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民间-好狗照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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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六镇上,自出了个张家山民事调解所,说好的有,说不好的也有,竖大拇指的有,指张家山脊梁杆子的也有。不过,公平而论,自有了个张家山,方圆地面,恶人们不敢强出头了,即便出头,也是权衡再三,有了充足的耍黑皮的理由,再动作。好人、良善人心里踏实了,晚上敢走夜路了,遇事情,只要有理在,也敢强辩三分了。六六镇上,那些原先穿四个兜,尔格穿夹克衫的干部们,做起事情,想要胡来,心里先有个顾忌,那个镇东头,站着个大个子哩。

    公家人说,这一块地面在走向文明进步,社会风气好转。老百姓说,好狗照三家,好汉照三庄,有张家山这条咬狼的狗在六六镇站着,是这块地面的造化。更有好事者,受过张象山恩惠的人,挥动锤子,凿了一个石碑,立在张家山民事调解所门前,碑名就叫《功德碑碑文历数张家山出山以来,所办的种种好事,颂词不断。地方报纸的记者听了,甚觉新鲜,认为有新闻价值,于是一篇通讯,在报纸上登了,张家山因此而声名远播。

    有了上述这些,张家山不免得意。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尔格,算真是活成人了。闲来看报纸,听广播,看到尔格大小一个单位,都有个歌什么的,公司有公司歌,学校有校歌,农场有场歌,就连西京的一家饺子馆,也请名家作词、名家谱曲,造了一首馆歌,每天午间,在电台的经济节目里吱吱呀呀地放着。张家山心想,我的这个单位,这么重要,我本人以及谷子干妈、李文化,这么优秀,这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是该有个所歌才对,思想清楚了,便召集所里全体人员商量这事。

    想请名家作词谱曲,当然请不起。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原本就不是商业性质,用张家山的话说,是拿着个球把子往骡子身上蹭,发闲干哩,纯粹是一种自我表现而已,不图银钱图红火,纯粹是为了给这张嘴找个说话处。既然没钱,又要做歌,就得自己写。

    张家山、谷子干妈、李文化,三个人先同意了这妆事情,接着便坐在那搭,绷着个脸,开始开动脑筋,发动机器想词儿。这词儿也不算难想,

    好狗照三家,好汉照三庄。有张家山这条咬狼的狗在这里,是六六镇地面的一个违化。公家人说,现在讲究建设和谐社会,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是一个这方面的模范。

    平曰办案中,听到的各种赞美的话,调侃的话,挖苦的话,例如好狗照三家,好汉照三庄,例如麻纸糊的一张大脸,例如红裤带、实憨憨、儿老汉之类,现在都泛了上来。大家说,李文化写,一会儿工夫,就写了三大张纸。

    议论完毕,张家山接过纸看了,说这不分行、不押韵的东西,不叫歌词,看来,还得请行家拾掇拾掇。说完了,拿着这三张纸,来到六六镇小学,先求语文教师,将这些话,串成一首歌词,又央音乐教师谱了曲。《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所歌》于是完成。

    歌词经那语文教师润色,最后成了这样:

    张家山,张家山,

    陕北出了个儿老汉!

    挂了个牌牌,支了个摊摊。

    东游游,

    西窜窜说了东家长,

    又说西家姮。

    领了个委姨铋裤带,

    收了个后生实毪憨。

    张家山,张家山!

    张家山,张家山,

    陕北出了个儿老汉!

    麻纸糊的一张脸,四处充好汉。

    东游游,

    西窜宁。

    好狗照三家,

    好汉照三庄。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

    流不走的是张家山。

    哎负负,

    张家山,张家山!

    张家山将这歌词,在全体人员会议上念了,谷子干妈和李文化,一起站起来,一哇声反对。李文化说他不是实憨憨,他精明着哩,整个的就是一个文化人。那谷子干妈更是恼怒,羞红了面皮说,她的红裤带,大襟袄祆襟盖着,谁看见来,这么作践她,丧扬?她,不行!

    张家山却开通。他不但不恼,却说,这歌词说的,倒都是些大实话,你李文化不是个实憨憨,是啥?没屈说你,至于谷子干妈,你的明?带头儿,老在外边露着哩,大人娃娃,谁没看见,男人要风流,留个偏分头;女人要风流,红裤带露外头,这歌词里,是褒扬你哩!歌词里说我张家山是儿老汉,我都不恼,你们恼什么?

    张家山又说,尔格这世事,一满没样样,就拿这歌来说,咱们庄稼人说不出口的粗话、脏话,却都能进到歌里去,而且听起来,蛮带劲的,这是潮流,你们懂吗?

    听说是潮流,谷子干妈和李文化便不吭声了。所歌于是确定。

    立碑那天,张家山从学校里请来了合唱队。那歌子,经音乐教师谱曲,唱起来却也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再加上几个鼓号队员,喇叭镲子一伴奏,蛮像一回事儿,把个六六镇,满镇子都快招起来了。

    镇上想要干涉,后来又一想,这事已经闹成气候,群众情绪,还是因势利导才好,于是派了个副镇长,前来参加仪式。那副镇长,正是马家砭杨树案中,满口转文的那位。副镇长坐在主席台上,细细琢磨那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歌,觉得歌词内容,却也切合实际,只其中,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流不走的是张家山一句,有些刺耳,想要提出来让修改,只是满场乱糟糟的,没有个张口说话的机会。

    那功德碑,是将张家山民事调解所的围墙,掏个豁豁,把碑子镲嵌进去的。慢工细活,却也做得光光堂堂,碑上功德碑三个大字,用红漆漆了,十分醒目。功德碑上,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办理过的,田庄村心脏开花案,上驿村招夫养夫案,老庙沟生男生女在于男案,边墙村三轮四轮案,马家砭杨树案,等等等等,一律择其简要,碑载于册。言辞中,说不尽的溢美之词,道不尽的赞誉文章,所有能用得上的高帽子,都给张家山戴上了。

    前面说了,给活人立碑,是一件稀罕事,所以报社的记者,也就打老远赶来采访,他们把这叫抓活鱼。报社之外,电视台也来,电视台记者肩膀上扛着个铁机器,一步不落地在张家山面前晃来晃去。

    摄像机晃着,报社记者的照相机闪着,再加上喇叭吹着,镲子打着,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所歌此起彼伏,把个张家山喜得都快晕过去了。他想:当年李自成坐龙庭,大不过也就是这么个感觉吧!

