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永年在村口田青松家屋檐下避雨。
田青松在屋里说:“进来吧。”
田永年说:“不用,马上就走。”
田青松穿着蓑衣,嘴里说:“这雨一时停不了……只有做场上的活了。”
田永年仰头看看天空,云色好像亮了一点,但雨点还是啪啪的,打着田永年身前的土,把泥浆溅到他裤管上来。田永年裤腿的下半截先是印着点点黑色斑点,很快就泥成一片了。
田永年本也是爱干净的,在大城市生活的时候,外出遇雨,便是小雨也会立刻避到街边的商店里去,非得雨全停了,才会走出去。衣服上沾一点脏,便会换下来洗。只是做知青到了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天天滚过来,人也就是一种适应动物,现在眼看着泥浆满腿,也都由着它了。
田永年到农村已有八年了。田永年是从海城投亲插队回江南农村老家的知青,说投亲,其实已无直系亲属,只是父母想让他离海城近一点。
投亲插队,虽说能避开去云南、黑龙江等遥远省份,但去国家安排的知青点是集体生活,而田永年则是独自来到陌生的乡村,干从没干过的农活,烧从没烧过的柴灶,做从没做过的饭菜,过从没过过的生活,艰苦寂寞可想而知。
说城里下放的知青苦,土生土长的农村青年会问:农村是苦,你们才苦了几天,我们不是得一直苦着吗?
农村青年因为生下来就那样生活,习惯也就自然适应了。城市知青突然下放到乡村,生活产生了反差。反差所引起的痛苦是实在的,人的感觉都有相对性。
所有最简单的农活对田永年来说,都是那么困难。同样的担子,在比他还小的农村青年肩上,他们挑着还唱着,田永年的脚下却仿佛搓着索,摇摇晃晃,抖抖忽忽。同样一把秧,在他们指间插下去,是直直的,簇簇的,在他手中插下去,便是歪歪的,散散的。在那个环境里,田永年一度感觉自己简直是无用之人。
八年了,田永年对农村还是有某种无法适应的感觉,对这种感觉他是无可奈何的。
雨略微小了点,田永年便走进雨里,踩着泥泞往自家屋里去。这一路,要走半个村子,再拐一个弯。他的屋子在村后,门口是一小片桑树田,还有一湾小水塘。
雨天不必换洗衣裤,再污再脏都穿到田里去,做农活没有不脏的,田永年在这八年中也已习惯穿脏衣服了。只是眼下他进屋就脱掉身上所有衣服,换了一套难得穿的整齐衣服,并穿上淡蓝色塑料雨衣,再出门往镇街上去。
村子靠着田镇。说是镇,乃是一种奇怪的历史遗留。现在的乡与镇平级。在田永年插队的年月里乡还称公社,可田永年去的田镇并非是公社所在地,而是归属两个生产大队。那时县以下的小镇不过是一条街,县城一般也就是一条长街。
田镇的街很短,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慢走也就三五分钟的路。街的一头有个小医院,另一头靠近水运码头的是粮站。小街两边开着几爿门面店,有供销社代销点、茶馆、裁缝店、澡堂,还有一家猪肉铺子。
街上的石板路,多有破裂,雨天的石板裂隙处,一脚踩下去便冒出水来。街面上看不到人。镇街上有几个拿固定薪水的,虽然工资不高,但说话口气显得不同。镇街上不光住着拿工资的人家,也有田永年的同队人住着,出猪粪的时候就从街上走,街面上常常残留着点点粪迹。
田永年一直走到街那一头,走进了粮站。一般农民一年中只有交粮时来粮站一两次。田永年来得多,他有城里父母寄来的粮票,可以到这里来买米买面,也就与粮站的人熟了。
粮站前面很大一个场,粮站的房子砌得也高。此时的农村,在粮站工作的人显得有身份,民以食为天,稻子、麦子、米、糠、面、麸皮、山芋、黄豆哪样不是紧俏物资?
