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世界有了你-生存与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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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有两个地方是最快乐的地方。

    天堂和美梦。

    他们去了天堂,他留在梦中,她还在人世醒着。

    她要叫醒他?还是让他一直睡,睡到天堂去。

    钟情摸了摸于湛的脸,这是于湛睡着的第三十一天,她花了很长的时间陪于湛重新走了一趟好的青春,可于湛跌在里面不愿意出来。

    第三十一天了,她又准时来病房放留声机上唯一的唱片,这是她从历冥的家里带来的。钢琴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怨恨、暴力、伤心都会融化在《卡农》里。钟情每天都给于湛放,《卡农》他怎么都听不厌,于湛总是难过,在梦里他听这首一定要快乐。

    玩一个游戏/探索一下爱情到底有多神秘/有没有逻辑/我问我自己/如果你的样子变成史努比/是否留下一样的回忆/如果你是玛莉/是茱莉/查理/还是坂本龙一/会不会有很大关系/啊如果你是假的/思想灵魂住在别的身体/我还爱不爱你/啊如果你不是你/温柔的你长了三头六臂/拥抱你/甜不甜蜜/变脸的玩意/证明爱一个人到底容不容易/算不算便宜/多可歌可泣/万一你的面孔失去原有比例/要不要坚持完美主义/如果你是玛莉/是茱莉/查理/还是坂本龙一/会不会有很大关系/啊如果你是假的/思想灵魂住在别的身体/我还爱不爱你/啊如果你不是你/温柔的你长了三头六臂/拥抱你/甜不甜蜜/如果你是玛莉/是茱莉/查理/还是坂本龙一/会不会有很大关系/啊如果你是假的/思想灵魂住在别的身体/我还爱不爱你/啊如果你不是你/温柔的你长了三头六臂/拥抱你/甜不甜蜜/啊如果你是假的/思想灵魂住在别的身体/我还爱不爱你/啊如果你不是你/温柔的你长了三头六臂/拥抱你/甜不甜蜜/

    钟情随意地哼哼,她的声音带着点灵气和调皮的劲儿,一如既往像了不起的盖茨比说的一样机灵又自信。她趴在于湛的身上玩着于湛的手指,她对于湛磨磨又蹭蹭,乐此不疲。她太爱肉体了,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成年人谁敢说听不懂这句话?

    于湛:“别玩了。”

    钟情的手停在于湛的指尖。

    钟情:“你醒了。”

    她突然紧握住于湛的手掌,跪在病床前,又哭又笑。

    于湛:“我一直醒着。”

    于湛闭着眼,嘴在动。

    于湛:“我醒过来做什么,我的妈妈死了,我的历冥死了,醒来,不如不醒。”

    钟情:“你……”

    于湛:“我?我终于清醒了是吗?睡的时候我以为一切都在,你却一直来吵我,你真烦,你一直提醒我,提醒我做了坏事,做了坏事就要承担后果。”

    钟情:“湛,我对不起你,你的爸爸在你昏迷期间来看过你。”

    于湛:“我知道,我不是说了我一直醒着?”

    钟情:“他说。”

    于湛:“他说,他暂时没钱给我付医药费对不起我,他说,他在外面有了新的家庭对不起妈妈。”

    钟情:“他来看过你后没几天就死了,因为……”

    于湛:“死了就死了吧。关了它,以后我再也不想听《卡农》。”

    于湛是真的无所谓,他不可能这么久了还要为生他没养他的人伤心欲绝。爸妈生了他,命是他的,死了就死了吧,不管什么原因都死了,他不能太矫情,活着就够矫情了。《卡农》真是矫情的源泉。

    2

    爱因斯坦说如果一个想法在一开始不是荒谬的,那它就是没有希望的。我们都察觉到自己的荒谬,也预料到事态的荒谬,荒谬在吸引我们,这不可控。

    我们听德彪西。光、影、时间。很朦胧,我们存在于荒谬里,我们为了微渺的希望,我们却跌进了无边无际的荒谬。希望还存在吗?希望走得太快了,追啊追,追也追不到。

    直到最后,我们发现我们其实都在向生而死。对,是向生而死,不是向死而生。向死而生的意义是当你无限接近死亡才能体会生的意义,那太乐观了。我们需要客观地说,向生而死,我们都追逐着我们的希望,最后我们都要在呼吸间消失。

    3

    于湛想从病床上爬起来却跌倒在地上,他的腿脚麻了,钟情给他找来一把轮椅,还有白茫茫的毯子盖住了他白皙的大腿,他和白色的融合度还是极高,一点也没有变。

    钟情:“很久很久以前,我说于湛啊,我要和你做朋友,你告诉我除非我能让你和历冥当朋友,你还记得我说什么吗?”

    于湛:“你说,他一直把我当朋友,我说,为什么,你说,你愿意说的时候会说。”

    钟情:“怎么办?我想带你去个地方,很近的,我推你过去,本来我想一辈子也不愿意说。”

    于湛:“去吧,现在的我,你说去哪儿就只能去哪儿。”

    4

    “你傲慢又胆小,他是唯一一个懂你的人,你竟然把他杀了。”

    看过少年吃花,吃花的男人像在吞噬火焰。却没见过啃噬木头与石膏,于湛坐在轮椅上妄想用牙齿咬碎。他十分生气,他把木头与石膏,还有好多好多,砸在地上,那些都是他,他指着自己十分气愤。

    于湛:“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死?!全都死了就他不死?!你看摔在地上也不死!”

