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语-棋语·收官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林春晖对着棋盘很长时间,棋盘上依然是空的。

    儿子林忘筌注意到一段时间内,父亲总是这样凝定的形象。过去林春晖喜欢复盘,或者自己与自己下棋,现在林忘筌意识到父亲只是看盘不落子。开始还以为父亲是在心里想棋,后来才觉得他不知是在想什么,似乎忘了下棋。

    父亲的棋,是从日本传来的,贝壳制成,白棋面上还能看到隐隐的贝壳纹,底不是平的,形状与中国常见的半圆玻璃棋子不同,显椭圆。

    儿子看惯了的是,父亲粗大的手指拈着棋子放到盘上去。感觉棋子还在盘上摇晃一下,那种感觉,是父亲满意的。

    父亲在母亲应凤鸣去世以后,一个人生活,慢慢地变得不怎么说话了。林忘筌成了家,家安在新区十几层楼上的公寓房,明亮宽敞。他曾把父亲接去过,但父亲不适应,很快就住回了旧楼。

    旧楼曾住过前朝高官,属历史遗迹。旧楼坐落在一个小院里,楼下住一家,林朝晖住的是楼上,三间很小的房,两间卧室,还有一间是书房,通着阳台。另有一个小过道厅。书房的写字台上放着棋盘与棋盒。

    旧房明瓦木窗,窗外树影婆娑,晴日里光线朦胧,雨天里檐水绵连。白日里安安静静,能听到两棵枝繁叶茂的树上鸟雀的啭鸣。黄昏时,杂声四起,木楼梯踩着的吱吱声,院子里邻居的对话声,巷子里孩子的叫笑声,伴随着声音的还有楼下厨房里飘来的油煸菜香的气息。

    父亲喜欢在书房里给放学回来的林忘筌讲旧事,旧事与旧楼一般,有着一种陈旧但还有一种熟稔的感觉。父亲说着说着,会去看一眼穿过书房到阳台去晾收衣服的母亲。母亲只顾低着头做事,偶尔会回应微微一笑。

    父亲的人生与棋相关,也与棋友相关。在他讲的旧事中,最常出现的是蔡云峰,他们小学时代便熟悉,很多的时间在一起下棋。

    到青年时,争胜之心强了,往往会为谁的棋力强而争,都说自己赢得多。于是,每盘胜负都做记录,后来索性来点彩头以加深印象。一盘一角钱,当时七分钱可以买一对烧饼油条,八分钱可以买一碗阳春面。依然有争论,那时,林春晖还住在另一个大杂院中,他把从蔡云峰那儿赢来的一张张一角钱纸币,用图钉贴在墙上。

    有一天蔡云峰带来一个作业本,里面夹着一张张一角钱,本子上记着几月几号下的棋,还附着简单的棋谱。

    接下来,他们进行交换“俘虏”。随后,又是一场争论。

    林忘筌怀疑父亲得了老年痴呆症。过去父亲的记忆是那么清晰,谈吐是那么有思想,眼下对什么都没有了兴趣,似乎一切都随母亲去了。

    在母亲生病后期,儿子回到旧楼来,都会看到父亲坐在母亲的躺椅边,与她说着什么。那张躺椅有了些年代,身体摩擦到的地方,显得黑亮,藤条却还是那样完整无损。母亲喜欢躺在那上面,似乎是她专用的休息物品,她躺着捧一本书看。儿子的感觉中,母亲难得休息,她总是在忙,洗着晒着,切着烧着。

    躺椅搁在书房靠阳台门的边上,能透吸纱窗外的空气。春天里,白玉兰树,花大朵大朵开了,那时树叶没生长出来,花在树头独自站立着,落下来后,树下铺满一片白。

    母亲检查出鼻咽癌,便是中晚期。她坚持做完了一次又一次化疗疗程,一年多期间,她一点不显病态。终于,化疗也摧毁了她自身的健康力量,她躺倒了。以前父亲能背大段的中医理论,像对中医有过专攻,他认为西医治标不治本,缓重病症还需中医治。但他为什么会同意母亲去做化疗?人对事物的看法,随着人生的流动,都会有变化。理与行,理只是说的,只有行,才变化成现实的状况。

