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春深-她走进社长办公室时犹如惊鸿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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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霏霏推开社长办公室的门。林铁军此前确实注意过这个女孩。她漂亮,却没有万末的优雅。有些俗艳的那种,但也让人过目不忘。

    后来,林铁军才得知霏霏毕业于音乐学院,但她的专业并不是音乐,而是学院附设的舞蹈专业。即或大学毕业,郁霏霏这种女孩也很难找到工作,不知道是哪位领导的安排,她才学非所用地来到四季出版社。

    一开始,霏霏被安排在辞书编辑室做编务。由此这个编室成为社里最荒诞的组合。谁都知道,社里编辑辞书的都是些几近古董的老学究,他们个个一身学养,满腹经纶,却木讷呆板,疏于交往,以致霏霏第一次走进编辑室时,老先生们一个个瞠目结舌,以为乱点鸳鸯谱,也不至于如此荒唐。

    霏霏在这个岗位上一呆就是两年。没有人想到她会做得这么久。大家都觉得这个漂亮女孩,一定会很快找个大款什么的嫁掉。但她非但没有踏着一般美女的足迹,反而将她在辞书编室的工作做得风生水起。

    霏霏所以深受老先生们的钟爱,除了人皆爱美的天性使然,还跟她任劳任怨、勤勤恳恳的工作态度相关。每天上班后,她除了将辞书编辑室打扫得窗明几净,还不厌其烦地为那些老先生沏茶倒水。她从不把这个沉闷的地方视作地狱,而是成就她尊老爱幼这项事业的天堂。霏霏的姿态无疑极大地调动了那些老人所余不多的“利必多”,让他们在枯燥乏味的工作中享受到人间美好。

    按说这些老专家早就曾经沧海,但他们的心有时候就像二八少年,总能在灵魂深处搅起一池春水。随之而来的便是他们之间的暗自较劲,在死水微澜中,展开一场激烈的厮杀。

    这厮杀不单单表现在他们对霏霏的关爱上,还体现在他们各自的学养和工作能力上。在一个几乎毫无辞书专业知识可言的女孩子面前,他们不遗余力地竞相炫耀自己的学问。他们为了讨好霏霏,可谓用尽浑身解数。好处是,这个原本一潭死水的部门骤然变得异常活跃。尽管其间不乏争风吃醋,却也都是善意的自我表现。更有令人难以置信的新气象是,这些老先生竟不约而同地西服革履起来,仿佛孔雀开屏般炫耀着自己的活力。

    如此悄然的变化或许不为外人所知,但主管辞书编辑室的廖也夫却心知肚明。他于是愈发觉出男女搭配、老少相宜的好处,在某种意义上,这就是效率,这就是生产力,甚至远远超越了性别本身的意义。是霏霏将这里工作的品质提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霏霏的存在,不仅调动了那些老专家的进取心,还让这些老朽不知不觉地健康起来。两年来,老廖对辞书编辑室的工作越来越充满信心,想不到的是,单单凭借这几位行将就木的长者,竟然就能为出版社挣下半壁江山的码洋。进而他们编辑的辞书连连获奖,直至拿到最顶级的国家图书奖。这中间霏霏当然功不可没,尽管她根本就读不懂那些深奥的学问。

    鉴于霏霏在辞书编室发生的效力,廖也夫竟突发奇想,决定让霏霏承担更重要的使命。这时的他已经对自己的未来不抱希望,并接受了副总编辑这一现实。既然他不再能扭转乾坤,何不乖乖就范,对林铁军俯首称臣呢?于是他展开了关于霏霏的畅想。

    既然郁霏霏能让辞书编辑室老树绽新花,何不让她为整个出版社作更大的贡献?或者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为什么不能让她直接为林铁军效力呢?

    廖也夫所以萌生此念,当然知道这是奴才心理。既然寄人篱下,自应主动示好,而郁霏霏就是他讨好主子的最好礼物。他这样做绝不是一时兴起,乱点鸳鸯谱,而是经过长时间的琢磨得出的深思熟虑。他总不能把刺头的未央或一根筋的刘和平献给林铁军吧。他对不同女人的功用自有选择。霏霏是音乐学院的毕业生。她并且创造性地做到了将那些老弱病残紧紧团结在她身边,让一个原本死气沉沉的部门在她的感召下焕发出激情。

