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语-棋语·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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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巷小王,本名王连生。因为与样板戏里的叛徒排名,所以他自称小王,北巷的。习惯了,大家就叫他北巷小王。

    北巷小王在海城围棋界名气很大,比一般的职业棋手都大。

    运动年代,在围棋协会中拿工资下棋的职业棋手,都下放到各个企业中,恍如销声匿迹了。围棋协会不再有活动。社会上依然有喜欢下围棋的,街巷中不住地冒出新的霸主,他们到底水平高到哪一层阶,需要寻找其他高手,通过对弈获得胜负来确定。俗言: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围棋是体育竞赛项目,牵连着几千年的文化遗存,一旦在棋盘上搏杀,斗智斗勇,除了棋力相差过大,一般棋手都不服输。确实棋上的胜负,并不完全代表智力高低,往往与棋手的心境与情绪有关。总有棋手不认结果,或也有夸大的,也有吹嘘的,也有另加一番说辞的,也有颠覆战果的。围棋自有江湖传说。

    北巷小王在棋界的名气,并不在于他的棋力,甚至谁都没看到过他下棋,他能很快确定棋手的棋力,并能找到与其棋力相近的棋手来对弈,用他的口头禅便是:你们两个碰一碰嘛。他是棋局的组织者,是棋局的裁判,也是棋局的点评者。他的组织能力很强,他约的棋局都会成功,棋手都以为他所约而荣幸,因为棋力低的他是看不上眼的。他的裁判绝对公平。而他对棋局的评点,高屋建瓴,十分精准,对局双方都会服帖。最后他也是棋局胜负的发布者,他的发布带有着判定,并不完全以胜负论英雄。这样的发布就不简单了,他要对每个棋手的个性、力道、长处、短板以及发展前途做出说法。这一步很难,换任何一个棋手来做,往往会被其他棋手认为有掺杂个人好恶之嫌。北巷小王不下棋,不会利用人脉来评判,偏偏他对棋局的评点是到位的,不偏不倚,他的棋评还掺着对棋手精神的论定,这是他的特长,所以奠定了他在棋界的地位。

    北巷小王的影响不光在海城围棋界。他每星期总有一、两天在襄园,自民国开始,襄园便是海城围棋爱好者聚集的场所。运动期间,官方举办的围棋活动已经停止,但襄园里依然有人下着棋,并不管外面的运动与革命。北巷小王就在那里看棋,一般棋局他只看上几手,便移步而去。如他停下来把一局棋看到完,接下来他就要约棋了,对弈的两个人中间,肯定有一个是他看中的,或者是海城新冒出来的好手,或者是外地来踢场的棋手。北巷小王开口就是一句:“我要找一位对手和你碰一碰。”没有棋手会拒绝北巷小王的约棋,因为好棋手在襄园下棋,并不能随便地找到旗鼓相当的对手,而棋手总渴望着这样的对手。再者,北巷小王随手复盘刚才的棋局,并在布局与中盘的关键处评点棋局,对棋势与棋力所作的判断,不由棋手不信服。到后来,北巷小王的名声传开,新冒出的棋手和外地来的棋手,到襄园来下棋,就是等着北巷小王看自己的棋,以找到好对手,以求得北巷小王对棋力的判定。

