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世界有了你-深水白昼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我们生活的世界血肉模糊。这一秒有人被宣布死亡送去太平间,下一秒又有人停止呼吸,紧跟而来。当存在不在,时间就如期停止。这些被送往一处的人会存在另外一个世界吗?

    那个世界存在吗?是空虚还是实体?在这个世界,只有于湛睁开了眼睛。他像一个导演,也像一个观众。他有点孤独,也有点阴魂不散。

    他觉得他看到了历冥搂着盛葵离开的背影。他用尽了全力,用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液去看最后一眼这个背影。

    这个背影瘦了,真的瘦了。陌生得让他感觉见他是上辈子的事情。

    我将真心付给了你,将悲伤留给我自己。

    我将青春付给了你,将孤独留给我自己。

    我将生命付给了你,将岁月留给我自己。

    我将春天付给了你,将冬天留给我自己。

    我将你的背影留给我自己,却将自己给了你。

    接着历冥回头了,他看了他一眼,他的眉眼冰冷。于湛好想哭,这么冷的眼能让人心里结冰,可他又好想笑,这个眼神好像当年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回头时的眼神。这一切,熟悉得让他感觉一切和第一次才过去了一分钟。

    2

    “黎明!”

    “是历冥。”

    这是他们第一次对上了话,于湛跟在历冥身后叫住历冥,他的背影变成回眸,他的声音充满磁性,低沉得久绕耳畔,沉闷的空气中弥漫着他的味道。他像一片毒药,令他白天昏昏沉沉,夜里难以入睡,终日心痒难挠。

    “没事,我走了。”

    历冥从手、头、足到眼、耳、眉、鼻都冷冷的,他一定被悲伤囚禁了。于湛追了上去,往历冥手里塞了一沓钞票。历冥皱了皱眉,带着疑惑,他的黑眼珠和黑眉毛硬朗极了。

    “你不记得了?”

    于湛不敢想象自己当时的表情,他慌了手脚,因为历冥不记得自己了,他以为他会记得,他凭什么忘记他?他救了他一命,每个人都是英雄。如果他有能耐救人,他一定感慨自己的了不起。

    他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惊讶什么?他就是一条贱命,没有人会把一条贱命放在眼里。他的每天都过得生不如死。有的人是多愁善感,他的生活是真的像被逼到了小巷里一面无处可逃的墙上。

    他的父亲欠下一屁股的债,他的母亲疯了,听说痴呆会遗传,他也想疯了拉倒吧,他也疯了多好啊,这个世界,他真想让这个世界毁灭,因为这个世界令人发疯,而他只能在这发疯的世界逆来顺受。

    “你们看,就是他,学费都交不起才被叫去校长办公室劝退。”

    “听说他爸借高利贷跑了,他妈是个傻瓜。”

    “哎哟,那还上什么学?”

    “别说了,说得我恶心,离他远点好了。”

    总有人说,校园天真烂漫,孩子们都是天使。去他妈的,人性本恶。

    他低着头,他穿过议论,他的眼镜和刘海挡住了他的眼睛显得死气沉沉。

    “他怎么那么丑啊!”

    “因为穷呗,没钱打扮,你看他一年四季就那套校服。”

    他用力地拧紧衣角,他在心里说:“关你们屁事儿!”

    他深知他只能在心里说,他不能说出口,因为别人在说事实,他没有权利责怪别人诉说事实。他拧着衣角,拧着拧着,他又想……不能太用力了,校服挺贵的,坏了怎么办?然后他又抚平了衣角,握着空拳头,把指甲抠进肉中,只有他自己不要钱,校服比他贵。

    他看着校服,他想起校服的钱是他从家里搜出一堆硬币买的,硬币在床下在冰箱上在鞋子里,当最后他还差十元无计可施时,他偷了妈妈的钱包,然后他跑出家里放声痛哭。想必他与贫穷的决斗得至死方休。

    他想起《这个杀手不太冷》那场对话。

    “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is it just when you are a kid?”

    “Always like this.”

    “人生总是那么痛苦吗?还是只有小时候是这样?”

    “总是如此。”

    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痛苦的人都是因为很坏、很坏才痛苦。他经常想杀人,但他只是想想,他不敢。这说明他除了心理扭曲还懦弱胆小,同时他还是一个嫉妒心极强的人,他嫉妒脸精致又虚假的人,也嫉妒生活奢侈又虚假的人。他们简直像一个个长生不老、永葆青春的怪物,他恨不得把他们统统杀掉,让世上只剩下穷人和丑八怪,只剩下比他更糟糕的人。

    他记得有次看到电视里在播电视剧出现这样一句台词:“我除了钱什么都没有,我的人生真可悲。”这台词着实令他发疯,他无比想拽出电视里的人大吼:“那你知不知道,有一类人什么都没有,连钱也没有,那就是我!如果你的钱能给我百分之一,我愿意跪下来喊你爹娘!”

    哦,是的。如果你问他是否有钱都可以不要自尊,他一定告诉你:“哦,是这样的。”

    他还希望自己有张漂亮的脸,为此他也可以不要自尊。这世上不只女人拜金,穷人更拜金。也不只天使爱美丽,丑八怪都格外爱美丽。

    3

    于湛的垃圾人生发生质的转变是在被高利贷的人追赶的这天,他被逼进一条小巷,他的身后是一堵墙,那是一条死路再无处可逃。他被束缚了,他估计自己死定了。

    “父债子偿,今天要么给钱,要么老子要你的命!”

    “我贱命一条!你们拿去啊!拿去啊!”

    他死定了,他很累。

    当粗暴的棍子朝他身上砸,他的身体被打出了无数个窟窿,血稀里哗啦地往外流,而脸上,那止也止不住的,不是血是泪,在血肉模糊之下十分模糊,泪在血液里冲刷,血液里的泪消失不见,他的泪不见了,他的血还在,那很脏。

    他安静地躺着,任人宰割,躺在腐烂发臭的小巷里。他开始不觉得痛,不觉得疼,他沉寂在沉闷的空气里。距离他不到十厘米,那是人们投掷垃圾的地方,他的眼神安静地落在那儿。

    后来这个巷子被禁止乱扔垃圾,干净了许多。只是偶尔还是有野猫乱窜,可是怎么办。后来他看到这个巷子还是想起这天,还是觉得那么脏。他流的一整片血一定是当年被垃圾覆盖或者被雨水冲刷了,怎么那么脏呢?怎么这么脏啊?

    在于湛要断气前,有一个人出现了,他几乎改变了他的一生,他就是那个脸精致又虚假,生活奢侈而虚假的人。他如此完美,我们都应该远离完美,可我们都做不到。

    这天的感受于湛还能想起,比如人死前会怎样?一个人的死亡,对世界而言是失去一个人,而对死者本身而言是失去整个世界。他最后一个念头是:诀别了,这个世界。他被悬浮在一个黑暗的维度,他那么舒适,从未有过的舒适。他感到棍子没有再砸下来,仿佛自己是一片羽毛那么轻。

    4

    再后来,在于湛变成血浆前,棍子不再往下砸,因为历冥。到现在于湛都在问自己,他碰到这个人,是好是坏?历冥凶狠极了,他几乎把那两个人的头皮都要掀开,他把他们拖到了垃圾堆面前,把他们撞在墙上,摁在垃圾里面,直到失去了喘息的声音。他的粗暴对待像捏死老鼠一样简单。

    他的表情写满了他的高高在上,他的行为诉说着他从来没有输过,那一刻他像一块干冰、像刽子手、像死神。后来他蹲了下来,蹲在了于湛面前,最后一抹黄昏照在他的脸上,这一刻他又像个天使。

    一个人不是在该死的时候死,而是在能死的时候死的。于湛不知道死后会怎样,但活着他记得他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在学校他无法抬头,走路上他害怕遇到追债的也无法抬头,到家于湛更无法抬头面对痴呆的母亲。他怎么不死,怎么还不死?难道真的应了那句话,祸害遗千年。

    于湛意识到自己渐渐恢复知觉,他有点儿恐惧,因为当他醒来,他的身躯一定还贴在巷子粗糙的地面,野猫野狗路过会舔两下他,闻一闻这腐烂的滋味。他置身在废墟中无处可逃,终身如此。所以他昏迷了很久,因为他不想醒,否则他可以醒得很早。直到他做了一个噩梦,救他的人死了,死在医院里、死在生活里、死在他眼前,唯独没有死在他心里,他被吓醒了。不,他不能一直睡下去,他也不能死,他发现他还没有见一见这个人。然后他睁开了眼睛。这里很白很安静,他以为他进入了天堂。当他看了一眼自己,他穿着白色的病号服,他的右手还挂着透明的点滴,那是营养液,也是钞票。他知道他在医院。

    于湛坐起身,掀开被子,拔掉了挑进血管的针,针管被甩在地上,点滴顺着针头流在地上,流成一片,像没有关掉的水龙头,也像流不完的眼泪。于湛脱掉病号服,露出瘦骨嶙峋的上身,那是副能看到骨骼的身躯,被纱布缠绕着还有斑驳的血迹。

    他寻找到校服。校服,他的校服呢?于湛目光变得紧绷起来,眼里快憋出泪。听过皇帝的新衣吗?如果校服消失不见,他只能像皇帝一样假装穿着校服裸奔。

    “于先生,您总算醒了!”

    “您才康复,还需要休息。”

    于湛“嗯”了一声却走来走去。

    “别多走动了,不利于康复的。”

    “需要我叫医生来看一下吗?”

    护士一而再再而三地靠近。

    “不用,我命硬。”

    于湛一而再再而三地忽视。

    护士叹了口气便要离开,当时于湛想,她为什么要叹气呢?因为他住着特护病房?她觉得他是一个有钱人?何况又如此年轻?如果摊上了他,可以摆脱护士的职业,摇身一变变成大少奶奶?而他的态度打断了她的梦?

    他脑海浮现他带妈妈来看痴呆那次。

    “不好意思,医疗费能分期吗?”

    “配点安眠药回家去吧。”

    “这病吃安眠药有什么用!”

    他气得拍桌子发疯。

    “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发起疯来吃一粒,平时没事别吃,反正也吃不起。”

    他忍着怨气咬牙切齿地拿着单子去交费。

    “113块。”

    柜台里伸出的是双布满雀斑的手。于湛皱了皱眉,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一块一块一毛一毛从口袋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他蹲下身去捡。

    柜台里那双手敲了敲桌子,夹杂着方言对于湛发出警示:“这么多人排队都等你啊,小赤老,你帮帮忙哦,快点好不啦!没钱看什么病哦!”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穷人没有做梦的权利。

    “你看见我的校服和书包了吗?”

    看着护士离开的背影,于湛再次开口。

    “哦,有啊。送你来的那位先生给你放在了这儿。”

    护士兴奋地再次走进病房打开衣橱,她还想说些什么,被于湛无情地打断了,于湛说:“你走吧。”

    快走,我讨厌你们这样的人!于湛心里愤愤地想。

    “不要怪我过分热情,我不过替你高兴。”

    护士走了,她最后说了一句。

    于湛“砰”地关上病房,按下门把的按钮,把门反锁上。

    在很久以后,他再次遇到这个护士。他们坐在咖啡厅。她穿着黑丝和短裙,跷着二郎腿点燃一根寿百年。

    “抱歉,我当时的热情吓到了你,你昏迷时一直是我照顾你的,你醒来我替你高兴,你出院我替你高兴。”

    “我不知道你是一个受伤的男孩,天知道,那时候我以为我是全世界最惨的人。那天是我护士生涯的最后一天,我可以在离职的最后一天看到你醒来我真的很高兴。”

    “因为我得了艾滋病。”

    “但你当时关上门以及反锁的态度让我十分受伤。为什么这个世界总充满恶意?如果当时你知道我也是病人会对我温柔些吗?”