    张家山风光,可却苦了谷子干妈和李文化。听着歌里唱道,领了个婆姨红裤带,众人一阵大笑,纷纷往谷子干妈的腰里瞅,更有那些和谷子千妈能开玩笑的老汉,瞅空儿在她腰里摸一把,看她是不是衿着根红裤带。害得谷子干妈绯红着个脸,直往人背后躲,生怕她家里那几个儿子也来了,看见她出洋相。

    那李文化哩,也恼。他恼实憨憨这句话。他哭丧着个脸,对谷子干妈说,我这一辈子,是不要想问下媳妇了,现在,满世界都知道,我李文化是个实憨憨了。

    一场热闹,总有散的时候。到了后半晌,立碑仪式结束了,副镇长走了,记者们又苍蝇一样,赶别处的新闻去了,四打圆的老乡们也都走了,喇叭不吹了,镲子不打了,所歌也不再唱了,调解所门前,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一个黑黝黝的石碑,立在墙里。

    张家山站在当街里,兴犹未尽,像牛在反刍一样,将今个儿的事儿,细嚼慢咽,又回味了很久。回味完了,回到屋里,对谷子干妈和李文化说:

    我很重要!我今天才意识到这一点!有些迟,但是知道了,总比不知道好!以后,咱这调解所,还要再办得红火一些。另外,要是我以后有个头疼脑热,你们记着,及时提醒我去看病,我很重要,我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

    李文化听了,恼了一天的脸,现在晴了,他捂住个嘴,偷偷地笑。谷子干妈没有笑,她转个脸儿,故作惊讶地问道:哎哟,你是谁呀?你还记得你姓啥、为老几不,我的儿老汉!

    立碑这事,一赔噪,再加上念书娃娃,将个张家山民事调解所的所歌,四处一唱,好像做了广告一样,不光是六六镇,四邻八乡都知道了这个民事调解所、这个张家山。各种麻缠的事情,远远近近,都跑来寻他,调解所这世事,是越闹越大了。用老百姓的话:张家山这洋辣子,耍大了。

    陕北人的意识深处,有一种奇怪的东西,这东西叫帝王意识。在这苍凉的高原上,在这贫困的生存环境中,一村一户,一处地面,往往会冒出一个或一群这样的人物。这些人物集崇高与滑稽于一身,他们手里捧着一份《参考消息》,眼睛瞅着半天云外,尽管也许自己的下一顿饭还没有个着落,但是脑子里却在盘算着那些和自己没有丝毫关系的事情。例如美国人在干什么,俄罗斯人在干什么,例如如何提醖足球运动员和观众,叫那些棒小伙子们,不要那么傻乎乎地跑了,节省一点楕力,干点农活,多打几颗粮食,多好!

    地面上太单调了,能眵吸引人目光的东西太少了,也许,这是他们习惯于举目望天的原因。

    贫穷和高贵,在他们身上那么融洽地混合着,无法分离开。贫困一方面委屈了他们的胃,另一方面,却刺激了他们的光荣和梦想。从而使他们在一天、或者更长的时间,沉溺于对一件事情的思考,为它找出答案来,包括我们上边谈到的那些事情。至于他们身上的那种莫名其妙的骄傲感和高贵气质,是从哪里来的,这真是一个谜。

    叙述者曾经与一位叫张贤亮的小说家交谈。他刚从贵州讲学回来,面对那里一个少数民族拮据的生活,和妇女头上那十多斤重的银首饰,他说,这种强烈的反差告诉我们,在历史的某一个特殊的时期,这个民族肯定发生过一次大的毁灭性的灾难,灾难过后,所有的生产资料、生产条件都丢失了,但是,头上的光荣和象征没有丢失。他还说,找到了这个断裂带,你就找到了这个民族精神中的某种东西。如果这说法成立的话,那么我们想说,生活在陕北这块苍凉高原上的人们,他们胸膛中那种唐吉诃德式的、斯巴达克式的情绪,亦一定与他们的历史有关。至于如何关联,历史又是如何,我们的笔力到此已经乏力,无意去追究了,将那些留给史学家们吧!

    是的,确实有一种唐?吉诃德情绪,一种斯巴达克情绪,弥漫在这高原的山山岭岭之中。这种情绪迷惑过李自成,迷惑过毛泽东,并且还在迷惑着后来的人。尽管时至今日,这种情绪已经式微,气息奄奄,但是它还存在着。在我们不经意地度过的每一天早展和黄昏,晴天和雨天,酷热的夏季和寒冷的冬季,它都像一个幽灵一样,徘徊在你的四周,并且随时准备像一股热风一样,从你的肋骨缝里吹进去,让你染上这种情绪。

    染上这种情绪的人便会产生一种征服的欲望,一种表现个人意志的欲望,一种试图匡正社会的欲望。他们便整日地生活在光荣和梦想中,直到有一天,颓然倒地为止。

    立碑的那一天晚上,张家山搂着谷子干妈的胳膊,睡得很香甜。睡梦中,嘴里吧嗒吧嗒的,像个欠奶吃的孩子。

    这以后,又有不少案子,陆续奔张家山而来,件件蹊跷。第一件叫光绪银债。

    有一户周姓人家,拆旧房时,从柱子的柱基下面刨出一个瓦罐。这家人空欢喜了…场。因为打开瓦罐以后,里面是空的。空瓦罐里有一张借据,纸张虽然发黄,但那上面的字,却还清晰可见。落款是光绪年间,可见这桩事情已经很久了,是人老几辈以前的事。借款的数目是光洋四百五十块,借款人是王二毛。

