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个一边依着方山一边靠着清江河的县城,逗留了好几天。这里的棋手不少,陈晓冬与第一位棋手对局时,布局结束他就觉得盘面亏了,一直到官子阶段,他才费劲扳回来。后来约来与他手谈的棋手,也都有着一种轻灵的棋路。一个地方下棋的人,互相影响,有着相近的走法,这是陈晓冬能理解的。对这种走法他开头是有点不知所措,慢慢熟悉了,能看清棋局了,这里的棋手并不具太深的算路,他只要使出贴身缠打的搏杀战术,总能占优取胜。陈晓冬想到,这种走法是不是缺少的就是后续力量。一旦熟悉了这种走法,在后来的对局中,他便比较轻松地战胜对手,每盘都能吃对手的大龙。于是很少再有人来和他下棋了。原来说好了来的,也没有来。
陈晓冬准备走了。那个接待他的朋友,叫小陆,在县文化馆里做事,把他约到临河的楼上来。一登上这座楼,陈晓冬眼睛一亮,没想到,小县会有这样一幢楼,楼是古色古香的,临着城郊开阔的河面。登临一望,一条宽河从楼脚下弯曲过去,方山就在河之尽处,仿佛浮在远远的河面上,陈晓冬感觉心胸也开阔起来。他绕着楼转了一圈,把栏杆拍遍。木栏杆已是年久,蜕了油漆的外层显出来经久风雨的粗纹,有一种说不清的意味含在里面。
陈晓冬觉得自己看完这里真的该去了,没有什么可惜了。
转身之时,便见着了小陆。不知什么时候,他站在了他的身边。
“这里好吗?”
“好。”
“就是让你好好看看的。……我早来了。”
“你早该让我看这座楼了。”
“一直约着棋局。你不是很想下棋么?”
“下棋?这里的棋可没有楼好。”
陈晓冬的话说得直白,但小陆不以为忤,似乎并没有意识到。
“有些好的,还是应该留在后面,让人有点儿回味。”
“还有什么好地方吗?”
小陆却转了话题说:“你不想再在这里下棋了吗?”
陈晓冬想说什么没说,对着这个热情的朋友,他难得地收了口。陈晓冬四处漂泊的起因,便是在下放的农场,口太直快,与人发生争执,便用砖拍破了对方的脑袋,于是离开了农场,不想再回去。漂泊久了,懂了些人情世故,自然有了些忍耐力。
小陆移眼看着河水,这一注视透现出一种苍茫的神情,突然陈晓冬觉得小陆并不像他原先感觉的一直生活在简单中,很多的人与事往往在不经意中表露出本质。
小陆头没动地问:“这里有一个棋手,只是不在县城,你想不想和他去对一局?”
“在乡下?乡下会有好棋手?”
“是的,在乡下,就在这条河的那一头……”
河在远远处没有尽头,在无尽头处跳闪着金红色的光。
两人在靠着栏杆边的桌前坐下,要了两杯茶,一边喝着,小陆便向陈晓冬道出了这位叫鲁秋然的棋手。
这是一位老人,运动之前就下放到了县城。他喜欢下棋,与人的交往就是下棋,县城里的棋手受的就是他的棋风影响。运动当中,他又主动要求下放到了乡村。那个生产大队临河,有着一个小岛,小岛上种的西瓜瓤特别红,也特别甜。鲁秋然又主动要求去小岛上看瓜,他是下放干部有工资,不要队里工分,队干部本来就找不到愿意生活在岛上的人,自然乐见其成。鲁秋然上了岛就不想离开了,不是瓜期也住在了岛上。岛上原有一个看瓜茅棚,鲁秋然便一年四季住在那里。生产大队并不放松对他的监管,有重大文件传达时,便把他接到村上去,他身体不好的时候,队干部便上岛去给他送点生活必需品,还有外面给他寄来的邮包。那些邮包都是城里供应而乡村紧俏的物品,队干部可以分到一点东西回来,有时是肥皂,有时是白糖,有时是干肉。
