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民间-凶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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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还麻黑着哩,谷子干妈出来倒尿盆。刚泼完,听见六六镇的街道上吧嗒吧嗒过来了一个人。谷子干妈赶紧把尿盆藏在了身子后边。

    来人叫高老头,是镇上的老户。这几日,这个高老头像跟了鬼似的,每天这个时辰起来撒一阵欢儿,谷子干妈都遇见几回了。你看他,七老八十的人了,一头的白头发楂子,胡子老长老长的,脸上沁着汗珠;脚步颠着,一路小跑;右手里攥两个核桃,核桃嘎嘎嘎地响。

    高老头,你叫身子骨好勤快,大早白晨的,一路撒欢儿!谷子干妈立定,赞美道。

    人老了没瞌睡,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城里人把这叫锻炼。前些日子,我下了趟西安,鸡叫时分,那老城墙根上,老母猪跑圈一样,涌涌不退,尽是些睡不着觉的老婆老汉!

    高老头嘴上说着,身子并不停,只见他身子一闪一闪,一阵工夫,人影就看不见了。

    见高老头这么说,谷子干妈站着瞅了一阵儿,心里想,自家炕上也睡着个男人,何不把他撵起来,也出去跑一跑,也学一学城里人,叫别人羡慕。想定了,回到屋子,见张家山还在蒙头大睡,于是发个歹,将一只冰手,塞进热被窝里,去冰张家山的尻蛋子。

    张家山其实巳经醒了,正在假寐。这一冰,冰得张家山一惊,一脚蹬开被子,嚷道:哎呀,你这是干什么嘛,打搅了人家的好觉!

    谷子干妈手提尿盆,嚷道:干什么?你不看看南头科高老头,人家才叫老汉!这么早,早拿两个核桃,在后面跑开了。你也是个老汉,就不能学学人家?高老头说,西安省城,正时兴这个着哩!

    张家山说道:瞎跑乱杠的,有什么好!当心叫车揸了,哪个多,哪个少?

    你就是歪道理多!

    就是这道理嘛!中国为啥落后,就是日闲秆的人太多了。没事了,眼前这座楼房,挡住了我家的太阳。高老头站自家窑前,决心闹一场事情。

    还不如抓一把石炭,到河边洗去!

    张家山说着,睡意又袭来了,于是拽了被角,又要睡觉。刚仰下,觉得尿有点憋,就涎了脸,伸手要谷子干妈手中的尿盆。谷子干妈有心不给,又心疼张家山,磁磨?了一阵,还是将尿盆给了。张家山接了尿盆,藏进被窝,哗哗哗一阵响声,响声中,嘴里感慨道:老了,夹不住尿了!

    尿毕,谷子干妈只得接了尿盆,又到门外去倒。伸手刚将尿一扬,见那高老头又一摇一摇地弯转回来了。倒尿让人看见,人家会笑你是懒婆姨,身子沉,起身迟。一天两次让高老头看见,谷子干妈有些脸红,于是提了尿盆,匆匆返身回来,将那尿盆往炕旮旯里一放,揩了一把手,开始生火做饭。

    镇上谁家烟囱先冒烟,也是一个讲究,众人会说,这家婆姨勤快。生着火,又往锅里添了两瓢水,谷子干妈开始滚米汤。米下到锅里以后,转身再到外边去,只见小镇静悄悄的,还没有一户烟囱冒烟。谷子干妈的心里这时才有一些平衡。她骂了高老头一句,嫌他起身太早,骂毕,返回来,去拽张家山的被子。你给我起!谷子干妈嚷道。

    没奈何,张家山只得起身。张家山一边穿衣服,一边嘟嚷道:黎明的瞌睡小姨子的嘴,你不见李文化整天念叨着幺?

    张家山起来,洗脸,漱口。这时米汤已经滚好,馍也馁热,谷子干妈又切了个莲花白,生调上,再洒一把辣椒面,算是小菜,一切停当了,然后去叫李文化吃饭。张家山民事调解所的一天,就这样开给了。

    前面说了,高老头在六六镇,是个老户。其实,这高家,何止在六六镇,就是在陕北地面,也是一个叫得响的姓氏。五百年前的高迎祥高闯王,前些年的高岗,等等,尽是些人物。叙述者也是高姓,当年谈对象时,老年人一见这个高字,就嚷门风高,门风亮,叙述者至今也不敢忘记这事。只是叙述者是外地人,在陕北高原是客居,因此和这姓氏也就有一些距离,既没有沾它的光,也没有吃它的亏。

    高老头这人,平日最好脸面。你看他,西安省城走了一回,就要嚷得满世界都知道,早展起来跑一跑,也摆出那么多的讲究。高老头膝下,有三个虎子,尔格都在干着公家事,那个老大,还是个副科长,平日,高老头见了人,三句话拉罢,便会扯到儿子们的身上。今个儿早上,饶了谷子干妈,是因为他忙着跑步,还因为谷子干妈手里正拿着尿盆,场面上有些不雅。

    说高老头早晨起来,纯粹是为了风光风光,耍个洋辣子,这话也不算全对。老天在上,这老头,早展的确是睡不着觉,他这些天,是犯上了一门心思。啥心思?就是眼皮底下那三层平板楼房的事。

    六六镇上,有一条小巷,通到山根底下。山根底下,往上一百米的地方,当年高家的先人,将山坡往进削了一块,掏出三面土窑,削下的土,摊到坡上,平出一块地畔。自六六镇叫成六六镇,这一户人家,就在这里生活。高老头的母亲是河南人,黄河花园口决口的那一年,逃到陕北,嫁给高老头他大的。六二年大年馑中,母亲的弟弟,也就是高老头的舅舅,拖家带口,投奔姐姐,来到这里。高老头二话没说,当下就把靠北的一孔窑腾出来,给舅舅住了。

    高老头为人仗义,又好面子,这事情一做,为他赢得了一份好乡俗,高老头自个儿私下里也是够得意的。再加上舅舅一家感恩戴德,平日里说话做事,总是把个高老头抬在前面,让高老头心里,好不自在。

    谁知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到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两家的孩子,都已长大成人,有了工作。高家的孩子,前面说了,大小都是个穿四个兜的,风光虽风光,却是工薪阶层,家里生活,一日一日,鸡屁股掏蛋似的,靠那几个干工资。孩子长大了,总得给他垒个窝儿,高老头看见两孔窑洞倒腾不开,就狠狠心,拿出自己一生的积蓄,在两孔窑洞前面,顺着盖起三间瓦房,哥东弟西,一人一间。

    高老头的三个虎子,名字叫得响亮,老大叫高金宝,老二叫高银宝,老三叫高铜宝。穷舅家那三个儿子,现在也已经长成,名字也叫得不差,为首的是杨天财,接下来的是杨地财,压后阵的是杨有财。小小的一个院子里,抬头低头,碰到的尽是些小伙子们。

    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老百姓的话没有说差。高老头枉给三个儿子起了个好名字,球都不顶,光景一满没有起色,可这人称河南担的舅舅家,这几年架上改革开放的势头,猛发了,天上的财,地上的财,只要哪儿有财,就财源滚滚,直往舅舅家那一眼黑窟窿土窑里聚。

    舅舅家穷,三个孩子,自幼都没上过学,捡煤渣,捡破烂,给人帮活出身。想当年,高金宝背着个书包,腔子上别着个钢笔,嘲笑道:舅爷,你为社会上制造了三件废品!谁知,话音未落,这三件废品,一下子变成了宝贝。

