了。莫大惊小怪,东明和我分手是没办法的事,他是军人又是孝子,当革命领导干部的老子老娘看重儿子的政治前途,如果他跟一个地主女儿结婚,大学毕业以后就得转业到地方工作了。儿子前途暗淡,父母心头窝火,我钻进那个家还不烤焦啊。”
小文说:“现在唯出生论的风气轻多了啊,你想得太严重了吧,小姨,东明咋想?我看他很爱你。”
燕说:“东明当然爱我,但这个社会越来越现实,他娶我这样好自作主张的女人为妻,除了能享受些青春欢愉的甜美,还有什么呢?还是及早抽身离去为好。”
小文看着床头柜上那台盒式收录机,有点讥讽道:“就这样,那个叫刚平的西装男子,便抱着这台收录机向你大献殷勤,乘虚而入,成了你的新……男友?”
燕没生气,平淡一笑:“小文,你是想说他是我的新情人吧?那样说才准确。是的,小姨进省城后变化很大,我想交几个男朋友,认真相处些日子,看看到底哪个最适合我,再考虑和他长久厮守。这不是浪漫,而是一种实际,但跟当年你妈妈选择的大不相同。也许有人把这样叫作放荡,可我不在乎。一个女人要追求长久的真正的幸福,青春时期遭受一些挫折甚至欺骗也值得,女人最怕随遇而安将将就就,其实她一生都会不安,更无法将就。”
她的话很有道理,聪明的小文一听便懂,可他心底里还是为她的现实担忧,一个有了私生女的女大学生,日子不会轻松的。
他说:“小姨,梦梦呢?东明一家同意给你吗?”
燕的笑里有了一丝苦意,语气仍平顺:“当然,哪个有身份面子的千金小姐愿意嫁给一个拖油瓶的男人呢?东明父母虽喜欢梦梦,为儿子前程也不得不忍痛割爱。我也有个小条件,在没毕业之前把梦梦寄养在他们家里。小孙女本来是他们的大玩具,东明父母很爽快答应了,还说认我做干女儿,让我常去他们家玩呢。”
小文又问:“刚平是怎样一个人?他和东明哪个更让你喜欢呢?”
燕说:“小文,你是要研究小姨,把我写进你将来的小说里去么?怎么讲呢?刚平是我在锦江宾馆舞厅认识的,他是一家省级公司最年轻的副经理,精明能干。他刚和知青时期结婚的老婆离婚,想寻找一位有知识有情趣有风度的新女性,跟我跳一次舞就迷上了。碰巧东明跟我分手,他正好填上这个空白。对他嘛我不喜欢也不讨厌,爱恋中那种可贵的激情一点没有。”
小文笑了:“看来那家伙也是小姨感情的试验品。好啦,不谈这些了,我们带梦梦去公园吧。小姨,有时我真想写信给妈妈,把你这些事告诉她。”
燕抱起梦梦,说:“以后再说吧,说不定一收到信,她就风风火火跑来教训我了呢。哎,小文,你光盘问我,恐怕你这多情才子在佳丽如云的大学里,也有艳遇吧?有了就说来听听,可别瞒着小姨,我真担心有骚狐狸迷蒙你呢。”
小文说:“有一点,暂时保密。”
他们带着梦梦在绿风送爽竹枝摇曳的望江公园玩了半天,小孩看着园中那些金黄火红的花朵欢喜得直笑,那白胖的小手还不停地挥动呢。小文和燕的心情随梦梦的笑脸而轻松愉悦,看那些盛开的花树,他们才觉得春天真正来了。
回到学校小文就去找肖芳,不知为什么此刻他迫切地想见到她,哪怕看一眼,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自己空落落的心腔便充实了。
女生宿舍没有,美术系的教室没有,小文知道她在省城没有亲戚,也没有上街闲逛的爱好,一点课外时间不是读书就是画画,和他交往也是抽特别空的时候。此刻她会在哪儿呢?
小文急匆匆从大操场旁边走过,场内正在进行一场足球友谊赛,四周围了不少男女学生,他们不时发出大声喝彩。小文也喜欢足球,七十年代一伙重庆知青把足球旋风刮入小城,使之成为最热门的体育运动,连居民老太婆也津津乐道“角球”、“倒勾”之类的足球专用词哩。
他不知肖芳在不在人群里,绕场转了一圈没见她人影。忽地,他心灵一亮,拔腿就朝那幢老式教学楼狂奔,他的第六感官告诉他:她在那间画室里,一定在!
开门的果然是肖芳,可让小文惊愕不已的是她泪痕满面呆立在他面前一动不动,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里全是晶莹如珠的泪水。
“怎么啦?肖芳。”他掩上门轻声问道。
女孩仍不吭声,那圆亮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在她苍白的面颊流动。小文看那摆在房中的画架上,肖芳精心创作的一幅表现大巴山山民生活的油画,已被颜料涂得乌七八糟,就像一块脏花布。
他冷静下来温和道:“这幅画很好啊,差一点就完成了,哪个涂坏的?我帮你找他算账!”
肖芳抽泣道:“是我自己……冲进画室拿起笔就一阵乱涂……”
他更为震惊:“为啥呀?你……”
“小文,”肖芳突然扑过来搂住他,热泪直滚,“我不能再爱你啦!真的不能,原谅我……”
小文由惊到怒,双手按在她不停颤动的双肩上,厉声道:“你胡说什么呀!肖芳,是被那张画气糊涂了么?”
女孩使劲摇头:“不不,……小文,我真的不能再爱你啦!”后半句话她几乎是用尽生命全力叫出来的。
他像受到猛烈沉重的一击,手松开了,双目直愣愣地看着她,好像是个陌生可怕的女巫。
肖芳流着泪说:“小文,我是从心底里喜欢你,绝不想欺骗你的感情。可我今天在学校足球场看、看见我从初中二年级就爱上的那个男生啦!我们从上山下乡那天在火车站分手,他去了大凉山,我到的大巴山,通过几封信就失去了联络。整整五年,我们彼此多想念啊!方才看见他,我差点控制不住感情,要分开人群冲进球场去拥抱他,可我却哭着跑开了,跪到画室把这幅创作了多月的画哗哗地乱涂。小文,你说该咋办?如果你那个很像我的初恋情人,这时突然来到你身边,又该咋办?……”
这席话像一盆冷水,从小文头顶直浇下来,使他彻底清醒过来。是啊,如果陆萱此刻出现在自己跟前,该如何办呢?他理解肖芳,看她那满是泪水的脸蛋,就明白当初她和那个爱踢足球的青年相爱多深了。可在长长的五年之中,他又为什么不去大巴山找她呢?当过知青的小文更明白,为了深爱的女孩,使她有更多机会在艰难环境去追求不易到手的幸福,许多男知青宁肯压抑内心的火热感情,含泪割断和自己亲密女友的联系,即使她会误解并深深怨恨他。
这是知青时代,许多男青年真实情感的悲怆升华,可歌可泣。
他彻底平静下来,敬佩地望着眼泪斑驳的女孩,诚恳道:“肖芳,我理解你们,敬重你们的感情,它比一本书一幅画宝贵多了。你再也别想着我,就当我们是曾经相识的朋友。”
肖芳不哭了:“不,小文,你永远是我的朋友。我还要把我们的故事告诉他,让他更理解我对他的爱。”
小文说:“肖芳,别太性急,等有机会再对他说。我相信你真正爱上的男人不会错,现在我也明白了当初你为啥只说喜欢我了。”
女孩脸上有了一点笑颜,她从衣袋里拿出一支钢笔,带感情道:“小文,这是下乡那年我妈妈送给我的,留给你作纪念吧。我相信我们都不会忘掉这段美好的感情,也许将来你会为它写一本书,我会为它作一幅画。”
小文接过钢笔:“也许吧,肖芳,这事太突然,我现在可没有纪念品给你,明天去买吧。”
肖芳含笑摇头:“不要什么,小文,只要你记着我就行了。来,最后吻我一次,这就是最好的纪念……”
女孩搂住他的脖子仰起了白皙明丽的脸,那红润若花的双唇因纯真的激动而微微颤抖,两只饰有长睫的眼睑轻轻合上,她完全沉浸在温馨宁谧的情感里了。
小文不由自主俯身上去,给了她长长柔柔的一吻。
这一吻,结束了他的第二次恋爱。
“小文,有人找你。”
坐在教室一角认真看书的小文,听见窗外一个同学大声叫他。和肖芳分手后,他把全部精力投在学习上,避免和那些对他有好感的女生接触,连小姨那儿也少去。要读的书要研究的问题实在太多,何况他真想写点东西试试创作才能呢。
他合上书走出教室,一眼就看见那个穿灰色中山装的修长男人,正对他微笑,脱口叫道:“是覃……叔啊!”他差点叫出那个称呼,心里又激动又杂乱。
修文慈爱地注视着他,手里提着一捆书:“小文,我来省城开教育会议,你妈妈托付我来看你。这是十几本刚开禁的外国名著,今天早上我在春熙路新华书店排队才买到哩,送给你吧。”
小文感觉到温暖,接过书说:“谢谢覃叔。”
修文看了看他教室,说:“小文,你把书收好,我们一起去看你小姨,然后到城里找个好餐馆,我请你们美美吃一顿,好么?”
“好啊。”小文没任何理由拒绝他,何况他还真想亲近这个与自己有特殊关系的男人呢。
燕看到修文也格外高兴,喋喋不休地问了好多莲姐萍姐和小城的事,修文很耐心很风趣的回答,使她笑声不断。
“修文,看不出你还很幽默呢。哎,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像你这样有职位又有才干的南下干部,除了那个人,居然没一个小城女人迷上你吗?你也没爱上别的女人吗?好奇怪,你从解放进城独身到现在,都二十几年了啊!”
“燕,这并不证明小城女人不可爱呀,只是我这人很笨,不讨女人喜欢罢了。”
“我可不那样想,修文,我知道这其中的隐情,那是段很动人的故事呢。看你呀,脸都红啦,被我击中要害了吧?”
“你这小丫头,上了大学也会编故事啦。……”
修文口气有些不自然,脸也红得厉害。在一旁装作翻杂志的小文暗为他捏把汗,忍不住冒出一句:“我饿了!……”
燕也觉得自己问过了头,就说:“走吧,修文,我和小文今天可要好好吃你一顿。”
修文说:“到锦江宾馆吧,那儿还能吃到广东菜呢,我让你们两只馋猫痛痛快快一饱口福!”
锦江宾馆大厅和底楼餐厅装修实在豪华,也算在书里见过不少世面的燕和小文看得眼花缭乱。修文叫了一桌菜,好多是他们从未吃过的,那些相貌姣好的女服务员的殷勤也让他们受不了。
“修文,你是让我们两个土包子开洋荤吗?”燕笑道。
修文说:“不瞒你们,我也是仗着胆子进来的。哎,我们都放松吃吧,别让那些眼里只有洋人的家伙笑话我们。”
小文没吭声,心里却想,这种地方有啥了不起,将来也许我是这儿的常客呢,什么时候带妈妈、莲姨和小菁来一次就好啦。
一餐丰盛晚宴三个人吃得很开心,步出餐厅,修文问道:“燕,小文,今晚想咋个娱乐呀,去看电影,还是别的,你们尽管要求,我可是揣了大把票子上省城来的呢。”
燕知道这位打了多年单身的男人存款不会少,就说:“我们去宾馆九楼吧,那儿有舞会,在省城属第一流。修文,是你要我们开眼界啊。”
修文说:“跳舞我还会一点,不过是老样式,走吧。”
他们乘电梯上了九楼,立刻有优美的乐曲声传来。装饰一新的舞厅门口,聚着好些青年男女,他们都是特意来快乐今宵的。
买了门票步入舞厅,燕情不自禁地挽起修文的手臂,然后依偎着他随着乐曲曼舞起来。修文的舞步并不差,显得端庄大方,加上他那颀长笔挺的身材,展现出一种男人风度。燕则体态婀娜舞姿妙曼,和他配合得相当默契,每次旋动都博得一些旁观者的喝彩。
小文还没学会跳舞,他在吧台要了一瓶汽水,走到灯光昏暗的舞厅一角坐下,冷静地观赏舞池中翩翩而动各显风姿的男女。他觉得小姨和修文是很好的一对,就在省城的红男绿女中也相当出色。
忽地,他身子猛烈一颤,随即僵在沙发里,本来活跃的思绪也一下凝固了。手里的汽水瓶掉在地板上,他也不知道。
肖芳和一位高挺健壮的青年,也在舞池中尽情曼舞,一个小鸟依人,一个潇洒奔放,真是很好的一对。肖芳没看见小文,她脸溢欢笑,完全沉在甜美的欢乐中了。
小文久久地凝视他们,为肖芳找回真正的爱情高兴。不知为什么,泪水渐渐迷糊了他的双眼。
他站起来走出舞厅,上了一道宽敞的露天平台,从这儿俯瞰灯海中的省城,又激动又复杂的心情慢慢平静。
三十五
燕骑自行车的姿势很美,如一股爽丽的风飘逸而过,会招来无数追逐的目光。她驱车进入师院校门时,情况也是如此,几伙男生像饱了眼福一样愣愣地盯着她,有个高挑英俊自作多情的家伙还打个响榧冒叫一声:“嗨,好乖的妹儿!”她理也不理,柔腰优美地一侧,朝中文系那幢教学楼奔去,她颀秀的背影,尤其那翘在车垫上浑圆肉实的臀部,招惹得那些春情初动的男生们热血喷心。有人叫道:“好一个狐狸精,勾魂哩!”风把话吹进燕耳朵里,她无动于衷,此刻心冷脸也冷,似乎人世间的苍凉都涌入她心坎里了。
这是下午课外活外动时间,很少有大学生能坐在教室里钻研书本的。这批老三届居多的大学生,心怀大志的不少,来混个文凭换个体面工作的人也不少。小文是年轻有志者中的一员,此刻坐在教室一角读莫泊桑,法国贵族浪漫中的情欲又旺盛又荒唐使人感叹。莫泊桑的小说有不少动人之处,但他总觉文字不如巴尔扎克妙,仔细一想,也许是巴尔扎克得益于翻译家傅雷的缘故,莫泊桑的原文一定精彩一些。
“小文,”燕骑车到了窗外,就在车上叫他,“你快出来跟我走!”
“啥事这么急啊?”小文不情愿地合上小说。
燕一脸冷峻:“骑车跟我走就晓得了,快点。”
这个小姨是以她的方式在读大学,生女儿,换男友,不停进行情感尝试和体验,学习成绩居然还非常优秀,有时小文都把她当一本书来读了。
他们并肩骑车飞出校门,又招来些热辣目光和挑逗话语,像达成一种默契。他们都装作不闻不见飘然远去。
上了沿锦江而行的公路,小文才憋不住了:“小姨,啥事这么急啊!”
燕仍骑得风快:“到我那儿就晓得啦。”
小文瞅一眼她的冷脸,心想:她又和那个西装经理闹意见了么?他不想问,要感情丰富的小姨上男人的当,也不那么容易。
穿过竹林小道,小文就看见一个身影熟悉的女孩,在小姨租用的农舍前扫地,看清后心头一热扬声大叫:“小菁,是你啊!”
扫地的小菁抬起脸来,白里透红自然流露出女性的俏丽,娇羞一笑:“小文哥,我就来不得省城呀。”
小文走近看她眼圈微黑面颊有点清瘦,昔日的伤感又涌上心头,又叫声:“小菁”,便未语凝咽,两人面对面站着,有些发怔。
燕放好自行车,轻笑道:“看你们那副样子,是宝哥哥和林妹妹么?小文你还不快进屋看莲姨,她病啦。”
小文倏地一惊,冷汗泻遍全身,抢步进入农舍,只见一个满头灰白短发脸庞浮黄身子虚胖的妇人,病哀哀地倚坐在床头,眼角悬着昏浊的泪珠。
她这样子对小文是沉重打击,他简直没想到自己美丽若仙年岁未及五十的莲姨,竟然变成了如此浮胖苍老病魔缠身的老妇!像多年屹立中心的偶像突然坍塌,散成无数碎片朝他击来,小文痛苦得接受不了这个冷酷现实。
“六姨!——”他扑过去拉住莲姨的手,泪如泉涌想止也止不住。
莲也流泪,伤心道:“小文,六姨病了,莫法好了。想到省城来看看,还是你妈妈想方设法,才让小菁陪我来哟……省城医院也治不好我的病,我晓得,病根子是小菁爸爸死那年就落下的哟。可我想来省城一趟,那年暑假,我和炜一块儿到省城旅游,到武侯祠、杜甫草堂,又上青城山……多好啊。我……我还想看看你和燕咋个在省城念大学,可惜小菁没这福气,她又聪明又会读书,只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哟……”
小文听着姨妈的念叨,心绪怆然。小姨没进屋来,大概她们姐妹该哭的哭了该说的说了,她怕加重姐姐的悲伤。小菁也留在门外,她内心的伤痛不会比母亲少,小文明白小姨到学校找他时为啥那么冷峻了。
他强忍泪水,安抚道:“六姨,你来了省城就好好治病吧,少想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我和小姨读了大学,小菁也会慢慢好起来,你就放心吧。”
莲微微摇头,灰白的发丝轻轻抖动,那含泪的双目也一片灰白。“唉,——”她吁叹一声,呆望着小文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孔,喃喃道,“小文,莲姨晓得这身病好不了,不想那些事日子更过不下去。有句话在我心头旋了二十几年啦,一直想跟你们说,又说不出来,如今身体拖到这个地步,再不说不行啦。你想听吗?小文。”
小文不想让正值中年却虚弱不堪的姨妈伤心,忙说:“六姨,你讲吧,我听着呢。”他回头看看门口,燕和小菁那两张又白又冷的脸挂着清冷的哀伤,正倚在门的两侧,宛若两轮清冷之月令人心一个劲地透凉。
莲仿佛没看见她们,缓缓地呢喃:“这些年啊,我一直在想,一个女人或者一个男人有爱情是好还是坏哟?年轻那阵我最骄傲最自豪的就是有了爱情,有了自己最珍贵的男人,似乎这世界上的一世都完美无缺啦!哪怕受苦受穷只要感情上富足,就是一个幸福女人啦!现在想来,爱情是好,有爱情的生活是好,可是它不能伴随一个人的一生的话,那个好就比坏还坏!要害人一辈子的哟……当年我跟炜多好,花前月下相亲相伴,长江之畔山盟海誓,有他我什么都可以不要,连做团长夫人也不屑一顾。爱情啊,能使一个女人纯洁和勇敢,她像天底下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日子清苦点又啥呢?有爱的生活是诗歌也是小说,多好啊……”
她双眸间灰白色的冷光不见了,闪耀着一种热情柔和的光焰,那是被心底残存的爱火点燃的,这光与火照出她昔年的美丽,相当震慑人心。小文和门边的两个年轻女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含泪的爱火在眸间静静地燃烧。
“……我好悔哟!小文哩,莲姨坦白告诉你,啥也不瞒。二十多年,我想一次悔一次呀……唉唉,我为啥那么看重爱情呢?你死我活地得到它又有啥用啊?那些跟书本里舞台上差不多的甜言蜜语,还有心灵相通的眉来眼去男欢女爱哪能滋养一个女人一辈子哟!原先我好天真,看炜一眼就激动得不得了,他抚摸我一下便飘飘欲仙,现在想起就像戏台上唱梁山伯与祝英台有啥意思哟……爱情是啥东西呀?吃不得穿不得,只晓得折磨人,有时像刀子捅在心坎上滴血流不出痛得人想死啊!小文,莲姨好悔呀,要是没得跟你炜叔那场爱情,就不会有小菁,就不会有半辈子的凄苦,还不会连累小菁一辈子……我不管跟哪个喜欢我人才相貌的革命干部结婚,日子过得会比好多小城女人强啊!唉,偏偏我鬼迷心窍,宁要爱情啥也不要,真应了男人咒女人的话——头发长见识短哟!嘻,爱情,是一场梦,梦好点还可以哄哄自家,做场噩梦好难熬哟!嘻……”
莲的笑声古怪疹人,屏息聆听的三个青年惊愕难过,他们不敢打断她,僵立着默望那张时青时白时红的浮胖面庞,心里涌出许多酸楚和哀怆。莲的眼光投向窗外,翠绿竹枝间有两只黄蝶在相伴而飞,那翩然亲昵的样子,又引她一阵无声冷笑。
“……炜倒好,爱过了就走了飞了,丢下我和小菁替他受罪,不是一天两天,是十年二十年一辈子啊!我好悔哟,小文,爱不爱有啥嘛,只要男人能供我吃供我穿,把日子过得富富足足平平安安就够啰。我呀,就羡慕你妈,她嫁给炳福才是有眼力哟,那日子过得又风光又实在,人走在小城街上也昂头挺胸,好多女人看得眼热哟。我在巴人村和安宁镇不顺心就想你妈,她在大红伞下体面生活,没哪次运动受了冲击受了委屈,被男人像菩萨样供着哩。我哪能跟她比?一个清贫的小学教师,一个右派分子的女人,想的没有,不想的偏来,哭也找不到个地方痛快哭哟!小文,女人的日子到底该咋过,莲姨不晓得,只是像我这样过几十年太受屈太不值了啊……还是你妈妈那样好,管他爱不爱,活得体面安实就足够了啊!莲姨要是有二辈子,肯定要像你妈那样活,管他对不对哟……小文,你莫笑莲姨,我是苦怕了骇怕了,再经不起那样的日子折腾了哟……”
莲半闭着眼睑,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只有嘴唇在微微抖动,她像是入睡了,又像是沉入了那灰暗的记忆泥潭无力自拔。凝聚她灰白颜面的浓厚哀伤,把她整个脸庞都扭曲了,小文眼里心里那个俊秀清丽的莲姨不复存在,她成了一个灰发苍苍浑身浮胖毫无姿色的衰老妇人。
门口的两个年轻女人都哭了,用手绢捂着嘴,害怕啜泣声惊醒昏昏欲睡的妇人,又招来她喋喋不休的悔恨和抱怨,再多听一阵,她们的精神也会崩溃的。
小文走到窗前嘘出一口闷气,五月的明朗阳光正洒在竹林枝头,每片绿叶都晶莹含光。那两只黄蝶还是结伴而飞,不时做出亲密缠绵难分难舍的样子,演出优美感人的情爱之舞。青年一点不激动,反而看出几颗冷泪来。黄蝶引他走入三十年前那个明媚的春季,在浣花溪畔武侯祠前,一对年轻俊秀的男女相依相伴,款款春情随蝶翻飞,那情景多么好啊。他们根本不知道也不去想日后的坎坷与悲凉,心身完全被甜蜜温馨的爱情阳光照耀着,偌大省城的所有春花都为他们而烂漫开放,那并不是一场梦啊!一对恋人都能听到对方激动的心跳喧嚣的血浪,幸福笼罩着他们仿佛永不逝去……
一阵摩托声打断了小文的伤感遐想,一个骑着崭新铃木100型摩托车戴头盔的青年,从竹林小道驶来那架势好神气。
“燕子!”刚平摘下头盔,把油亮的头发一掠,得意地叫道,“快来看我的新车,一位香港亲戚送的。”
还没从哀伤情绪挣出的燕盯他片刻,冷冷道:“刚平,你自个儿去大街上兜风吧,也许能招好些漂亮的女孩眼热心动哩。就挑个绝代佳人,让她搂着你的腰满城露脸吧,哼。”
刚平被说得一愣一愣的,没好气道:“燕子,你咋个啦。”
燕说:“没咋个,就是不想再见到你。”
这一激刚平反而动了感情:“你说啥呀?燕子,我可真心爱你呀,要我把心掏出来都行。你以为我稀奇这么一辆摩托车,只要你一句话,我马上把它丢进锦江,看也不看一眼!”