小陆告诉陈晓冬,听说鲁秋然已经病了一段时间了,又听说快死了,也不知到底情况如何,不知道还能不能下棋了。
走上被称作辣椒岛那个地方的时候,陈晓冬因眼前的情景有点儿激动。阳光使小岛的四周河面跳闪着红彤彤的光亮。正是在县城楼上看到的那片红光所在地,如红鲤般的红光都在这里汇集了,一刻间呈现着无可比拟的光耀,以至于整个岛都笼罩在这红光中,让人的眼中也燃烧着红色。
岛是狭长的,一路看着河面的红亮与岛中间大片植物的绿色。不可思议的是,色彩到了这里似乎都变得奇特,红也红得奇特,绿也绿得奇特。大红大绿之色相配正是色彩之忌,但在这里却显得鲜明,别具一格。大自然自有调和之法,都是艳色,却一点不俗。
陈晓冬一听小陆介绍的鲁秋然,就想来岛上看他。想象着他是一个经历复杂的棋人,自我放逐到小岛上。听说他快要死了,谁也都不来看他,有的怕沾上什么,有的怕给他再添什么麻烦,陈晓冬却很想见识一下。
到了小岛,陈晓冬看着岛上的景致,感觉鲁秋然是个不同一般的文化人,他的身上肯定有着传奇色彩,陈晓冬对传奇本不感兴趣,在漂泊期间,他看多了社会上附众的平庸,对人生有着一种失望。但他的内心里还是有着传奇的欲望的。走前一段路,陈晓冬看到有竹竿搭起的丝瓜架,想象鲁秋然在这里荷锄而耕,别有一种人生的风味,也许来小岛早就在他的选择中。
看到那孤独的茅棚了,掩映在一片竹林间,棚顶矮矮,檐头垂挂下来,须低下头来去推门,一扇薄柴门本来就半开着,门响很大,却没有一点回应。
陈晓冬立刻觉得自己刚才想象得奇怪了,现实应该是在一个矮茅棚里躺着的一个将死的干瘦老头。他是来找人下棋的,找老人来下棋的感觉也很奇怪。可他还是来了,他恍惚觉得他人生将来的路,会与这个老人有什么关系,会与这块红土地有什么关系。他奇怪自己会有这种莫名的感觉。也许人到了一片孤独的地方,在人的内心里都会生出一种人生末路的感觉吧。
在棚里站了一会,眼睛适应了矮茅棚的阴暗,慢慢地能看清棚里那习惯的乡村摆设,靠着架着的农家锄把与农具,墙上挂着草帽与塑料薄雨披,正中搁着一张只有木腿支着木板的桌子,一切显得简陋,只是看上去还显干净,没有老男人孤独生活的杂乱。
嗅着有一点微热的泥土与青草气息。
陈晓冬站直了腰,问了一声:“有人吗?”没有见动静,便回转身来把门来回拉了两下,门发着刺耳的摩擦声。
想这里面自然没有人了。是不是这位鲁秋然已经不在了。
这时棚角处“呀”了一声,响处透出一片亮来。那里还有一扇小门,从门后低头出来了一个老人,站在那片光亮中。一眼看去,老人虽然瘦,但稳稳地站着,从脸上看,气色还好,在光亮中似乎还映着一点红润,一点不像小陆介绍的到了生命末路的光景。
老人静静地望着陈晓冬。
“我找你来下棋的。”陈晓冬也不作太多的说明,诸如自己从哪里来,为什么来,谁介绍来。他觉得没有必要。
老人点点头。他的眼光落在陈晓冬的背包上,像是能看清那里面放着的两个棋盒,似乎也觉得不用问他从哪里来,谁介绍来。