    “说起来挺可笑的,是我前男友传染给我的,我那么爱他,他只给了我病。”

    “我现在做了小姐,除了可以惩罚坏男人还可以角色扮演,我对护士情有独钟。”

    “哦,不、不。不,我不惩罚所有男人,我总主动要求戴套,其实我是惩罚贪欲。”

    “不过说起来很不可思议,我在这个途中爱上一个男人,我觉得他救了我,他是第一个主动要求戴套的男人。他和我说他有病,那一刻我爱上了他。”

    “好了,不说了,我的名片,你可以叫我Coco,有需要可以找我。当然,我希望你不要找我。找我的人无非都寂寞。”

    “哦,还有,你比当年英俊了很多,当时你看起来很可怜,现在一定不会有人再那样看你,你成了一个漂亮的男孩,遥不可及。虽然这让我觉得自己老了,可还是替你高兴,恭喜你,宝贝儿。”

    她一个人自言自语了很多就离开,于湛没有打过那个电话,她也没有出现过,她还活着吗或者死了?

    他们都不知道。

    5

    于湛在反锁门以后尽全力深吸了一口气,他用手抚摸着校服,有什么不同了?它被套上了干洗袋,袋子上面写着英文,看起来好像橱窗里的当季新品,主题是昂贵。

    于湛的眼睛开始泛起雾气,他需要这样的雾气使自己看不清现实,看不清生活,让世界模糊,让他对未来还有些祈望。他多么害怕未来这个词语,他多么害怕下一秒这个词语。虽然总有人说你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实际这不是绝对的,这是由我们的过去决定的,由我们掌控的。

    因为他只有76块5毛钱,下一秒他将拿着76块5毛去承受侮辱。钱其实是一把枪,富有的人有黄金甲可以刀枪不入,而他这样的穷人已经挨过无数次子弹,早晚他会被命中心脏的。

    看着收费处三个大字,他又深深地挨了一枪。

    “我缴费。”

    这句话其实只是个摆设,于湛已经准备好在听到天价的费用后冒出下一句:能不能分期。这句话才是正题。

    “几号病房?”

    柜台里的中年妇女瞥了一眼于湛。她大概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她有很大的颧骨,颧骨凸出听说是克夫的标志。她面色黑红,穿着老式的套装,看上去像一个劳动妇女。于湛看懂了那个眼神,那个眼神的潜台词他听过。“小赤老,没钱看什么病哦!”

    “1007。”

    他报出房间号。他知道下一秒将会迎来新一轮侮辱,他真的不希望他的未来也如此。活在鄙视里令他非常不好受,他语气里的颤抖和紧张的眼神,那是隔着眼镜看不见的。

    “于先生,你的医药费已经有人给你付清了,这是单子。”

    柜台中的中年妇女从病恹恹的样子突然精神抖擞起来,竖直了身子用布满皱纹的笑脸相迎。

    真恶心。他接过单子。7600!七千六。滚烫的眼泪从眼里滑到睫毛,掉在镜片上最后落入纸上,恰巧落在7600上。一下子模糊掉了2个0。那才是他现在的身家,76块,还少算了3毛。单子在他的手掌中被用力挤压,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捏成灰烬。他渴望自己也有人来捏碎,捏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张牙舞爪地吓跑这里的所有人,然后在医院门口插上旗帜宣告自己的胜利,所有人都需要他的同意才能进来。哈哈哈哈哈哈。虽然,他讨厌这个地方,恨这个地方。

    6

    于湛回到家里,他还在看那张单子,他把它蹂躏得皱皱巴巴,又把它铺平,把它蹂躏又再次铺平,来来回回。他盯着几个小时,他无心做其他的事情,他要看清签下这笔钱款的人的名字。

    黎明、黎明、黎明、黎明、黎明。

    这个名字反复徘徊在他的脑海。他还隐约记得他的脸,像匕首一般的眉,比冰川寒冷的眸,如同山峰高挺的鼻梁。于湛闭起了眼睛,他幻想起他的所有,他还有不带一点弧度的唇线,还有还有,胡茬、下巴、喉结、锁骨、手指……

    他真像一场海啸,来势汹汹,去却匆匆。那什么时候还能再来一场?于湛蜷缩着坐在桌子前,他摘掉了眼镜,揉了揉眼睛,昏暗的台灯打在了他的侧脸,其实他并没有他想象的自己那么普通。

    米兰·昆德拉说,我们每天的生活充满了各种偶然性。确切地说,是人、事之间的偶然相遇,我们称之为巧合。两件预料不到的事,同时出现在同一时刻,就叫巧合。比如又遇到历冥,在学校遇到。而当时他忘了,《V字仇杀队》也讲,根本没有巧合,巧合只是一种幻觉。

    7

    那是在几天以后的一个清晨,历冥被领到教室。一张迷倒众生的年轻脸庞,金灿灿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脸上与身上。就像那天的黄昏,那样的光线把影子晕得很浓、很浓,浓得把于湛都覆盖了进去,于湛在黑暗里望着像团光的他。

    人类总会对难以企及的人和事物产生不可名状的想法。当历冥一步一步地走向他,拉开了他身旁的座位。于湛知道他的身体里就在此刻起了化学反应,扑通扑通冒起一个个小小的气泡,开始翻江倒海。

    他那么显眼,他望了好久好久,久到忘记时间的存在,忘记他是否有资格,忘记他的嫉妒心。这是一张怎样的脸,每个棱角都是雕刻的弧度,直到很久以后都刻在于湛的心里。

    “我很好看吗?”

    历冥的眼神定定地落到于湛脸上,几乎吞没于湛的思考能力。于湛赶紧低下头,刘海遮住了半张脸。

    “渴望和这个人做朋友,让他治愈自己”,他的脑海浮现出这样的话,真荒唐。而在他们成为同桌的一个星期中他们都没有任何特别的语言交流。于湛总看历冥,因为于湛总看历冥,历冥经常会察觉,然后他们的眼神就会对视,最后都以于湛低头终结。但这让于湛找到了其中的乐趣,他更放肆地看他,他渴望被他发现,渴望那样几秒钟的对视。他在这个自娱自乐的途中发现历冥的小动作少之又少,历冥在听课时总会挺直着背,双手交叉,他一个动作可以定格很久。

    回到家后于湛常学历冥的模样,学着学着会笑,这也导致了后来他不大爱动,爱看着一处,一看就很久,他可以想象历冥在他看的每一处存在。而在历冥的完美中也有一丝缺陷。他不爱笑,他的双眼总布满了血丝,让他的冰冷有些走火入魔。

    虽然他们不说话,对,他们都不主动开口,他们不像别的同桌那样,他们的气氛有些诡异。不过于湛已经快把历冥的模样印在了心里,在模样看久了后,他开始记他的气味。当时于湛还不知道那是Clive Christian香水的味道。黄金的瓶口,钻石的瓶身,复杂的合成方法,维持长久的香味。命运就是这样明码标价,历冥用Clive Christian的时候,他在用廉价的肥皂。而当他后来买得起这样一瓶香水的时候,他开始真的只能依靠这个气味想他,他们再也不能靠近彼此,因为他们都长大了。

    8

    在于湛打工了一个月凑满1000元整的时候,他把钱紧紧攥在手里,开心得像个孩子。一年内可以还清医药费,然后互不相欠地问问他我们能不能做朋友,他想。他望着历冥穿着白衬衫的背影,鼓起全部勇气叫他的名字。

    “黎明!”

    他转过身,他说:

    “是历冥。”

    于湛当时以为是自己太紧张了导致发音不标准。阳光笼罩下来,他又冷冰冰地说:“没事我走了。”

    于湛追上去把钱塞给历冥,而历冥的脸上却浮现出那个疑惑的表情。

    “你不记得了?”他明知故问。

    他猜他忘记了,这个忘记好像绷紧了他的一根神经,这根神经布满了历冥的一切,而很显然历冥却没有一根神经带上他一丝一毫。

    9

    其实人生真的是有很多选择的。一个选择会决定下一个是什么样的选择,而下一个选择又影响了下下个选择,每个选择都衍生到未来。

    如果历冥没有救于湛,于湛的时间在那时可能就停止了,此刻他这个个体或许就不会存在。

    如果历冥没有救于湛,不知道他们会是怎样的存在,或许是毁灭。

    脑海浮现起一句适合的歌词:如果那天病了,约会换了,我们就遇不上了。有些爱像开车危险又快乐。而一样的,只有发生的条件:存在。然后衍生救,也衍生旧。得救后,在未来,现在都会变成过去,过去是旧,未来是新,存在产生了旧与新,死亡将终结一切,一切都将变成不在。

    于湛——于代表在。湛有两个含义,一个是深,一个是清澈。既深不可测又清澈透亮。这是一个极端的名字,像极了他。于湛蜷缩在操场的香樟树下,在他心里历冥也像香樟树一样具有不会凋零的超能力。于湛这样想着靠在坚实的香樟树上,偶尔树上也会落下几片叶子在他的校服上。

    “你叫于湛?”

    沉在喉咙的低音唤醒了于湛,这样的低音只属于历冥。于湛望着历冥像瓷器一样无瑕的脸。他站立在光里,望着好一会儿,缓缓恢复心跳后点点头。

    “其实,我记得你。不过……”

    历冥挥了挥被于湛卷成一卷拿橡皮筋扎着的1000块钱,脸上浮起少见的笑,接着说:“你觉得这些会够?”

    这两句话,第一句足以让于湛雀跃,第二句又让他自卑到骨子里。

    “我……分期……”他无力地作答。

    历冥眯起眼睛抬了抬下巴,把一卷纸钞扔进了于湛怀中。

    “就当我养了只猫。”

    “你……”

    于湛瞪大眼睛,历冥像阳光照进了他的眼里。那么再次把时间倒回去说,人生有很多选择,如果历冥没有救于湛,于湛的时间在那时可能就停止了,此刻他这个个体或许不会存在。

    如果于湛在更早以前没有救过巷子里的流浪猫,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救一只猫,他还救过无数只猫与狗,或许他觉得只有动物不会看不起他,他们是平等的。他救了猫,历冥发现他救了猫,在后来历冥又救了他。他和猫都没有死。

    历冥拉起坐在地上的于湛,带他翻过学校的围墙。他说,要带他逃课。于湛从来没有逃过课。逃课,逃课属于美好的人,大家总觉得逃课是给叛逆的孩子的,其实不是这样的。美好的孩子才有勇气逃课,因为他们不担心未来,他们另类,他们自由地飞翔。

    于湛看着历冥的背影,美好的背影令人迷恋。如果你问于湛,在当时的年纪想做的事情,他会告诉你做历冥的朋友。

    于湛:“你想去哪儿?”

    于湛:“嗯……我是说,我们去哪儿?”

    于湛:“这里拦不到出租车,你告诉我去哪儿,我们可以坐公交去。”

    于湛:“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他们站在十字路口,于湛一直企图打破沉默。

    “你好烦。”历冥说。

    “对不起。”

    我可能高兴过头了,我高兴的时候很少,所以一旦高兴就会不知所措。于湛低着头反思。

    历冥:“怎么坐公交?”

    于湛:“嗯……啊?”

    历冥:“坐公交。”

    于湛:“哦,好,好,你等等。”

    于湛打开书包,他要找到四个硬币。其实这轻而易举,因为他没有钱包,他不需要在打开钱包上花时间,并且他极少有纸币,他的书包里充满零钱。但尴尬的状况发生了,他由于紧张,他的手在颤抖,于是零钱掉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

    有时候越害怕什么越发生什么,他的贫穷被历冥尽收眼底,他蹲下的同时不停地道歉。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做错了什么?”