燕的口气更冷:“啥爱不爱,我才不管呢。刚平,你走,就当没认识我。别不识相,灌啥迷魂汤也没用啦。”
刚平又纳闷又不心甘:“你……你是要耍我么?昨天还对我那么好……”
燕说:“昨天是昨天,耍你就耍你。刚平,你最好恨我,说我燕子是最冷血最无情的女人,满世界宣传都可以。我的话完啦,再不想说啥啦,走啊!”
“燕子……”刚平还有点留恋,又咽不下那口气,又恼恨又无奈地瞪她一眼,“轰”地发动摩托车,一溜烟冲走了。
“小姨!——”泪流满面的小菁扑去抱着她,轻叫道,“你为啥这样,是我妈的话刺激了你么?”
燕紧搂着她不停颤动的身子,笑道:“小姨又不是没头没脑的小女孩,我对自己做了什么,该怎么做,再清楚不过啦。你放心,莲姐的话使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情,自己该如何去爱去生活,许多过去迷惘的东西现在有所醒悟,我很感激她哩。我坚信,对照两个姐姐走过的日子,我会比她们生活得好多了。小菁,你信吗?”
小菁噙泪点头,脸蛋紧贴在她丰满温柔的胸前,好像一个小女孩依偎着自己的母亲,想吸取些勇气和力量。
小文静观着这一幕,心境格外庄严肃穆。
女人懂得男人,男人却很难真正了解女人。
那两只黄蝶还在春风里翩然翻飞,像两团阳光扑闪着晶莹的羽翅,掠过翠绿竹枝,扑入小文心头,燃起他黄蝶般的心情,却又止不住淡淡的感伤随它们四处飘荡。
莲的病情相当严重,每天她发间都要增添几根冷亮的白丝,脸庞和身体浮胖像灾荒年的水肿病人。女人到了这地块大多有些恐怖,莲却出奇地镇定,有时蜡黄色面孔还浮起些微笑。西医要她打针吃各种药片,中医要她灌下一大碗一大碗黄黑色的药汤,每位医生对这个曾经美丽过的女教师治疗都忍不住要加入些同情和伤感。莲竭力平和地接受着应付着,其实她非常明白,即使有济世名医的神奇药功,对自己正在枯萎的生命也无济于事。二十多年接连不断的追悔和痛苦的折磨,对一个柔弱的女人来说也到尽头了,除了想对几个至亲至爱的人倾吐之外,她已麻木得一声都不想吭了。爱情是梦,省城是梦中最后的驿站,莲生命最后的热力在春风中消散着。那两只黄蝶一直追随着她,如两团黄色的阳光照耀着她,用它们的舞姿在天地间演绎那段永生难忘的人生故事。
莲看不见黄蝶,只看见过去。回忆是欣慰与悲苦交织的事,像漫长无尽的黑网,她进去便出不来。即使看到黄蝶指引的缝隙,她也不想出来了,耗尽心力的女人只想得到最后的平静,这不算过分要求吧?
稍有时间和机会,莲就租一辆人力三轮车,让车夫带自己去省城每一个该去的地方,那一片熟悉的风景,一棵树或者一片水,勾起心潮又渐渐平息下去。她不是来找寻旧梦的,也不想来祭奠早已飘逝的青春和爱情,只为触景生思让回忆的冰水再度倾泻而来洗涤痛苦不堪的心灵,然后忘却一切轻松离开人世。这也许根本做不到,她还是拖着重病之躯,在女儿的陪伴下从川东来到川西,来到那场无尽欢乐无尽痛苦的情梦的一端。莲不敢再去万州,她有种强烈预感,只要自己一登上太白岩,俯瞰她和炜曾一同赞美感叹过的滔滔长江,她便会满面泪流双膝下跪再也爬不起来。多情万州最无情,梦里长江更伤心……莲不敢想它,无意间它从心头掠过,凝固在眼眶的泪水就会滔滔而流,竟然没一点声息。
有时燕、小菁和小文也陪她出去,彼此很少说话,生怕一语不慎又勾起她的回忆,再喋喋不休讲那些悔恨交加的话。一个女人决心抛弃自己的时候,总会想方设法耗费生命,其手段近乎冷酷残忍她也不顾,脸上还带着慑人的微笑。莲已经进入了那种状态,自己却毫不知道,三个年轻人亲眼目睹,都明白再有至爱之心也无回天之力。
莲的精神突然好了许多,面部浮肿也消了不少,原先又大又黑的双眸也波动着柔和的清光。燕和小菁好高兴,又不敢太激动,跑到农家院子采了些粉红月季来插在花瓶里,让它表示她们的心情。小文却有一种不祥预兆,但又没法对她们讲,只好带着残存的希望注视事态的发展。他爱莲姨,跟爱自己的母亲一样,那种感情的绵长和深厚完全可以和人世间任何伟大的温情媲美。
趁姐姐身体和心情好转,燕对她坦白了自己的爱情故事,还有小梦梦的出生和现状。她以为姐姐会狠狠责备自己,而莲听后一脸笑容,平和道:“燕,姐没啥好说的,只觉得你长大了,比我和你萍姐这么大的时候,要成熟坚强多了。你用自己的方式去爱去生活,去寻求理想的男人,就生了小梦梦,又有啥不好呢?姐只爱过一个人,还为他受这么多苦,没啥经验告诉你,只想要你把握好女人对男人的感觉,这很重要,感觉不到位,一切都变了味甚至不存在。有人说,女人是柔脆的情感丰富的动物,随时要求男人的爱抚。这经历我有过,它确是女人的弱点。任何女人跨过这一关就好啦,燕,我看得出来,你已经是过了感情关的女人啦。小梦梦一定很乖,带她来跟我玩,哦,这又像一场梦,一场美梦,不是吗?燕妹。”
燕很少听见姐姐说过如此智慧的话,相当开心:“好啊,莲姐,梦梦可漂亮啦,像小菁小时候一样,简直像个洋娃娃哩。”
小菁在旁边听了小姨的故事,虽回想起自己那段懵懂冒失的恋情,还是欢慰多于伤感。生活这本大书一直对她翻开着,她越读越品出其间的甘苦滋味,知道该怎样去做一个女人了。
燕将小梦梦从东明家带回农舍,白胖可爱的小孩成了欢乐之源,她的一笑一闹都使大家高兴。莲捧珍宝似的捧着她,含笑的口里念念有词:“哦哦,我们的小梦梦,乖乖的小梦梦,有你姨妈的病就好啰,你的小文哥哥小菁姐姐就欢喜啰,哦哦……”
小孩睁着乌亮大眼望着她,棱角分明的小嘴甜美地笑着,莲忍不住泪眼婆娑,几滴晶莹泪珠落在她嫩白的小脸上。
自从梦梦接了回来,莲就不再打针吃药,也不去省城那些风景名胜追寻旧梦,整天和小孩待在一起,跟她说笑话唱儿歌,好像心里早已死去的希望又被幼小的生命之火重新点燃。莲的脸庞红润有辉,昔日的美丽仿佛又回来了。
这是奇迹,使一直关注她的燕、小菁和小文又高兴又担心。
一天莲对他们说:“我要回小城去了,燕,我想小梦梦跟我一起走,她是我的良药,有她我啥病也没有啦。”
燕想了想说:“好吧,姐,我正要实习,地点就选在小城,我和小菁带着梦梦一道陪你回去。”
莲说:“好啊,我们俩姐妹带梦梦回小城,管他哪个讲啥呢。我想过了,小菁该留在省城补习功课,争取考大学,我不想她再回小城去了。小菁,妈虽然疼爱你胜过一切,却在你长大成人后没有为你做过一件称心如意的事,好难过啊。这次妈左思右想,替你决定了,别管什么工作不工作,在省城准备考大学谋取前程,肯定会改变你的生活。妈又要说后悔的事啦,当年我和你爸爸如果不从万州回小城,而是到省城来参加工作,一切都不会像今天这个样子啦。”
小菁虽然意外,却很感动,颤声道:“妈,我也这么想过,可你身体那么差,需要人照顾啊。我在医院当护士多少对你治病有好处……”
“小菁!”莲打断女儿,“妈过去很少有勇气作过什么大的决定,这次你听妈妈的,不会错。在省城有你小文哥帮助,你小姨也很快回来,你奋斗出个样儿来,对可怜的妈妈也是安慰啊。燕,小文,你们说呢?”
燕说:“小菁,你妈妈的决定是对的,留下吧,就住我这房子,小文他们师院附中就有补习班,你那么聪明,肯定能考上的。”
小文说:“小菁,别的不说,就凭莲姨为你的一颗爱心,你也该听她的话啊。”
小菁哽咽了:“我……”
莲脸上显示出少有的刚毅与坚强:“你担心与王永辉的婚姻是不是?担心儿子的吃饭穿衣是不是?莫怕,有妈妈和你何叔呢!会好的,啥都会好的。小菁啊,你再不能像妈妈那样过日子啦。”
“妈妈!……”小菁依偎在母亲怀里,第一次放开声音痛快大哭。
那个五月的亮爽清晨,燕和莲俩姐妹动身,去火车站,小文小菁兄妹为她们送行。
莲抱着打扮一新的小梦梦,燕提着行李袋,阳光照在她们脸上,闪耀出那静穆的女性的光辉,分外美丽迷人。
小菁失神地望着母亲,小声道:“真想不到,妈大病一场,还那么漂亮。”
小文笑道:“莲姨本来就是家族中最漂亮的女人嘛。如果不受那么多委屈和痛苦,就连那些自以为是的电影女明星也不及她呢。”
小菁说:“小文哥,你还喜欢我妈妈?”
小文庄严道:“当然,我从小喜欢她,一直没改变过。她就是成了白发苍苍衰弱不堪的老妇,也是我最美的莲姨。”
女孩品味着他的话,脸上滋出又柔丽又神秘的笑容。
小菁成了师院附中最勤奋的补习生。
她衣着朴素俏丽可爱,完全不像生过孩子的小母亲。在崭新的充满希望的学习环境里,她简直变了一个人,精神状态好得让小文也吃惊。
人有了目标,生活就有了意义。刚满20岁的小菁,眼睛像黑水晶一般熠熠闪亮,笑起来的声音也有银铃般的脆响摇得人心也晃晃的。
又有男生关注她了,他们寻找各种机会向她投出火热真情的目光。有人给她送舞票献殷勤,就是能找到机会接近她也隔着一道无形之墙。
她就这样成了男生们可望不可即的青春偶像,他们关注她谈论她,也在有意间保护着她。高中生活本身就是一段青春花季,因为这个小城女孩的到来,师院附中1978年的春天更绚丽多彩了。
有男生跟踪她去那间竹林掩映的农舍,也有人尾随她到师院中文系找表哥小文,却没有一个男生有勇气找她谈心,问询她的身世和生活。
小菁是师院附中美丽难解的谜语。
小文很少到附中去看望她,怕影响她学习和引人误解。他知道这是小菁人生中一段重要的生活,决定着她的将来,自己该跟她一样珍惜才对。小菁有时来找他解答难题或者讨论问题,他都尽可能帮助她。有些星期天,俩兄妹相约在附近的望江公园见面,谈的话题也多是学习上的事。他和小菁的交往,难免被同学们发现,有人开玩笑:“哈,小文,啥时泡上个附中的漂亮妹妹啦?”小文一脸严肃:“你乱讲啥哟,她是我妹妹。”
话是那么说,小文内心还是有别样的情绪。这情绪缠绕他多年了,飘浮起头脑就昏昏糊糊,难得清爽。
他尽量避免去竹林农舍看小菁,担心自己一时感情冲动,说出不该说的话,做出不该做的事来。
然而自己从小喜欢的表妹就在省城,读书的地方也很近,感情丰富的小文心里难免有些波动。读书注意力不能集中,写文章思绪也常常飘散,课余时间他索性泡在篮球场里,拼力奔跑流一身大汗,再用冷水冲洗。头脑再清醒还是不能阻止自己惦念小菁,回想她小时候纯真甜美的模样,还有她误入所谓爱情陷阱时的痛苦和无奈,总觉得该和她推心置腹谈一次。可怎么谈,他又拿不定主意,从没如此彷徨和犹豫过。
师院中文系组织班级篮球友谊赛,小文成了他们班的主力,虽然打球时他也有点心事重重,还不妨碍抢球投篮,博得同学们阵阵喝彩。上半场小文率领的球队比对手领先十多分,正休息,有个骑凤凰牌自行车的高中男生冲到场内,冒叫一声:“哪个叫小文?”
“我就是。”小文有点吃惊。
男生说:“我是附中的,你妹妹小菁的同学。”
小文脸色有点变了:“她怎么啦?快告诉我。”
男生说:“小菁有两天没来上课了,听说她住在大学附近的农舍里,同学们都找不到地方,不晓得她是病了,还是出了别的啥事。”
“我就去找她,谢谢你,同学。”小文抓起自己的衣服,快步离开球场,跟他一起打球的伙伴没阻拦,他们都知道小文把那个妹妹看得比啥也重要,一场篮球友谊赛的输赢又算什么呢?
小文骑车狂奔,心乱如麻,小菁再出啥事真会毁了她啊!路程不远,他冲到那间农舍前丢下自行车就叫道:“小菁,你在吗?快开门。”
“嗯……”房里有轻微的应声,看来小菁在里边,这排除了发生可怕大事的可能,小文高悬的心松弛些了,走到窗前轻声说:“小菁,你两天没上学,是病了吗?让我进来看看。”
小菁说:“小文哥,我没啥,只是……一点小病,明天就会好。你回学校去吧,别耽误学习。”
她声调很不正常,小文觉得蹊跷,耐心道:“小菁,莫把我拒之门外,我进屋坐一会儿就走,啊。”
一阵沉默,房门开了,小菁那青肿的面颊和眼窝出现在他眼前,骇一大跳,那分明是被人凶狠打击后留下的伤痕啊。
“小文哥……”小菁侧过脸去,似乎怕他把自己的面伤看得太清楚。
小文见她那副样子又气又愤又心疼,强抑着情绪,轻声问:“咋回事啊?小菁,碰上歹徒了么?”
小菁比他平静,似乎受伤后的悲伤已经过去,她把自己置身门后的阴影里,小声说:“小文哥,对不起,让你为我担心了。是一个心肠歹恶的家伙打了我,出手又凶又狠,几乎想把我置于死地。我只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打吧,就打死我也恨你!’他就不敢打了,还抱着头痛哭流涕,说怎么爱我,这辈子不能没有我,看在我们儿子的面上饶恕他这一回。我没再说一个字,任他在我眼里心头慢慢死去,彻底死去……”
小文若有所悟:“是王永辉吗?他怎么找到你的?居然对你大打出手,伤得这么重啊。”
小菁说:“他是我名正言顺的丈夫啊,以为有随意摆布我的权力。他哄骗我妈说来省城送钱给我读书,进屋就要我上床任他发泄兽欲,我不干他就打,还叫嚣要去附中对全校师生宣布我是他婆娘,一个生了娃儿的女人还有脸混在中学生里。我又气又急骂他,无情无义的家伙又打我,还企图强奸我,要不是我大声吼叫,有农民跑来干涉,不知他会干出啥野蛮事来哩。”
她声音很低,语调尽量平和,而小文听得还是满腔怒火,叫道:“那家伙在哪里,我非找他算账不可!”
小菁说:“算了吧,小文哥,他这几拳把我对他残存的那一丁点儿感情也打掉了,我反而一身轻松。这两天躺在床上,回想往事伤心落泪,觉得自己太像妈妈了,为爱而受委屈,而痛苦一生。再想下去,我对自己说:‘小菁,你比妈妈还不如啊,她和爸爸还有过一场真爱,而你和那家伙只是少年春情一时冲动,有啥值得留恋的呢?他这次狠心动手,倒打醒了你,使你有勇气从噩梦中解脱了啊!’小文哥,你高兴吗?”
小文望着那对灰暗光线里闪动泪光的眸子,心潮起伏,走过去一把搂过她,动感情地喊道:“小菁,你有了勇气我当然高兴,这对你是天大的喜事啦!”
他有点忘情,小菁虽有些不安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再没动弹。她曾渴望有个温暖宽厚的怀抱护卫自己,那男人应像她从小喜欢的小文哥。但那毕竟只是少女的梦幻,现实生活相去甚远,此刻也仅仅是奇迹的昙花一现,她又兴奋又伤感,还是闭上眼睑轻轻依偎着他,嘴里呢喃道:“小文哥……”
“砰!——”房门被人一脚猛力踢开,他们来不及松手,就看见王永辉那张扭曲得可怕的脸孔,都不由抽口冷气。
“哈!我说我老婆咋变心啦,原来在省城跟你表哥勾搭成奸了哇!哼,幸亏我多了个心眼,躲在附近吊着线哩,总算他妈的捉奸捉双,让老子当场逮着啦!哈哈。”
王永辉冲着他们嗷嗷乱叫,脸上不知是愤怒还是亢奋,眼里的凶光很刺人。
“你好卑鄙!血口喷人,我和小文哥啥也没做。”小菁气得面色铁青,朝他厉声吼道。
有心生事的家伙冷笑道:“嘿嘿,你们表哥表妹,紧紧抱成一团干啥呀?哼,当我不晓得么?你们小时候就哥哥妹妹你喜我爱,有那么一手啦!妈的,我念我们有点同学之情,才忍辱负重讨你这小妖精当老婆,你他妈还让老子戴绿帽子呀!”