    钟情:“别这样……”

    于湛:“我真该死。”

    于湛用咬的、用啃的,他从轮椅逃脱,跪在地上。钟情一把把他抱进怀里,抵在自己的胸口。他难受的时候,她就抱着他,抚摸他的每一寸肌肤,包括头发。钟情把手指插进于湛的发丝,他的头发长了许多,他的皮肤是冷色调的白,钟情从口袋里变出一枝百合别在于湛的耳隙,这些年她总习惯放一枝新鲜的百合在身上,这些年没人知道。

    钟情:“宝贝,你真美,你那么白,和百合一样。”

    深深亲吻吧紧紧拥抱吧

    再一次对你所爱的人吧

    深深亲吻吧紧紧拥抱吧

    再看一眼你深爱的人吧

    擦干眼泪吧采束百合花

    如果你永不会忘记他

    送给他鲜花为他歌唱吧

    如果你会永远爱着他

    没有亲吻啊没有拥抱啊

    没有散发幽香百合花

    没哭泣啊没分别啊

    没有人再记得你的名字啊

    没时间啊和黑暗啊

    没有目的再存在你的前方

    没有祈祷啊和祝福啊

    只有苍白脸上的泥土啊

    每个人对爱的人都会产生一种特殊的形态,形态再变幻成气味,这个气味飘散在空气中,你能想到你的爱人,你的眼前,出现爱人的脸庞,出现爱人的声音。

    钟情:“你听着,我昨天在病床边看着你,我心想我真的很爱你,并且我要一直爱你。爱青春时的你,爱四季里的你,爱慢慢淌过青春和四季那么躺着的你……但今天我突然不想爱了,对不起。但你知道的,一觉醒来明天我最爱的依旧是你。”

    什么是至死不渝的爱情?钟情不懂,但她会一直孤注一掷地固执下去。只在今天还于湛自由,因为于湛这次哭得很不一样,感觉哭出来的,是眼珠的血丝,是身体的血管,是大脑的神经,是骨髓的血,是生无可恋,是青春,是历冥。她的心里突然迸发出对于湛的同情。他太可怜了,这辈子他就没好过过。她是不是做错了,她太坏了。

    5

    于湛推开钟情的胸脯,挪动着,去触摸每一寸雕塑。他的脑海又浮现历冥的脸,历冥的手,历冥和他的对话。

    “你能刻一个我吗?虽然我很丑,不,我是说我不出众。”

    “不。……你觉得这像你吗?”

    你啊,历冥,我的黎明,你总口是心非。于湛把只有一个眼睛的雕塑抱在怀里,他感觉历冥在的时候一定很喜欢它,它长得像历冥。他像抱着自己的小孩,轻轻抚摸。不摔了,要好好保存的,如果这些都碎了,历冥也碎了。

    青春,是一场集体无意识的自恋。于湛的青春就没好过过,他觉得自己不停地在受伤,被误解、被嘲弄,全世界都欠他。他其实是自恋,他把青春看得太惨了,他太自恋了。

    他哪有那么惨?他根本没有那么惨。他有一个爱他的妈妈。于湛还小的时候,他说饿,他问妈妈我们这么穷会不会饿死?妈妈把自己的袖管撩起来告诉于湛不会,妈妈的肉能给你吃。妈妈痴呆后,他也长大了,他既嫌弃又厌恶,他的妈妈经常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说做梦梦到于湛走丢了,她找也找不到就一直哭。她说我爱你宝宝宝宝,于湛开始害怕,害怕像他们说的痴呆会遗传。他推开妈妈,越推越远。

    他的爸爸也没那么罪不可恕。他的爸爸死了,保险受益人是于湛,保险单里还夹着一张纸:我对不起你和你妈妈,这几天医生告诉我,我差不多了,其实我的病早该死了,能活到现在是老天眷顾。得知你的妈妈去世了,今天又看到你躺在病床上,心里不是滋味。这些年我的不负责任把你们母子害成这样,都说父子连心,想起我教你弹钢琴的时光,你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听说你成了大学的老师,我替你高兴。后来听说你这些年的精神状态都不佳,我十分沮丧。你能看到这,我长舒一口气,代表你应该醒了。我应该也走了,原谅我到死都在逃避,害怕和你见上一面,相顾无言,只余一声空叹。孩子,别原谅我,我这辈子,称不上是个父亲,唯一留了这笔钱给你。你不知道,你出生的时候,最漂亮的就是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有水,一哭就是一片海,很深很深。所以我们取名湛,于湛。产房的人都说你长大一定无忧,因为眼泪都在出生那会儿流光了。愿你此生无忧。

    他的钟情,是的,是他的。钟情于湛,钟情一生都为于湛而活。她当医生,她不能看着于湛坏下去,东西坏了修理修理就好了。人坏啊,人坏了会死的。于湛的神经病、精神病,她想治好他,那样他能好好活。于湛问她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她一本正经地举出好多书,于湛扔进垃圾桶,她又捡起来放进历冥家的书房,那样于湛还会偶尔翻看两眼。于湛问钟情写这些书的人能正常到哪儿去?人人生来就有教导欲,渴望普度众生,超度灵魂。妈的,你们怎么就那么伟大呢?就你们正常?钟情捧着于湛漂亮的脸颊磨蹭他的额头,她想,如果这个世界是她主宰该多好。于湛说什么她都懒懒地看着说好,等于湛满意到看她的眼神和看历冥的一样,她就心满意足。她太宠于湛,这一定是多年来她治不好于湛的原因,人们说这种爱叫溺爱,溺着溺着就溺死了。虽然钟情的感情在潜移默化地转变,可是她曾经真的死心塌地对于湛,世界上可怜的人太多,她唯独同情于湛。

    于湛想念最深的是历冥。

    历冥:“于湛,你是我永远的朋友。”

    于湛:“于湛是历冥永远的朋友,历冥是于湛唯一的朋友。”

    历冥:“于湛,你是我的,是历冥的。”

    于湛:“于湛是历冥的,历冥却不是于湛的。”

    历冥:“我啊,自由惯了的人说走就得走,没资格说属于。”

    于湛喃喃念着他们曾经的对话。历冥,你是我的,你永远在我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摸着自己的心,自己的大脑,自己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重复、重复,低沉的重复到高昂的吼叫。

    于湛:“你是我的!是我的!你是我的!你听到了没!”

