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世界有了你-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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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个夏天,很热,和欲望一样热。又无比短暂,好像永远不会结束。它会和以后的每个夏天都不同的。

    于湛身上好像被系了一条无形的线,无色无味地拉扯着他。他不曾这样拼命追赶过一个人,生怕这次也赶不上。他跑得比巷子里的猫还快,他是用双手在奔跑还是用双脚呢,他只知道,他向来除了追赶别无他法。

    盛葵穿着婚纱坐在天台边上,光看背影就构成了簌簌的颤动感。于湛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口气令他煎熬已久。他冲上去扑通一声跪在天台上拥住盛葵,天台的地面不平坦,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子像一个个刀尖刺伤了他的膝盖,天空咔嚓一声被关上了电源,什么也看不见。

    “你不能走!你要活着!你听我说,历冥会回来的,真的,你相信我!相信我!一定会的!他一定会回来啊。”

    于湛用手臂围成了一个很小的圈把盛葵拥抱得很紧,他又开始头痛了,如果可以看见他的脑内,此时应该已经经历了一场岩浆四溢的火山喷发达到了极限。于湛听到盛葵在哭,盛葵没有动,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于湛环住她的手背上再从手背狠狠降落到3.5米下的路面,于湛把盛葵颤抖的背影拉下了天台边倒在坑坑洼洼的地面。

    于湛看着盛葵。我救下了一条人命,他想。

    学校是一个充满年轻身体和新鲜血液的地方。在无情的时间里,生命最后会老去,会死去,会消耗殆尽,会变成灰烬,没有痕迹。而在学校,在学校的几年几乎是所有人一生中最旺盛的时光,在此时他们往往一无所求也一无所有,但依旧拥有嚣张的资本。

    在陪盛葵休养了几天后,于湛带盛葵回到学校。他劝她这儿很好,大家都很年轻,所以他留在学校当老师。

    她哭着问:“那冥呢?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替她擦了擦眼泪:“别哭,要不了多久,你要好好的。”

    盛葵又做起了倒数时间的玩意,365天,每天划掉一天,这听起来很无聊,但其实并不。盛葵说我给自己一年,给你一年,也给他一年,说是给,起码摆出了一个架势。比等可好多了,给是主动,等是被动。

    于湛说好。他好像很有把握,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有把握,盛葵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有把握,他们都不知道,就是漫无目的的。

    一切发生改变是在几天以后的一个清晨。于湛领来了一个叫黎明的男生。这是一张年轻男孩的脸,穿着洁白的衬衫,阳光顺着他的眼睛鼻梁唇线锁骨一点点往下爬,他被沐浴在晨光之中。

    他是历冥吗?盛葵死死盯着,他从站在讲桌前很远的距离到她座位旁坐下很近的距离,她的眼光未曾能离开这个年轻的男孩。他是历冥吗?

    “我很好看吗?”

    他关节分明的手指一页一页地翻过书本,他的眼光从书本缓缓落到盛葵脸上。盛葵的眼神颤动了下,一片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块石子掀起波澜,这个人就是这块石子。她躲开对视,不作声响。

    于湛看在眼里。

    午休的时候盛葵习惯在操场边的香樟树下靠着树干躺一会儿,她在这天的日期上又打了一个叉。

    “为什么非死不可?”是黎明。他坐在树干的另一面,笔直的黑色西裤起了褶皱,这样材质的裤子容易沾上灰尘,他的却一点也没有,可见他是一个干净的男孩,声音也干净。他们背对背靠着树。

    “一个人怎么存在?”

    盛葵的回答是一个反问。背后久久没有传来回应。黎明拍了拍沾上树叶的西裤走到盛葵面前挡住了身后的整片阳光只留下一片他的阴影。

    “为什么你会认为你是一个人?”

    这样一个硕大的影子覆盖住盛葵眼前的阳光,画成了一个牢笼。书本被盛葵环着手臂拥在胸口,压得心脏难受,她好想哭。起身时她撞上了黎明的肩胛骨,书洒落了一地,手掌传来肌肤的温度,只是几秒钟的事情,她被黎明拉着跑了起来,她下意识地缩手却被这阵肌肤的触感握得更紧实了些。

    盛葵:“你干什么……松……”

    黎明:“别吵!逃课!”

    那就戴顶金帽子,如果能打动她的心肠;如果你能跳得高,就为她也跳一跳,跳到她高呼:“情郎,戴金帽、跳得高的情郎,我一定得把你要!”

    托马斯·帕克·丹维里埃,这是作者的第一部小说《人间天堂》中的一个人物。

    如果有奔跑的能力,就要牵住她的手一起跑,跑到她说:“我们不是奔跑,是私奔,去吧,去一个没人找得到我们的地方。”

    黎明笑得十分猖獗,他怎么会如此年轻。盛葵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他拖着跑了很远。他步子很大,一步的话盛葵要两步,两步盛葵就要四步。望着这样的背影,阳光洒落在肩上,她怀念这样的背影。一切好像都还不算太糟。他把她带到公交车站,掰开她的手指往她手上放了两枚硬币。

    “干什……么,要去哪儿?”盛葵没来得及说完。

    “怕被我卖了?”黎明挑眉。

    盛葵垂下脑袋摇摇头,黎明顺手揉了揉她低垂的脑袋。

    “总低头会错过很多,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你身边的人。”

    盛葵感到有些突然,她抬头看了看天空,被层层叠叠的云朵交织着像被一场大雪席卷过的地面,仔细看,天空又像海,像很深的海。

    云像扬帆的船只,一只、两只、三只。一群飞鸟划过天空。太阳屹立不动。她很少注意到头顶的风景,也许这才使得她常常孤单。公交车到站,不少人流涌上,盛葵的身体起了微小的过敏颗粒。她怕人,讨厌人。

    人类是一个时髦的存在。时间是T台,滚动了一场又一场人生。人类是奢侈品,每年都以新取代旧,年轻取代衰老。唯一不同的是人类的心很难看。

    黎明余光瞥过盛葵,他把盛葵拉到怀中,盛葵一口一口吐出的热气全部吐落在黎明炙热的胸腔。她企图用手掌推开,结果以失败告终,双肩不舒服的扭动并没有使得他们隔离,黎明拉着栏杆把盛葵护在怀里弯下腰让盛葵的躯体填满怀抱。

    我们最接近的时候,我跟她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厘米,57个小时之后,我爱上了这个女人。我和她最接近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厘米,我对她一无所知,六个钟头之后,她喜欢了另一个男人。

    ——《重庆森林》

    其实,说这段台词是有意义的。当时的现在是他们最接近的时候,他们的距离只有0.01厘米。当时,他爱上了这个男人。他对他一无所知。后来他喜欢了另一个人,他以为。现在就当它是一段屁话跳过吧,等到后面会倒过来再看的。其实,如果能这样飘下去也未尝不好。他们都不要变,永远活在年轻的时候。

    他把她带到了一条小吃街。

    黎明:“10根羊肉串1碗粉丝汤,你吃什么?”

    盛葵:“不了……”

    黎明:“也10根羊肉串1碗粉丝汤?”