“姓王的!你……”小菁怒不可遏,想骂他却被一口气呛着,一脸憋得紫红。
小文放开他,二话不说扬手就朝王永辉面部就是狠狠一拳,接着一脚踢在他小腹,第二拳又重重落在他捧腹弯曲的背上了。这一串打击动作,刹那间完成,连他自己也没料到如此快捷有力,像武打片中除暴安良的侠士。
“哎哟!你敢打我……”王永辉一副狼狈样子,退到墙角又哀叫又嘴硬。
小文目光似剑逼视着他,威严道:“我打了你这狼心狗肺的家伙又咋样?哼,你以为自己跟小菁有一纸婚书,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吗?没门!她是我妹妹,我就有责任爱护她。走吧,我们一起去派出所,倒要看看你这个当丈夫的该咋个得意忘形,我和小菁有无所谓的‘奸情’便会真相大白。你小子侮辱妇女强奸未遂,还污人清白,非关你几年大牢不可!”
他一席话把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王永辉吓呆了,脸色一变苦笑道:“小文呃,我是嘴臭,爱胡说八道,求你看在我和小菁还是夫妻的分上,饶过这一回吧。我、我再不敢打她了,小菁,我认错行么?”
小菁鄙夷地扫他一眼,没有吭声。
小文说:“姓王的,你滚吧,滚回小城去。等着跟小菁办离婚手续,胆敢再找她的麻烦,我会好好收拾你,连你老子那顶小乌纱帽也要弄脱。”
“小文,我说滚就滚……小菁吔,我们总算好过一场,你没感情了我还有呢,我我……唉,都怪我没出息不争气哟……”
王永辉边走边流泪叫着,企图打动小菁,她站着没动,看他的目光已显得异常平静。
一场风波过去,两兄妹四目默默相对,彼此的心情都有些动荡和复杂。过了好一阵,他们同时嘘口气,都像要摆脱什么烦人的心事。
小菁终于开口了,声音格外柔和,像如丝细雨洒在竹枝上:“小文哥,我早就想给你说,如果我们不是表兄妹就好啊,我一定会嫁给你的,做你的好妻子,那才幸福哩。”
“小菁,”小文机械地应道,“是啊,没那层不可逾越的血缘关系,我们肯定是小城最好的一对。我那样想过,也痛苦过,尤其你和王永辉仓促结婚的时候。唉,这是上苍的安排,有什么办法。小菁,我一辈子都是你最亲密的小文哥哥,只要你能平安快乐地生活,对我也是极大安慰啊。”
小菁两眼清纯明净,小声说:“我跟你想的一样,只要你好,对我比啥都好。莫为我过分担心,能解脱跟王永辉的关系,不管将来咋样,我都会一天比一天好,你信吗?”
小文用力点点头,他眼眶里有泪水在涌动,强忍着没让它掉下来。小菁走过去拉起他的手,贴在自己温热泛红的脸上,含泪而笑。
“小菁,电报。”
农舍的房东把一封电报递给小菁,她看一眼小文,急忙拆开,俩兄妹一看同时惊呆了。
电报上写着——
小菁你妈病重入院盼转告小文一同速归小姨
“妈妈啊!……”小菁扑在小文怀里放声大哭。
小文抚着她的头发,重读一遍电文,预感运命多舛的莲姨这次凶多吉少。他还是默默为她祈祷,尽管任何善良的祈愿也无法挽回一个人将要凋谢的生命,他仍然朝着小城方向遥寄真情。
莲这次旧病复发来得突然凶猛,一开始便严重挫伤了医生和亲人们救治她的希望。那天三姐妹在县委宿舍院里相聚心情十分欢愉,萍兴奋得亲自下厨做菜,莲和燕谈笑风生,小梦梦在新买的竹车椅上牙牙学语,那快乐和谐的气氛十多年都少见。莲脸庞呈出温婉的清秀,若不是头发灰白她会重现昔日的美丽。燕观赏着姐姐,像看某幅著名油画中的女人,她饱经人世风霜却俊秀依然,纯净的眉宇间还显出一种女性生命的灵气。
“莲姐,你还那么漂亮啊!我和萍姐都比不过你呢。”燕笑着由衷感叹。莲含笑应道:“姐老啰,这副样子是虚的,还是年轻健康才好啊。像我们的小梦梦才更好呢,看她多乖,是个小天使哟!来呀,叫六姨就抱你。”“六……姨……”梦梦圆溜溜的黑眼珠望着她,粉红花瓣般的小嘴轻叫着,朝她张开白藕一样的两只小胖手。莲忽地感情大动,叫着:“我的小梦梦吔!……”刚伸手去搂抱小女孩,脸骤然煞白冷汗直冒,身子一下歪倒在地上,立刻不省人事。“莲姐!——”燕锐叫一声扑去搂她,萍见状丢下菜刀夺门而出去给医院打电话,受惊的小梦梦号啕大哭,那哭声里居然含着痛苦和悲伤,就像一个大人发出来的。
萍靠她的能力和关系,在一刻钟内调来救护车,把莲送入县医院急救室,一群医术高明的医生立即会诊实施抢救方案。然而这个饱经坎坷屈辱心境忧伤病魔缠身的女人,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任何灵丹妙药也无法使她起死回生了。可她并不老,才44岁。仅此一点,也足够深爱她的亲人们难过的了。
莲在进入弥留之际前,眼泪汪汪望着两个妹妹,轻声说:“萍妹,燕妹,姐要走了,送我回巴人村吧……”
俩姐妹明白她的意思,忍着泪异口同声道:“放心吧,姐,我们送你回巴人村,让你和炜哥永远在一起。”
话音刚落莲就陷入了昏迷状态,那张浮肿的泪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医生们紧张地忙碌一阵,用药物勉强维持着她最后的生命。
萍马上组织人护送莲回巴人村,担心汽车颠簸决定用竹滑竿抬,她想起大元在小城中学搞校办工厂,忙打电话要他赶到医院。
大元一进病房,叫声:“莲老师……”就伤心大哭。男子汉的哭声格外使人难过,萍和燕陪他落泪,莲躺在病床上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趁大元扎竹滑竿的时机,燕跑去邮电局给小菁小文发了电报,想他们赶回来和自己的母亲姨妈见最后一面。
大元和两个壮实的巴人村山民抬着滑竿,护送奄奄一息的莲回村,一路上他不要别人替换,沉默寡言,轮廓分明的黧黑脸孔上分不清哪是汗水哪是泪水。紧随其后的萍和燕知道山民们对莲姐很敬重有感情,没料到大元会如此伤心,好像莲姐是他一生中最亲近的女人。大元再也不需掩饰什么,莲老师是他心头供奉的唯一的女菩萨,她要永远留在巴人村了,这对他也是一个安慰呀。大元曾经想过,当初莲如果没有那些顾忌和担忧,能和他生活一起,日子一定会好过得多,更不会才四十几岁就要匆忙离开人世了。可人命在天,他们之间仅有那么一点缘分,又有什么办法啊!只要莲不怨恼他,偶尔还能想起他们那段情缘,大元就心满意足了。
莲的头部离他很近,那随风轻轻抖动的灰白头发,使汉子想起那片灰白的苇絮,它们在风中纷纷飘扬,掀动了满腔激情。那感人至深的画面和声响,他铭刻心扉永生难忘。
路过那片苇草地的时候,大元一阵激动一阵悲怆,差点哭出声来。他咬紧牙关顽强忍耐,任滚烫的泪珠哗哗直流。他真想再把她抱进苇草地中央,跪在她面前久久凝望着她,任四周青绿色的苇草在风里摇摆,静静平躺的女人宛若一尊菩萨,他虔诚供奉。
沿途都有山民从农舍出来观看,听说是在巴人村教过书的莲老师,每张脸就显出惋惜和哀伤。他们淳朴的记忆里,莲老师永远那么年轻鲜活,在他们门前的青石板山道经过时体态那么轻盈优美,“她是莲老师啊”,认识她的人这样说上一句,心头也有种骄傲。
巴人村的男女老少倾巢而出,在罗老汉的带领下,聚集在村头大黄桷树下迎候莲老师的归来,每个人面含凝重的悲戚,仿佛这是全村人的哀痛。
唢呐吹起了“哩哩啦啦”的悲调,去邪逐鬼的鞭炮声也很沉闷。太阳高照着,巴人村却裹在一层灰蒙的薄雾里。
抬着莲的竹滑竿,一步一步朝山民们走来,有些多愁善感的女人哭了:“莲老师吔……”
“哈,哪个人又不吃白米饭了么?”已经有点神经兮兮的李正昌挤进人群,冒冒失失叫出一句。脑壳立刻挨了一记,罗老汉朝他沉声喝道:“李癫子,少说胡话,惊了莲老师,全村人会揍扁你!”
李正昌一惊一愣,竟放声大哭:“莲老师哇!……”接着拔腿就跑,窜到山上老林去了。他真的犯了癫病。
菊把莲在小学住过的那间屋子精心收拾出来,还用蒿草艾叶熏过,房里弥散着一股野草清草。她把陪嫁过来一直舍不得用的新床单被盖,拿出来布置好,平常灰暗的房间顿时有了亮色。她自己穿一件红底碎花新衣,记得莲老师喜欢她这样打扮,说她很好看。
菊没到村口去,独自一人坐在学校门前的台阶上,等候莲的到来。昨天听到病危的消息她好难过,一夜都没睡好。这位美丽善良的女教师对她一直很重要,关系着她家庭的幸福和安定。她清楚莲在大元心中的地位,自己对她又敬重又羡慕,却没有丝毫妒意。连女人都喜欢的女人,男人更会喜欢,菊为莲高兴却从没表露出来。
莲这样回来,她当然伤心,眼睛湿湿的,抹一下就一掌心的泪水。她担心大元会因为没了那个女菩萨,而变得粗野暴躁,但不管怎样,她都会忍耐,用妻子的柔情去抚爱他。她不懂得太多的人生道理,只觉得感情受挫的男人有时像个孩子,需要女人用母性的温情去爱护他温慰他。
莲回到那间曾与炜生活过一年多的小屋,完全失去了知觉,护送她的亲人都平心静气生怕惊扰了她需要宁静的灵魂,山民们聚在门外和院坝里,咳嗽也不敢出声。
菊里外张罗,为她洗脸梳发,让人们眼里的莲老师还是那么清丽。罗老汉忙着在村内寻找最好的柏木棺材,挑了几个都不满意,最后还是把自己土改时分地主老财那口乌漆大棺叫人抬了出来。萍很觉过意不去,老汉银须抖动气概地说:“莲老师这样的好人不用这样的好棺材,哪个配用啊?我有块木板板入士就够啰。”大元黑面沉沉,带一伙壮劳力去红石坡,用钢钎大锤在炜的坟边开凿,要把一对深深相爱过的男人女人合葬一起。
狗崽白虎这天也出奇地安静,先守在莲的床边,然后又跑到红石坡坟场,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细心的山民惊奇发现,白虎双眼里满是泪水。
小文和小菁风尘仆仆赶到巴人村,莲的生命已到了最后时刻。她听到女儿和侄儿的轻声呼唤,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定定地望着他们,两颗冷泪凝在眼角掉不下来。她喉头急剧哽咽,用尽全身力气哀叫一声:
“我这悔哟!……”
这句悲叫耗尽了她的全部生命,她仰面倒下,气息随着声逝而戛然沉落。
莲死了。两只凄美大眼没有闭上。
“妈妈啊!……”小菁扑在她体温尚存的身上,小文为他最爱的姨妈合上眼睑。
萍和燕相拥而泣。围在门外窗口的山民们也泪花纷纷。赶来的老何也抱着孙子悲哭。
与此同时,趴在红石坡坟场的狗崽白虎跃身而起,仰头向天哀哀大嚎。
正奋力挥锤的大元猛地僵住,接着丢下铁锤朝村中狂奔,口里悲叫着:“莲老师啊!——”
“莲老师啊——”
山风回应着,老林回应着。
一个美丽女人就这样穿过冷漠的城镇,沿着曲曲折折的青石板山道,回到大山的温厚怀抱里去了。
红石坡上,一黑一白两只蝶,在飞着,飞着。
莲安葬后的第二天,小菁独自去安宁镇办好离婚手续,为儿子买了好些衣服糖果,就失踪了。
她没跟萍和燕道别,甚至没给从小喜爱的表哥小文留下一张字条,便悄声无息地消隐而去。
有人看见她登上了去州城的最后一班客车,也有人说她是沿河步行离开小城的。
她到哪儿去了?是要去遥远的地方追寻母亲丢失的梦么?
小文站在古老的西桥上眺望远方,心情分外平静。
一只白鸽从河床上空掠过,它飞得很高,如一道白光。
小文仰面对它说:“白鸽,你看见那个毅然勇敢前行的女孩子吗?请叫一声,带上我对她的真诚祈祷,保佑她一路平安。”
“咕啊!——”
白鸽果真叫了一声。那道白光融入晴朗天空中去了。
白光下,小河、石桥和青年,像一幅凝固的风景画。
三十六
两年来一直力图恢复秩序和法制的小城,虽没有“文革”中那样纷乱繁多难辨真伪的消息和谣传,偶尔爆出的内幕新闻也惊骇人心满城皆知。
县委副书记牛炳福的爱子大牛,因流氓团伙首犯的罪名遭公安部门逮捕的消息,是一位执行这次任务的老干警传出来的,作为当天的重大新闻立即传遍全城。有人在西桥头放起鞭炮,庆贺小城的“高衙内”栽入法网。
大牛一伙的案情是这样的——
高大威壮的大牛转业到县工商局管理城区市场,很快与一伙专门欺行霸市的地痞抱成一团称兄道弟。二流子们有书记公子背后撑腰,在几个市场哄骗摸拿无恶不作,得些钱财免不了奉献“小后台”,供他喝酒抽烟放肆挥霍。对这伙小流氓的卑劣行径,小城群众反映相当强烈,公安干警也有所注意,可他们大法不犯小法不断,除了批评告诫没法采取严厉行动。再说大牛是主管政法工作的书记炳福的得意长子,稍有点事便有人说情开脱,于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大牛一伙便以为自己可以在小城横起走路了。恼恨他们的干部群众尽管咬牙切齿,还是有点无可奈何,只能私下咒骂几句出口气。这些风声炳福不是没听到,气鼓鼓找大牛来想狠狠教训几句,可一见儿子那委屈的样子又怒气全消,反安慰他说他顽强好斗就像自己年轻那阵,要是战争年代牛家肯定出了个将军。有老子长志,本来性劣的大牛更加凶焰高涨,成为小城一霸。萍看不过去,倒苦口婆心说过他几次,大牛却冷目相对不把当娘的放在眼里,萍晓得这个儿子曾窥破她和修文的隐情,不敢责之过严,只暗暗为他叹惜。
正如茶馆讲评书的把惊堂木“啪”地一拍,冷眉一挑后的说法:那天合当有事。那是个热闹的赶场天,大牛在北门操场牛市配合三个偷牛都不嫌大的老友敲诈了一位从东乡来的牛贩子两百块钱,得手后几个兄弟伙邀约去东街酒馆饱吃一顿。花销飞来之财,他们豪气得很,要了三瓶五粮液满满一桌鸡鸭鱼肉,酒馆老板从广东海边黑市买回来的小收录机里传出刚在小城流行的港台小调,惹得几位小城英豪痞气大发,猜拳行令雄风浩荡。他们正在兴头,天际忽响几声春雷,接着又细又亮的雨丝潇洒而降,酒馆门外的行人纷纷抱头躲避,那狼狈样子惹得大牛一伙哈哈大笑。
笑声中一个年轻丰肥脸盘略有姿容的女子,跑到酒馆门口避雨,她穿着单薄春衫经雨水一淋,鼓胀圆实的奶子和屁股落入大牛他们眼里,看得魂飞魄荡。有认得她的毛狗浪叫道:“王玉儿,进馆子来坐哟,陪哥子们饮几口酒嘛,嘻嘻。”王玉儿是小北街有名的飞女子,据说跟她谈过恋爱的男人足可围坐一张大酒桌,她和男人上床刮胎的丑闻也传过几次,大牛也曾和她好过几次。王玉儿从不在乎多几个男朋友,听毛狗招呼粘着就来,笑眯眯走进酒馆嗲声道:“哟哟,是毛狗大哥摆席请客呀,要妹子要陪,也不先约一声吔。”她扭着腰肢面飞红霞挨过身来,半醉的毛狗趁机在她大腿上捏了一把,她也不吭声只用娇媚大眼嗔他一下。“哦呵,有漂亮妹儿,再来两瓶好酒几个好菜!”兄弟们开怀起哄好生高兴。在座者当中,只有大牛没吭声,而他那锐亮刺人的眼睛,从王玉儿站在酒馆门口那一刻起,便从没离开过她的身子。奸诈的毛狗自然会意,特别安排王玉儿坐在大牛旁边,还故意问她:“妹儿,你晓得这位大哥是哪个啊?”王玉儿嫣然一笑秋波流转,娇声道:“牛书记家里的大牛,当了解放军回到小城管市场,全城人哪个不知晓哟!毛狗死鬼,晓得我们好过,你还考我哩。”她故作娇态逗得大家哄笑,大牛笑声更响,一只手揽在她腰间,女人不但不推脱反朝他依偎过来,挑逗得他心神乱摇。酒醉饭饱过后,正值雨过天晴,绚丽斑斓的霞光铺洒在小城街道上,那色彩煽动着几个醉鬼的情欲。毛狗善投大牛所好,出主意道:“嗨,哥子们,大牛跟王玉儿那么好,陪他们找个地方玩玩多安逸哟!”一群狐朋狗友连忙附和,簇拥着两个彼此有意的男女走出了酒馆。据目睹这伙流里流气青年的居民回忆,当时就觉得他们要惹是生非弄出乱子,后来的事实证明没有猜错。
整个案情的经过,是在审讯中才弄清楚的,确实触目惊心令人发指。简要情况是:大牛一伙挟持王玉儿去了东街五金厂的一间空屋子,然后由大牛带头对她粗野施暴,接着有毛狗等五人参与轮奸。主审官为啥用了“挟持”一词?大牛一伙曾辩称王玉儿是自愿跟他们发生性关系的。事实上被灌醉后浑身酥软的女人,几乎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成了大牛他们蓄谋发泄兽欲的对象。她麻木的躯体如同一片叶子任狂风摆布,有时一股穿透魂魄的锐痛,使她觉得肢干的一部分已被锋利刀子切割开了,自己快死了。王玉儿本是性欲很强的小女人,而这一伙轮奸犯使她的肉体冲破承受刺激的极限,像群狂乱放纵的野兽一样伤害了她,撕裂的阴部缝了十多针,经医生抢救才没丢命。王玉儿从昏死中醒来,发觉自己躺在医院的特别病房里,旁边有神情冷峻的女公安监护着,才想起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不由悲声哭泣。
审讯的程序很复杂,公安干警对炳福是否出面干涉心里没底,工作起来也不太干脆利落。小城民众舆论一边倒,要求严惩粗暴轮奸妇女的流氓团伙。大牛还算有点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的气概,在拘留所审讯室对自己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不过他没觉得自己犯的罪有多严重,只是跟一个相好的女人玩出格了,而毛狗他们对其放肆轮奸,他并没阻止也没指使,说不上是啥首犯。毛狗几个被戴上手铐之时就吓得屁滚尿流,哭诉自己一时糊涂,把罪责都往大牛脑壳上推。
等全部案情基本落实,公安局长才带着一大叠材料,去县委大楼见县严打办公室主任炳福,由他签字实施逮捕。从大牛犯事遭公安局拘留那天起,炳福就坐卧不安如一头怒狮,在办公室动不动训人,回家里也摔杯子砸碗。他气愤大牛不争气,也怨自己命苦,唯一可亲近的儿子为一个小烂货居然要坐十年八年大牢。就连莲姐病重去世的事他也不闻不问,一心扑在儿子身上。但他决不会为了流氓团伙首犯的儿子求情,即使这一刀子像捅在他身子上。老高和修文都曾来看望过他,说了些宽慰的话,可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两个战友也没说要帮他为大牛说情,尽管他们患难与共这些年,谁也不愿为此丧失多年坚守的革命原则。
公安局长面色冷穆,把一份报告放在炳福面前,轻声说:“牛书记,这个对大牛他们实行逮捕的报告,还是您亲自批吧。”
炳福眼圈泛黑,一脸胡子没刮,他拿起钢笔手颤抖几下,突然用力在报告上划了“同意,牛”三个核桃般的大字,笔画粗犷有点歪斜。接着丢掉钢笔,捧着头坐在藤椅上一声不吭。
识趣的公安局长赶快拿起报告,轻脚轻手走出了房门。路过老高办公室,他进去简短汇报了情况,老高一面点头,一边感叹:“这个炳福啊,是个好同志。这回大义灭亲,对他来说太不容易啰,我一定报请省委地委表扬他。”
炳福因受大牛被捕的刺激突发脑溢血,是萍在黄昏时发现的。她在家做好饭菜等丈夫回来,久等不见踪影,心想他为大牛犯罪的事够烦的,爱独自留在办公室发呆,就没去催他。直到天快黑了,她才忍不住上楼叫他,推开房门只见炳福倒在地板上,已经不省人事。等医生们赶来,告诉她炳福中风半身瘫痪时,萍为他流泪。
小城人对炳福没有恶感,他病倒前亲手签字逮捕了自己的儿子,成了街谈巷议人人称道的话题。
小文为莲姨奔丧从省城回来,正碰着那个名义上是他父亲的男人瘫痪在医院病床上。他陪母亲去探望他,内心带着复杂的感情。这个对母亲又热爱又粗野的男人,毕竟曾关怀爱护过他,和他有一种特殊的亲情。
“爸爸。”他在病床前轻声叫着,充满感情。
炳福睁开眼,用浑浊的目光看他好一阵,慢慢抬起手抚摸他的脸,沙嘎道:“小文,好好念书,莫学你哥……”然后望着小文身旁的女人,低声说:“小萍,还是你这乖儿子好啊。唉,大牛让我宠坏啰,太不该啰!……”
萍过去握着他的手,柔声说:“炳福,你莫想太多,好好养病吧。大牛有这次教训,会改造好的。你放心,我会好好关照他的,说啥他也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
炳福也紧握女人的手,一边淌泪一边点头。
这对夫妻从解放初期走到今天,不管有多少恩恩怨怨,彼此都放开了解脱了轻松了。
通过母亲跟县监狱看守人员交涉,小文单独去小城附近山坡上的监狱看望哥哥。他没带别的,只带去一条好烟,想哥哥在里面烦闷一定很想抽烟。
监狱特设的探视室里,隔着铁栏杆兄弟俩见面了。大牛脸青似铁,怀有敌意似的盯着小文,室内气氛有些紧张。
小文说:“哥,我才知道你的事,很难过,想来看你。”
“哼,”大牛冷笑,“哪个是你哥?晓得吗?你是另外一个男人的野种,我牛家才没你这号弟弟呢!”
