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义里巷子口很小，临近当地的商业街，巷口左边是一家卤菜店，右边是一家小杂货店。巷口之上通连着过街房，过街房的木板墙上悬挂了一条这个年代常见的标语。
两人寒暄着，朱承志拍拍王林新的肩说：“你总是很准时的。”说着，眼还朝两边望着。王林新便想到，朱承志约的不只是他一个人，就说：“你还约了谁？想找一个高手来砍我？”
朱承志说：“没谁，也就是方小秀……你也认识的。”
王林新和朱承志是棋友，约着下棋是常事。王林新知道朱承志很有组织才能，也很喜欢张罗事。在海城，棋手都知道北巷小王，专门约人下棋。而朱承志也约棋，只是他约棋的范围小，在一个片区，往往自己参与下。但朱承志约了方小秀下棋，倒是出乎王林新意料。朱承志拿出一把钥匙来：“你认识我家的，你先去吧。”
王林新本来想说：我和你一起等吧。想了想，没说，就拿着钥匙去朱承志的家了。
朱承志的家在仁义里的巷子中间。巷子不长，里面宽开来，巷子一边是连成一条直线的房屋，巷子的另一边宽开去，当中还有着一口井，围着井，巷子串开了，岔着另一条巷子。王林新的家在岔开的巷子头上，一间屋子，很小，有七八个平方吧，放着床与桌子。朱承志一个人住在这里，他有工作有房子也有妻子，妻子是他插队时认识的插友。朱承志是独苗，插队两年后落实政策回城了，妻子还留在乡下。熟悉朱承志的人都感到他聪明能干，觉得奇怪的是，他怎么一下乡就急着找女朋友了。
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里，有这么一间平房，已经很不错了。朱承志约来的朋友不少，他是个好交友的人。
房子小，对空间的利用往往是最充分的。靠墙钉了一条木板，如旧时的案台，板上放了一排书，堆着一些旧报纸。报纸上有着墨汁写的字，看来朱承志对书法也有兴趣，利用废报纸来练字。最上面的一张写着魏体，“魔由心生”四个毛笔字，个个四平八稳的，好像是刚写不久，墨迹显得新鲜带亮。王林新发现朱承志还是有些文化功底的。
王林新在一张小竹椅上坐了，等了好大一会儿。等人会心焦，又不是自己约的人，也不知约了什么时间，但王林新却只是静静地坐着，他想到了这个方小秀。
应该说，他是与朱承志同时认识这个方小秀的。社会历经了九年的运动，开始谈恢复秩序，听说棋类比赛也要恢复了。一个原来国家队里的专业棋手来到市里，接待者找了十几个棋手去与他车轮战，也就是让这位专业棋手同时与十几个棋手下棋。这一天去的棋手很多，都想看一看这位知名的专业棋手。
就在这次棋会上，他们认识了方小秀。这是全场唯一的一个女棋手，且对阵专业棋手陶思明，她只先自摆了两颗黑棋。也就是说由陶思明下让两子棋。一般车轮战，上场的业余棋手自估棋力摆上几子，各人的棋力不同，先摆的棋子多少也不同。其他棋手有摆三子的，有摆四子、五子的，还有摆上六个子的。陶思明专业棋手的名头，就让他们眩晕。全场也就方小秀摆得最少，一声不响地下着那盘棋。知名专业棋手的棋力自然了得，一开局几处定式就让方小秀陷入势薄难下的境地。方小秀并不屈服，放开手来与对方搏杀。方小秀下棋的时候，头伸在前面，像悬在棋盘上。每次都认真地看好大一会儿，才落子。按照车轮战规定，每一步棋，到专业棋手走到面前的时候，就必须落子，也就是思考的时间不能太长。但是方小秀似乎忘了时间的规定，往往陶思明走到她面前三次了，她才落子，所以这盘棋她一直下到了大家的棋都下完了，依然头悬在棋盘上，继续下着。现在陶思明就下她这一盘棋了，直直地站在她的对面。在场所有的人都围过来看她这盘棋，围了一圈又一圈。陶思明很有耐心地等着她，并摆手让大家不要催她。陶思明和旁边的朱承志说着话，一旦她落子，陶思明就跟着落子。朱承志一到场，就协助做接待工作，他没有上场下棋。