    这引起历冥的不快,于湛总低人一等的态度让总高人一等的他无法理解。历冥把硬币捡起,展开于湛的手,把硬币放在于湛的手中。整个过程耗时三秒。

    历冥又把于湛的眼镜摘下,他把于湛的眼镜放在自己的口袋,揉了揉于湛的脑袋。他对于湛说:“你偷看我时我发现你有双漂亮的眼睛,不要遮掩它,它很美。”

    整个过程耗时九秒。加起来总共是十二秒。当时时间过得极慢,而我们都知道时间不生不灭,不增不减。可当时于湛切实地感受到时间在变慢,极慢。于是他想时间是不是能由人决定,时间能超越生死,由人决定。后来他把硬币重新放到历冥手中,他们投了硬币坐上了公交车,他们靠得非常近,他们最接近的时候,他们的距离只有0.01厘米。

    于湛:“你总是一个人。”

    历冥:“你也一样。”

    于湛:“我们都是一个人,可我们如此不同。”

    历冥:“哪里不同?”

    于湛:“你一定看不出我是这样的人,我动过杀你的念头,因为我的嫉妒心。”

    历冥:“哦?”

    于湛:“嗯,但你救了我,我的命是你给的。”

    历冥:“所以你又决定不杀我?”

    于湛摇头,他望着历冥,他一直觉得历冥的身子白得发光发亮,他说:“你很白,和白昼一样的白,白昼驱散黑暗,你足以驱散人心中的阴暗,面对你时我的阴暗面就魂飞魄散。”

    历冥:“我喜欢有意思的人,你就挺有意思。”

    于湛:“啊?我?你不觉得我变态?”

    历冥:“我们或许可以慰藉一下彼此,我们这么无聊。”

    历冥说了慰藉。他们都渴望被救赎,历冥却只说慰藉。他最多只有慰藉历冥,他们在肮脏中慰藉,慰藉孤独,慰藉时间,慰藉光明与黑暗,把延绵不绝的痛苦慰藉成稀稀疏疏的美好。

    历冥只要于湛的慰藉,他不需要于湛为他做得更多,和他讲讲话,陪陪他,记得他就好。当时他们都还活着。其实如果能这样飘下去也未尝不好。他们都不要变,永远活在年轻的时候。

    10

    年轻的时候,大家都很喜欢用一个词:后来。因为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会有后来。

    后来,他毕业了。

    后来,他离开了。

    后来,他结婚了。

    后来,他死了。

    后来,后来的都是坏的、烂的、臭的。

    后来的后来,再后来没有后来。

    后来,他把他带到了一条小吃街。

    历冥:“10根羊肉串1碗粉丝汤,你吃什么?”

    于湛:“我不吃了……”

    于湛:“你喜欢吃这些。这些对身体不好。”

    历冥:“你很烦,不吃你可以闭嘴了。”

    历冥非常爱说于湛很烦。这表面上是一种嫌弃,但暗地里是一种任性,他对于湛常常用奇奇怪怪的态度,于湛不会因为任何事情离开他,只要历冥需要他,于湛会马不停蹄地出现在他面前为他上刀山下火海。历冥开始对于湛越来越任性。当然,他对所有人都是这份态度,他不在乎,他不在乎大家会不会因为他受伤然后离开。但有一点他得承认,他让于湛受伤的同时,他其实自己也是会痛的。

    于湛看着历冥打开钱包,那是一沓沓的钞票,红红的,很漂亮。他又看着历冥把羊肉串混着粉丝用红红的舌头卷入口中。依旧很漂亮,他做什么都很漂亮。

    在那天以后,于湛每天都在想历冥,他在时想,他不在也想。有时候历冥不来上课他感到失望,他一来他又难以按捺自己的快乐。他的情绪每天都落差极大,这全怪历冥。他甚至在放学后舍不得离开学校,他想象历冥出现在每一处,每一处。当他真的出现,他又差点以为一切都是幻觉。在教学楼的最尾端,于湛透过正方形的玻璃看到了历冥,历冥在雕刻,他雕刻的材质很难说,他什么材质都用,他还会混合着用,这全凭他的心情,当时的他手里包裹着一块木头,不知道他出于怎样的心情雕刻一块木头。于湛伸出手指在玻璃上画历冥的轮廓,他感觉像在画一幅油画,他以为他在画他的幻觉。

    历冥:“不进来吗?”

    于湛:“啊?我?”

    历冥:“不然呢?”

    这一刻于湛有种美梦成真的感觉,他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脚步声放得极低,他坐在边上像欣赏一幅油画,欣赏一种将来迟早要散的幻觉。

    于湛:“你能刻一个我吗?虽然我很丑,不,我是说我不出众。”

    “不。”历冥在拒绝后又反转地问:“你觉得这像你吗?”

    历冥放下雕刻刀,他捧着木头摇摇晃晃。他的人没有动,他的眼神摇摇晃晃,那感觉像在飘。

    “不,他好看。”

    “世有一等流,悠悠似木头。出语无知解,云我百不忧。”

    “你在说我迟钝吗?”

    “木头活得很长,随着时间的流淌它会老,它会长皱纹,它没有情绪又有情绪,它没有生命力又有生命力。等我死的时候它也老了。我死了会一直是年轻的模样,它却变丑了,到时候我觉得这世界公平些。不过木头能维持很久,希望他活很久。”

    于湛听不懂,他还在想历冥为什么说他是木头做的,每当他们起争执,历冥都说你就是个木头做的,你很烦。但他又没有问,他一直没有问,毕竟历冥使用的雕塑材料花样百出,如果历冥只是无意那么一说,他却当真去一问,问得不好就太自作多情了。

    “你觉得我是什么材质?”

    历冥看着于湛问道。于湛没有办法回答,并不是因为他想不到好的词语去形容,他脑海里浮现不出一种材质,那是一片空白。

    历冥:“你觉得你是什么材质?”

    于湛:“烟火的尘埃?哈哈哈,我想知道你眼中的你是什么材质。”

    于湛还是觉得他无法用一种材质形容历冥。

    于湛:“你觉得虚无的材质行吗?但我觉得不确切,你的一切常常干扰我的思想,不,我是说干扰很多人的思想。虚无的材质并不会这样扰乱人心,你是无处可寻又无处不在,是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他们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沉默,还在沉默,他们还在沉默,他们掉进了沉默的深渊,出也出不来。

    11

    于湛躺在床上,他一直在沉默,他还在回想这些画面里沉默。画面都是货真价实的存在,怎么过了那段时间就成了幻觉呢?他想历冥了,枕头湿了,裤子湿了,整张床都湿了。

    你消失了好久,你去哪儿了?你怎么跟死了一样?你是不是爱上了其他的女人?你爱死了。而这不能阻止他闭上眼睛继续想历冥。

    12

    “我教你弹吉他。”

    于湛被历冥按在沙发里,他整个人都陷进去了。

    “为什么喜欢《卡农》?”

    历冥哗啦啦地扫过弦,哗啦啦地发出于湛喜欢的调调,那一刻他知道他再也出不来,所以后来他一直没有出来。历冥和于湛的回忆里充满了《卡农》,《卡农》无处不在,在历冥的家里,在于湛的家里,在他们的青春里。这个世界可以没有音乐,不能没有《卡农》。

    “说起来很可笑,我挺讨厌我爸爸的,因为他除了债什么都没有给我。我恨他,但他在我小时候教我弹《卡农》,他说我极其有天赋,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钢琴师。当时他给了我一个梦,我信以为真。而到现在我依旧只会一首《卡农》,所以我依旧恨他,他真不该给我一个不属于我的梦,他该死。”

    “可你依旧爱他,就像你爱《卡农》,你无时无刻,每时每刻,你画《卡农》的谱,你偷偷溜进琴房弹,你在怀念他,你在想他。”

    于湛变得气愤,他的心是灰烬,他的人是阴暗,历冥真的不该说出来。父亲是击溃他的关键。他不想说他依旧想他的父亲,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他一边恨他一边爱他。他自己知道但他不想被人知道!他很气愤!

    “你为什么要说出来!”

    于湛气愤地站起来,他摔碎了历冥的吉他。他发誓他绝对不是故意的,他的气愤冲昏了他的头脑,他的眼睛瞎了,他没有看到吉他还在腿上他就站了起来。看来他和音乐和乐器始终无缘,爱音乐的人的乐器是连在身上的,他们不会掉。他们自己掉了乐器都不会掉,因为乐器是他们的一部分。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里,历冥都没有出现。于湛想,他总在不该说对不起的时候说对不起,在该说对不起的时候却不说。他突然害怕以后都没有机会。

    在于湛眼里,历冥是一名浪子,他比普通的浪子还要浪子,普通的浪子如果有才华就长得不怎么样,而长得英俊的是一个草包。他们通常把浪子当成一个让自己发光的名词,显得很桀骜不驯,历冥从来不说,但他的确是,他跟着风走,跟着浪漂,你不能指望他是一个风筝被你拽着或者让他成为一艘船希望他有停靠的一天。

    他行踪不定,捉摸不透。用一生去追逐,还是追不到。

    13

    “怎么了,是朋友吗?”

    这个声音的出现打扰到于湛。他终于再次见到历冥,这本该是一件高兴的事情。但历冥的身边却多了一个女人,漂亮的女人。她的声音像了不起的盖茨比一样机灵又自信。

    于湛的这天十分安静,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其实他是一个没事会想很多,有事就什么都想不了的人,他听《卡农》,把情绪放在《卡农》里回旋,回旋后他就变得安静,他有时候觉得《卡农》其实是致幻剂,听《卡农》时他变得安静又安静。但他没法24小时听《卡农》,于是在洗澡时他情绪又开始不稳定,他努力深呼吸,深呼吸,但显然没有什么作用。他还把自己浸泡在淋浴头下面,让自己在水中淋漓,他发现温柔的热水也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调到了冷水,这显然让他变得更糟,因为浴室的雾气散去,他发现他能把自己看得一清二楚。

    他站在镜子前,他摸自己的脸,他哭了。是不是因为他长得不漂亮,所以他才做什么都不如意?他痛恨世上有镜子和眼睛的存在。他不能挖自己的眼睛,他下不了手。于是他光着身子跑出去拿了一块石头砸在了玻璃上,玻璃碎成一片片,他笑了。但当他望着地上的玻璃碎片,他还能隐隐约约地看到自己的脸,不,这不够,他又有点生气,他把玻璃碎片抓在手里,他企图捏碎,玻璃碎片全部陷进他的手掌中,当血肉模糊,玻璃碎片还没有碎,他还能看到他的脸。

    “不!不要!我不要!”

    他把碎片扔到了自己脸上,他的脸划伤了,他用手摸了摸,手上的血抹到了脸上,这下他开心了。他通过这种手段看不到自己了。他没有收拾自己就摇摇晃晃地走出浴室,他像刚刚经历过一场灾难。他看到他的妈妈正拿着铃铛在玩耍,他妈妈突然站起来。

    “宝宝宝宝,水没关……”

    他妈妈是个傻子,傻子什么也不懂。于湛视而不见。

    “宝宝宝宝,水……水……”

    “关水……”

    “水……水要钱……隔壁的阿姨好吓人……”

    他妈妈在说房东,而房东比他妈妈还小五岁。

    “我怕……宝宝……”

    “你烦不烦!就是你和那个男人!你们为什么要生我!”