    他转过身爬到钟情面前,他抱着钟情。

    于湛:“你们不知道……他当时有多痛苦!历冥,冥,他结婚前一天喝了太多的酒,又被送去了医院,那个女人……她其实该死!她怎么能让冥喝那么多酒,换了我一定不让的,她何其幸运能陪伴他,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人,换了我会好好照顾他的,即使她不知道冥的病,你们都不知道……”

    钟情:“知道,我知道。”

    钟情慢慢跪坐在地上,她拍着于湛的背。

    钟情:“说出来,都会好的。”

    于湛:“历冥走的那天,那个女人张开双臂从天台飞走了,他们一起走了。”

    于湛:“然而我却想一直睡,我想一直睡。因为我想他,我念他,我眷恋他的温柔。我害怕睁眼看见没有他的每一天。”

    钟情隔着衣服抚摸于湛的背脊,他的骨节裸露在肌肤的表面,温暖而冰冷。

    钟情:“湛,告诉我,历冥怎么会走?”

    于湛的背脊一下子竖了起来,他拢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用食指指着钟情。

    于湛:“能帮找到一首歌吗?EricSatie的三部组曲《裸体歌舞》之一3 Gymnopédies N°1 Lent et douloureux,这里没有钢琴,我是说手机也可以,音质差点也没关系,在以前我一定不能容忍的,现在没有太大关系了,是我一直太刻意塑造我的艺术修养了。小时候一直以为大提琴只是吉他竖着弹出来罢了,这个观念现在也没有改变,我终究是个低俗的人。”

    这更像一种仪式,人都是需要一些仪式的,仪式除了看起来规矩外还可以壮胆,它能让你井井有条,信心十足。大刀阔斧地讲一讲残酷的现实。

    钟情:“不要《卡农》了吗?”

    于湛:“不了,再也不听了。”

    于湛摆摆手,听到放出的曲调又点点头。

    于湛:“就是这首。你把音量调到最大。”

    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展开闭上眼睛往后倾倒,这吓得钟情扶住他。

    于湛:“别担心,我没那么脆弱,如果音乐能当饭吃就好了。”

    他躺在地上,表情十分平和,他反复抚摸着自己的胸腔中央。

    于湛:“你知道剑突在哪儿吗?”

    于湛:“这个位置,叫胸骨的剑突,是心脏区的胸壁前下端的一剑突软骨,用来保护心脏。如果被击打这里会直接压迫心脏,也直接刺激胃上中枢神经,使人产生胸闷、气短、呼吸困难,如果这里的软骨骨折,那么软骨茬会刺破心脏。”

    于湛:“是历冥告诉我的,有一天他躺在病床上,他握紧我的手按在他这里,他说他的心脏有病,而这里能保护心脏,我问他然后呢。他说他其实是个十分害怕疼痛的人,他千万次想过破坏剑突,那样他的大脑终于不用受到身体的威胁。他说其实我比剑突有用,那地方能让他去死,我却能让他死而复生。他说如果有一天他看起来十分痛苦,真的痛到他都无法忍受,求我替他破坏它。他走后我总抚摸这里用来想他。”

    于湛:“那时候我不想聚散的,我抱着极其天真的信念,他不会死的。我告诉他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把我的心我的胃给他,别担心,那样我们就融为一体了。其实我之前无数次问他我们能不能是亲人,他刻意回避掉我充满期待的眼神说对‘亲人’这个词厌恶之至,我何尝不是呢?我只是想陪着他罢了。我想我们给彼此一个身份,那样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于湛:“《呼啸山庄》看过吗?在我的生活中,他是我最强的思念。如果别的一切都毁灭了,而他还留下来,我就能继续活下去。如果别的一切都留下来,而他却给消灭了,这个世界对于我将成为一个极其陌生的地方。我不会像是它的一部分,因为我深信我是他的一部分。”

    于湛:“人都说人是变化的,其实变化的是一种情绪,随着时间、环境、感情,不是人本身。我们的爱、恨、情、仇都在变。”

    钟情抿嘴一笑,她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In truth, we were both unhappy.”

    于湛看着钟情。

    “We can't be happy anymore.”

    于湛:“这些年来,自从变漂亮以后我开始不择手段,我知道自己是个坏蛋,我当时竟然希望用这张脸让盛葵爱上我,我问她要不要做我女朋友呀?我迷惑她,像当年迷惑你一样,让你们爱上我,我就可以让你们离开我和历冥的生活,滚得远远的,你们伤不伤心我一点都不在意。可惜我一个也没有成功。我有点想念以前那个丑八怪了。”

    钟情:“你成功了,我早被你迷惑了。”

    于湛:“你不爱我。”

    他冲着钟情眨眼睛。

    于湛:“人的内心存在两种相互矛盾的情感。没有人不同情他人的不幸。可是,一旦对方好歹从不幸中挣脱出来,却又因此产生若有所失的怅惘。说得夸张一点,甚至出现一种想使之重新陷入不幸的心理。于是,不觉之间开始对其怀有某种敌意,尽管是消极的敌意。这就是我们随着时间环境感情变化的情绪。”

    钟情的脸上还带着笑容,她的手攥在一起,她的全身都在哭泣。

    于湛:“我不知道他结婚前一晚拨通了我的电话是想说些什么,还是无意间按到的,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手都在抖,我在电话的一端哭着喊他的名字,他不给予我回应,我就冲到他家,到的时候那个女人躺在他的怀中。他还拿着酒瓶,他们都是睡着的模样,不过我很确信,他的心脏病复发了。”

    于湛:“我背着他,也打不到车,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一路上我和他说以前的事,一开始的紧张、着急、无助、绝望,竟然平缓下来,难得他能这样静静地听我说些话。我说啊,最近我的心也很痛,你醒了一定要和我说一说心脏病是不是会传染,如果我的心脏也有病,那你就完了,连我都救不了你了。他什么也没说。到了医院他被推进了抢救室,我坐在抢救室门口的椅子上,异常平静。我在想我们在一起过的每一幕,上课的时候我常常偷偷望着他的侧脸,阳光会一束束地打在他的脸上。下课后我跟着他的背影,他的头发随风飘动,他的香水味他的荷尔蒙。”