    先是杨天财学着开车,给供销社拉货,学成了,出门上车,把个地财带上跟车,半年下来,地财也学会了,依样画葫芦,又把个有财带上,一年光景,杨家出了三个司机。社会发展,汽车越来越多,私人的,公家的,都抢着要司机。这样,三兄弟都上了车,又几年开下来,攒了钱,一人买了一辆车,在六六镇前面的这个公路上,南达西安,北去北草地,几天一个来回。

    高老头家盖了三间瓦房,人刚刚住进去,院子对面,杨家三兄弟,汽车叫着,拉着水泥、砖头、楼板,又从镇上请来些江苏一带的做活的,一眨眼的工夫,变幻术一样,生出三层平板楼房。老大杨天财在第一层住,老二杨地财修个楼梯,上到二楼,那老三杨有财,不在院子走,却从山坡上修了条路,直通三楼。

    高老头站在院子里,面对自己新盖起的三间瓦房,长长地一声赞叹。赞叹声还没有毕,扭转屁股一看,见院子里,顺北边窑根,三层楼房已经拔地而起。看了这威赫赫的三层楼房,回首再看地上卧着的自家的三间平板房,高老头当时大怒,一口气出不来,坐在了地上。

    高老头气得得了一场病,病好以后,出了窑门,见这楼房,还在那里端翘翘地立着,高老头的气又上来了。他觉得自己失了面子,又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嘲笑他,从此这事情,成了一场心病,隔三过五,总要寻衅,用那言语去激杨家三兄弟,激他的舅舅。舅舅一家,始终觉得这事有些理亏,也就忍让着,把那些耍气头的话,一句不遗地拾到耳朵里,就是不出手招架。

    高老头见舅舅一家装聋作哑,并不招架,越发恼怒了。恼怒了晚上睡不着觉,待在院子,一抬头又是气,于是手抓两个核桃,上街跑步。这一曰,跑完步回来,心情刚刚有些好转,见了楼房,气又上来了,勉强地吃完早饭,儿子们都走了,剩下他个干老汉,高老头于是从院子里捡起一块捶布石,绕到门外,上了楼顶,然后抱起石头,咚咚咚地往下一边砸,一边喊道:

    杨天财、杨地财、杨有财,你们狗日的,都给老子出来!六二年,大年馑,你们老的老,小的小,拖家带口的,从河南逃荒到这儿,我好心好意把你们收留了,没想到,我收留了三个狼娃子!你们兄弟三个,尔格尿得高了,站在阳坡里了,欺侮开我老汉了!

    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对面的那个土台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镇上的一群老婆老汉,开始聚在那里,玩一种纸牌的游戏。这纸牌也有条、饼、万,条,饼、万之外,也有闲牌,那闲牌不叫东西南北风、白板加红中。闲牌有三种,一种叫老钱,一种叫紫花,一种叫独留。这纸牌游戏名称叫梦和,它的耍法,和麻将牌有些相似,那一次贺红梅告状一事中,张家山能和李文化联手,现蒸现卖,一举踢死了周宝元,就是因为麻将牌上他虽然不精,可这梦和,是他小时候就耍下的工夫,因此能一通百通,迅速应阵。

    这土台上向阳,秋天太阳一照,暖融融的,小风一吹,更是令人惬意。因此几天下来,狗混游一样,聚了一堆人,六六镇的闲人以外,四邻村庄的闲人们,也都聚来了。梦和是一项文化遗产,深得人们喜爱,再加上玩耍以外,又有个三毛两毛、一块两块的输赢,于是更句起了人们的兴趣。

    原先,这地方是张家山看《参考消息》的地方,自从有了这一档事情,张家山的耳目,难免不受干扰。不过他心里虽然痒痒的,脸面上却是依旧深沉,端了张报纸,板着个脸,任四周吵吵嚷嚷,一副金刚不坏之身的样子。

    谷子干妈对于梦和,亦是行家,当年做女的时候,就和村上的姑娘起耍,尔格见了这场合,心里就像猫抓一样,早野了。几场下来,就成了这场合的中坚力量。

    一日,几个婆姨正在耍,有一个婆姨的屁股底下,没有个坐的。谷子干妈说,那老汉的手里,不是端着一张报纸的,你们敢不敢取。话音刚落,四个婆姨,一齐上手,有的蒙眼睛,有的胳肢他的胳肘窝,有的去抢报纸6待张家山睁开眼睛,他的克林顿总统已经坐到这赖婆姨的屁股底下了。

    张家山叫一声苦,明白自己已经不能再崇高了,于是挪了挪小凳,挤到这梦和的人堆里去了。

    凡事开了头,便不能收刹。比起谷子干妈,张家山对这梦和的热情,原来更高,手艺也更精,每天下来,大大小小,都有一些赢数。谷子干妈输的时候多,张家山赢的时候多,两相抵消,刚好是不出不进。每天晚上收场,两人都要掏起腰里牛肉串一样的毛钱,数一数,算上一回。旁边站着个李文化,挖苦道:咱这调解所,换个牌子,改成赌博窝算了!

    高老头抱起个捶布石,砸楼房的这一刻,土台上,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正在梦和。张家山旁边坐的,正是高老头的大儿高金宝。高金宝是镇上主管计划生育的干部,因为工作勤勉,给了个按副科级待遇对待的荣誉,厕所太小,每个坑坑上都蹲的有人,只好让金宝先委屈着,待有人升迁了、犯错误了,或者退休了,再腾出位置,给他个实职。什么时候给,这要看命,也许明天给,也许等到七上八下的那一天,也等不来。

    高金宝刚才在一个庄子检查了计划生育,心情正好,路过土台,见张干大招呼,心想:这人得近乎点,他那张嘴,说黑道白的,可不能惹他。于是走过来,瞅了一阵热闹。张家山劝他跟上钓鱼,高金宝一想,也就答应了。没想到高金宝的手气好,一阵工夫,高金宝手里,就赢下了一摞牌。高金宝不舍这些牌,想等着兑换成钱,于是就耽搁了下来。

    梦和时不直接用银钱过往,却用纸牌,是何道理?原来,这是防派出所抓赌。派出所就在跟前,难保他闲着无事,不到这里骚扰骚扰。所以,先给人数上十张牌,牌输光了,再用钱往回买,也是一种办法。

    高金宝手中的牌多了,必然有几家牌就少了。输光牌的一家,说声先该上照旧涎着面皮,继续往下打,害得个高金宝,走也不是,待着也不是。正在这时,街上人声喧喧,说那高老头,在家里闹事哩,高金宝一听,将一摞牌递给张家山,起身向家里跑去。

    高家院子里,那高老头,上到三层的顶上,抱起个棰布石,往下砸着,嘴里嚷道:杨天财,我看你能躲到啥时?你要是个长牛牛的,你就往出走,我和你刀对刀,枪对枪,见个高杨氏弟兄三个,这天正巧都在家里,见高老头撒野,不好阻止,于是打发娃娃,上街找高家的人,止好高家老三高铜宝在街上闲逛,听说这事,赶紧回到家里,上到楼顶,劝说父亲。

    高铜宝拉住高老头,说道:大,你老价今个儿又是咋了,早上锻炼了一场,还没过瘾,尔格又抱上一块捶布石在这里练功!