陈晓冬看了看桌子,找寻一个能铺棋盘的地方。看久了,屋里的光线还是能看清东西的。陈晓冬并不在乎这些,因为他曾在一个列车的角落里,与一个棋迷在暗中下棋,全凭列车外不时闪过的一点亮落子。有时要用手摸一摸对方落的子,确定到底在哪一个点位上。
老人侧了一点身子,明显是让陈晓冬进那个门去。陈晓冬走过去,见门口立着一张形似屏风的竹片,一转身,发现里面还是一个屋子,依然布置简单,却显古朴。一张躺椅,一张茶几,两张小椅,都是竹做的。屋角有一张床,铺着床单,从床脚看,也是竹床。进得门来,顿觉屋里亮开了,抬头望,顶上有很大一块玻璃天窗。
玻璃上伸着几根绿草茎,那是茅棚顶上生长着的,居然还开了一两朵黄黄的花。
玻璃天窗下面便是那张躺椅。躺在那张躺椅上,会看到青天还有白云。陈晓冬在茶几对面坐下来。他弄不清这位老人究竟下棋下得怎么样,似乎这个屋子里连一盘棋都没有。
老人的眼皮已经下挂,眼白发着黄浊,但眸子中却显有一股气,一种很饱满的神气。
陈晓冬立刻生出了一种对局感。老人的气脉是沉静的,陈晓冬知道遇上强手了。有时候,只要在桌前坐下相对一眼,陈晓冬便知道对手到底有多强,这当然是他一种不确定的预感。他需要鼓动自己的精气神,不能气馁了。
陈晓冬铺开棋盘,还用手把塑料棋盘蜷起的角抹抹平整。老人垂下头来,看着这张淡蓝色的盘,仿佛是在记忆着十九道线的位置。老人在这个小岛上,能有对手来对局?长期不对局,老人的棋到底能下成什么样了?陈晓冬相信棋感是要在不间断地下棋当中得到的。只要有一段时间不下棋,棋感就很难恢复。
陈晓冬显得随便地说:“这里有人与你下棋吗?”
他走访各地,找人下棋,也想通过棋了解人。棋如人,往往棋粗人粗,棋细人细。但有时候看上去很粗很直的人,细棋上一着不让。而有时候看上去很文雅的人,走出来的棋很冲的。
老人似乎进入了状态就不说话了,只是用手指指棋,仿佛在说,还是手谈吧。
陈晓冬感觉有一股气升上来,不服下手,抓出棋来让老人猜先。
老人依然是一根手指动了动。
陈晓冬抓的是单数,便执黑先行。他在小目上放下一子,抬头看老人,还想说什么,发现老人只顾盯着棋盘,仿佛入定似的,什么也不会理睬了。
布局三十几手,陈晓冬真正感受到老头的棋路了。原先县城里的那些棋手展示过他的棋路,但只是皮毛而已。老人的棋势高出不止一层,这个看上去瘦弱的老头下得极有生气。开始陈晓冬还想自行其路,但他怎么也脱不了老人奇特的招数。
一般开局双方都走定式,似乎最高段位与一般棋手都是一样。然而老人对付所有定式都按着他的走法,没有拆,没有跳,他喜欢飞出去,上扬的飞。
陈晓冬思考了一下,发现老人的棋虽然因飞显得有些空,但似乎都有后着。他不敢贸然打入,以免吃亏了翻不过来。
这样又走了十几手,陈晓冬只有进攻了。老人的行棋速度太快了,这样走下去陈晓冬肯定空上要吃亏。一旦攻入,接下去考验人的便是战斗力量。行棋的路子还是要靠行棋的力量来做后盾。陈晓冬不清楚老人的精力能不能抗得住。
这时外面的门又响了一下。按说进入了下棋的状态中是不会在意周围的声音的。陈晓冬在火车上下棋,车厢中的嘈杂声都影响不了他。只是在这小岛上,周围太安静了,声音显得特别地响。陈晓冬转过身来看了看,没见人进来,慢慢地外间有收拾的动静,那声音是很轻微的。老人还是眼盯着棋盘,仿佛一点没有注意到。老人的耳朵是不是有点背?