粮站的人在打百分,看到田永年说,“买米么?等等。”
田永年说:“我不买米。”自顾自往里走。粮站里面隔着一个场院是一排四门办公平房,场院里溢着一点湿稻湿壳湿草微微的霉味。
办公室里坐着一个人,叼着香烟在看报。他抬头看看田永年,嘴里说:“又是来打电话找小李?”
田永年从口袋里掏出大前门烟来,递过去一支。田永年不抽烟,但每次海城探亲回来都带两条烟备着送人。乡村里只要有烟,办事就方便了。
他看一眼烟,拿起话筒,要了皇林粮站。内线电话通得快,那边回说,小李在粮站,只是刚才雨一停他就去镇街了。
田永年出了粮站,就在码头上了船,到皇林去。
皇林是个区。这也是县里特有编制,在县与公社之间多了一个区,也就是片区。
田永年还是头一次去皇林。他与皇林粮站的李良应该算是棋友,但连见也没见过,自然也没有下过一次棋。
田永年下乡的后两年,多少熟悉了农活,招工的盼头也冷淡下来,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他干活的表现无法与农村人相比,上面又没有路子。似乎要扎根农村了,这是他无法想象也不愿去想的事。反正眼下城里总会寄一点钱与粮票来,他只有过一天算一天,上不上工都随意了。
有一次,也是个雨天,他到粮站买米,看到有人在下象棋,一块硬纸板衬着的纸棋盘上,摆着字迹都不清楚的木头棋子。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插了两句嘴。对面的人朝他白了一眼,他笑笑收住了口。被他支着的人见他懂棋,就让位于他。他一时技痒,坐上去杀了一盘,对手很快就败了。后来粮站一次次成了棋场,八村十里的棋手找来,都被他一一杀败了。有时他表演用盲棋来与对手下,这门棋艺让他在生活中有了一点信心。只是棋又不能当饭吃,乡村里没什么高手,棋罢随便聊天,有人说到皇林的小李是个好棋的,只是他下的是围棋,很少有人与他下。
田永年说:“下围棋么?我会下,我就喜欢围棋,会下围棋后就很少再下象棋了。”
田永年棋下得好,插队前在城里,也是北巷小王看得上的,经常参与北巷小王的约棋,与一个个好手下过。
于是田镇粮站有人打电话,让田永年与李良通话。他们通过几次话,也谈过一些与围棋有关的话题。
那一头的李良话不多,感觉不到他有棋迷的热情,只是静静中存着一种耐心。但他在放电话时常会说到:你什么时候来皇林,我们下一盘。
会棋的人就是想下棋。在海城时,田永年常常奔走很多站路,找人去杀一盘棋。
田永年上了船。船是一种小火轮,烧着煤,吼着“突突突”的声响。靠近码头的时候,叫声停下来,有船员在船舷边拿着竹篙撑着,很缓很慢地靠定了。上下船的人都从一块跳板上过,跳板不宽,踩上去有点软晃晃的,不少人是手提着肩担着的,跳板如何承受得了?上了船的人都急急地进舱寻一个座。舱内靠壁有一围钉实了的座椅,舱中间也有两条后背相靠的座椅,座椅都是长条木板。带着鸡、鸭、小猪等禽畜的都在船尾的进舱口坐。初坐下来,人声夹着禽畜声,闹闹哄哄的。船开动了,声音慢慢单调起来,船的“突突”声越发清晰了。从很低的窗望出去,一片水波连着岸边的田野,水轻轻拍岸,翻带着一些菜皮和纸等杂物。岸缓缓地退着,不时能见一间农舍,围着篱笆和几棵绿树。在土堤上偶有狗朝船吠着,也有两三个孩子停下手中玩的,朝船出神地望着。很多的时间就见水波一层层地朝远处涌过去,不住地涌动着,而背景却仿佛凝定了。一种人生飘浮同时又被窄窄地固定着的感觉一点点地渗进田永年心间。
这一路船行了一天。
船到皇林靠了码头,雨断断续续地下着,看天色近黄昏了。田永年特意带了那块在农村很少用的上海表,时间已是下午四点多。真怕李良下班,田永年直奔粮站去。
皇林粮站比较大,宽面门,营业场所还有轧粉做机制面的。
柜台里有一位半低着头在打算盘的人,把算盘打得啪啪噼噼的。他右手按着账本,左手似乎是随意打着,嘴唇微微地动,像是在念着什么。田永年走近了,他抬头看他一眼,又垂下去,自顾自打着。
田永年想等他停下来再问话,可是他的手一刻也不停,算盘珠子拨得上下翻滚。
田永年忍不住说了句:“我找李良。”
“找他做什么?”