    北巷小王还曾有一局影响扩大至境外的约棋传说,当时日本有一位叫山口劲夫的高段棋手,参加日本棋队来中国,在京城下了两盘棋,意兴阑珊。本来日本棋队活动的议程,有来海城的,但中国在搞运动,说安排不方便,日本棋队就不出京城了。山口劲夫的围棋老师是日本棋圣袁青,老师经常和他谈起当年在南城的一位棋友,听说这位棋友现在海城。山口劲夫就独自跑出了京城,乘火车来到了海城。并按着出国前老师的指点,到襄园来,就想找到老师当年的棋友下一盘棋。山口劲夫虽懂中文,但说得并不流利,那时外国人在中国很少,一旦发现,便受警觉,活动自然不方便。山口劲夫偶向襄园棋手询问老师的那位棋友,人家却是摇头。山口劲夫也无法了,只在襄园看着棋,转了一圈,没有可上眼的,走到一盘有人围着的棋局前,觉得南向而坐穿灰色学生装那少年的几步着法,还可看一看,不由停了一刻,随后又想转身,却被旁边一位年轻人合掌拦住了。这位年轻人便是北巷小王,从见到山口劲夫第一眼,他就注意上了他。到山口劲夫看这局棋短短一刻中,那眼神与微微摇头的表情,北巷小王有相通的感觉。他断定襄园是来了一位高手,请到一旁对话了几句。先问他是不是要找这里的高手下一盘。山口劲夫说他已经看过他们的棋,说时只是摇头。山口劲夫不说自己是日本人,但他说了几句话后,北巷小王听出他不是中国人。山口劲夫见瞒不住,才提到了他是袁青的徒弟。下围棋的人,都知道袁青,袁青几十年前从中国去日本,成了日本的一代棋圣。北巷小王听到他是袁青的徒弟,便立刻把他带到了陶羊子家里。在北巷小王的意识中,陶羊子是围棋手的代表形象。陶羊子在居委会,做的是调解工作,从来不参加任何棋赛,也没有官方所定的段位,但北巷小王认为真正的棋手在民间。赛棋无好局。有人就是比赛行,而赛棋的谱就没法看,赛场上靠的不是单纯的棋力。围棋应该是文化的传承,是智慧的表现,也许只有取消了所有的比赛,才能回到棋的本身。

    一路上,北巷小王与山口劲夫交谈着,听北巷小王的话,山口劲夫摇着头。他并非是否定他的说法,只是不知如何来应答。山口劲夫在日本一直是在棋赛中争胜负,认为棋手只有在争棋中练棋力,日本的棋力是最强的,日本棋的境界也是最高的。不过他现在也想到,就算他实战能胜因车祸脑子受伤的老师袁青,他也不会认为老师的棋力不如他。他觉得面前这个不起眼的年轻业余棋手,会有如此的见解,让他内心生出敬意。他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一种说法,是与习惯不一样的对棋的理解。

    到了陶羊子那里,发现陶羊子便是袁青当年的棋友。陶羊子与袁青年轻时,同在一个围棋研究会待过,陶羊子比袁青大好几岁,待他如弟弟一般。那时袁青还是个孩子,一心想下棋,简直是个棋痴,后来他去了日本,临行前一天,还与陶羊子下棋。

    山口劲夫头很大,身子看上去就显得瘦小,有一双亮亮的吸引人的眼睛。他对陶羊子说他是逃出京城来找他的,说话时,北巷小王已在桌上摆下棋,山口劲夫与陶羊子便在棋局中碰了一碰,这局棋从下午下到晚上,没有下完,体委的外事部门便来了人,要立刻带山口劲夫离开。山口劲夫与北巷小王对棋局作了判断,两人对盘中目数的看法是一致的,山口劲夫的棋已不够了。临走的时候,山口劲夫还有所遗憾地对北巷小王说,他没有机会与他碰一碰了。山口劲夫认定北巷小王是一位年轻的围棋高手,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对围棋有那样的见解、对棋局有那样判断的北巷小王,居然是不下棋的。

    北巷小王以前也带棋手到陶羊子家来过,或者是外省来的知名棋手,或者是海城新出的冠军棋手。一般的棋手,就是求北巷小王,他也不会往陶羊子这里带。“你不够资格。”北巷小王会直截了当地对求战的棋手说。其实陶羊子倒并不在意来对弈棋手的水平高低,他赞赏北巷小王是真正的棋迷,北巷小王带来的棋手,他只要有空都会接待并对局一盘。

    北巷小王约的棋局,一般不在襄园,他认为那里的棋手多是普及型的,好的棋局要有好的棋手,可以有少量的观棋者,这观棋者也要有相应的棋力,如此能促进弈者的积极能量,但围观者又不能太多,水平不够的看也是白看,乱哄哄的影响对弈的质量。

    有时约了棋局,但两个棋手家中不适合摆棋局,棋手或者家里地方很小,或者是与老人住一起的,北巷小王就把他们约到了自己家里去。另外有外地来的棋手,北巷小王也会往家里带。