    虽然年代久了,但是这王二毛不难找。原来这个村子,都是老住户,家族都有家谱。家谱上一查,这王二毛,却是邻家的先人,邻家的三间大瓦房,当年就是借周家的四百五十块光洋盖的。

    有借有还这是老规程,加之周家的光景,尔格也过得拮据,于是,合家上下,谋算好了,拿了借据,走到邻家,把个借据往桌上一摊。

    周家的口开得太大。原来,一块银洋按现在的黑市价,已经涨到三十块钱了。按现在的市价,这王二毛的后人们,应当还周家一万三千五百块钱。

    王家自然不受这件事情,说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下这个数的。又说,这是先人们手里的事,我们不管,难道先人杀了人,也要我们偿命不成?双方各执一理,打到乡上。乡法庭说,杀人偿命,欠账还钱,千年的规矩不可破坏,要那王家,将先人王二毛手里所欠的银两,如数归还,若不归还,就以三间大房抵债。

    判决一出,一家欢喜一家愁。那王家,正是正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全家圪蹴在一堆,像死了一样,哭丧着脸儿,无计可施。那周家,有一纸银债,现在再加上乡法庭的判书撑腰,不可一世,扬言道:宽限三天算是人情,三天一过,就动五服之内的户族,来刨这房子了。

    王姓人家,无计可施之际,经人指点,急病乱投医,又将这事,告到县法院。县法院的人听了叫一声:乡法庭是胡闹,这个光绪银偾,判法不对。如何个不对哩?原来法律上有一个条文,叫作契约二十年不追失效,二十年不追尚且失效,这个光绪银偾,算起来,一百多年哩。这一百年中,周家可曾追过,既然不追,就是主动放弃了,不是?

    判决一出,又是一家欢喜一家愁。那王家,叫一声青天大老爷,回家去继续种自己的地,过自己的光景,再不担心这三间大房被刨了。那周家,现在是傻眼了,原先为这笔钱,计划了很多的用场,尔格,这些都泡汤了。

    周家不服,跑到县法院寻衅。县法院拿出法律条文,让周家看了,又说,这事千怪万怪,只怪你们的先人,当初要将银钱借人,要不,瓦罐里刨出的是银钱,不是借据,这场烧叨不是就没有了,你们尔格,怨法院有何用?事情是了了,可周家的气不顺,邻里之间,从此结下仇怨。

    这一天,周家听说六六镇的张家山,是一个人物,他开办的民事调解所,专理这一类没头官司,于是来到六六镇,一五一十,八八九九,将这光绪银债的来龙去脉,前前后后,给张家山叙了一遍。

    张家山见是外乡人,不是六六镇辖下的,心想自己这声名远播,影响力竟然波及到了外乡,于是不免有些得意。对于案子本身,他说,乡法庭判得不对,县法院判得也不对。咋样个不对法呢?他说,乡法庭太死板,定下那么高个数目,虱多不咬,账多不要,这样处理,王家如何承受得了,承受不了,就只好赖账;县法院哩,更是死板,光记得法律条文上的干条条,全不知道这民间的杀人偿命,欠账还钱的规程,这样处理,叫周家如何能服?张家山又说,你们周家,也是太死板,法院问你,放了钱出去,为什么不追账,你们如果会说,就说,不是不追,是给王家一个面子,让他们主动来还哩,等不及了,才来索账,这样说受听。

    周家听了,叹服道:张干大,我们和你如何能比?你的嘴上安着转轴子哩,反说正说,都是你的理!我们要有你那两下子,也成了个人物了,也挂个牌牌,支个摊摊,吃起这开口饭来了,你说不是!

    -番话,说得张家山越发头晕,当下便辞了谷子干妈,带着李文化,上了路。

    那王家虽然官司上胜了,毕竟理亏,夜半三更,睡不安宁觉。又嘀咕着这邻里之间,结成了冤家对头,抬头不见低头见,如何是好!恰在这时,张家山来说和,于是也就同意瞒过官家,私下里对话。

    张家山说了:周家也不要开那么大的口了,王家也不要仗着有裁决书,一毛不拔了,我的意思是,这钱还是要还,不过这数目,还是原来的四百五十块,不能多,也不能少。这话怎么说呢?这话是说,从光绪朝到如今,钱增值了,钱贬值了,那不是咱们的责任。所以咱只认这四百五十块这个数目。待到钱还清了,两家从此和好如初,如何?

    周家心想:得一个是一个,再要胡拧滋恐怕这点钱也要不回来了。王家心想:欠人家的钱,这是事实,拆财消灾,才是正理,好在四百五十块,也还出得起。

    双方喝一声彩,一家交钱,一家交借据,光绪银偾这桩事情,终于摆平。

    第二妆事情,却是一桩花案,叫西瓜风波,说的是吊儿庄吴瞎子的事情。

    啥叫吊儿庄?原来陕北地面,地域空旷,一个大一点的村子,往往要到山前山后几十里的地方种地。村里人嫌跑来跑去费事,就在这大的村子之外,又附设几个季节性的小村子,这种小村子就叫吊儿庄。种时收时,到这些吊儿庄住一住,庄稼打下来了,用驴一驮,再回到这正式的村子。社会到了今天,人口多了,这些吊儿庄,往往就成了正式的村庄,只是它的名字,还保留了下来。

    这人叫吴瞎子,其实眼睛不瞎,只是有些近视而已。近视眼,再配上个二轱辘眼镜,就像拉磨的驴戴上蒙眼一样,乡下人看了,甚是异样,叫他吴瞎子。

    等吴瞎子的承包地里,种了些西瓜。这日黄昏,吴瞎子正在地头坐着,守着他那些西瓜,田间小路上,过来了个小媳妇。吴瞎子眼拙,瞅见这小媳妇时,小媳妇巳经扛着一把锄头,忽燎燎地到了他跟前。

    吴瞎子,你这西瓜,是光你能吃幺,还是别人也能吃?小媳妇笑盈盈地问。

    吴瞎子认得,这是本庄石匠的媳妇,于是随口答道:别人给吃不给吃,是个话,你幺,啥时想来吃,都行!