    母亲最后的日子里,林忘筌请了假,与父亲一起陪在她身边。晚上,母亲身体的疼痛感加重了,眉头皱着。旧楼里,灯光总显得不够明亮,仿佛一部分的光被旧物与暗影吞噬了。

    父亲仿佛能感受到母亲的痛苦,开始说起了故事,那些旧时的故事。林忘筌没想到父亲的叙述还是很有幽默感的。父亲身背后深色的书柜,似乎添出了一点亮色。母亲静静地听着,像是一时忘记了疼痛,只脸上经过手术的部位偶尔会微微皱动一下。

    那些旧事中的主人公,都是父母上一辈或平辈的人,很多已经离开了人世。父亲叙来总有点伤感,母亲却豁达地说:死也就一种出走,不过是走到了另一个空间吧。

    父亲说:“以前你……”

    母亲眼看着父亲,眼中有了一点嗔意。

    林忘筌知道,是因为自己在场的缘故。父亲以前说旧事,从来没说到过与母亲婚前的事,他们肯定有过情动也有过热恋,但母亲认为美好的记忆应该放在心里的,另外上了年纪的母亲依然会有羞怯,特别不喜欢父亲当着孩子的面说他们过去的事。

    父亲说:“那么,你还记得蔡云峰出走吗?”

    母亲看着父亲,仿佛需想一想。母亲的反应迟钝了,只是眨了眨眼。疼痛一直在发散着,但母亲尽量不显露出来,一旦牵着了痛,她便会露出一点笑来对着父亲,仿佛在弥补她表情的过错。

    “蔡云峰”这个名字,在父母最后一起的时间里,在父亲的叙述中,形成了特有的形象。

    那是一个雨天。热天里,下了一场雨,天就凉快些了,空气中也带着了雨湿的清新气息。

    那时,林春晖住在一个杂院的小楼底层。小楼的前后,住着四五户人家。后来,儿子林忘筌也是在那里出生的,儿子出生不久便搬离了。早些年,那座院子被拆了。拆迁的时代中,人们谈论起一个个新小区的印象,就像过去议论一家家有着便宜食品的小吃店。

    小楼底层的空间不大,林春晖有六平方的独住房间,小虽小,在大运动时代,朋友的眼光是羡慕的,一般棋友的对局,都约在他这里。

    蔡云峰来小楼的时候,脸色微红,有着一种别样的兴奋神情,他对林春晖说:“下一盘棋吧。”

    每次蔡云峰显露这种神态的时候,总是他内心有了新鲜的想法。在行棋上,每一步都如信手拈来。

    “这一盘棋有关我的一个决定。”蔡云峰这样说。

    林春晖并没有在意。凡蔡云峰有什么大事,都会告诉他。不管蔡云峰说什么,并不会影响林春晖的下棋。一旦林春晖下到棋,便会全力以赴,绝不会放水。因为林春晖的信条便是诚实:你喜欢什么,你就要对得起什么。林春晖对得起围棋,要不,他不会一生都把它当作一件事来做。

    在棋盘上,蔡云峰照例是围空,而林春晖总是去贴身缠打。这是他们不同的棋风。蔡云峰擅长围空,林春晖擅长搏杀。蔡云峰认为围棋既然叫围棋,就是要围的。“空”是一种文化,是一种美。如果下棋只是战斗与搏杀的话,那便只是战争式的游戏。围棋具有的文化,那就是“空”,棋上的战争是迫不得已的。蔡云峰说他下围棋,就是追求棋的文化与棋的美,要走出一条独特的路来。

    下这一盘棋前,林春晖刚看了北巷小王送给他的一个旧谱。他等着蔡云峰来,要把这个谱转给他看。借着下棋,他想让蔡云峰有所注意。于是林春晖用这个谱中的手筋与定式来表现。古时有关围棋的理论谈的是棋文化,但留下来的谱却多搏杀。有时林春晖觉得蔡云峰接受了过多的传统文人观念,把琴棋书画等同起来,强调其中的文化内涵。但是棋是有对手的,有对手便会有争斗,争斗显示的是力量。