    老廖所以对霏霏了如指掌,因为他曾经带着这个女孩出席过几次社里的新书发布会。在酒会上,他发现霏霏不仅左右逢源,还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帮老廖抵挡那些难缠的敬酒者。这说明郁霏霏不仅漂亮,还有某种英雄豪杰般的意气。她懂得该怎样为领导分忧解难,并将这种勾当做到天衣无缝。当下如霏霏般怀有使命感和责任心的女孩已经不多了,尤其在出版社这种文人扎堆、普遍自我的地方。

    一旦将这所有的一切想清楚,老廖立刻踏实下来。他不想让林铁军觉得他推荐霏霏,是为了迎合男性的某种嗜好。更不想送上一员干将,却被林铁军当作糖衣炮弹,炸了老廖自己。

    老廖刚刚对林铁军说起辞书编辑室,也刚刚不露痕迹地提到郁霏霏,对方的眼神就立刻警觉起来,似乎洞察了老廖的来意。但又好像不知霏霏何许人也,或者故意做出一脸茫然的样子。不过唯独这一次,林铁军表现出难得的耐性,没有打断老廖对郁霏霏事无巨细的介绍。

    老廖在整个推销过程中,唯恐言语间有什么闪失。尽管他始终惴惴不安,但最终还是说完了所有想要说的话。其间他数次强调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应该有个得力助手来打理社长的诸多事务,而郁霏霏就是最佳人选。

    他其实知道那个女孩是谁。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第一次在电梯里见到她,他就对这个将头发高高束在脑后的漂亮女孩过目不忘了。只是当时正忙于权力之争,根本顾不上什么郁霏霏。但他却始终记得她那天穿的那件淡蓝色的低领衫,当然也不会忘记在她的低领中看到的深深乳沟。他并且记得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心动了。他不知这个舞蹈演员一般的女孩,怎么会跑到出版大楼里。他当然不能贸然搭讪,更不能一直盯着她看。当她从六楼的电梯走了出去,一种从未有过的怅然若失,让他一整天都在某种消沉中。

    那时候他确实不知道她是自己的部下。直到几个月后再度遇见她,他已经坐上了社长兼总编的宝座。于是他不再纠缠于那曾经的失落,既然他已将整个“四季”收入囊中,那么,任何的小桥流水花前月下都可来日方长。

    从此再见到霏霏时,他会冷冷地点头,却从不搭讪。他硬汉一般地冷漠,哪怕,心里就像滚烫的油锅。他可以表面上疏远她,心里却觊觎她。他坚信总有一天,她会是他的,于是从容淡定,心如止水。

    唯一的一次,他没有打断老廖没完没了的车轱辘话。他真的烦透了这个既无趣又平庸的小人。他记得老廖说出的一些关键词,几乎每一个都要重复三四遍。为此林铁军曾不止一次在班子会上三令五申说话要简明扼要,老廖却从来意识不到这一点。

    林铁军耐着性子听完老廖的介绍,对老廖推荐霏霏的回答是,我们必须尊重本人的意见。这话让老廖大感意外,以往议论到人员调动时,林铁军从来说一不二。他想让谁去哪儿就必须去哪儿,根本就不曾和“本人”商量。

    于是老廖一时语塞,他怎么知道郁霏霏想不想来林铁军的办公室呢。在老廖的印象中,林铁军从来没有尊重过别人的意愿。慢慢地老廖才终于缓过神来,当然,社长您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好。老廖这样说着,突然站起来,满头是汗,就算我没说,就算……

    林铁军破天荒地将老廖按回到沙发上,紧接着为他沏了一杯很浓的茶。林铁军说,我没有说不让她来,社里确实需要这种攻关人才。当今社会,不喝酒就几乎意味着谈不成生意,而我们这里,又都是大学里培养出来的文弱书生。金钱的社会,或者说交易的社会,百无一用的,就是我们这些文人了。我们尽管有才华,有智慧,却终究不谙当下的游戏规则……

    这是林铁军和廖也夫少有的推心置腹。而这次谈心的成果是,林铁军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郁霏霏。

    在社长办公室门前闪过那惊鸿一瞥之前,老廖和郁霏霏进行了一次非常深入的谈话。尽管深入,却也言简意赅,不像老廖的风格。只是霏霏一听到要调动工作就立刻眼泪汪汪,她问,是不是廖总编不想要我了?

    老廖立刻严词纠正,不知道和你说过多少遍了,要称廖副总编,而不是廖总编,否则不知会惹来什么麻烦。你来社里都两年了,怎么连起码的规矩都不懂?

    就因为我总是说错话,您才把我赶走的吧?