    “宝宝……对不起……铃铛给你……”

    “对不起……”

    “对不起……”

    于湛的妈妈把铃铛伸向于湛,那不是铃铛,是在提醒他他的妈妈不正常!但他终于开始不得不承认他是亲生的,他总爱说对不起一定是遗传的。

    “对不起……”

    “对不起……”

    Nirvana乐队有张专辑叫《In Utero》。有些人,是长不大的孩子。有些人,受到了伤害。母体是最安全的地方。

    Queen乐队在《波西米亚狂想曲》中唱道:“妈妈,我不想死,有时我宁愿我从未出生。”

    “妈……你为什么要生我……你们为什么要生我?!我活着毫无意义!我还胆小得不敢死!你们为什么要生我?!”

    于湛越想越气愤,他冲出家门。

    “宝宝……宝宝……”

    他的妈妈在后面追他,他在前面跑。

    小时候我们特别爱和父母玩游戏,我们常叫父母来抓我呀,你们来抓我呀。长大以后我们不能这样做,因为我们都长大了,我们也不再愿意这样做,我们更想展翅高飞,把他们甩得远远的。

    “宝宝宝宝,等等……等等妈妈……”

    我们不想再被他们抓到。

    砰!

    当于湛回头,他发现妈妈将再也抓不到他。他的妈妈撞在了卡车上,他的妈妈是个傻子,傻子连红绿灯都看不懂,她只知道她的儿子在前面,她追啊追,于湛跑啊跑。她是个傻子,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儿子,她叫她的儿子宝宝。因为他是她的宝贝。

    “妈……妈!你醒醒!你不要睡着……我送你去医院,我答应你我以后天天陪你玩好不好?”

    “宝宝不要哭……铃铛给你……它会响,它响就是在叫宝……”

    父母是隔在我们和死亡之间的帘子。

    你和死亡好像隔着什么在看,没有什么感受,你的父母挡在你们中间,等到你的父母过世了,你才会直面这些东西,不然你看到的死亡是很抽象的,你不知道。亲戚、朋友、邻居、隔代,他们去世对你的压力不是那么直接,父母是隔在你和死亡之间的一道帘子,把你挡了一下,你最亲密的人会影响你的生死观。

    死亡离我们很远,又离我们很近。于湛握着铃铛,他突然发现,父母活着,他就是得宠的孩子。于湛的妈妈没有说完宝宝,但宝,也是宝贝。我们永远是父母的宝。

    14

    于湛知道,他的母亲死了,他的父亲其实也和死了没有什么两样,不知道他的父亲会为了躲债逃到什么时候。所以他基本成了一个孤儿,实际这有利无一害,他不用为了痴呆的母亲感到负担,可他为什么这么难过,谁来告诉他。他因为这份难过甚至想过辍学,但他知道不行,如果辍学他将永远无法翻身,如果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也许以后有万分之一的出人头地的机会,那样他至少可以过得比现在好。

    他不得不万分煎熬地坐在教室的椅子上,那把椅子像钉满了洋钉,扎得他溃不成军,好几次他都在教室放声痛哭。在学校的时候,于湛还会想起历冥,他开始反复在书本上一遍遍写历冥的名字,这也好,这一瞬间至少他的父母从他脑海消失了。

    历冥,历冥,历冥。

    为什么不是黎明?他的真名是黎明,是清晨,是白昼。当时医院的单子上分明写得清清楚楚。这个名字寄托着美好,令他认为睁眼看见每天的天亮人生就不算落到谷底。

    “你为什么说自己叫历冥,我想了很久也想不通。”

    他看着座位旁的历冥说。

    “算了,我知道你不会回答我。”

    他猜历冥这会儿坐在他旁边一定又是他的幻觉,他太想他了。历冥一定还因为他砸坏他的吉他在生气。于湛不是没有想过要偿还,可是很抱歉,目前的他无能为力,他欠的医药费还没有还清,他不可能再说分期还债,何况他觉得如果他说吉他的钱他会还,这也是一种侮辱。如果我们爱一样东西,就不会喜欢别人用金钱衡量。

    历冥:“黎明,太柔软了。就和白昼、清晨这些有气无力的词一样。”

    于湛停下手中的笔,冥字的最后一笔还没有写完。

    他看着历冥,他企图去触摸这张脸。

    于湛:“可是,它是太阳,是光啊。”

    历冥:“知道吗,冥王星是离太阳平均距离最远质量最小的行星。”

    历冥:“冥王星距离太阳太远,接受太阳的辐射太少,所以表面温度很低,表面平均温度大约低于零下200摄氏度,低温使大部分物质凝结成固态、液态,只有氢氦氖是气态。如果冥王星有大气,也是稀薄又透明。”

    历冥用一种微小的声音诉说着专业词汇。

    历冥:“冥王星被发现的时候发生了原子分裂,法西斯主义,强权兴起,国际恐怖主义,组织犯罪,所以冥王星代表黑暗世界的神秘力量,代表毁灭及黑暗,毁灭及再造,听说过冥王星的性格吗?”

    他并没有等来于湛的回答,于湛还在思考,这张脸是真的假的?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历冥的眼神一直落在正前方,漫无目的。

    “常经历绝望,也常绝处逢生。”

    于湛:“我还是不懂。”

    于湛终于意识到他竟把真正的历冥当成了幻觉,但他不懂,后来他查了很多关于冥王星的资料。

    冥王星距离自己多远?5763520000千米。

    他和历冥离得好远好远。

    历冥:“冥王星代表人事物的死亡与毁灭,代表隐藏及消失。”

    历冥:“也代表再生。”

    历冥说这句话的时候凑得于湛更近了一些,他朝于湛的耳朵吐了一口非常长的气,感觉像一口十分长的叹气。后来于湛知道了历冥的秘密才知道历冥的意思。他却想自己宁可不知道,因为知道那天他哭得撕心裂肺,他永远忘不了当时他流的眼泪绝对不比妈妈死时的少。

    他想,他不可能再放过历冥,他的妈妈死了,他的爸爸不知所终,只有历冥还在。他绝对不能再失去历冥。

    15

    在一个机缘巧合中,于湛再次遇到那天站在历冥身旁的女孩,这个女孩总缠着他。女孩笑嘻嘻地朝于湛伸手,她真漂亮。

    “我叫钟情,我听过你弹钢琴。”

    于湛认为这一定是嘲讽,他打算一走了之。

    “我们能不能做个朋友呀?”

    钟情锲而不舍。

    “我挺喜欢你的。我以前一直觉得我喜欢的人会弹钢琴,爱穿白色的衣服,我观察你很久了,你现在一天比一天好看,你越来越吸引人,这让我忍不住和你来打招呼,我还问过历冥……”

    当历冥的名字从钟情嘴中蹦出,于湛又开始无法克制自己。

    “我有毛病,如果有人破坏我们,我就要破坏她。”

    他在警告钟情离历冥远点,越远越好。她又毫无恶意,于湛是个有意思的人,她想起爱应该勇敢追求。于是她开始纠缠于湛,她有时候觉得这是一种命中注定,她叫钟情,他叫于湛,钟情于湛。钟情于——湛。她此生非他不可,她相信终有一天他要被她的诚意打动。当时她还是太小,太天真了。

    于湛:“你能不能不要缠着我?”

    钟情:“不能。”

    于湛:“怎样你才能不缠着我?”

    钟情:“怎样都不能。”

    于湛:“即使我破坏你?”

    钟情:“是的,即使你破坏我。”

    于湛:“你给了我一个破坏你的理由。”

    钟情:“你愿意破坏我,至少好过无视我。”

    感情是一报还一报的。那天以后于湛烧钟情的头发,丢掉钟情的作业本,把钟情关在厕所里。钟情却还看着他傻笑,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这搞得于湛抓狂,他求钟情放过他,放过我吧。

    钟情:“那你愿不愿意和我做朋友了?”

    于湛:“你和历冥什么关系?”

    钟情:“我们是朋友。”

    于湛:“那如果我和你做朋友,你要让他也做我的朋友。”

    钟情:“我想他一直把你当朋友。”

    于湛:“为什么这么说?”

    钟情:“你看过他藏起来的雕塑吗?”

    于湛:“没有。”

    钟情:“如果你愿意做我的朋友,我想等我愿意说的时候我会说,否则我一辈子也不告诉你。”

    于湛:“好。”

    于湛只是象征性地答应,他为什么不答应呢?历冥经常和这个女人混在一起,他见不到他的时候可以通过她见到。他真是一个聪明的人,当时他这么想。

    16

    这个世界巧合很多,巧合之后又一个巧合,太多的巧合令巧合看起来不像巧合。于湛的铃铛掉了,他妈妈死前给他的,然后历冥出现了。他再想与历冥单独相处也不可能利用妈妈作为巧合。可历冥就是出现了,他要帮助我一起找铃铛,当时于湛在难过中获得了兴奋。他相信这就是巧合。可这真的不是巧合,其实历冥也常常躲起来欣赏他,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只有预谋。爱也是一种预谋。

    我们渴望获得对方的爱,把自己打扮得像一只发情的火鸡,有的人想方设法,无所不用其极,有的人忽远忽近,若即若离,这都是预谋。

    他们在仓库一言不发地搜索直到于湛听到历冥踩到了什么发出了声响。

    于湛:“是铃铛吗?”

    历冥:“不是。”

    历冥说了谎。其实,当时历冥藏在了口袋里,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藏起来,像一个小孩子。后来,历冥又把这个铃铛藏了起来,藏在了地里、藏在了脑里、藏在了心里,后来他还把铃铛系在了一个叫盛葵的家伙身上。

    于湛没有发现,当时他的注意力都在历冥的脸上,其实仓库很黑,什么都看不见,他却想方设法窥视他,他让他觉得很快乐,哪怕什么都不做就看着他都很快乐。他真的病入膏肓了。

    仓库门被风吹关,钥匙还在门外。他们今晚都出不去了,但他们谁都没有在意。

    历冥:“为什么那么在乎铃铛?”

    于湛:“那是妈妈留给我的。她已经死了,死得很惨。她说铃铛响就是她在想我。”

    于湛:“我告诉过自己,如果我爱上一个人,我要他死得比我早。”

    历冥:“为什么?”

    于湛:“那样他将永远不知道我死时的模样,他不会难过。”

    历冥:“真是个好主意。”

    他们安静地坐着,他们没有再找铃铛。

    于湛:“看来我们今晚,需要留在这里。”

    历冥:“嗯。”

    于湛:“那……睡吧。”

    历冥:“嗯。”

    于湛:“晚安。”

    历冥:“嗯。”

    他们以为他们能一直这样睡下去,睡得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在后半夜历冥的瞳孔开始散大,心律不齐,他大口地吐气却不吸气。这引起了于湛的注意,他开始惊慌失措。

    “怎么了?!你怎么了?你说话啊!不不,你……”

    于湛也说不了话,他抱着自己的头痛哭,这到底怎么了?他能做些什么?曾经历冥救过他,现在轮到他救他!他居然无能为力!

    “来人啊!这里有人!有人生病了!救救他!有没有人!”