    这一盘棋还是林春晖的战术起了作用,最后林春晖胜了。蔡云峰朝盘上看着,黑白棋形,他的空是破裂的,他的好多块棋都与林春晖的棋纠缠在一起。

    蔡云峰依然低头对着棋盘,说他要走了。这盘棋决定他要走。

    “去哪里?”林春晖笑问。

    传说日本棋手,常会输了棋自罚剪光头什么的。

    蔡云峰说他要下乡去。

    那个时期,上山下乡运动已经进行了两三年,农村的艰苦是明摆着的,下乡的人都想回到城市里来。蔡云峰是家中独子,虽说是毕业分配一片红,但还是可以在城里等等看,学校与街道对这类毕业生不做强行要求。

    蔡云峰说他准备去的乡村,他曾经随舅舅去过一次,还是在他年幼的时候。那里虽然贫穷,但他的感觉中是一片净土,那里的一切都很平和,没有城市的嘈杂,在他的记忆中有着一种空的感觉。

    蔡云峰说他需要的是磨练,对棋对人生是一样的。他一直没有做最后的决定,现在这一盘棋帮他做了决定。

    “你不可以这样!”林春晖叫起来。林春晖对蔡云峰说:“你不能把这样的一个决定,放到一盘我根本不清楚结果的棋局上,好像是我让你走的,我怎么会让你走呢?”

    “重来重来。”林春晖几乎是求着蔡云峰说。

    蔡云峰只是微笑地看着林春晖。在林春晖看来,那时蔡云峰的笑是残忍的,是在惩罚自己,让自己吃药。林春晖听说过农村的贫困,听说过知青的艰苦。这一刻林春晖突然觉得对他来说,蔡云峰这个朋友是那么的重要。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说过深一步友情的话。林春晖想到过年挤着火车回来的那些知青,一个个脸变得黑红粗糙像个乡下人的模样。他无法忍受蔡云峰也变成那样,一年只能见那么几天。

    后来,蔡云峰说,其实他的决定跟这一盘棋没什么关系。蔡云峰笑了一笑,又说,老是输给他,就想要气气他。见林春晖脸色在变,蔡云峰又正容说,他发现自己的人生与追求还是个空白,他需要丰富自己。功夫在诗外嘛,他需要在生活中磨练,以拓宽视野提高境界。

    蔡云峰来到乡下,每日上工下工,荷锄挑担。在田野中,在自然中,一切实实在在,却又空空荡荡。蔡云峰的身体经受劳累,经受艰苦,经受饥饿,但他的心还是自在的。他在本子上写下:劳动让人踏实,改变着自身的意识与提高着内在的力量。

    稻收了,场抢在雨天前拾掇干净了,风就一天天寒起来,夜露浓重,搁在院落里迟收的柴枝,湿漉漉、凉冰冰的。晨霜雪白,密密的田埂草承受不住绵绵白霜,便褪去青色,变成一片枯黄。几个日照后,一把野火舔卷过去,埂边焦黑焦黑,细细的墨草灰随风满田野飘扬着。接着是淫雨,雨把田里浅褐色的土垡濡酥了。场角偶有堆积的带有稻芒的瘪壳泡在了土层里。略宽的乡间道路上,留下了深深的脚印和车辙,蓄着积水和泥浆。天一放晴,道面上便成了高低不平的冻土。

    冬季农闲,有县里的工作组到村上来,这是运动中常有的事,发动群众抓革命,揭发队上出现的问题。这本来对蔡云峰并没有影响,他还是每日下田劳动,罱河泥,积凼肥。但工作组还是找上了他,一位姓陶的副组长会下围棋,找他去下一盘。棋是陶组长带着的,是那种玻璃棋子,从棋盒里掏出蓝色的塑料薄膜棋盘,皱皱的棋盘摊在桌上,用水抹平了。那个陶组长看上去黑黑胖胖,却有点文气,下棋明显对局少,不懂布局与手筋,只顾落棋围着空,根本不计较一子一着的得失。蔡云峰一边下一边想:是不是自己下了乡,因为一顿两顿没有吃饱饭,一天两天累得早晨爬不起来,一次两次做不会农活让大家笑话,反映到棋盘上心态不对了,添出了吃棋的冲动。棋到终局,蔡云峰执白后走,虽然并没吃多少黑棋,蔡云峰不用点目,一眼也能看清盘面上白棋的空要比黑棋多出十目以上。陶组长却说了一句差不多吧,撸了棋,就和蔡云峰谈起了工作。陶组长说,你会下棋,还是围棋,下得还不错,你计算能力不差的。