    有棋局在家里进行,需要考虑的是家里人的反应。那时城里的住房很紧张,没成家的年轻人没有不和父母同住的。北巷小王家里并没有人反对他带约棋的人来下棋,北巷小王读小学时母亲去世了,父亲也是一个喜欢围棋的人,对上门来下棋的客人很是欢迎。照理说,这其间一点问题都没有,只是北巷小王的父亲喜欢下棋,而不喜欢看人下棋。他下了几十年的棋,棋力似乎永远没有长进。现在很少有人与他下棋了,他以前有过的对手,甚至是他早先教会下棋的人,都嫌弃他棋上的老套路、老毛病和老水平,避开着他的邀请。一旦有棋手应北巷小王之约登门,他热情让座倒水,然后笑嘻嘻看着各位。桌上的棋局开始了,他依然笑嘻嘻地看着观战的棋手。他对棋局没兴趣,棋盘上有的棋他也看不明白。他的表情让北巷小王不耐烦了,有时会开口撵他:“去去,这里没人和你下棋。”能来观看约战的多是高手,当然只想看棋局上的争斗而不愿应付低手的盘上纠缠,但有不忍看老伯神情的棋友,不免做出点“牺牲”,陪着老伯到旁边小桌上对弈。好在北巷小王的父亲下的是“卫生棋”,落子很快,几乎不用思索,两盘快棋下完,棋友来得及去看约战的中盘棋局,而北巷小王的父亲根本不在意输赢,心满意足地起身去厨房忙乎了。

    所约的棋局上咬得紧,吃饭的时间到了,北巷小王会招待来客吃一顿便饭。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买米要粮票,买荤菜要肉票,提供好几个人饭菜,这是高待遇。北巷小王在运动前一年毕业进了父亲所在的重工厂,也和父亲一样做技工。那时工人的工资相对平均,重工厂是大厂,福利要好些。一家两人都工作,所以请得起客,家里最大的花费,便是买些黑市高价米。

    每次所约棋局结束,晚上,北巷小王会绘制棋谱,把当天的棋局复盘记录下来,并配上评语。多年后,那棋谱集成厚厚的几本。而那评语第二天便通过口口相传,传至全市棋手。其实在北巷小王的心中另有一个图,不用记录下来,那便是市里能上段位的棋手情况,谁的棋力如何,他都有着一个底。棋盘上千变万化,棋手也是千姿百态,他知道他们的喜怒哀乐,知道他们的品性,知道某一位棋手下棋时的狠劲;知道某一位棋手平时不怎么说话,一旦快到胜棋时,话就多起来,话中多有得意之语;某一位棋手特别喜欢杀棋,每盘都搏大龙;某一位棋手特别喜欢拦空,一子两子能弃便弃。而这都是棋上表现的,他不但清楚他们棋上所连的,也知他们所连的生活,谁家几口人,谁家有大事。不少情况影响着棋手的状态,而不在状态中的棋手,他从不约。

    这是北巷小王最好的年代,他在国营工厂做技术活,工作不重,奖金却高些。在物质享受上,他后来的生活是比当时要好,但一切是相对的,相对那时的一般人,他还算不错的。工作八小时之外,时间由他支配,书和棋占据了他的主要精力。他看的多是中国传统书籍,他认为棋上积淀着文化素养。关键是他喜欢围棋,随着他约棋越来越多,他在海城围棋界很吃香。快乐也是相对的,那时的他,内心总是快乐的。

    他还有了女朋友,姑娘名叫马正凤,她模样周正,做事很稳,还是个党员。他们恋爱谈了大半年,相互都还满意,北巷小王带马正凤回家,父亲看了也满意。马正凤也就常常出进在北巷小王的家了,进了家便进厨房,跟着北巷小王的父亲做饭做菜,北巷小王的父亲让她别动手,外面坐。马正凤说是要跟叔叔学厨艺。

    那是一个春天,海城新生出几个围棋好手,外地也有高手来海城找对手,一星期中马正凤两次到北方小王家,都见有好几个人围观桌上棋局,而北巷小王的父亲没有对马正凤客气,分配她摘菜洗菜。最后一桌子人坐下热腾腾地吃,饭桌上的围棋话题依然是热腾腾的。

