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茂祥寄托了方志萍的全部希望。新婚燕尔,杂货铺开张,小俩口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方志萍亲自上柜台,生意还不错。大多数顾客,不是冲着昌茂祥的货真价实,而是冲着老板娘来的。年方十八的方志萍,特具女人味,往那一站,似春笋一株,白白嫩嫩女儿身,倒映着门前那条板桥河,方志萍的那张娇脸就是一幅活广告,多少三老四少光棍汉,风起云涌奔向“昌茂祥”,买东西是捎带的,争相一睹西施容颜昭君貌的老板娘才是主要的。
小小的“昌茂祥”在这座小小的城市制造出了商界的一个神话,生意异样火爆。方志萍心中美滋滋的,生活在她面前呈现出一片五彩斑斓,她对未来充满了希望。爹当初说“那是个惹事生非的家伙”,这话不对呢。你瞧那个傻小子整日里忙前忙后晃动的背影,他勤快着呢,且对自己也充满了柔情蜜意。想到这里,方志萍“卟哧”一声笑了,她庆幸自己嫁得了一个称心如意的画眉郎。
然而,就在方姑娘发出那一声庆幸的微笑后不久,祸事临头了。
昌茂祥生意兴隆,规模扩大,张宗昌带上银两去海参崴进货。
海参崴有一个闻名遐迩的赌场“百家乐”。“百家乐”吸引赌徒的手段可谓无所不至。凡是踏进“百家乐”的“顾客”,均可享受吃、喝、寝、桑拿、异性按摩一条龙免费服务。假如“顾客”的筹码买足了一百银元,还可以得到一只腰牌,凭这只腰牌,“顾客”可以享受到漂亮小姐免费提供的性服务。所以,被掏空腰包却在温柔乡里得到了另一番补偿的赌徒们认为,不虚此行,值!
“百家乐”有绝代佳人和“免费服务”成了热门话题,声名远播四方。张宗昌一踏进这座城市,便遇着了一个叫王栋的人。这王栋是他家乡掖县灵家村人,俩人打小儿一块光屁股长大,秉性相似,臭味相投。在这他乡遇故人,王栋表现出了十二分的热情。一番寒暄之后,对方仔细打量起这位儿时的小伙伴。今日的张宗昌,一身光鲜的衣着,十分显眼。手上拎个牛皮提包,鼓鼓囊囊的,像是发迹了。王栋咬着他的耳朵边儿,嘁嘁喳喳,把“百家乐”吹了个天花乱坠。张宗昌一听有这么个好去处,立即双眼放光,把临出门时妻子的千叮咛万嘱咐抛在了脑后,跟着王栋踏进了“百家乐”。
海参崴的赌场果然是与众不同。红灯、绿酒、佳人、轮盘,赌徒们在这里一掷千金,醉生梦死。张宗昌很是潇洒地坐了下来。
开局不错,张宗昌连赢了三盘。接下来形势便急转直下,张宗昌头上开始冒汗了,皮包里的进货款已剩下不多了。他显得有些犹豫,迟疑不定。
这时,一股如兰似麝的芳香味儿袅袅袭来,一位身着荷色素花衣裙的女子莲步盈盈,一如风摆细柳,款款走到他的身旁,一只柔手缎子样缠到了他的脖子上,轻轻说道:“客官,上楼睡一觉,养足精神头,会给你带来好运的。”
“哦,是吗?”张宗昌笑了,随着这女子上了楼。
这些佳丽都是“百家乐”经过特训的,个个都是爱河里的高手,巫山中的彩虹,床上千姿百态,三十六春宫图谱玩得滚瓜烂熟,直把个张宗昌逗弄得骨散神疲。稍事休息,下楼再战。不消一个时辰,包内货款已输得净光。这时那妖冶女子又近前“献计”:“客官,不必紧张,可向他们暂借,扳回本儿再还。”
这时的张宗昌急于翻本,便打了一张一千块大洋的借条,抖擞精神重上阵。
“百家乐”本就是个陷阱,坑蒙拐骗的手段五花八门,那王栋暗中是个“托儿”。借的一千大洋只在张宗昌手中打了一个转,很快便没了一个子。田崽儿顿时傻了眼。
丈夫出门一月整,妻子在家天天盼。盼来盼去最终盼来了两位陌生人,手上拿着一张字条。
“你就是方志萍吧?”来人问。
方姑娘点点头:“二位是……”
“我们是海参崴百家乐游艺场的差人。你丈夫借我们老板一千大洋无力偿还,把这间店铺连同你一块典给我们啦。你自己拿去看看吧。”来人说着将手中那张纸条递过去。
方志萍接过一看,果真是丈夫张宗昌变卖店铺和老婆偿还赌债的契约。那一刻,方志萍仿佛觉得天塌地陷,她从心里发出一声绝望地哀叹,这才醒悟到,爹的话是对的——“那是个惹事生非的家伙,今后决无好下场”。爹有一双火眼金睛呢!