    于是蔡云峰被留在了工作组。他们把队里的几个账本拿来给他看。蔡云峰不懂账,但账面上的支出与收入还是看得懂的。那是纪会计做的账,他没看多少单据与账册,就看出了问题。有的账不用算,一眼就能看出是算错了。

    他不知道纪会计怎么会当会计的,他似乎连一些简单的计算都会出错。

    蔡云峰想到队里人流传的一句话:纪瞎子算账,算进不算出。纪会计戴着一副深度眼镜,平时不声不响,从未见他高声过,总是低着头走路,好像还是看不清路,直冲冲的。他的老婆却漂亮,个子不高很秀气,见人便是笑模样。谈到他老婆,队里人又会说:纪瞎子算账,算进不算出,要不怎么会把漂亮女人算进家门的。

    账目查下来,蔡云峰发现,凡和队里分配有关的,都是队员赚便宜,而集体吃亏。说纪会计不会算账,这一点他倒没弄错过。以前队里分粮分草,都是纪会计打秤,队里人多捧一把多拉一把,他都像是看不到。

    关键是纪会计自己的账,确实只往里进,不往外出。蔡云峰算下来,三年之中,纪会计贪污了一百七十九元六角八分钱。

    平均每年六十元,一个月等于多了五元钱的进账。蔡云峰所在的生产队,每个工三角钱,纪会计等于每年多了二百个工,相当于一般劳力整年做的工。

    蔡云峰自然把勾出问题处的账本交上去了。工作组一找纪会计,他一下子就认了。只是退赔,他家里只交出来十一元三角钱。结果也是自然的,作为贪污分子,纪会计被撤了职,并被批斗了。

    批斗会上,纪会计弯腰低头,工作组的大批判是很严肃的。队里的人在台下跟着喊口号,但神情并不愤怒,像是件很平常的事。会计多往里算一点嘛,难不成还往外贴吗?私下里谈起来,都说纪瞎子倒霉了,流年不利。

    查过了,处理过了,证明工作是有成效的,于是工作组就撤了。接下来,队长说纪瞎子贪污的钱也不用马上交了,记在账上,从今后工分收入里慢慢扣吧。平日里会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呢。

    队里人也就跟着说:可怜他的老婆又漂亮又会做,忙出忙进的,还有两个孩子呢。

    队里人这么说着,也没人议论蔡云峰。他做的是工作组派的活,公事必须公办,也是应该的。

    蔡云峰突然对纪瞎子有着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曾随工作组去过纪瞎子家,那个家里很简单,吃的也和队里普通人家一般。一个月多添五元钱,对纪瞎子来说,算不了什么,就像在漏斗里漏掉了。现在生活依旧,队里人对贪污分子并无两样,对揭露罪恶的积极分子,也无两样,这便是先前蔡云峰欣赏的平和。现今蔡云峰心里却不平和,他总是避开着纪瞎子一家,仿佛是欠了他们的。他本来心中的“空”,被实的感觉侵占了,某一处实实在在地往下坠。

    蔡云峰根据家中无子女政策回到了城市,恢复高考后,考入了大学。

    也是一个春雨天,蔡云峰到林春晖家来,在院子外站了一会儿。巷子里,塑料布搭着了一排临时棚,原是闹地震时搭的,却有人住了下来,一住几年,从运动后期到新时期。院外有棵大树,塑料布围着树绕了一圈,雨天里,雨水沿着树干流入棚里,棚里的人不住地舀水外泼。蔡云峰撑着伞,看着这情景,一时感觉那树仿佛是从棚子里伸展出去的。

    与林春晖下棋的时候,蔡云峰脑中依然浮着这个画面。这段时期,蔡云峰常与林春晖对局,他仿佛要把在乡村耽误的棋局补回来。平时他们一边下棋,一边会聊聊事,斗斗嘴。这一天蔡云峰什么也不说,只管低头看着棋盘,依然是一贯棋风,宁可输棋,也要讲究棋形。

    结果还是蔡云峰输了。他把手中的棋子扔在盘上,叹息了一声:“你总是喜欢搏杀,我不想与你对杀。”

    林春晖说:“习惯使然。”

    蔡云峰说:“习惯习惯,一天又一天,重复这么过。在乡村的时候,有时看着太阳下山,拄着锄头等天黑,想着人生就是一种习惯。回到城市里,又是那种明日复今日的习惯。人生总要有变化,要有伸展的天地吧。”

    蔡云峰说:“棋输了,我还是要走。”

    这次林春晖没有叫起来,只是木木地望着蔡云峰,望得他神情有点不自然。

    蔡云峰说:“不是输赢的问题,是我给这盘棋下了一个注。”

    林春晖说:“这次你要到哪里去?”