方小秀坚持地一直走下去。后来，朱承志靠到方小秀的耳边说：“大概差十五目以上呢。”方小秀朝朱承志看看，随后盯着盘上看了一会儿，终于投了子。
这次的活动，只有王林新一个人胜了，他自放了四子，和方小秀相差了两子。要知道，围棋让两子就相当于象棋让了一匹马，距离很大的。陶思明事后做了一个复盘，他没有去讲王林新被让四子而胜的棋，也没有讲方小秀被让两子而输的棋，陶思明给一盘让三子的棋复了盘。王林新在旁插了两句嘴，谈棋势的话都是对的，陶思明只是没有搭口。
那边方小秀还在朝盘上看着，后来王林新过去帮着她复盘。
方小秀依然一步一步地复得很认真。
两人复盘复到一步棋上停下了，那是一步陶思明走出来的“枷”。
棋语：枷。是于对手想出头的棋前跳关一步，如木枷之形，却留有两个“孔”。一般来说，不管对方的棋从哪个“孔”探头出来，都会被封压住，如头颈伸在了枷中。王林新很欣赏这步枷，认为到底是大师，一步妙着定了局势。
方小秀说她当时想到会被枷的，但以为枷不住，能冲破了的。
王林新说，虽然没有把这块黑棋枷死，白棋却借着这步“枷”形成了一片外势。
方小秀没再复下去，抬头看着王林新，说：“你真聪明！你的棋力强，你要是被让两子，也是有希望的。”
王林新自然想谦虚一下，却看到方小秀盯着他的眼光。方小秀的眼光直直的定定的又仿佛是深深的，年轻的王林新还从没见过女性如此的眼神，他一时都忘了表示什么，把眼低下去了。后来有一两天中，王林新总在回忆那眼光，觉得自己那一刻心理紧张得有点莫名其妙。
朱承志和方小秀说笑着从巷口走过来，方小秀推着一辆自行车，朱承志就靠在她的身边。王林新心里想，他们什么时候继续交往的？已显得这么熟悉。
三人在小房间里坐下来，王林新还坐在小竹椅上，方小秀一扭身坐到了桌边的床沿上，朱承志也就在她对面的木凳上坐下来。
方小秀坐下后，眼还看着朱承志，似乎刚才两人的话还没说完。朱承志手轻拍两下桌子，说：“是这样的啊，文体口的刘主任找我去，谈到棋赛恢复的事，多少年不搞了，摸一下底。谈到棋手，我把两位都报了一下，棋赛嘛，少不了你们是主力军。”
朱承志说话的时候，脸微仰着，有着一种严肃的语言气势。方小秀移眼看了王林新一下，这一瞥虽然时间不长，却依然有直直的定定的深深的感觉，王林新想低眼的时候，她眼光已瞥到朱承志脸上了。
方小秀说：“听你电话里说棋赛，我就到书店里去买棋书，想早点准备一下，可怎么也没有找到一本有关围棋的书。”
朱承志说：“哪能这么快出书？是你自找事做。”说话间带点微讽，显得熟悉的口吻。
方小秀说：“是啊，是我自找的，我老是自找事做。一般女人也不会学下棋。”
方小秀一副自贬的口气。王林新觉得女人是个谜，有的女人什么事都不认输，就是明明错了，绝不在男人面前承认。而有的女人，什么事情都认为是自己的错，特别在男人面前软得不得了。
朱承志说：“当然，我以为，自找事的人有着一种精神。”
王林新笑了笑，心里想着，还有着精神呢，哪来那么多的精神？
方小秀说：“林新，你说不对吗？”
王林新赶忙说：“不不不，精神精神。”
朱承志拍了王林新一下肩，说：“他就是这样子的，什么都不管的，只管下棋。”
王林新说：“对，下棋，还是下棋吧。”