    小媳妇说:我可不敢吃!听人说,你种下这西瓜,是想卖了钱,秋后娶媳妇用的。我要图个长嘴,吃了,你少卖了钱,媳妇都接不到怀里了,那不是我的罪过?

    吴瞎子哈哈一笑,心想这小媳妇的话说得有意思,于是对道:媳妇是谁家的闺女,我还不知道哩!你不要听村上人瞎说。说罢,又说道,嫂子,我是真心,你缓走两步,我杀个瓜,给你吃吧。

    小媳妇见吴瞎子真的要杀瓜,一甩辫子,说道:我是和你开两句玩笑,我要走了。你石匠哥不在家,窑里的猪呀鸡呀,还等我回去喂哩!说罢,扛着个锄头,又匆匆地走了。

    这媳妇来得突然,让这个百无聊赖的吴瞎子,经这一番打搅,心里起了窍。小媳妇一走,他便不能安宁,心想这媳妇是对他有了意。你看她,又用西瓜做题目,撩拨他,又言谈过往之间,暗示他,她家男人不在。

    越想,吴瞎子觉得这事有门,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乡下那些日鬼倒棒槌的人,干这一类偷鸡摸狗的事情,往往事先要打卦。吴瞎子原先听说过,只是没实践过。咋样个打卦法子哩,其实很简单,给地上划个圈圈,再拆一把柴禾棒棒,从高处撂下来。然后再蹲下来,数这落在圈里的柴禾棒棒,是双,这事马到成功,是单,这事趁早把脚蜷了,不要去想。据说,这个法子十分灵验。

    吴瞎子反正是闲着无事,就伸出手来,折了些蒿草棒棒,再折成些短节儿,又在地上伸出指头划一个圈儿,尔后,站起身,将这些短节儿,朝圈圈里扔去,一边扔一边祷告。

    数过以后,是双。吴瞎子笑道:好事今个儿晚上轮到我吴瞎子头上了。心中一阵喜悦。

    好容易挨到天黑严实,家家都喝了汤,关门睡觉了,吴瞎子从地里,挑了两个最大的西瓜,抱在怀里,回到村里,去敲小媳妇的门。

    吴瞎子是第一次干这男女之间的事情,在地头上那阵,心里还算胆壮,可是尔格,越往小媳妇的门口走,心里越是胆怯。待走到小媳妇门口,两腿打颤,头上是一头的米汤。

    小媳妇住的窑洞,像那些一般的陕北住家一样,只有捡畔,没有院墙。吴瞎子上了捡畔,抬脚就到小媳妇的门口了。他怀里抱着西瓜,两手不空,抬起脚来踢门。

    小媳妇已经上炕,正搂着儿子,乖哄着儿子睡觉。儿子已经睡熟,只是小媳妇的大奶头,还在儿子嘴里噙着。

    听到敲门声,小媳妇扬声问道:谁?门外的吴瞎子,张了张嘴,不敢搭声。小媳妇见没了声音,以为是插、是狗,也就不再言传。门外的吴瞎子,又等了半天,心想这样干等着也不是个办法,就又抬起脚来踢门。

    小媳妇觉得奇怪,喊了声狗,又喊了声猫家养的狗或猫,听到这喊声,会叫的,可是外边不见叫声,小媳妇明白,外边是人了。于是喊道:外面是谁?你不搭声,我就喊了,我家老公公,在隔壁住着哩!

    事到如今,门外的瞎子,知道不搭声不行了,于是清了清嗓子,说道:是我,吴瞎子!我给你送西瓜来了!

    小媳妇听到这话,觉得好笑,她说:你要送,你明个儿来,今个儿天这么晚了,我都脱衣服睡下了!

    吴瞎子说:你开了门,咱们再说。难道你叫我老远的路,再把这两个大西瓜,抱回去不成!

    这话却也说得在理。小媳妇听了,沉吟半晌,从儿子嘴里,拔出奶头,又胡乱地穿上衣服,然后下来开门。

    未曾开门,先拉亮了电灯。这一拉灯,其实是告诉了吴瞎子,她是顺嘴说些闲话而已,原本没有别个心思。可怜吴瞎子,没经过事,这方面的业务不熟,解不下女人的心思。

    门开处,吴瞎子抱着两个大西瓜,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进了门后,当地上一站,没话找话,问这西瓜往哪里放。小媳妇一边扣扣子,一边下巴一点,说,就放在脚底吧。

    放下西瓜,擦罢头上的汗,吴瞎子说:我能不能在你这里,坐上一坐!小媳妇说:窑里有的是発子,你尽管坐!坐定以后,又没话题了,吴瞎子不知道别人遇见这种事情。是咋开口的,平日忘了请教,现在想请教,又没个请教处,头上的汗又冒了出来。

    他乂打话道:能不能让我喝上口水!

    水有,你尽管喝!小媳妇用一只大碗,倒了开水,递给吴瞎子。

    吴瞎子喝完水,又没词了,想抬脚走人,又有些不甘心,想将那件事情捅破,又不知道这话怎么说。正着急着,想起一段二六句子来,这些脏话,是他平日听村上那些二不溜后生们想女人时,背后悄悄说的,让他拾到了耳朵里,现在这点知识,恰好派上用场。

    于是他说道:嫂子,有一个谜语,蛮有意思的,你能猜得出幺?