方姑娘被“百家乐”以一千二百大洋的价格卖给“熙春院”妓馆,后又被“熙春院”转卖到哈尔滨道外一家丽都饭店当色情女招待。两年后,方志萍认识了一位俄军军官卡斯罗夫。这卡斯罗夫是白俄远东军的少校中队长,年方三十二岁,长得高大英俊,风度翩翩。卡斯罗夫见到方姑娘的第一眼,便被这个有着俄罗斯血统的混血儿那雅致隽秀的气质给吸引住了,高价将她赎出,方志萍从此从良跟着卡斯罗夫南征北战。
常言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就在方志萍二十岁生日的宴会上,她从卡斯罗夫手下一班站岗的卫兵中认出了一个人,张宗昌。
张宗昌为何穿上了俄军军装?
1905年,东三省战云密布,风雷阵阵,日俄为争夺哈尔滨打得不可开交。由于俄国人战线拉得太长,兵员不足,于是就地招兵买马。张宗昌自“百家乐”一夜豪赌,卖掉店铺,典掉老婆,光光如也的他便一路流浪到了东北。看到哈尔滨道外有一招兵站,他决定再赌一把,把自己整个人生押上去。就这样,他穿上了俄军的军装,鬼使神差又被分到了卡斯罗夫中队,当上了一名卫士。
真是冤家路窄啊!方志萍与张宗昌四目相遇的刹那,犹如电光燧石相撞,张宗昌身子晃了一晃。方志萍两道目光刀子般盯着对方,恨不能看穿他的五脏六腑,直瞅得他浑身大汗淋漓,这才一声冷笑离去。
稍后,有人来传张宗昌,说是中队长夫人有请。张宗昌一听魂飞魄散,方志萍如今是卡斯罗夫的宠妾,她要是在丈夫面前使使坏,他可就死定了!
后花园里,方志萍满脸怒容地等着他。张宗昌两条腿杆子簌簌有声挪到后花园,叫了一声“志萍……”方姑娘猛地转回身,两只愤怒的眼睛似黑黑的枪口盯着他:“你还有脸唤志萍!你这个畜牲,将我害得好惨!”
张宗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夫人休怒,我不是人,我是禽兽,我伤天害理,不顾咱们夫妻情分,辜负了夫人对我的如山恩德。我有罪,罪该万死……”张宗昌叉开五指,左右开弓扇着自己的嘴巴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冤家……”方姑娘痛心疾首,“当初我是何等样待你?不顾老爹爹的阻拦把一个姑娘家的一切全都给了你,你发下血誓这辈子决不负志萍,可你却狠心儿将我推入火坑!”
“我有罪,我该死,一时鬼迷心窍……”张宗昌继续抽着自己的嘴巴子,与方志萍生活了将近一年,他了解这个女人,人好心肠软,只有自虐和软功才能取得她的谅解。果然,方姑娘被他的表演催化了,叹息了一声:
“你也不用给我演戏了,我不为难你。你走吧,走得远远的。”
“谢夫人!”张宗昌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我起誓,有朝一日,我张某人能够飞黄腾达,定报夫人不杀之恩!”
“够啦!”方志萍一声凄厉地嘶喊,“滚!滚得远远的,我不要你的什么‘报恩’,只求今生今世不再见着你!”