那声音一直牵着陈晓冬,让他无法想好进攻的步数,老是落不下子来,他很想去外面看一看到底是什么动静。终于,有人进里屋了。陈晓冬看到那是一个年龄大的女人,也是瘦高个子。一眼看去,女人的脸上有一种朦胧的美。一旦走近,发现女人毕竟是老了,脸上皱纹不少。他想这也许是女主人,可小陆没提到老人有妻子啊。
陈晓冬觉得自己应该想到这里不可能只老人一个人住,这里屋看上去很干净,老人的衣服也是干干净净的。这一切,连同岛上的种植都与这女人的存在有关。
老女人根本没有在意陈晓冬,她的眼光直对着老头。
陈晓冬礼貌地想站起来。只见老人依然对着棋盘,根本没朝进屋的女人看一眼,也没向陈晓冬介绍她,只顾朝陈晓冬手指朝下点点。
那意思是下棋。
老女人走到右角,推开了又一扇门。那里还隔着一个小房间。老女人进入那里面,便一点声音都没有了。陈晓冬心静下来,鼓得满满的,他投子往白棋空中去,寻求战斗。
然而一旦黑子投入进去,老人的白棋便包围过来,不是直接接触,而是远远地围着。陈晓冬争着想出头,然而老人突然又一步:飞!而且是朝天一飞。
这一步飞,像是罩着攻入的黑棋,但还是留着了空隙,陈晓冬犹豫起来:他到底如何争出去?争高了会被切断后路,争低了又无法脱身。陈晓冬清楚没有把握的招数,往往都是败棋的起始,希望只是寄托在别人的错处或低级水平上。他只有苦思着,觉得老人下棋的水平确实比他高,还不止高一点。从一开始老人便掌握着局面。陈晓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景,他还是想挣扎出这飞的阴影。
陈晓冬想了半天还没下子。老人突然咳了一声,于是喘起来。老人使劲地压抑着,后来还是喘出声来。陈晓冬开始感觉还沉在棋里,那里屋的老女人很快地走出来了。陈晓冬才发现老人已躺在了躺椅上。老女人端着碗在给他喂药,喂一种绿汁水,似乎是岛上生长的植物的新鲜绿叶水。老女人的另外一只手在抚着老人的胸。她做事的时候动作麻利,但很静。
看来棋无法再下了,陈晓冬把手里的棋子放回棋盒里。
老人喘了一会儿,胸口渐渐平伏下来,见陈晓冬望着他,老人摇摇手,意思是自己不要紧。
老人侧着头去看棋盘。
陈晓冬说:“我突不破你的棋势。……我还是头一次遇上棋力这么强的。特别的你还是一个……”
陈晓冬没说下去,那意思是很明显的:你还是身体这么弱的一个老人。下棋的人都知道下棋时精力很重要。
老人一笑。他笑的时候,满脸皱纹都团在一处,似乎他难得笑了,却忍不住笑。
“小同志,你还算是个识货的……你的话,很少听到了。你是可以谈得来的,我就谈一点给你听听。这些年我都没下过棋,这里连一副棋都没有,但我没有放下棋。人生有许多的事,并不一定要用手去做。说实在的,我这些年反而是沉在棋里了。真正的棋盘是在心中,就是对着眼前的棋盘下一步棋,但你心中要展开多少步棋?心里要有棋,可这心里的棋,又不全在心里。……小同志,你感觉到没有,你下棋的时候,就没有了你,有一种力量要把你拉到棋盘上,你只能顺着这股力量。你也就失去了你,你只能按别人走的路子走,你只会以为那才是正招,下棋都按习惯的路子走,棋剩下的只是计较,是盘算,是等人犯错,那还有什么意思?
