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好的时候,人们常常看到齐丽娜推个轮椅,何满老婆坐在上面。何满早上上班走的时候两人一起把她抬下楼。
何满已经在工商所转岗。他干不成坐着电瓶车巡逻的城管、开着小卡车罚钱的城管,因为他最终不忍心罚任何人。这样下来,他连着几个月完不成指标,给工商所交不上钱,更别说自己挣钱了。齐丽娜求了她的表弟,叫他转岗位干点别的活。于是何满成为工商所的门卫,只不过工资比中学里高,每月一千。唉,没办法,咱就是干传达室的命,那些看着挣钱的事,咱干不了。你知道不,我有一次硬着心罚了个卖菜老头,晚上难过得一夜没睡。第二天就去老地方找他,想把五十块钱还给人家,可再也没找到那老头。从那后我就像生病了,老想哭。你说人爱钱也对,吃苦下力没明没黑挣钱咱能理解,可为了钱连良心也不要,我就理解不了咧。坑别人把钱放自己口袋,就是挣个金山,又能咋?人活着还有啥意思?我就挣这每月一千块传达室的钱,看我能活得成不?
拾得见到过何满那个年轻同事,开着带后斗的小卡车,不由分说将卖豆芽豆制品的三轮车绑到自己车上,开着就跑。后面追着一个男人,一脸讨好的笑,一路跟着卡车跑啊跑。第二天他和他的三轮车又出现在小街上。拾得问,车子要回来了?那人说,一交罚款就回来了呗,怪咱新来的,不懂人家这里规矩。拾得问,罚了多少?那男人憨厚地笑笑,不答。这是个秘密,每个经历这秘密的人都不说,他们只知道,跟着他们跑去一回,见识了一些事情,劝慰自己说,该出的血还是要出的,从此就平安了。拾得当时心里一紧,难道,何满也这样干吗?
我咋能这样干?干不了嘛,罚一个老头都把我悔成啥了,我这辈子一定要找到那老头,五十块钱还给他。何满叹口气。你知道不?那个小伙儿,现在混得可好了,听说挣了钱,还老受表扬。日他先人呢,也是从农村来的,就能下得了狠心罚那些农民。所以我跟你说,不是所有人都能干得了那工作,也不是所有钱都能挣。脱了制服的何满也不再显出英俊了,又回复到每个传达室里该有的那副面孔。
可他在齐丽娜眼里,还是个完美的男人。对漂泊多年的齐丽娜来说,遇到个靠得住的男人,这就是最大的收获和幸福。至于钱是俩人谁挣来的,那又怎样,说我倒贴,我就倒贴了,我愿意。人活着幸不幸福,合不合适,只有自己知道。
齐丽娜推着何满老婆在小区内外转转、歇歇,天好的时候转到环城公园,到高楼前看看超市搞什么优惠活动。常常她们回来时何满老婆怀里放好多东西,各种广告纸,路上拾的饮料瓶子,超市买来的便宜货。
齐丽娜的理发工具放在门口卖牛奶的亮亮屋里,她推着何满老婆进出时,常有人叫住她,丽娜丽娜,给理个发。有人立即搬来两个板凳。天热时在阴凉处,天冷时在太阳地儿,齐丽娜的流动理发摊开张了。身边围上来一围观摩的,啧啧啧称赞,看人家丽娜,咋这么平常一个脑袋,叫你这样一弄,就顺眼得很。齐丽娜面带一贯的职业微笑,不卑不亢,似乎大师风范。理完发,人们给她在理发店里同样的钱。也有个别人说,你现在这是露天摊点,也不管洗了,比从前少给两块行不?齐丽娜笑笑,说行啊。灰灰不知从哪里突然跳出来伸长脖子对那人喊,有意思没有意思没?人家把你的头掇拾得跟从前一样规整,你就缺这两块钱?来来我给你两块钱。说得那人不好意思,见众人也都拿斜眼看自己,讪讪地笑笑,哎呀开个玩笑嘛,谁还真的在乎两块钱。给了齐丽娜从前的价钱,匆忙走了。
永宁村也有人闲谝,不知这三个人在家里咋住哩。有人起哄,拾得,你去你家调查一下,他三个晚上咋睡觉,得是睡一张床,何满在当间,俩女的一人一边。
我吃多撑得咧我去调查!你管人家咋睡!这叫破坏人家的隐私权你知道不?拾得不愿大家这样拿齐丽娜开玩笑。其实他心里也想过这个问题。他帮何满搬家时就注意了细节。看到何满把他们夫妻俩睡觉的大床支在客厅里(小张定做的已经被拾得拆除),把齐丽娜的单人床和她的所有东西,搬进卧室里。
大家毕竟没有恶意,只是图个嘴上快活。当齐丽娜推着何满老婆从院子里走过,人们常常争着打招呼,不说话的人,向她行注目礼。两人过去后,灰灰媳妇感慨,唉,灰灰狗东西,要是能找来齐丽娜这样的女人,你说我会跟他闹吗?我欢迎都来不及,还用他们出去偷鸡摸狗,我都做了好吃的把她往家里请呢。
齐丽娜推着体重150斤的何满老婆款步走过。有时候停下来,给她擦擦嘴里流下来的哈喇子,蹲在她面前,仰着头,听她困难地从嘴里发出声音。像推着孩子一样,不停地跟她说话。你看到刚才那人没?跟咱打招呼呢,叫你名字呢,你不理人家。那人以前老去理发,没有一次不再回来修理的,总是这不满意,那不满意。我后来明白了,他不是对头发不满意,他是闲得生烦。今天豆浆好喝不,我咋喝着有渣子,没滤干净,你不能喝甜的,不敢放糖,知道不……就像从前把理发当成事业,现在把何满老婆当成了她的事业,理发成了副业。