    于湛:“当他被推出抢救室,张嘴说了三个字。他没有发出声音,因为太虚弱了,但我听到了,他说,‘我很痛。’我无法想象他年少的模样还在眼前怎么一转眼已经这么老了?但我爱他,爱他衰老的每一个瞬间,爱他无话可说的苍白,我想带着他离开这里,去黑夜的草地,在皎洁的月光下,我们的前方是黎明和大海,沙子滑进我们的肌肤,他终于看起来不这么痛苦了。”

    于湛:“护士医生走了,我抚摸他的心脏,那是一块刺痛,我问他有多痛,他说就是痛。我拍了一下他的胸骨抱怨他既然知道痛还喝酒,想死吗?你……都是要结婚的人了,要对自己身体负责,以后我没有权利管那么多了。唯一的要求就是你长命百岁。没想到他居然笑,我问他笑什么,他说我们说过的,谁离开就要杀了谁。我说你杀了我吧。他说现在是他要离开了。”

    于湛是一个深情而忧郁的男孩,他讲着讲着又开始哽咽。其实我们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爱上另一个人?我想人们生来都有缺口。都需要另一个人来堵住。而爱分好多种,爱情、友情、亲情,爱怎么区分?管他呢,这个世界需要多一点爱,是爱就够了。

    钟情:“男人的爱情令人动容啊,我差点就听哭了。”

    于湛:“你们女人啊,不知该说肤浅还是天真。爱情?我和历冥可不是,我清楚,他比我聪明一定更清楚。你们口口声声爱情、爱情,可见爱情对女人太重要了,但对男人来说无足轻重,爱情是泄欲的工具,是情感的抒发。我们是爱,可以是亲情,可以是友情,唯独不是爱情。爱情是爱里最短的,我们是长的,比你们想象中还要长。”于湛重新把雕塑拥到怀中。

    回乡的梦摇曳的孤独

    在丛林中跳动

    湿漉的光和向日葵

    迷人的醉意

    腐坏的气息

    循着地图摇摇摆摆

    我的梦境

    你的深渊

    我的黄昏

    你的黎明

    那是干净的我们

    不要哭了他正包围着你

    于湛:“我不想说了。是我杀了历冥。”

    6

    我想变成天空。

    想变成海水。

    想变成浩瀚的宇宙。

    想变成无边无际的银河。

    没有遇见你以前,我渴望变成每一道虚无自由穿梭。

    我既庆幸遇见你又为之悲哀。

    你比虚无具体,你令我心驰神往,甘愿停泊。

    我想变成你的细胞。

    想变成你的血液。

    想变成你的五脏六腑。

    想成为你,替你安全,护你周全。

    这很难吗?

    钟情:“湛。”

    于湛:“嗯?”

    钟情:“以后你想怎么过?”

    于湛:“等病好了就去自首咯。”

    钟情:“我很庆幸你已经好了。”

    从摆满雕塑的房子出来,他们终于能平平静静地讲话了。于湛看起来挺清醒的,所以钟情说带他到附近到处走走,他已经好久没看过外面的世界有多美了。钟情推着坐在轮椅上的于湛上坡,这个坡度很大。钟情说上了这个坡能看到漫山遍野的向日葵,在落日之前,黄昏的时候很美。

    于湛:“他一定很喜欢这里。”

    于湛伸出手掌比画着历冥的心情,衣服飘飘荡荡在风中。

    于湛:“我也很喜欢。”

    于湛继而朝钟情伸手。

    于湛:“对了,有烟吗?”

    钟情打掉了于湛的手。

    钟情:“别闹了,你不是很反感烟吗?你根本不会抽烟。”

    于湛:“忘了,我只设想到他也许会在这里抽根烟吧。”

    于湛觉得烟酒与女人害了历冥的一生,而此刻他才明白烟就像人,点燃后的不是烟雾,是寄托。

    钟情:“其实……”

    钟情想还是不说了吧,她从口袋里取出一颗糖打开于湛的手放进他手中。

    钟情:“你应该多补充些糖分。”

    于湛把糖吞入咽喉,甜在肺脏里翻腾,幻觉衬得巨大。

    这里是真的很美。

    望见向日葵就想起你。

    想起你就多看几眼向日葵。

    你为什么从来不带我来看看呢?

    你是我弹奏的音符中最美妙的旋律。

    是我写的诗歌下最甜蜜的一首。

    你是星辰大海也是我的栖息港湾。

    最温柔的气候和最寒冷的雪花都是你的体温。

    你是我的白天,我的黑夜。

    你是好也是坏。

    你明明是我的。

    于湛:“也不知道我要坐几年牢,如果坐牢时间太久等到我胡子拉碴才能拖着这副身子出来,他应该都有一个宝宝了吧?不管男孩女孩像他一定很好看,像他我也会宠的,他的一切都是我的好。你说,他结婚生子后还会和我聊聊天谈谈人生观吗?哦,你……我说了我有了自首的觉悟,我知道一切需要付出代价包括辜负爱,关了录音吧。”

    于湛悬空着两条腿晃啊晃,摇摇欲坠的,漫不经心。爱与梦是括号的两端,他把他的身体置于中间。以此,他认识世界。他徘徊,他悬浮,他来去如风又自如。

    你寻求一枝花朵/却找到一颗果实。/

    你寻求一注泉水/却找到一片汪洋。/

    你寻找一位女人/却找到一个灵魂——/你失望了。

    于湛:“我没有疯,知道历冥和盛葵死后没疯。之前没有,现在更没有。你每天来看我,你说吃糖吧,吃糖,补充糖分。好,那我就吃,然后陷入沉睡。”

    钟情:“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你……还是吃了。”

    于湛:“傻瓜,你不会骗人。谁让你让我梦到冥了呢?我丝毫不在意梦和现实,关键是有没有一个念想在。我以为我们认识这么久你能猜到我的思路,不过还是挺感谢的。并不想醒来。”

    于湛:“你以为用药物让我产生幻觉,以为回忆折磨着我,以为用回忆催眠可以改变真相,以为让我自己相信我杀了历冥就好,你以为我成了神经病,我自首,然后在牢狱终其一生,再不幸可能被枪毙。这些是你要的吗?”