朱承志显出主人身份，招呼王林新，让他与方小秀下棋。王林新笑笑摇摇头。方小秀对朱承志说：“我就和你下吧，上次你没有下，我正想看看你的棋。”
朱承志没再推辞，坐下来与方小秀对子猜先，没忘与王林新说一句：“你做裁判，给我们复复盘，上次也就只有你胜了的。”
两个人开始下棋，王林新在一旁静静地观战。朱承志身子直直地坐着，捏子的姿态也是正规架势。方小秀咬着一点下嘴唇，头朝前冲着盘面，有时下完一步棋，头会不自然地往后缩一点。
棋如其人。常与棋人交往的王林新，常会怀疑这句话。看方小秀细长苗条，挺文气的，总是像笑不笑的样子，但下的棋着着有劲，开始便贴身上去。而朱承志摆的棋着眼大局观，也许意识到对手是女人，往往从缠打中解脱出来，投子它处。
王林新觉得朱承志确实显有风度，以前与他下棋时还没觉得，观棋的时候，少了争心，也就能清楚地看出他的棋风。
缠打的棋便显搏杀，棋局紧张起来，方小秀的头向盘上伸远些，伸手向对角上落子的时候，就触到了朱承志给她倒的一杯水，桌上泼了一片水，好在当时的围棋盘是塑料布，棋子是玻璃子。朱承志起身去拿抹布来擦，一边说：“桌子太小了。”
方小秀说：“是我太激动了，一下到棋，我心里就会激动，别的什么都注意不到了。”
朱承志擦着盘上的水，说：“下棋嘛，靠的是心智，能激动起来才好。”
方小秀说：“我这个人啊，就是不下棋也会激动，我爸爸说要磨我心性，让我学下棋，使我的心能安稳一些。可我还是变不了，社会上的一点小事，别人的一个举动，都常会让我感动。我就是容易感动，特别是人家对我好一点，我有时感动得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好。”
方小秀说着，见棋盘上有被抹布碰偏移的棋子，她伸手放正了，再抬头的时候，眼光在王林新和朱承志脸上游移了一下。
朱承志开口说：“能感动的心灵是美好的。”
“你说的是真的？”方小秀眼盯着朱承志，王林新又看到她直直的定定的深深的眼光。
王林新起身说，他要先走了，家里还有点事。
没让朱承志和方小秀送，王林新就自个儿出了门，出了巷子，他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又觉得松了一口气，却又似乎有另外的感觉。
王林新想，朱承志现在会怎样对着方小秀呢？
在屋里的朱承志与方小秀对看一眼，都低下头去看着盘上，朱承志顿了顿说：“该我走吧，你角上这一子很厉害的。”
方小秀说：“该你走。我走那一子，把水弄翻了的。”说着，笑了一声，短短的。
两人便继续走下去，似乎没有刚才的停顿，也没有王林新的离开，只是屋里显得特别静，能听到外面远远地有着悠缓的吆喝声“冰棒、冰棒，马头牌冰棒”。
但棋局不再紧张了。下棋时有一种棋感，对局者会完全旋进这种棋感中，每一步都牵着这种棋感，或进或退，或战或放，看似简单的一着，中间有多少盘算多少计较，不是对局者实在难以估量。
然而，方小秀刚才还在紧张搏杀的棋感中，再下时凝不起来了，棋依然是棋，一步步还在路子上，她依然认真地看着盘，想着落子，但棋感失去了，走的棋路恍如一条直线了。
其实朱承志也凝不起棋感来，棋感往往是相对的，很少是单方面的。但朱承志素来能把握自己，所以一步步棋仍有着思考。
在一块棋的争战中，方小秀的棋努力想出头，朱承志下出了一步“枷”，基本就把方小秀的棋封在了里面。
像是朱承志借用了那天专业棋手陶思明的招数，也像是方小秀棋上有天生的盲点，总是会被“枷”住。方小秀在那天复盘时，便清楚自己难以应付这步“枷”，她只能钻在这步“枷”里无法脱身。