    几天后,马正凤约会北巷小王,地点在离家不远的长风公园。北巷小王不明白马正凤如何会有此约,自从进过家门,他们不再在外面约会,省了公园的门票,也能避开可能见到的熟人和多出来的招呼,再说,关系发展到这一步,搂抱亲吻总是有的,家里当然安全。

    北巷小王准点到达,就见公园的长椅上,马正凤坐得端正,身边椅上正落一片玉兰树叶。待北巷小王坐下后,马正凤语气严肃地说:“连生,我必须要和你谈一谈。”

    马正凤先谈到北巷小王的人品,说他正派,不见有男人常犯的花心毛病;说他能干,厂里干的是技术活,家里的家具电器,他都能修;说他热心,帮人家做事,不计回报;说他有知识,书看得多,历史地理,文学艺术,无一不懂;再说他的家境和物质条件都要比她好。她曾认为她找到了一位十分满意的生活伴侣。但是,这些天她发现他太迷围棋了,男人嘛,要有奋斗目标,玩可以,偶尔玩到够,觉得有快乐,她也理解。但自己不玩,拉人家来玩,玩得够够,拼着自己的时间与精力,还供饭供菜,就让人不明白了。

    北巷小王说:“这不是玩,琴棋书画,是高雅活动。”

    马正凤说:“我看来看去,还是一种游戏,古代才子佳人玩的游戏。玩物丧志。我宁愿你其他条件差一点没关系,就算工资奖金低,就算你房子小住得挤,都没关系,我们能克服,能团结一心去努力,但人迷在游戏中,以后两个人的日子只有退步没有进步了。”

    马正凤对北巷小王是处处满意,就是对他的围棋痴迷做派难以接受。而北巷小王对马正凤也是处处满意的,就是她阻拦他对围棋的喜欢难以接受。两个人都有难以接受之处,且谁也无法更改,于是,两个人的交往渐渐少了,后来也就分手了。

    有一段时间,北巷小王心境灰灰的,他所约之棋却越发多了。这一天,仁义里的常朔要去插队,回他老家的乡下,北巷小王为他约了一盘棋,棋毕,几个年轻棋友聚餐,喝了一点酒。

    常朔端着酒杯,说他插队到乡下,也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对弈了。

    北巷小王平时不喝酒,一喝酒就有反应,他脸红红地对常朔说,他本是看好常朔的棋的,但棋虽靠天赋,但还需技艺上熟能生悟,常朔这一去,真是可惜了。他在棋上所作预言,大致是正确的,哪一位棋上有发展,哪一位棋上没前途,他预测的总也七不离八。

    常朔就说,他知道一位林之贤棋手,他很少找外人下棋,所以棋力不知高低。但他能通过棋预测人生将来,听说他所预测的也是七不离八。

    在场的另几位都摇头,说是迷信。北巷小王却将信将疑,棋如人生嘛。

    北巷小王与常朔相约,一起前往找这位林之贤。北巷小王毕竟熟悉的棋友多,要到了林之贤的地址,选了个星期天,与常朔前去拜访。

    林之贤住所在一个幽静的地方,古旧房子,飞檐青瓦,房子四周是栽着树长着草的小院。一看就是高档区。

    正是雨后清爽天气,北巷小王到时,见林之贤正在忙屋漏,旧式房高敞,只是年代久了,屋漏是避免不了。北巷小王一见,就去打了一个公用电话,找来了棋友方治平,他听他吹嘘过他会搞维修。方治平一听是给会预测人生的林之贤帮忙,很快就到了,上墙登顶,虽踩碎了两片瓦,屋漏总是拾掇好了。

    四个人坐下来后,三人不知林之贤是否要和每个人下盘棋,如此,下三盘棋要下到什么时候?再说北巷小王是不下棋的。林之贤只是让常朔和方治平对局。常朔和方治平本来就熟,此行也不在棋上,两人下了一盘快棋,棋局结束,照例北巷小王做了评点。

    接下来,就等着林之贤的预测了。只见林之贤在一张纸上排列了几个天干地支,并划线连了。

    “你们三位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官。”

    北巷小王说:“我也能当官?”