    他又站起来砸铁门,铁门像一扇通往拯救的渠道。他们被关在地狱,得不到拯救。

    “别喊了。”历冥白着嘴唇,苍白是他的注解,“今晚死在这儿我觉得也没什么可惜的了。”

    于湛冲过去抱住历冥,他轻缓地拍着历冥的后背,他让他在自己的怀中,温柔又凄凉。

    于湛:“你从不告诉任何人关于你自己,答应我撑过今晚然后告诉我好吗?你可以只告诉我你的身体怎么了,你知道我不是好奇的目的,是我想照顾你。我想你好好活着,我爸妈都死了,你不能死。”

    历冥:“嗯。”

    于湛:“你不要闭眼,不要睡,我乘人之危地问你,如果你明天还活着,这说明是我救了你。你救我一次,我救你一次,我们扯平了,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历冥:“嗯。”

    很多人说的话,很多人写的文章,很多人拍的电影。

    他们总把爱中的人写死,以前他会想,是因为这些人无法继续编下去了,爱该是永恒。后来他知道,死亡让爱走了却留下了念想,没有人爱柴米油盐,大家都爱生离死别。

    17

    历冥得救了。醒来时于湛握着历冥的手在床沿沉睡,迷路的人闭上眼睛。

    王朔有这样一句话,我们东方人从来都是把肉体和灵魂看成反比关系,肉体越堕落灵魂越有得救的可能。

    这句话真是太对了。

    当历冥昨晚差点死过去的时候他觉得他发现了真正的自我。而就在现在他安然无恙了,他又开始摒弃自我。他觉得他要死的时候其实反而活着,活着却像死了。怎么会这样?是不是人类都这样?

    历冥看着于湛什么也不做。他就看着,不哭、不笑、不吵、不闹。

    “看”是一个动词,也是静态。他突然发觉于湛为什么总看自己,就像现在他看他时,这里面有乐趣。看的时候时间都断了,当你察觉它它已经“嗖”地过去。

    于湛蒙蒙眬眬地醒来,历冥发觉到了,于湛眼角的泪还没有干,他湿漉漉的眼睛眼泪还很充分,他的眼泪让人想舔一舔,因为像一片忧郁的水。

    当他们对视,于湛再次痛哭,他责怪历冥为什么不告诉他他有心脏病,他的心有病,他的胃也有病,他的秘密是这么简单与粗暴。历冥对此只是给予沉默。

    于湛:“我要把我的心,我的胃给你。没有你我早死了,我要为了你死。”

    于湛像极了一个要去英勇就义的男孩。

    历冥:“你动为我死的念头,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历冥像极了一个发号施令的严厉军官。

    然后他的语气又软了下来,他叹了口气。

    历冥:“痛挺好的,痛的时候想不了其他事。”

    于湛:“你答应我!我们做朋友!可你都快要死了!你快死了!”

    历冥:“冥王星代表人事物的死亡与毁灭,代表隐藏及消失。也代表再生。我没那么容易死。我是历冥。”

    黎明,历冥。于湛真想夸他一句改名的技巧高到无人能及,但他无法说出任何夸奖的话语,他撕心裂肺,他再次感受到妈妈死时的绝望!他歇斯底里:“你想一直这样下去?抽烟喝酒泡吧吃些垃圾食品,再整晚整晚地不睡,做遍所有对身体不好的事情。你是不是打算这样下去?!”

    历冥:“我打算就这样去死。”

    于湛:“我不准!”

    于湛:“你这个骗子,你答应我不死!你是个骗子。骗子!”

    历冥:“我是说,我没那么容易死。”

    于湛:“你无药可救。”

    历冥:“你是医我的药。”

    于湛:“你这个骗子!”

    你休想死得这么容易。

    于湛看着历冥心里想。休想让他再次难过。

    18

    历冥送了他一个木铃铛,木铃铛不会响。

    他说,爱人都放心里。

    嗯,他知道啊,爱人都放心里。

    19

    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于湛改掉了历冥很多恶习。那时历冥已经很久没抽烟了。但是突然间他禁不住又拆开了一包烟,当他抽完一根烟,烟头扔在了地上,他说:“关你屁事?”

    于湛看着历冥离场的背影,又低头看着没有灭掉的烟头,感觉要燃起一场大火。

    20

    忘记他

    等于忘记了一切

    等于将方和向抛掉

    遗失了自己

    忘记他

    等于忘记了欢喜

    等于将心灵也锁住

    同苦痛在一起

    从来只有他

    可以令我欣赏自己

    更能让我去用爱

    将一切平凡事

    变得美丽

    忘记他

    怎么忘记得起

    铭心刻骨来永久记住

    从此永无尽期

    忘记他

    等于忘记了欢喜

    等于将心灵也锁住

    同苦痛在一起

    从来只有他

    可以令我欣赏自己

    更能让我去用爱

    将一切平凡事

    变得美丽

    忘记他

    怎么忘记得起

    铭心刻骨来永久记住

    从此永无尽期

    他们都知道他们欣赏彼此,然后他们又在欣赏中忘记彼此,其实人为什么烦恼?因为大家记性都太好了!如果你能说忘就忘,我也能记不起昨天、前天更早以前的事情,我们擦肩可以而过,我们相遇可以不识,那人生就会美很多。

    “可是没有故事的人生,再美也不动人,活着也像死了一样,真的好吗?”

    于湛小时候很喜欢一个人躲在柜子里。当爸爸妈妈找到他时,他会问你们怎么找到我的呀?爸爸妈妈说,因为你是我们的宝贝呀!你在哪儿我们都会找到。

    长大后他再也不躲,因为他知道没有人会找,他害怕躲着躲着他这个人就真的消失了,他会被全世界遗忘,他会被全世界杀害然后死在柜子里。所以全世界都不爱他,他不能再不爱他自己。

    历冥小时候其实很爱哭的,他还很爱吃冰激凌。他是一个贪吃的孩子,每次哭着哭着递给他一根冰激凌他就会笑。历冥小时候的头发有点发黄,看起来像混血,他一笑,像一个小天使。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不会因为一根冰激凌就笑,他会把别人递给他的冰激凌扔进垃圾桶,因为冰激凌不能适应他的身体,他不想说是他的身体不能适应冰激凌,给他吃冰激凌的都是害他的,都想要他的命。他开始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事情都不哭,他能害人,别人不能害他。

    他们都开始变了。以后他们还会变的。在变的过程中,他们忘记彼此也是迟早的事情。难道你死了或者我死了还能记得吗?忘记他,等于忘记了一切。

    于湛:“好看吗?”

    历冥:“你穿白色都很好看。”

    历冥看着于湛穿着白色的衬衫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这是他给他买的第二十六件白衬衫。其实这没什么,只是历冥每给于湛买一件,在结账时于湛都会告诉历冥这是你给我买的第几件,数字并不能代表什么,他也不想表达什么。但数字这种东西有时候很直观,时间也是数字,钞票也是数字,年龄也是数字,数字代表了一个段落,人生的段落。

    在于湛获得第一件历冥给的衬衫时,他还是一只丑小鸭,现在是第二十六件,他变成了一只白天鹅。他们还常常在买衣服时进行一些谈话。

    历冥:“你喜欢什么颜色?”

    于湛:“白色。”

    历冥:“保罗奥斯特说,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你太好了,正因如此,世界最终会碾碎你。白色也一样。”

    于湛:“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我太烂了,正因如此,我需要白色。”

    历冥用手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扭向镜子方向。

    历冥:“你看看你,你再也别戴眼镜,你现在很好看,你还有钢琴和才华,谁敢欺负你,你就杀了他。”

    于湛:“那如果是你欺负我呢?”

    历冥:“你当然可以杀了我,可是,你舍不得。”

    于湛拍掉历冥的手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舍不得?你太自信了。”

    历冥看着于湛,他变了,从灰姑娘直接变成了个蛇蝎美人。于湛看着镜子,摸起自己的脸,下巴、鼻梁、眼睛,甚至额头,都是刀削的完美,他这个精致的假人儿。他又看着镜子里的历冥,现在和他站在一起一点也不突兀。他为这张脸下了不少功夫非常值。他又露齿笑了。

    历冥想,人的变化是可以如此之大、之快。历冥还给于湛买钢琴、买鞋子,钢琴和鞋子都很漂亮,他也很美,越来越美。

    历冥:“女孩一定要穿好鞋,那样的话鞋子就能把你带到美丽的地方。”

    于湛:“可我是个男孩。”

    历冥:“有什么关系?”

    历冥见于湛皱着眉就把白球鞋扔进了垃圾桶:“你不喜欢就扔了它们。”

    于湛:“我很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于湛立刻把鞋子从垃圾桶里捡出来,还用手擦了擦边缘,生怕沾上一点灰尘就弄脏了,他把鞋子护在怀里,小心翼翼。

    21

    于湛穿着白衬衫、白球鞋坐在钢琴前的模样,让无数人心动让无数人心碎。他的脸上开始带着笑意,皮笑肉不笑的那种,他的美丽很悲痛,悲痛里有很强的毁灭性。他曾把女生给他的情书当面撕掉,然后往天空一扔,情书碎成一片一片,稀里哗啦地像下雨,女生哭得梨花带雨,他却笑得根本停不下来,笑到肚子痛了,他蹲在地上都停不下来。

    “我做错了吗?你们曾经不也是这么对我?一次次伤害我。你们爱上我,是你们自己活该,是报应。”他说,“人在做天在看,是报应,这是一个谁漂亮谁就有伤害人权利的世界!”

    22

    历冥、于湛、钟情经常玩在一起,因为他们漂亮。他们都觉得彼此是彼此的朋友,大概吧,反正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东西永远不会变。

    于湛自从变漂亮后变得非常爱向日葵,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向日葵。他经常把黎明家里插满向日葵,在留声机放《卡农》。他躺在历冥家的沙发里,他觉得这样很快乐。但如果日后他知道会出现一个叫盛葵的小女孩,他一定会把向日葵连根拔起,扔得越远越好,她根本配不上他的好朋友历冥!

    钟情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学医。那是在她和于湛的一次对话以后。她问于湛你填的什么志愿,我要和你考同一所大学。这个问题于湛想了好久,大概有半个小时那么久,天知道他之前还想了多久。

    于湛:“这个问题我真的想过很久,想了很多次。然后我还是决定和他上一所大学。”

    钟情:“为什么?这个决定我想很正常,我也想和你上一所大学。为什么要想很多次?”

    于湛:“我动过学医的念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的身体不太好,如果我成为一个医生,我想我可以救他。”

    钟情:“我知道。那你怎么……”

    于湛:“但这个世界优秀的医生那么多,当我成为特别优秀的医生时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在,我想我应该多陪陪现在的他,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钟情:“那我知道了。”

    于湛:“你知道什么?”

    钟情:“我要学医。”

    于湛:“啊?”

    钟情:“因为你的现在不属于我,但以后的事谁知道呢?我想治你的心啊。”

    后来钟情开始捧着医学书,出现在每一个地方,她甚至在历冥的书房里放满了医学书,她知道于湛出现在这里的概率最高,那时候于湛和历冥常常能在书房待上整日整夜。钟情幻想过他们是如何亲密。

    自从喜欢上于湛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神经病,听说学心理学的人本身心理都有问题,是的,如果心理学真的有用,她也想治好自己的神经病。这么多年来,她没有治好自己也没有治好爱的人,他们都病入膏肓,越来越严重。

    23

    后来,他们都要毕业了。历冥和于湛轰轰烈烈地去一所大学。

    钟情做了她的选择,她本来可以缠着于湛,至死方休。现在呢?她开始有点后悔,自己是不是太傻了?万一她不趁着现在多看看于湛,将来的他还是不属于自己,自己又丧失了现在看他的机会,那她岂不是失去得十分彻底?

    如果人生可以有多次选择的机会就好了。她对很多东西都需要新鲜感,比如她希望,如果可以选择,她每次都想从不同的城市开始游戏,拥有一张不同的脸和不同的性格。第一次,她是一个清纯的女高中生。第二次,她是一个风情万种的荡妇。第三次,她是一个安分守己的良家妇女……

    以此类推,但有一样东西不能变,每次她都要喜欢同一个人,她希望她可以找出一个地点最让于湛心动和一个类型最符合于湛的审美。她好想一直缠着于湛,好想好想,死都和他埋在一个墓地。

    24

    在毕业这天,钟情灌了自己十几瓶啤酒和半瓶白酒。喝醉也是一种境界,她可以肆意妄为一把,没人能怪她。于是钟情在喝醉后死死掐住了历冥的喉咙,她吼叫道:想甩开!你下辈子吧!