    盛葵:“就一串金针菇吧。”

    黎明朝老板递了一张百元票,钱包里是一沓一沓的百元,黎明朝盛葵挥挥钱包:“方便。”

    他们随便找了一张桌子坐下,盛葵低着头,那实际是她特有的一种表情。东西上来后,黎明吃得很快,盛葵看着泡沫饭盒上的金针菇,翻来覆去没有入口,她又开始紧紧盯着黎明。

    一个人的改变能到什么程度?历冥不会吃这些。历冥总刷着可以透支的金卡。所以他的钱包看起来瘪瘪平平。所以他不可能带她来这种地方。以及他吃东西总是很注意拘束,他……他太活泼了。

    黎明:“有过喜欢的人吗?”

    盛葵:“嗯。”

    黎明:“还记得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吗?”

    盛葵盯着黎明的脸庞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不记得。”

    黎明:“现在还喜欢吗?”

    盛葵:“不喜欢。”

    黎明:“那就不要想起了,以前喜欢的现在能不喜欢,现在不喜欢的以后搞不好会喜欢。人一直在改变,别把自己逼进角落,会崩溃。”

    “我不怪你,我永远不舍得怪你。你该放过自己了。”

    “我会看着你,陪着你,你要好好的。”

    黎明用一张苍白的脸对着他。也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叹息,因为不是冬天没有长长的白气,在夏天叹一千声一万声也不会有人注意。但其实没有关系,从现在开始这只是一场心灵的解救。

    2

    上帝给了他们灵巧的手,令他们与众不同。与众不同的人都很固执。时间让他们的固执根深蒂固。于是他们变得更与众不同。

    他们觉得自己的存在与众不同。可他们又如此害怕与众不同。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恶性循环的。

    上帝轻轻地说:“不该两人苟活,该一人燃烧。”

    上帝温柔的一刀告诉他们,他们之所以一个人是生性孤独。

    如果害怕孤独该怎么办?如果可以,他们都想死在胚胎里或者用最平凡的方式相见。

    不知不觉走到了教学楼的最尾端。这里有一间小小的房间,透过门上的正方形玻璃可以看到空荡荡的房间里有一张大大的木头桌子铺满了长长短短的刀子,粗粗细细的凿子,大大小小的弓把。地上放满了各种各样的材质,比如黏土、比如木头、比如石膏、比如象牙以及颓废的烟头。总爱穿着白衬衫、黑色西裤的少年坐在木头桌子前用硕大的手掌包裹着小小的雕塑刀一下一下塑着木头。偶尔他会皱眉。

    窗外透进的光忽亮忽暗地打进来,每一帧都是一幅油画。早有人说学艺术的人都是有钱人。他穿着Dior的衬衫,Prada的西裤,连擦木屑的手帕也是hermes,标志的橘色像浓烈的凌霄花,当它抹上清冷单调的木头似乎不那么匹配,可是握在他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里又没有那么违和,男生有那样的手,握什么都是美妙的,有钱人做什么事情都理所当然。

    “不进来吗?”

    他的双眼没有从手中的木雕挪开,甚至没有停顿。盛葵意识到自己在门外失了神。本能地一低头落下一滴泪,泪落在地上溢成一摊水迹。它好像会漫延开来,仿佛整个学校都湿漉漉的被淹没了。

    这个十分悲壮的世界是一片大海,所有人的泪都只是一滴水,最终汇入悲壮世界的大海。而流泪太多的人,他们伤心的地方会变成他们的小海。他们最后会变成鱼,在自己的小海里出也出不来。

    黎明说得没有错。下次要不要试试抬头?然后还不应该眨眼,可能是要练习一下这些,绝对不是为看云、看太阳、看月亮、看星星,那是开心的人做的事情。难过的人抬头是为了哭得不明显,不眨眼是为了泪流不出眼睛,哈哈哈,还应该多笑笑,他一定不爱你现在这副模样。

    离去总是容易些。盛葵在转身的片刻被一双固执的手拽住。

    人的正常温度在口腔舌下是36.3℃~37.2℃,直肠是37.5℃,腋下是36.0℃~37℃,如果把手的温度算成三项平均值也不滚烫,可实际他们的手在碰到的那段时间热极了,就像一壶烧开的水浇在脑袋上令人生痛。

    盛葵被黎明拉进了房间按在木桌旁的沙发里,他从角落里拿起吉他,又把木桌下的椅子搬到盛葵面前,随手扫过弦发出几声音符,看样子他真的喜欢这调调。这很好,很令人欣慰,但这绝对不是他的水平,如此面目全非。在黎明手指停下的一刻,他看了一眼盛葵,他把椅子拉到盛葵身旁和她并肩而坐并将吉他轻轻放在她的腿上。

    “教你弹。”

    “这只手压在指板,这只手……”黎明双手覆盖在盛葵的左右手上替她纠正。

    如果“神魂颠倒”还有近义词,那就是“半梦半醒”。

    “不用,我会。”

    盛葵猛地站起,吉他从她膝盖上滑落到地上摔开了一条口子,对于学艺术的人这一点不亚于身体的伤口,它会流血的。盛葵踉踉跄跄,没有回头看黎明,她几乎是逃亡着离开的,是的,足够狼狈地逃亡。

    那天过后,盛葵有好几天没有看到黎明,她在学校晃来晃去。终于在一个下午,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孩挽着黎明的胳膊随他一起走着,直至黎明越走越近,他们的目光相交,从狭长的直线变短。

    “怎么了,是朋友吗?”

    女生的声音像《了不起的盖茨比》里说的一样机灵而自信。他们目光短暂相交,然后擦肩而过。在当时看来,黎明宽阔的肩线,延伸开的背影十分孤独。现在他再也站不起来留下这样一个令人孤独的背影了。

    “幼稚地问你一句,如果有下辈子,如果我们可以去一个只有我们的地方,你会跟我走吗?”

    3

    泰戈尔说,有一个夜晚我烧毁了所有的记忆,从此我的梦就透明了;有一个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从此我的脚步就轻盈了。

    上着选修课的盛葵在书本上一遍遍重复地写着历冥。这个人啊。他乌黑的发丝,精致的下颚线,干净的皮肤,白皙的手指,修长的双腿啊。既无法烧毁,也无法扔掉。

    “知道吗,冥王星是离太阳平均距离最远、质量最小的行星。”

    盛葵停下手中的笔,“冥”字的最后一笔还没有写完。黎明无声无息地坐在她旁边,盛葵用另一本书覆盖在写满历冥的满满一整页上,小动作并没有影响黎明继续诉说。

    “冥王星距离太阳太远,接受太阳的辐射太少,所以表面温度很低,表面平均温度大约低于零下200摄氏度,低温使大部分物质凝结成固态、液态,只有氢氦氖是气态,如果冥王星有大气,也是稀薄又透明。”

    他用一种微小的声音诉说着专业词汇。

    “冥王星被发现的时候发生了原子分裂,法西斯主义,强权兴起,国际恐怖主义,组织犯罪,所以冥王星代表黑暗世界的神秘力量,代表毁灭及黑暗,毁灭及再造,听说过冥王星性格吗?”