    高老头说道:你小子少耍贫嘴,给我滚到一边去!

    高铜宝说:我知道,你又眼气人家这三层楼房了!大,有一句老话,叫作人活低了,就按低的来,咱有的是住处,何必眼气人家?

    我眼气?我才不眼气哩!就是皇帝老子那金銮殿,让出来给我,我也不眼气哩!我是恨自己有眼无珠,收留了这么一门亲戚,害得咱们这个家,一满不浑全了!

    大!表叔他们已经把楼房盖起来了,咱就忍了这口气吧!好歹是亲戚哩!你要闹能闹出个啥名堂,莫非要他们拆了房子不成?

    我不要他们拆房子,也不要他们挪地方,我只要一样,叫他们给我把太阳让出来。早年,没这楼房的时候,咱这院子,太阳从早上一直照到晚上。你爷他没事了,天天在这南墙底下晒太阳哩!

    大!你这不是说的气话幺,太阳遮住了,咋能让出来?

    你少管大的事!你们兄弟三个,空穿了一身四个兜,个个都是大裤档一球不顶!我算白供你们上学了!

    高老头鼓起余勇,抱起捶布石,又要往下砸。高铜宝见了,又挡,惹得个高老头恼了,怒道:你再挡,我就用这石头,往自己头上砸!高铜宝听了这活,只好丢手,那高老头现在又拿起石头咚咚咚地砸开了。

    这一手叫敲山镇虎。楼房里的杨氏三兄弟,终于忍耐不住了,老大从第一层,老二从第二层,老三从第三层,探出脑袋,往上看。

    大表哥,你不要倚老卖老!你欺侮得叫我们这日子过不过!杨天财说。

    天财话音未落,地财接着说:不是看到咱们亲戚一场的份儿上,以我这脾气,早就他妈的毛了!

    杨有财在最上层,高老头砸楼板的声音,震得灰都掉到面锅里了,他年轻气盛,最为气恼。

    杨有财挽起袖子,指着楼顶上面骂道:老不死的,你再敢胡成精,搜事?,摆吝,等我上去,卸掉你一条腿!

    搜事、摆吝这些话,都是中原一带的方言,中原文化滋养出的奇妙的词汇,它们的意思大约与耍黑皮相近。杨家老三一急,把家乡话拿出来了。

    高老头存心闹事,见杨家老三应招了,于是单挑杨家老三说话。他双目瞪圆,气鼓鼓地说道:你娃娃说到做到!你来卸!我就是要砸!我就是要砸!你把我球咬了!

    杨有财一听,三脚两步,上到楼顶,和个高老头厮打开了。

    杨天财、杨地财一见,知道今个儿这一难,是躲不过去了,只得出了院门,绕上山坡,也来到楼顶上。

    高铜宝见父亲和杨有财厮打,又见杨天财、杨地财蹿上了楼顶,有些胆怯,嚷道:好呀,你们兄弟三个,合伙欺侮我大哩!大养活我一场,耽搁了多少瞌睡,操了多少心,为的就是我能顶门立户,尔格当着我的面,你们打我大,我岂能袖手旁观!

    金宝和银宝没有来,有些势单,所以高铜宝嘴上诈唬着,身子只是不往前扑。倒是那高老头,说到做到,尔格正和那杨有财厮打,厮打中,那杨有财一个不慎,打了高老头一拳,这一拳对高老头来说,可以说是正中下怀。

    高老头扔了捶布石,往前一扑,到了楼沿上,喊道:我不活了,我要跳楼。好铜宝哩,你们兄弟三个,记得给我收尸。我眼睛一闭,眼前干净了,也不为这楼生气了!

    杨天财、杨地财见高老头真的要跳,赶快伸出手,拽住他的胳膊。旁边站着的高铜宝,指天划地,说道:大,听我的话,你往下跳。人命摊下了,咱再说。我就不信,把这杨家弟兄仨,没法子!

    铜宝这话,倒把个高老头给难住了。有心不跳吧,事情逼到这份上了,有心跳吧,眼下还不想就这么辞了人世。正在这时,恰好大儿子高金宝拍马赶到。

    四个兜的高金宝,进了院子,先听到铜宝那话。话说得不踏犁沟,金宝听了,登时恼了,指着铜宝骂道:铜宝,你说的叫话是你妈的!事情有事情在,你咋能叫大从楼上往下跳哩!

    骂完自己兄弟,再说外人:天财、地财、有财,你们三个表叔,也太不像话了,瞅着我不在,欺侮我大!

    见高金宝搭了声,杨天财说道:谁欺侮你大,金宝!是你大自己搜事,抱起一块捶布石,要把我家的楼,往塌的砸哩!

    谁家的楼?高金宝见事情已经闹开,在家一盆火,出门父子兵,他是长子,理应出头才对,于是嚷道,你打问打问,我们高家,人老几辈都在这里盛着,不光这院子,就连脑畔上那几钵酸枣、一树木瓜,半山腰那一棵杜梨树,都是我们看着它长大的,啥时候,这院子有了你家的楼?杨天财见高金宝不讲理,也有些恼了,说道:金宝,你是个穿四个兜,人前的人,你咋也是喝了面糊没刷嘴一信口胡说哩!

    高金宝硬着头皮说道:谁跟你胡说!

    娃呀,你是干部,你手里拿着杀人的刀,你就不会硬硬心肠,想个法子,把这兄弟仨灭了!高老头见大儿回来了,势盛,说。

    高老头这话,说得有些离谱。高金宝听了,正不知如何回话,这时,一个高身材老汉进了院子,声若洪钟,指着楼顶,数落道:

    好你个高老头,事有事在,你咋能这么说话哩!我看你有本事,敢把人家谁灭了!干部是勤务员,是公仆,杨家兄弟仨,又没犯王法,你敢把他们咋样!

    来人正是张家山。场合上,高金宝抬脚一走,张家山有些放心不下,

    一牌下来,逼着叫那几个耍家,兑了现钱,然后三脚两步,赶到高家,进了院子,耳朵一竖,刚好逮住了高老头那句话。

    见是张家山来了,高金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道:张干大,你来了就好了,谢天谢地,这事,就交给你了!

    我是皇上他妈拾麦哩,不图拾麦图散心哩!县剧团解散了,好几年没看上大戏了。听说你这院子唱大戏,赶来看个热闹!

    张干大,我们也信你!我们央你,把这事情摆平!杨天财说。

    张家山说:你们央我,我把这看作是抬举我。只是要我插手,还得看高老太爷给不给我脸儿!

    张家山,反正理在我手里哩!走到金銮殿,我也不怕。这事是我挑起来的,我三番五次寻衅,就是要把这事挑起,看有没有人管。你充大,来管了。好,咱们坐下说理!

    说话的是高老头。说罢,便由铜宝搀着,一步三摇,下了楼顶。

    窑洞里,大家坐定,高老头先发制人,说道:张家山兄弟,世事难测,人心难测,经了这一场事,我算是明白这道理了。六一、六二年,大年馑,我舅舅领着这天财、地财、有财兄弟仨,逃荒要饭,投靠到我门下。我二话没说,腾出西边那眼窑,让这几位住了。阎王爷手里,逃出了这几条活命!张家山问:你当时说的是暂借,还是白赠?

    高老头答:话当时没有说!慌慌张张的,又都是亲戚,没有说那么多题外的话!