张宗昌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如丧家之犬从花园后门溜走了。
“萍儿,亲爱的,今日这大喜的日子,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后花园,发生了什么事吗?”丈夫卡斯罗夫寻将来了。
方志萍赶紧背过身去,擦掉脸上的泪,强颜欢笑转回身来,挽起丈夫的手臂:“哦,没什么。刚才看见一条狗,我把它撵跑了。”
不幸之中的方志萍还算是幸运的。张宗昌将她典给百家乐,又被转卖到哈尔滨,丽都饭店却遇上了这位多情的俄国军官,将她赎身。方姑娘跟着卡斯罗夫度过了十五年甜蜜的和睦日子。
十五年来发生了多少事!这支俄军东征西讨,也曾开拔欧洲战场,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又从欧洲战场撤回俄国,恰逢俄国十月革命,被红军围追堵截,再次流窜来到中国。如今这支没有国籍的军队形同大山老林子里面到处乱窜的胡子土匪,国已不国。最高指挥官谢米苗夫师长与他多年的搭档卡斯罗夫商量,决定投靠中国军队。1920年8月,谢米苗夫在吉林梨树沟投降归附张作霖的奉军。这支沙俄军队,尚有四千人马。
爱与恨本来是根本对立的感情观念,而残酷的现实却硬要把这两种水火不相容的东西溶在一起。归降后的卡斯罗夫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负责受降和接收这支军队的将领正是张宗昌。
自后花园方志萍放了张宗昌一马,他立即逃出了哈尔滨,途中巧遇落泊的王栋。王栋巧舌如簧,鼓动着张宗昌去江南投靠刘子辉。十五年后的张宗昌,已经在宦海几经浮沉,大起大落数十次:下江南投靠革命军,刺杀陈其美威震河南,却又被人暗算,一夜间成了孤家寡人。后来领着患难兄弟王栋,两人背着粪筐找张作霖,五战告捷又成了赫赫统帅……此时的张宗昌身兼数职,已是吉林省防军第三战区长官,绥宁镇守使,还是中东铁路护路军司令,好不威风!这次奉张大帅之令受降这支白俄军队,白拣了四千人马,一时更是身价百倍。
张宗昌好生得意,他下令,全军官兵对白俄士兵一律以兄弟看待,不得发生冲突,违者军法处治。
岂料,令下不久即发生了白俄士兵与奉军争夺营房的纠纷,张宗昌派他的心腹赌友王栋去处理这事。临行时他再三交待:“小栋子,你可得放明白啰,咱有兵才能立住根基。老毛子能打仗,是咱依仗的王牌,你可别给我捅娄子呀。”
恰恰王栋就给他捅了个娄子,因为他遇到了方志萍。
值班副官陪着王栋访问白俄团长卡斯罗夫。卡斯罗夫去军部受训去了,团长夫人方志萍一见王栋,浑身一个哆嗦。方姑娘当年在哈尔滨丽都饭店曾与这位满肚子坏水的王栋有过一面之交,她太了解这个王栋了。王栋一见当年丽都饭店的头牌姑娘方志萍,嘿嘿一声奸笑。当年那一夜情令他魂牵梦萦,至今仍回味无穷。他屏退值班副官,张开双臂,饿鹰扑食就将方姑娘搂入怀抱,欲行当年之事。然而今日的方志萍岂是当年叫春卖笑的方志萍?两人撕扯扭打起来。方志萍怒吼呼叫,惊动了门外的哨兵,几位俄军士兵将赤身裸体的王栋押到了军部。
这还了得!奉军高级参谋夜闯俄国军官宿舍,奸淫团长夫人,一时哗声四起,四千俄军愤怒了。张宗昌急如磨道里的驴,王栋呀,王栋,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眼下正是急需利用这些毛子兵的时刻,你却为非作歹引发众怒,我岂能容你坏我大事!
他怒喝一声:“绑了,送军法处!”然后急匆匆去安慰那位遭辱的俄军团长夫人。
双方一见面,张宗昌猛吃了一惊,这才发现,这位俄军团长的夫人不是旁人,乃是当年雪地里救他一命的前妻方志萍,这太残忍了。从来也不信奉神鬼的张宗昌今日里却感到了因果报应的恐惧。这女人简直就是一个暗中追踪着自己的女煞星,鬼影幢幢留在他的灵魂之中,挥之不去。尽管这许多年过去了,沧海桑田,他的地位变得举足轻重,然而这个鬼魅之影仍在缠绕着他。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现如今自个已是一个大吏,军权在握的堂堂将军,如果让因赌卖妻的丑闻传扬出去,自己面对几万士兵还有什么官威可言?况且一贯正统的张大帅知道了自己这鸡鸣狗盗的底牌又会作何联想?……张宗昌倒抽一口凉气:不行,这娘们是个祸害,留她不得!然而,该如何下手呢?……突然,他想到了王栋,解铃还需系铃人!