小文没料到他会这样,忍住气说:“哥,现在你还扯那些干啥?既然你说了出来,我也要对你说,不管真实情况怎样,我们还是一个母亲生出来的兄弟。”
大牛面带鄙夷:“母亲?我根本不想认她!小文,明白吗?我大牛只有牛炳福一个父亲,父亲也只有我大牛一个儿子。你走吧,不要自作多情啦!”
小文严肃地注视着他,目光一点也不退缩:“大牛,你不认我这个弟弟没什么。可是绝对不该那样对待生你养你的妈妈!你是犯了罪关进来的,可妈妈还在关怀你为你操心啊。你自以为是条汉子,然而一点没有情义和良心的男人算啥啊!”
大牛喝道:“你小子少来教训我,小文,有句话你记着,只要我能活着从牢房里出来,肯定找那个背叛我老子的女人算账,不管她是不是我的亲娘。”
小文听得不寒而栗,倏地起身想走,呆望大牛片刻,还是把那条烟从小洞塞了过去。什么话都没必要讲了,一个已被扭曲的灵魂,看待一切都心怀恶意,这也是一种精神分裂症状。他怜悯大牛,为他也为自己难过。
见到好烟,大牛倒毫不客气抓去了。马上找在旁边监督的看守员要火点燃,拼力深吸一口然后屏住气息,把那些烟雾全吞进腹内去了。
小文转身离开探视室,看一眼耸立的高墙和哨楼,大步走出那道气势森严的重厚铁门。
他一眼看见妈妈站在一棵树下,是等候他。女人带着一种特殊的感情,专注地看着关押大儿子的地方。
这就是母亲啊!小文心头一热,朝她奔去。
炳福瘫痪在医院的病床上,大牛因流氓团伙首犯罪被法院从重从快判处12年徒刑,已遣送到邻县的劳改煤矿服刑改造。家中连出几宗大事,小文担心母亲独自支撑不了种种精神压力,就拍电报向学校续了一个月假。燕一边忙于到农村调查研究撰写实习报告和学术论文,一边照顾寄养在安宁镇的小梦梦,还要挤时间到萍姐家陪她解闷散心。
萍每天三次去医院探望炳福,喂饭削水果洗弄脏的衣物认真而有耐心,旁人看来她在真诚地尽一个妻子对丈夫的责任,她自己却把这当作感情赎罪的一种方式。她和炳福之间已经没任何话语可谈,彼此内心都异常明白,除了那一纸婚契和一个犯了罪的儿子,夫妻关系实际早已死亡了。然而形式还存在,这形式造成的假象能维持所谓脸面和尊严,炳福的生命就靠它和对儿子的惦念苟延残喘了。
一个强悍暴躁的男人在病床上躺久了,也有精神紊乱不能自持的时候,还有不停胡思乱想后的种种猜忌和愤怒,更造成他歇斯底里地发作。一次萍提着水果刚进房门,炳福就抓起热水瓶砸向她,青白脸孔上的两只眼珠突起老高,龇牙骂道:“不要脸的骚货!又去小城中学会那个男人了吧?你们在床上快活,老子在这儿受罪,天理公道吗?烂婆娘,你别以为老子爬不起来治你,等大牛回了小城,老子一句话他就会杀了你!”萍掩上门,平静地望着他,淡淡道:“炳福,何必大动肝火,催你自己的命啊。我想见那个人,就会去见他,可我要工作又要伺候你,没时间也没心思。你要闹得满城风雨,人人说你堂堂牛书记戴了十几年绿帽子么?真蠢啊!”炳福用手捂住脸,也捂住了涌到嘴边的满口脏话,萍盯着那十根骨节粗大的手指,想起它们曾对自己细嫩肌体的蹂躏就身心颤抖,转念又想他再不能对她胡作非为便有几分宽慰,露出又嘲讽又怜悯的冷笑。她把炳福的脾气摸透了,发作过后啥事也无,何况他已是一根挺立不起的朽木头啦。萍沉着地收拾好破碎的瓶壳瓶胆,再坐在床边给他削一只莱阳梨,送药的护士进房看到的就是这温柔体贴的情形了。
在萍内心多情的深处,她比往常更渴望到修文身边去,不是要满足旺盛的情欲或是宣泄体内太多的热汁。真想像个柔弱的小姑娘,孩子似的依偎在他宽厚坚实的怀抱里,好好睡一觉,什么梦也没有。在静静的夜里,在水一样的月色里,他们一起默默地融化。
修文在大牛和炳福出事之后,是主动来县委宿舍看望过她,彼此没说几句话,只有温情目光纠缠一起交流思念之情。他们有了比以往更好的机会和充足时间,心身也不缺乏那种激情,可他们仅摸了摸手就分开了。淳朴会心的微笑,使这对男女更心心相印配合默契,用精神之爱去升华他们本已交合至深的灵魂。
萍从县医院大门走出来,在人声嘈杂的农贸市场毫无目的地转一圈,进入正街她站在街边不知该向西向东。向西可以走到修文的学校,在翠绿春树簇拥的房舍里,只要她乐意就可做一个缱绻绵长的春梦。向东是回机关宿舍,回到那冷清的极少温暖的小家,如果燕和小文走了,它更是一座孤寂的冷庙,令她不愿久留。
她很想向西去,脚步却朝东而行。心里想着,女人能够在舞台里演戏是愉快,生活中演戏就太累人了。萍不是美红,每去医院一次她便感觉非常疲惫,担心自己不能把这出戏中的演出坚持下去。
燕留在家里写调查报告,见她脸色苍白目光发直,忙端过一把竹躺椅关心道:“八姐,看你累成那样了,快歇会儿吧。”萍顺从地躺上去,松展自己绷紧的情绪问她:“燕,小文呢?”燕说:“我叫他去市场买一只乌肉鸡,炖点汤给你滋补身子,八姐,我晓得你是又明智又坚强的女人,可这回祸不单行,儿子劳改老公瘫痪,也够你受的。要是我碰上呀,除了逃之夭夭真不知该咋办!”萍嗔她道:“死丫头,你这张嘴呀,看姐不打你……”
姐妹俩正说话间,小文提一只鸡回来:“妈,小姨,我找遍整个市场,才弄到这只乌肉鸡呢。要杀吗?我马上磨刀。”萍看他满头是汗,心痛道:“妈只是有点累,身子骨好好的,滋补个啥哟。莫听你小姨的,小文,鸡先喂着,过两天杀吧,妈只想轻轻松松坐一会儿,跟你们说说话,比啥子都养人啊。”
燕看出她满腹心事有话想说,倒杯茶给她说:“八姐,我们也该在一起说说话啦,小文,端凳子来坐在你妈旁边。哎,你想说什么,莲姐、炳福还是大牛,或者想批评教育我这个不太顾家族体面的未婚母亲?都行啊。”
萍拧她一个脸蛋,说:“你这厚脸皮,我才不想说呢。其他人说也白说。我呀,就想说自己的事。憋在心头快生芽啦,抖出来见见阳光也好,让你们晓得我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是好是坏都莫法换回啰,我只对你们两个说。”
小文暗暗惊叫,这情形跟莲姨在省城郊外那间农舍的最后表白,多么相似啊!莲姨已经病入膏盲不得不流露真情倾吐肺腑啊,而母亲虽受了两场意外打击,精神意志仍很坚强,为啥要过早吐露内心隐秘呢?其实,小文很希望能和母亲有这样面对面的交谈,听她讲那些扑朔迷离的往事,揭开层层疑云。那些已经露出眉目的惊人事实,更需要母亲亲口证实啊。他十分清楚,此刻的谈话于他非同小可,关系着他的现在和将来。
他想对母亲说句话,可又不知说啥好,只默望着她曲线柔美双颊红润的脸,倾注儿子的淳朴真情。萍也注视着他,眼里波动着母性的慈爱光泽。
燕知道这是萍姐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谈话。从懂事起她就耐心等待这一天,现在终于到来,她不由严肃许多,怀着静穆庄重的心情聆听着。而没有料到,萍这一番剖白之后,会产生一个重大决定,使她漂泊不定的情感生活突然中止,她成了另一个萍,带着爱与希冀走向那个被小城女人公认的男子汉。
萍喝口茶,平息一下心绪,开始她的述说——
“女人啊,不管她多么刚强自立,或者她比男人还能干,她一生是否幸福,一定跟她的婚姻有关系。把话说白了,就是她找个啥样的男人一起过日子。燕,你已经做妈妈了,也许懂得些做女人的难处了吧。小文,不管你交过女朋友没有,我想你通过妈的遭遇去了解女人,尊重女人,爱护女人。做女人太不易啦,其间的甘苦悲喜,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
她的声调沉缓,像把一种成熟思想通过心灵之网再过滤出来,汩汩地流向他们的心田,去浇灌正渴望滋润的感情禾苗。
燕和小文像在大学课堂上,听一位教授讲人生哲学课,神色虔诚严肃。
“……我们家族大多数女人聪明漂亮,在小城内外都相当出色,这是事实。美丽是女人的幸运,其中也包括不幸。莲姐的一生,就证明了这一点。当然,婚姻是关键因素。她临死还悔恨和炜哥结婚,抱怨自己年轻时候太迷信爱情,结果遭受那么多年的苦难,连心爱的女儿也陷入了不幸的生活泥潭。你们也知道,莲姐和炜哥是真心相爱啊!当一个女人怨恨爱情的时候,她的生活现状怎样就可想而知了。唉,我说过不谈莲姐的,还是不由自主谈起她的事。因为她是我的镜子,不时照亮我的心灵,把隐秘的生活暴露无遗,我不知该羞愧还是该骄傲。燕,小文,坦白地告诉你们,我羡慕拥有过真正爱情的一切女人,包括莲姐,她和炜哥恋爱结婚到永别的时间虽然只有几年,但足可滋养和安慰一个女人一生了。我想过如果我能和一个自己真心热爱的男人,在小城正大光明共同生活一年,这辈子就是个幸福女人了。我没那份福气,而我内心深处的痛苦和委屈又哪个知道呢?自己勉强支撑这些年,真怕哪天受不了精神崩溃,结局比莲姐还要惨哟。”
萍眼里有了泪光,声音也在轻颤。燕和小文不约而同更靠近她,握着她的手想给她安慰和力量,他们的眼眶也一个劲儿地发涩泛潮。眼泪,是一种虽然苦涩却分外温柔的抚慰。小文想起了这句不知是从哪本书里看来的话。母亲居然说她羡慕莲姨。他震惊过后更品味出她心里的悲楚,为她难过。
“……燕,小文,我有些事情的真相早该告诉你们,可不得不拖到今天,也有我难说清的苦衷,求你们理解和原谅,在几乎所有小城人眼里,我是小城有名地主家族中活得最风光体面的八小姐,一直有革命老公的大红伞遮护着,在县委机关大院里有份好工作,二十多年无数风风雨雨无情冲击,我也安然无恙,让好多女人眼红啊!应当承认,我是个有心计很实在的女人,很年轻就知道找个可依靠的男人,让他关照我爱护我,去过平安富足的日子,当时,我不是不懂得爱情的宝贵,也渴望有位白马王子相伴一生,可我觉得生活不是浪漫的诗歌和小说,生活就是生活,婚姻是一个女人生活的最可靠保证,便和炳福结婚了。没有恋爱,更没有山盟海誓,两人各取所需就组成了一个家庭。幸福和痛苦一起到来,这就是我的婚姻,而幸福过早离去痛苦永存心头,这就是我的生活。”
萍说得很轻,而每句话的每个字都重重叩击在两个年轻人心上,发出强烈的回声。燕是一个女人,此刻却觉得自己对女人了解太少,连和两个亲姐姐之间也隔着厚厚一层迷雾,小文是通过小菁、陆萱、肖芳几位女性,和一部部厚厚的中外名著去了解女人的,听了母亲的诉说,他深感自己的肤浅。
“……我不爱炳福,想爱也爱不起来。现在回想,当初向他靠近,只是一个纯情少女对一个战斗英雄的崇敬和好感。真成了他的妻子以后,连那点好感也没有了。炳福说他爱我,也是一种假象,其实他只需要一个能发泄性欲生儿育女的健壮女人就足够了。什么爱不爱感情不感情,他才不在乎呢!也许我美丽的容貌能满足他一点虚荣心,可以在他的战友中骄傲。但是一个男人只能占有一个女人的身子,而不能赢得她的爱心和温情,也是痛苦和失败。炳福就是一个痛苦者和失败者,他还硬挺着熬了这些年,也可悲可怜啊。想去想来,是他害我,还是我害他?扯不清楚,只能说是命中注定,要怨就怨命吧。”
两行清清的泪水,静静地淌过萍洁白如玉的颜面,使她秀丽的双颊闪动着质朴的光辉,在小文眼里,母亲像个圣洁的女神。燕也流泪了。把脸庞贴向姐姐,心头充满了对她的热爱。
“……我不是娇小姐,不是忍辱受屈也认命的女人。我渴求爱,渴求有个爱我的男人,为他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哪怕丢掉一个女人最看重的声誉,被人指着后背吐口水也毫不在乎!于是我不顾一切和修文相爱了,并和他有了爱情结晶,我最喜欢的儿子小文。好在小文已经隐约知道这回事,燕是聪明女孩不会没有觉察吧?我想说明一句,不是我不喜欢大牛,他终究是我生下的孩子啊,炳福对我的折磨欺辱,和大牛简直秉承了他老子的所有劣性,我这当娘的想爱也爱不起来啊!燕,你也许能体会,我的爱和希望,都在修文和小文身上,为了他们我可以熬受再大的痛苦,有些事确实是一个女人很难忍受的呀。小文,妈从没求你们,只求你答应我,认修文是你的爸爸,你也晓得他为你和我这些年受的委屈不少啊,那么多追求他的好女人都不屑一顾,现在还孤单一身多苦多不易哟!”
小文抱着母亲哭了,声音很大很响,他从没这么伤心这样痛快地哭过,泪水猛烈涌过心堤哗哗地满面流淌。自己的身世真相大白,是悲伤,也是欢乐。萍用手绢擦拭儿子的脸,燕又替姐姐抹泪,三个人的心头悲喜交加。
“……跟炳福结婚以后,我才恍然大悟,我真正喜爱的男人是修文啊!而修文对我也一片真情。我好悔,好恨自己,可当时种种现状不允许我和炳福离婚,现实太可怕啦,我只有委曲求全,偷偷摸摸和修文相爱,想起来就后怕,在五六十年代,我的勇气也够大的啦。现在仔细回想和总结经验,一个女人是有可能得到爱情又生活安定的,人世间这种幸福美满的女人虽不多,也有啊。我一念之差,铸成终身大错,光后悔又有啥用?唉,我不是一个好妻子,也不是一个好情人,还不是一个好母亲。只是我不像莲姐那样软弱可欺忍辱负重,后悔过了痛恨过了还要去爱去生活,连自己最亲的人怎么看我也不管啦。女人的勇敢总是有限,尤其在不幸的婚姻上。我无法摆脱命中注定的那个男人,不能和修文结婚,也许永远不能。无情的上苍,可能根本无意给我一次好婚姻,让我和修文热忱相爱。有了我们的小文,就是莫大的恩赐啦。你们别怪我想得太绝,我的直觉和预感相当准确,即使炳福有三长两短,修文和我也不能终成眷属。燕,小文,别为我担心,二三十年的痛苦磨炼,我已经学会怎样去爱去活去做女人啦。你们看,把这些积压心头多年的话全吐出来,我的心情和气色好多了,不是吗?”
淡淡的很有层次的笑意,慢慢洋溢在萍泪痕斑斑的脸庞上,瞬间没了一丝悲伤的阴影,明明朗朗的目光照耀着燕和小文。两个年轻人也骤然轻松,看着这个饱经情感风霜的姐姐和母亲,心头充满理解和敬意。
燕坦诚地说:“姐,我看炳福的病拖不了多少日子,你和修文还有机会,就为了小文,你们也要共同勇敢地跨出最后一步啊。”
萍摇头道:“我做梦都想啊,穿上婚纱挽着修文,做小城最幸福的新娘,可我知道不行,有道无形的不可逾越的壕沟阻隔著我们,它永远存在,对最纯真的爱心也残酷无情。此时此刻,我也能感受它的真实存在。”
小文在经历一场感情洪水冲洗之后,觉得自己一下长大了许多。他望着依然美丽动人的母亲,心想:因为有我,她的过去并非一派灰凉,将来应更好才好啊,于是他说:
“妈妈,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这虽是句书本上的话,可也有千万男女受它的鼓舞,共同奋斗战胜艰难,追求到了一生的幸福啊。小姨说得对,你和爸爸还有机会,我们支持你去争取渴望已久的幸福,爸爸也肯定在努力呢。”
萍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轻声感叹:“爱情是好啊,爱情的力量是无穷啊,可现实呢?现实中那些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东西,往往逼着人去适应,去顺从,去接受。妈只是接受,不是顺从,这已经很不容易啦。你和你小姨再来逼我,这真不知该咋办啦!”
“妈!——”
“姐!——”
燕和小文一齐搂着她,三个人脸上都没了泪水,同时渗透出一种平静祥和的光芒。
“你们都在呀,萍,我还打电话去医院问你呢。”修文出现在门口,微笑的表情里隐有一丝尴尬。
萍站起来迎向他,口气平和地说:“修文,来得正好,我正对燕妹和小文说你呢。你别脸红,我把我们的关系,原原本本向他们坦白啦。”
修文的脸还是红得厉害,轻声道:“萍,你想说就说吧,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想对小文讲句心里话。瞒你这么多年,实在对不起,求你看在你妈的脸面上,原谅我这个不称职的爸爸。我爱你,爱得铭心刻骨啊!”