    于湛:“你以为的都是我愿意做的,是我欠你的。”

    于湛:“傻瓜,你爱了我很多年,我相信你有真的爱我。”

    于湛还在咀嚼。

    于湛:“我现在觉得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到冥在我耳边哼唱:义无反顾地,拥抱你,我只想狠狠拥抱你。我敞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拥抱。我也在冥的耳边哼唱:你才发现我也值得被占据。”

    钟情:“够了!都够了……你醒醒!”

    钟情:“我可怜你!于湛!我可怜每一个比我还惨的人!我觉得我既要解救你们又必须维持你们比我惨的状态,你们要过得比我好了,我还解救个屁?这是很难平衡的……一不小心就少了或者过了。我不爱你!我不爱!我……或许一点点,你辜负了它!”

    于湛:“世上最可怕的就是女人。你们无人能及。”

    于湛:“爱也好,可怜也好,恨也罢。无所谓了,放过自己吧。”

    钟情很难堪。

    她紧咬双唇,把双手盖在于湛的肩膀,于湛又把手盖在钟情的手背,把钟情拉到自己的面前。

    钟情有些吃惊。

    于湛:“骑士为什么总能从恶龙手中救出公主?”

    钟情:“为什么?”

    于湛:“因为恶龙从未想过伤害公主。我的意思不是你是恶龙,我只是一个比喻,毕竟我不是公主。”

    钟情:“可公主总跟骑士跑了,恶龙总被杀死。你说是不是?”

    于湛没有接话。他把手覆盖在钟情的眼膜遮住了她的视线,钟情感觉到于湛把另一只手伸进了她的口袋,钟情想摸摸于湛在做什么。

    于湛:“别动。”

    于湛按住她不安分的手,他把钟情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一点点,一寸寸地往上、往上挪动。他用钟情的双手捧着钟情的脸,钟情情不自禁地顺着他的方向弯下腰。

    于湛:“亲亲你。”

    然后他就亲了亲钟情的额头。

    钟情一下子就哭了,她把头埋在于湛的膝盖,用丰满的胸脯拥抱于湛的双腿。她如同一只孤老的猫躲进阴冷的山洞害怕面对每一寸光阴。

    于湛:“不哭了。”

    于湛拍拍她的背抚慰她不哭了。

    钟情:“很久前我就想,如果是我走,你会不会留我。即使我走,你会不会找我。你会不会走过山南水北,越过山丘雨林,在找到我后你会不会温柔地亲亲我,像这样给我一个我日思夜想的吻。又或如果是我有病,你会不会心急如焚又心如刀割。如果是我死,你会不会什么也不解释,会不会为了见我一面,甘心情愿被人下药,每天昏昏沉沉,最后被当作疯子、傻子、杀人犯。”

    钟情看着于湛,她看这双最近又最远,痴情与绝情的眼睛,这双眼睛绝不会说谎的。

    于湛用冷冰冰的手替钟情擦眼泪:“我很冷,温热一个人都很勉强。”

    钟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钟情:“我们还是不要交谈了,每次交谈都令人心碎,闭嘴吧。”

    钟情:“我带你去更高的地方看看。”

    于是她把轮椅往上推再往上,颠簸的山路很窄,偏一点点就要摔下去了,天越来越黑,越来越暗,月亮就快要升起来了,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撩着头发,她的动作和《了不起的盖茨比》里说的一样机灵而自信,她脑海里又闪过什么预谋已久的念头,她终于双手腾空,松开了轮椅。

    钟情:“我给你机会,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挥霍它!”

    钟情:“回家吧。”

    她声音在微妙地变轻,推开的时候还是哽咽了。她转身掉过头去,什么也不看,她害怕眼睛哽咽。她的耳边还响着于湛对她说的,不哭了。

    轮椅飞速转动,它在往边上倾斜,弧度越拉越大然后往下滚动,坠落。于湛却感觉自己在飞翔,上升。他越飞越高,直冲云霄。时间跟着轮椅一起转动得飞快,胡茬突然就刺穿了皮肤,皱纹突然就在脸上拉拢起一条又一条。一切都在迅速变老,奔向死亡,他感到安静又满足。

    7

    嗨,我的冥。我现在思绪万千,估计要不了一会儿就能见到你了。你走了的这些天,我想起你书柜里的书,你用笔标记的语段。

    世间本无物,而后才有世界万物。先于真主,万物皆空。也想起你说的白话。你说等你消失了,我也许开始会抓狂的,因为如果我消失,你同样会抓狂的,而后会慢慢平静,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幻想,你是幻想,甜是幻想,爱是幻想。你将我遗忘,我将你遗忘。你死了,我成家。

    这就是我们的结果。当时我乐观地说,你瞎说,你会好好的,我死了都不会让你死。我的心脏给你,你那么怕死,我替你死。

    你说,你不要。

    我说,那总能找到匹配你的心脏,你那么有钱,这世上有什么钱解决不了的事儿。

    你说,真的有。

    我问你,那是什么?