“下棋需要有自我,要确立自我,你就必须要有自己的力量。根本要让你的心满起来。心窄,力量便弱,所看到的局部也窄。围棋是文化,靠的是心里要饱满。那里面要有历史,要有哲学,要有政治,要有一整个社会。
“小同志啊,你是会下棋,但你要真正懂下棋,你就要去学,就要去接受,所有的知识,再加上苦难,都要盛放到心里,一点一点地把心积满,你的棋就有力量了。
“哈哈,可又有谁有我这样多的文化,又有谁能有我这样多的经历,又有谁能够有我这样多的苦难,我的心里积满了,在棋上表露出来,就是一种力量,不表露出来都不行!外在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我的心是满的,是充实的。……棋最没有功利,只有棋,不认你外在的权势,不认你外在的浅薄,不认你外在的标志,不认你外在的虚妄,不认你外在的疯狂,谁又能在棋盘上与我一争高下……”
老人正说着,突然他停下口来。他停下来的时候,陈晓冬便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动静在门的外面,很快,又听到门一下子被推开的很大的声音。
“老头人呢,没死吧。”
老头神态一变,脸上变得苍白,仿佛一下血都流失了。老女人想出去,但被老人一把拉着了。老人挣扎着,让老女人扶着他站起来,往外屋去。
陈晓冬想跟着起来,但老人用手往下按按,让他别动。陈晓冬能想到老人的意思,是不希望让人知道有外人在。老人是被放逐在这里的,外人来看他只会给他添上麻烦。
外面有敲桌子的声音。老人一站到门外,便说:“是杨队长啊,你怎么有空到小岛上来了。”老人的声音带着了一点虚脱,又含着了一点逢迎。
杨队长说:“就来看看你。说你不行了,你还不错么……。你是我们监管的,对你我们要看好管好,不能你死了我们都不知道。”
“我啊,长不了了。我就是死也忘不了队里对我的关心。”
老人朝老女人摆摆手,老女人似乎领会他每一个动作,便去拿了一包飞马牌烟来。包已拆了封,看来是专门用来招待队里来人的。
老人是不抽烟的,也没拿烟出来让一下远来的客人陈晓冬。
“你都拿去吧。拿去。”
杨队长很难得抽到这样的烟。在里屋的陈晓冬都能感受到他点烟抽烟的迫切,与深深吸烟的声息。
吸着烟的杨队长口吻柔和多了。“你还是要好好养着。有什么要求,可以向队里提出来。你归我们监管,我们还是要负责任的。虽然你是敌我矛盾,但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政策是改造你的思想,而不是消灭你的肉体。”
老人点头说:“是……是……”
杨队长就走了,出了门,嘴里哼着了一句小调。看完这个被监管者,自有一种施教者的快乐。
老人回到竹躺椅上,再次躺下来,重重地喘了口气,眼依然看着棋盘,但眼光是散开的。他的精神仿佛在刚才一刻之中都散尽了。陈晓冬站起身来,准备走了。这时老人无神地看向他,仿佛一时不认识他是谁,又是为什么来这里。
陈晓冬回到县城,晚上躺倒床上,脑中开始复盘。他走的时候没有收小岛上的那盘棋,他想老人在小岛上应该有一副棋,再说那盘棋并没有走完。那只是一盘刚走入中盘的棋,他并不认输。许多棋局比这更不如的棋,就是一开头被吃了好几个子,他都有翻盘的历史。岛上的这盘棋很难说他亏了多少,他只是没有想好如何突破老人的棋势。他应该能想出方法来,他应该有这个力量,他还年轻,有的就是力量。
复盘一直到半夜,他似乎要睡了,突然脑中跳出了一招。这棋上的一招通常要联着一串的棋步,十多步,几十步,甚至有对整个盘面的反应。而是对整个老头风格的突破,应对之法。
他精神恢复了,继续在脑中进行着棋局,脑中的棋局似乎比看着盘还要清晰。老人在岛上,也是在脑中下棋吧。陈晓冬越想越清楚,对老人的棋路有了一种整体了解。虽然他无法确定便能占优,但还是能够应对下去的。
清晨陈晓冬就起了身,在街头小铺子里吃了一点小吃,又动身去辣椒岛。
这一次一上小岛,陈晓冬很快就找到了那幢茅棚。推开门的时候,发现里屋的门也开着。陈晓冬径直走进里屋,没看到老头,只有老女人在。老女人正在竹躺椅边往一个包裹收拾东西,抬起头来看着他。
这次看到陈晓冬,老女人眼中有着一点温暖的感觉。
“你是来找他的么?他昨天发病,已经被送到县医院里去了。”老女人平静地说。
“你没去?”