“爸爸!——”
小文一跃而起大叫着扑入他怀里,父子俩紧紧拥抱一团,两双手不停地抚摸对方,任压抑多年的感情肆意倾泻的情形,又使两个女人泣不成声了。
过了一阵修文才捧起小文的脸,动情地叫着:“儿子,儿子,我的儿子啊……”
大家总算又平静下来,修文和小文仍手拉着手不肯松开,萍也过去拉起儿子的手,目睹这感人至深的场面,忙叫道:
“别动!我拿相机来拍张照片,这太有纪念意义啦。”
燕这个新闻专业的大学生,以最快速度抢拍了一张“全家福”,当闪光灯闪动的刹那,她热泪盈眶。
萍问修文:“你急慌慌跑来,肯定有啥要紧事,快说吧。”
修文说:“我刚接到省委组织部的任命,调我担任州城地委书记,而且要求十天内赴任。”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大家一阵静默。
萍忽地笑了,对妹妹说:“燕,你看姐的直觉和预感怎样?天降大任于斯人,这回修文算可以发挥才干啦。你说,是不是好事?”
燕被姐姐问得有点困惑,说:“当然是好事呀。小城人都说修文这些年有些屈才呢,凭什么只让炳福那样的大老粗官运亨通呀。”
萍说:“大老粗才忠心耿耿呀,才好指东打东指西打西嘛,至于工作搞好搞坏,睁只眼闭只眼算啰。你说炳福这样的大老粗也不坏,就是无才无德,只按文件办事,对的减半,错的更错,不管有无政绩,官照常当,位照常升,从解放到现在一直风风光光,真应了憨人有憨福的老话哩。”
修文说:“萍,你也说得太严重了,有的文化不高的领导同志,还是尽力做了些实际工作。”
萍说:“他们呀,两个抬块石头拦在路上,再找十个人费劲搬开,就放鞭炮发锦旗庆祝伟大胜利,太可悲啦。好啦,不争这个了,我还有跟你当地委书记一样重要的事,要当场对你们说呢。”
敏感的燕说:“姐,我知道你要说啥,何必这么匆忙,说不定……”
萍严肃地打断她:“燕,莫拦我,拦也拦不住。这事姐早有思想准备,只等机会一来,就跟修文摆牌。地委书记同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望着她灼灼刺人的眼睛,修文有点纳闷:“萍,你是想说,我去了州城,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会发生问题?”
他的思路如此明晰准确,小文暗暗吃惊,站在父母中间他不好插言,内心却知道不管这场谈话的结果如何,这一家人只会更了解更亲密,会一起去迎接新生活的挑战。
萍微笑道:“修文,你真是个聪明男人,而我也自以为是个聪明女人,早晓得你是被沙子掩埋的金子,总有一天会闪闪发光的。既然你把话说了出来,我也真诚坦白,修文,我们真心相爱过,还有懂事好学的小文,还是老天爷可怜一对苦命恋人给予的安慰啊。跟你一起的时间虽然不多,还要瞒人耳目提心吊胆,可我很高兴很知足。现在我要告诉你,修文,找一个配得上你的女人到州城上任,开始你的新生活吧。小文,还是我们都喜爱的儿子,我们还是……好朋友。燕,你现在别说话,我等修文表态哩。”
修文沉吟片刻,道:“萍,你知道我不是为了政治前途,就不顾个人感情的人。十几二十年我都等过来了,何必要在这时候去找什么女人结婚,我没那样想过,也不打算那么做。萍,小文今天认了我这个爸爸,比啥都好啊。”
萍仍然含笑:“修文,我问你,炳福瘫在病床上,大牛在邻县煤矿劳改,我这个做妻子当母亲的女人该咋办?你是新任地委书记,更远大的政治前途正等待着你,难道我们还要继续偷偷摸摸往来,招惹出风言风语,来成为一些小人的把柄,去扼杀你的大好前程吗?这严峻的现实,不是一个‘爱’字、一腔真情可以解决的。你比我还明白,为啥不敢面对呢?”
“……”修文苦笑着,无言以对。
燕再也忍不住,插嘴道:“姐,难道你和修文,除了分手,就再找不到其他出路了吗?”
萍说:“是的,我们只有分手一条路可走。因为百废待兴的千里巴山千万人民,需要有修文这样有思想有才能的人带领他们去搞建设奔向新生活。你想想,还让炳福那样的大老粗当政掌权,将来有啥望头?小文,你讲句公道话,妈处在这个关口,是不是该这样做?”
小文的话早想好了,他望着父亲说:“爸,我看妈并不是有多好的思想,非要你去当官为人民办事,她宁可去牺牲她视为命根子的感情。事实上,你们面对的现实严峻得近乎冷酷,在担任要职和个人感情两者之间,你只能选择一样。而爸爸,你应该去做地委书记,这是命运的安排我们都无法抗拒。至于你和妈妈的感情。真切深厚永远存在,我和小姨以及往后知道你们爱情故事的人,都不会有半点怀疑。在我的心日中,你们永远是我的好爸爸好妈妈。”
“小文!——”
“儿子!——”
修文和萍都被儿子率真坦诚的话深深打动了,彼此噙泪相望,内心充满感情也充满遗憾。
燕明白了萍的一番苦心,非常撼动心魄,喃喃道:“只有这样了。姐,修文,我还是想不通,为啥一对真心相爱的人,经过这么多磨难仍不能一起生活,一起去追求幸福,太不公平啦。”
萍拉过妹妹,认真端详她片刻,温和道:“这个世界上,完全公平的生活,根本没有。燕,别为姐姐伤心,现在我很高兴,从没这样高兴过。还有件事,想当着你和修文的面说,小文也听着,不管你们会怎样去想去做,都要原谅我,我的心是好的。”
燕说:“姐,你说吧。了解你和修文的事以后又知道你刚才毅然作出的决定,我像受了一次脱胎换骨的洗礼,懂得怎样去做一个坚强女人了。”
萍沉默片刻,目光冷静地扫视修文、燕和小文的脸庞,然后说:
“燕,听姐姐的话,嫁给修文吧。我敢用自己的名誉保证,他是值得你热爱和依赖一辈子的男人。修文,我不是有意夸耀自己的妹妹,燕虽然有了小梦梦,她还是小城最好的姑娘,有她伴随你,照顾你生活支持你工作,最为理想。你们别问我为什么如此安排,我不想解释。当然,你们有选择的自由,我给你们三天时间考虑答复,行就在小城举行隆重婚礼,不行的话,我们一起设宴为修文饯行吧。小文,跟妈去医院,恐怕炳福又在跟护士吵闹啦。”
她的话快捷干脆又使修文和燕受到一次强烈震撼,呆愣着不知所措,房内一派死寂。
萍毫不迟疑,拉着小文走出家门。一片暖和春光投在她身上,步子平稳而坚定。
三天之后,修文和燕的燕礼,在县委机关礼堂举行,场面相当隆重。
主婚人是县委书记老高。躺在医院病床上的老战友炳福送了一份很重的贺礼。
萍做了妹妹的伴娘。另一个伴娘是美红,她是缠着燕要当的。
巴人村的山民来了,小城中学的教师来了,老何带着小菁的儿子来了。
小文抱着小梦梦,欢欢喜喜参加这场对他们具有特殊意义的婚礼。梦梦打扮得很漂亮,细柔黑发上的红绸蝶,翩翩欲飞。
唢呐高奏,新人交拜的时候,修文和燕同时把湿润的目光投向萍,像是负疚又像是感激。
萍的双眸更湿润,但她从容地微笑着,面容显得格外端庄美丽。
三十七
这年夏天来得特别早,阳历七月刚过,天气燥热温度升高,坐落浅丘地带的小城像个大火炉,电扇大流行,每到傍晚家家户户都往街道上泼水降温,整个城区又成了大蒸笼,不少年轻人结伙成群往明月水库跑,那儿成了避暑胜地。气温反常,谣传蜂起,小城不太安宁。萍给小文写信说,修文和老高费了很大精力和热情在小城推行农村责任承包制,尤其大元领导的巴人村最为红火,地区各县还派人来现场取经,如果遇上旱灾,恐怕一切努力都白费了。还告诉他一个消息,小菁给她继父老何寄回一笔钱汇款地点是南方一个城市,她在汇款单的附言上只问了儿子。萍给儿子写信很勤,几乎每周一封信,谈的都是小城的人和事,小文总是及时回复,他知道自己是母亲唯一的精神寄托,她靠对过去生活的回忆和对他的思念,来度过孤寂温长的日子。
小文原打算留在省城过暑假,那家发表他处女作的文学期刊的主编答应聘他做业余编辑,既可挣些钱买书,又可结识一些才华横溢的文化名流,是一举两得的美差。然而假期越临近,他对小城和母亲的思念就越强烈,到放假那天丝毫没有犹豫,提起只装了几本书和几件衣物的小旅行袋,就去了城北火车站。买好到州城的车票,他才给那家期刊挂了电话,说自己要回家不得不放弃这次机会,对方也没表示遗憾,因为想挤进去的文学青年多的是,编辑部的门还开得很小。
火车车厢里的乘客不少是放假回家的大学生,男生女生成群结伙,他们很会吃也很会谈笑笑闹闹一分钟也没停过。小文的座位在车厢一端的角落里,正好避开那些风华正茂乐于表现自我的青年们,他独自看一本新到的大型文学期刊,思想却不能集中,州城小城母亲小姨……许多亲人和往事,随着车轮咣当咣当的声响朝他涌来,在十多个小时的车程里,他脑际一直恍恍惚惚充满各种时而鲜明时而模糊的画面和声音。
列车抵达州城站的时间是下午两点,车站广场就有开往小城的班车,小文如果接着走的话,黄昏到来之前就可以见到母亲了。他却上了去城区的公共汽车,火车上他就计划好在州城停留半天,看望一下爸爸、小姨和小梦梦。
小姨只当了两年工农兵大学生就结业了,回地区在《州城日报》当记者,她给小文的几封信中大都谈他爸爸如何工作如何繁忙,字里行间流露着爱意敬意交织的感情。小姨是个很坦诚真挚的女人,信里连“我们是先结婚后恋爱的典型”,“我在你爸爸怀里睡得很美好安详。”这样的句子也写出来了。爸爸有时也在小姨信页的一角写几句关心他的话,每次都忘不了叮嘱他多给妈妈写信。每次读信的时候,小文便会觉得自己站在一个复杂关系圈的中央,要面对来自各方的关注,虽没太多精神压力也不太轻松。
公共汽车顺着坎坷不平尘上飞扬的沿江公路驶入城区,停在州城文工团外面的宽阔街道上。小文拎着小旅行袋下了车,凭着依稀的记忆去找离终点站不远的地委机关。他穿的白棉布衬衣和灰棉布长裤,虽有点皱皱巴巴,可修挺的身段和清俊面庞,还流露着省城大学生的文雅气质。
小文登上几级石阶,进入一座老旧的有拱形顶部的大门,就看见一个壮实的穿深蓝中山装的中年汉子用明锐的眼睛盯着他,那人背后小屋墙上有块写着“接待室”的木牌。
他很有礼貌地问:“同志,我找覃修文,他在吗?”
“覃修文?哪个部门的?你先登记再会人。”汉子粗声粗气,从衣袋里掏一叠会客单撕一张给他。
小文接过那巴掌大的小纸,又问:“同志,覃修文就是刚调来不久的地委书记,你不认识吗?”
中年汉子眼白一翻,没好气道:“小子,你咋不早讲哟,覃书记就是覃书记嘛,我咋晓得他叫啥覃修文哇?把会客单还我,你见不到他。”
小文被这个武断专横的看门人搞懵了,忍着气道:“为啥?”
汉子说:“覃书记昨天就和省委领导去通、南、巴县了,过两三天才回来。回来又是忙,所以你有上访材料就交信访办,其他事可找地委办公室,还要等到明天上午才行,已有四五批人守在办公室外头啦。”
小文忽地觉得他和自己都有点可笑,转身走下台阶,望见街对面“州城日报社”的红字吊牌,边笑边走过去。报社没有地委机关那么戒备森严,门口传达室的老头在埋头看一份报纸,小文径直走进去,看见一个腋下夹本厚书蓄小分头的眼镜就说:“请问老师,燕在吗?”眼镜说:“燕记者去小城调查旱情还没回来,有事吗?”小文赶快说:“没有没有,谢谢。”
他看看手表,如果马上跑步去车站,或许还能赶上回小城的最后一班车。但他走过传达室,又忍不住问了看报老头一句:“老同志,您晓得燕记者的女儿在哪个幼儿园吗?”老头放下报纸透过老花眼镜审视他片刻,目光里有一种狡狯,盘问道:“你认识燕记者?”小文说:“她是我姨妈。”老头这才放松警惕,小声说:“小梦梦在军分区幼儿园,离报社不远,出门往左走。你姨妈姨爹都不在州城的时候,就把她寄放在幼儿园一位阿姨家里。”小文谢了他,去找梦梦,看她一眼也算没白来州城一趟。
州城卫生状况不好,满街灰尘,有汽车开过到处尘土蒙蒙。此刻它在小文眼里,还罩着一层薄薄的神秘色彩。虽不如思念中亲切,却更想了解它了。
军分区在州城文工团侧面的小山坡上,小文一路上盘算着如何过大门守卫这一关,有了经验他决定什么也不说不问。这招果然灵,他进入大门时,那个穿草绿军装站得笔挺的门卫看着他进去还面带微笑。
幼儿园设在一个独立的小院里,老远就听见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笑闹声。小文跨入一道铁栅栏,看见一位有张俏丽娃娃脸的女教师,正带领一群两三岁大的小孩,在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梦梦就在那群小鸡里面,她脸蛋通红不停咯咯欢笑,走路跑步像个小鸭一样摇摇摆摆那样子十分可爱。
“梦梦!”他欢叫一声,想过去抱她。
当老鹰的娃娃脸教师停住了,两只乌光柔亮的眸子瞪着他,不快地说:“同志,我们在上课呢。”
小文说:“对不起,老师。我是梦梦的哥哥,刚从省城回来,想看看她。”
娃娃脸教师眼光温和了,而棱角一样线条分明的小嘴又翘起神秘的微笑,望着他好一阵不说话。小文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脏迹,赶快用衣袖擦了几把。
“你就是小文啊,我知道你很多,还听过你的浪漫故事呢。”娃娃脸笑起来又甜蜜又妩媚。
小文被她闹个摸头不知脑,困惑道:“咋晓得我呢?”
娃娃脸俏皮地一偏头一眨眼,说:“你猜?”
小文有点被她吸引住了。她不太漂亮,可漂亮女人并不一定是有吸引力的女人。个性活泼开朗的女孩,可弥补相貌的不足,招男人喜爱。眼前的娃娃脸,就是这样生气勃勃的女孩,小文对她笑了。
“我猜不着,也不想猜,你先告诉我姓甚名谁吧。”
娃娃脸说:“我叫尹欣,是个很特别的名字吧?文学家。”
小文说:“尹欣,你的名字一般化,不过音节还好听,哎,别卖关子,从哪儿知道我的。”
尹欣诡黠一笑:“小文,你听了可别心跳啊。是陆萱告诉我的,她爸爸是我父亲大学同学。”
“陆萱?”小文大吃一惊,他绝没料到会在州城听到关于陆萱的消息。她像一个远远逝去的梦,被一股神奇的西北风吹回来了么?
尹欣咯咯地笑:“看你那样子啊,肯定还没把陆萱忘掉。小文,我看她也是,跟我一说起你那对好看的眼睛充满感情和诗意。”
小文说:“陆萱在哪儿?她不是跟她丈夫,去了西北一个很远的地方么?”
尹欣忽地不笑了:“她上周才路过州城,和我说了一天一夜的知心话,不然我才不晓得你小文呢。陆萱跟她丈夫离了婚,办了知青回城手续回老家。她想考大学,又想找个好工作,拿不定主意,我觉得你该帮帮她,小文。”
小文说:“她在那边不是有工作吗?听说是教书,很受学生欢迎呢。”
尹欣说:“教书是临时的,她丈夫从中作梗不让她转正,是怕她成了国家干部,人又那么漂亮,会飞了。离婚时,她把孩子也给了丈夫,只身从千里之外回来,所有行李只有一个知青时发的木箱子,怪可怜的。小文,你回小城一定去看她,啊?”
“嗯,”小文的思绪很乱,随口应了一声,“尹欣,我想带小梦梦玩一会儿,行吗?”
尹欣说:“好吧,小文,只能一会儿,小梦梦可是我们幼儿园的宝贝,她怎么会有你这样大的哥哥呢?”
小文不想给她解释,过去抱起梦梦,问她:“还认得我吗?”
梦梦那溜圆的黑眼珠转去转来,嘟着小嘴摇摇头。
小文说:“好笨,连小文哥哥都不认得啦?快叫我,小——文——哥哥。”
梦梦被他吓着了,怯怯地叫:“小、文、哥哥。”
小文这才高兴,在她又红润又细嫩的小脸蛋上重重亲了一口。
梦梦却受了惊,嘴巴一撇哇哇地哭了。尹欣跑过来接下她,一面哄小女孩,一面柔声责怪他:“你也太不懂事啦,这么小的小孩,哪记得住人呀。”
小文这才想起该带点糖果来,摸摸旅行袋什么吃的也没有,只好对女教师说:“尹欣,你帮我哄哄她吧。谢谢你告诉我陆萱的事,我回小城会去看她的。我现在得去城里找个旅馆住下,明天一早回小城去。再见。”
“哎,”尹欣叫住他,“小文,何必去住旅馆呢!我家有空房间,是哥哥的,他也在省城大学读书,暑假带女朋友去黄山旅游啦,也是个浪漫派呢。”
住哪儿小文都无所谓,就说:“好吧,我先去车站买票,回来找你。”
尹欣接过他的旅行袋,指着坡下一丛绿树环绕的红砖楼房,说:“我家就在那幢宿舍里,一会儿我就回家,做点好吃的招待你。小文,今晚上军分区操场还有电影呢,听说是一部新到的外国片子,我们一起去看。”
小文不惊诧自己和尹欣这么快成了朋友,而是奇怪这女孩身上有种磁力,第一次见面他们就逾越了种种时间的心理的障碍,亲近而又自然,好像有种神奇的缘分在契合。
尹家在三层楼房的顶楼,是一套三房一厅带走廊厨房卫生间的老式屋子,深棕色的木地板踩起来有些弹性。尹欣介绍说,这是军分区团职干部的住房,爸爸妈妈到省城疗养去了,她就成了主宰。
一对年轻男女在这套大屋子里,反倒没多少话说了。小文洗完澡就翻阅报纸杂志,尹欣炒菜做饭。她的手艺实在不怎么样,小文还是吃得很香,学校和火车上的饭菜更难吃啊。
晚饭后去军分区操场看电影,尹欣换了一件白色真丝的连衣裙,小文这才发现她的身段很美,衬托得她整个人又青春又漂亮。
正是电影的黄金时代,每部片子哪怕是五六十年代的旧片重映,也会招来大批观众,电影票成了最令人羡慕的东西。
军分区露天操场聚满了观众,小文和尹欣走到时影片刚刚开映。这是一部罗马尼亚彩色故事片,描写一位才华横溢英俊非凡的音乐家,和一位美貌惊人的牧师女儿纯真热烈的爱情,然而宗教信仰这堵高墙隔断了他们酿成一出催人泪下的爱情悲剧。片中男女主人公在一大片绚丽的鲜花丛中,用诗一般的语言倾诉他们纯真热烈的爱情:“新月升起来了!新月,爱情的使者!任凭高山、太阳,也不能把我们分开!……”使在场观看的不少青年男女热泪盈眶。
小文觉得尹欣的一只手先是抓住了他的胳膊,不一会儿又和他的手紧紧相握了。影片里的爱情故事令他们激动不已,现实中的一见钟情又使他们躁动不安,片子没放完两人就手拉着手离开了。
一路上他们没说话,回到尹家彼此也沉默不语,似乎有种火热激情笼罩着两颗心灵,稍微碰撞就会在全身燃烧。
进屋后小文到尹欣哥哥房里看书,而书面上的字总在不停地跳。脑子里也不断出现那年在东街小屋和陆萱肌肤亲爱的情形。他觉得自己的头部和四肢在膨胀,双腿间的东西也在膨胀,狂热情欲的猛烈袭击十分突然令他有些狼狈。他冲去关上房门,背靠着门心还扑扑直跳。尹欣在卫生间洗澡的水声很清晰地传来,像在有意挑逗和诱惑他。小文闭紧眼睛,而一个健美赤裸的女孩却从心际浮出来,洁白光滑的身子上闪动着湿漉漉的水珠。一片柔光中,她皮肤表层的茸茸细毛都丝毫分明,那张面庞跟陆萱一模一样,纯净秀雅隐现着脉脉温情。
他通身燥热浮起一层微汗,为克制自己不至于冲出房门,到卫生间干傻事,他关灭电灯脱衣上床,直挺挺躺着眼睛睁得老大,强迫自己去想小城想陆萱。
水声没有了。屋内骤然安静。小文听见很轻的脚步声到了房门外面,接着是尹欣颤抖的声音:“小文,你不想……我们……一起么?……”
他真想跳起来猛地拉开房门,冲去将她紧紧搂住,然后抱她上床。可他的身体像置于火堆的干柴,怎么也动不了,喉头也被火焰阻塞吐不出一点声来。
短暂沉默,一股轻风吹过房门在无声无息中开了,轻软的脚步声慢慢移来,每一下都像踩在小文已被激情淹漫的肌体上。
蓝色夜光从窗口流泻进来,照着披浴巾的女孩。她在床前站了片刻,那还有些湿润的身子和头发泛起柔和的清光。
小文专注地望着女孩,像有一股清爽微冷的水流从头到脚浇下来,浑身一个激灵,那突然骚动的心头骤然平息许多,只有热情的双目还晶亮闪光。
“哦,新月升起来了!新月,爱情的使者!”尹欣轻声呢喃,像在用一腔真情吟诵诗句,音调格外动听。
小文忍不住回应道:“任凭高山、太阳,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小文……”尹欣情不自禁扑入他敞开的胸怀。一股清芬一股柔情密实地包裹了小文整个身心,他小心翼翼地拥着女孩,抚摸她又软又湿的头发,也充满感情地叫道:“尹欣……”
两个人相依相偎,两颗心一派纯真。
“尹欣,我是奇普利安·波隆贝斯库了吧?我可没有他那么英俊潇洒。”
“去你的,我才不是那个牧师女儿呢。我仍然是你在幼儿园看到的那个尹欣,小文,我不知道为啥要喜欢你,是陆萱的故事诱惑了我?还是你身上的魅力征服了我?我不知道,也不愿多想。”
“尹欣,这就是一见钟情吧。我……”
“小文,你别说什么山盟海誓的话,我不听。我们一起相互喜欢,就行了,明天清早你离开时,看也不看我一眼我也不会难过。”
“你的个性很率真可爱,尹欣,我最喜欢你这点。”
“你还是回小城见过陆萱,再来给我说甜言蜜语吧。小文,记住我的话,尹欣不是你的包袱,你很自由。”
“尹欣,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时间会告诉我们一切的。”
“小文,我有个奇怪的念头:这次萍水相逢,我好像已经等待了整整一个世纪。你呢?”