“找他……下围棋。”
突然所有活动的算盘珠子一下子都停住了。
“你是……田镇的?”
田永年想到他就是李良了。李良依然坐着,神情似乎有着责怪的意味。田永年觉得自己此行有点冒昧了。
李良站起身来,显得个子高高,也许是高的原因,头有点朝前勾。
“走吧。”
李良带着田永年,往粮站外走。有粮站的人和他招呼,他只是用手朝后指指:“来了一个下棋的朋友。”
粮站里的人听到这话,朝田永年看看,他们的脸色平板,什么表示都没有。
李良并不在意,似乎还没到下班的时候,李良说走就走了。
走到街上,李良才转过身来,对田永年说:“你跟我到家里去吧。”没听田永年的回话,就带着他往前走。
一条街,很快就出了镇。
雨还在下,乡村的路泥烂得很,踩下去就陷入半鞋帮泥。田永年只顾跟着,也不知要走多少路,看前面李良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滑着,他的头依然朝前勾着,右臂横在腰前。
穿过一道阡陌,转到河堤边的草埂上,就见一条船在河里游动,那船上的人老远地招呼着李良,问他是不是回李村。李良说是,船家就把船停到岸边来,李良也不客气,领田永年上了船。
“来了下棋的?”船家微笑着看着田永年。
李良点点头。他似乎没有多话。
李村也有一个小镇街,李良就住在镇街上。李村的镇街比田镇还窄,就几家门面。
李良的家在镇街边,一座二层瓦楼。李良进了屋,田永年在门口蹲下身来,把鞋帮上的泥坨刮去。
里面的女人说:“这么早就回来了。”
“来人了,弄饭。”
“又是下棋的……”女人没说完,看到了门口的田永年,发现是认识的。女人娘家在田镇,也是姓田的,回娘家时在村上见过面的,也就对田永年招呼了一声,自去弄饭了。
李良带田永年来到楼上的一个房间,房间很小,靠窗放着一张床,床上搁着茶几似的一张小桌。李良脱鞋上床在小桌前盘腿坐下来。小桌上正摆着一副围棋,棋是常见的玻璃棋子。棋盘却是一块厚厚的木盘,刷了清漆,透显着木质的黄褐色,颇显古风。田永年也盘腿坐下来。
一坐到棋盘前,那种久违了的下棋感觉便浮上心来。
窗临河,雨打在清清的河面上,溅着一片片白水点。
李良对着棋盘,身子坐得直直的,正了正衣襟,搓搓手,仿佛做着仪式般。他的脸上似乎映着一点光亮。
“我先走啊。”李良说。
于是低下头去,从棋盒里用大拇指与食指捏起一颗黑子,轻轻地放在棋盘上,放正了,才离开了手指。
空盘的星位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颗黑子,有着一种庄严的味道。
田永年执白棋,走在了小目上。
窗外流进雨水的清新气息,融在小房间暖暖的空气中。田永年仿佛有一种梦境感,他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对子了。虽然他有时在乡村小屋里独自打谱摆子,那是在消磨岁月,乡村里的时间总像凝定了。
眼前的一切似是永恒的又悠悠地流动着。
棋局另一方是对手,却又有着一种人生共度的亲切感。这种感觉田永年原来是没有的。是因为对手李良的存在,还是因为他自己经过了多年贫乏单调的生活以后才有的感受?