    小媳妇说道:真好笑!你吴瞎子,深更半夜地,抱两个大西瓜来敲我的门,就是为了叫我猜一条谜语幺?

    吴瞎子说:权当是的吧!你先不要急着睡,先听听这谜语,看说的是啥--离地三尺一条沟,断断续续热水流,牛羊渴死不喝水,和尚恼了来洗头。这东西,你身上就有,想想就知道了!

    这女人好不楕明,吴瞎子的谜语,刚说到一半,她就知道说的是啥了,只见她窃窃地笑着,说道:好你个吴瞎子,你面相上老老实实的,想不到一肚子的坏水儿,我不过撂两句闲话,就把你给勾引起来了。你要不走,我就喊人了!

    世间的女人,遇到这一类话题,如果羞涩、难堪,那么这就是一个正经女人,如果笑不哈哈的,那么这心里,委实是有一些野性子的,她嘴里虽然摆着谱儿,那心里,却是感到美气,恨不得你说得再脏一点。

    吴瞎子见小媳妇,嘴上梆硬,觉得这事没有指望了,想要强来,又怕这女人真的喊叫开了,于是打了退堂鼓,站起身子,叫了声尴尬,出门。

    随着那门咚的一关,吴瞎子这时想起了他的西瓜,不觉有些心疼起来。心想事情没有干成,这西瓜可不能白白给了。想清楚了,就又来敲门。窑里搭声问道:你这是又咋了?吴瞎子说:我的西瓜!

    门又开了一次。这一次,小媳妇没有放吴瞎子走。这一番折腾,把个小媳妇,折腾得起兴了,心想这深更半夜的,神不知鬼不觉,打一回野食吃,也蛮有味。再加上那两个还没开园的大西瓜,尔格已经进了自家窑里,岂有让它白白出去之理。想定了,于是对吴瞎子说:

    你不是想学老和尚,来洗一回头吗?我今天里来成全你,让你洗上一回。那西瓜,你就放在那里,不要拿了!

    吴瞎子听了,满心欢喜,关了门,反身抱起小媳妇,就要交欢。小媳妇指着他的额颅说:你记住了,只这一次,下不为例!以后不准纠缠我,免得我那石匠知道了,打断我的腿!吴瞎子到了这一阵儿,还有什么事儿不能答应的,于是连连点头,只求快些进入主题。

    要想进入主题,却不容易。前面说了,这吴瞎子是第一次。这第一次,难免心慌意乱,颤颤况况,蹄蹄爪爪往哪里安顿,都不知道。亏得这小媳妇,是生过娃娃的人了,手段又好,脸皮又厚,于是嘴里骂骂咧咧的,又是诱导,又是示范,折腾了好一阵子,这一对宝贝,才箅按禊札楔,对上了卯。

    正干着,窑门咚咚咚地响起来,伴着响声,还有男入的叫门声。

    炕上的两个人,听到喊声,都吃了一惊,上边的人,脑子嗡地一声,没了主张。底下的人,催他快下来,他磁磁维维,就是动弹不得。你道咋了,原来,责任却在底下那人身上,她一着急,身子底下紧张,老百姓叫锁住了,医生叫子宫痉挛。

    外面的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好个小媳妇,突然起了贼心,见两人像狗练蛋一样,拆不开了,索性也就不再往开拆了,反过来双手搂紧吴瞎子的腰,叫喊起来。叫喊啥?叫喊吴瞎子强暴她。

    窑外的敲门人正是出外干活的石匠,听见窑内媳妇叫喊,大怒之中,一脚将一个窑门踹开了。

    那吴瞎子经小媳妇这么一喊,刚才热烘烘的身子,现在从头凉到脚,腰间那东西,自然也就软了。待那石匠破门而人时,吴瞎子已经出溜下来,正伸出手来,去抓衣服。

    炕上那小媳妇,见男人回来了,先一扑,扑到男人怀里,放声大哭,接着又伸出手,去抓吴瞎子的脸,抓得吴瞎子的脸上一脸的指甲印,血糊糊的。

    石匠对吴瞎子说:这事没完,你强奸我老婆,我要去报官!

    可怜的吴瞎子,现在真真是成了龟孙子了。他胡乱地穿上衣服,跪在地上,头像捣蒜一样往下叩,要石匠夫妇饶了他。

    隔壁住着的老公公,这时听到响动,也穿戴齐整过来了。见是这事,这老汉说:告到公家,叫这吴瞎子坐三年的牢,也没啥意思。咱们不如私了。他今年种的这一茬西瓜,收园以后,叫拿西瓜钱来顶账。

    小媳妇听了,拍手说好,她也怕这事张扬出去,坏她的名声。再则,这事咋起因的,她比谁都清楚,她也不敢恋战,盼这事快有个了结。

    石匠见三个人中,有两个同意私了,也就不再说什么,算是赞成了。

    那吴瞎子,尔格瓮中捉鳖,被捉定了,只要能从人家窑里逃出个囫囵身子,别的事情,一概答应。

    当下,吴瞎子便写了条据,答应秋后收园后,将西瓜钱,一分不少,赔给石匠。

    这一年收西瓜。吴瞎子园里的西瓜,又大又沙又甜,城里的二道贩子们,雇了三轮四轮,每天都来拉瓜。村上人说,吴瞎子今年这一宝,是押对了。吴瞎子听了,哑巴吃黄连,有口道不出。秋后拢了西瓜蔓儿,一算账,这一茬西瓜,净赚了两千块。乡下人眼皮浅,见吴瞎子有了钱,上门提亲的一个接一个。只要上门,吴瞎子都应承了,应承毕了,又说,他腰里没有钱,待有了钱,再乍舞这事情吧!大家听了,都说这娃。娃啬皮。

    握着钱,吴瞎子挥动巴掌,往自己脸上扇。我哪一窍迷了,咋做下这号瓷松)事情哩!吴瞎子骂自己。想来想去,觉得最可恨的只是一个人,就是那小媳妇。明明是两个人做下的事情,你咋能一把把我的腰搂定,红口白牙,说我强迫你哩!要不是你摇尾巴,我敢往你身上扑吗?