“我没什么怪念头,只是看你第一眼,我就对自己说:这女孩应该是我的朋友!”
“你好坏!”
“是吗?……”
这对一见钟情的青年就这么亲密无间地交谈着,彻夜不眠。深蓝夜色轻轻覆盖着他们年轻的躯体,如一首蓝色的生命之诗,优美而和谐。
大牛在邻县劳改煤矿,争强斗狠恶习不改参与团伙械斗,用铁铲劈死一名对头,自己也身负重伤在送往矿山医院中不治死亡的消息是县委书记老高告诉萍的。
当时一场阵雨刚刚从小城经过,全城荡起一股清爽怡人的风,对厌烦早热夏天的人们是一次不小的安慰。
萍站在办公室的窗前,透过雨后晴空眺望黛色远山,想着小文该这两天回来了。
老高推门进来,神色严肃地说:“小萍,我刚从县公安局回来,有件事必须告诉你。”
萍仍看着窗外:“是关于大牛的吗?”
老高迟疑片刻,叹口气道:“唉,大牛那孩子也是,进了劳改煤矿还跟人打斗,结果弄出人命,自己也流血过多没……悠过气来,连你托人带去的香烟罐头也没吃成……”
她全身倏地一颤,眼泪水一涌而出,哽咽道:“我料他有这一天的,那娃娃性子太烈,我天天为他担心,每次写信都劝他改一改硬倔火暴脾气,可他还是像头拉不转来的犟牛,我这当妈的有啥办法?”
老高说:“祸事已经出了,你也别太伤心。小萍,对炳福该怎么交代?大牛可是他的命根子啊,我看先瞒着他吧。”
萍说:“只有这样了,老高,请你给知道这事的人打个招呼,传到炳福耳朵里可不得了啊。”
老高说:“好吧,我代表县委作一条纪律规定下去。小萍,劳改煤矿的同志说,大牛遗体火化后,把骨灰交还家属,我派个人去取吧。”
萍说:“不,我想找个时间去煤矿看看,亲自把大牛的骨灰领取回来。”
老高没再说啥,关切地注视她片刻,转身走了。
萍双腿发软,身子赶快撑到窗台上,她伤伤心心哭了一阵,又在藤椅上呆坐一会儿,才振作精神收拾好办公桌上的东西,慢慢走出去。
她疾步走着不知要去哪儿,脑子里全是血糊的大牛,他被一群持刀歹徒追杀,口里喊着:“妈妈!”朝她狂奔而来……一股刺鼻气味使迷糊混乱的神智骤然惊醒,定睛一看,不知不觉中她居然走到医院住院部了。
既然来了就去看看炳福,她平息一下心绪走向那间熟悉的病房。
炳福经过医生精心治疗,病情基本稳定,面色好多了,这个生命力很强的汉子还想活下去,萍进门时他正在用拉力器锻炼手劲。
“萍,我已经能拉到十下了呢!”他有点得意。
她坐在床边木椅上,有点心不在焉:“好嘛,炳福,要按医生说的方法去做,莫太急……”炳福丢下拉力器,双眼审视着她,说:“小萍,你脸色好难看,是不是有什么事?”
萍有点心慌,掩饰道“没啥事,只是心情不好。”
炳福阴沉一笑,对她说:“小萍,你过来坐在床边,我有话想对你说。”
一种不祥预感掠过她心头,但她还是站起来走近了他。
炳福一把抓住她的手,说话的口气有点古怪刺耳:“你这婆娘,是不是伺候男人不耐烦啦?哼,独守空房熬不住了吧?老子困死在这鬼地方动弹不得,你可以放心大胆在家里偷人养汉啊!修文走了,是不是又找到新野老公啦?烂婆娘!”
“你以为我不敢吗?有过一次,就不怕有第二次!炳福,你莫逼我……放开,把我手弄痛啦!”萍又气又急,想挣扎开,可他的两只大手像钢钳似的牢牢箍着她。
“妈的个巴子!骚婆娘想人搞,老子给你搞个痛快!哈哈……”
炳福突然狂暴得像头野兽,把她死死按在床上。
萍拼力挣扎也无法摆脱,悲愤痛苦得泪花直滚,她顿时觉得自己的肉体和灵魂,都要被这个野蛮无情的家伙撕裂了。她猛地扭曲身子,悲叫道:“牛炳福,你想害死我,先遭报应!大牛又杀了人,自己也被人杀死啦!……”
“你说大牛咋啦?”
“死了!”
“大牛!我的儿,我的儿……儿啊……”
炳福的手忽地软了,慢慢松开,仰面躺下去,口里念着他的儿子,声音越来越轻。
萍起身就走,看也没看他一眼。她的双腿和小腹都很疼痛,强忍着急步离开医院。眼里没有泪,热热的像燃烧着两团火。无法倾泻的悲伤,在她受伤的体内涌动,她真想大声责问老天爷:我前辈子到底做啥造孽啦,你这么惩罚我?
她踉踉跄跄走回县委机关,有些熟人用惊诧的眼光看着她,又不敢招呼她,好像每个人都知道了降临在她身上的悲剧。
萍跨入宿舍小门,一眼看见小文站在家门口,那含笑的眼睛在盼她回家。
顿时悲从中来,她哭叫一声,扑过去搂着儿子:“小文啊!——”
小文从未见过母亲这样悲切软弱的样子,把她扶进屋,轻声问:“出啥事啦?妈。”
萍哭着说:“大牛在劳改农场杀人,自己也死啦!炳福也不行了,……他好绝情好狠心,还想把我也整死……小文,妈这辈子,比你莲姨还苦啊……”
小文紧紧拥着母亲,不知用什么话安慰她,觉得顽强支撑她几十年的某种信念和精神,正在一点一点垮塌。如果不想办法拯救,她真会被那股无形可怕的力量毁灭。
小文知道该怎么去做,他从来对自己的母亲充满热爱和信心。萍依偎在儿子胸前,不再哭泣,不再诉说,她慢慢安静下来。
雨后的小院里,所有的树木都翠绿清新,微风里也有一丝凉味。小文想,在这样的日子和母亲重逢,应当是好日子。
萍病了,一个很少生病卧床的女人,这次病起来很厉害,她又不肯住院治疗,小文只有医院家里两头跑。关心她的人不少,来来往往,慰问的水果补品也堆满一张饭桌。老高和几位县委主要领导一起来的,还把医院院长和主治医生找来研究,得知她的病情并不严重,安神静养一段时间就可痊愈才放心。他们绝口不提炳福病情恶化生命垂危的事,怕她受到刺激有麻烦。凡是来探望的人,都忍不住要对萍夸奖小文,说他又懂事又体贴母亲,这样的大学生将来肯定有出息,萍听了比吃药安神还有效。走动最勤的是美红,这两年她的姿色衰退得厉害,似乎一下从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成了容颜平淡毫无魅力的小老妇人,连往常丰腴诱人的身子也有些干瘪了。小城好传小道消息的女人们悄悄议论,说她和年轻男人相好纵欲过度伤了身体,落下难治的妇科病。美红整个人也有些变化,不像原先那么风采傲气,待人平和多了。她每次来都坐在床边陪萍好一阵,有时要唠叨老高的事,说他当小城县委书记三十年没有功劳有苦劳,文化不高好多事没办好又怪不得他,现在上面有人想他退到第二线,才五十出头的人还可干几年呀。修文当了地委书记,也该为老上级老战友说说好话……萍总是听她说,没精神搭腔。觉得美红这辈活得又糟乱又晦气,也许这女戏子把生活当成舞台在表演,一招一式一颦一笑自己以为很优美很得意,一旁观看者却讥笑摇头。临到人老花黄才勉强收了花心,学做贤妻良母,又东施效颦恐怕已经迟了。不过都是女人,萍还是想美红能有个平静的不让人在背后指指戳戳的晚年。
小文在家里照顾着母亲,还抽空去医院住院部看望炳福,名义上他仍是自己的父亲,必须去尽道义上的责任。炳福病情急剧恶化,虽经医生们尽力治疗,也很快全身瘫痪几乎成了植物人。他躺在病床上,只有两颗昏浊的眼珠能活动,乌青的嘴皮偶尔因内心的波动而微微颤抖。小文每次去都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思绪却飞到遥远的童年和多事的少年时代,这个高大的北方汉子总是那么威武而带军人气派,很少和他亲近过,令他小小的心产生敬畏又不敢表露,只有到了妈妈身边牵着她温软的手,他才摆脱那种畏怯不安的心理,又成了活跃的小男孩。此刻这个曾经威壮慑人的男人瘫痪在病床上,那张方形大脸几乎没有血色,胡子乱草般地长着,使青年怜悯多于同情。大热天这样纹丝不动地躺着也够受的,炳福背部已生了褥疮,为了减轻护士的负担,小文每天都主动为他擦洗一次身子,那是很费劲的事,但他尽力去做。每当他轻轻擦拭炳福脸庞的时候,汉子的眼角总浮起两颗石头般又硬又小的泪珠,溢不出来也咽不进去。那泪珠里凝固的东西,只有炳福自己才知道。小文在病房里的时候,医护室的人员聚会起摆谈,都说炳福前世修福有这么个好儿子,喜动感情的小护士还说得眼睛红红的。
家里没了客人的时候,萍的心情才好起来,也能下床做些事。忙着为报社调查旱情的燕在乡下听到消息,赶回城来陪了几天,姐妹俩说了些温心的话,都回避炳福、大牛的事,也很少谈修文。大概是老高通报了情况,修文每天都从州城打电话来关心萍,她回话说自己没啥,是心太累的缘故,把积了多年的病掀了出来,安心治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她担心修文为她到小城来,再三要他别为自己的一点小病分心,电话里听听他的声音也行了。萍的口气平淡,可每次接完电话就心跳脸白,要在床上躺一阵才能缓过气来。
萍不愿小文一个假期都在沉闷的家里过,儿子天天为她请医拿药,还要替她去照顾奄奄一息那口气却老掉不下去的炳福。
她对儿子说:“小文,妈好多啦,有空你也该去街上走走,会会同学朋友呀,憋在满是药味的家里,你受得了,妈却不好受啊。听妈的话,去寻点开心的事。唉,早晓得这样,你真该留在省城做业余编辑呢。”
小文说:“我没啥,妈,就是不回小城,得到大牛哥的死讯,和你生病的消息,也会赶回来呀。我知道放松自己,每天看看小说心情就好多啦。”
萍说:“看书也可以到外面去看啊,到河边城墙上透透空气,总比闷在屋里陪病人强。小文,你精神愉快了,妈的病也好得快些。”
小文说:“好吧,我抽空出去,也真想会会老同学朋友呢。”
小城街道正起着变化,人来人往气氛活跃,百货商店农贸市场的供应物资也明显丰富多了。电影院门口每天像过节一样,围着许多抢购新电影门票的人。电影院放映员售票员甚至里面的厨师,都因为一部部刚开禁的或新发行的影片成了小城炙手可热的人物。县剧团的舞台虽然破旧,而《白蛇传》、《包公案》、《玉堂春》等传统剧目的重新登场,引得新老戏迷摇头晃脑津津乐道。书店也是个热门地方,凡有新书运到门口一定会排起长龙,小城闹了多年书荒,人们购买精神食粮的热情头一次超过了抢购油嘴饱肚的东西。
小文在城里东街西街闲逛,碰到些少年同学儿时老友打打招呼,站在街边摆些龙门阵,情绪果然轻松多了。
一天下午他从紧挨剧场的书店出来,低头翻着新版的《警世通言》,买到这本书还靠了一位在书店工作的朋友帮忙,算是很大人情。他眼睛的余光瞥见一位下着黑丝百褶长裙上穿短袖府绸白衫的女人,在前面七八米的街道边缓步而行。她修长婀娜的背影,和文雅娴静的姿态,他非常熟悉。一个人蓦地跳入心头,他“啪”地合上书,差点叫出声来。
她是陆萱,千真万确,就是他思念过无数次的那个年轻女人。她是只到遥远之地去寻求温暖和庇护的候鸟,在时令好转的季节又回故地来了么?不,她是条无依无靠的小船,被无情的命运之风吹走又卷回了原处。她还是原来那个他熟悉的文静纯美的女知青,或者被艰辛莫测的生活改变成了另一个陌生女人?
小文想起了活泼多情的尹欣说过的话,陆萱也许还是东街小屋和颜家老屋那个保持了清纯灵性的女孩,不然她不会没忘记他,还向尹欣谈起他们那段又忧伤又美丽的故事。开朗率真的尹欣曾要他一回小城就去见陆萱,结果被大牛的死母亲的病给耽误了。
一股埋在心灵最深处的感情,骤然汹涌而出,使小文激动不已。他不能在大街上叫住陆萱,如果她回过身来,他会克制不住奔去拥抱她。多闲言杂语的小城,又会添一则男女绯闻。
他跟在陆萱身后,随她慢慢走向东街。
一条感情之路,他们朝各自选择的方向走了好几年,本想远离对方永不相见,而命运又使他们走回小城走回起点,再面对面重新选择。然而他们始终隔着一段距离,就像此刻的情形一样。
东街尽头那座粉刷了白石灰的小屋,几乎没什么变化,旁边的牛棚好像不见了,四周不再弥散着刺鼻的霉草牛屎的气味。
白色小屋是小文完结纯真初恋的纪念地,如一块白色碑石,竖立在他人生的道路上,永远焕发着情感澜溢着柔丽光芳。陆萱不是尹欣,也不是肖芳,她是使他第一次真切领略女性如水柔情的花蕾,美丽的忧伤随之沉落心底,谁能忘却呢?
陆萱走到家门口,掏钥匙开了门,回过头来用水润生辉的眸子望着他,先一怔,然后微笑道:“小文,是你呀,我当哪个不怀好意的小坏蛋跟着我呢。”
小文尴尬道:“陆萱,我一直跟在你背后没叫你,还以为你会有某种心灵感应呢。”
陆萱让他进屋,说:“我对啥都有些麻木了,想有心灵感应,也不行啰。小文。我晓得你回了小城,忙着处理家那些烦人的事,不好去打扰你。”
小文说:“也没人家传的那么严重,我倒想有朋友聚一聚呢,老待在家里也太闷啦。”
陆萱家的布置陈设和几年前相差无几,光线暗暗的,大热天室内还有点阴湿。那张能唤起他记忆和激情的木床,还摆在原来的位置,好像它也在固执地等待他们一齐归来。小文听说过,陆萱的父亲已被平反,回到了州城一个重要的工作岗位。陆建和他同年考上北方一所大学,他学习刻苦,这个漫长暑假大约在留校攻读吧?他是他姐姐和父亲的希望。
偏偏这个夏天,离了婚的陆萱,从西北边地只身回到小城,回到这座简陋的小屋,重新开始她的生活。
两个曾经亲密的异性朋友,分别数年之后在老地方重逢,彼此还是有一点生疏感,眼神也略显不太自然。
“陆萱,”小文关切地问,“你回来是就地找工作,还是复习功课考大学?我想你中学底子很厚,到学校去补习大半年,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学呢。”
陆萱苦笑道:“都做过两个娃儿的母亲啦,这些年焦这愁那,把学的那点东西全还给老师了,我简直没信心。小文,回来的路上我反复想过,在州城也和爸爸商量,就在小城找个普通工人过吧,我还勉强能干好。一个女人到这地步,实际点才行,别这山望见那山高啦。”
小文听得心惊,他知道,一个经受过生活磨难尤其经历不幸婚姻的女人,要灰心丧气起来拦也拦不住。
他说:“陆萱,工作上的事,我可以找妈妈帮你设法安排。原谅我说得很直,感情上生活上的事呢?你应该也考虑了。”
陆萱说:“谢谢你还那么关心我,小文,我也直说吧。经过生活与感情困苦的女人,大都变得非常实际,我当然也一样。我以为自己还有那么一点姿色,能在小城找到需要我而我也需要他的男人,一块儿居家过日子不愁吃穿就行,什么感不感情,我早看清了,也没有了,你莫震惊,现实已教会一个多梦的女人,别再做梦啦。”
小文将信将疑望着她:“你……说的不全是真话,陆萱,我路过州城,还和尹欣谈起过你呢,难道我们……”
“我们也是梦!”陆萱打断他,“小文,女人的真爱也许只有一次,至少我是这样,我把它给了你,决不会忘记。我给尹欣谈我们的故事,我很喜欢她,觉得她该有你这样的男孩做恋人。你们能见面,还谈起了我,说明我当时的直觉是正确的。”
小文承认:“我和尹欣见面,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她确实是一个令我喜欢的女孩。可是,陆萱,就没有考虑我们重新相好的可能吗?这并非什么浪漫,是非常现实的啊!”
陆萱忽地笑了:“小文,现实不可求,浪漫倒还能继续。来吧,在这使我从少女成为妇人的爱情圣地,我们可以鸳梦重温……”
她一边说一边掩上房门,然后走到床边迅速剥下衣裙。他对陆萱突如其来近似荡妇的举动大为惊讶,心底里有些难过。这时,陆萱平静的声音又传过来:“小文,你可以要我,玩我,甚至欺骗我。但不能再跟我说什么爱不爱,或者结婚之类的话。你需要自由,我也需要,否则我们一切都完了。”
“陆萱啊!……”
小文一下伏在她身上,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
小文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座纪念碑似的白色小屋,走到明亮热辣阳光下来的。他心里像有什么被掏空了丢失了,走起路来两只脚也晃晃悠悠,如有风吹着在飘。
在他努力睁大的眼里,所有熟悉的女人身影都暗淡了,模糊了,只有脸上充满着慈祥微笑的母亲,依然鲜明。
他走向她,步子慢慢平稳坚定。
三十八
小城县委副书记牛炳福的葬礼,举行得相当隆重庄严。这是小城从1949年冬天解放以来,最重要最盛大的一次葬礼,作为战斗英雄、革命干部的炳福受之无愧。修文率领州城地委的主要领导,也赶来参加老战友的送别仪式,并亲自撰写了悼词。尽管炳福对小城的贡献说起来有点空洞,但他革命几十年,对事业赤胆忠心的精神还是受人敬重和称道。老高主持追悼会,讲述他的事迹异常激动,说他英年早逝,咽不成声,博得了全场人惋惜和悲叹。炳福的遗孀萍没有上台讲话,她袖佩黑纱站在堆积如小山的花圈前面,表情忧伤冷静。她两边是妹妹燕子和儿子小文。
葬礼在追悼会后举行,送葬队伍从县委机关大门缓缓出来,一只巨大花圈后面是十几辆小轿车,接着是各部局机关的花圈、挽联,那威严盛大的场面恐怕小城建城以来也从未有过。这是小城近三十年头一个重要领导人物去世,举行如此仪式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未亡人脸部的神情并不那么悲伤。
炳福和他儿子大牛的骨灰盒,一起安葬在城外公墓。那位置是墓场中最好的,老高本想为他们立一块大理石墓碑,因父子俩合葬碑文不好写只好作罢。
这次葬礼小城人谈论了许久,至今有人想把亲人的葬礼搞风光一点,便有人不屑地瘪嘴巴皮:“啧啧,他那点场面能跟牛炳福比么?”