    林之贤移过眼神,对北巷小王说:“你与他们不同,他们将来会当官,而你现在就是官。”

    北巷小王就笑了:“我哪是官?我在厂里连一个小组长都不是。”

    “官,在我认为,就是一种连。小官连少数的人,大官连很多的人。官在大会上讲话,他的话连着人,官在办公室发指令,他的话也是连着人,别人做事,官员作指点,这与你连着棋手下棋,你做评点,有多大的区别?你的发布,大家都会听着,你的评判,大家都会接受,形同官方,也许还胜如官方。所谓社会就是一种连,你在棋界做着组织的事,棋手都承认你,拥戴你,你就是官。”

    常朔接口说:“是啊,你就是棋界发号施令的,是个头儿,当然就是官。官的话也许还没有你管用呢。”

    林之贤再不多话,三人起身走时,北巷小王又留了下来。他不再询问对他个人的预测,他看过阴阳五行、易经八卦的书,就此学问想与林先生探讨一下。

    两个人对坐的时候,林之贤一下子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他说人生就是人与社会之连,天干地支四柱八字,只是一个坐标,当然无法涵盖人的命运,连着的是内在的禀赋,连着的是过去与未来。

    北巷小王问:“你能确定他们将来会当官吗?”

    “会。”

    “未来能确定?不会变化吗?我相信,凡绝对的便是迷信的。”

    “是命运,总会有变化,变是永远的,不变是暂时的。易就是变。”

    林之贤说到常朔和方治平来找他,便有改变生存状态之心。从棋上看,虽各自性格不同,“常扑”与“方跳”,皆有进取,而棋行之处,都有大局观,且具坚韧,该屈服处都能低头忍过,能忍最是当官要点。现在社会还乱,将来治世需要大批当官人才。他们有这一层向往,说根基也好,说志向也对,再加上听我这一预测,他们信心也就巩固了,会向这方面去努力,意志的力量是无限的,这力量用现在的科学还不能确定。

    多少年后,北巷小王回顾这一次访行,发现林之贤真有高妙之处,社会变化,常朔与方治平都考上大学,并都从政,当上了官。应该说林之贤的预测是准的。在北巷小王的感觉中,林之贤与他棋上的偶像陶羊子是相通的,陶羊子是实实在在地做,而林之贤却是在虚虚幻幻地说,都显有一种超脱。

    到八十年代中期,中日围棋擂台赛的举办,聂旋风的名字传遍中国,社会上下棋的人多了,北巷小王的约棋也更多了。这天,北巷小王回家的时候,父亲告诉他,马正凤来过电话,约他第二天老地方见面。

    长风公园的长座椅边,北巷小王与马正凤见面了,长椅上方的那棵玉兰树正开着花,玉兰花开得又白又大,叶子落尽了的光枝上矗着一朵朵花。

    马正凤此约,是向北巷小王道歉的。她说,是她的眼光浅,知识水平不高,文化修养不够,王连生他明明做的是有意义的事,是能够为国争光的事,她却认为他是玩物丧志,还嫌弃他,当面打击他,如今她一直后悔莫及,非得要当面说清楚,希望能得到他的批评与原谅。

    北巷小王只是摇手,说他并没有做什么,他约连的棋手中,也没有一个是参与了擂台赛的高手,为国争光实在说不上。北巷小王心里明白,虽然他眼下很忙,那是因为整个社会有了下围棋的氛围,下棋的人多了,但他已经不能像当初全市棋手都掌握手中。围棋协会举办了各种棋赛,并进行专业培训。相比之下,他现在所连的棋手都在一般水平,就是有业余高段棋手,也都年龄偏大,没有机会去为国争光了。

    马正凤却严肃地说:“你不用谦虚,在围棋事业上,一下子有所突破,而战胜强敌日本,是缘于深厚的社会基础的,正是你王连生在那个时代中,不计名利、任劳任怨地串连着一个一个棋手,你所做的工作对整个围棋的发展是有贡献的。”不管棋界的领导承认不承认,在她马正凤的心里是认定的,每每想到这个,她就感到羞愧。

    马正凤说着,站起身来,对北巷小王深深鞠了一躬。

    北巷小王很是感动。她曾是他喜欢的女人,她的道歉更是升高了在他心中的形象。但说归说,她已经嫁做他人妇,不可能再与他成家了。

    以后的人生中,北巷小王一直单身生活,有马正凤的一根标杆在,他很难再找到那样正直正派、那样真诚实在的女人,有介绍来的女人,第一次见面,他就会感觉到她们的娇气和虚饰,有与她们相处的时间,他还不如多约几盘棋呢。