    “赚钱去。”蔡云峰平常不喜欢说钱,这一次像是换成了另一个人的声调,说得慷慨:“社会要发展,经济为先。过去一直穷,现在要用钱来改造。”

    林春晖说:“这与你‘空’的棋论不合。钱是实实在在的,钱的毛细血管里流淌着的是血汗。”

    蔡云峰说:“空不可得,就追求实吧。相反相成,这个社会的辩证法就是,弱极生强。”

    那天雨停时,他们出了家门,在江边走了很长时间。蔡云峰对林春晖说到了一个人,他就是要跟着这个人去,他被他迷住了。这个叫曾原德的人,身上有一种特别吸引人的魅力。他饱读各类书籍,特别是他能用书上的理论来支撑他的观点。一旦他说理的时候,眼中明亮,身上仿佛有了一层微光。那光息把对方团住围住,语言仿佛是一颗颗棋子敲落在对方的心枰上。

    他们要白手起家。曾原德说看过蔡云峰的棋,有一种大气。赚钱要改变传统方式,需要有新的思路。他还需要他围棋的算计,能在具体上帮他守底。

    蔡云峰看准曾原德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他对他的好感不一般。他相信他们会从社会的基础着手,最后达到推动社会变化的高层。人生总要做一次与以往完全不同的事。

    蔡云峰说:“以前我在围棋中追求‘空’美,看来是虚幻的。以后我不下棋了,你代我多下吧。”

    林春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历来重信守诺,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这也是蔡云峰曾经赞赏过的。现在是不是不合时宜了呢?

    林春晖记得那天雨后的江水特别的蓝。那条江水后来曾经发出臭气,人们呼吁治污。多年的治理,水质转净。但那天的水色之蓝,林春晖再没见过。

    往往理论上的巨人,会是行动上的矮子。但曾原德行动迅速有力,且不知疲倦,他说道理的时候,眼中满是自信神采,说完话后,头微微下垂,又显着一点腼腆,让人相信他绝不是狂妄之徒。蔡云峰跟着他行动,配合默契。他们在南方的新城市起步,开头做得艰难,隔几天,他们就会有一次畅谈,两个人两杯茶,也总是曾原德在说,蔡云峰在听。曾原德总是在论证他们的事业必然成功,蔡云峰并不需要他的鼓动,他大学一毕业就与他同行,心是坚定的。蔡云峰知道许多的话曾原德是对他自己说的。有一次曾原德说了一通话后,停下来,望着蔡云峰说:“找你搭档是找对了。”而后,他指着窗外一大片高楼说:“你看着,那所有的终会为我们而用。”

    曾原德永远不会泄气,创业几次不成功,很快又开辟新业务。蔡云峰清楚曾原德并非是商业天才,但他相信他会成功。

    有一两年时间,他们每天只睡几个小时,就起来工作。曾原德的指导方针从大众路线到官场路线,终于走通了。

    他们开始赚钱。曾原德把赚到的钱,又投到与官场交往中。

    他们的公司规模扩大了,宽敞的楼厅,玻璃挡板隔着的格子间里,坐了不少新的员工。公司的每一条规章制度,都由蔡云峰拟定。曾原德总说他定得太严了,不时嬉皮笑脸地为犯规受罚的员工说情。每个员工都感受着曾总的魅力。

    一天晚上,蔡云峰站在楼厅的窗前,熄了灯,他独自在黑暗中,默默地望着眼前一片片灯光跳闪的楼群,一时他觉得恍惚是时间在跳动,自己怎么会站在这座陌生而类同的水泥楼群里?仿佛这是另外一个自我,所做的一切都很奇怪。他知道自己在走着人生的另一条路,everything is permitted,曾原德会借英语这么说,译文意思是“万事皆准”。正如满盘搏杀的棋,不讲棋形,只求胜负,而胜到手的便是钱。