    他并没有等盛葵的回答。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黎明直直地看着讲课的教授。

    “常经历绝望,也常绝处逢生。”

    盛葵低着头。这是一个教室也是一个三维空间,他们被上锁的门关在一个立体的正方形中。这是一个教室,是空间,是地球。冥王星距离自己多远呢?5763520000千米。当然,这些是后来企图对它更了解去翻书查阅的了。

    “冥王星代表人事物的死亡与毁灭,代表隐藏及消失。”

    听到这句盛葵把手里的笔握得紧了一些。

    “也代表再生。”

    黎明说这句话的时候,跟盛葵凑得近了一些,他朝盛葵的耳朵吐了一口非常之长的气。

    “我不怪你,如果不是你,我还在煎熬。”

    “虽然我很难说,生与死哪一种幸福。”

    “因为我一无所有,也一无所求,我迟早该死,何况在哪儿我都如此动荡。”

    “所以我不怪你,我重生了。”

    “咳咳,刚刚我说的听懂了吗?下面我请一个同学来总结一下。”教授拍拍手中的粉笔灰指着盛葵的方向,“第五排第二座的女生。”

    盛葵眼神左右徘徊了一下教室,她慢慢站起。

    “我不……”

    “文学家以抽象化了的既有观念表现自己。但是画家以素描和色彩把自己感觉和知觉到的具体化,毕加索曾说艺术是一种使我们达到真实的假想……”

    黎明替盛葵解围,他好听的声音环绕在教室,他的声音像极了太阳与大海,如此自然又未知。

    让人真想听他轻轻哄人入睡,让他在讲完一个故事后留下一个额头的晚安吻说道:“睡吧。”

    “这位同学你叫什么?”

    教授十分欣赏的模样。

    “我不是这个专业的人。”

    “没关系,没关系,哪个专业不重要,只要是人才。你周末和我去趟外校听课。”

    在学校这无疑是一种极大的肯定。

    “抱歉。”

    “我要去医院。”

    “陪我去。”

    黎明拽住了盛葵的胳膊离开教室。

    “你怎么什么都会?”

    出了教室,盛葵忍不住问。

    黎明耸耸肩,飞扬跋扈地靠到盛葵的身躯。

    盛葵吃力地扶着他到医院,医院空荡荡的。

    咳咳咳。黎明坐在病床上咳嗽。

    盛葵替他拍了拍:“还好吗?”

    病房除了刺鼻的酒精味道,就是白的主色调。白色的云,白色的桌子,白色的药柜,白色的床单,白色的窗帘,还有黎明的白色衬衫像白昼一样白。床靠在窗户下,被微风吹过的白色窗帘浮动起来,隔开坐在床沿的黎明和站在黎明面前的盛葵。

    其实一个人的消失,真的很简单。就像这样一帘窗布,他们就看不见彼此。

    盛葵任由窗帘的雪纺布料刮在侧脸。黎明在停留了几秒后用手抓住窗帘缓慢拨开。

    “其实我快死了。”

    “其实没有你我已经死了。”

    他和她这段对话后想要疯狂地抱紧彼此。

    “我为什么什么都会?大概不是,是你眼中的我什么都会罢了。你会的比我多得多。”

    “我曾经真的希望为你多做些什么,可我并不能,我已经尽力了。”

    “原来我不是那么爱自己。”

    “我的肉体不允许我爱人,我会比你早消失几十年。”

    “等我消失了,你会抓狂,可是要不了多久,你就能慢慢地平静,你告诉自己我只是幻象,最后便把我遗忘。”

    “当然,我也会将你遗忘。”

    世间本无物,而后才有世界万物。

    “好吧,我最爱的还是我自己,我忍受不了被你突然间的遗忘,你知道,死亡的瞬间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在那么一个瞬间所有的记忆都会消失殆尽,我害怕你忘了我,我要你记得我一辈子,所以我先走一步,挺好的。但你不能怪自己,因为我没有怪你。”

    万物有爱恨,始于万物空前。

    4

    我们都曾告诉自己:“坦率、公开地宣布你的自我。”

    然而我们又知道一切来自虚无,归于虚无。生命是幻象,思想是幻象,肉体是幻象,灵魂是幻象,情感是幻象。这样你还会认为有必要强调自我吗?

    那天后历冥去哪儿了?不知道,也许是消失了吧。他们都太年轻还需要成长。好像这样一句歌词: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一件意外:铃铛掉了。盛葵拼命地奔跑去学校寻找,一定是落在学校了。

    他该死。铃铛是母亲留下的,母亲死前说铃铛响的话就是我在想你,你永远是我的宝贝。

    从正门是进不去学校的,盛葵翻外墙。翻墙需要两到三人叠罗汉,这时候她对自己瘦骨嶙峋的身躯感到吃力。

    历冥还在的时候她的矮小也曾是优势。在家的时候她够不到顶端的柜子,他会站在她的身后轻而易举地给她拿下她拿不到的东西。他把头抵在她的肩上凑在耳边唱“可惜不是你”。

    盛葵有次调皮地拿出卷尺量了量他们的身高差,30.5厘米,她说:“比想象中多了0.5。”

    历冥说:“多好。”

    她说:“有什么好的呀?”

    “你到的这个位置叫胸骨的剑突,是心脏区的胸壁,前下端有一剑突软骨,用来保护心脏。如果被击打这里会直接压迫心脏,也直接刺激胃上中枢神经,使人产生胸闷、气短、呼吸困难,如果这里的软骨骨折,那么软骨茬会刺破心脏。”

    实际上这是温柔的编造。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盛葵尝试抓住树干往上爬,却从墙面跌落到地面,伤痕累累,气喘吁吁,却还是继续摔倒。

    “上来。”是黎明,他蹲在旁边看着她,他拍拍自己的肩膀示意她上来。

    “你怎么会在?”

    “不是想找铃铛吗?”

    “你怎么知道?”

    “于湛告诉我的。”

    然后他们再没有说话,越过了外墙。夜晚的学校像峡谷,风忽大忽小地吹动。料想铃铛是校园活动时她在仓库帮忙搬东西时落下的,到了仓库,盛葵打开仓库门,他们一言不发地搜索着,直至黎明踩到了什么发出声响。

    “是铃铛吗?”

    “不是。”

    他骗人向来面不改色。

    “摔坏你的吉他……对不起。”

    “以前也有个人摔坏过我的吉他,我们冷战了很久。如果还有一次机会,我想我不会生气,我们为什么要生爱的人气呢?”

    “还有,我想告诉他,无论任何事,我永远不怪他。”

    There is nothing either good or bad, but thinking makes it so.(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仓库门被风吹关,钥匙还在门外。他们今晚都出不去了,但他们谁都没有在意。

    “为什么那么在乎铃铛?”

    “那是妈妈留给我的。她已经死了,死得很惨。她说铃铛响就是她在叫我。”

    “我告诉过自己如果我爱上一个人,我要他死得比我早。”

    “为什么?”