    那边催着要账,吴瞎子决心不还,那边催得紧了,吴瞎子把杀西瓜的刀子拿出来,准备和那石匠,闹一场人命。

    动手之前,这吴瞎子拿了一把钱,跑到六六镇上,找了个小饭馆,大吃大喝了一场。吃喝完毕,街头上遇见个张家山。张家山的大名,他也知道,于是一边擦着眼镜,一边大哭,把他这一场委屈说给张家山。

    张家山听了,将这吴瞎子后腰上别着的西瓜刀,取了下来,又指着这后生的鼻子,大骂了一通。然后,将这醉醺醮的吴瞎子,安顿在调解所里,让谷子干妈看着,自己领了李文化,前往吊儿庄调解。

    这件事明眼人一看就知,是通奸不是强奸。因此张家山到了吊儿庄,避过众人,单找那小媳妇问话。见了小媳妇,张家山不问青红皂白,先劈头盖脸,将那小媳妇大骂了一通。骂毕了,要这小媳妇从实说,和吴瞎子这事,是两厢情愿幺,还是强迫来着。小媳妇羞羞答答,说不出口。

    张家山说:人在世上,立起这五尺身子,靠的是啥?不是骨头不是肉,靠的是一口气。人要活得地道,活得大样,十字路口摔一跤,端南正北。像你这号扒厉叫人捉定了,呐喊一叫,自己摘利了身子,却把男的推到了崖里,这叫啥?这叫小人做事!

    张家山又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这么一档子事,你娃娃听听,看我们是咋对付的!

    亏了个张家山,一片古道热肠,为了劝解别人,不惜拿自己的丑事作为教材。那事情,却是真的,老一点的人还都知道,是和谷子干妈的事。

    张家山和谷子,是一个大队,却不是一个村子。那时两人都还年轻,谷子已经是人家的媳妇了,张家山窑里,也有了守家的了。张家山那时候是大队的民兵连长,农田会战工地上,又是青年突击队队长,刚过门不久的谷子,是突击队队员。会战工地上,两人不知道怎么的就给勾搭上了。

    张家山那时候雄心勃勃,想干完了民兵连长,下一届,就当支部书记,镇上也有这个意思。那任支书是个老汉,当然不甘心主动退出历史舞台。支书调动他的心腹,给张家山找茬儿,找来找去,茬儿找着了,就是和谷子这事。

    支书找谷子单独谈话,又是好言相劝,又是威逼利诱,要谷子在群众大会上,揭发张家山。谷子吓坏了,没了主意,晚上约了张家山,圪蹴在一个崖畔上,告知这事。

    张家山一听,把个胸脯拍得像鼓一样响,说,这事我一个人包了,我不能叫你吃亏,你还要活人哩,你去给支书说去,就说我强迫你来!

    那谷子原先还二心不定,现在见张家山这么仗义,也一下子拿定了主意。她说,你是人前的人,我一个妇道人家,怕什么?你这么刚正,我要比你还刚正,我现今就找支书去,就说是我勾引你的,要他有什么事,冲我来,少在你面前骚情。

    那谷子找到支书,果然刚板硬正,舌头一展,将所有的事情揽了。支书见套不住个张家山,光抓谷子,也没有多少油水,就放了一马,将这事搁下了。

    这是张家山和谷子干妈早年的一桩荒唐事。因了这事,两人都怀里揣着一分情感,要么为啥,老了老了,一个死了老婆,一个死了老汉,张家山民事调解所一开,两个老烧包%聚在了一起。

    尔格,为了调解吊儿庄的这一档子事情,张家山不怕夯口,一五一十,将旧事说出,说完了,又将六六镇上那吴瞎子腰里的那把杀西瓜刀子拿出来,随带着,说出吴瞎子的打算。

    听张家山讲了自己的故事,两相对照,那小媳妇巳经觉得自己不够人,羞愧难当,尔格见了这刀子,又听张家山一番吓诈,羞愧之外,又加一份害怕,那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

    张家山见自己的话,有了效果,就趁热打铁,又吓诈道,这事情看来难免经公,经了公,那法庭的眼光贼亮贼亮的,你小媳妇休想瞒得了人。到时候,你非但拿不到一文钱,还把自己的丑身子,脱得光光的,摆在了当街,你那男人,也难免背个盖佬的名。

    小媳妇听了这些,心里打开退坡的主意了。其实,最初,她也是为情势所逼,咬吴瞎子一口的,心里也觉得这事做得缺德。这时,她说:张干大,你也不要再说了,我是个明白人,啥都解下。你现在只说,这事该咋办?

    好张家山,见小媳妇开窍了,于是手指一伸,为这小媳妇指出了一条道来。他要小媳妇,找出那张条据,将它毁了,没了凭据,这一场事情,自然结束。小媳妇听了,也觉得这是个办法,于是从家里的枕头匣里,摸出条据,交给张家山。

    张家山说,要毁你自己毁,你要不毁,留着惹事也可以,要我毁,我是不毁的。我只点到为止,咋样处理,是你们自己的事情。

    小媳妇见说,于是取下灶火上的小锅,灶火里正有火,她将那纸条,一把扔了进去。火苗闪了两闪,那纸条成了灰尘。

    吊儿庄这桩花案,至此平息。不见了条据,石匠夫妇互相埋怨,那小媳妇一口咬定,条据是石匠自己保管着的,没交给她,石匠也给搞糊涂了。石匠跑去找吴瞎子要账,吴瞎子装聋卖哑,根本不认这档子事,逼得紧了,吴瞎子说,凡事得有个证据,你说我写的有条据,你拿出来,我认账!石匠听了,没个良法。石匠回来说给媳妇,小媳妇说:拔了萝卜坑坑在,你看我,浑身上下,什么也不少,你就权当没有这回事吧!石匠听了,说:也只好这样了。

    第三桩,也是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开始是张家山民事调解所管,管着管着,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边,事情越来越大,最后,就交给法庭处理了。这桩事情,张家山没有给它起上个名字,我们也不妨少费些脑子,叫它事情就行了。

    清晨,张家山民事调解所门口,来了个操绥米一带口音的妇女,站在那里,口口声声要告自家男人。张家山一?接碴,原来是本镇洋芋湾人。

    张家山说:你要告你男人,你男人犯下啥事了?这妇女说:我家男人,要杀我家女子哩!张家山又问:你家男人,为啥要杀你家女子?这妇女又说:我家男入,要我家女子下地干活,女子不肯,男人恼了,要杀她!