    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晚差点要了历冥的命也差点要了她的命。她怎么那么不开心,大家都不开心。

    25

    说起前些年,钟情一直表现得很开心,她从小招人喜欢,她也懂得如何招人喜欢。但她心里一直挺忧郁的,她既有哮喘又贫血。医生说她的情绪不能起伏,她的身体不能剧烈运动。她非常直接地问,那我的心和脑子能爱吗?她为此忧郁了很久,她看着为她漂亮脸蛋着迷的男人们,她假装很开心的模样问他们。

    “你们喜欢我什么呀?”

    他们都不诚实,他们都说爱你并非完全因为你漂亮的脸蛋迷恋你,而是因为你忧郁的眼神,忧郁的气质,真想用一生让你快乐。钟情心想,他们一定不知道他们爱上了一个爱无能的女人。而那些说我就是因为你漂亮爱你的,钟情又觉得如此肤浅。太过挑剔的她注定在爱里受折磨。

    26

    钟情被送去医院抢救,第二天从医院醒来时,她看着天花板平静地说了一段瘆人的话:我觉得当时死了也挺好的。这样我就可以变成厉鬼缠着他,用吓人的模样胁迫他和我在一起。如果人鬼殊途他看不到我我就一直陪着他,我可以躺在他的床上和他一起睡觉,可以陪他吃饭,可以听他弹琴。他常常难过,其实他不是一个人。

    那天以后她就变了模样,都说钟情被鬼附身啦,她被鬼附身啦,其实她没有。她只是爱上了一个男人。爱人有错吗?她爱他,她想每晚她都闭着眼睛幻想然后沉沉地进入梦乡。

    27

    今天我失恋了,我每天都在失恋。他为什么又看别的女人?我问他他为什么要看别的女人?他说关你屁事,他又抽烟。我真想杀死他,我现在还不够漂亮?他为什么还要看别人,他怎么想的?我已经不指望我们能够成为亲人,但难道不能只做我的朋友吗?我一个人的!

    于湛在纸上写得很愤然,他的字很美,词汇很简单,内容很粗暴。他握着笔的手把纸头捏碎,又松开,他随手把纸头扔进垃圾桶。女孩都在看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当他摘掉眼镜,大家都说他漂亮,他有乌黑发亮的眼睛,但他的眼神死气沉沉,他像漫画中的忧郁少年。他不高但他很白又消瘦,穿白色很漂亮,穿历冥给他的白色格外漂亮。

    他要谢谢历冥,他成了一个戴花的少年。他的意思是这没什么不好,现在可比他高中的时光风光多了,出现了一群想征服他的人,某种意义上他成了自己想成为的那类人。

    他想起毕业那晚,他们唱了一首旧得不行的歌,周华健的《朋友》。

    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

    当晚他们喝了不止一杯酒,说了也不止一句话。其实他们完全没必要难过,他们还是上一所大学,何况于湛考了第一名,历冥考了第二名,他们十分优秀。但不知道怎么就是难过得想死,情绪这种东西真的很难说,说来就来,说来的时候控制也控制不了,然后他们由于情绪开始在角落里进行莫名其妙的对话。

    于湛:“你说,我们是朋友吗?”

    历冥:“你说呢?”

    于湛:“不,我要听你说。”

    历冥:“你想继续这样下去吗?”

    于湛:“你想吗?”

    历冥:“我想?我想就这么去死。”

    历冥的答非所问让于湛一顿沉默。

    历冥突然把于湛的手掌覆盖在自己的胸口。

    历冥:“你听,我的心跳,我因为这个要死了。”

    于湛:“我不懂你的意思。”

    历冥:“You are a bitch.”

    于湛:“I don't know what you're saying.”

    历冥:“We are so confused.”

    于湛:“Yes, we're done.”

    他们默契地一唱一和,又默契地住嘴。历冥在住嘴的期间无缘无故地想发火,但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火气。他把酒瓶砸在地上,酒瓶变成了玻璃碎片,碎片在闪闪发光,历冥积压的火在酒精里燃烧。

    历冥:“你他妈是不是装傻装上瘾了?我讨厌现在的你,我要和你分道扬镳。你这个漂亮的傻瓜!”

    历冥说要分道扬镳却把于湛拉得离自己非常近,这超乎一个要分道扬镳的人的安全距离。短短的时间里,他们对视的时间里。于湛哭了,哭得梨花带雨。他心想,他怎么成了一个漂亮的傻瓜?他不是一直想成为这样的人吗?他的头好痛,好像进了很多水,那让眼睛流出来就会好的,然后他会变回聪明的模样。

    其实这世上的傻瓜成千上万,傻一点没什么,漂亮就好了,真的,漂亮比聪明可有用得多。

    钟情突然冲过来掐住了历冥的喉咙,她吼叫道:“想甩开我!你下辈子吧!”

    钟情也是个漂亮的傻瓜。她曾对于湛和历冥都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渴望救赎我们爱的人,我们都在用我们的方式爱我们爱的人,我们感动了自己,我们什么也没救,让一切旧了,让一切在更快速地消失。”

    当时的后来,他们三个人都沉默了。

    “你松开他!”

    于湛冲钟情吼道,他的脸上还带着泪水,泪水还没有干。

    “你在做什么!他身体不好!他会坏掉!”

    于湛推开钟情,把钟情摔在地上,他捧着历冥的脸哭得更厉害了。

    “我身体也不好……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我为你做了那么多……我也爱你啊!”

    钟情感觉到自己喘不过气,她讲不了话了,她也只能哭,她忧郁的眼睛浸满泪水,泪水像海水一样咸,她的爱像海水一样深。

    她看到于湛终于紧张起她来,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于湛用那样的眼光注视她,当她被推上救护车她还在看于湛的眼睛,于湛的眼睛像海一样深,她的泪像是于湛名字上剥落,钟情于“湛”。

    他们在救护车上循着鸣笛开始对话。

    钟情:“这辈子我还能看到你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吗?”

    于湛:“别傻了。”

    钟情:“如果我今天死去,答应我一件事。”

    于湛:“别说话了。”

    钟情:“你可以不爱我,甚至越来越好,尽管我绝不希望你好。但别丢下我,你们不能丢下我,去哪儿都带着我,好不好?”

    钟情用渴望的眼神注视于湛,于湛又去注视历冥,历冥什么也不看,闭着眼睛抽着烟。

    烟往历冥的肺里走,往于湛的心里去。

    于湛:“好。”

    花了两分钟的时间,于湛面无表情地看着钟情说出口。

    钟情:“你们,我们,都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你们死也不能抛下我的。”

    花了一秒钟的时间,钟情加重语气,她太妄想挤进一份狭隘的爱。

    于湛:“嗯。”

    钟情:“我很自私,是吗?”

    于湛:“是啊。”

    钟情:“你会怪我吗?”

    于湛心想,钟情不能死,只有变本加厉地欺负钟情他才能快活些。于湛看着钟情哭了,钟情看得心疼,也哭。当晚除了历冥,他们一直在哭啊哭的,跟林黛玉似的。

    “一辈子的好朋友。”

    历冥的烟灰弹得救护车里到处都是,他把烟头踩在脚下蹂躏了一番。

    “真是一个可以纠缠彼此一辈子的好主意。”

    历冥说着说着也哭了,声泪俱下。原来哭这种事情是会传染的。那晚在他的心上要了他的命。

    当她被送去医院抢救,第二天从医院醒来时,她看着天花板平静地说了那段瘆人的话。

    “我觉得当时死了也挺好的。这样我就可以变成厉鬼缠着他,用吓人的模样胁迫他和我在一起。如果人鬼殊途他看不到我我就一直陪着他,我可以躺在他的床上和他一起睡觉,可以陪他吃饭,可以听他弹琴。他常常难过,其实他不是一个人。”

    一觉醒来,她的身边既没有历冥,更没有于湛。她被丢了。

    28

    现在是早晨六点了,再过一个小时,学生要起床去上学了,爸爸要去上班了,妈妈会准备早餐。于湛知道每天早晨六点的模样,也知道每个清晨七点。他还是个学生,他已经没有爸爸妈妈。

    于湛:“冥,认识你后,我看了无数个这样凌晨的白昼。”

    历冥:“所以你经常赖在我家拖着我一起失眠?”

    于湛:“不,我想在我失眠的时候看着你睡得很沉,我希望你健康。”

    历冥:“我小时候住的病房在医院的最高层,整个楼层几乎都没有人。走廊、病房、灯光全部很暗。很压抑,和溺水一样痛苦。我好像被扔到了深不见底的水中。水淹没了头,我就被死神掐着脖子。不过因为在最高层又离太阳很近,我经常不敢闭眼,小孩其实很愚蠢很脆弱的,我当时以为闭眼就会看不见明天的太阳,每天我都等着白昼,天一亮我就活过来了。”

    于湛和历冥躺在床上,历冥看着窗外,于湛看着历冥。多好啊,又是新的一天。什么都没变,太阳没变、我没变、你没变。

    于湛:“我们睡吧,晚安。”

    历冥:“嗯。”

    他们闭上眼睛,他们是两个在凌晨说晚安的傻瓜。

    29

    于湛常爱在醒来后套上历冥的白衬衫,他会望一眼永远醒得比他晚的历冥,他在风光下睡得很好,他的脸真英俊透亮。于湛光着脚,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晃来又晃去,当历冥醒来后又在每个角落寻找于湛。

    历冥:“找到你了。”

    于湛:“又被你找到了,你醒了。”

    历冥:“嗯。”

    这是他们重复过无数次的对话。

    今天于湛有点不同寻常,他好像比平时更忧伤。他坐在地上,望着墙,不肯走,其实他在看着那把挂在墙上的破吉他。

    于湛:“你看,你根本无法原谅我。”

    历冥:“我向来无法怪你。”

    于湛:“你看啊,我摔坏的吉他,你放得那么高,太高了。你一定时刻在警惕自己别原谅我。”

    历冥:“不是。”

    于湛:“那为什么?”

    历冥:“我不想说。”

    于湛:“它和你一样,我都碰不到了,真的和你一样。你为此还在耿耿于怀吗?我好手足无措。”

    历冥:“你变了。”

    于湛:“谁不会变呢,你看过《重庆森林》吗?罐头也会变,也会过期,我们都一样。”

    历冥:“以前你从来不会说出来,你是一个沉闷的人,现在你变得如此善于诉说你的情感,你俗了。”

    于湛大笑,笑得在地上打滚。接着他戛然而止,吸了口气。

    于湛:“你凭什么这么说?我现在也在沉着自己的感情,可我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浓烈,怎么办?我克制的程度还是一样的,我的克制力没有跟着进步。我的感情太多太多了,它要溢出来了。它就像一碗水,你倒半杯,它游刃有余,当你倒满,它还能装,但快装不下了,然后你还在继续往里面倒水。你又不是我,你凭什么这么说?”

    他的眼里滑落出一滴泪,柔弱、无助、敏感。

    于湛:“历冥,你不是我,你对我比我对自己好,比我爸妈对我好,你对我太好了、太好了。我的好朋友。”

    他还在落泪,他哭湿了衬衫,楚楚动人。于湛和历冥的耳边常常会有《卡农》的旋律,这是一种独特的幻听,有时候他们还会有这样的幻觉,他们交流过,他们听《卡农》的时候感觉自己会到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怎么形容呢?和这个世界差不多,但那个世界只有男孩,大家都一样,没什么不一样。那个世界谁也不来打扰他们二人。历冥开了瓶酒,液体顺着他的喉结往脑子里流。

    历冥:“你回家吧。”

    历冥拍拍于湛的肩膀,他的声音带着点情绪,情绪一定是顺着酒精从他的脑子里跑出来了。

    于湛:“我有家吗?”