还在布局之中,李良下每步棋都用拇指与食指捏着子往棋盘上放,像是小心地,又像是自己思有所定而感满意。他的身子一直坐得直直的,右肘没再弯到腰前。
李良有几颗黑子和田永年的白棋缠着,从气上看是不利了,再走负担愈重,他却一下子跳开了,只把这几个棋当弃子来对待,左一手右一手在外围作借用而形成外势。
这一来,田永年对李良的棋力有了新的理解,不可小觑,也把那几颗残子丢开,在外围拼力。两人一环一环套着取势取地。到紧张处,李良没有皱眉,像感受着痛快似的,眼睛发着亮,嘴里嘶嘶的……
李良的女人站在门口说了一声:“饭菜好了。”她的声音不大,只是通报一下,站了站又离开了。
李良捏子又在残子外围走了一步,仿佛那几颗残子是无限借用的意味。
这盘棋一直下到官子结束,都很难判断是谁胜了。数子下来,结果是田永年胜了一子,两目棋。
李良一直勾着的头抬起来,看着田永年。他的脸上没有输棋的神情,原来皮肤上青黄色褪去了,显着一点红亮。
田永年感有一种下棋的快乐,也许是长时间没下棋了,多少还有点心累。他想李良还会提出再下一盘。难得有人下棋,再加上输了一盘,两人的棋力又是相仿的,不会服气,总会想再赢回来。田永年等着李良提出来。
没想到李良长吁一声,站了起来,说:“吃饭吧。”
饭桌上,菜很丰富,有鱼有虾,还有一点肉。这时候的乡村,鱼虾便宜,靠在河边,自己都能捕捞。肉却是贵的,且价格不变。肉块带肥,那年月的肥肉最抢手。
李良伸手说:“拿点酒吧。”
女人有点迟疑,田永年马上说:“我不喝酒的。”
李良说:“就一杯。我也不是爱喝的,有朋自远方来,总要喝一杯。”女人拿来了酒,两人各倒了一杯,碰了碰杯。坐到饭桌前的李良才显得话多了一点。
女人因田永年是娘家地方人,多问了几句。问到田永年原是海城的,便说现在政策变了,海城的知青都在搞回城了。
田永年说,现在虽然回城松了,但还是要个名目。别人都在搞病退,借一点病开后门回城。可他检查身体,从来什么毛病都没有,他总不至于自己弄伤自己退回去吧,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女人说,政策是会变的,哪知道以后还会不会突然紧了,有路子还是要走一走。
田永年点点头,叹了一声,把一杯酒都倒进了肚里,顿时脸上有点热起来。想李良吃过饭肯定还会拉他下棋,头晕晕的可下不了棋。
吃完饭,李良又把田永年带进小房间,但没有再摆盘,只是和他靠窗坐着,说了一会儿话,说了一点有关棋的事,也随便地问了一下他的插队生活与回城的手续。后来就起身说:“你一天累了,睡吧。”
女人在小房间的床上铺了被褥,让田永年睡了。
田永年对着窗外的河景看了好大一会儿,躺下去后又复盘想着与李良的那盘棋,朦朦胧胧地睡着了。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屋里只见着女人,李良已经上班了。女人一边给田永年端早饭,一边嘴里说着。她让田永年在村上走走,安心地住两天。也不知是李良的留言还是女人自己的话。
中午的时候,李良回来了,告诉女人已经吃过饭了。女人说:“这么早回来,又不上班吗?”