    张家山听了,觉得这事,有些大理不通:自家女子,不干活,就要杀她,这还了得!张家山又问道:你家女子,多大了?为啥不下地干活?妇女答道:女子已经成了大女子了!她不干活,是有原因的,她生娃了!

    这事又有些古怪了。张家山问:哪有女子,在娘家坐月子的?她要生,该到婆家去生的!那妇女答:我明明说了,她还是个女子,她没有婆家!张家山一听,乐了,说:没有婆家,也行!是谁的娃娃,那就在谁家炕上生去!那妇女又答:你这话算是说对了。我也是这么说。不过这娃娃,是我男人的,因此幺,就只能在我家炕上生了!

    张家山听了,半信半疑,心想世上哪有这号事情。旁边站着的谷子干妈说,这女人恐怕是个神经病,信口曰曰,她的话不可当真。张家山说,真也罢,假也罢,反正我这几天也没事,就在洋芋湾走上一回,权当散心。

    张家山到洋芋湾一调查,原来这妇女说的,句句是实。

    这妇女是前嫁后娶,来到洋芋湾的。那女子,却是前夫生的,她带着走到了这家。

    女子叫绵娃,圆脸,却也白净,两道眼眉眉宇间有密密麻麻的茸毛儿,连在一起,牙齿有些发黄,这种黄牙,却正是绥米一带人的特征。问起话来,口齿却也伶俐,只是说起生娃娃一场事情,面红耳赤,不知如何答对。

    那汉子,叫张世成,洋芋湾土着。天生的一个莽汉。

    架不住张家山一阵追问,那张世成,核桃枣儿一齐倒,把这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原来,当初,张世成娶了婆姨以后,由这婆姨的女儿绵娃领着,上绥米一带去搬户口,路途中歇息在一个小店里。张世成嫌登记两个床位花钱,就登记了一个,两人睡在一张床上。好在绵娃那时尚且年幼,旁人也就没有说些什么。睡到半夜时分,张世成腰硬了,于是,一把扯过绵娃,做了那有悖伦理之事。这事一开头,便收刹不住,于是,一直粘粘挠挠,从那时直到今天。

    张世成和绵娃明铺暗盖,他婆姨焉能不知。知道了又有什么办法?打架,打不过;给外人说,又羞得说不出口。天长日久,这婆姨,精神上就有些不正常了。

    烧火炕上,绵娃生下娃娃,一星期未到,张世成催促绵娃下地干活。婆姨说,让她将息几天吧!张世成说不行,驴下驴驹,前脚下了,后脚站起来走,绵娃都将息好几大了,他不能养活一个白吃饭的,绵娃得下地干活。这婆姨,忍无可忍,于是抹下面皮,来到六六镇告状。

    张家山听了,涨红了面皮,一则恼怒这张世成的暴戾,二则叹息他的乡亲们的愚昧。张家山又问:绵娃所生的孩子,哪里去了?张世成说,生下的是个死胎。婆姨说,是个活的,是让张世成掐死的。张家山止住了他们的争吵,他说:这事太大,看来得请法庭解决了。

    当下,张家山差遣李文化,火速前往六六镇,请来庭长张建南和派出所。

    张建南一番询问,先给这张世成,定下一个奸淫幼女罪。原来,当初行人小店里,张世成第一次欺侮绵娃,那时绵娃尚不满十三周岁,法律规定,与不满十三周岁的女性有性行为,不管对方是否愿意,都以强奸论处。

    接着,派出所又押了张世成,由他领路,寻找死婴的下落。张世成先指了一处涝池,打捞了一阵,没有,又指石油上废弃的一口旧油井,打捞了一阵,仍然没有,气得个派出所将个枪口,在张世成额颅上乱点。张世成见不说不行了,只好交代,死婴埋在他家后院里。

    挖出死婴,又从县里请来法医。法医正是在心脏开花案中露过脸的那位女同志。多日不见,她的业务又有长进。

    女法医让派出所抱起死婴,跟着她走。走到涝池边上,她让派出所将死婴扔到涝池里。派出所不解其意。女法医说:如果这死婴漂起,说明她肺里有气,她是出生以后才死的;如果她不漂,说明她在娘肚子里就死了。确实是生的死胎!

    派出所见说,向前走了两步,一脚站在水里,一脚站在岸边,将死婴轻轻放人水中。那婴儿,先是一沉,接着便浮萍一般,漂在水面上了。

    这是被人害死的,没错!女法医说完,自己先走了。

    张世成,强奸罪之外,我现在再告你一个杀人罪!法庭庭长张建南严肃地说。

    与此同时,派出所一副铐子,把个张世成铐了。

    张世成后来以强奸罪、杀人罪,被判处死刑。

    第四桩事情,叫核桃风波。说的是一棵核桃树,长在两家的地畔上,两家为争这棵核桃树上的核桃,发生口角。这事后来是这样判的:核桃成熟季节,两家都到核桃树上去打,核桃落下来,落到谁家地里,就算谁家的。

    判决之外,还附带一条,就是平日两家犁地时,都尽量地不要伤核桃树的根。

    这个判决,从大的方面讲,还算公允,但是细细抠起来,也有不周不到的地方。原来核桃树的树冠歇地,北边的一家,好大的一片地里,庄稼不旺,南边的一家,歇的就少一点。

    张家山说,世人都说一碗水端平,可是这一碗水,何曾有过端平的时候,秤杆还有个高低哩,你们就将就将就点吧!