    “下雨了。”

    你又转移话题,依稀记得当时你把脸转了过去,我望着你的侧脸,想起一句歌词,你转身向北,侧脸还是很美。

    你走了的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我企图从你的世界里出来,可怎么走也走不出来,你让我再次清晰感受我妈妈死时的难受。我痛恨自己的清醒。后来我想清楚了,没有你就没有我,我为什么要禁锢在你说的结果里?你说的结果是虚假的,现在才是真实。

    情绵断人肠,醉死温柔乡。我开始迷恋温柔乡的活色生香,就让你在我的梦乡和别人缠绵悱恻,因为有你,我不想醒。我觉得要谢谢钟情,她当了这么久的心理医生,在我这里派到了用处。我知道她在报复我辜负她的爱。她以为她在折磨我像最初我折磨她一样。她催眠我,让我尝尝她的滋味。她以为我傻了、我疯了,其实她才是个傻子、疯子。她在成全我,这个傻瓜,她的爱和我的爱是不一样的,每份爱都是不一样的。

    最初其实我总能分清梦境和现实,每次醒来都湿漉漉的。见你的时间次数也不固定,有了她的药我几乎天天都能看看你的脸。直到刚刚一刻她还在成全我。

    我现在心里很甜蜜,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今天还只是昨天,今年还只是去年,前年,是我们认识的第一天。你在巷子里救了我,你说:“因为我救了猫。她也救了猫。你竟然给了她和你结婚的资格。”

    我问:“你为什么结婚?”

    你说:“不知道。”

    我又问:“那我有反对的资格吗?”

    你说:“没有。”

    我说:“好。”

    我没有反对的资格,这辈子我最痛恨的就是我们不是亲人,我们没能流着一样的血液,我们的朋友关系忽远忽近,折磨得我几次三番崩溃。你知道,我比谁都希望你幸福,你可以结婚,可以儿女双全,那样比你现在的荒淫无度好太多。我真的希望你好,只要你好怎样都好。可我知道你不好,你和那个女人结婚生子真的不好,你的眼里看不到一点点好,你对她的眼神没有一丝柔情蜜意,我对你的担忧涌上心头,她配不上你。可惜最后千言万语汇成一个“好”字。你知道的吧?我多依你。

    你还记得我们一路走来吗。

    我全都记得。

    你救了我,你带我逃课,我们坐公交,一起吃小吃。你最喜欢的那个摊位和我最喜欢看你吃。

    你送我衣服鞋子钢琴,都是白茫茫的。

    我弹我的钢琴,你弹你的吉他,却很少在我面前雕塑。

    以前我不懂,我吵着闹着说你教教我,你会教我弹吉他却不教我雕塑。

    你说不了。

    我问你,为什么?

    你说,这不是个好东西。

    我问你,为什么?为什么?

    你耐不住我的烦人敲敲我的脑袋说因为我笨。

    当年大家怕校服混淆,都在里面缝自己的名字。我因为舍不得一直没有缝却在遇见你后缝了M,校服很贵的,然后我就被嘲笑是同性恋,他们说我是戴花的少年。而从来没有碰过针线的你第二天校服里出现了歪歪扭扭的Z,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你,你还红了脸。那刻我知道,我们真的是朋友了。

    我们一起穿白衬衫的日子总爱换穿彼此的,我穿M,你穿L,我穿你的宽松了许多,你穿我的紧绷了不少。你说我穿白色很好看,我想白衬衫还是你穿的样子最好看。

    我们的少年时光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段落。远的时候我跟随你的背影,近的时候我偷看你的侧脸。长大了你不是个好男人,那时候你也不是个好男孩。

    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在考试时光明正大抄袭的人,我害怕被老师发现把试卷挪回来一点,你拉过去一点。我再挪过来一点,你就按着我的手威胁我再动就揍我。

    我看着你覆盖我的那双手,修长又有安全感,一整个夏天的热情都蔓延成窗外吵吵闹闹的知了和充满气泡的碳酸饮料,从此没有跌宕的夏季成了我一年四季的翘首以盼。

    我喃喃自语,如果哪天你不和我坐,你会不及格的。你抽回自己的手,夏天就被你带了回去。你在试卷上潦草地写了一句话就甩笔从后门离去。

    “没有你我也能考满分!”

    那时候你真是个执拗的孩子,你好几天都对我不理不睬以此表示你的愤怒,在又一次考试你抢过我的试卷。

    我说,你犯规了。

    你不说话,愣在原地。

    我苦笑,却把考卷递到你的面前。

    我说,我相信你。

    我一直相信你,没有我你也能好,只是没有你我很不好。在我打工晕倒以前,一直觉得钱很重要,脸很重要。在晕倒以前我都不知道命也很重要。

    我知道是你送我到医院,抱着我的时候你说,如果我再累到晕倒就让我滚,滚得让你看不见。眼不见心不烦。

    你抱着我却让我滚。我也恍惚听到你对医生护士大吼大叫,你说我是你的命,是你的心脏,是你的亲人。

    你用非常激动的情绪和语气让医生给我输血,用你的血,给我用最好的药,你有很多的血,有很多的钱。我睁开眼的第一瞬间看到你握着我的手,睡着的疲倦侧脸和病床旁丰盛的饭菜。

    护士说你十分钟就会去微波炉热一次饭菜,半小时又换一次新的,因为初愈要吃热的、新鲜的。你对自己的病不管不顾,却让我照顾好自己。

    护士说,我们一定是患难与共的朋友才能做到恋人都做不到的程度。

    我说,我们不是恋人,不是朋友,是不离不弃的亲人。

    我营养不良。出院后你每天叫外卖送饭送菜,六菜一汤,三荤三素,我知道你担心我的生活费买不起,也不想我再操劳地打工才出此下策。有次我随口讲道,今天的好咸啊。你皱着眉头尝了一口就拍筷子说,做得这么难吃,我砸了他的店。后来,你学会了做饭做菜,因为外面的太油太咸。你给我带的饭盒,营养又健康。你说是你做得太多吃不掉,如果我不全部吃掉就给我救过的那只猫吃。那段时间我都长胖了。