    无论如何,老廖说,这次调动肯定是为你好。

    有什么好的,谁都知道社里的水深不可测,一般人根本无从招架。不,我不去,我不想离开辞书编辑室。

    不过,老廖下意识放低嗓音,既然不是外人,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没等老廖说完,郁霏霏就眼前一亮。她说,哦,是您想派我打进内部吧?那我就责无旁贷了,只要廖总编一声令下……

    老廖一声喝令,你这孩子想哪儿去了?不过是一次普通的调动,根本就没有那么复杂。

    就是有那么复杂嘛,社里的人都知道。

    你觉得我已垂垂老矣,雄风不再了吧?

    开玩笑吧?您千万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惨。

    总之,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推荐你去社里确实是为你好。当然这也是林社长的意思,不过要记住,老廖的声音低沉下来,这对你我的未来都至关重要。

    霏霏频频点头,我懂您的意思了,保证不会让您失望。

    然后就有了林铁军眼前的惊鸿一瞥。像一道彩虹从此装点在林铁军的工作中。而郁霏霏也确实不辱使命,立刻将两年来用在老爷子们身上的那番招数,转身用在了林铁军身上。

    尽管郁霏霏对文字毫无感觉,却不妨碍她是个聪明有悟性的人。她过人的智慧和操作的能力显然来自基因,于是她哪怕是文盲,也是绝顶聪明的。

    郁霏霏以柔软的身段,很快进入了林铁军的状态。她不曾和社长办公室的任何工作人员商量,就径自安排了林铁军近日所有活动的日程表,以极为高调的姿态,显示出她与众不同的素养。她利用林铁军在外开会的空当,将他的办公室重新布局,每个角落都被她整理得井井有条,遍布温馨。她还精心布置了社长接待室,让原先冷冰冰的感觉变得和缓而清新。她将那些长期弃之不用的咖啡设施及茶具重新启用,让所有人走进来都有一种优雅而明朗的感觉。

    总之在郁霏霏的努力下,林铁军所置身的一切都被彻底改变了。某种天翻地覆的感觉,甚至某种陌生感。一开始林铁军并不能接受霏霏的大张旗鼓,认为她是在挟持他的工作和生活。作为一个独立的男人,他不喜欢被别人左右。但久而久之,竟也慢慢接受了霏霏带来的那些改变,觉得能生活在一个舒适的环境里有什么不好?

    于是当某个明媚的周末他坐在家中客厅,目光所及,竟到处是散乱的书籍,纷繁的纸张,落满灰尘的桌椅,甚至水池中堆积的餐具,整套房子就像是一个垃圾箱。于是他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他澄澈而充满温暖的办公室,而这一切都是郁霏霏带来的。

    林铁军不知不觉地坠入了霏霏的陷阱,如果这是陷阱的话。这是他此生从未感受过的某种温暖。慢慢地,这种温暖的感觉在林铁军的工作中变得无所不在,像绕梁三日而不去的音乐般循环不已地环绕着。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那种到处是书籍是杂志是稿样是信笺的环境,哪怕杂乱无章。他只要泡一壶清茶或冲一杯速溶咖啡就足够了。要什么茶具,要什么咖啡机,他要的只是这个岗位上的权力和效率。

    是的,林铁军早已适应了这种纷繁而杂乱的氛围。尽管沈远作为大学教授可以常常呆在家中,却忙得根本就顾不上整理房间,甚至顾不上整理她自己。有时候,直到睡觉前她才意识到早晨没洗脸,有时候离开家时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衣。总之他们的日子总是匆匆忙忙,大而化之。

    尽管林铁军接受了郁霏霏强加给他的这种所谓高尚的环境,但并不等于他就接受了郁霏霏这个人。他对这个舞蹈演员出身的女孩几乎毫无了解,所以对她的接受也经过了一个缓慢而审慎的过程。郁霏霏严谨的工作态度首先打动了他。她不仅改善了工作的环境,还将他每天的日程安排得严丝合缝。诸如这一天他开什么会,见什么人,陪谁吃饭,中午还是晚上,解决什么问题,达到什么目的,等等,都条理清晰,细心周到。为此,她每个清晨都会将一天的活动表打印出来,放在林社长桌上,其时间精确到分分秒秒,让他一目了然。一旦林社长外出开会,她还会把当日社里的工作明细发送到他的手机上,进而极大地提高了林社长全盘掌控的工作效率。