    电话铃响了,曾原德在外面打电话来,要蔡云峰和他一起去一位官员家里。那位官员与蔡云峰在一次围棋活动中认识。曾原德说,没想到这位会下棋的官员很有实权。

    蔡云峰下了楼,曾原德正坐在那辆凯迪拉克车中等着他。车后座前放着一盆市值飞涨的君子兰。

    一盆君子兰花与一块和田古玉作礼品,两物都具有高雅的品性。在曾原德向那位官员大谈兰与玉的话题时,美玉与兰花散发着莹莹的光色。他们离开时,那位官员难得地送客到门口,并说了一句:“常来走走。”

    从官员家中出来,曾原德有点兴奋,随嘴说了一句:“又有上千万的钱在几年中落到手上。”蔡云峰没有接口。车开了一段路,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蔡云峰依然没有声音。曾原德把车开到路边,扭过头来看他。蔡云峰突然像是对自己说着:“太实了。”

    “你又想到了什么?”曾原德扶着方向盘问。他很了解蔡云峰,他对他说:“那些官员并不缺钱,是需要人尊敬他们。权利在他们手上,这就是社会现状。有些事是必须要做的,只有赚到更多的钱,才能去做他们真正想做的事。”

    已近子夜,路边的大铁门打开,工厂下班了,一大群的年轻工人一涌而出,往斜对面的生活区走去。人群在车前分流,也有年轻的脸贴着车玻璃朝里看看。这些几乎每天加班的外来劳工,一个月拿一两百元工资,他们也是一种生活。蔡云峰一时觉得自己已经苍老了。车的隔音效果很好,曾原德的声音都听在耳中,但那磁力仿佛随着人群流去。

    到林春晖查出癌症躺倒在医院病床的时候,儿子林忘筌想到,他还从来没见过蔡云峰。在父亲对母亲说的故事中,林忘筌感觉到,他是一个腼腆、敏感、执着、情感细腻、怀着理想的叔叔。林忘筌在一家杂志社工作,本身也是一位作家。凭着作家的想象,他想到蔡云峰最后告别父亲,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应该是他第三次出走。第三次出走他又是去追求什么了呢?也许会有一个更精彩的故事吧。林忘筌清楚蔡云峰在父亲内心的分量,父亲最后一次复盘的就是与蔡云峰的那盘未下完的棋,那盘棋已到收官阶段,仿佛兴尽停盘,不再去计较黑白输赢。那盘棋还摆在旧楼书房的书桌上。

    父亲得的是与母亲一样的鼻咽癌。也许夫妻在一起生活久了,习惯相近,病也相近,这是医生的解释。其实,爱着的夫妻,相融的呼吸,相融的思想,内心世界是相融的。容貌也会相近,所谓相由心生嘛。

    但母亲的病是缠绵的,拖了一两年时间,而父亲的病却来得猛烈,一下就到了生命后期。从医学角度看,身体原来强壮的,平时少有细菌的感染,到最后强敌来临,平时得不到御敌经验的抗体,一下子就崩溃了。

    然而在林忘筌的意识中,母亲得病一直有父亲陪在身边。而在母亲去世后,父亲一直是孤独的,他已无生趣,也无对病抗争的意志。父亲拒绝手术也拒绝化疗,认为那是徒添痛苦。林忘筌不想违逆父亲最后的吩咐,然而当他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一天天地走向死亡,而不做一点拉回的努力,在心理上是难以解脱的。

    林忘筌想着要为父亲做一点事,他想到了蔡云峰。父亲最后的日子,需要有同时代的好友在身边,就像父亲在母亲的身边,这个人应该是他常提到的蔡云峰。林忘筌想到他们的情感不可能被遗忘,不管蔡云峰这第三次出走是什么原因,但他也一定会念着父亲。于是林忘筌写了一篇文章上传到互联网上:蔡云峰叔叔您在哪里?在文章中他写到了父亲所说的蔡云峰两次出走的故事,文章感动了很多网民,好多论坛都在转载。