陈晓冬突然觉得自己的问话奇怪,他实在不知她是老人的什么人。如果是老人妻子的话,她不会听任丈夫进医院而不跟去的。
“他们用船送他,抬他的人说小船上坐不下我。我想也是。他已经闭眼,没有知觉了,用不着我跟着了。”
“你是说,他不行了……”
“是啊,早些日子就不行了。昨天你看到的他,正好是回光返照吧。”
陈晓冬对老人的身体状况并没有感到奇怪,他奇怪的是面前的老女人。老女人的声调是平静的,似乎早就做好了这一切的准备。不知她已经跟了老人多长时间?听她的说话应该是有文化的,因为她说了“回光返照”这个词。
陈晓冬低下头来,看到那盘棋还在竹茶几上摆着,一动没动。陈晓冬还是有点不相信,老人在生命最后的一盘棋上还能表现出那样的力量来。他只是摇着头。
老女人说:“没错的。这是他最后一盘棋,我让它摆着。他很遗憾没有下完。”
陈晓冬说:“是啊,没下完。他下得好,我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棋手。……真是可惜,我已想到了能破解他的棋,没想到……”
陈晓冬说着这句话,发现自己说错了,也许老人已经不在了,他还这样说着棋。然而,老女人眼光还是平静的,一点没有责备的意思。
“你能破解吗?你走走看。他留下了一步应对的棋。”
陈晓冬觉得更奇怪了,老人能够知道他想到的下一步棋?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又看了看老女人,老女人正在把一件衣服抖开来,又叠整齐。
陈晓冬拈出一个黑子来,朝另一个方向飞了一步。这是他反复复盘中想好的,他以为这是对付老人最坚实的办法,对付他的飞也用飞的方法。如果老人来断的话,他就借那外面一子拓开局面。而里面的黑棋就是再封一手也是能够做活的。
老女人朝棋盘看了一眼,随手拿起一个白棋来,朝棋盘上放去。这一放陈晓冬就觉得好笑了:那手白棋放在了棋盘的底线上。从棋理上来看底线不到最后官子是不下棋的。因为这一步棋没有目数,几乎是废棋。一般不会下棋的才会摆在那儿,略微懂一点棋的人都不会放。陈晓冬想站起来,不再下下去了。但他再仔细看一看,发现那手棋在这当口,正好把两边的单薄的白棋连了起来,而把三线上的一块黑棋整个地浮起来了,根本无法做活。
飞,老女人放的这一步白棋,也是一个飞,一个大飞,一个向下的大飞。
陈晓冬把白棋连上,出头而去。老女人随手又在那边四线上飞了一手,似乎完全脱离了这里的战场,却把黑棋要前行的路预先挡上了,并且占了很大的目数。这两手棋一下,陈晓冬发现她真正是懂棋的。那底线一手看起来是一步废棋,却争到了后面有着大目数的棋,也许真的是老人留下了招数。陈晓冬这时开始认真起来,他一步步走得实在,争取打开局面。而老女人似乎没有棋路,东一手西一手的,陈晓冬想与她交战,而在一个片区中,纠缠了十几子后,他运用了完全的算路,但一点没有占到便宜,却发现白棋走得更厚了。昨天与老人下棋,白棋赚的只是势,今天老女人已经完成了实在的空。棋差一着缚手缚脚啊,他走的似乎根本不是对手的棋。
陈晓冬抬起头来看着老女人。老女人本来还在收拾东西,此时手停下来,正等着他下棋。她的眼中完全是一种棋手的沉着眼光,那眼光在盘面上铺撒开来。
她平静的神情,使她的皱纹显得淡了。她虽然老了,陈晓冬又一次想到她年轻的时候肯定是很美的。许多女人到了年老后就完全变化了,而她的老只显示在皱纹上。她的身姿与脸型还是美的,特别对着棋盘,有一种特殊的色彩。
又走了几手,盘面的距离越来越大,陈晓冬觉得只有投子了。他还从来没有这样输法的。她不可能走的是老人留下来的棋,她是走着自己的棋。如果老人可能留下开始的第一步棋的话,那么后来的棋不可能为老人预测到,除非他是神仙。而且陈晓冬能感觉到,她的棋与老人根本不是一种棋路,她似乎是随意的,眼前她还站着,她的手边还有在行棋中收拾好的两个包袱。
陈晓冬把棋轻轻地放在了盘上,老女人低下头去把包袱两个扎在了一起,那神情似乎只是帮老人把棋摆完了。
陈晓冬站起身来,低头垂手说:“你能帮我复一下盘吗?”