朱承志在棋盘上轻轻下了这一步“枷”，抬起头来，看她怎么走。一旦棋被“枷”，而棋又只能外冲的话，两步之外，会有五六个变化，而每个变化中又会衍生出一个又一个的变化，围棋的复杂是从简单开始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限……就是国手也有算不清楚之处。算还是要算，往复杂处算，有时算到算不清楚时，再回头过来，按能算清楚的简单稳妥的办法走。
方小秀停在了那里，朱承志看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棋盘，似乎感觉已不在棋上，却又似乎是一种典型的女棋手模样，娴静而入神。
朱承志心里一下子像压了一块什么，他使劲地动了动，笑了一笑说：“这一步是我学的上次陶思明的棋。”
方小秀放下手里捏着的棋子，看着朱承志：“你看到我上次下的那盘棋了？”
“你下那盘棋时，我一直在身后看的，只是你心在棋上，不会注意到……要不是接待上的事，我会和你复一下盘的。”
“你真有风度，大人物的风度。”方小秀用了那个年代很少用的“风度”这个词。朱承志感觉到她说得真诚，四目相对，她亮亮的眼光中有着一种动静，那动静如潮般地涌着。
“不下了吗？不下了吧……”朱承志把手上的棋子往盒里放。“下棋还是要有棋感。王林新这家伙突然一走……情绪就弄乱了。”
“我的心就会乱，常常会乱七八糟的。我爸爸说过，我要是……一辈子都会吃苦头。”
“有的时候只能不去想。”
“怎么能不想呢？……”方小秀的声音轻而清晰地说：“魔由心生。”
朱承志没有接口，脸上笑着，心里乱乱的，像是不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又像有一种从上压下来的感觉，那感觉在四周转了一个圈。窗外有个年长的女性身影飘过，木板门上糊的报纸翘起的边角，细细颤动了一下，掉下一点细细的灰……一切仿佛都在他的感觉中。
他想他应该说点什么，应该做点什么，但他的身子动弹不了。无数的感觉互相干扰着，在内心里摇动。一瞬间过后，再想说再想做，又似乎时机已经远去了。他只一动不动地稳稳坐着，带着一点笑看着她。
后来，方小秀说她要走了。朱承志突然有点恼怒她，没有留她，起身去送她。方小秀只顾低着头，推着自行车往巷子外去。
朱承志也推出自己的自行车伴送，却发现自行车的右边脚踏脱落，只剩了一根杆子，一踩上去脚就滑脱了，被转回头的不锈钢杆子打到脚背，生疼的。他也顾不上风度，一只脚蹬自行车左边踏板，一只脚只是虚挂着。左踏一下，再勾蹬一下。方小秀只顾在前面骑着，见他落后了，便放慢速度。他怕落后，使劲一脚实一脚虚地蹬踩着。
最后方小秀停下来，说她到家了。朱承志不好意思地指着自行车右边的脚踏杆子说：“它专门打我的脚，我只有用脚背勾着它。”
方小秀笑了，一下子笑得那么开朗。朱承志也跟着笑，觉得心里的一种压力散开了。
方小秀说“走了”，就推着自行车进自家巷子里去了。
多年以后，也是一个夏天，王林新接到一个请柬。棋类协会的朱承志，总会发来活动的通知。他是协会的一个领导了，还像以前一样善于张罗。王林新打开请柬看，是邀他去参加少儿围棋学校的开班仪式，下面是却是方小秀歪歪扭扭的签名。
王林新一般不参与社会活动，他喜欢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但这次活动他还是去了，他爱好围棋，他认为围棋本质是潇洒的，呈现着心智的飘逸。