    值此,林铁军开始润物细无声地被郁霏霏俘虏,只不过他是清醒着被俘虏的。在清醒地被俘虏的过程中,林铁军甚至有种骄傲。因为对他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他情愿坠入这迷一样温柔的罗网,哪怕是廖也夫一手策划的。为此他甚至做出对老廖友好的样子,尽管骨子里依旧充满了对这个势利小人的厌恶和鄙夷。

    总之林铁军舒舒服服地束手就擒,并很快将霏霏视为得力助手。他任凭霏霏将他的诸多工作事务安排得缜密妥贴,甚至任凭她将他的私人活动也处理得滴水不漏。诸如他和老家父母的定期通话,诸如他和大学同窗的聚会晚餐,以至岳父岳母的生日蛋糕,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甚至,沈远要找到自己的丈夫,都要通过郁霏霏的那条电话线。

    慢慢地,霏霏成为了最需要了解林铁军的那个人。她不仅要熟悉他的工作规律,还要对他的家庭以及人际关系了如指掌。如此,她才能及时并温馨地提醒他该做什么,为什么要做,怎样去做。她并且还能在林铁军的授意下,代他去完成那些他顾不上的应酬。总之自从有了霏霏,林铁军就无形中变成了一个十分周到的人。当然这并不是他的本意,而是郁霏霏赋予的他的新性格。

    于是郁霏霏成为了林铁军最离不开的人,也是和林铁军呆在一起时间最多的人。他的几乎每一件事情都要在霏霏的配合下去做,无论公事还是私事,包括他带着她一道吃饭、喝酒、谈业务。一开始林铁军并不想把霏霏卷进来,只需她订好饭店和菜单就可以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个独立的空间,尤其霏霏是社里公认的美女,他不想卷进红颜祸水,遭人诟病。

    如此他一直坚持了好几个月,直到社里新版的《大辞海》竞争“国家图书奖”。仅仅是因为霏霏对申报的书目非常熟悉,林铁军才决定带上老廖和霏霏一道宴请评委。

    然而仅只一次,林铁军又发现了霏霏的另一种品质,进而再度改变对她的印象。林铁军尽管领教过霏霏作为工作人员的敬业和责任心,却从不曾看到,这个女侠式的美女在觥筹交错中,那冲锋陷阵的气概。每每评委向林铁军敬酒,她都会责无旁贷地赶过来,抢过社长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自罚数杯给客人面子。她当然不想让自己一醉方休,但保护主子的意识让她充满使命感。所以她才能千杯万盏,从不推辞,直到曲终人散,微笑着送走领导和宾客,她才踉踉跄跄地跑到卫生间独自呕吐。

    总之,郁霏霏很快就成了林铁军名副其实的心腹和知己,伴随着时光推移,在他们中间,也就慢慢滋生了某种亦公亦私的情感。

    我单知道,我家阿毛……

    想不到万末竟成了祥林嫂那样的人。足见鲁迅小说的力量。或者万末此前并不想成为这样的女人,但读过《祝福》,似乎就不能不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了。那时候万末已近不惑之年,却因为某种原因一直没能结婚。生命中那段屈辱的往事仿佛如影随形,从而造就了原本不应该属于她的坏名声。而将这段早已尘封的历史重新折腾出来的始作俑者,其实就是万末本人。

    事实上所有的这一切,都源自万末寻找儿子的急切。哪怕根本就没有见过那个从她的子宫里剥离出来的生命。

    万末寻找儿子的征程,是从母亲去世后开始的。没有了母亲的顾忌,她也就更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了。而第一个想要找到的人,就是她曾经喜欢过的那个矮房里的男孩。她还依稀记得他变得英俊的样子,只是后来搬回母亲家,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万末所以要找到他,在某种意义上已经不是为儿子。她只想弄清楚那个晚上,他们为什么要伤害她?

    她通过派出所寻找原先住在这里的人。要弄到那个男孩搬迁后的地址,她唯有反复讲述那段不堪的往事。伤心处不禁泪流满面,才最终博得了片警的同情。于是她终于找到了那个昔日男孩。可惜见到他时,已看不到哪怕一丝从前的影子了。只是当她说起轮奸的那个夜晚,才从他的惊恐中找到曾经熟悉的目光。但很快他的目光就黯淡下来,或者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于是他满心恐惧,周身凄惶。他说他已经下岗,开出租车为生。他又说他有妻子女儿,不想回忆往事。然后他就什么也不说了,只低着他的头,手指间夹着一支没吸完的烟。

    我只是想告诉你,那天晚上,我以为你会救我……

    男人羞惭地看着脚下。我们那时候……他断断续续地说。他显然什么都不曾忘记。那样的时刻是不会忘的。我们那时,男人仍低着头,或者就因为,当时,真的,我们,所有的男孩都喜欢你……

    以这样的方式?