葬礼后修文没马上回州城,他和地委主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留下来参加县委常务会议。炳福撒手而去,他传下来的革命接力棒还要人去接,这在小城那些有希望晋升的干部中是桩大事,为了使自己的才干得到更好发挥,也免不了用点手段去争取。
萍和燕从一连几天忙乱中清静下来,俩姐妹关在屋里,有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
这是燕主动提出来的,她从州城一回来,就开始为这场姐妹交谈作准备。聪明的萍不是没有觉察,她也默默等待这一天。
屋内很安静,除了一个装有炳福遗照的大相框,和几朵白色小纸花,几乎没有什么哀丧气氛。萍坐在靠窗的竹掎上,玉颊泛红气色比前段时间好多了。她瞄一眼情绪略显激动的妹妹,等她先说话。
“姐,我对自己做过的事从不后悔,这次却好悔,想着心子都痛。”
“悔啥?”
“悔不该和修文结婚。”
“他不好?”
“好是好,可该和他结婚的是你不是我。”
“我和他有情分没缘分,这是命,我早认了。”
“命是根,只要没绝就有指望。姐,你把命看太死了。”
“我指望啥?指望炳福死么?他死了我和修文还是结合不了。”
“为啥?”
“他要当官,也要他当官,背上我这么个女人,啥前途也没啦。”
“有那么严重吗?现在好多领导干部结几次婚,还不是官当得很好。”
“那是别人,修文不同。我不想让那些官场小人把我们的老故事翻出来,别有用心攻击他污糟他,甚至陷害他。那真是千口难辩啊,男女感情上的事哪个讲得清?别以为官场里好多事放开了,有些事永远放不开,人亲自置身其间才晓得厉害!”
“姐,你还对修文那么好。”
“他对你不好么?”
“很好呀,他确实是个好男人,人世间这样的好男人并不多。”
“那你还悔。”
“掏心里话说,他是你的,你们才是最相配的一对啊。啥命不命,命就可以改。”
萍说:“咋个改法?”
燕说:“我把他还给你,你们结婚,我带着梦梦到另外一个城市去生活,这样对小文也好呀……”
“啪!——”
一记脆亮的耳光打在燕本来通红的脸上,她面颊像腾起一团火焰。
“你胡想些啥呀?你不爱他,要跟他离婚,我不管。你以为姐是利用你,一直在找跟他结婚的机会么?”
“……不,姐,我晓得你心多好,又多苦。我想去想来,觉得命运对你这样一个好女人太不公平啦!我对一切男人都无所谓,反而那么幸运,我……姐呀……”
她扑在萍怀里嘤嘤而泣,声音不太大却充满悲哀。
萍抚着她的头发,轻轻说:“燕妹,其实姐的命也不差啊,和修文爱过一场,还有了小文。这份爱也证明老天待我不薄,够我细细品味和回想一辈子啊。听姐的话,要真心对修文好,别分他的心,他到今天这地步也太不容易啦。”
“嗯,我听姐的,我和修文,真好。姐,我肚里已经怀着他的娃娃啦……”
“那你还讲那些傻话蠢话,燕,姐高兴,真心高兴。”
“姐啊!……”
姐妹俩紧紧拥抱,两张脸泪光闪闪。
从回小城那天起,小文就想抽空到老城墙上看看书,眺望北门河边的风景,以及回想一些清新的往事。在省城大学里他不时惦记这段老城墙,觉得它就像一本陈旧的线装书,乍看老旧无用,认真翻阅才有些可品味可思索的地方。它已不纯粹是一片历史遗落的风景,本身包含着许多人生况味,甚至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默默注视着小城的变化。
小文是清早去的,习惯性地在腋下夹一本书,经过小北街的时候,他发觉这条小街还是坎坷不平的石板街面,房檐低矮的两排木屋还散发着清末民初的遗韵,心头飘起淡淡的伤感。街的尽头是老城墙,墙外就是河坎和青青的田地了,和儿时见到的情形相差无几。迎着湿润的晨风,他舒展郁闷多日的胸臆,有了少年时登城墙时顽皮欢愉的心情。
老城墙又被损坏了一段,坍塌的墙石缝隙间杂草丛生,浸生一股颓败的文化气息。幸好城门上端的一截墙垛还在,耸立在夏日明净的晨光中,宛若一幅笔力非凡的图画。仅凭这一点,从外地归来的小城人,都要到老城墙上来站一站,真切感受故乡风物的过去和今天。
门河边曾是小城女人洗衣作浆的地方,有过缤纷的色彩和清芬的脂香,有过欢声笑语和悲切啜泣,一派婉约绮丽。如今悄寂空旷一片冷清,偶尔有牵牛的牧童走过才回复一点生气。河床在枯萎,两岸的庄稼却青青郁郁呈现着丰收景象。
小文没料到有人比自己起得还早,他站在高高的墙垛上,正神情肃穆地望着小城。
他是修文。父子俩竟不约而同到老城墙上来了。是父子亲情的重大约会吗?
“爸爸,你早。”小文主动招呼他。
修文朝他微笑:“小文,我在这儿等你。好像我们很适合在这儿见面。”
父亲还有点风趣,小文说:“也许吧。爸爸你啥时候回州城?”
修文说:“早饭后就走。小文,上次你路过州城没见到我,是不是有点不愉快呀?”
小文说:“恰恰相反,那天我过得非常愉快。”
父子俩面对面站着,橙红色的朝辉沐浴着他们。修文欣赏着儿子清俊的脸庞,有些激动。
修文说:“小文,我把你当儿子,也当朋友,有些话想跟你谈一谈,像朋友一样。”
小文说:“你说吧,爸爸,我晓得你迟早要对我说些什么的,迟说不如早说。”
修文说:“小文,我爱你妈妈,现在也一样。只是现实把我们……分开。我自以为是个男子汉,却碰到自己实际利益的时候,未能免俗,没跨出那一步……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这是终身憾事啊。”
小文说:“我知道,爸爸再多的解释和道歉也没用。妈妈是个懂生活有头脑的女人,我佩服她的勇气。她选择的生活,我想并不完全是悲剧吧?”
修文说:“她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坚强得令我都吃惊。小文,她为我们大家着想,不惜牺牲感情,我们也该为她着想啊。”
小文说:“爸爸,你指什么?”
修文说:“小文,你要去省城读书,炳福大牛死了,她孤苦伶仃地留在小城,多让人不放心啊。”
小文说:“是呀,这两天我也在想这件事。她现在硬挺着,长久孤寂下去会受不了,说不定精神会垮掉呢。”
修文说:“我和你小姨都为这事着急,小文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把你妈调到州城去,有时候你小姨和她见见面,她心情会好点吧。”
小文说:“不好。爸爸,妈妈肯定不会同意。你想,一家人的关系本来有些复杂了,还要把她拉那么近,很难适应的。”
修文说:“你说得有道理,我考虑欠周到。小文,我和你小姨想过各种方案,都不大好,怎么办?”
小文说:“有个办法也许行,爸爸。妈妈的身体和精神都不太好,是否能报县里同意,让她去省城疗养,换个环境她会好得多。然后通过组织帮忙,让她留在省城工作,慢慢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修文说:“这是个好办法。小文,你年纪轻轻,很会用脑筋啊。走,我们这就去对你妈讲。”
小文说:“不,你给县里领导谈一谈,其他的事我和妈妈会办好的。”
修文看着儿子被阳光照射着的脸,心情骤然光明,充满欢愉和满足。他用力拍拍儿子壮实的肩头,拉起他的手,父子俩一起走下老城墙。
宿舍小院里,萍和燕正在话别,见修文和小文一道进来,俩姐妹微笑着望着他们。
修文握握萍的手,深切地说:“萍,你多保重。”
萍定定地望着他已有细细皱纹的脸孔,眸子很清澈,也很深邃,柔声说:“修文,你也多保重。”
燕挽起修文的胳膊,对姐姐和小文挥挥手,笑着说:“姐,小文,再见,你们到州城来玩。”
两个人影消逝在花坛那边的圆形小门外,萍还怔怔地望着,回不过神来。
小文拉她一下:“妈,进屋吧。”
一个冷战,萍看一眼儿子,思绪好不容易从很遥远的地方拉回来。她平静了,面色微红端庄秀丽,仍是一个富有魅力的女人。
她说:“小文,你有几封信。像是同一个女孩子写来的,字迹好清秀,看字迹就觉得她可爱,是你的女朋友么?”
是尹欣?那个调皮蛋搞什么鬼?小文含糊道:“也许是大学同学吧?”
萍把三封信交给他,小文一看,果然是尹欣写的。一次写三封信,还在三个钟头之内写完,用三个信封寄发,不是太聪明,就是傻瓜蛋!
尹欣的信是这样写的:
第一封——
小文,找着你遗留在小城那首古典雅丽的诗了吗?她是不是还那么有情意有滋味?
尹欣28—7—1978
上午9点于州城
第二封——
小文,把我忘了吧,我早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坏蛋!
尹欣28—7—1978
上午10点于州城
第三封——
小文,你是好人。为保持一个好人的光辉形象,你路过州城千万别来找我。否则后果自负。
尹欣28—7—1978
上午11点于州城
小文看完笑笑马上拿起纸笔,也给她写了三封信。
第一封——
尹欣,诗找到了,情意和滋味全得到了,很浓呢!
小文31—7—1978
上午7点于小城
第二封——
尹欣,一个坏蛋要忘掉一个女孩很容易,不须提醒。
小文31—7—1978
上午8点于小城
第三封——
尹欣,我当然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岂止是好人!为纯洁净化心灵,我从此不再路过州城。你如来小城兴师问罪大错特错,后悔一生。哼!
小文31一7一1978
上午9点于小城
丢下钢笔,小文就忍俊不禁哈哈大笑眼泪花都笑出来了。
萍在整理房间,抬头问:“小文,有啥这么好笑?”
小文说:“我也不知道。妈,我去邮局发信啦。”
在邮局门口,小文碰到大元,他手里拿着一大叠信件,正一封一封往深绿色信筒里塞。这巴人村汉子,人还那么黑黑壮壮。穿着衬衣长裤皮鞋,有点厂长经理的架势了。小文听说过他的青铜工艺厂办得红火,已有产品参加一年一度的广交会啦。
小文叫道:“大元叔,你好哇。发这么多信,是厂里的产品介绍么?”
大元扭头见他,高兴道:“小文呀,听说你回来了,厂子里事太忙,没去看你。这些信吗?全是写给南方几省各县公安局的,我写起来好费劲,早晓得该请你帮忙写。”
小文不解道:“给公安局写信,不是推销新产品吧?”
大元说:“是找小菁。她在外面寄过几次钱回来,每次的汇单上盖的都是南方县城的邮戳。我一直想找到她,为了莲老师,一定要找到她。”
小文大受感动,说:“大元叔,你真有情义呀,小菁的心被小城伤透了,也许五年十年都不会回来,找她也不容易呀。”
大元说:“她一天不回来,我找她一天,过两天我还去登报寻找呢,哪怕把厂里赚的一点钱都花在这上面,我也心甘情愿。”
小文说:“我也该尽力的,大元叔,要我干啥?”
大元说:“那你就负责写信寻人启事吧,这儿有个单子,是南方几省的所有县名,打钩的我已经写过。小文你记住,过它半月一月,又写一次,总会引起那些县里公安部门的重视。我嘛,过段时间想利用到广州交货的机会,亲自跑十来个县,碰碰运气。”
小文说:“大元叔,你真好,我莲姨在天之灵也会感激你的。我先替我们一家,还有小菁谢谢你。”
大元双眼包着泪水,这个巴人村硬倔汉子,内心深处的柔和温情又大大波动了。
小文交了信,就回家又推开信纸写信。
萍问:“小文,你咋个又写信呢?还是给那个女孩子写?”
小文把大元为寻找失踪的小菁做的事,原原本本对母亲讲了。说到动情处两只眼睛也红红的。
萍沉默良久,轻叹道:“唉,当年炜哥过世后,你莲姨如果能鼓起勇气嫁给大元,一定现在还活着,也许还活得安实愉快呢。人啊,还是得认命,一道门坎跨不过去,一辈子都完啦。”
小文说:“妈,这是消极看法,只要自己努力,命运也是可以改变的。我想小菁的出走,也是一种想改变她自己命运的努力吧。”
萍说:“小文呀,说别人是好说,自己碰上就不容易了。妈何尝不想自己去改变命运呀,只怕费了力啥也变不了。”
小文趁机说:“妈,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萍问:“什么事?”
小文说:“你身体不好,拖下去会拖垮的。给县里打个报告吧,要求去省城疗养,能换个环境,又跟我在一起,一切都会变好的。妈,你说呢?”
萍说:“是你爸爸的主意吧?”
小文说:“不是。他想调你去州城,让小姨照顾你,我说你不会同意,最好跟儿子去省城,爸爸说这是最佳方案。”
萍笑了:“小文,你的脑袋跟你爸爸一样好用。我考虑一下,也许你的办法对。”
小文舒口气,又埋头写信,他的心也慢慢飘向遥远的南方,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那个命运多舛的美丽女孩。
易杰和陆萱的婚礼在新建成的明月大酒楼举行。这是一次风光气派的婚礼,像三四十年代小城财主富商家操办的婚事一样富丽华贵,似乎和不久前县委副书记炳福的丧事形成鲜明对照,一红一白,一喜一忧,好像人生悲欢哀乐的戏剧在轮流上演,饱了小城人的眼福。
腰缠万贯的新郎和文雅秀美的新娘,成了街谈巷议的话题。
易杰是小城最早发现金钱魔力的当代青年之一,他有魄力又有冒险精神,什么赚钱都敢碰一碰试一试。他先经商盈利还是不满足,总觉得靠卖件商品赚几块几十块钱,来得太慢。他盯准建筑业包工可以捞大钱,于是自行组织建筑队,不知哪来那么好的关系和运气,他居然承包到了城内几幢新建大楼的全部工程。为建这些大楼,他又自建预制件厂,那么紧俏的钢筋水泥他也能源源不断弄到手。有谣传说老高的婆娘美红暗中帮他,而且他们两个还有那么一手关系。又说县委机关的女办事员春,是易杰的姘头,肯死心塌地给他效力,那次为把县纺织厂厂房扩建工程承包给他的情人,春不惜出卖色相跟轻工局副局长睡了两次。民间传闻虽有水分,可总有些蛛丝马迹逃不过群众雪亮眼睛。易杰富了,在西街尽头修了一座三层洋楼,有围墙还有带假山水池的花园。尽管他是有前科的劳改释放犯,如今却是一个建筑公司的经理,一座花园洋房的主人,想跟他缔结良缘的小城佳丽还不少呢。时代在变,一个男人的人品不要紧,只要他能挣大钱,就一俊遮百丑,是许多人心目中的能人了。
陆萱在大多数小城人眼里还有点神秘,她天生丽质聪颖娴雅,倒是人们公认的。她为摆脱知青时的厄运,和一个并不喜欢的工人结婚远走异乡的忧伤故事,还博得一些多愁善感的妇人深深同情。她从外地回到小城,一副素洁清纯的样子,很引人好感。有人说她答应跟易杰结婚,是看中了他的钱财,立刻有人反驳,说她那娇怜俏丽的样子,哪儿都可找个有钱人,她是不想在外漂泊,要回到故乡有个安适的家。还是有人暗暗为陆萱惋惜,说她从一个坑跳到另一个坑,易杰那号人的老婆不好当,还有苦头吃的。接近陆萱的中学同学观察到,她本人对这场婚事不兴奋也不伤感,心态相当冷静,似乎这次命运安排她是旁观者。
设在大酒楼中的婚礼,易杰是办给全城人看的,一是证明他的财力和气魄;二要炫耀他能娶到小城最漂亮的女人;三要让全城名流要员汇聚让大家知道他的能力。事实上,他想请到的人都来了,连当年抓他的公安干警和劳教干部,也在犹豫之后来赴喜宴了。酒席间易杰笑声朗朗,与平和静默的陆萱成为鲜明两极。
小文是当天早上接到结婚请柬的,它放在一个信封里通过邮递员送来,里面还有张陆萱亲笔写的小字条——
小文:我今天和易杰结婚,你来也可,不来也可,别问为什么。
陆萱附笔
他望着那张印了喜鹊梅花制作精美的大红请柬呆了许久,想不明白陆萱为啥会跟易杰结婚。男女间的事,确实难有定律。俗情孽缘谁又说得清楚?
小文看清婚宴举行的时间地点,就上街去给陆萱买礼物,走了几家百货商店,没一件称心如意。这礼物应长久保留在陆萱身边,作为他们情谊的纪念,什么好呢?想去想来,还是觉得送几本书好。当年就是因为书,他才和陆萱亲近起来的。
回到家小文认真清理了几本中外名著,每一本都可反复读几十年,每读一次都会领略到新的感情滋味。
小文没向母亲说这事,只说有位中学同学请吃饭,就提着一小捆书去西街了。
明月大酒楼张灯结彩,新郎新娘花团锦簇,赴宴者围观者压了半条街。
胸佩红绢花的易杰,一见他就笑道:“哈,小文来啦,大学生,你来可是给了我大面子啊。”
小文说:“穷学生没啥好礼品,送几本书吧。”
易杰更乐:“哈哈,陆萱最爱看书,你这份礼最珍贵。陆萱,快接礼呀,我敢说小文将来肯定是了不得的人物,小城都会因他而骄傲呢。跟他比,我这个只有钱的人就俗气啰。”
陆萱过来接住那捆书,没说话,只深深看了他一眼。
整个婚礼和酒宴,冗长而杂乱,富贵而庸俗,气氛闹热也有些粗俗。易杰端着酒四处碰杯,陆萱自始至终保持了安详温和的神态。小文几乎没吃什么,坐在大厅角落的席桌上呆想着,神思常常飘游于酒楼之外。
酒宴高潮中,发生了个小插曲,富态性感的春,喝完一碗高度曲酒之后,跳在一条板登上,拍着又大又高的乳房,哭嚷道:“……你哟,你好狠心哟,丢下我就去讨新婆娘哦!你哦,摸着良心想想啊,我跟你相好这几年,你想睡就睡,怀了娃儿要我刮就刮……还巴心巴肠帮你那么多忙……你说丢就丢下了哇!连个想头也不给我,真是戏文上讲得好,痴心女子负心汉哟!……”
易杰看着她一言不发,嘴角上还挂着坦然笑容。他的一伙狐朋狗友拉的拉扯的扯,把春当酒疯子弄出了酒楼。客人们照常喝酒谈笑,气氛没受多大影响。
美红和老高接到过请柬,他们没来赴宴,托人送了一对玻璃花瓶作礼物,被摆在很起眼的地方。每位客人都知道,连县委书记和夫人,也给易杰送了礼品。
小文只想利用这次机会多看陆萱一会儿,以后要见她不容易了。如果母亲真的和他一道去了省城,要回到千里之外小城的机会,不会太多。即使能回来,又有什么理由去见别人的妻子呢?