    “那样他将永远不知道我死时的模样,他不会难过。”

    他们安静地坐着,他们没有再找铃铛。

    “看来我们今晚,需要留在这里。”

    “嗯。”

    “睡吧。”

    “嗯,晚安。”

    “嗯。”

    这是一片全黑暗的封闭环境。唯一虚弱的光芒来自远离地面的一扇小小窗户。那里看得见稀稀落落的星星。星星很远很远,眼前的人很近很近。其实那些星星啊,都是人的灵魂啊。

    灵魂的光从地面迸发到天空变成星星的光。每一个人都有一颗星星代表着自己的灵魂。活着的时候那是灵魂的光,人死了就会彻彻底底变成星星。

    他们最终都将成为一颗星星。在那遥远的天空看着人类生活,就像自己现在这样生活。当天空泛起光亮,一层一层的色彩晕染而开,从紫红变成白色又变成金色。他们醒来了。在几天后,黎明送了她一个木铃铛,木铃铛不会响。他说,爱人都放心里。

    5

    没有一个幻象能够抵挡真实的存在,真实的存在迟早会将幻象压碎。

    ——奥修

    那为何世界存在如此之久。

    于湛时常会捏着盛葵的肩膀说,我会帮你的。我要弥补你。你们都会好好的。只有我该死。

    每到这个时候盛葵就会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有时会注视很久,有时会摸摸他的脸,有时会抱着他哭。

    在他们的奇奇怪怪反复发作下,一年过去了。

    毕业的一天,黎明再次出现,在这之前盛葵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见过他了,他和六月的天一样让人捉摸不透,但他依旧那么讨人喜欢。他清瘦冷峻的身材,放荡不羁的眉眼,不可一世的下颚,冷冷清清的模样足以融化夏日的炎热。他一个眼神便是一场瘟疫足以使人类与昆虫统统被碾压,她看着他身边围满了仰慕者像高高在上的王者,而他朝她径直走来。

    他朝她敞开怀抱,说:“我们在一起吧。”

    盛葵笑了,她拉着黎明穿过人群越过校园的铁门走啊走,像漫无目的地走往天堂。

    他们花了一两个小时走啊走,跑啊跑,走走又停停,跑跑又歇歇,就那么一整天,直到一条条充满光亮的路变成黑色的轨迹。天暗了,盛葵把黎明拖进酒店。

    酒店其实是一个有很多可能性的地方。你曾试过无数次贴近酒店的墙面吗?你会听到呻吟,争吵。笑,哭。欲望,人性。在酒店自杀的人其实都是傻子,因为那里一点也不清净。酒店的床是kingsize,透明的落地窗。往外看,可以俯视整座城市。盛葵朝黎明指着下方的一处,她在窗前站了会儿又坐上床,她看着黎明。

    “一起睡吧。”

    “我想好好看看你。”

    房间微弱的黄色灯光照得气息暧昧。盛葵侧过身看着平躺的黎明,伸出手摸上他的脸颊。

    “做什么?”黎明抓住。

    “想看看你。”

    “开灯看得比较清楚。”黎明想起身开灯。

    “如果开灯才能看得清,盲人怎么办?”

    盛葵把黎明再次拉回了床上,她闭上眼把手放在了他的手臂上。

    “我偷看过一本日记,上面说盲人总会像这样摸手臂,所以如果男生手臂厚实声音好听,盲人就会觉得他们很好看。”

    “1,2,3,4,5,6,7,8,9……真高。”

    盛葵一直闭着眼用手的宽度贴在黎明的侧面测量着黎明的身高,量到十几的时候她笑了。接着盛葵的手还在顺着黎明的趾、腿、腰一点点往上游走。

    “1,2,3……肩膀也很宽,你爱的人可以躲在你怀中避风。”

    “锁骨曲线像一条直线。”

    “下巴弧度摸起来很流畅。”

    “鼻梁高高的很好看。”

    “嘴唇很薄,听说嘴唇薄的人绝情。”

    “眼睛……”

    盛葵又笑了笑,眼睛只能用看啊,怎么靠摸呢?

    “睫毛很长很长很长。”

    盛葵又躺进温暖的被窝。

    “如果不用看就能辨别人的容貌,那么不用视觉也可以画画吗?”

    黎明出了一个难题,这是一句有逻辑的反问。

    “不可以,所以我一度怀疑画龙点睛是故弄玄虚。不过在遇到你后,你的雕塑不刻眼睛,我是真的相信了这个成语。为了让你注意到我,我这样说。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可他并不知道。”

    “我雕塑,我刻他的模样。”

    “有次他问我能不能给他做一个,我说不能。”

    “我刻过太多的他,他会发觉,我不可能被他发觉。”

    “我刻过太多的他,可是没有一个是完美的。”

    “起初我把他的雕塑统统扔掉,可我舍不得,我又不想看见他那张脸我就藏起来,藏在一个屋子里。”

    “这并不能解决什么,他爱白色,石膏是白色,我总想起他,然后我就送他更多白色的衣服。”

    “时间一久,我怕他会走,我就不刻眼睛。时间一久,这成了习惯,我所有的雕塑都失去了眼睛,‘习惯’是多么可怕的词。”

    “可是你家有一个雕塑有眼睛。”

    “那是我。”黎明极长地舒了一口气,“睡吧。”

    我知道,我都知道。盛葵背对着黎明。眼神直线放射到落地窗外,那里是一片无穷无尽的欲壑,那是又冷又孤独,那个地方是孤独却又自由。盛葵又回头看着黎明。张爱玲说,今天不成功,也许以后不会再有机会了。

    她说,再见了。风把黑发纠缠起来,长裙遮住她满身的伤。她疯狂地跑到天台。站在边缘往下看,天台是一个黑色的深渊。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只鸟,飞越永恒,没有迷途的苦恼。东方有火红的希望,南方有温暖的巢床,向西逐退残阳,向北唤醒芬芳。如果有来生,希望每次相遇,都能化为永恒。”

    她说,她再不相信活着是永恒。

    “扑通”一跳,她将会变成一只鸟,再无痛苦。

    “不行,救救她,她不能再死一次!”

    “我想他们在一起,我不拆散他们了。”

    “我希望他快乐。”

    “我错了。”

    盛葵听到有人在哭。这不是黎明的声音。然后盛葵被拉了回来,她睁眼,是黎明抱紧了她。他只说了七个字:让我们重新开始。这不亚于当年《春光乍泄》里何宝荣说的:黎耀辉,让我们重新开始。

    她恨不得和他走在一起。不管曾经将来乱七八糟的时间。不管真实或是预谋。

    盛葵靠近黎明,解开他三颗衬衫纽扣,拉下来正好可以脱到肩膀以下。她在黎明的肩胛重重咬下,那是一个很深的咬痕。盛葵摸着黎明赤红的肌肤,傻傻地笑。

    “生理上说,从昨天到今天每个人体内都会不断地进行新陈代谢,细胞组织等等,都进行着更新换代。”

    “经历上说,从昨天到今天每个人无时无刻不在经历着大大小小的事情。”

    “这些事情对心理、思想和情感等方面,都让人有不同的感受,不同的认识。”

    “所以每个人每天都是新的个体,今天的你不是昨天的你。今天的我不是昨天的我。”

    “我们重新开始,忘记一切,你让他也忘记你重新开始,好吗?”