李良没理女人,走进了小房间。田永年跟着进去,想他逃了班回来,自然是棋瘾上来了。
然而,坐到桌前,李良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医院的检查单,拍到田永年的面前,那上面写着“乙型肝炎”。李良伸手过来点点检查单上的名字,竟是“田永年”三字。
田永年愣住了,随即想到昨晚他说到没路子弄到诸如此类的证明。看来李良是上午赶去了县城,托关系弄来了这么一张检查单。
田永年盯着李良,他觉得说什么客气话都浅不达边。李良显然不是想听他嘴里说“谢”字的,便说:“我们……下棋吧。”
李良搓搓手,对着棋盘,立刻显出快乐的神态来。也不知是不是完成了这一件事,他的精神特别放松,棋下得十分顺手,依然弃子借用,很快形成大势。倒是田永年虽然一上午复旧谱摆了好几盘棋,但眼下心思不宁,想着李良这一去动用了怎么样的关系,才弄得这一张检查单;县里的知青办一关,会不会看出什么问题?想自己凭这一张证明是不是就能够回到海城去;海城接收户口会不会还有什么要求;别人能过去的,他能不能过得去。
田永年心里这么想着,棋就走得松了,居然李良借用的棋都逃脱了,而自己的棋势全破碎了。
李良把手中捏的棋子往棋盒里一丢,抬起头来说:“你不行了……下棋是要用心的,用心才能感到快乐,下棋时可以感受,下棋后可以回味。所以我一天只下一盘,下一盘是下棋,下两盘便是摆棋了。……你现在心思已不在棋上,这样下棋没意思了,看来我应该迟一点拿出检查单的。你还是走吧,去办你的事吧……今天下午还有一班船,到田镇靠晚了。”
田永年被李良说得有点脸红,想到自己确实不能集中心思下棋了,留在这里也是吃饭,更不会有心思玩了。
于是,田永年起身告辞。李良说他可以赶去上下午班,就领着田永年到了皇林镇,把他送上了船,朝他一招手就走了,竟没有听田永年说一句感谢的话。
田永年一回队里,当晚就开始办病退回城的事。生产队长抖着检查单说:“你有肝病?还从来没有觉得你是带病干活嘛。”田永年给生产队长点了一根烟,同时递过去城里寄来的所有的全国粮票。于是,拿到了生产队盖章的证明,田永年赶去管生产大队公章的会计家,他与大队会计原来关系就好,常在一起打牌。田永年送上一条烟,大队会计说:“大队的章就在我这里,说盖就盖了。单是我,本来也不该要你的烟,但你回城是喜事,这烟我来代你在书记和大队长那里请请吧。”
拿到盖了两个章的证明,田永年想,公社和县里都没有认识的人了,不知还会有什么难关,说不定要复查什么的,就难办了。但一关一关地过,就算没用也要试一下。没想到公社的章很好盖,江南农村本来就是田少人多,多走一个好一个。而县知青办的那位工作人员,看了看检查单,朝田永年的脸色看了看,摇头笑笑,也就盖了章。
海城正遇大批知青回城,派出所一旦拿到县里的户口迁移证,几乎没有仔细看田永年的检查单与农村四级证明,很快翻出当年知青下放的户口存根,于是,田永年又成了海城人。
总算回城了。父母惊奇地看着回家的儿子,听他讲到李良的事,都说亏得有这样通路子的人,实在要好好谢谢他的。
田永年重新成为大城市的人,按病退政策,他被分进了街道的小集体工厂。
借用了一张医院检查单,田永年走在了海城的大马路上,穿干净衣服,逛大商店。再也不用挑大粪了,再也不用为几分钱干一天了,再也不用被别人看成是无用的人了,再也不用考虑将来无可成家了,再也不用为一生的生存而恐慌了,再也不会去羡慕那些小镇工作人员的身份了,再也不会畏惧农村各级掌权者了。那一切都离他远远的。很快他脸上那种被乡村风吹成铜红的肤色转白了,他说的乡村方言土语也改回海城口音,只是吃饭时还会习惯地把一粒一粒的饭都划进嘴里。
田永年一时心满意足,觉得老天待他不薄。虽然小集体的奖金与福利保障少,但他毕竟有了固定工资。
有一阵他很想给李良寄手表等礼物,但他知道农村人讲实际,送的礼往往不合需要,会让人家觉得钱用得心疼。那么……寄钱吧,寄多少呢?寄多少都似乎不够,会让人家觉得那么点钱就把人打发了,也怕李良这个下棋的人认为俗了。