王林新来到少儿围棋学校所在的园区，便有点后悔来这一趟了。这里聚集了好多来学围棋的孩子，小的还只有四五岁吧，都有家长带着，一边走一边由家长哄着，还不时地传来几句围棋的棋语，想是在家里由家长陪着下过几盘围棋。这些年，随着中国国家围棋队征战得利的影响，社会上有着一种围棋热，而这种热正趋向高潮。王林新觉得热到眼下这种状况，有点莫名其妙。真的是这些孩子喜欢围棋，还是孩子的家长想从围棋上获得荣耀？
正站停着，身后开来了一辆上海牌小车，从车中下来的是朱承志，过来与王林新握手招呼。
王林新说：“哦，朱主任大驾光临。……看到你麾下潜在的队伍越来越扩大，你觉得很得意吧。”
朱承志笑笑，他习惯了这位老棋友带点嘲讽的说话方式。在他的位置上，他接触各式各样的人多了，养成了他的宽容风度。
离仪式还有一点时间，两人在路边谈了一会儿话，话题自然是方小秀。
王林新提到那次三人在朱承志小屋相聚的事，王林新笑着说：“当时看到你俩对看的眼光都不对了，不想再做‘灯泡’，就赶紧走了。现在坦白坦白吧，那天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朱承志认真地辩解说：“我说你这家伙嘛……我怎么可能……你也不想想，我是个有家室的人，在那个年代敢有那种事？我还要不要前程了？”
王林新只是笑着摇头，但他心里是相信从来都很理智的朱承志，要不，他不可能走到现在这个位置。
朱承志说：“都说方小秀是个……情感丰富的人，其实应该说，方小秀是个想做事的人。和她在一起，往往会觉得有种压力。”
王林新说：“我相信，她和你都是想做事的人。她想做事，现在为了钱吧。你也想做事，为了帽子。”
“什么钱啊帽子的……还是你洒脱。不过听说她对你也有意思的。”
“猪八戒倒打一耙。”
两个男人说着男人式的话语。眼下这个时代确实已经开放多了。
一刻间，王林新脑中浮起方小秀那直直的定定的深深的眼光。听好几位棋界的人说过方小秀对他们有点意思的话，王林新不由地想到那直直的眼光也许只是她的一种习惯，也或许只是一时感动的表现，男人认为的也只是自作多情罢了，如此想想，不免又觉得有点儿空落。
就见方小秀的身影出现在少儿围棋学校的门口，一边与熟悉的学生家长寒暄着，一边移头两边望着，她看到了这边的朱承志与王林新，忙迎了过来。
方小秀还是年轻时的打扮，梳着长长的辫子，阳光下一时倒也看不出岁月流逝在她脸上的痕迹，但近了看，她眼角的皱纹显得深了。朱承志伸手过去与她握手，她握住了。于是她又过来与王林新握手。
她的手有点粗糙了。她看人的眼光还是直直的，只是王林新觉得没有了那种深深的感觉。
朱承志说：“你忙啊。”
王林新也跟着说：“你忙啊。”
方小秀说：“是忙啊，我就是这个命，人由命定。”
这些年方小秀在生活中很负累，她嫁的男人也是下棋认识的，那个男人下棋水平很一般，前妻去世了，男人带着两个孩子，其中的一个孩子还有着残疾。方小秀担起了这个家庭的重担，一直在做事赚钱。她做过很多的事，摆过摊，开过店。少儿围棋学校是她贷款办的，她总算回到了有围棋的环境，能赚钱，又做着围棋的事，她算是得其所哉。
棋童与家长都集中在一个教室里，人数还不少，方小秀校长向大家介绍：朱承志是围棋协会的领导，王林新曾经在车轮战中，是唯一胜过高段职业棋手陶思明的。
朱承志的发言显有一种领导鼓动式的气度，他谈到了少儿围棋学校对围棋普及工作的意义，最后他期望围棋学校会出享誉世界的围棋国手。他的发言赢得一片掌声。