    后来,万末说,我生下一个男孩,你听说了吧。能告诉我那孩子的父亲是谁么?不不,当然不能,我知道。在这里,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那时候我们还那么小。而我,找到你,并不是想要报复你,我只想找回我的儿子,你觉得我的要求过分吗?

    不不,男人摇头。脚下满是被踩灭的烟蒂。那一刻万末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残酷的夜晚,看到了路灯下环绕着那些男孩的烟雾。

    就是说,你真的不知道?

    出租车司机不再回答。他或许因不能帮助万末而感到愧疚。但是当万末转身离开的时候,他还是站了起来。但他不敢面对万末的目光,他只是低着头说了一声对不起。

    此后这男人就没了音讯。后来万末才辗转得知,不久后那人因一场车祸罹难。万末对此并不难过,她觉得这或者就是上天的某种报应。而她在那一刻就像走出了牢笼,她觉得她已经像基督山伯爵那样复仇了。

    之后,她先后走访了档案局、卫生局以及民政局属下的孤儿院,总之能找到儿子的任何机构。为此她请了一年的长假,且从不讳言她曾经拥有过一个被轮奸后生下的儿子。无论这儿子是谁的罪孽,他都是万末身体中最美丽的部分。她萌生此愿已经很久,她希望社里能理解她,并给她时间。

    她一路苦苦寻找着,一路向天下传扬自己并不光彩的过去。所到之处,她曾被轮奸的历史尽人皆知。慢慢地,人们不仅不再同情她,反而将她视为道德败坏的人了。于是在人们眼中她不再无辜,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人们就是这样认定的。如此不到一年的时间,万末就成功地将自己变成了一个人们心目中的坏女人。也就是在这一年,她近乎疯狂的走火入魔,又让她失去了一次重要的人生转折。

    那时候社里人都知道,同一年被同时分配到出版社的廖也夫和万末就像金童玉女,深得老社长的重用和赏识。而他们你来我往慢慢滋生的感情,也让同事们觉得不久后他们就会喜结连理。

    其实万末和廖也夫在大学时代,只是一般的同学关系。他们是进入出版社后才慢慢热络起来的。老廖家在很远的乡下,万末也不愿住在家中,于是这对青涩男女,先后搬进了出版社的单身宿舍。在青灯下他们谈古论今,进而彼此间惺惺相惜。一向缺乏安全感的万末,自然把老廖当作了知己,尽管他并不是她心目中的那种白马王子。

    于是万末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说了出来。这是她第一次有勇气面对那段可怕的经历。她说她始终不愿提及生命中这段惨痛的悲剧,但黑暗中被强暴的景象却像噩梦一般永远挥之不去。倾听万末的伤痛,廖也夫恍若万箭穿心。无形中,他成了见证万末痛苦过去的第一个人。

    那些日子里,老廖只要一想到那个漂亮的女孩被人折磨,就不禁义愤填膺,恨不能亲手杀了那些魔鬼般的男孩。于是老廖对这个不幸的女同窗愈加怜惜,进而萌生爱意。他的爱意简单而朴实,就是想让万末从此远离噩梦。他没有因万末的屈辱而轻看她,反而更加坚定了要娶她为妻的意志。那时的廖也夫真的是同仇敌忾,以万末的耻为耻,以万末的痛为痛。他发誓,哪怕万末要他去杀人,他也会心甘情愿,绝不犹豫。

    然而,就在他们开始筹备婚礼的当口,万末的母亲突然离世。更不曾想到母亲的死,竟煽动起万末疯狂的寻子激情。于是她不顾一切地请了长假,那时候只有老廖谙知其中原委。他觉得帮助万末找回梦想,是他作为恋人义不容辞的责任。

    想不到万末踏上的竟是一条不归路。没有人能预料找到失散多年的儿子有多艰难。而万末要实现这个梦想,还要不停地撕破伤口,给他人看,甚至那些不相干的人,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总之万末唯有带着亵渎自己的悲剧的力量,才能换来一些好心人的同情与帮助。然而她并不知当她撕开伤口时,就已经又一次被人凌辱了。

    廖也夫从未停止过对万末的支持,直到,有一天,办公室原本谈笑风生,但老廖一进来,人们就立刻缄口了。老廖猜想这一定跟他和万末相关,无非是万末未婚先孕一类,对此他根本无从理会。直到不久后他被老社长传唤,才知道万末被轮奸的那段历史,已尽人皆知,并有公安部门前来取证。老社长希望廖也夫转告万末,即或她有千般委屈,也不要再这样败坏自己了。这不仅关乎你们的关系,也牵连到出版社的形象。老社长可谓语重心长。