这么想着拖着,一天天地就过去了。后来,几乎所有知青都通过各种渠道回到了城里,再没路子的人都不例外。就是在乡下成家的知青也都有了城镇户口,安排进县镇工作了。他没在乡下结婚,早晚是会回海城的。这样一想,他对李良感谢的心就淡了,不常存于心了。慢慢地,他发现后来回城的知青都是正大光明,不用通路子就正式招了工,进了大集体工厂,还有进了国营单位的。比他拿更多的钱,有更大的福利医疗保障。城市人群的多层阶梯,进一步显现出来。田永年觉得也许他借用的那张检查单只是一个虚幻的路条,其实是依据政策,他才一路绿灯地进了城。
田永年已近三十,择偶已成他的最大需求。好不容易有人介绍给他一位姑娘,那姑娘不计较他的小集体单位,愿意与他处处看。虽然那姑娘长得不怎么样,家里兄妹多,负担不小,田永年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只想着能尽早成一个家。但突然那姑娘就和他断了,后来才听介绍人说,那姑娘了解到他是肝上有病退回城里的。有肝病啊,太让人臆怪了。
田永年没有想到,一张借用的检查单,成全他走上回城路,眼下竟又成了他人生之路的障碍。得乎失乎!
田永年再一次面临人生困境。他不再去想过去农村的一切,不再去想小集体单位的一切,他不甘心一直在城市的最底层,有一条路不用靠通路子,只要拼成绩,这就是高考。田永年努力起来,他的加倍努力有了结果,第二年他考上了大学。他完全跳上去了,国营单位的层次都已在他的脚下。他是一个国家干部了,况且这都是靠他自己的力量。
田永年不再在心里感念那张借用的检查单了。偶尔想到,便形成了一个带点幽默的意识:借用检查单病退到小集体的处境,让他有了发奋动力才考上大学,成了国家干部,真是奇怪的因果。
得乎失乎?
田永年在大学里认识了一位娇小玲珑的女同学,恋爱结婚了,毕业后他们都进了国家机关。
经过了这许多年,他总算有了自己的家,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当然也有了新的人生痛苦与烦恼,那是另一个层次的。
机关工作比较舒适。城里会下围棋的人多,常会约着下几盘,下棋费时,有了家庭的人,不免因此会和妻子发生一点摩擦,添出一些感叹。
逢到下棋时,偶尔会想到李良右肘弯在腰前,头微微低勾的样子。
也只是对棋友的一点特殊记忆。
岁月荏苒,人生匆匆,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机关里的人事变化很大,田永年到底不善借用人事关系权衡变化,还没到退休年龄,就从副处位置上退居二线了。虽然处室里还有田永年的办公桌,但他不用天天上班,去了也不多嘴。别人见了他,总说希望他支持,但他清楚这只是客气话,并没人把他当回事了。他也乐得打哈哈,图清闲。
他还是很知足的,都说他们这一代人最倒霉:六十年代饥肠,七十年代下放,八十年代过劳,九十年代下岗;而他是国家干部,有工资,有公积金,有公费医疗,有各种福利保障。
田永年渐渐要走进老人圈了,他的身体常会有一点不适,记忆也不是很好了,睡眠也不是很沉,老做一些稀薄的梦,梦里自己在城里生活,却突然意识到还是农村户口,怎么还有根在农村呢?待他醒转恍惚的一刹那,不知何是真何是梦。过去与眼前,一切皆如浮生。
眼见进入了信息时代,田永年更少去机关。妻子去儿子家带孙子了,田永年独自在家上网。上网主要是下棋,在网上随时能找到对手,不像过去需到处约人下棋。
网上的棋手都不用真名,各有各的网名,有着各种怪名字,田永年也起了一个网名:“借居天地”。
这天在网上,田永年点击了自动邀请,约来了网上一个同级别的棋手,共同设定了用时与读秒时间,于是开始下棋。下了几十手棋,田永年突然觉得棋局有点熟。上网以后,他下棋多了,有时一下子会下个十盘八盘,乃是上网的惯性驱使,在网上不想下来。棋局多了,常会遇上熟悉的定式局面。但眼下的这盘棋,他还是觉得熟得不同。那是对手布局便使出弃子战术,并一再对残子进行借用。田永年不由地注意了一下对方的棋名,是“皇林李”。田永年突然就想到了李良。
于是田永年停下棋招,在旁边聊天栏里打上了一行字:你是皇林镇的?