    杨天财见高老头嘴上安个转轴子,边说边绽,于是赶忙插言道:大表哥,我当时就在跟前来。你当时明明给我爹说,是给我们的,记得你一拍腔子说:有我外甥住的,就有你舅舅住的,这眼偏窑,你不嫌弃,就是你的了,我正年轻,有的是力气,来年,抡起老镢头,再挖它两孔就是了!高老头,可有这话?张家山问。

    我老了,不记得了!高老头说,就当有这话,可我只给了你这眼窑,并没有叫你占我家院子,并没有叫你在我家院子里,端晃晃地乍起这三层小楼呀!

    我的理解,给了这眼窑,当然应该包括窑前面这一绺院落了,你得给我们有个出路杨天财说。

    出路:方言,系指从居家处到公共场所必经的道路。

    谁给你院子了,我只给你窑!高老头说。

    那高老头,我问你一句话,既然你说,这整个院子,南墙到北墙,都是你的,那杨家兄弟,咋呼着盖楼房时,你咋不出面拦住?张家山问。

    张干大,你有所不知。高金宝说,我舅爷安顿下来以后,一眼窑住不幵,就在窑前面,盖了一溜塌泥的小屋。日久天长,大家的印象中,这一绺地方,就成了我舅爷家的了。尔格,起地基,盖房,开头大家以为是将旧房翻修一下,谁知,呼啦啦地起了三层。

    高金宝说完,高老头跟着强调说:唉,话说到这儿,调一句文,叫引狼入室,尔格,杨天财、杨地财、杨有财,我二话没有,张干大也在这儿,我只说一句话,我要你们把楼房挪开,给我家把太阳让出来!

    大表哥,你这不是说的欺人的话嘛!这楼房乂不是个鸡窝,咋能说挪就挪开!杨天财叫道。

    那我不管!我只要你给我把太阳让出来,金宝他爷爷那阵子,太阳明晃晃地从早照到晚。那一阵光景多好呀!你们给我挪,你们兄弟仨,一人开一辆大卡车,你们有的是办法!高老头的话,有些耍黑皮。

    杨天财说:你这分明是胡说幺!你要胡说,我就不跟你费唾沫星子了,我抬脚走人!

    张家山伸开长胳膊,一拦:高老头,你也不要胡说,杨天财,你也不要抬脚走人,话说到这里,事情是咋回事,我心里已经有个约摸了!

    张家山侃侃说道:高老头,这三层楼,挡住了你的太阳,这是实情。不过,你心里想不开,寻畔,还有一个原因。当年,杨天财家,活得比你低,你慷慨仗义,让出了一眼窑,落了个眼里舒坦。没想到,杨家这兄弟三个,长大成人以后,争气,一人一辆东风车,几年光景,先富起来,楼房往那里一站,活得比你高了,你心里憋上气了。你说是也不是?

    杨家兄弟见说,个个面露喜色,觉得张家山水平就是高。

    那高老头,自然不满意这话:张家山,你这么说,倒是我小肚鸡肠,眼热人家!

    我咋敢说你老小肚鸡肠!我只是说,遇到这一类事情,搁给淮都难受,心里不滋润。搁给我,还不是一样!

    你真会说话,张家山,不过话里的意思,还是原来的!

    张家山又说:高老头,你让出窑洞,让亲戚住,这叫情!不过我管保在你让窑时,忘一样事情!

    啥事情?

    你忘了,把这房契,一块送给你舅舅!

    这窑洞还有房契?

    有!土改那一年发的!

    是有,是有!可惜,那二年,我当这东西没用了,撕的卷烟了,抽了!你没有不要紧,当年中间一扯,一式两份,县上的房产局,还存的有底子!

    这么说,这窑洞,这底子,还是我们高家的。

    从理上讲,是这样的!

    杨天财刚才还喜滋滋的。这下,见张家山越说越离辙,不由得叫起来:张干大,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这么一翻腾,理全在我大表哥那一边了。我们兄弟,辛苦了一阵,三层楼房,盖到人家地盘上了!

    天财,事情咋处理,咱再说,但是这理,必须这样说!

    好呀,一定是高金宝搬你来的!你看人家是镇干部,想溜人家的尻子。张干大,我说一句粗话,你溜尻子,当心溜到球上去了!

    放肆!小娃娃家,你咋能这么跟我说话。杨天财,我这是公平处理,上面刚说了一半,下面,还有话哩!

    你且说!

    上面说的是理!从理上讲,是这样。但是,这里还有一个情字。说一千道一万,这一眼窑洞,是高老头白赠给你们的,而按咱老百姓的话说,这窑洞前面的院落,自然也厉于你们的了。我想高老头,人前一句话,说出去了,他不会又翻罢的!

    张干大,你这么讲,我心里还能接受!

    所以说嘛,这个事情,你高、杨两家都对,都有理。这个事情,只有一个人不对,他就是张家山,他放上清闲不清闲,放上逍遥不逍遥,在那土台上,与民同乐,耍得好好的,偏要充大,一头撞进你们这糊涂官司中来!

    张干大,这么说,你是不想管了?高金宝说。

    能摘利手,自然最好,摘不利手,我当然要管,谁叫我张家山,生就这么一个禀性哩!各位在,我现在是要走了,谷子已经把饭做好,七碟子八碗,正眼巴巴地等我哩!

    那这事?高金宝又问。

    都在一个镇上待着哩,有事叫我!拦羊打酸枣,梢带着,看吧!

    张千大好走!

    张家山前脚一走,杨天财给两个弟弟使了个眼色,然后站起,对高老头说:大表哥,我们走了!

    高老头的气还没有消,张家山一走,这气又上来了,今个儿这事,煽腾了一阵,威风是耍出去了,可事情没个结果,因此他还是有些不廿。高老头说道:今个儿,张家山来,插了一杠子,我算是给他个面子,没有把你们这楼砸塌。告诉你,杨天财、杨地财、杨有财,你们驴耳朵伸长听着,这楼,我还是要砸,哪一阵想起了,哪一阵我就去砸。张家山的那一半话是对的,这理,在我手里哩!

    年轻气盛的杨有财,刚才想说话,没有机会,这时,心想他该出头了,于是,接住高老头的话茬,说道:人家张家山明明说了,这是你白赠我们家的,尔格,你又翻脸不认账了!你还是个人哩!大表哥,你这么言而无信,操心有报应。我要咒你,叫你三天之内,让汽车把你碾死!