    第五妆事情叫公羊串门,却是一桩乡间喜剧。一只专门用作配种的公羊,听到邻家母羊叫唤。这是发情求偶的叫声,公羊听了,按捺不住,挣脱缓绳,雄赳赳地赶到了邻家。这公羊的主人,却是一个怪老头,见公羊跑了,他并不着急,反剪着手,跟在公羊后边,眼睁睁地看着公羊上了母羊的身子,他也不往下撵,直到完事了,他才牵着公羊,回到自个儿家中。自此以后,闲来无事,他就抱一个宜兴茶壶,蹲到邻家的母羊跟前,看那母羊的肚子,隆起来没有。

    母羊的肚子一旦降起,怿老头便伸出手来,索取配种费。邻家不给,邻家说,他这母羊,并不打算要羔,他是养了它,给儿子吃奶用的。怪老汉岂肯罢休?怪老汉说,我每天麸皮黑豆,将公羊养壮,难道就是为了白白给你们使唤不成?你家母羊不叫,我那公羊,是吃得多了,要去惹那一场烧叨。

    双方争执到六六镇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张家山先说母羊那家,说你家的羊,凭空地得了羔,你捂住半边嘴,偷偷笑哩,哪有它养了母羊,又不打算要羔的道理。说完母羊这家,又说公羊那家,说你个怪老头,牲畜跟人一样,你养的牲畜,私入民宅,行那淫秽之事,不追究你主家的责任,便算轻饶你了,还敢伸手要什么配种费!

    这是笑话。张家山一着歪理,先把这两家的气焰刹了。然后判出,等那母羊产下羔来,如果是两只,一只属养母羊的人家,另一只,送给怪老头,算是他的草料费。判决一出,怪老头说,那如果是一只,又怎么办?张家山哈哈一笑:是一只,说明你家公羊,工作效率太低,你能怪谁?

    一件糊涂官司,就这样糊涂断法。张家山说完,两家都也心悦诚服,一家拉了公羊,一家拉了母羊,怏怏地回去了。那母羊后来是产了独羔,还是双羔,不再见有回话。

    六六镇这个小小的世界,亏得有个张家山,八只手往下按,才抹平这一桩又一妆是非。所谓的好狗照三家,好汉照三庄,这话不假。山南海北的人听了,大约觉得这六六镇地面,何以生出这么些稀奇古怪、蝇营狗苟的事情来,一宗一宗,件件蹊跷,是不是叙述者在这里凭空杜撰,哗众取宠?回答说:非也!这些张家山经手的事情,件件有名有姓,桩桩有眉有眼,叙述者只是听凭手中拙笔,被动地记录而已,焉敢有半点的。

    前些年,叙述者曾得到一本民间奇书,叫《透天机》。书的来由大有讲究。大明第一开国功臣刘伯温,当年未曾发迹之时,辞了官职,四处游历,一曰,游到西岳华山。华山险峻,刘伯温信步走来,误入一个山洞。洞中有一位铁冠道人。铁冠道人喝道:天下已成一盘残局,须有人收拾,那收拾残局的就是你!你不负起责任,却四处游荡,却是为何?刘伯温应声答道:我一个白面书生,文不能文,武不能武,胸无半点韬略,手无缚鸡之力,安邦定国者,怎会是我?铁冠道人说:罢罢罢,有一本书叫《透天机》,我且口授给你吧!

    铁冠道人一旁口授,滔滔如泻。刘伯温手中没有纸笔,脑子又一下子记不过来,急了,于是脱下身上白袍,咬破中指,在袍子上记了起来。记毕,铁冠道人已不见了踪影,刘伯温叹息了一声,明白自己这闲云野鹤的日子该远去了,于是卷起袍子,回到住处,将这袍子上记录的东西,匆匆整理出来。袍子上的字,写得过于零乱,前言不搭后语,那前后颠倒的,也不在少数,刘伯温想,有总比没有强,先整理出来吧,于是,一本上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的《透天机》面世。

    刘伯温靠这本书,帮朱元璋打下大明江山。这本书后来流传到了民间,

    成为中国民间第一奇书上五百年,中五百年,下五百年的事情,凡重要的,书中皆有预言。奈何由于记录时的杂乱和颠倒,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须经历过了才能知道,过而知之这句话,大约就是这样来的。

    《透天机》流传到叙述者手里的时候,叙述者曾经想将它摘录地引用到一部作品中去,以便给作品增加某种神秘的色彩,但是没容他动手,这个在书柜里藏得好端端的《透天机》,突然找不着了。他翻遍了书柜的每一角落,都未能找着,他明白,天机不可泄露,没有找着,对他也许是一件好事。

    但是他记住了《透天机》中的一些话,例如六六镇上我们经见过的这些事情,他相信,《透天机》中的一些语言,对这种人种退化、人类猥琐的景况已经做了预言,《透天机》中说:上五百年遍地是人,中五百年半人半鬼,下五百年尽鬼没人。他还记得,《透天机》中,以怎样的晦暗的笔调,预言了人类那后来的情景。从刘伯温往下,掐指算来,现在该是下五百年了。

    张家山正在老去。在调解和处理了上面那些事情之外,后来,他又调解和处理过三宗事情,一宗叫凶咒,是六六镇上一家房地产纠纷,一宗叫舐犊,是一个北京女知青寻找女儿的事情,最后一宗是回头约。完成这些以后,他就吆一条毛驴,驮了谷子干妈回张家畔去了,而将这个调解所交给他的继承者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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