陆萱用别样的目光注视过他几眼,就忙着去应付酒席上的客人了。那目光的含意他很清楚,是说:“小文,再见,我是喜爱过你,但求你别再来干扰我的生活。”小文真想喝个酩酊大醉,像小妇人春那么发作一次,冲过去抱着陆萱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不管在场人怎么惊慌失措,易杰怎么暴跳如雷。那又是一桩轰动小城的新闻,够那些花花嘴长舌妇说好些年的。
小文没那么做,他坐了一会儿,就悄悄离开了酒楼。参加婚宴的几百号人中,只有陆萱一个人看着他走的,她热泪在眼眶里直转,终于没有流下来,而她脚下的酒楼在震颤,有种要马上倾塌的感觉。
一轮很白的月亮浮在很蓝的天上,许多小城居民开始在街边搭凉床,来度过燠热的夏夜了。明月大酒楼的盛大婚宴才散席,酒醉醺醺的新郎和疲惫不堪的新娘,由一大群亲友和好事者簇拥着,回到位于西街尽头的张灯结彩的花园洋房。川东婚俗中粗俗得近乎野蛮的“闹洞房”是必不可少的,不少人靠此得到下流的乐趣。今晚大家却扫兴,新郎大醉新娘冷淡,一伙人说了些带骚气咸味的笑话,便怏怏地散了。
易杰躺上床就发出鼾声,陆萱暗自庆幸。她无法入睡,该想的该回忆的事太多太杂了,光今天在酒楼婚宴上和小文的最后一面,也够她品味许久的。她和易杰是一所中学的同学,过去仅仅认识而已,为啥重新见面后短短几天就答应做他的老婆?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感到这些年感情上身体上都太累了,对许多少女时特别看重珍惜的东西也无所谓了,她需要的仅是一个富足安定的家。然而,这个富足的家是否安定,她没有把握,走一步算一步吧。
她没开灯,如水的月色从窗口流进来,使华丽的新房显得有些忧郁,这很符合她的心境。陆萱想起小文送那些书,赶快从礼品堆里找出来,一本一本地翻看,每一本都牵动她的情感久久波动。那本1947年在上海初版的《围城》中,夹着一张字条——
陆萱:你突然结婚我很意外,但我不想多说什么,只望你好好珍惜自己,尤其在精神上。
小文 于你的大喜之日
几滴清泪滴在字条上,“小文”两个字模糊了,她把它放在胸口间贴了一会儿,又小心放回书里,再把书珍藏在自己带来的衣箱里。
陆萱刚想和衣而眠,易杰却醒了,他拦腰搂住他,笑道:“陆萱,我看你太疲倦,不想那些家伙再闹半夜,就趁醉把他们打发了。来吧,脱衣上床。”
他盯着女人的身子,心头的潜台词是:妈的,这几年老子跟女人搞关系都偷偷摸摸放不开,现在跟自己如花似玉的老婆干,该可以舒畅尽兴啦!
陆萱不紧张,微笑道:“易杰,过两天吧,我身上来了。”
易杰一听就火:“陆萱,你玩老公吗咋的?偏偏这阵来霉气。告诉你,我憋熬不住,要找女人放水的啊!”
陆萱平静而温和:“易杰,我们夫妻间既要相处好,又要有自由。像你晓得我结过婚一样,我也明白你在外面有女人,婚宴上不是就有人醋劲大发么?易杰,你可以去找她安慰她,我绝不吃醋,相反感到轻松。”
易杰看她一阵,伸手摸摸她的脸,笑道:“陆萱,你真是个又漂亮又奇怪的女人,我算服了你。好吧,我出去一趟。”
他走出家门,忍不住自嘲一笑,对自己说:“易杰,你讨了老婆,还得自己出去偷女人,这是他妈的咋回事哟?”
易杰选择陆萱成家,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美丽而有气质,是有钱男人最好的陪衬。至于感情方面,他几乎没考虑。好看的女人不一定好用,他已经迷恋跟春那一类女人偷情野合了。
熟门熟路,又有钥匙,易杰打开房门的时候,躺在床上无法安睡的春又惊又喜,一跃而起扑过去就搂紧他,抽泣道:
“死鬼,你舍得丢下美人儿守空床,还来找我啊?”
易杰熟练地剥去她的内衫内裤,一只手握一只大乳房,挑逗她道:“傻婆娘,好看的老婆是弄来当摆设的,要好用又用得快活,还是你这号妙人儿呀。”
“死鬼!就晓得干野事来缠人家,办喜事就会一边啰,好狠心。”春捏他下身一把,便蛇一般纠缠着他了。
与此同时,陆萱坐在新房窗前,呆看天上那轮素白的圆月,那满天流动的清辉,带着她的思绪飞翔,从过去到现在,却飞不到将来。
毫无睡意的小文,像条无家可归的野猫,在小城大街小巷东走西窜,没有方向,也没有目标。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上老城墙的,呆看着天上的月亮,左思右想,也弄不明白它为啥会这样浑圆这样皎洁。人世间的许多事,大概也像天上明月一般神秘莫测,不可思议。
夜风起来了,它从北门河坝那边吹过来,居然有点清凉。坐在城墙垛子上的青年,昏浊一天的头脑,清醒些了。
尹欣是陆萱结婚第二天赶到小城的。她穿一条石磨蓝牛仔裙,从州城来的班车上一跳下来,就引起了车站附近的小贩和旅客的注意,男人们大多盯着她那修长白皙的玉腿,惊讶这女孩的活泼和大胆。那年月牛仔裙在小城人眼里还是稀罕之物,不少女人的眼珠子追着她,感到又新鲜又羡慕。
她先去陆萱的新家。还穿着新娘装束的陆萱见她进门就柔美地笑了。
“尹欣,我知道你会来。”
“对不起,没赶上你的婚礼。我不得不等一个人的回信,收不到哪儿也去不了。”
陆萱笑道:“是小文的信吧?”
尹欣一惊:“你咋知道?是他告诉你的?”
陆萱说:“他啥也没讲。可我从他身上闻到了你的气息,从他眼里看到了你的存在。”
尹欣也笑了:“陆萱,你真神啦。”
陆萱说:“这是女人的直觉。尹欣,相信吗?我在州城和你谈起小文的时候,就晓得你们一见面就会产生一种特殊的关系。你们一见钟情,是吗?”
尹欣点头承认:“嗯,可有一点我要声明,陆萱,是你把我推向他的,不然哪会这样快呢?”
“有缘千里来相会嘛。尹欣,那可是你们自己的事。哎,你到小城来,是借故来看我,有意找小文的吧?”
“你和小文,都像有魔法一样,看得透我。是啊,我一收到小文的信,啥也没想就来啦。”
“尹欣,你和小文是蛮好的一对,好好抓住他吧。”
“是吗?我倒想他太得意了,该抛弃他一次才对。”
“别傻啦,尹欣,男人才不怕抛弃呢,尤其像小文这样的男人。”
“嗬,你好护他,还留恋他吗?陆萱。”
“说不留恋是假的。从今以后,我只能远远地注视你们了,祝你们幸福。”
“陆萱!”尹欣笑着的脸蛋上有了莹莹泪珠。
穿牛仔裙背牛仔包的尹欣亭亭玉立在家门口,小文一点没有惊讶表情,对她说:“你真来了呀?尹欣小姐。”
女孩俏皮道:“你约我来,当然要来,小文先生。”
小文装糊涂:“我约你,没那回事吧?”
尹欣说:“你三封信的最后一封,不是要我来吗?哼,假充正人的君子,讨厌。”
小文扑哧一笑:“照当代青年的流行说法,讨厌就是喜欢。尹欣,你很聪明。我呢,也还可以吧。”
尹欣嗔他道:“你呀,机灵得过头啦。小文,我想吻吻你,可以吗?”
小文说:“你还是打申请报告吧,等省市地县各级下了文件再说嘛。”
“坏蛋!”尹欣把牛仔包一丢,扑过来就搂住他,一阵又热烈又投入的亲吻。两个人都差点回不过气来。像初恋那么新鲜急切,又像多年密友一样缠绵悱恻,不知天正暑热门正大开,仿佛一座伊甸园里只有亚当和夏娃,其他什么通通不存在。
萍从外面回来,见状觉得好笑,轻咳一声还没有反应,又不得不敲了敲门。她表情尽量温和,怕吓着了他们。
小文捏一把尹欣的肩膀,她才从痴情沉迷中惊醒过来猛地松开他,回过身羞红满面地望着刚进屋的女人。她清秀俊雅的容貌,和大家闺秀的气质让尹欣看得眼睛发直。
萍望着她柔声道:“你好,是小文的同学吗?叫什么,我是小文的妈妈,你叫我萍,或者阿姨都可以。”
尹欣一下轻松了,笑吟吟道:“我叫尹欣,从州城来看小文。阿姨,刚才太激动,所以……你别笑我呀。”
萍也笑了:“尹欣,你很可爱,也很坦率,阿姨喜欢这样个性的女性。小文,那天一次寄三封信来,你一次回她三封信的同学,是尹欣吗?”
小文说:“就是她,妈,我和尹欣……”
尹欣抢着说:“阿姨,小文和我不是同学,上次他路过州城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呢,可一开始,我们彼此都很喜欢。”
萍说:“我看得出你们在恋爱,而且属于很现代的一种年轻人。放心吧,我不会阻拦你们。不过尹欣,阿姨只想说一句,小文才读大学一年级,你要支持和帮助他好好读书,争取前程,我就太高兴啦。”
尹欣说:“阿姨,我对小文讲过一句话,尹欣绝不是他的包袱,我敢发誓……”
小文笑道:“好啦,尹欣,记着我妈的话就行,何必发誓呢?”
尹欣温情脉脉地望着他,轻声道:“我是真心的,不发誓也是真心的。”
萍喜欢尹欣的天真率直,觉得她一来就给这个家增添了清新欢悦的气氛,她不是那种以漂亮外表迷人的女性,却以她爽朗活泼的个性,使人感到妩媚可爱,这就是现代女孩的独特气质吧。
萍说:“尹欣,小文,我去找机关食堂的大师傅做几个好菜,中午我们一起吃饭,给尹欣接风,大家高兴一下。”
她刚走出门,尹欣就朝小文吐吐舌头,小声道:“我的妈呀,你别看我在笑,吓出一身冷汗。小文,下回我可不敢在你家冒失啦。”
小文说:“尹欣,你对我妈印象怎样?”
尹欣说:“当然好啊,她实在太美啦,就像个女皇,而我在她面前简直是只丑小鸭,一点自信心都没啦。小文,她虽说了那么些又开通又关心的话,我心头还是打鼓,她不会笑话我吧。”
小文说:“我妈除了对我表妹小菁,从没说过一个女孩子可爱。很喜欢你。”
尹欣说:“是啊,她很喜欢我。越喜欢,我越不能让她失望,越要小心翼翼,这多累人啊。小文,我为自己担心哩。”
小文刮一下鼻子:“啥逻辑学哟,傻丫头,少想点折磨自己的事,来了就开心点,好不好?”
尹欣也乐了:“是啊,我干吗那么傻呢?小文,再亲我一下,响一点啊。”
小文在她红得发亮的脸蛋上重重一吻,问她:“尹欣,陆萱结婚了,你知道吗?”
尹欣说:“她给我拍了电报,要我来吃她的喜酒。小文,跟她结婚的男人怎样?”
小文说:“他叫易杰,有钱也有魄力,但他们结婚不一定合适。我觉得一个女人的第二次婚姻,应慎重而不是草率,陆萱为啥这样做,我想不明白。”
尹欣的黑眼睛定在他脸上,意味深长地笑着:“你是装不明白,还是真不明白?”
小文说:“你知道为什么?”
尹欣说:“这很清楚,陆萱给我讲过,你是那种书生意气儿女情长的人,就是她比你大,跟别的男人结过婚,生过孩子,只要你们再次相逢,她又愿意的话,你一定要跟她好下去,跟她结婚的。所以,她回小城不久,就迫不及待找个男人成家,只有一个目的,断了你的念头,也断了她自己的念头。小文,这也是爱,你懂吗?”
小文说:“我懂。可我觉得,她不那样做,我们也会理智地把关系处理好的。”
尹欣说:“你呀,还没完全理解她的苦心。……”
“哪个的苦心呀?”萍端菜进屋,随口问道。
小文搪塞道:“哦,尹欣在说一个朋友的事呢。”
萍说:“别说起话来没个完,小文,摆桌子吧,尹欣坐几小时车,路上又颠来簸去,怕早饿了呢。吃了饭,你带尹欣到城里各处看看,小城真小,一条大街几条小街,个把钟头就走完啦。”
小文应道:“好的,妈妈。”
尹欣也乖巧:“谢谢阿姨。”
午餐三个人吃得轻松愉快,像一家人一样。萍不想增加尹欣的思想压力,没问多少话。
饭后小文就带尹欣上街,刚出家门尹欣就轻声对他说:“小文,我们约法一章好吗?”
小文说:“你又玩啥花样?”
尹欣一本正经:“请你遵约,从现在起到我回州城之前,你我不谈恋爱。”
小文当即认真说:“好吧,我一定遵约。”
尹欣笑得天真烂漫。他们先去看了老城墙,尹欣在墙垛上像个孩子又蹦又跳,小文真担心她一失足摔下沟坎去。然后从东街到西街,观看又平常又杂乱的街景,有人在背后指点议论也装不知道。尹欣跟小文一样,最喜欢的是小城中学,说它是她见过的最好的中学,还开玩笑说有这样的学校,才培养得出小文这样会读书又会恋爱的好学生。
他们本想一起去看望陆萱,可走到花园洋房前见大门紧闭着,敲几次门也没人应声,他们只好悻悻地往回走。刚过西桥,站在街边看他们的人多了,有的还交头接耳,显出兴奋的样子。
尹欣靠近他说:“小文,那些人在说我们吧?”
小文说:“这就是小城啊,外地来一只小鸟,也有人可以看半天说半天的。”
一对恋人在一起,尽管约好不谈恋爱,时间也过得很快。吃过晚饭,洗过澡,尹欣悄声对小文说:“我去旅馆住吧?”
小文说:“家里有空房间,我先问问妈。妈,尹欣说她去住旅馆,你怎么安排?”
萍说:“妈早安排好啦,尹欣睡你的房间,你到原来大牛的房间睡吧。尹欣,先跟阿姨摆会儿龙门阵,好吗?”
尹欣说:“好啊,阿姨,我就想陪你说话呢。”
小文知道她硬着头皮说的,也不管,自己到房间里看书去了。他起先还听得见两个女人小声交谈的声音,看了几页书就觉眼皮沉重,想起昨夜自己在小城和老城墙上闲荡了一夜,今天又和尹欣周旋大半天,倦意睡意一齐袭来,他把书一丢就睡着了。
半夜,他觉得有人上了自己的床,手一摸觉出那温软光滑的身体,就明白是谁了。
小文说:“尹欣,你好大胆子。”
尹欣用小手按住他的嘴,轻声说:“别说话,也别胡思乱想,我们有约法呢。”
小文拉开她的手,贴近她耳边说:“那你还跑到我床上来?”
尹欣在笑:“小文,我只想在你身边躺一躺。好吗?我们又亲热又平静地睡一夜,行吗?”
小文说:“行啊,反正我很困,不会动你一根指头的。”
尹欣说:“你敢!我一叫,阿姨就会来教训你。”
小文打个哈欠:“尹欣,我算服了你,睡吧。”
尹欣躺下来,和小文肩并着肩,那清芬的女人香气把小文带入了甜美梦乡。
第二天早上,小文醒来手很自然地往旁边一摸,接着又笑了。尹欣如果还躺在旁边的话,真该挨母亲痛骂啦。
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在门外和厨房探头探脑,正做早餐的萍笑了:“小文,你找尹欣么?”
小文说:“是啊,妈,她上哪儿啦。”
萍说:“尹欣赶早班车回州城了,又有三封信留给你,快去看吧。你们这一代年轻人呀,恋爱谈得真有点意思。”
饭桌上果真摆着三封信,小文急忙拆开。
第一封——
小文,第一次见到你妈妈,很喜爱。她才是真正可爱的女人呢,在她面前,我长大了也变丑了。
尹欣 于凌晨5点
第二封——
小文,我想我真的爱上你了,至于你是否真的爱我,并不重要。爱能使一个女孩子好起来,美起来,对吗?
尹欣 于凌晨5点30分
第三封——
小文,想不到你能规规矩矩遵守我们的君子协定,坏蛋!我已决定把我们的约法一章,从一天延长到三年半,直到你领取大学毕业证那天。就这样,不说再见。我要彻底抛弃你一次!
尹欣 于凌晨6点整
小文又笑了。
萍端早点过来,温和关切地对儿子说:“小文,对不起三封信我都看过了,你还要给她写信吗?”
小文肯定地说:“当然,也写三封。”
一白一黑两蝴蝶在前面领路,引导萍和小文走向巴人村。说来也怪,那蝶从他们开始登上青石板坡道的时候就出现了,翩翩前飞与母子俩同行,似乎它们也要去那片青葱秀润的山地。昨夜下了一场透雨,据气象部门说这是入夏以来小城全境下的第一场好雨。伏天持久的炎气降了许多,满坡遍野委顿不振的庄稼一夜之间变得生气勃勃,起伏山岭也线条饱满肥厚丰腴如成熟风采母性盎然的壮妇,横卧在青天绿地之间又妩媚又风骚。山湾翠碧的竹林如一大片绿汪汪的湖水,被山风吹动着朝人柔柔爽爽地扑来,把人的整个心境都染成了翠碧色。山垭口外那一大片苇草地丰茂青苍,每叶苇草每枚新絮都在清丽的阳光下晃动着玉色光芒,苇浪掀动之时也掀动人的心浪,感受到自然和人生。巴山地的风光是雄厚与秀美的复合,正如山村的男人粗壮女人清俊一样,进山领略一次就终身难忘。
萍和儿子即将远行,不知归期,他们带着复杂的心情来向巴人村道别,眼前的每片风景都格外珍贵了。萍要去莲姐和炜哥的墓地献上一个用野花编织的花环,留下深深的眷恋和哀思。小文从来把贫穷的巴人村当作自己精神上的一块绿地,美丽的莲姨,可爱的小菁,豪壮耿直的男人和淳朴温情的女人,几年知青生活中艰辛难熬的日日月月,以及幽秘的老林和灵性的狗崽白虎,他永生怀念,即使去到千里外的省城,这所有的一切也会不时来他梦魂中游荡。
悲伤的往事可随记忆带走,也留在了这片聚集着红土黑松青铜黄牛绿水和白帕蓝衫的土地上。
莲和炜死了。
小菁失踪了。
陆萱又嫁人了。
大牛死于非命,炳福也随儿子去了。
恩恩怨怨生生死死,在八月阳光的透视下格外明晰,每一个含血带泪的细节都历历在目。
萍和小文就要由东西去,再从省城回望巴人村,它将遥远而又苍茫,唯有无法逝去的悲伤铭心刻骨永远难忘。
面孔黧黑骨架宽大肌骨高隆的汉子大元,带着巴人村的男女老少迎候在村口的老黄桷树下,个个沉默不语。他们拿着野花编织的花环,精心制作的供品,还有钱纸和鞭炮和青铜铸成的器皿,似乎要仿照系虎皮裙握青铜剑的祖先,为逝去的亡灵举行一次庄严隆重的祭奠仪式。
疯子李正昌披头散发口中念念有词在远处游转。狗崽白虎瞪着乌亮大眼威严地监视着他。
巴人村歪斜的木屋还那么矮小破旧,而包围它的坡地田野有了丰收的迹象,那浓郁的绿色点燃了山民们埋藏心底多年的希望。
一群祭坟的队伍,在萍和大元的带领下,缓缓登上红石坡。
一座红石红土垒砌的大坟,已经长满青翠的野草,还有几丛开着纯白或者鹅黄小花的山菊点缀在坟头。
小文和母亲恭敬地在坟前安放了两个硕大素洁的花环,大元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虔诚地摆好供品,青铜器皿在阳光下闪着青蓝色光泽。
檀香缭绕,鞭炮响了。
钱纸燃烧,一只只黑色纸蝶飞起来了。
菊哭倒在坟前,女人们跟着放声大哭。
汉子们垂下沉重的头颅。
萍没有流泪,她墨玉般的双眼越过青青坟茔,越过灰淡小城,投向蔚蓝无垠晴空的深处,内心深深地感叹:
“女人啊!……”
一只黑色纸蝶,飞落在她洁白的衣衫上,如一朵鲜艳的黑花。
无法排遣的悲伤,又慢慢包裹了她整个心房。
小文一直关切地注视着母亲,悲伤的也有一种韵致。
一白一黑两只蝶,总在她面前翩翩飞翔不肯离去,似乎要随她飞一辈子。
1994年5月15日凌晨1时18分第一稿于成都之南玉林村
1994年7月5日下午5时30分第二稿于巴人村写作坊
1996年11月16日午夜2时9分于蜀都之南郊书斋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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