    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北巷小王的业余生活依然在围棋的世界中。只是需要他约棋“碰一碰”的机会越来越少,往往是过去的老棋友请他约朋友下一盘,纯粹是借棋一玩,一聚,不在乎棋力高低。围棋赛中出的英豪都是少年,而少年出道起初为棋校,后为高段棋手指导,中间靠的是学费和对局费,当然,如能棋力拔尖,而成棋坛佼佼者,所获钱财也是北巷小王难以想象的。

    北巷小王的棋友曾原德做生意赚了钱,他办了一所棋校,有时请北巷小王去给高级班讲课,看高级班一局局对弈的棋,作复盘评点判断,并预测棋手的将来发展。北巷小王是随唤随到,但讲完课坚持不收任何费用,他对曾原德说:“父亲已经去世,我一个人生活,工资足够,你让我做的是我开心的事,与棋相交几十年,你别让我坏了晚节。”

    曾原德笑了,老棋友相处共相知,互不强求。曾原德有外省的活动,约邀北巷小王,北巷小王喜欢看山川湖海,欣然同行。

    这一次到了南方,白天曾原德有生意要谈,北巷小王自去海边游玩,曾原德嘱他晚上有宴,北巷小王说:“你们都是谈生意的,我在外随便吃点,就不参加了。”曾原德说:“席上也有懂围棋的呢。”

    北巷小王赶着回酒店参加晚宴,曾原德请了几个经理,每个经理都带着女秘书参宴,有一个年轻女秘书会围棋,就安排在北巷小王身边坐。北巷小王不想听他们谈生意,只与身边的女秘书谈围棋,发现女秘书是懂点围棋,也知围棋界几个有名人物,但一往深里谈,她就一无所知了。只是女秘书温顺好学,引得北巷小王开心。

    女秘书说:“你教教我呗。”

    “我教你。但我评棋可以,实战水平并不高。你说说,你在网上下棋,能达多少级?”

    “三、四级吧。”

    “哦,我在网上试过,能上段的,可以教你。”

    “好的,师傅。师傅喝酒……”

    女秘书给北巷小王斟着酒。生意人的酒席上,劝酒是一种乐趣,为初见喝,为对座喝,为一、二须过三喝,为女人喝,为生意兴隆喝,为主人喝,为客人喝,为同属相的喝……也为围棋喝。北巷小王只顾与女秘书谈棋,对劝酒推辞不了的,就饮上一杯。

    北巷小王本来就不喝酒,多饮了几杯,脸红红的,说不喝了,再喝就醉了,还要教下棋呢。

    女秘书说:“是啊,师傅还要教我下棋呢。”

    曾原德笑说:“那你们就先去吧,房间里已经安排了棋盘棋子。”

    女秘书就领北巷小王走了。席上继续喝酒,曾原德大谈起围棋来,开着棋校的曾原德本是个业余高手,席上的生意人虽不懂围棋,但这些年围棋是热门,没人不知道聂卫平、陈祖德、常昊的。

    第二天上午,曾原德去叫北巷小王吃早饭。北巷小王垂头而出,见了曾原德,只是摇头。曾原德问他,昨晚是不是教围棋教到床上去了,到底是他教她,还是她教他?

    北巷小王说:“要在以前,我是要负责她一生的,可我的心思都在围棋上……她要是找来,我怎么办?”

    曾原德说:“你的心思都在围棋上?就像当年的人心思都在革命上?就算当年的革命者也不影响与女人在一起啊。”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我这样的年纪已经适应不了女人需要,女人是不好连的……色即是空,空就是色啊。”

    曾原德哈哈笑了:“就是让你尝尝鲜的……滋味如何?”