    你会在夜里陪我在仓库找妈妈留给我的铃铛。我知道那晚你把铃铛藏起来了,又送了我一个木铃铛。我知道你在我不在的时候警告所有同学不许提妈妈,这两个字都不能出现。

    你还是爱玩失踪。经历过无数次你的失踪,我还是会焦虑不安。你消失又出现。那次你出现的时候,带着钟情然后又一个人消失。钟情不痛不痒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那是钟情最早告诉我的,她告诉我,你说的,这个世界我和你只有彼此了,我保护你,你不保护我就没人保护我了。后来,她越来越不爱提你,关于你只字不提。那段时光里她最后一次提你,是她和我告状,说她和我表白的时候你差点揍了她,原因是她配不上我。

    你真是暴躁。不过,要是你身边即使出现一个完美无瑕的女孩,我也会觉得配不上你,毕竟你是最好的。

    你一向如此暴躁。盛葵出现后,你的歌曲不知怎么传遍网络了,你的才华终于被认可了。她仿佛是你的幸运星。我应该替你开心,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我看你也不开心。我只希望你开心。原来我们的世界放不下三个人。

    你这么暴躁而这个世界却只放得下没有棱角的人。那段时间我跟踪你,我只是害怕你受伤。也庆幸我的跟踪,你在路上昏倒时我能救你。你睡着的时候叫的是我的名字。

    醒来后第一句话却是:“我要去找盛葵。”

    我苦笑,我顺着你说好,你去吧。你走出了医院,我失落地替你收拾你换下的病号服。没想到你又折返,当着我的面脱下自己的外套,把温暖的带着你体温的衣服扔到我手里告诉我外面冷,套你的衣服。不管你多么暴躁,只要我知道你多温柔就够了。

    只有你,看过我最难看、最好看的样子。只有和你才能有沉睡的安心,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事到如今,我还是每天都能感觉到你在我左右,刚刚看到向日葵的时候,我觉得明明应该是两个人,我们就住在木屋里,弹吉他、弹钢琴、雕塑。高兴的时候可以去城里卖向日葵,把花给有情人。赚的钱买一个烧烤架,小心翼翼地烤你爱吃的串,我笑着看你吃,在黄昏时我们散步,说些家常事,走累了说累了就在稻田躺下睡一觉。一觉醒来也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今年是几几年,就一起慢慢变老,看着彼此从黑发青葱变成白发苍苍。

    于湛感受到飞翔后被摔碎的痛楚,这是他清醒的最后一个瞬间。

    你总担心会死于那些病,但总有一天我也将因为衰老死去。我走不出来,只有回去了。选了这条路义无反顾地来找你。你将永远是放逐我的黎明。

    他睁眼,碎碎念。

    “再一会儿能见到你了。我想好了,我要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次我们做彼此永远的亲人,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那天,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一个人。他以为睁眼就会醒来。谁知道。原来有些梦永远不会醒的。

    8

    于湛:“你走开。”

    钟情:“我不走。”

    于湛:“我要你消失在我面前!”

    钟情:“那不可能。我们做朋友。”

    于湛:“朋友?”

    钟情:“嗯,做朋友是一件很复杂的事,首先,从你不疏远我开始,我们要花时间经营。你当玫瑰,我愿意当你的小王子,你都是刺,但你是唯一。”

    于湛:“小王子来到地球的一个花园,发现成千上万的玫瑰他才醒觉他心爱的玫瑰并非唯一。”

    钟情:“但我要待在612星球,我不去地球。612星球只有一枝玫瑰。”

    于湛:“做朋友你能消失吗?你能滚吗?你很烦。”

    钟情:“做朋友是不会让朋友滚也不会说朋友烦的。”

    于湛:“你滚是你过来,你很烦是真可爱。你不会懂。”

    钟情:“你说了我就懂了。”

    于湛:“说了你也不会懂。对你的滚,就是滚。烦,就是烦。”

    钟情:“哈哈,你真伤人心。”

    于湛:“因为我们是错的人。”

    钟情:“那对的人是怎么样的?”

    于湛:“滚就是你过来,你很烦就是真可爱。”

    钟情觉得很痛。她听到轮椅隆隆转动翻滚的声音,所以她很痛。

    每当这么痛的时候,她会觉得自己是个有才华的人,她身体里出现大片大片颜色和幻觉诗歌。为了让自己冷静,她摇头晃脑,跳跃跺脚,她大规模地发狂,衣衫不整像个嗑药的女人。

    她心里耐心地等待自己发泄的结束,这段时间过去,她将因耐住痛苦变得更强大。而她现在她只觉得很累很喘,她却不能停下来,因为停下来又会很痛很苦,这次痛的时间很长很重,好像怎么也过不去。她知道这是装好人的惩罚。

    医生,多么普度众生的职业。她用来为非作歹,其实她根本不想当医生的,所以这些年来她想这才是她成不了好医生的原因。从小到大她最讨厌医院,十年前老师问她以后长大了想做什么,她看着小小的手上被针戳了一个又一个孔,十分厌恶地回答:做什么都好,只要不是医生。

    法斯宾德说过:爱情是一种最精良,最狡猾,也最有效的社会压迫工具。

    十年后她竟然成了一名医生。如果能打分,她这个医生当得可能30分都没。她在医院当一名医生就像学校里顽固不化的差生角色,有次她对一个病人进行治疗,最后却和病人在治疗室打起了牌。气得院长差点一口气背过去。如果不是她有一对因为她从小体弱多病对她百依百顺的父母,她应该被辞退了99次,为什么不是100次?因为没人愿意给她的辞退生涯凑个整数,她的人生根本不值得完整。她不停在医院吊儿郎当地闯祸,她有钱又宠她的父母就在她后面给她擦屁股。大家都是认钱不认人的,你要不给钱你就夹着尾巴当个救死扶伤的好医生,你要给钱那就另当别论了不是?