    大,听我的话,你专故意往汽车上揸!摊下人命了,咱们这些陕北老户,动户,灭了这河南担狗日的!这是铜宝说话。

    铜宝,你咋能这号说话哩!这是咱大!高金宝说,杨有财,你狗曰的,你敢咒我大,这几天,我大要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看我能饶你!瞅高金宝说话的当儿,杨天财、杨地财,一个拽一条胳膊,把杨有财拉走了。

    杨有财的一个凶咒,本来是信嘴胡说,想要话头子上占个上风,没想到事情就照他说的那么来了。第二天早晨,高老头依旧手抓两个核桃,上街跑步,结果,一辆大卡车风驰电掣般地朝高老头身上压来。

    这可让谷子干妈遇上了。谷子干妈这天又出门倒尿,刚端个尿盆出来,吧嗒吧嗒,远处高老头锻炼来了。谷子千妈叫声晦气侧过身子倒尿。那高老头也叫声晦气,没有答话,自顾自地走。那天早晨有雾,团团白雾,湿漉漉地正从地上生出,一缕一缕地顺着街道飘过来了。

    谷子千妈倒罢尿盆,摆正身子,又往大路上看时,见从雾里,钻出来一辆大卡车,风驰电掣般向高老汉扑去。谷子干妈扯起嗓子,惊叫了一声。

    高老头耳背,待到听见后边的汽车喇叭声,往路旁躲时,那车已经压上了。说句迷信的话,那车好像是长着眼睛,鬼使神差,对着个高老头开来似的。怕怕处有鬼,老百姓这一句话,没说错。

    车将个高老头,碰了几丈远,连一棵道旁树都撞倒了。两只核桃,有一只,当当当响着,滚到了谷子干妈脚下。谷子干妈吓得直往后耸。谷子干妈连滚带爬地跑回屋子。张家山还在睡,她一把拽开被子,叫道:他千大,你快起来,那高老头,让车给撞死了!

    你不要哄我!哪有这么巧的。我昨天早上刚说了个冷话,这冷话立马就应验了!

    谁哄你!你听,外边人声嚷嚷的,一满吵成了一蜂水了!

    张家山侧耳听听,见是真的,赶快披上衣服,下炕。

    门外。

    司机软到司机楼里了,有人正在将他往出拖。那棵道旁树倒了,树茬白花花的,亮在那里,树身子横在那里。三三两两的人群在围观。公路段那辆处理肇事的吉普,鸣叫着,已经赶到。

    张家山突然瞅见,脚下有个核桃他有些好奇,弯下腰把核桃拾起。

    放下!突然一声大喊。

    张家山的手一哆嗦,核桃掉在了地上。

    一个警察用白粉笔画了一个圆圈,将核桃圈起来,然后又去找另外一个。

    等那人走了,张家山骂道:你狗日的,是老叫驴托生下的,嗓门咋就这么大!

    张家山看见一个年轻人,哭着跑过来,分开人群,抱住地上躺着的尸首,大声哭喊道:大呀大,你辛苦了一生,将我们兄弟仨拉扯大,老了老了,就落下这么一个下场!大呀,大,你是叫人给咒死的,这我们心里清楚。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大,我们会给你出头的!

    这个年轻人是高铜宝。

    随后,高金宝也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张家山怔怔地站在那里。他自言自语道:麻丝缠到鸡爪爪上了。高、杨两家这一场糊涂官司,这一下,越发没有个头绪了!

    高家院子,灵棚搭起。灵棚搭在杨家那孔窑洞与楼房之间的空地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分明是在找事。

    高老头现在安安静静地睡在一堆干草上,血流得过多,脸像一张纸一样苍白。致命的伤是在太阳穴上,那里碰了一个大口子。他现在既用不着锻炼,也用不着对这楼房义愤填膺了。人死如灯灭,他把这一摊子难事,留给了儿子们。

    为了防止尸首发臭,一架鼓风机,对着高老头的尸首,猛劲地吹着。

    这鼓风机是高金宝从镇政府的灶上借来的。鼓风机发出嗡嗡嗡的叫声,叫声使小院的空气布满了不祥的气氛。

    杨天财的小孩,从楼房里探出头,想看热闹。回来!杨天财大吼一声,小孩赶紧缩回了身子。

    高家窑里,高金宝把墙上的镜框取下来,取出那张全家福照片。

    老三,你到照相馆,把大的像拿下来,放大。能放多大放多大,越大越好。还有,你顺便到镇政府,给银宝挂个电话,让他回来!

    高铜宝说:哥,事情弄到这个份上,你再不能不管了!那天,杨有财红口白牙,咒大死,咒大往汽车上撞,你可都是听见的。这事情上,你再不出头,你就对不起大了,咱这兄弟情分,也就算尽了!

    高金宝叫道:兄弟不必多说。哥这一回,是抹上了。哥委曲求全,让人一步自己宽,谁知让来让去,让得自己脚底下没有路了。大这一死,我算是明白了,男人家做事,该强的时候,硬着头皮,也要强。这回你看哥的!

    好!有你这话,我的心就踏实了!

    铜宝抹了一把眼泪,离去。

    高金宝来到灵堂前,续香。续香途中,朗声说道:

    大呀大,你死得好惨,死得好冤呀!真的,是咱做了亏心事,让人、一咒,就咒死了吗?天地良心,这理,明明在咱高家哩。大呀,你说过,马善有人骑,人善有人欺,宁生儿子为盗为匪,去惹人骂,不生儿子当个窝囊废,让人欺。我高金宝,今个儿,就听上大一回话吧!

    说罢,放声大哭。

    俗语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惹得高金宝动了真怒,生出恶念的,正是杨家老三不经意地发出的那个凶咒。乡间人觉得,冥冥之中,一定有一个什么东西在主宰着世事,评判着公理,既然这个咒语应验了,那说明,高老头确实做下了亏心事,他是被咒死的。高金宝大小是个干部,一向乡俗甚好,高老头也一向乐善好施,极好面子,这话一传出去,金宝的脸面往哪里搁,更何况如何对得起…世淸名的老头子。

    高金宝正哭着,陆续有四邻街坊,拿着香表,前来上香。

    第一个来的是个半大老汉。老汉先在高老头灵前燃起香表,一边燃着,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历数亡人生前的种种功德,说完跪下来叩头。

    陕北风俗,祭奠者叩头时,孝子要陪着叩,叩完以后,孝子还要向祭奠者,还三个头。这是礼势,一点儿马虎不得。

    高金宝还完头后,那老汉宽慰说:人已经死了,高家老大,你就节哀吧!红白喜事,红白喜事,高老太爷这么大的年岁了,是该走了!说罢,伸出双手,扶高金宝起来。

    高金宝跪在地上不起。高金宝说:老者的话差了!老在自家炕上,这是喜事,死在马路上,让车碰得分不清个眉眼,这哪里是喜事,这事搁不下!老王,你先窑里盛着,一阵还有事!

    那个叫老王的,见高金宝跪着不起,没有办法,只得回窑里坐了。

    老王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几个年轻人来了。

    高主任,咱不欺侮人,人也不能欺侮咱!咱这是没事时不惹事,事来了不怕事!高老太爷的事,我们都听说了。你平日待我们兄弟不薄,你说咋办,文来还是武为?我们听你的!

    这几个人是洋派,没有叩头,排成队伍,一个挨一个,恭恭敬敬地鞠了躬。

    先回窑里。一会儿,还有用得着你们的地方!

    这几个回窑去了。

    又有几个人来吊丧,依次办理,这几个人又都被高金宝劝回窑里去了。

    坡下突然响起了一阵突突突的拖拉机声。

    高银宝也是一个吃公家饭的,帮困扶贫,在一个村里当蹲点干部。听到噩耗,叫来了村上一台拖拉机,拖拉机上拉了一口柏木棺材;还有十几个手拿农具的青年农民,也跟着来了。

    拖拉机在坡坎下停下。众人跳下车厢,互相搭着声,搬下棺材。

    棺材在前,几个棒小伙气昂昂地抬着。高银宝跟在后边。

    高银宝一上坡坎,就号啕大哭:大呀,大呀,受了一辈子罪,没享过一天清福的大呀!