    “一塌糊涂,乱七八糟。”

    南方之行的这一晚之事,在北巷小王回想中,有着梦幻之感。年龄大了,又是独身生活,常会有虚幻的情景,混入现实的记忆中。

    有一盘棋浮在感觉中,那是他约了一位棋手的棋,这位棋手一直不予应允,有一次在众多棋友在场时,这位棋手也许感觉被约烦了,提出一个要求,如要他去应约战,北巷小王先要和他下一盘棋。北巷小王也就和他坐到棋盘前,下了一盘棋,这盘棋北巷小王被对手压着围着挤着,他完全跟着对手的步子下棋,只是把盘中的棋一个个地连起来。盘上已经输了不少目了,偏偏还像不会下棋似的纠缠在棋中,不懂认输,一点没有他看约战时的眼光与见解。到场观者看不下去,提醒他时,他才满头是汗地看清局面。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盘棋在他意识中是虚幻的,因他无法记起对手是谁,也无法记起具体场景,他所接触到的棋友也没有人提过,然而,他觉得这盘棋的感觉极具真实。

    他甚至能记忆起对手冷笑的样子:“你总是把我们一个个棋手连起来,今天我跟你连一连。”

    “你每次约了我们下棋,你是看输棋人的笑话,还指指点点,今天我让你也感受一下。”

    不,这肯定是不真实的。他想到也许这是一盘在网上下的棋。一切可能只有在网上才合符。对弈进入网络时代,北巷小王的约棋不再需要,因为棋手要找棋力相近的对手下棋,只需上网,分分钟便能对弈。

    正因为有这一盘虚幻的棋,北巷小王不再约棋。棋友到访,见已经退休的北巷小王,或是捧着书,或是做着家务,他不管是看书还是做事,都是认真的。

    在南城做官的常朔回到海城来,他退休了,认为可以开始过一下自由的生活,约了几个当年的棋友聚叙,北巷小王也去了。这天正是人工智能阿尔法狗与李世石下第一局棋。一桌人一边喝酒吃菜,一边看着电视直播棋局,大家都认可北巷小王对棋局的判断与预测,想听他的分析,但北巷小王一直没有说话。看到中间,发现阿尔法狗的招数多有不合传统棋理,看来是拙手,有一步跳脱之处,大家都不明白,皆扭头来看北巷小王,只见他满面是泪,只管摇头。

    “错了,都错了……”

    在场的棋手当时并不知道他说错是什么意思,是指李世石的棋,还是指阿尔法狗的棋。直到后来李世石输了,连着后来所有高段职业棋手都在阿尔法狗面前败下阵来。有报道顶尖职业棋手自卑地反省:在阿尔法狗的棋面前,几千年人类传统的棋理,不少都是错的。他们不由佩服起北巷小王的眼光。

    但北巷小王内心的感觉,又对谁说,又能与谁说。

    他一生的人世沧桑都连着棋,他一直认为围棋是思想与精神境界的观照,古来的围棋理论也是这么说的,这些年来,世界围棋冠军都出自少年,北巷小王就有所疑,莫非围棋的棋力只在于计算?现在阿尔法狗更证明了一切。

    然而,不管对与错,他已快步入古稀之年了。莫非人生连着的只是悲哀?

    后来,听说2.0版本的阿尔法狗产生,新的版本摒弃了人类赋予的棋谱内容,也就是说,新版本阿尔法狗成长之时,根本不与人类的棋相连,它与自己对局,从空白开始,直至超越旧版本的阿尔法狗。

    北巷小王在电脑上看到这条消息时,他立刻关掉了电脑的电源,电脑屏幕中间瞬间闪现一道白光并沉入暗色。编造,编造。这是站在人工智能角度,摧毁一切人类的经验与传统。北巷小王心中念着。

    北巷小王经常会想到他的偶像已故棋手陶羊子,陶羊子的棋无定法,师法自然,随对手的棋而变化,每一步应手都是新的。要是陶羊子还活着,会是阿尔法狗的对手吧。

    还记得,当年日本棋手山口劲夫临走时,走到陶羊子身边,恭恭敬敬地说了一句:“先生可有教我的?”

    陶羊子看着他,随后伸手把盘上的棋都撸到了一边。

    山口劲夫与陶羊子对视了一会,躬身说:“受教了。”

    当初的山口劲夫悟到了什么?北巷小王也有悟,他们悟的是相同的吗?是陶羊子之意吗?

    老了,如今北巷小王睡眠浅了,往往半夜醒来,眼前就会浮现出当初陶羊子撸棋的情景,那盘上一片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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