从小区里走过,看的人越多,指指点点的人越多,她越发的镇定自若,一副任人笑骂任人评说的豁达劲。也不像从前,有点讨好巴结着永宁村的人,慢慢笼络她的顾客。现在走到院子里,都是别人主动和她搭腔,有事没事喊声丽娜,相互闲谈也爱把丽娜挂在嘴上,好像这两个字是世上最美的发音,喊了这俩字就像信佛的人每天唱了几句阿弥陀佛。有时候何满女儿回来,两人一起推着轮椅,何满女儿把齐丽娜叫阿姨。
当时何满一家在那堵围墙里终于撑不下去,有勇气和毅力做钉子户的,毕竟是极少数人。何满确信自己不是那种人,只好打算搬家。他不想离开永宁村,他生长在这里四十多年了。可附近全是高楼,再没便宜的简易房,也就是说再也找不到二三百的房子,只好在阳光小区里找,一楼二楼找不来。刚好拾得的房客小张出事,小王也不住了,拾得的房子突然空了下来。拾得的房子对他们来说,楼层高,房租高——院子里这个面积,一个月涨到五百多了。拾得说,何满,咱俩谁跟谁,你要住,五百。何满还是觉得有点住不起。齐丽娜说,去住吧,拾得那房挺好的,就是高点,每天咱俩扶着她慢慢上下楼,还是个锻炼。别为钱操心,人活一世,钱不重要,人重要。齐丽娜给他透露,这几年她是攒了些钱的。她父母已经去世,她当年离婚时也没孩子,一个人离开家乡,漂在这里。如今这世上除了何满夫妻,再没有她可牵挂的人了。为了跟何满在一起,她愿意伺候这个女人一辈子,也感念她当初对她的好,对她与何满睁只眼闭只眼。何满也只好听她的。
慢慢的永宁村人不再好奇于他们晚上咋睡觉的问题,这世上每人有每人的活法。看到齐丽娜的身影,坐着闲聊的人若有所思,吵架骂仗的人停歇下来。齐丽娜是一阵细雨微风,轻轻拂过。那些骂过婆婆的女人,跟婆婆分家另过的女人,见到婆婆像见到仇人的女人,突然有一天在婆婆路过身边时,出人意料地喊一声,妈,做啥去呀?我包的饺子,你来吃吧。
钱家湾所有的墙上,几乎一夜之间,写满了“拆”字,无一例外地画了大大的圈。远离市中心的浐河边钱家湾,几年来被城市觊觎已久,城市那无处不在的触角摇摇晃晃飘飘忽忽一点点伸向这里。现在她摸着她了,抓住她了,就要吸附她。拾得看着那些大圈圈,还是不解,谁发明这样写呢?为什么非得画个大圆圈呢?
拾得向东走,找房子。
难道,我就这样一步步被向东赶吗?直到有一天,被赶到白鹿原上,流放到灞上,住到临潼不成?
骑着自行车,向东走,一路打听。拾得庆幸他当年没有把房子卖给教师夫妻,现在他这房,值十来万了。也就是说,在这座城市城墙根下有一套属于他宁拾得的房子。人在房在,只要我活着,这房我绝不卖,当然我也绝不住。
灞河边的村子,真真正正的农村。房租每间八十,他租了两间。孩子成了大小伙子,再不能跟他们挤在一间里了。他就要中考,没办法转学,给买个旧自行车,来回骑车上下学。
拾得的财产不多,不值得花钱叫搬家车,回永宁村借个三轮车,来回跑几趟,自己把家搬到灞河边一个村子里。
离老家永宁村更远了,离城墙更远了。
夜晚来临,向着白鹿原缓缓过渡的高高灞河边安静黑暗的村子里,西望处,灯火通明的西安城盛大璀璨,千年荣辱升腾绽放,不屈不挠地拓展光华,熟烂灼热得像要燃烧像要爆裂。夜深时,拾得仿佛能听到,她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
骑车差不多快两个小时。年龄大了,不像前几年,骑着车子猛跑。现在路上汽车又多,郊外的拉土车,按趟挣钱,疯子一样狂奔,出事故轧死人是常事,得躲着点,小心着点。
且慢慢骑着,反正也没事。永宁村没有人等着他去相会,没有事等着他去处理。拾得只是一个劲想着,要回去,回去……
原载《芳草》2011年第6期
原刊责编 王少兵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周瑄璞,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人丁》《夏日残梦》《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爱情》,在《天津文学》《青年文学》《十月》《作家》《芳草》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部分小说被转载和收入年选。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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