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春深-就像是血腥的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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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没有人真正知道万末曾经历过怎样的苦难,但人们还是喜欢捕风捉影。无论一个人身上有无斑点,都会被某些人不着边际地无穷放大。于是她就像古代被刺黥的罪人,永远背负着那个丑陋的印记,无论走到哪里都在劫难逃。

    或许这并不是别人的错,而是万末自己几十年来锲而不舍的追寻。她逢人便说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孩子,这是她此生唯一的愿望。她这样说的时候让人不能不联想到祥林嫂。“我单知道”,那已经成为鲁迅小说中最经典的独白。谁也不明白万末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张扬自己的过去,而这种张扬对万末来说显然是负面的,因为大家都知道万末从来没结过婚。

    这或许就是万末为什么不结婚的原因。出版社很多人都是这么揣度的。大家都知道在万末心里,始终纠结着两个永恒的情结,一个是她的孩子,另一个是孩子的父亲。

    是的,她生下过那个孩子。她强调这不是假的,更不是幻觉。她确实经历了临产时的疼痛,也确实听到了那个孩子的哭声。她至今仍能感觉到婴孩从身体中剥离时的解脱感。而这种解脱感,日后竟成了她始终不能原谅自己的罪恶。

    是的她生下了那个孩子,但很快又被她丢弃了。那是她母亲为她作出的决定,那时候她没有发言权。躺在产床上的她只有十六岁。十六岁她就经历了分娩的苦痛,而伴随着婴儿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也就注定了,她毕生的苦难。

    尽管决定是母亲作出的,但她对此毫无异议。她知道绝不能拥有这个魔鬼一般的孩子,她甚至仇恨这个罪恶的生命。于是当助产士抱着这个大声哭叫的婴儿从她身边走过时,她竟然倔强地转过头,不去看他。她觉得这个婴儿就像一种邪恶的负担,将为她带来无尽苦难。她所以在疼痛中坚忍地生下他,其实就为了能尽快甩掉他。她甚至不想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很多年后才从母亲口中得知,那是个健康并且漂亮的男孩。

    从此她再也忘不掉男孩的哭声。很长一段时间,那哭声就像梦魇一般环绕在耳畔,提示她曾经的那段难以启齿的耻辱。这是那孩子留给她的唯一的记忆了。

    伴随着岁月的星移斗转,她开始越来越难以克制地想念儿子。尤其当她了断了世上所有风尘,孤身一人,在漫漫寂寥中,就更是想念她的孩子。是的,她明明有过自己的孩子,她明明在十月怀胎中孕育过他。为什么出生伊始他就必须离开?为什么他不能拥有自己的母亲?

    然后她开始日复一日地自我折磨,以至于觉得自己就是魔鬼的化身。

    伴随着罪恶感的日久弥新,万末干脆将自己当作了罪孽深重的囚徒。有哪个母亲像她那样对自己的孩子不闻不问,冷酷无情?又有哪个母亲如她般对孩子的生死未来置若罔闻?她竟然在她的孩子离她而去的整整二十年后才重新想起他,而这时她自己的母亲也已经行将就木。

    就在她萌生了想要找回孩子的愿望时,母亲却突然罹患帕金森氏症。萎缩的大脑让母亲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而万末能得到的关于孩子的信息,除了他是个男孩,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而当年的那座产院,又早已在世事沧桑中不知了去向。于是她四顾茫茫,唯有绝望,觉得这是上天对她最沉重的惩罚。

    从母亲过世的那一年起,万末便开始了寻找儿子的艰辛旅程。她四处奔走,多方寻访,不放过扑朔迷离中,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甚至于,她竟然找到了那个当年强奸她的人。

    那个人。

    那个人是那场轮奸中她唯一认识的。她甚至对这个住在小街对面的男孩有着某种青涩的好感。她不知那是种羡慕,还是,朦胧的爱。总之她喜欢看到他,尽管她和他在那个年代属于完全不同的阶级阵营。但伴随着乾坤扭转,世事更迭,几乎转瞬之间,他们就各自完成了角色的转换。