    “好。”

    “他是该醒了。”

    喂。醒醒吧。你爱的人走了。什么?你说宁可见他独自快活,也不愿他从此消失?你说让你再做会儿梦?

    6

    一个明朗的白日。盛葵和黎明趴在木桌上。他们像同桌两小无猜,彼此对望沉默。

    王小波说,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宁静像毛毛虫破蛹为成千上万只蝴蝶般从心里跳跃了出来,充满诗意。教学楼是粉色的云彩,材质柔软,趁着二人风花雪月,黎明挪近盛葵,好看的脸被阳光折射得闪闪发光,盛葵忍不住闭上眼睛换来唇间的触碰,黎明的唇离开后她又缓缓睁开,看着他白皙的肌肤波光粼粼。

    黎明突然站起来拉住盛葵。盛葵愣了下。

    “怎么了?”

    黎明嘴角燃烧起笑容。

    “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走遍世界各地去流浪!”

    他们是最年轻的模样。黎明带盛葵到摩托车前,轰隆的马达声一响整个人飞了出去,迎面的太阳晒得脸刺痛,但风吹进嘴里的感觉又像吃了薄荷糖般清凉。摩托车越跑越快,前面仿佛有一场梦。

    I had a dream

    我做了一个梦

    Strange it may seems

    尽管看起来很奇怪

    It was my perfect day

    这是属于我的完美一天

    Open my eyes

    睁开双眼

    I realize

    我发现

    This is my perfect day

    这是属于我的完美一天

    Hope you never grow old

    愿你永不老去

    Hope you never grow old

    愿你永不老去

    Hope you never grow old

    愿你永不老去

    Hope you never grow old

    愿你永不老去

    Dodododo

    Birds in the sky

    鸟儿在空中翱翔

    They look so high

    它们飞得好高

    This is my perfect day

    这是属于我的完美一天

    I feel the breeze

    微风轻拂

    I feel it is

    我安闲自在

    It is my perfect day

    这是属于我的完美一天

    Hope you never grow old

    愿你永不老去

    Hope you never grow old

    愿你永不老去

    Hope you never grow old

    愿你永不老去

    Hope you never grow old

    愿你永不老去

    Forever young

    永远年轻

    I hope you stay

    我希望你

    Forever young

    青春永驻

    Dodododo

    如果他们的爱是一场电影,一定会反复出现对比蒙太奇与平行蒙太奇。他们反复来到那条小吃街,他们握紧双手,温度从指尖的湿热传到耳根发烫再流到血液进入心脏,这感觉像奔腾不息永不流逝的青春,像一场冒险的梦。

    他们迅速到达恒隆,他们走到哪儿都引人注目,他不同常人,全身都是钻石的质地,昂贵无比,夺人眼球,也凌厉冰冷,坚不可摧,他是钻石的来源——金钱堆砌出来的。他甚至什么都不做,满脸写上了高级。他带她来买衣服,黎明狭长的双眼掠过一件又一件。

    “你喜欢什么颜色?”

    “白色。”

    “保罗奥斯特说,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你太好了,正因如此,世界最终会碾碎你。白色也一样。”

    “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我太烂了,正因如此,我需要白色。”

    黎明用手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扭向镜子方向。

    “你看看你,你再也别戴眼镜,你现在很好看,你还有钢琴和才华,谁敢欺负你你就杀了他。”

    “那如果是你欺负我呢?”

    “你当然可以杀了我,可是,你舍不得。”

    希腊有一个神话叫作阿喀琉斯之踵。阿喀琉斯是凡人珀琉斯和美貌仙女忒提斯的宝贝儿子。忒提斯为了让儿子练成刀枪不入,在他刚出生时就将其倒提着浸进冥河,遗憾的是,乖儿被母亲捏住的脚后跟却不慎露在水外,全身留下了唯一一处“死穴”。后来,阿喀琉斯被太阳神阿波罗一箭射中了脚踝而死去。

    他曾问她为什么这么自我。她回答的是因为你把我看得太重要。她就是他的阿喀琉斯之踵。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舍不得?你太自信了。”

    7

    当黎明宁愿用这一叠纸钞结账也不刷卡时,其实盛葵的心情很复杂,当他们坐在摩托车上,盛葵产生了更复杂的视觉感受,而坐上摩托车看到黎明宽阔的背影,她的感受又变得简单了些,他们疾驰……

    他说要带她去今天的最后一个地方。这是最后一程了。这里是一间病房。

    “她的身上满是伤痕。”

    “她的头部流了很多血。”

    “她的五脏六腑。”

    “救她,别让她再死一次。”

    “她好冷。”

    他们弓着身子紧抱彼此。

    “好的,如果这是你的最后愿望。”

    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像《了不起的盖茨比》里说的一样机灵而自信,她游刃有余地回答道,她仿佛用着主宰者的身份模拟他人的人生。他们把彼此抱得更紧。

    黎明卷起袖管,绿蜥蜴一定藏在血管里,这是布满青筋的手臂。他的手夹起一块酒精棉球划在盛葵的肌肤上。

    “你在乎这些伤口吗?它们看起来很丑是吗?”盛葵问。

    黎明看着盛葵,扯掉衬衫。那是一排牙印。

    “人新陈代谢的是细胞,身体和心理却不会。”

    黎明又扣上衬衫纽扣,磁性的声音不断吹进盛葵耳中。

    “不是要重新开始吗?心我会治,身体只能交给医生,来,脱衣服,让医生看看还有哪里要消毒。”

    黎明敞开怀抱。当盛葵投入他的怀抱,他拉开她的拉链,脱掉她的白裙,棉球抚摸过她每一寸伤口,她被涂满了酒精,她身上是长期生活在医院的人常带的味道,那是死去活来的味道。

    她靠在黎明身上,越靠越近,她眷恋他,疯狂地。接着他们撞击着,像撞击一块又一块礁石,头晕目眩并不断下陷。

    黎明书架上的书里写过这样一段话:在人的潜意识里,人的性欲一直是处于压抑的状况,社会的道德法则等文明的规则使人的本能欲望时刻处于理性的控制之中。

    人是一种受本能愿望支配的低能弱智的生物,欲望时刻都在寻求着解放,这一刻他们大汗淋漓地冲破压抑,冲破控制,冲破理性。

    他们躯体摩擦的火焰。燃烧吧。在黑暗中燃烧自己。当他们变得湿湿黏黏,性欲因爱而变得不再可耻。结束吧。

    在黑暗中结束自己。黑发比夜更漆黑,眸子也一样,映得脸庞苍白得和太平间的尸体没有什么区别,那是一种冰冷而决绝的美。他们再也开心不起来。

    “给我讲个故事吧。”

    黎明吹着盛葵湿漉漉的头发,她躺在他的腿上说。

    “好。”

    黎明关掉吹风机,把盛葵的头从腿上挪到枕头。

    “从前有两个男孩。”

    “当时他们还很年轻。”