老女人轻轻地摇了摇头。她的眼中流动着平静悠长的光,她的神情又不像在拒绝。
陈晓冬说:“你棋下得好,我觉得你比……他下得还好,请你指点我一下吧。你肯定读过很多书,你肯定经历过很多事,你和他一起,应该和他下过很多盘棋。他的路子还是固定的,而你是棋无定法……”
陈晓冬说得很激动,老女人摇摇头看着他,多少被他打动了,便说:“我没和他下过棋,我只是看他下棋。岛上没有棋,他总是对着我说棋,只是他说我听。他身边只有我一个人啊。”
陈晓冬拉着老女人坐下来,像对着师傅一样听她说话。老女人似乎很长时间没有和人对着面聊天了,说的话不清不楚的。老女人说她没读多少书,读过的书也都忘了。
“我来和你说一个古代故事吧,也忘掉了在哪本书上看到的了。”
老女人抬起头来,似乎在想着不知什么年代的事了:“有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棋士,有一次来到一座山里,与一个老媪下了一盘棋。棋士输给了老媪。”
陈晓冬听过呕血谱的故事,相传北宋围棋国手刘仲甫,奉饶天下先,却在骊山与一乡下老媪对弈一百二十着,被杀得大败,登时呕血数升。
接下去,老女人说的是陈晓冬没有听说的了。老女人说,当时棋士求教老媪棋艺。老媪朝屋角一伸手,让棋士把那边的一张凳子端过来。棋士向屋角走了几步,看到前面有着一摊水,再走近时,发现那竟是一汪很深的水塘,上面只有着一块石头。棋士想踩着石头过去,看起来石头是平整的,但一踩上去才发现石头是歪的。棋士身子一歪就朝深水中倒下去了。倒到底又发现是倒在一块干地上,眼前根本没有水,只有一块斜歪的石头,只是刚才映着水,让人有平整的错觉。
那个老媪对棋士说:“你在棋上懂得很多,就会生出智障来,最大的智障,就是你心里的‘我’的感觉,棋是两个人对手的,你一有成见就容易为人所乘。你要把智障排除掉,要把心里的东西都清空了。但那里又不是绝对的空,那里是有的,是‘有’圆融了成一个‘空’,而那‘空’又在对局中化成了‘有’,这样的‘有’好像没有立足之处,但处处都能立足了。”
陈晓冬听得清楚又有点糊涂,看来老女人还是不习惯说话,口齿不清楚,表达得也不清楚,有时会停下来想一想怎么说。说完了,她就自去收拾了。
陈晓冬向老女人告别,老女人让他把棋带走,说这里不需要棋。陈晓冬便背着棋包独自走了。
离开了辣椒岛,船划开一段水面,见岛的四周红亮形成着一圈光晕。陈晓冬想那也许正是他视觉的错觉呢,可这错觉竟是那么美。
回到县城,陈晓冬去见小陆。小陆见面就告诉陈晓冬:鲁秋然送到县医院时已死了。
陈晓冬对小陆说到了老女人。小陆听说老女人会下棋很惊讶,那神情似乎陈晓冬说的是天方夜谭。后来小陆想起来说,是有这么个老女人,但绝对不是鲁秋然的妻子,她是跟着鲁秋然来的,似乎是他家的一个老用人。这个鲁秋然原来很有钱的。
小陆又补充了一句:这个女人听说年轻时是专门供文化人消遣的艺伎,时间长了,也许会跟着识一些字,下一点棋吧。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陆这么总结说。
多少年以后,社会有了很大变化,棋赛也恢复了,陈晓冬在各种棋赛中得到了各种名次,成了一个专业棋手。经历与对局,让他的心不断地充盈着,他见着的类似鲁秋然的怪招多了,也都能应付了。他在棋界已是很有名气了,然而在他的心里总还有着一个老女人的身影。下完一盘棋,他便会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心中的东西排出去。那个圆融成一个空的境界,似乎总在远远处,只见其影难见其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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