黑暗潮湿的禁闭室内,王栋被捆绑双手扔在一堆乱草之中。门儿吱呀一声打开,王栋睁眼一看,是军长张宗昌进来,急忙跪伏在地喊大哥救命。
“救命?你小子也怕死?色令智昏那会咋不想着自己这条小命?晚啦!四千俄军义愤填膺,嚷嚷着非要将你小子正法以谢苦主,否则就要哗变!”
“大哥……”
“别介,大哥我是无能为力,众怒难犯呀。不将你开刀问罪,那些毛子兵就要起来闹事,你叫我咋办?”
“田崽!”王栋可真是有些愤怒了,直呼其小名儿,“咱俩可是一块光屁股长大的。十几年追随你南征北战,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吧?你今为了笼络那些外国毛子兵,竟就舍得断掉几十年兄弟手臂?”
“嗯,这话听起来倒也令人伤感。你真想活命?”
“废话!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
“好吧。活路倒是有一条,就看你小子怎么走啦。”张宗昌亲自为王栋松绑,将一支压满子弹的手枪塞进他手中,“给!”
“这是?……”王栋不明白张宗昌这是何意。
“只有灭口,你才能获得一线生的希望!”
“你是让我杀了方志萍?”
“还有她的丈夫卡斯罗夫。除去活口,死无对证,到时你咬紧钢牙不认账,我再从中替你斡旋。”
“谢大哥!干这活我可是轻车熟路,游刃有余!”只想活命的王栋不及多想,提着枪便窜入暗夜之中。
夜已深沉,万籁俱静。从军部受训回来的卡斯罗夫见妻子满脸泪痕,正要追问其原因,突然一个黑影似幽灵般从暗夜中游出,靠近窗口,“当当”两枪,卡斯罗夫夫妇双双倒卧在血泊中。
这二声枪响使张宗昌兴奋得蹦了起来:好小子,你得手了!
少顷,王栋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大哥,大功告成了!”
“好!干得不错!”张宗昌端起桌上早已准备下的一杯酒,“来,小栋子,压压惊。”
王栋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突然嗓子眼里麻辣辣像针扎般难受。他双手撕扯着胸脯和脖子,口中发出一种呜呜呀呀的鸹噪之声,两眼充血地盯着张宗昌。张宗昌微微一笑,笑得阳光灿烂:“小栋子,对不起你了。忍一忍,只要忍一忍,一切就都过去了。”
小栋子终于醒悟,他的“大哥”在酒中下了哑药,他已经不会说人语了。
这时外面一阵骚乱,俄军士兵抬着卡斯罗夫及他夫人的尸体涌进军部欲讨一个说法。值班参谋慌忙来报,张宗昌镇定自如。
“该案本军长已清楚明白,凶手为灭口将卡斯罗夫团长夫妇双双杀害,然后跑到我这来请求庇护,现在人就在我这。”他用手指指王栋。王栋呜呜呀呀想解说一个明白,然而他什么也说不明白。张宗昌突然变过脸来,一声喝叱:“给我拿下!”
第二天,全军紧急集合。
宽大的操场正中,王栋被剥去了军装,五花大绑押在一旁。绞刑架下,精心搭建了一个灵台,上面并列躺着卡斯罗夫与他妻子的遗体,四周鲜花环绕,全军官兵黑压压站成一片。军部有令,全体将士一律佩戴黑纱,军长张宗昌身先士卒,一身素缟,亲自主持追悼会。那祭文是请一老拔贡先生写的,极是精彩:“自今以往,世将无知我之深,爱我中华之笃,莫如卡斯罗夫矣。君是一代英烈,为我奉军扶颠持危,事业争光日月!今遭奸人毒手,成仁取义,俯仰无愧天人……”一字一血,披肝沥胆,催人泪下。随后王栋被押上绞刑架,一声令下,行刑官将之送进了枉死城。
张宗昌的这一闹剧收到了极好的效果。一个整编独立军近二万人马,为一位团长和他的妻子集体吊孝,场面是何等样的感人。四千投诚俄军官兵人人眼中闪着激动的泪花,这位中国将军胸怀博大,公正廉明,对自己多年的袍泽兄弟也不护短。良禽择木而栖,仁者择主而从,跟随着这样深明大义的将军干,一准儿没错!
这场戏一直演到黄昏才收场,张宗昌一点也无疲惫的感觉。当晚,他吃了二斤狗肉,喝了半斤东北老白干,偷偷溜到翠花楼搂着一妖艳女子一夜颠鸾倒凤,云雨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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