    听到这些,廖也夫如五雷轰顶,加之他原本就不是那种性格坚强的人。他不知万末为什么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自己妖魔化。就算是祥林嫂魔怔般终日说着被野狼叼走的阿毛,你万末作为一个知识女性,也不该将被轮奸的耻辱终日挂在嘴边啊。

    那晚,廖也夫即刻赶往万末家,向她发难。他说此生还从不曾有过如此愤怒的时刻。是的,我可以接受你被强奸的历史,并决意娶你,但一旦所有人都知道了你的丑闻,你的隐私,你敞开的大腿,你满身的精液,你绝望的哀鸣……你以为我还能若无其事地忽略掉你尽人皆知的那些不幸吗?

    万末冷冷地看着廖也夫。说,我只想找回我的儿子。

    找你的儿子好了,可干吗要到处炫耀你阴道的伤疤?

    万末狠狠地给了廖也夫一个耳光。

    你和所有的男人一样俗不可耐,甚至更虚伪。现在,你可以离开了。我只想找到我儿子,此生别无他求。除此之外,对我来说什么都无所谓了。听明白了吗?立刻给我滚出去。

    那晚老廖果然走了。走了后就再没有回来。

    廖也夫陷在了深深的痛苦中。他甚至觉得社里人在鄙夷万末的同时,也在邪恶地羞辱他。一度他不知该怎样挣脱万末制造的这个可怕的怪圈。他曾经那么深爱这个不幸的女人,竟让他成了可以随意被人中伤取笑的话柄。他也许对万末依旧情丝未断,但却再也不想生活在这个女人强加给他的屈辱中了。

    仿佛天赐良机,廖也夫乡下的父亲生病,被他接来大城市就医。在病房里,无意间结识了一位面容姣好、和蔼可亲的女护士。他所以喜欢上这个女人,就因为她对父亲的悉心照料,呵护备至。他于是对她生出了某种感激,进而敬慕。伴随着病房里的一来二去,他们开始频繁交往。尽管还不能抹去万末的影子,尽管,一想到那个痛苦的女人就满心纠结,但他,最终还是舍弃了万末。他觉得自己已承担不起那么沉重而怪异的爱情了。

    他和女护士的感情发展得飞快,几乎每天见面,并开始尝试婚前的肌肤之亲。那时候婚前性行为已极为普遍,而让廖也夫无比兴奋的是,这个护校毕业的女生确乎是处女。

    于是他们立刻确立了关系,并迫不及待登记结婚,搬到一起。这段婚姻最令老廖骄傲的,就是他的妻子是处女。而老廖所以如此在乎女人是否处女,在某种意义上,应该也和万末所赋予他的那些阴影相关。可惜没有多久老廖就后悔了。因他的妻子除了是处女外,就再没有什么可以令他玩味的了。然而事已至此,老廖也只能听之任之。毕竟,这完全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唯有忍受。

    待万末铩羽而归,回到社里,方知老廖已有家室。尽管她并不曾将自己的人生寄托于他,但还是对老廖不告诉她就断然结婚而感到无比愤怒。当老廖鼓起勇气前来谢罪,万末已变得凄凄惶惶,孤苦伶仃。在这座他曾经熟悉的房子里,老廖不由得悔不当初。但万末没有给他感伤的机会,就毫不犹豫地将他赶出了大门。

    老廖的没有担当让万末从此瞧不起他。在经历了寻子失败和老廖的背叛后,回到社里的万末像换了血般,变成了另一个人。原本性格开朗的女人,变得寡言少语,进而沉寂。没有能找到儿子,梦想落空,是万末颓丧的原因之一。而老廖的“闪婚”,无疑也深深地刺痛了万末。于是很长一段时间,万末不能原谅老廖,甚至好多年他们几乎不说话。

    伴随着老廖升任副总编辑,万末也被调到了总编室。因为要共同工作,他们便不再相互冷落,毕竟往事已经如烟。于是他们恢复了旧有关系,不再纠缠于过去的恩怨。到底他们曾相互了解,彼此信任,甚而亲人一般,何不将这难得的友爱维持下去。不久后,在老廖的力荐下,万末升为总编室主任,薪水也随之有所提高。这或许才是老廖最最想做的,让孤身一人的万末老有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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