    于湛用悲伤又温柔的眼神盯着历冥。

    历冥:“我给你买的房子呢?”

    于湛:“房子不是家。我多么希望你是我的亲人,这里是我的家。”

    历冥:“你好久没弹琴了。”

    于湛:“是啊,你也一样,你的吉他,都是灰。”

    历冥:“我们这样好吗?”

    于湛:“我们这样不好吗?”

    历冥:“我们这样对?”

    于湛:“我们到底有什么错?!”

    他们觉得他们的耳边又响起《卡农》的旋律,但其实是于湛的手机在振动。湛,阿湛,我好像要死了,死前我还想见见你。

    奇怪,你说我在和你打电话,但眼前怎么会出现你,你还在冲我笑呢。

    如果不是死亡只有一次,我真想多死几次,这样可以多看看你。

    于湛:“你在哪儿?钟情?你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我在哪儿,今天我突然很想跑步,于是我就那么任性地做了,在跑的途中我遇到了一只猫,我和它对视了好一会儿,它一定没有家人,它的眼神那么可怜,我忍不住伸手去摸它,然后它挠了我很大的一个口子,它好凶啊,可它看起来那么温柔,它好像你。

    于湛:“附近有什么明显标记,告诉我,我来找你。”

    这里啊,三面都是墙,地上很脏很脏,没有人,适合躲起来。我和你说啊,刚刚我拐进来前在顺路的药店买了个创可贴,那个给我创可贴的小姐很凶,我听到她嘀咕说我受伤了还这么漂亮,真该死。那我这么漂亮,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于湛好像知道那个地方,他去过,历冥去过,将来盛葵也去过。湛,我叫钟情,你叫于湛,钟情于湛,钟情于湛。我的一生好像都为你而生。

    于湛:“……等我。”

    你别挂电话,我好像喘不过气了,我现在讲话很费劲,如果下一秒我死了,我希望听着你的呼吸声。

    于湛:“好,好。”

    于湛从地上站起来,他在历冥面前脱掉白衬衫,他穿的衣服是白色的,干净的,还是历冥给他买的。他没有穿裤子,所以他直接套上卡其色的裤子,卡其色很显白,把腿衬得又细又长。

    历冥:“我们的世界装不下三个人。”

    这些年他们就那么互相依存,却互不干涉。

    于湛:“你终于意识到了,那你现在是否懂得对于你的放荡不羁我所承受的难熬了。”

    在于湛握着没有挂断的手机摔门离开后,历冥把酒瓶砸在了他的背影上。

    历冥:“可我的世界本来一个人都不该装下!”

    历冥把酒瓶砸在了他的身后。

    “砰”的一声,于湛和钟情都以为这个世界爆炸了。

    30

    在病入膏肓的时候他救了我,我感觉到他抱着我在城市奔跑,我听着他的呼吸声,他那么瘦怎么抱得动我?我觉得我不应该再这么任性,我不能死,我要健康,下次让我抱他,抱不动我可以背他。我不能死,死了他会越来越好,我在坟墓里停滞不前,他会彻底丢下我!钟情在神志不清的期间躲在于湛怀中想。

    钟情在医院醒来后,看着于湛正死死盯着她。

    于湛:“真是一报还一报。”

    钟情听不懂,她只注意到于湛的手有一道伤,那一定是抱她的时候划的。她伸出手想去触摸于湛的伤口,于湛往后退了一步,他越退越后,他退到无路可退,他顺着墙往下滑,他蹲在地上抱住自己,他看起来在崩溃、在瓦解。

    于湛:“他救了我,我救了你。”

    一见你我就活了过来,你是我的药啊。

    钟情戴着氧气罩,她又开始呼吸困难。

    这辈子他们都要这样吗?

    31

    于湛:“我饿了,我们去超市买点吃的然后一起回家好吗?”

    历冥:“嗯。”

    他们的通话十分简洁。

    于湛打电话把历冥叫到了超市,历冥来了,他没有剃胡须,他穿了件白衬衫,衬衫最上面的三粒纽扣没有扣,黑裤子松松垮垮的,手里夹了一根烟,邋遢得真性感。

    于湛:“你来啦。”

    于湛挤出一个笑容,朝历冥挥挥手。

    历冥:“嗯。”

    历冥看着于湛的手,于湛把手藏起来,藏在身后,历冥把烟叼在嘴里,拉出于湛的手,他想那一定是被他的酒瓶砸出的伤口。

    于湛索性反握住历冥的这双手,像个没事人一样拉着历冥开始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比如今天的云很白,他穿的是白的,他穿的也是白的。他今天很想多说说话,他有一些不妙的预感,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他开始语无伦次。

    于湛:“很早前我以为鲜花和牛粪、黑暗和光明、丑和美,这些都是不能共存的。”

    他握历冥的手越握越紧。

    于湛:“你看,我们手的质感都不一样,贫穷与富贵。”

    于湛停在超市的试吃架子面前,他松开历冥的手,用牙签戳了一块肉放到嘴里。

    于湛:“以前我经常来吃这些,你一定没有吃过吧?它们都是免费的,不要钱的。尝尝,感受一下我的世界,感觉一下我们的差距。”

    他用自己舔过的牙签又戳了一块伸到历冥的面前,历冥的眼睛盯着于湛的眼睛。他们的眼睛是他们的倒影,历冥在眼睛失焦的瞬间拉过于湛的手腕,侧过头叼走了肉,他没有松手,他把于湛拉向了怀中,他拥抱了于湛。他们做了这么久的好朋友,这是第一个拥抱,男孩和男孩拥抱挺奇怪的是吧?嗯,他们也觉得,可女生和女生拥抱就挺寻常,这奇怪的世界。可他们就是朋友啊。

    历冥:“青春结束了,你就忘了我吧。”

    我的好朋友,你别离开我。于湛一定是哑了,不然他怎么说不出话。于湛看着历冥的背影,看着历冥和他失之交臂。你是最深不可测的海洋,是最地冻天寒的冰山,是最辗转反侧的夜晚。你是我皮肤的细纹,是我梦境的亲吻,是我思想的尽头。你是神,是信仰。

    于湛看着历冥的背影,他的语文挺好的,所以容易冒出很多形容词,也经常冒出一些诗词歌赋,比如现在他脑子里一直重复这句:“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

    二十岁了,他们的青春结束了,那种戛然而止的感觉非常不妙,而更不妙的是以前那些痛的疼的我们只能叫它青春,更痛的更疼的才刚刚开始,我们叫它成长。于湛想,他还是回去找钟情吧,钟情是那种打死她也不会离开他的人。

    钟情:“我幻想过很多次,你能主动找我一次,其实我有很多想和你说说的,但你在面前,我只想抱抱你,你要不要抱抱我?”

    钟情对于湛展开双臂,于湛走过去,他始终没有抱钟情,他吻了钟情,钟情口腔的味道和嘴唇的肌肤少了一点烟草和粗糙。

    在松口的那刻于湛说:“青春结束了,你就忘了我吧。”

    钟情:“可我要继续保护你啊。”

    钟情的眼睛有片海,于湛是汇集的水。

    于湛:“我不需要。”

    钟情:“可我需要你!你说了不丢下我!骗子!”

    于湛:“你知道吗,这世上只有改变,永远不变。我也希望这世上什么都不变,可一转眼就什么都变了。”

    钟情:“你怎么能这样想?我想救你,我真的想救你。”

    于湛:“你先救救你自己吧。”

    他们现在的感觉是一样的,痛得想死。他们对这样的感觉一点不陌生,其实他们还只有二十岁,二十岁还是很年轻的,应该多一点快乐,总有人这样说。然后说他们无病呻吟,你们无病呻吟。但痛楚是一种很自然的东西,你说快乐就快乐?痛是生活的颜色。

    32

    于湛跟钟情回了家,他瘫在沙发用打火机点了一根烟,吸了一口又去吻钟情,他夹着烟捧着钟情的脸吻得很激烈,然后钟情湿了,钟情喘着气要去脱于湛的白衣服,于湛拒绝了,他感到晕眩,他忍不住又抽了一口烟却止不住地咳嗽,他不会抽烟,咳着咳着眼泪就流了出来,眼泪滴在裤子中央变得湿答答,里面还是软塌塌的,他看着自己的裤子,他说:“我没用了,我不能。”

    “我比你更糟。”钟情抚慰于湛,她也忍不住开口问:“你们是爱情吗?”

    “不是!那种肤浅的词语别套到我们身上!那是侮辱……侮辱……他一定不爱听……”于湛哭得全身都湿了。

    “能哭就还是好的。”钟情抱住于湛,于湛躺在钟情的胸上,柔软柔软,是情欲的发泄,于湛只把它们当哭诉时的枕头。

    于湛:“我的青春只有他是美的,他要我忘了他,我怎么忘记我的朋友、我的亲人、我的家?这些年来……”

    于湛:“我忘不了,我真的忘不了……我甚至有时候觉得我们流淌着共同的血液,是失散多年的亲人,我怎么忘记我的亲人……”

    钟情把于湛搂在怀中听他说忘不了,她捋捋他的头发,像一片浓密的森林,她在里面横冲直撞。她又看看他的眼泪,像一片海洋,她终将溺水身亡。

    于湛突然抓住钟情的手,颤抖地说话,越说越大声。

    “你说他会不会真的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我知道。我知道这很荒唐……但我真的希望如此……你知道吗?”

    “不!我不能忘记他!不想结束!我不想不想不想!你帮我,你要帮我!”

    “好,我帮你,宝宝。”

    钟情觉得自己像个母亲。

    可她的感情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变质了。

    33

    很多东西都很不公平。

    他们毕业了。

    他们是真的长大了。

    于湛是堂堂正正考上大学拿到毕业证书。

    历冥是花了钱拿到的。

    毕业典礼上,他们四目相望。

    其实也是公平的。

    于湛一分钱也没有花。

    钱不也是赚来的吗?

    历冥是个很奇怪的人,他说要于湛忘了他,然后他再也不出现在学校,他们上一个大学却摸不到触不着,然而历冥还是不停地给于湛寄东西,寄白色的衣服、寄曲谱、寄钱,什么都寄,偶尔甚至只是木屑、石灰,于湛会摸一摸闻一闻,他会想今天历冥又在雕刻什么呢?会不会有一个是他?

    于湛好想见见历冥,他开始给历冥写谱子、写歌词、写信。

    “Pleasure for the beautiful body, but pain for the; beautiful soul.”