    “他们的名字,一个像太阳,像白昼。一个啊,像水,因为有三点水的偏旁,又暗,又深。”

    “他救了他,但其实他们是在互相解救。”

    “两个男孩在一起的那段时光绝大部分都于沉默中度过,或者吵架、争辩、摔东西,在最后一刻总是被救的男孩先低头,也不管是不是他的错,他都会说对不起。”

    “虽然令人愉悦的时刻少之又少,但着实无法割舍,再怎么逃,绕了一圈却回到原点。那份狭隘的爱只能在两人中兜兜转转,圈不进第三人,这大概是逃不出去的原因吧。”

    “他们说要做一辈子的朋友,被救的男孩总试探性地问我们能不能是亲人?是家人?一份稳定的关系对他们来说,弥足珍贵。那太不容易了。”

    黎明说不下去了,他摸了摸脸,原来他哭了。

    “他也很爱哭,想起他哭的样子,还是当初那张脸。”

    “如你所见,长大后的两个男孩都再也开心不起来了。”

    是谁在病房门口纹丝不动看着,于湛觉得自己有些恍惚,他是当事人,他感觉现在应该是他躺在病床上。他一定需要他,他好想替他擦擦眼泪抱抱他,他很少哭的。可他站在病房门口看着他们,他又成了一个旁观者,他该给予祝福,他该说:亲爱的,祝福你幸福。

    他也哭了。爱是一场革命,他不再想胜利,他害怕鲜血淋漓。到最后还是只有投降成为获得安宁的唯一方法。他想起一些。想起爱想恨,想起恨想爱,想起坚持想放弃,想起犯罪又想原谅。矛盾地自我拉扯,既求生也求死,既追逐光明也追逐黑暗,既渴望爱也近乎自毁地浪掷手中的爱。

    人的心中排去所有,最后能容纳下的不过只有幽暗又寂寞的自我,自我世界会使自我沦为liar,人生是一场盛大的liar game。在最后将被自我压得喘不过气,就像被水淹过头顶拼了命喊救命却被水呛进气管,你听到的只是这样的声音:game over。于湛转过身,医院走廊的灯闪了又闪忽明忽暗地打在这个不堪一击的脆弱背影上。

    “可是亲爱的,现在,我想祝福你永远幸福,在那里。”

    8

    “有一回他杀了一个人,那人打听出他是兴登堡的侄子,魔鬼的表兄弟。递给我一朵玫瑰花,宝贝,再往那只水晶杯子里给我倒最后一滴酒。”

    盛葵终于被消毒药水味呛醒。于湛说,她常从医院逃亡,她一定会被这鬼味道呛醒然后继续逃离,她的一生都在逃离。我们错了,她的一生都在追逐。他也是,他们都是。只是方式不同,目的不同。

    盛葵望着,望着这一切。外面下起了雨。黎明在白色墙壁的病房里,躺在白色的床上,窝在白色的枕头中,还穿着宽敞的白色衬衫。他闭着眼睛,十分安静,他搂在她腰间的手臂像树枝蔓延的青筋。他不像人类,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假如这个世界不存在这个人呢?她想。想着想着她要下床,打开窗,驱逐病房内浓烈的消毒水味也好让她的沸腾降落。而她的一动,换来把她搂紧的双臂,这双手臂寻欢作乐,拥抱过无数人。

    “我不该和你做。害了你,害了他。”

    黎明露出了一副懊恼的表情,盛葵懂得他的心思。

    “没关系,你知道我不介意,到这个时刻了,我们把一些不好的情绪抛诸脑后好吗?能和你一起很幸福,不管在哪儿。”

    这个世界假如不存在这个人呢?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她深知,他存在而她存在,存在即合理,她爱他时的能力超乎天际,而一切又来自虚无。随后黎明便用那双手臂把她圈在怀中动弹不得。

    “告诉他,原谅他。”黎明的话像催眠。

    “我从来没有怪过他。”她抚摸黎明破碎的脸。

    9

    他们挤在小小的床上。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有比床更温暖的彼此怀抱,怀抱是用笑用泪堆砌的小小城堡。小小城堡里有着这样一种超能力,可以使人变坏或变好,可以控制人的生或死,可以让时间消失或永恒,这是叫爱的超能力,不过,它还有一个近义词:恨。

    因为爱才有恨,恨终归于爱。于湛恨过历冥。

    10

    沉淀的氧气洗刷掉尘埃的悬浮物,洗刷掉医院的消毒水味,洗刷掉苦与痛,紧密怀抱着,好像诉说着我会永久陪伴你,这一切仿佛还是昨天的事,仿佛是一场幻觉。

    “想我了吗?”

    “嗯。”

    “想我吗?”

    “想。”

    “还在想我吗?”

    “你问了好多遍。”

    “我想你在我身边。”

    “我在你身边。”

    “我不骗你,我在你身边。”

    “你常骗我,我总分不清你的真假,你搞得我连自己的真假也分不清了。”

    “我在你身边,路上的每个人都是我,你要好好找找看啊。”

    他的声音带着粗暴的细腻,冰冷的温柔,令人欲罢不能。于湛用力地冲下楼,冲破他们的阻隔,冲破梦境与现实。他到处寻找他的身影,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那些都不是他。于湛绝望地蜷曲起身体,成为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婴儿。

    “你又骗我……骗子!你不会回来……你再也不会,留在我身边。”

    说来说去,始终欺骗是世界上最真的,我们骗人又骗己,我们不厌其烦地在欺骗里兜圈子。

    “我不是说了吗,我在你身边,傻瓜。”

    黎明正站在阳光中,他的表情淡然,修长的身躯有明亮世界的全部美好,他的美好能驱逐少年的任何情绪。

    11

    这次黎明没有骗他,是他自己在骗自己。他站在病房的镜子前,看着自己。人常说时间会改变一切。他觉得是的,所以他逆来顺受。后来又有人说,真正能改变一切的是自己。他又开始改,他终于改掉了自己。这些天游离在似梦非梦的边缘,他已经疲惫不堪,却也掩盖不了他五官的端正程度。

    那像《了不起的盖茨比》里说的一样机灵而自信的声音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从来没有人怪你。”

    “但你要承担你的罪,都是你的错!”

    12

    我的爱人是如此英俊,他的皮肤像黄金般闪耀着光泽,他的双颊如香草台般迷人丰润,他的眼睛如鸽子般明亮,他的身躯如同雕刻的象牙,他的双腿如大理石柱般坚实。总而言之,他是那样可爱,可惜他永远是个一无所有的小混混,所以他永远不会是我的爱人,多么可惜!