    两个年龄大些的农民,上来搀住高银宝,宽慰着。

    其余的扛镢头铁锨的农民,跟在后边。

    棺材上前,放在那里。

    高银宝跪在老父亲跟前,大哭:大呀,大!你老就合上眼睛吧!你的事,铜宝在电话里都给我说了。刀对刀,枪对枪,你死我活,就在今天!

    高金宝过来拉高银宝。

    你滚开!大在家里受气,人家在他头上拉屎拉尿,你就在跟前守着,连个屁都不敢放!

    高银宝说完,一屁股坐在那里,大哭变成了抽泣。

    高铜宝拿着遗像,上来了。

    高金宝拿个斧头,往墙上钉钉子。钉子钉好,铜宝将遗像交给金宝,金宝将遗像挂上。

    铜宝,你在这里守孝。银宝,走,咱们回窑里议事!金宝说。

    你们去吧,我守着大!我带着十几个人回来,该怎么办,你吩咐他们!银宝依旧坐在干草上,没有表情地说。

    金宝看了铜宝一眼,两人回窑里去了。

    那十几个农民,铁锨、镢头一阵响,将农具靠在门口,回到平房里抽烟喝茶,听候招呼。

    杨天财、杨地财、杨有财兄弟仨,坐在那里,面面相觑,不停地抽烟。

    都怪你,说话没轻重,尔格,把大表哥给咒死了,你说,这摊场咋收拾?地财在埋怨有财。

    都到啥时候了,还说这些话!人要死,那是阎王老子给定好的,叫你三更走,你等不到五更,哪能一句话,就把人咒死哩!高老头他是命到了,小鬼在半路上叫他哩,他不去也不由他!天财说。

    有财说:反正我不好,惹了事。尔格,对面摆开那摊场,明显地,要有一场大事哩。你不见那高银宝,刚才放出话来,要闹事哩!躲是躲不过去了。反正就是我这一百多斤了,咒是我发的,大表哥是我打的,我一个人站出来,大不了一命还一命吧!

    在家一盆火,出门父子兵。咱弟兄仨,事到如今,要抱成个团儿,谁也不要埋怨谁了。我的意思,既然高家要逞强,寻咱们的事,咱们也不能示弱。咱们得想想办法才好!天财说。

    有啥办法想哩。高家是老户,几十里方圆,都是熟人,亲戚套亲戚,都成了亲戚。咱们是外来户,就是真能叫来几个亲戚朋友,也打不过他们。地财说。

    听了地财的话,兄弟二人默默无语,哭丧着脸,眉宇上结了个愁疙瘩。

    哎,有财,你平日出车,车上总带着一杆双筒猎枪。那枪,还在不在?天财问。

    枪还在!在我房里,挂着哩!

    好,一不做,二不休,高家不仁,咱们也不义。咱们先安顿好婆姨娃娃,让他们先躲在亲戚家里,然后,扛着枪,上楼顶!

    就按大哥说的办!地财、有财齐声说。

    张家山拖着鞋,吧嗒吧嗒地上了高家坡坎,手里捏一把香表卩走到高老头灵前,张家山将香点着,作个揖,将香插上:高老头呀高老头,你是睡到半夜,腰弓起了,放着安稳觉你不睡,学城里人,锻什么炼。城里人那是吃饱了撑的;报纸上说,咱们温饱问题才基本解决,犯不着去锻那个炼的!

    你哥哩?张家山问。

    守在灵前的银宝答:在老窑里!

    张家山走到窑口,听见窑里,高金宝正在发布动员令。

    窑里,高金宝慷慨陈词道:

    各位,今个儿能坐到这里的,不是亲戚,便是朋友!你们看得起我,我高金宝也不是个不知道知恩报恩的人。我们兄弟仨,要把各位的名字,录记在册,慢慢回报6这是后话,不说了。尔格我要说的是,我大这死,死得蹊跷,确实是事出有因的。说明了,是有人咒死的。谁咒死的,是杨有财!杨家兄弟仨,凭空在我家院子起了个三层,我大气不过,多嘴了两句,杨家这兄弟三个,就打我大,就把我大往死里咒!

    高铜宝见说,触景生情,一阵哭泣:大呀,大呀,你死得好可怜呀!你养下我们这几个儿,就这么窝襄呀!

    高铜宝这一哭,哭得众人都有一些伤感,再加上金宝的话,倒也句句在理,因此,这时候,炕沿上有人说道:你们家的事,我知道!一个外路人,就这么欺侮咱们,真是好心做了驴肝花了!

    另一个接着说:为富不仁!为富不仁!杨家这兄弟仨,这么欺侮人,不就是仗着腰里有几个臭钱幺。看来,得来第二次打土豪、分田地了!事已至此,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好个高金宝,咬了咬牙,说道:怎么办?我大生前,口口声声地要这杨家给我们高家把太阳让出来!老人家的这个意思,我看不差!

    对!对!把这狗日的三层楼,给机了!

    扒楼!

    扒楼!

    扒楼!

    众人喊。

    张家山听见窑里的喊声,吃了一惊,紧走两步,上前把两扇门往住一合,啪的一声,日了。门上恰好挂着一把老式锁子,张家山又顺手将门锁了,然后后退两步。

    谁锁了门?

    谁锁了门?

    窑里一阵呐喊是谁把门反锁了,你好大的胆!是杨天财?卨金宝在窑里呐喊。张家山听了,一面大笑:杨天财哪有这么大的胆。他躲你都来不及,还敢自己来找死!金宝。是我,张家山!

    张家山,你为啥锁门?今个儿这事情,想不到,第一个打绊搭的,是你!高金宝喊。

    不是我找事!高金宝,你忘了,那一天,你要我来摆平这事的!

    那天是那天,今天是今天!张家山,我家人命都出了,你还叫我忍着不成!

    我是为你娃娃想哩!金宝,你大小是个国家干部,咋能信赌咒发誓这些话。告诉你,那杨家兄弟,把个枪,在楼顶上担着哩,你这要出去,非弄出个人命不可!不管哪头死了人,第一个追究的,都是你高金宝!屋外正在守孝的高家老二银宝,见张家山锁了门,将一窑人都反锁在窑里,起身上前,推了张家山一把:张家山,你吃饱了撑的,来揽我们这事情!

    张家山将手格开,轻蔑地说:你娃娃真的想动手?你看你那一把排骨!高铜宝和几个人,在窑里一使劲,推倒了窗子,哗地一下,从窑里钻出来了。

    少跟他废话,二哥!咱们扒楼!铜宝说。

    嗵!嗵!又从窗户跳出来一堆后生。

    最后一个跳出来的是高金宝。

    高金宝上来拦弟弟:铜宝,张干大那话,点醒了我。事情是不能这样干,谁家伤了人,都不是好事!我是个国家干部,为人表率的人!

    哥,你怕事,你走远!就这么一顶乌纱帽幺,连个品都够不上,看把你压的!

    高铜宝、高银宝领着众人,发一声喊,上去用镢头、铁锨,旨先打碎了三层小楼底下一层的门窗。

    张干大,你说这咋办?高金宝急了,问张家山。

    我哪知道咋办!张家山瓮声瓮气地说。

    楼顶上,杨有财端着枪,瞄准铜宝,一抠扳机。

    你真要打?杨天财眼疾手快,一把把枪口往上一提。

    嗵!嗵!两声枪响,打在了高家平房的瓦上。打碎了几片瓦。有瓦烁滚下来。

    杨有财又迅速地装上子弹。

    楼下刨楼的人们,听到枪响,都吓了一跳,不再动了。

    杨有财站起来,平端着枪,居高临下,喊道:各位,咱们光棍对光棍,先把话说到前头,要是谁再敢动我的楼,我这枪子,下一枪就是给谁预备的。高铜宝说:老子偏要动。看你咐枪子,敢往身上打!

