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问候-金花圈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这天,有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急匆匆地走进了西区人民法院。他刚跨进接待室,就从衣袋里掏出几张发黄的纸头,走到一位年轻的接待人员面前,郑重其事地说自己是来起诉的,边说边把这几张发黄的纸头递了上去。

    接待员接过一看,不由皱起了眉头。这是一份起诉书,可不光墨迹陈旧,连个签名都没有,末尾只留了一个日期:一九六一年。

    接待员觉得十分奇怪,便抬起头打量眼前的这位男子,只见他哭哭啼啼,十分哀切地说:“同志,我今天是来自己告自己状的。我这状子是在二十多年前写的,我的罪也是在二十多年前犯的,由于我的过错,致使两个人丧失了生命。这件事当时轰动了全区,害得芦家妈妈痛苦了半世……”

    年轻的接待员听了,既感到新奇,又感到惊讶,就让这位前来自首的中年男子详详细细地叙述了二十二年前发生的事情。

    那是一九六一年冬天,正是国家经济最困难的时期。一天,上海城西虹桥路上一家米店门前排着长长的队伍,人们在凭证买米。芦家妈妈的独生儿子真真,领了粮票,买了十五斤籼米,把购粮证往袋里一塞,背起米袋就乐悠悠地小跑着回家。谁知他这一跑,购粮证从口袋里颠落到地上,小真真一点也没发觉。这时,正巧有个十八九岁的小青年从后面走过来,他前后看看没有人,就顺手捡起购粮证,塞进了自己的口袋。待转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这小青年翻开购粮证一看,里面虽说只有几角钱,可竟夹了二十斤粮票!小青年开心啊!别小看这二十斤粮票,少了它,在当时可是饿肚皮的事。他想到自己昨天不小心把准备买饭票的二十斤粮票丢掉了,今天真是天赐良机啊!他高高兴兴地把粮票往袋里一放,随手把那本购粮证扔到了路边垃圾箱里。

    再说,真真背着十五斤米回到家里,正好做早班的爸爸回来了。老芦见儿子买米回来,不放心地追问一句:“粮票领到了吗?购粮证拿来给我看看。”

    真真说:“粮票领了,喏,图章。”可是,他摸遍了所有衣袋,也没有找到购粮证。于是,他又打开米袋翻起来,翻来翻去也不见影子。老芦一看购粮证被小真真弄丢了,瞪出眼珠子对着孩子就是两巴掌:“叫你当心当心,这是命根子呀!”

    说完,老芦慌慌张张地往米店奔去。不多一会儿,他铁青着脸回来,冲到真真面前,发疯一样地对着孩子拳打脚踢。

    真真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开始还哭喊着,求饶着,可是不多一会儿便没有声息了,他嘴角流血,身子发软,倒了下去。老芦还不肯罢休,又拎起真真的头发,继续拳打脚踢。等到他清醒过来,赶紧停手,可已经迟了,真真瘫了下去,再也起不来了。老芦自知失手打死了儿子,他懊悔得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起来。

    芦家妈妈下班回来,看到家里门紧闭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觉得奇怪,掏出钥匙开门,里面保险保牢推不开。她急得举起双拳敲打门,大声喊叫,屋里仍没有动静。邻里们都闻讯来了,在邻居的帮助下,门终于被撬开了。屋里很暗,芦家妈妈隐隐约约看到老芦悬在半空中,真真倒在血泊里。

    芦家妈妈怎能相信眼前这一切?顿时晕倒在地。

    正在这时候,米店经理拿了购粮证找上门来了。原来,老芦到米店打听购粮证的下落,米店里也非常着急。后来,有人从垃圾箱里拾到购粮证,交到了米店,米店经理按照购粮证上的地址立刻送来了。可惜来迟了一步,想不到竟闹出了两条人命。这个贼太可恨啦!

    芦家妈妈明白了事情原由,直哭得天昏地黑。可是人死已不能复生,当两具尸体被送进太平间时,芦家妈妈终因刺激太深,精神分裂了!

    神经错乱了的芦家妈妈,径直从太平间边上的小门出来,摇摇摆摆上了马路,不辨方向,乱走乱荡。走着走着,眼看就要和迎面飞驶而来的一部大卡车相撞,说时迟,那时快,人行道上突然冲出一个人,一把推开了她,卡车正好贴身刹住。这人对芦家妈妈说:“芦家妈妈,你、你迷失方向了,我跟你是一个里委的,我送你回去。”芦家妈妈用失神的目光看了看这个陌生人,摇了摇头,又摇晃着走了。

    这个跟芦家妈妈住在一个里委的陌生人,名叫德三。这天他一听到这件凄惨的事情,就赶到了医院,当人们都走尽的时候,他生怕芦家妈妈再出什么乱子,就悄悄留了下来,暗中盯着。现在,不幸的芦家妈妈被他从车轮下救出,他一不受谢,二不图报,又追上芦家妈妈,拿出工作证说:“我是无线电厂学徒工,不会骗你,送你回去好好休息。”芦家妈妈在德三的一再劝说下,才点点头,跟着他慢慢回到了家。这时,芦家大门敞开着,灯火通明,里弄干部和好些邻居都在家里等着,见芦家妈妈回来了,大家才安下心来。

    幸亏芦家妈妈属于清楚型病人,第二天就被里委干部护送着送到了精神病医院,一连治了三个月,病情基本上得到了控制。这天,芦家妈妈要出院了,里委吴阿姨正想弄辆车子去接,这时只听一声铃响,德三骑来了一辆黄鱼车,车上还用厚厚的棉被铺了一层。德三说:“吴阿姨,今天是芦家妈妈出院的日子,我刚好休息,我们一起去好吗?”吴阿姨连声说好。于是,吴阿姨上了黄鱼车,德三蹬起直奔精神病院。

    芦家妈妈终于出院了。虽说她现在养得白白胖胖,毕竟精神受过刺激,好了以后人也显得有点迟钝,回到家里,总是不停地来回踱步兜圈子,冲着单位来人和里委吴阿姨苦苦哀求:“不要走,不要走,陪陪我,我怕。”这可怎么办哪?芦家妈妈如今孤寡一人,谁陪她呢?