王林新也被拉着，要他说两句，既来了又被许多的眼光对着，无可推托，只有说话。他也就说了两句，弄不清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就坐下了。也有一片掌声。
王林新回到家，他还没有从热腾腾的感觉中脱出来。他的心总像是压着什么，这种感觉怎么也排遣不掉。
他打开电脑，上了网，到围棋网站去下棋。网上下棋的好处是随时都可以找到对手。一进入网上的棋局，他就觉得轻松了，他觉得棋是他超脱的天地，网上的棋局，对面不见人，就是大输，也没有丢脸的感觉，可以潇潇洒洒。
这天王林新有心想排遣一下心中的感觉，棋上不由地显着一点凶狠，刚入中盘就搏杀起来，在搏杀中他走出一步“枷”，眼见着就把对方的一块棋给“枷”死了。王林新在网上下棋喜欢走“枷”，有时对方的棋根本“枷”不住，他也枷一手，还会得意地在旁边聊天栏里打出一行字来问人家：“枷的滋味不好受吧。”然而对手一冲一突，破枷冲了出去，他的棋就显得残了，像留了一堆碎枷片。
然而，网上对局的棋手品质是良莠不分的，也许真因为是隐形的，有时会充分地暴露出人的天性来。电脑那边的对手，突然提出来要悔棋。王林新很讨厌悔棋，在与人面对面的实战当中，绝对没有悔棋一说的。王林新自然不会答应，打出了一个人戴着黑墨镜的图释，意思是没有看见对方的请求。对手却打出了一个恶意大笑模样的图释。于是，接下来对方开始了网上特有的赖皮，虚拟的形象暗黑了，好像断了线，是逃跑了。然而等了不到规定认输的三分钟，虚拟的形象突然又亮了，来了以后久久不下子。网上的设置出了问题，控制时间的钟一时像是停住了。王林新与他耗上了，只管等下去。这以后，对方用尽了各种手段，来与王林新搅局。王林新这才发现网上的棋局会有那么多的盘外手段，其实他完全可以认输走人，或者断开棋局算是逃跑，结果也只是少了网上虚拟的几分。不过忙了半天，等于向对方屈服了，他无法忍住这口气。王林新对自己说，他有的就是时间，他也开始与对方斗起来，只要对方的形象变亮，他就打出一些文字来嘲笑对方，激怒对方。他说他有的就是时间，他就是要整一整网上的这种赖皮。他们已不是在下棋，而是在斗气了，看谁的耐心熬得更长。终于，对手的形象又一次变成暗黑，再没变亮。网络裁判判对方断线逃跑，判王林新获胜，王林新仰起头笑了一笑。墙上的挂钟指针已指在凌晨三点上，这盘棋斗了五六个小时。他终于没有低头，他总算是胜了。王林新一时还不想离开座位，对着电脑屏幕，他感觉原先压着的感觉变得重了，而又有在哪儿失去了一块的感觉。围棋需围空，他一向来都是视围棋是空的学问。偏偏在虚拟空落的网络上，他却显认真。在虚空的网络那边，坐着的也是实实在在的人，刚才那个耍赖的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也许现实中是另一种老实的面孔吧。而他自己呢，现实中他显现在别人面前的又是哪一种面孔？应该是不计较很超脱的形象吧？网上的对手又会怎么认为呢？他自己的内心又会怎么认为呢？不管这一切，所有的认为也只是认为，时间流动着，就是不虚耗，依然也是流动过去，就是不负担着什么，也依然是流动过去。呈现着一层层的空来，那空也呈现着空的虚幻。是不是为赚实物去忙一忙，是不是为博浮名去争一争，把某些东西往肩上扛一扛，反倒不再意识到被空封住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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