    高铜宝说着,挥动镢头,又刨开了。

    杨有财见状,端起枪,向他猫准。

    一场乱子眼看就要出了,张家山眼睛仁子转了一转,突然当院一跪,号啕大哭起来。

    高老头,高老头,眼见得,你就要成了绝户了。你的三个儿子,要么被枪子打死,要么被抓进班房。今后,你的坟上,谁去烧纸钱、送寒衣,尔格,你的尸首,短不了放在这儿,任野狗吃、老鼠啃了。我张家山无力回天,压不住这一场事端,我张家山只有当一回孝子,抬埋一回你老了。高老头,不要贪恋家,起身,跟我走!

    张家山嗓门又高,哭得又凄惨,长一声短一声的,像老驴叫唤一样。这一声来得突然,满院的人一听到哭声,都愣住了。

    张家山偷眼一看,见动作的人,都停了,于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更惨。

    张家山一边哭着,一边跪着向高老头的灵前走。

    这时候,李文化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张干大,谷子干妈放心不下,让我来看你!李文化说。

    张家山拉着哭哭声,说:李文化,莫非是你?你来了,来得正好!来,你也陪上张干大,当一回孝子!

    这是咋说?

    你不要问,你背转身子去!

    李文化有些纳闷,他背转身子。

    腰猫下!

    李文化腰描下。

    张家山一使神力,抱起高老头的尸首,放在李文化的脊背上。

    抓住手,咱们走!张家山说。

    李文化抓住两只手,手冰凉冰凉的。他拧过脖子一看,吓了一跳:妈呀,就这号当孝子,咱调解所,还有这号生活!说完,丢开两只手,想跑。

    少耍贫嘴,背上走。他大的尸首在那里摆着哩,不说抬埋的事,还有心思在那里唱戏。咱们调解所,就当高老头没有儿子吧,维人。维到底,咱们扶他老人家,上山!

    李文化背着高老头的尸首,张家山在后边拽着两条精腿把子,两人一前一后,从院落里,从人缝中,摇摇摆摆地走了。

    听到枪响以后,小镇上的闲人,都凑来看热闹,现在,坡坡坎坎,梁梁峁峁上,站满了人。

    高金宝一个箭步跑过来,拦住张家山的去路。

    张干大,我大已经叫折腾了一回,你就省些心,不要再折腾他了吧!省得左邻右舍笑话。你讲的道理,我句句都听到心里了,我们就此罢兵,如何?

    听了高金宝的话,张家山示意李文化停下。

    张家山说:金宝,你是个明白人,一点就透,可是,你那两个弟弟,一对犟板筋,你能说得动吗?

    见说,高金宝指着那两个拿着农具,怔怔地站在那里的弟弟,骂道:银宝,铜宝,尔格,事情也闹腾起来了,威风也耍出来了,还不赶快见好就收,你们两个,真要闹出几条人命不成!

    银宝、铜宝,互相看了一眼,有点不甚情愿,仍旧端端地站在那里。

    金宝见说不动两个弟弟,只好自个儿往尸首面前一跪,说道:大,你老没受惊吧?走,咱们回转!听话!

    不知道该不该往回背,李文化望了一眼张家山。

    把那两个孝子叫来,你大才肯走!张家山说。

    金宝无奈,只得跪在那里,又指着银宝、铜宝骂开了。

    银宝、铜宝,只得弃了农具,磨磨蹭蹭地过来,跪下。

    张家山捅捅李文化,李文化原地打个转,背着尸首又回来了。

    尸首被停在原来的地方。

    高家兄弟仨,赶快烧香,叩头,为高老头压惊。

    腾出身子的张家山,现在站在院子当中,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指着那些来帮忙的,骂道:

    你们这些狗的,吃饱了饭撑的,跑到这里充事!人家是亲戚,姑舅亲!事情一过,又好得成一家人了,到时候,刚把你们这些糊脑松夹在中间。你们这些狼不吃狗不咬的东西,还不走,等着我张家山来断你们哩!

    有些人见说,低着头,扛着农具走了。还有些人,站在那里不走,等着主家发话。

    张家山一见,恼了,从一个青年农民手中夺过锨把,朝他屁股上就是一下。那青年农民腰身一闪,跑了。张家山又提着锨,去撵别的人。

    大家见张家山追打,一个个左躲右闪,后来,都跑出了大门。

    见状,张家山长舒了一口气,轻松了一些。

    院子里现在变得空荡荡的了。

    高家那三兄弟,现在在父亲灵前,哭着冤枉。努了好大的劲,掀起这一场风波,就这样地散了,他们觉得窝囊。

    张家山看了高家兄弟一眼,也有些伤感。又抬起头,往楼顶上看时,见杨家那兄弟三个,还趴在楼沿下,向下探头探脑,杨有财手里,那杆双筒措枪的乌黑的枪口,还对着院子。

    张家山手拄着锨,指着楼顶,骂道:杨天财、杨地财、杨有财,你们弟兄三个,还算人吗?你大表哥死了,正该亲戚出面,忙里忙外,你们三个狗日的,不赶来帮忙,却学电影里边的动作,抱着个烧火棍,趴在楼顶上,装西洋景。你们这德行,以后,还敢往人面前站吗?

    杨天财站在楼顶,说:张干大,我们是想下来。大表哥老在那里了,我们兄弟三个,念起大表哥昔日的好处,人人都心里觉得难受,真想抱住他老人家的尸首,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奈何,我们不敢下来,怕几个表侄又寻事!

    谁寻事来着?你的这几个表侄,都是穿四个兜的、知书达理的公家人,能寻你们的事?有我张家山在这里,你下来!

    有你老这句话,我们就敢下来了!

    这就对了!

    天财、地财、有财,畏畏缩缩地进了院子。

    快去哭!张家山给天财使了个眼色。

    天财是个精明人,见了张家山的眼色,三脚两步,扑向高老头,抱住尸首,大哭起来。

    有财还扛着那猎枪,表情也不那么沉重,大约一抹心思,还在刚才的事情上。

    跪着的高铜宝,扭头一看,见了猎枪,眼神中顿时出现敌意。

    张家山看在眼里,抢前两步,一把从有财肩上,取下猎枪。

    你还不把你大叫烧火棍,早些扔了!张家山斥责道。说完,捉住枪的两头,往膝盖绊,啪的一声,枪断成了两截。

    我的枪……跪着的杨有财,嚷道。

    没容他再出声,杨天财一把按住他的头,要他快哭。

    大表哥,要不是你收留,我们这一家老小,不知道早就把一把干骨头扔到哪里去了。我们孝敬你老人家都来不及,咋敢咒你呀!