    另外,林忘筌想到蔡云峰爱棋,对棋有着自己的理想,在这网络发达的时期,也许会有表现。林忘筌在网上用搜索的方法,寻找与棋有关的文章。他终于找到了一位网名为“棋盘上的人生”的博客文章,这篇人生感悟的文章说着围棋的美,“棋盘上的人生”对棋有着美的追求,他的文字所表现的,便是林忘筌听父亲讲故事时的感受。偶尔“棋盘上的人生”会诉说对旧时朋友棋友的思念,也曾写到过在一座旧楼里的对弈,那光线中飘着尘息的感觉,与对弈的快感连在一起,有着一种永恒的美的人生感受。

    林忘筌几乎肯定“棋盘上的人生”就是蔡云峰,他在“棋盘上的人生”博客上留言,并打电话找网站管理员询问。管理员回答博主有隐私权,他们不能公开其名字与联系方式,也不应该为一个询问去查看。林忘筌就说了父亲讲的故事,对方被感动了,说他们征求一下博主的意见吧。

    医院发了病危通知书,林忘筌知道父亲已经在最后的时刻了。他伴在父亲的床边,每天念一篇博客文章给父亲听,他告诉父亲已找到蔡云峰叔叔,他正在国外,很快会回来。林春晖有时还会把博客文章改动了一下,使其更带着情感。

    有一篇博文,写到参观东欧的一座博物馆:出博物馆门,一阵风卷过,整片高大的树林同时飘落下黄叶来,漫天飘洒着,落得那么均匀。那情景像一盘很精彩的棋,满盘是棋子,却又带着空灵的感觉。

    每次林忘筌念博客文章时,便感觉到父亲心情不错。父子的心是连着的,林忘筌因能为最后时光的父亲所做着的事而宽慰。

    人生如棋,有来有去。棋下完了,棋盘也就空了。旧楼的书房里,有一盘棋没有走完官子,林春晖最后一次摆这盘棋的时候,也许他已经想到,他的人生已到收官阶段。

    收官是一盘棋的尾声,大势已定,几乎没有太大的空间来努力了。

    林春晖依然躺着,已经不再睁开眼来,就快进入弥留期了。这天病房里走进一个人来,是一位高个宽肩、须发花白的老人,穿着了一套中式的服装。也许因为个子高,长期与人低头说话,身背略显一点驼,步子颇健。他一进来就对林忘筌作自我介绍:“蔡云峰。”

    林忘筌望着这位年轻时一定很帅气的蔡云峰叔叔,心感惊奇,来不及问他是如何得知情况的,便把他带到父亲的病床前。更奇怪的是,几天中一直闭着眼、仿佛就要离去却又迟疑着的林春晖,这一刻的眼正睁着,看着他们走近。像是他等着的就是这一刻。他与蔡云峰对视的眼神,显得很有精神,一点没有身近弥留的感觉。

    “你来了。”林春晖终于发出了声音。蔡云峰在他身边坐下来。他们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对视着。

    后来,蔡云峰说起了他出走后的经历。他去了北京总公司,因为他在大学读的是外语系,懂几国语言,总公司让他负责拓宽国外业务。他去了不少国家,最早是日本,后来去过韩国,在日本与日本友人下过棋,在韩国与韩国友人下过棋。

    蔡云峰去俄罗斯的时候,与一位被男人遗弃的俄罗斯女人同居了一段日子,那女人突然遭遇车祸死了,他就向总公司要求,长期留在俄国分公司工作。这许多年中,他把去世女人的儿子当自己的儿子养大了,现在儿子已经结婚成家,他便回国来养老。侨居国外,每一次回国,总会感叹国内的变化是这么快。

    蔡云峰一直说到很晚,直到护士来关灯赶人。

    半夜,林春晖就辞世了。他走得安详。

    送别父亲后,林忘筌把蔡云峰接到旧楼的家中。蔡云峰应该是第一次进这座旧楼。过道厅的一张长条桌做了灵台,放着林春晖的遗像,旁边放着应凤鸣的遗像。遗像中的两个人,露着相近的微笑。

    蔡云峰在林春晖的像前敬了一炷香,与林春晖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他又到应凤鸣的像前敬了一炷香,同样对视了一会儿。林忘筌注意到蔡云峰变化的神情:他摇着头,像是要避开去,他的眼中闪着一层光亮。