    ——《美国往事》

    这双动人的手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便为于湛破碎了许多年,她还在妄想得到于湛,此刻她摸摸于湛的脸颊,用破碎的手摸他。他是如此拼命地变成这样美丽的脸蛋。她忍不住用手掌覆盖在他滚动着的喉咙,她一定疯得很彻底,她想知道什么后果她都可以承受。谁让他永远不会是她的爱人呢?多么可惜。

    没过一会儿她又哭哭啼啼地松开,看着他皱着眉沉睡的模样,他梦到了什么?怎么看起来这么痛苦?于湛的眼角一直是湿漉漉的,她抽了一张纸巾替他擦干眼泪,却顾不上自己泪流满面。她摸摸于湛的鬓角抚平他的眉心喃喃:“你乖啊,别哭,我心疼死了。”

    13

    于湛的表情又平复下来,他呼唤着别走,别走。他的脑海总有这样低沉的声音和他说着话。

    “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万分放荡的男人,我随意跟着自己的脚步走,不管有没有人跟着我,或许根本没有,我就自顾自地往前走,往前跑,从不回头或停留。”

    “当某一天开始我想做些什么都希望可以两个人时,我还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大概是寂寞太久需要有人慰藉,这没什么。过段时间就厌倦了,好了。”

    “可很长一段时间后还是不好,为什么总不好?我思索了许久,我才知道,原来我拥有爱人的能力。我恐慌,我这样的人除了自己怎么还会爱别人?”

    “我又思索了许久许久,我认为那种爱不仅局限在爱情、友情的某种定义上,甚至跟性别都无关。我不是寻求生理上的刺激,不需要两肋插刀。它和亲情那么类似,可又少了一份‘不得不’的责任和义务,我们是心甘情愿的,所以我从不配合你认可那是一份亲情。何况我的亲情并不美好,而你是美好的。”

    “那份爱是在成长过程中慢慢滋长出来的爱。它很幽暗,随时随地都会坠落,除了我们二人谁都不能触碰,它很危险。可我还是想捧它在手心,它在我的手里就会发光,告诉我这个世界我还有所企盼。在我找不到光亮的时候,它会引导我,让我看到隔天的光明。”

    “我吃惊我竟会如此爱你,过去的你,在过去那段时光,我愿意每天醒来就是为了看看你,看你的每一秒我都用我那颗不堪一击的心,我的能力有限,只能尽力而为。我还有太多原因告诉我别这样,我对爱避之唯恐不及。”

    “我想,我赶紧找一个爱我,我却不爱的女人结婚吧!这样总可以彼此解脱,好过互相折磨。过段时间就习惯了,就好了。”

    “这样做,很自私又无情。”

    “这样做了,依旧在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我还是不快乐,为什么呢?”

    “我伤人伤己,害人害己。原来是那份爱太特殊了,无法被取代,而我在指望做出改变的过程中被搞得心力交瘁,我和我的坟墓又拉近了些距离。”

    “女人们啊,总这样,爱到淋漓尽致,不惜让自己鲜血淋漓,所以我多么害怕女人啊!”

    “我感谢你把我留在过去,这未尝不好。”

    “我唯一后悔的是,好多年了,我都不曾动过和你好好相处的念头,时而对你热情,时而又冷落你,这只是我一个人在挣扎的过程罢了。你那么沉闷也不愿开口多问我两句,你习惯温柔地顺着我。你看,我们有过那么多的时间都被我们摧毁。”

    “你十分愚蠢,折磨得自己精神失常。”

    “所以我也为见不到现在的你而感到快乐,否则我必然十分痛苦,因为现在的你狼狈至极。”

    “让我飘零,就让我们的过去飘零吧。”

    “请你让你自己降落。”

    “好好照顾自己。”

    如果他还在,他会这样告诉他。于湛想,这个他认识了这么久的男人,现在说话时的脸怎么会比第一次见面时又冰冷了许多?于湛常说他是一个人,说的次数多了他也说他是一个人,他是一个人活着,他还要一个人死去,他万分希望和全世界两不相欠。后来他又告诉于湛他不想一个人死去了,因为他依赖上了一个人。可他预料到,死时他必然还是一个人,谁死时不是一个人面对死亡呢?但就是因为这个人他不只再是一个人,还是孤独的一个人。

    他把一个人和孤独像绕口令一样说来说去。他会孤独地死去,因为于湛。他打心眼里希望于湛不幸福,至少别比他幸福。可没一会儿,他改口,他说,他太不幸了,于湛应该幸福,连带着他的一起,可是至少别忘记他,偶尔看到路人也能想起他。没一会儿,于湛又哭了。

    14

    她反复用手替于湛擦眼泪。他怎么又哭了?他怎么还在哭?他却没有为我哭。这双手还在摸这张美丽的脸,还有一滴滴美丽的泪水从美丽的脸噼里啪啦地落啊落,落在这双手上的心里变成致命的伤。于湛没为她流过一滴眼泪,他决堤的眼泪到了她面前就成了旱地。她想起于湛对她充满防备心的眼神。

    他警告过她,他有毛病,如果有人破坏他们,他就要破坏她。他还烧过她的头发,丢掉过她的作业本,还把她关在厕所里。比起现在,那是在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他竭尽所能地破坏她。而他却又会在她病入膏肓时救她。

    她醒来,望着这张脸,这张脸也望着他。他说,真是一报还一报。过后他还是继续破坏她。他们在破坏与被破坏中成了朋友,而他戒备的眼神分明一丝一毫没有让步。他的破坏性愈发强烈,她不由得带着伤口说,我会成为一名医生的,我要治好你,否则总有一天我会被你害死。

    他问:“你怕死啊?”

    “你不怕吗?”

    “我怕他死,他说因为我从一个人成了孤独的一个人。其实他要死了,我才是真真切切的‘孤独的一个人’。”

    “我怕死啊,我怕我自己死,也怕你死,我要死了那就如你所说你成了孤独的一个人了。”

    “你在不在我都是一个人,关键在于他在不在。”

    “我爱你,于湛。”

    “你爱上一个伤害你的人,你完了。”

    “你伤害我也拯救我,除了爱你,我只有恨你,爸爸妈妈从小告诉我好女孩应该宽容,别人伤害你的时候你应该想想他对你好的时候,我的软心肠啊!令我恨不起,所以我只有爱啊,其实你能理解的,我们都一样。”

    “不,我们不一样,我爸妈用实际行动教会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离开他的话我好孤独,我无法承受,而且他让我光芒万丈,我不再像一个小丑,所以我宁愿顶着恨留在他身边,也许有一天,等我忍受不了,我会杀了他,谁知道呢?”

    “你这话说得可真违心。好吧,那如你所说就是性格决定行为,那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想拯救你,我总想拯救你,我不会动杀你的念头,因为我觉得那很痛,我们怎么能对爱的人做让他痛的事情?也许你永远不会被我治好,但也许你哪天莫名其妙地就开了窍,谁知道呢?”

    他们坐在天台,他们晃动着双脚,他们保持缄默。这天他们的对话在将来狠狠地抽了他们自己一个耳光,他们说反了,人真的是口是心非的家伙。

    15

    在毕业那天,她发了疯,她昏死过去,昏死过去了。她感觉到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中,她牵着于湛的手走过稻田,穿过森林,畅游海洋,去了一切她想去的地方,她看见于湛终于笑了,在无忧无虑地奔跑。

    她也笑了,笑着笑着哭了,因为醒了,她以为她不会醒来,最终她还是醒来,然后她说:

    “死了也挺好的。这样我就可以变成厉鬼缠着他,用吓人的模样胁迫他和我在一起。如果人鬼殊途,他看不到我,我就一直陪着他,我可以躺在他的床上和他一起睡觉,可以陪他吃饭,可以听他弹琴。他常常难过,其实他不是一个人。”

    后来她变了模样,她疯疯癫癫,她常说:“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16

    这双手几近痴迷地摸着于湛的脸这样想,她一定要亲手编造最美的结局给他。

    “你爱我有多深?”