    几天前,十六岁的万末还骄矜傲慢,曾经的红色资本家背景让她生活在富裕而优越的环境中。不仅祖父曾为临江市的解放立下汗马之功,父亲也在年轻时就秘密加入了共产党。解放后父亲成为临江大学的第一任校长,让万末尽享校长时代几乎所有的好处。而常年寄住在生活条件无比优裕的祖父母家,就更是让万末养成了颐指气使的坏脾气。她总是像白天鹅一样,骄傲地仰着头,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目空一切。

    万末家西式洋房的背后,是一排低矮而简陋的佣人住房。原本万末家从正门出入时,是看不到那些佣人住房的。但重新规划的城市格局,刚好在万末家的正前方开出了一条新路。这条路不仅占去了万家的庭院,还堵上了他们的大门。于是从此只能出入佣人进出的后门。

    尽管祖父母对此心怀不满,却也无可奈何,甚而做出举双手赞成的姿态,就像打你左脸,再送上去右脸。唯独万末对此毫不介意,她对一出后门就能看到那些过去看不到的男孩感到格外新奇,于是很快融入了孩子们快乐的世界,哪怕骨子里依旧格格不入。她的行踪让祖父母格外担心,不想看到那些下人的孩子污染他们高贵的孙女。

    伴随着万末就读于老贵族以及新权贵子弟的实验小学,她便开始远离那些儿时的玩伴。特殊的环境让她慢慢疏远他们,看不起他们,甚而不再和他们交往。哪怕迎头碰上,她也会高高地昂着头,仿佛路人一般扬长而去。

    那时候当然不可能知道她的无礼,已经在那些所谓下人孩子的心中结下怨恨。那是慢慢凝结的某种怒火,只是这怒火一直被压抑着。就像灼热的火山熔岩暗暗涌动,就等着喷发的那一刻。而这一刻竟然在万末刚刚进入十六岁时不期而至。那是谁都不可能想到的,更是谁都不能阻挡的。

    被仇恨的火焰首先吞没的并不是万末,而是她已经风烛残年的祖父母。万末亲眼目睹了祖父母被拉到街上“游斗”的场面,也看到了他们怎样痛苦地踽踽前行。为临江解放建立的赫赫功勋被轻而易举地一笔勾销。而此时“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父亲又被关进“牛棚”,救不了他年迈的父母。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万末难以面对。她只要走出后门,就会被扔石头,泼墨水,进而拳打脚踢。她何尝不愿像那些下人的孩子般成为英姿飒爽的红卫兵小将,甚至乞求她曾经喜欢过的那个男孩能接受她。

    但当所有的梦想最终化为泡影,她便不再对这个世界抱任何希望。她只是在“复课闹革命”后回到学校,那时候只想呆在学校里。至少在这个所谓的贵族学校里都是和她同命运的孩子。于是他们惺惺相惜,彼此安慰,在被抛弃中,悲凉地唱着他们不幸的青春。

    就这样,万末日复一日地逗留在学校,害怕回到那个四面楚歌的祖父母家。她觉得从小长大的房子不再有任何安全感,而留给她的全都是充满了恐怖的噩梦。她不想听窗外传来的口号声,她惧怕砖头击中玻璃的破碎声,更害怕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人突然冲进来抄家,用皮带抽打年迈的祖父母。

    她怕极了家里发生的这一切。她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如此天翻地覆。她便只能早出晚归,就像是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农夫。她以为只有这样才是安全的,哪怕,每晚回来的时候,还是能在离家不远的电线杆下,看到那些二流子一般抽烟的男孩。她当然知道他们是谁,住在哪里,她只是已经多年不和他们交往了。她也知道他们终于扬眉吐气,“造反有理”的社会变革终于让这些孩子今非昔比。她于是只能默默绕过他们。每每绕过这个乌烟瘴气的危险地段时,她都会屏住呼吸,加快脚步。但还是能听到身后“狗崽子”之类的辱骂,甚而弹向她身上的那些燃烧的烟蒂。