    移进书房里坐下,书桌上正摆着那盘棋。蔡云峰看着这盘棋,过了一刻,他一把把棋撸了,又一步步地摆着,摆一步想一想,像是在想着过去许多有意味的往事。

    这盘棋有对空的追求,也有着缠杀的痕迹。

    蔡云峰告诉林忘筌,这是他与林春晖下的最后一盘棋,这盘棋他们都下得很用心,每一处转换,都是林春晖占了一点先机,而他一直努力地想翻盘。下到官子的时候,林春晖停了盘。告诉了他,要与应凤鸣结婚的事。于是就没再下下去。

    参加了林春晖与应凤鸣的婚礼,他就离开了故城,去了北京。

    说到这里,蔡云峰停了停,随后问林忘筌:“我知道你是个作家,你在网上留下的文字,是不是创作的作品?”

    蔡云峰说,此前他的生活都在故城,并没有长期离开过故城。

    这是林忘筌没有想到的。蔡云峰去北京是第一次出走,也是唯一的一次出走。

    蔡云峰接着告诉林忘筌,他的母亲应凤鸣早年也是棋友,她下乡插队过。蔡云峰有一次还和他父亲林春晖一起去她插队的乡村看过她。蔡云峰对那里的感觉,并非是他父亲林春晖叙述中的平和,也就是一个贫穷落后的乡下地方。原来是不开化的,因为有了知青,他们才实实在在意识到城市与乡村的差别。他们羡慕知青,因为知青有“来方”,指的就是钱。林春晖与蔡云峰进了村,找到应凤鸣的住处,好多村里人跟着围了来,特别是妇女与孩子。应凤鸣把林春晖与蔡云峰带去的东西分给他们,糖果给孩子,肥皂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用纸包了给妇女。

    林忘筌一直默默听着,蔡云峰对母亲的描述,似乎与林忘筌所了解的母亲有很大不同,仿佛在说着另一个女人。自他懂事以来,就没见过母亲与父亲对弈过。母亲似乎很不愿意提过去的经历。但细细想,蔡云峰所说,也合母亲形象,母亲思想开放并意志坚定,她要做的事,总会去做。母亲也应该是懂棋的,她偶尔对电视上所播棋局的一两句评点,有行家意味。林忘筌本以为那是她长期与父亲一起生活,耳濡目染的缘故,且林忘筌并不喜欢棋,也就不在意。在家里,父母的空余时间,常是父亲下围棋母亲看小说。林忘筌年幼的时候,母亲就教他古诗词,后来经常与他谈文学。他是受母亲影响成了一个作家。

    有关旧事种种,林忘筌有许多弄不清的地方,他觉得不便问,也不用问。他是一个作家,有自己的理解与想象。年长的一辈也有过年轻的容貌,年轻的思想,年轻的情怀。在他们的年轻生活中,会有理想,有追求;会有交叉,有碰撞。林忘筌一时感受着那无穷尽思绪的飘浮与联系。

    林忘筌还是问了蔡叔叔一个问题:“什么是围棋的美?”

    蔡云峰说:“美的概念是在变化的。过去一盘棋可以下一天甚至好些天,封盘以后开盘再下。社会变化了,时间变快了。现在的比赛都会在电视与网上直播,合着观赏要求,一盘棋总在几个小时中结束,甚至更短的时间。这就考验棋手思维的快速反应,不容长时间细细琢磨。下棋讲‘空’。空是相对的,一步棋下去,能破对手多少空,或能成自己多少空,所获是等同的,这就需要算路深。不管是搏杀还是占空,输赢在于棋力。”

    蔡云峰说着,把一颗白子拍到棋盘上,那里黑棋有着一步跳,落下的白棋刺着黑棋的眼。

    蔡云峰说:“要说美吧,效益就是美。”

    蔡云峰说得明白,但在林忘筌听来,与旧时接受的棋文化观念完全不同,仿佛隔着几十年的岁月与几层不同的空间。林忘筌陷入自己的遐想中。

    此刻,蔡云峰低了点头,眼凝视着阳台门边那宽空的一角,仿佛能感觉到当时林春晖坐在应凤鸣躺椅边的情境。

    许久,林忘筌听到蔡云峰轻轻地说了句:“你又占了先……”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