对方没有反应,似乎在等着他下子。
田永年不甘心地又重复打了这一行字,改字体为粗黑并加大。
等了一会,对方回了一行字:家乡皇林。
你是李良!是在皇林粮站工作的李良?
田永年难得地激动起来,他终于在网上见到老友了。
对方停了好大一会儿,问:你是哪里的?
我是田镇田永年,我现在海城啊,你忘记我了吗?
这次,对方的字很快跳了出来:我不是李良,但我是皇林李村人,李良是我堂叔。我小时候,就是他教我下棋的。
李良现在在哪儿?他好吗?
你和他什么关系?
我和他是棋友,最早的棋友,他对我是有恩的……
田永年在网语中表现出对那位只相见一天的朋友的强烈感情,同时还说了自己现在工作的单位。
是吗?他去世了,算来有二十年了吧。是肝癌,他生肝病拖了好多年,病变成肝癌。
二十年了,李良死了二十年了。这一刻田永年才想到,他一直没有忘记过他啊……他总也忘记不了他啊……
屏幕上的字跳出得越来越快,对方很有兴趣地谈着李良的事情。说这位堂叔就喜欢下棋,现在李村与皇林的人还会谈到他下棋的事。他只要下到棋,就忘记了肝疼。只要有下棋的人来,他便工作不做,什么都丢下来。他还总是把下棋的人带到家里,一留就是好长时间。有一个人,犯的是反革命罪被通缉,逃到他这里来,也不知道他清楚不清楚,把那个反革命一留就留了半个多月。也有下棋的人,三春头上家中没吃的了,到他家住上好些天,临走时他还扛一袋子米送人家……
周围十里八里的人,都知道他是棋迷。后来粮站发现他管的米账有点问题,待要查他时,他已是肝癌晚期。平时他的人缘好,大家原谅了他,粮站也没再追究他。只是他死后家中没拿到多少补贴,被暗暗地扣掉了,家里人也没好声张。
田永年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出的字。那一天与李良在一起的情景都在记忆中,一时间他想了很多,许多的感受搅在了一起。那天上午李良赶去县城做了一次肝功能检查,用田永年的名字填了单子,证明李良早就清楚自己的病。而他是借用了李良的身体状况,变化出他后来的人生路。
对李良与李良所做的一切,实在很难用简单的道理来衡量评价。善乎恶乎?
他真正地了解了这一位朋友,相处只有一天的时间,却连着了几十年的光景。
你还在吗?对方的字停了停,又跳出来。
在。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不用谢,我们是老乡啊,你又和我堂叔是朋友。我现在做点生意,常到海城去。下次去找你,你在城市机关,路子宽,还想托你办点事呢。
田永年木木地看着电脑上的字,心里清晰地浮起李良的形象:个子高高,头微微朝下勾着,右肘按在腰前,肩上扛着一个米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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