    写得最多的还是这句话,他对历冥的思念慢慢被转移成了对人生的感慨万千,一个人总容易想得太多又复杂。他探索美妙皮囊下隐藏的东西,他揣测生命的起始终结。他强烈地质疑和控诉,当他被失眠纠缠了数日后,他在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清洗自己的无力,他抬眼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眉是远山之黛,唇似三月桃花。多精妙的一张脸,却有气无力的。

    于湛会把谱子、歌词、信,把他一个人生活的点点滴滴统统寄给历冥,却唯独没有去找历冥。他缺乏一个光明正大出现在历冥面前的契机,他只能识趣地说:“我不出现在他不要我的时候。”

    一个人有时候也挺好的,哲学问题总在一个人的时候才能进行。

    那会儿,一个人的时候他开始散步,散着散着总会走到巷子口,有天晚上对面来了一个卖唱的,卖唱的小伙年纪轻轻,穿着阿迪达斯的T恤和破洞牛仔裤,他弹着吉他唱五月天的歌,声音青涩。

    走在风中今天阳光突然好温柔

    天的温柔地的温柔像你抱着我

    然后发现你的改变孤单的今后

    如果冷该怎么度过

    天边风光身边的我都不在你眼中

    你的眼中藏着什么我从来都不懂

    没有关系你的世界就让你拥有

    不打扰是我的温柔

    不知道不明了不想要为什么我的心

    明明是想靠近却孤单的黎明

    不知道不明了不想要为什么我的心

    那爱情的绮丽总是在孤单里再把我的最好的爱给你

    不知不觉不情不愿又到巷子口

    我没有哭也没有笑因为这是梦

    没有预兆没有理由你真的有说过

    如果有就让你自由这是我的温柔

    听完,于湛掏了一张一百块放在卖唱的小伙面前。

    “歌很好听,谢谢你。”他说。

    34

    终于有一天,历冥在信的反面问他最近还好吗。那天于湛高兴得像个小孩一样,一下子写了好多话。

    “我好,我很好。你好吗?我希望你一定要比我好。我希望你在我睁眼看不见的地方好好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早起早睡,你要健康。不管你在哪里,我闭眼还能看到你。如果有可能我能去看你吗?或者你来找我,随时随地的。”

    于湛满心欢喜地把这封信寄出去,历冥没有回。于湛想,原来一个人的消失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得像一阵风,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35

    历冥像一阵风,说来就又来了。他突然又出现在毕业典礼上,他再也不穿白色的衣服,黑色的衬衫、黑色的西裤、黑色的皮鞋,还有他黑色的发丝和眼睛,他和旁边人谈笑风生。于湛失声痛哭,所有人看着他哭,他颤颤巍巍地走到历冥最近的距离。

    于湛:“你变了。”

    历冥步步紧逼,让于湛步步后退。历冥盯着他,于湛觉得站不稳了,他软弱地跪在地上,四周白茫茫一片,他什么也看不清,他只能听到《卡农》,上了大学后他其实发现有很多钢琴曲都远远超过了《卡农》,超过《卡农》的旋律,超过《卡农》的起伏,比如Charles-Valentin Alkan的《Symphony for Solo Piano》,Joseph-Maurice Ravel的《Gaspard de la nuit》还有Debussy的《浪子》。音乐千千万万,高频音阶能创造悲怆,低频音阶使人徘徊,所以慢慢地于湛开始认为《卡农》不是钢琴曲,钢琴曲是写给钢琴的,《卡农》是他的人生。

    于湛:“你是不是一定要这样?太近了太热了我们就要心生厌倦,而太冷了太远了我们又感觉不到彼此,忽热忽冷忽近忽远,必须维持一个痛点,朋友也要这样吗?”

    历冥没有回答于湛,他只是拉了于湛一把,却没有说跟我走。

    于湛:“你真残忍!”

    于湛拉住历冥,他又要走,他总在飘。

    历冥:“我承认。”

    历冥笑了,这个笑容如果有温度,一定湿湿冷冷,像眼泪一样湿,像尸体一样冷。

    于湛:“你会爱人吗?”

    历冥:“无时无刻。”

    “无时无刻”这个词给于湛留下了永久的印象。

    “无时无刻”到底是“无时无刻”还是“每时每刻”?于湛后悔他那时为什么没多问问,多开口问几句这就不会是一个永久的问题,它就拥有答案了。不过历冥也不愿意开口多说几句,于湛问了他也不会说,沉默是他的一贯作风。

    36

    历冥把于湛扶起来以后就走了,直到他肯定于湛看不到他,他才敢瘫坐在地上用力咳嗽,他伸进裤子口袋掏出一个小小的白色药罐,倒了两粒送进嘴中。他慢慢平缓下来,费力地站起来,又重新把药塞回口袋里。

    历冥惆怅地摸了摸心脏,前段时间他偷偷做了手术,做手术前,医生说手术的死亡率有百分之八十,他决定为了百分之二十的存活率拼死一搏。他换上手术服躺在手术室时,医生问他还有什么愿望吗,他说想不到。他浪得对世界无牵无挂。他突然问医生:“你有家人小孩吗?”医生说:“有啊,有个温柔贤惠的妻子和听话懂事的女儿。”医生问历冥是不是想家了?历冥说他没有家,家是什么样的。问完,历冥就在麻醉中睡着了,他还是不知道家是什么样的。当他睁开眼醒来,他欣喜若狂,他竟然靠着百分之二十的希望活下来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将和正常人一般长命百岁?!好景不长,没过几天他的心脏病复发了,医生说等心脏移植吧,他摆摆手,那就算了吧。和心脏的这场仗他永远是个残兵败将,他还是随时随地就会猝死,时时刻刻都可能一晕倒就睁不开眼睛了。这地方好不了,他花多少钱去治疗都他妈永远好不了!

    今天一出院,他就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于湛。他很久没见过他的脸,想看看他最近好吗。他看起来很不好。

    于湛哭得崩溃的时候,跪倒在地的瞬间,历冥根本不想扶起于湛。他想抱住于湛,抚摸他柔软的黑发,告诉他:“对不起,让你受伤了,我终于健康了,你别怕,我带你回家。”

    谁不希望有个家呢?谁都迷恋家的温暖。对于没有过的人来说,他更想,他知道于湛和他一样想。可是对于没有家的人来说,他不能。等他死的那天他要于湛和他妈妈死去的那天一样痛苦吗?那样他就太自私了。

    “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塞林格《破碎故事之心》

    后来历冥再也不吃垃圾食品,也极少抽烟喝酒。

    他偶尔会和于湛、钟情见上一面,他们生疏了很多,历冥总让于湛别找他,于湛就听话地不找他。难得见面于湛会一直用渴望的眼神偷偷看着他,期待他多说几句关切的话,于湛从不用那样的眼神看别人,包括钟情。这才让历冥更害怕,说不准哪天他走了,于湛得一个人好好生活。他想方设法刺激于湛,历冥希望于湛别怪他,起码别恨他。不过恨他也好,起码是在看淡了,在走出这份不干净又无比短暂的友情了。

    他们永远没有家。

    37

    真爱的第一个征兆,在男孩身上是胆怯,在女孩身上是大胆。

    ——雨果

    所以很显然的,钟情没有辜负自己的名字,她大胆地钟情于每一件疯狂的事情,除了纠缠于湛外,她去染了一头金发,她说要抓住青春的尾巴,她穿着露出丰满胸脯的背心和包裹臀部线条的牛仔裤配上马丁靴,看起来倒挺像斯嘉丽的。而除了大胆地去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大胆的没做成的事情。有一天晚上她在酒吧遇到一个像金城武的男孩,男孩说要请她喝酒,因为钟情像斯嘉丽。钟情说不用,我请你喝酒,因为你像金城武。他们聊得极其开心。狂放的青春,有很多消遣的方式。男孩问钟情尝试过几样。

    钟情看着酒杯,用指甲搅拌了一下一饮而尽。

    “我不晓得什么程度叫酒精,但是这杯酒我是一饮而尽了!”

    男孩是国外回来的,很开放,他搂着钟情说自己叫Sam,钟情躺在男孩的怀里随性地讲着话。

    每个人在一个时刻耳边都会有一个旋律,钟情觉得那天耳边在放《lorelei》,她闭上眼睛,摇摇欲坠,迷幻升天。她有很多漂亮的内衣,她想着于湛就会买,越买越多,却从来没有人看过。

    钟情一直闭着眼睛。

    “嘘!”

    她捂住Sam的嘴让他也别说话,她不想听。

    她的头上披着婚纱,还有仙客来和野紫罗兰花,她走过开满野花的原野,抱起折断了的花苞和跌倒的羔羊,眼中星芒生辉,微风吹起她的发梢。她的精神在高潮,她差点忘了她有病,是她的身体提醒了她,当她兴奋至极她就开始喘。她说想要健康,而她只能当一个废人。

    38

    “Hey,我漂亮吗?”

    钟情还是带着一头金发去找于湛。

    “你会吓到我的学生,也会吓到你的病人。”

    于湛成了大学的教师,其实男女永远平衡不了,比如女教师听起来很色情,男教师就很禁欲。于湛又开始戴眼镜了,他在学校才戴眼镜,钟情问他为什么戴眼镜,他不是总嫌丑吗?于湛说,那时候丑我可还记得我自己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钟情:“医院要我回来,我宁可辞职。”

    于湛:“反正你有一对替你摆平一切的爸妈。”

    钟情:“是啊。”

    钟情成了医生,她有时候想她这样的人怎么能救人?有病的人怎么能救人?如果她像个一本正经的医生,像一个圣母那她会很自责。因为她也是个病人,所以她一定要做一些改变,比如染头金发穿得酷一点,尽量不把自己暴露出来。

    钟情:“我最近发现了一首钢琴曲,和你们爱的《卡农》还挺像的,好像是什么《千与千寻》的主题曲,你听听。”

    钟情把耳机塞进于湛的耳朵。

    钟情:“我听的时候总会想,我们走过稻田、穿过森林、畅游海洋、无忧无虑地奔跑,去一切想去的地方,累的时候你停下来弹钢琴给我听。我把花插在耳朵上问你好看不好看,然后你就笑了,我说你来抓我呀,然后我们继续奔跑,像《阿飞正传》里没脚的鸟永远不要停。”

    于湛:“它不像《卡农》。”

    钟情:“可你像它,你天真又善良但你孤单又任性,你深情又细心但你固执又极端。你看,现在我们都上年纪了,你越来越少笑,我同情你。”

    钟情倚坐在于湛的桌角看着于湛,于湛又目不转睛地看着桌上的书,书名叫《冥王星、彗星与小行星》。他们在办公室最暗的角落,门窗切割开了光线,交错之间隐藏了泪水。这次他们没有流泪,可是很痛。钟情知道于湛一定又在想历冥,青春是一种情节,也是一种情结,重要的都往往出现在青春的情节最后变成情结。

    钟情想如果她在于湛的青春出现得比历冥早,是不是会轮到于湛对她疯癫痴狂。有时候如果世上真的能有时光机用来挽救人的感情,也是证明时光机是一种合理的存在,毕竟感情在极限的时候是很容易做错事的。有了时光机,就没人受那么多苦。钟情很多时候也会反问自己是不是不够爱于湛。她把对于湛的爱和同情搅拌在一起,熬出了一段不伦不类的感情。于湛一旦出现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钟情就万分心疼。

    钟情:“想见历冥了?那我帮帮你?”

    于湛:“怎么帮?”

    钟情:“我一定让你今天见到他,跟不跟我走?”

    于湛:“现在还没有下班。”

    钟情:“那又怎样?我不也为了你没去上班,跟我走吗?跟我走吧。”

    于湛似笑非笑,他摘掉眼镜,说走吧,那我们走吧。只有这个时候于湛才说我们,钟情盯着于湛精明的模样发呆,前一秒他还可怜到让钟情觉得自己站在了一个拯救者的角度,此刻她立刻成了下风。

    总有一天我能得到你,或者毁了你,钟情想。冥王星离开世界,我们才能分离,于湛却在此刻想。

    39

    其实这天是一个极大的错误。于湛见到一个叫盛葵的女人出现在历冥的家里,如果他知道会出现一个叫盛葵的女人,他一定不会在历冥家里放满向日葵。

    有一本书叫《幸存者》,它探讨了一个问题,如果耶稣的受难和重生无人见证,他还能成为上帝吗?如果那天他没有见证盛葵躲在历冥怀中像以前的他,那一切还能照旧吗?突然发觉“旧”这个词真好,旧的是青春。还是年轻的时候好,青春真的好。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