    她当然知道他们对她怀了怎样的愤恨,但庆幸他们并没有对她发起实际的攻击。她猜想一定是其中那个对她友善的男孩在保护她,尽管他也是路灯下的一员。于是以为有了这个男孩她就安全了,不用再害怕他们对她无礼的羞辱。她庆幸自己没有遭遇过祖父母及父母被殴打的可怕经历。她觉得暴风骤雨的阶段已经过去,况且,祖父母和父母们已经低下了他们高贵的头。

    于是她觉得可以安心走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了。依旧早出晚归,依旧地,每晚绕过路灯下的那些坏小子们。

    她总是能看到她认识的那个男孩。不经意间,有一天,她突然发现他长高了,并且变得英俊了。只是,她想不出该以怎样的方式去接近他,有时她甚至想去触碰他消瘦的脸颊。

    然后就到了这个命定的夜晚。就如同后宫的姬妾,要在命定的这一刻,踏进君王的甘露殿。唯一的一次,在路灯下,她没有看到那些抽烟的男孩。于是她停下来,看电线杆上那盏灰暗的路灯,看灯影下撒满一地的香烟头。

    她当然不可能知道这是骗局。她只是站在路灯下心生凄惶,觉得站在这里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她甚至捡起一只仍在燃烧的烟头,放在嘴边,立刻被一种古怪的恶臭呛得咳嗽起来。

    她在这无人的路灯下站了好久。迷惘中觉出了某种孤独和寂寞。她自然也想到了那个变得英俊的男孩,不知道他们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改邪归正了。他们就不再聚集在昏暗的路灯下了?那么他们又会成为怎样的人呢?

    在冷的寒夜,她却感受不到冷。一连串的喷嚏才让她觉出有风在呼啸。于是裹紧棉衣往家跑。

    她像每天一样用钥匙开门。她知道这时候祖父母已经睡觉。想不到门是开着的,她以为是他们忘记了锁门。她这样想着,返身锁上门。房子里静寂无声,一片黑暗。她想要打开过厅的顶灯,却突然被身后的什么人抱住。她想喊叫,还没出声,就被狠狠地捂住了嘴。喉咙也仿佛被掐住一般,让她几乎窒息。她挣扎,厮打,想要冲出袭击者的魔掌。但无论怎样都无法挣脱,她觉得绑缚她的绝不是一个人。

    她知道她正被生拉硬拽地拖进地下室。这是她的家,她熟悉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但黑暗中她无论怎样挣扎,都不能挣脱那凶狠的束缚。

    这些绑架者显然有备而来,他们策划这场阴谋已经很久了。她根本无从辨别他们是谁,也始终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他们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无声的。但很快,她就从这些人身上浓烈的烟味中猜到了他们是谁。

    但是她不能喊叫,嘴里被塞上恶臭的烂布。眼睛也被紧紧缠住,火辣辣地疼。她什么也看不到,喊不出,只是拼命地挣扎。然而,无论她怎样保卫自己,都无济于事,结果只能是悲哀与绝望。

    在黑暗中,直到,觉出了,刺骨的冷。她才意识到,周身已经被剥得一丝不挂了。

    然后,她被强暴。在青春的兽性中。

    她的身体,就像是,正在被野兽蚕食的猎物。她被撕破着,穿透着,如万箭钻心。那疼痛的感觉一直延伸到冰冷的脚尖,她几至昏厥。那是她从未经历过的,痛不欲生。而她,却只能横陈于祭坛上,任人宰割。

    当那些禽兽终于离开,她已周身是血,遍体鳞伤。她不知在地下室冰冷的桌子上躺了多久,才能慢慢地挪动自己。待她终于爬到楼上,才发现祖父和祖母都被绑在了床架上。

    他们在血泪中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什么世道啊!祖父长啸一声,垂首逝去。

    一天后,祖母吞食大量安眠药追随祖父而去。不久,父亲也在“牛棚”悬梁自尽。

    剩下母亲和万末相依为命。母亲眼睁睁地看着女儿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她试图控告,万末甚至指认了路灯下那些邪恶的男孩,却最终因无法判定谁是元凶而不了了之。

    后来,男孩中一人的父亲成为临江市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这桩轮奸少女的案件就再不被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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