    钟情摸摸自己完美无瑕的脸庞,金光灿灿的头发,坚挺丰满的乳房,令多少人向往不已。可你他妈怎么就这么固执呢?我这么漂亮,于湛你不是最喜欢漂亮了吗?我心甘情愿为救你做了我最讨厌的医生!你这个精神分裂的男人!你有病我都爱你!你就不能感动感动!就不能爱爱我吗?

    钟情的脑海里一直是那句不哭了,不哭了。她一直想做一个好人,因为大家都是坏人了,她不想随波逐流,她一直渴望用微茫的自己拯救他人,而于湛是她到死都解救不了的人!这次她大胆地尝试失去于湛,她在想既然救人不快乐,那这次会不会比较快乐?是不是爱一个人只有杀死他才会快乐?她感觉自己没有,她不知道是自己对这个想法不能苟同还是爱得不够深。但她说她爱于湛,她是爱的。

    她不懂,在这一刻,都到这一刻了,她怎么又开始摇摆不定?她有意无意地意识到她的爱是可怜,因为她的慈悲心太重,她真的十分容易可怜一个人,她爱于湛,爱可怜的于湛,爱救赎可怜的人的自己,爱这样的自己,显得自己很伟大。

    她的摇摆不定源于她现在觉得最可怜的是自己!于湛一点也不可怜!

    她想起历冥在病床上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抓着她的手要她陪于湛,保护于湛。她和历冥在医院擦肩而过两次,第一次她因为一口气没喘过来在学校晕倒送到医院,历冥抱着人到医院,当时她只是看了历冥一眼,历冥连一眼也没有看她。第二次钟情还是老毛病,倒是历冥,自己因为心脏又差点停了送到医院,钟情看见历冥和自己穿着一样的校服,就打听到他的病房对着这个同样在发光的脸说了一句我们是一个学校的吗?历冥十分冷淡地用鼻音回应。在医院能遇到一个感兴趣的人是一件痛苦之余解乏的事情。于是钟情歪着头笑,她是个外表性感内在天真的尤物,她眨巴着眼睛调皮地说:“好巧哦。”

    她以为她能尝试解救历冥,接触过程中她却发现历冥是个冷漠的男人,他的凌厉和直接能非常迅速地斩断因情而生的自作多情。某天她问历冥你觉得我漂亮吗?她想得到的回答无非是漂亮,姿态高一点的男人无非会说还行,说丑的人无非是瞎了。但历冥用那样一种让人很不舒适的眼神瞥了她一眼。历冥无非是一个心高气傲的男人,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比她高尚得不止一星半点,所以她不喜欢历冥,因为历冥根本轮不到她来救!但因为寂寞他们成了朋友,看样子她能活得比历冥久,因为无聊,她答应历冥做于湛的守护神。当守护神的期间她觉得自己像吃了鸦片一样越来越爱于湛,当她告诉历冥,她爱上于湛了,她永远忘不了历冥抓着她的衣服领子的眼神。

    现在她想,她是真的爱男人吗?王尔德说,一生只爱一次的人是肤浅的,他们把那叫作忠贞不渝,我却叫习惯性懒惰或者缺乏想象力。情感生活的忠贞不渝就如同智力生活的一成不变一样,简直是承认失败。她爱上于湛,于湛永远不会爱上她,她好奇地验证一切。她真的不想这样抹杀干净自己的付出。

    钟情开始越想越绕,越想越痛。她弓肩缩背,她的哮喘病犯了,她从口袋去撩她总随身携带的制氧机却掉出了日记本,那是盛葵的日记本,她伸手捡的是盛葵的故事。日记是她在盛葵的身体上找到的,盛葵总随身携带这本日记本,死的时候也带着一起坠落,上面记录了盛葵的时好时坏,钟情惴惴不安又充满好奇,于是她从盛葵的身体偷走了日记本,因为她是一个医生,她偷走了一个人的一生,她想她不该偷看的。

    后来她想这本日记本也有必要给盛葵的父亲看看,因为盛葵写她其实很爱爸爸。离开爸爸她感到自由也每时每刻备尝煎熬。她看着一个年迈的父亲看完日记后如何哭泣,她只能用手抚摸这样一个老男人的背部给予安慰。

    我对不起她……我的孩子,我爱她……

    她听到这样绝望的回应,那刻钟情才明白男女最深的感情是父女,她也开始心疼自己的父母。但想归想,做起来终究是坎坷曲折,自我是一种慢性毒药,让人做不了好孩子、好朋友、好医生、好公民,其实坏都坏了,一秒钟、一分钟、一小时、一辈子到底有什么差别?

    盛葵的父亲后来因心事积郁走了,大概他是想去找他的女儿了。她看着盛葵的父亲在医院合上眼睛,睡着的模样和盛葵很像。她又信誓旦旦要解救死去的盛葵,她见不得人可怜,她要成全别人的心愿,何况那是一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女孩,多可怜。她给于湛催眠,催眠的时候总告诉于湛历冥爱着盛葵,他是多余的,和她一样多余,那时于湛会伤心地哭。

    当她终于在现实中察觉到于湛拿走了她的制氧机,她发出苦笑。

    于湛:“你为什么随身带这个?”

    钟情:“我每次不开心或者太开心的时候都需要它来平复,认识你后我曾经把这玩意扔进垃圾桶,我觉得我可以不需要它了,但我错了,因为你我更需要它了。爱和命我都想要。”

    于湛:“哦。”

    她想起她和于湛刚认识时有一句没一句地了解彼此,于湛从不会多问她些什么,其实就是排解寂寞。

    钟情以为刚刚于湛在她口袋留下了些什么最后的念想,原来是偷走了她的制氧机,让她陪他去死。

    于湛啊于湛,你是这世上最狡猾精明的人。

    钟情不挣扎了,她还挣扎什么呢?她随着风吹的方向倒在地上,她躺在地上,感觉自己躺在于湛的睫毛里,然后合起自己的睫毛。

    那是一阵风、一场雨、一段时间,将他们统统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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