    这一切德三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想了想,鼓起勇气叫住了吴阿姨,说:“照顾芦家妈妈的事交给我吧,白天我上班,由邻居照顾照顾;早晚我来,我把被子搬到她家。”吴阿姨见他说得情恳意切,考虑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好吧,我去征求征求芦家妈妈的意见。”

    不用说,芦家妈妈当然同意,德三就这样搬了过来。他自己没有娘,真拿芦家妈妈当亲娘看待了。他除了夜里陪伴,早晚还帮着做家务。夜里,芦家妈妈特别怕,睡觉从来不熄灯。半夜里还常常惊醒过来,流着眼泪叫德三。每逢这时候,德三总是端起茶水送到她面前,亲热地安慰她一番。

    芦家妈妈看看德三,喝口热茶,才又心情安稳一点地睡了。

    天天这样,夜夜如此,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过去了。芦家妈妈已成了“芦老太太”,她的精神分裂症从没复发过。后来,在芦老太太的要求下,德三就把户口迁过来,正式当了她的义子,使她得到了莫大的精神安慰。

    这里还有更使人感到奇怪和感动的事:自从芦老太太出院以后的二十多年来,每隔一段时候,总会收到一只包裹,寄包裹的人用的是化名,寄来的都是人参。人参是治精神分裂症的珍贵良药。每次收到包裹,芦老太太总是激动得流眼泪。最近一次收到一包人参时,芦老太太又对德三说:“德三啊,这辈子我碰着两个好人,一个是你,一个是一直给我寄人参的人。这次你一定要帮我查查清楚,我得好好谢谢他啊!”

    德三说:“妈妈,寄来了,你就定定心心吃,这份人情以后我会来还的。”

    芦老太太看看义子,又开口说:“德三,这桩事我就依你了,不过还有一桩事我可不能依你,你早就应该找对象啦!我拖了你整整二十二年,对不起你啊!”

    德三连连摇手说:“妈妈,你不要这样想,我对象不愁找不到,不急,不急。”

    就这样,二十多年来,芦老太太在德三的精心照料下,同样享受到了天伦之乐。直到寿终正寝的这天,她头脑还很清醒,拉着德三,断断续续地说:“儿啊,妈妈连累了你,妈妈已经跟里委讲过了,房子留给你……还有,找到给我寄人参的那个好人,替我谢、谢谢……”

    德三流着眼泪连连点头。芦老太太声音越说越轻,德三俯下身,用耳朵贴近她嘴边,只听她吃力地说:“儿啊,还有一桩事,你、你一定要给我把那个、那个小偷抓出来,不捉牢他,我……死……不……闭……眼……”

    芦老太太说到这里,长长地吐了口气,可德三的面色突然变了,他掉过头,连忙立起来奔了出去……

    以上,就是这位中年男子向接待员叙述的事情经过。只见他低着头,含着泪,说:“我就是芦老太太的义子德三,也是拾了芦家购粮证,拿去里面粮票的那个小偷!”年轻的接待员听了德三的这番叙述,觉得这桩案子非同一般,便立刻打电话通知里委,并请里委干部来谈谈当时的情况。一刻钟以后,里委干部赶来了,不是别人,正是吴阿姨。吴阿姨走进接待室,一看是德三,顿时愣住了,吃惊地叫道:“德三,怎么是你?”

    德三揩着眼泪,对接待员和吴阿姨说:“当时摆在我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立即讲出来,受到人们的谴责,永远避开芦家妈妈;另一条是我自己忍受着良心上的谴责,好好照顾受了精神刺激的芦家妈妈,让她安度晚年。我选择了后一条路。我化名给她寄人参,我做了她的义子,尽心尽力照顾她,想用这来补偿她失去的一切。现在她要去世了,她对我说的最后一个要求,就是‘不抓出小偷,死不闭眼’。我良心上实在受不了啦!所以我来请你们法院同志快点去,当着受害者的面狠狠处分我。因为芦老太太活在世上的时间不多了。”

    接待员请示了领导,决定立即随德三去看望芦老太太。

    三人乘了法院的摩托车,飞快地向芦老太太家驶去。到了门口,邻居见德三来了,含着泪对他说:“德三呀,偏偏你不在身边,你妈妈刚刚咽气!”

    德三“啊”一声冲进房里,放声大哭起来:“妈妈,我来迟了!妈妈,我就是害得你家破人亡的那个人啊!”

    大家一听德三就是当年拾购粮证粮票的人,都惊呆了。这时,那个法院的接待员把那份陈旧的起诉书还给德三,说:“德三同志,知过能改,是能得到人们的谅解的,但过失的后果,往往会无法弥补,希望你永远记住这个教训!”

    料理了芦老太太的后事,德三捧着骨灰盒回到了自己原先住的那间小屋。德三把芦老太太留给他结婚用的房产卖了,用这笔钞票买了几只金戒指,央求金银店里的老师傅打了一只小巧玲珑的金花圈。他把当年那二十斤粮票粘在金花圈上,放在芦老太太的骨灰盒前。

    (航宇)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