    大表哥,我大过世得早,是你把我们兄弟照看大的!你老如今走了,我们兄弟,实在是比死了娘老子,还难过呀!杨家兄弟的哭声,惹得高家兄弟也哭起来。

    张家山见状,明白是他该走的时候了,于是将那两个半截枪身,悄悄地放在窗台上,然后捅了捅李文化,两人蹑手蹑脚,出了大门。

    一出大门,张家山心劲一松,立即脚跟发软,步履踉跄,没奈何,只得靠到李文化的肩头,回到事务所。

    回到所里,谷子干妈见张家山脸色黄蜡蜡的,像裱纸一样,忙问缘故。知道了今个儿发生的事情,谷子干妈很是一阵埋怨。埋怨罢了,点燃起两张纸,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扔到门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嘴里念念有词,说给高老头听,要他的魂影,不要缠到张家山身上,要缠,去缠那些爱锻炼的人,附在他们身上,好早早起身锻炼。

    二天,高家起丧,抬埋老人,满镇子家家都去了人。谷子干妈说:他干大,你是不是今个儿算了去了,少了个你,高老头该走还是要走的!张家山答道:我也是这么想!说心里话,人越老越怕死!尔格,一遇上这号事情,我心里就枉烦,心想,用不了多久,就轮到别人来张罗我了!那一天在高家,你那么胆大,背着个尸首,大模大样的!

    李文化见说,委屈地说:哪是他背!是他口弄的,要我背哩!如今我这脊背后面,还是贼冰瘆凉的!

    张家山长叹一声:那一天是那一天,人叫事情逼着,我不那样,早就几条人命,摆下了!

    谷子干妈说:人情门户总得有的。?一条街上的人,你不去,你看……叫李文化去吧!买上个花圈,写上张家山调解所几个字。张家山说。

    李文化瞪了张家山一眼,不满地去了。

    李文化买了花圈,写好字,赶到高家时,高老头的灵寝,已经起身。

    唢呐声中,一只引魂幡高高地扬起来。

    无数条绳子拴在棺木上,男人们拽着绳头,在前面拽着,像拉着一驾天辇,要把老人送到幸福的地方去,女人们则在后边拉着,不让棺材走,表示她们对死者的留恋之意。

    在这象征性的一拽一拉中,棺材由八个后生抬着,缓缓地向山上走去。这八个后生,我们都见过面,在那场械斗中,他们曾出现过。

    高氏兄弟三人,是孝子,他们不忙。他们像三头拉车的牛一样,在前面拉着绳子,这绳子此刻叫丧。他们此刻要做的唯一的工作,是惊天动地地哭,如果哭得不够程度,那就是对死者的不尊重,会惹人笑话的。

    最忙的是杨氏三兄弟,他们是主要亲戚,除了承担痛苦以外,更重要的是跑乱。这一场事情,让老人人土为安。

    杨天财扶着棺材,不让棺材来回打摆,怕惊扰了大表哥的酣睡。

    杨地财在前面招呼着吹手。他要吹手们吹得更猛烈一些。并且不时地掏出几个小钱,塞到吹手们的口袋里。总钱最后再付,这些小钱相当于小费。

    杨有财负责打墓。当棺木抬到墓地时,满脸泥土的杨有财,从墓窑里钻出来。都好了!他说。

    墓窑是靠着山坡,斜斜地挖进去的一个洞。

    棺材停下,所有的孝子贤孙们,现在四散在一面山坡上,统统跪下,开始哭陵。

    杨家兄弟三个,坐在地上,将棺材往墓窑里蹬。

    往东斜一点,让老人的脚,对准脚下那条河,头,枕在山峁上!一个戴着石头眼镜的阴阳先生模样的人说。他拿着罗盘。

    杨天财钻进去,将棺材用肩膀往东扛一扛。好了!阴阳先生说。听了这话,天财钻了出来。

    大表哥,迟早都有这么一回,你老就安心地去吧!杨地财抹一把眼泪,用一束干草,挡住窑口。

    高铜宝一扑上来,分开干草,往进钻:让我再看我大一眼,你们不要拦我!

    高铜宝的举动,既是出于一种真心,也是出于一种礼节。它要告诉墓里的人,活人多么的爱他,不忍他离去;它又是在告诉墓窑四周的人,哺乳之恩,是多么的深厚。不过铜宝的举动,绝不是礼节,而是出于一片真诚,这个孩子的心眼很实。

    杨有财将铜宝拦腰抱住:好侄儿,先走为神,大表哥人了土,你们兄弟几个,看着他走到头了,算是全了孝心了!

    有财的阻拦,也是礼数。要紧亲戚,他在这一阵子,就要这样做。

    土一锨一锨地丢过去了。每锨土都溅起一片哭声。一会儿工夫,山坡上起了一个土包。

    孝子们走了过来,在唢呐猛烈的吹奏声屮,将自己手屮的引魂杆,插在坟头。

    送行的人们,也将自己手中的花圈,一个接一个地放在坟头。这些人中,有我们的李文化的影子。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七七斋斋,都过完了,挑个时间,张家山约了高氏三兄弟、杨氏三兄弟,来到调解所里,说话。

    张家山说:入土为安!你们兄弟看着,把一场事,走到头了,事情办得体面、利索,我将来也能这么走,就算满意了。这话当然是扯闲。言归正传,下来,咱们再说说这房地产纠纷的事。我是胡说,你们可以不听我的。但是,我说话的时候,你们不要打岔,也不准你们两家再起火!

    我们听你的!杨天财说。

    听你的,张干大!高金宝说。

    你们给我这老脸,那我就说了。张家山说,高杨两家,房地产之争,理在高家,情在杨家,这是一妆糊涂官司。今个儿,咱们就不说它了。今个儿,咱们只说,高老太爷临走时候留下的那句话:把太阳让出来!这太阳,如何个让法,真是个问题。杨家的三层,辛辛苦苦地盖起来了,当然不能拆,成物不可破坏嘛!但是,高老太爷就这么一个作念,咱们也要叫它实现。咋样实现哩,我的意思,这院子,地方大着哩。你们两家,互相帮衬着,给高家,把那三间平房拆了,也起一座三层小楼,这太阳,不就照上了吗?

    张家山说完,扫了四周一眼。他有些得意,觉得自己的脑子,简直是化学脑子,把个这么麻缠的事情,清清如水地说出,又找出这么妥当周全的处理办法。

    高金宝说:我们等有了力量,自己会盖的!我们不落这个话头!

    张家山怒道:这咋能是落话头?当年你大,帮衬杨家,不也是这样的幺!娃娃,你奠要气傲,还是把架子放下来,实际一些的好!

    杨天财说:我们听张干大的!

    好,那我就这样判了!行不行,都得这样,我得用这张老脸,硬蹭!张家山一拍大腿,杨天财,你们兄弟仨,都有车,赶明儿,三辆车,一辆拉砖头,一辆拉楼板,一辆拉水泥沙子,一个礼拜,备好料。高金宝,你们兄弟仨,有那么多狐朋狗友,叫大家都来帮工,一个礼拜,这三层小楼,就起了。到时候,你们站在阳台上,等着晒太阳吧!

    我赞成!杨天财说。

    那就这么办吧!高金宝说,说罢,又加了一句,人活低了就按低的来!这话的意思,一是维护自己的尊严,二嘛,也是刺杨天财一下,这样心里才平衡一点。

    杨天财友好地拍了拍大侄儿的肩膀,没有言语。

    张家山乐了。这样处理,不就对了吗?这才是聪明入的办法。强似你们……张家山咽下去了半句话,又说,你们走吧,半个月后,我提两瓶烧酒,去为你们暖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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