    “大概有120分钟那么深,于湛,我是那么爱你。”

    “为什么是120分钟,如果你只花2小时爱我,我会很伤心。”

    “1个小时有60分钟,我每个60分钟都在爱你,而实际这远远不够,如果我的一天有24小时,我就爱你48小时,我想这个世界再不会有比我更爱你的人了,你为什么还不爱我?湛,我的湛。”

    “我想我把我的120分钟给了他,再挤不出任何一分钟容纳你,可你是这世上唯一爱我极深的人,你一定要爱我,继续爱我,不然我太孤独了。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爱我,你要爱我。”

    “好。”

    这双手希望把一切捧给他,想把那年他还弹不成调子的旋律,想把面容发红的自己,想把残忍得很光滑的回忆,统统给他,再狠狠摔碎。

    17

    黎明挺拔的身躯伫立在阳光里,看着白衣的她。他们望着彼此,久久地,久得遥远,久到快乐得难过,甜得伤心。黎明揉了揉盛葵的脑袋。

    “怎么这么慢。”

    他变温柔了。可他带来的伤痛、激情、遗憾、割舍、孤独呢?他望他一眼,他的眼眶就湿润了。

    “我曾等你那么久,你等我一会儿不行吗?还是等你的人太多了,你才对等待变得不厌其烦。”

    “你现在越来越会和我顶嘴了。”

    “我什么时候敢和你顶嘴,你知道的,向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是想和你多说说话,如果我不和你顶嘴,我怕你沉默。我想你和我多说说话,我害怕醒来我们就连对话的权利都丧失了。”

    黎明一定没有看到她隐藏在眼角的那滴泪,他开心地抢走老人为了赏花遗落在一旁的轮椅,并把她按在轮椅上。他用力一推动,轮椅的轮胎便飞速地转动起来,像小孩放飞的风筝迎着阳光与风穿梭,它飞起来,飞过高山与大海。

    “知错没?”黎明大声问道。

    “别,老爷爷会生气的!”她双手紧握住轮椅把手,双眼直直看着转动得越来越快的轮胎像钟的分分秒秒。

    “那你说我错了?”

    “不要!”

    黎明把轮椅越推越快,时间转得越来越快。他们终于引起老人的注意,老人愤怒地吼叫。

    “臭小子们站站……站住!你们……咳咳咳,欺负老人要死啦!要死啦!”

    他们拼命奔跑,他们活力四射,咯吱咯吱笑得洁白的牙齿被太阳照得像钻石闪闪发光。他们想回到过去。那时候他们还有梦。

    “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想弹钢琴!想到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出!我要弹琴给你听!你呢?你的梦想是什么?我想听。”

    “我想看到每天的天亮。”

    “那你一定要实现才好。”

    因为我也想看到每天的天亮,看到每天的黎明。

    你说,这一切毫无逻辑可言。我说,这本是梦一场。

    18

    生从何来,死往何去?我们来自母亲的母体,最后归于宇宙的母体。可母亲的母体从何来,宇宙的母体往何去?未知生,焉知死?我们无从知晓生前的感觉,就像无从知晓死后的感觉。

    我们只知道,倘若我们死了,全身所有的器官都会停止运行,我们的所有感觉、听觉、触觉、视觉,都会由于机体死亡后中断所有神经联系。

    我们只能猜想,也许死后没有感觉,与生前一样。没有感觉也令人恐惧,我们的思想与意识都无从留在这个平行世界中。想到他在这个平行世界已经遗忘了他,他就好难过,他不能死,他不想也忘了,他说:“活着至少还有做梦的权利,死了谁还能想起我们的快乐呢?”

    永远回不来的人啊和那去不了的地方啊。

    “没有我你怎么办?”黎明闭着眼睛躺在望不到尽头的向日葵田中问道。

    他们从医院逃到无人之境,黎明深邃的眼窝与凸出的眉骨年轻精致,非常能融入这样的画境,偌大的田中,明黄的色彩热烈得不闭上眼睛就能流入眼中。他们躺着,他们睡着。

    “没有你我怎么办?”

    生长的向日葵一片一片,飘过了他们的身躯,梦在召唤他们,他想起她不曾快乐,他想起她还在不快乐。她想起她不快乐,但为他曾快乐后继续不快乐,她想起她一直很快乐直到遇到他后如此不快乐,他们四个人是怎么了,他们是碎了吗?他们像置身在汪洋大海中,用直升机轰隆轰隆地在他们头顶飞过也寻找不到他们。阿基米德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地球。给他们一片无人之境,他们可以睡到天昏地暗,睡的时候大家都一样,可有的人还要醒来,有的人永远不可能醒。

    “你说都见不到黎明怎么活下去?你告诉我。”

    “可你现在活着。而且是你使你自己再也见不到我。”

    “不,这不是我的本意。”

    “你杀了我!于湛!”

    “我没有那样做!”

    “开玩笑,你别紧张,我从不怪你,否则我是在否认我救你的行为,如果我不救你,我还可以活久些。但我总告诉你,我是历冥,你总记错,你的记忆里怎么还是黎明?我不太喜欢。”

    “你觉不觉得我们三个人有种莫名的契合感,你叫黎明时,我的名字和你的名字才是反义词,如果你叫历冥,你只能和盛葵是反义词了。我也不太喜欢。”

    “近义词不好吗?我们近一些。”

    “我们已经如此遥远,再也近不了。”

    “以前,我说我常与黑暗为伴,所以我要叫历冥,我要比历冥厉害许多,你告诉我黑暗就是深,而你叫于湛,所以我们要常伴彼此永久。后来,我说我虽常与黑暗为伴但我喜欢光,她告诉我光即太阳,向日葵也叫向阳花,而她叫盛葵,我应喜欢她。我说,其实我是幸运的,深陷黑暗有黑暗陪伴,在黑暗中要光就有光,不过你们不该如此,因为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太爱自己了,我只爱自己!我一直说,我这样说了,你们还要想方设法得到我,我已经半只脚踏进坟墓,另外半只也随时要踏进来。我们到这种地步,都怪我。”

    “其实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你为什么总要这样说自己?”

    “善良是一种什么样的质感,它能否使我活得久些?”

    突然他们握紧彼此的手,当他们的手覆盖在一起就像珊瑚绒材质的毯子使得妖魔鬼怪速速离去,他们终于停止了言语。他们闻到了过去的味道。

    他们又躺着,他们又睡着。他们碎了,梦碎了,时间碎了,一切都碎了。

    “如果有一天我也敢破窗而出,从房子里出去,往下跳,往下坠,或者在病房里痛快地选择死亡,我再也不管了,不想了,我是否还能重获快乐?”

    黑暗中的行者,何时能找到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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