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民间-舐犊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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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六镇,以及六六镇附属的各个卫星村庄,基本上来说,是个独立的、封闭的空间。不是世界故意冷落它,也不是它反应迟钝,有意要回避世界,原因仅仅在于地理因素而已。造物主是不公平的,它让有些地面寸土寸金,繁花似锦,而让另些地面地僻人稀,苦焦异常。

    能些微地将这封闭打破的,是公路,是公路上那些南来北往的车辆,尤其是班车。

    往往来来,班车总要在小镇作短暂的停留。这个停留,有时会留下长久的话题--

    我们说话的当儿,就有一辆班车,停在小镇的南头,离张家山调解所不远的地方。班车显然经过长途跋涉,它的车身,扑满了黄尘,它的顶部,网了很大一堆行李,可能是刚才爬坡爬累了,它现在不停地喘息着。

    刚才,车行驶在快要接近小镇的时候,一个年龄不详的、很时髦的女人,望着窗外,按捺不住自已的激动,用手指着一个一个村子说:贾家坪、冯家坪……

    车停在了小镇上。

    女人拎着一个很大的旅行箱子。漂亮的女人总是有人帮忙。因此,女人是先跳下车的,随后,车上的几只手,争着给她把箱子递下来。

    谢谢!她用纯正的北京口音说。女人说话的工夫,班车开走了。

    女人拎着箱子,朝小镇走来。

    张家山正坐在土台上看《参考消息》。他的搭档李文化,闲得无聊,在一旁晒太阳。

    土台上兴隆了一阵的那个场合,已经被派出所取缔。

    张干大,你看,那边过来了个女的,好漂亮!

    张家山的眼睛离了报纸,看了看向这边走来的女人,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张家山说:不见得。远看女人近看猪。女人家,打远一看,花花绿绿的,一个比一个好看。走到跟前,就不对劲了,不是鼻子不对,就是眼睛不对,要么,就是长了副苦相。猪呢,远远一照,小小的一个克郎,越往跟前走,

    南秀萍回到自己常年插队的地方。她对这个世界说:亲爱的人们哪,请你们告诉我,我当年丢弃的那个女婴如今在哪里?

    越大!

    李文化咳嗽了两声,提醒张家山,这位女同胞,已经走近了。

    女人穿了一身粉红色的西装裙,高跟鞋,细细的腿把子,脸上淡淡地化过妆,一副太阳镜架在眼睛上。

    行头不错!张家山悄悄地说。

    女人到了跟前,停下来:老大爷,我问你个话。这镇上,有招待所没有?没有!

    那有可以住的地方吗?

    有家旅社,三层,底下一层是食堂,上面两层是旅社。不远,抬脚就到!

    谢谢了,老大爷!

    女人提着箱子走了。

    李文化向前走了两步,看见女人的腿把子那么细,却提那么大个箱子,他有些担心,又有些心疼,想帮人家,又不好意思开口,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女人走远。

    张干大,你说,这洋女子,有多大年龄了?李文化仍旧望着,问。城里女人的年龄,你不要问!张家山果然见多识广,他说道,她们那脸,白天才是脸,晚上,南瓜瓤子、黄瓜瓤子、西瓜皮,愣往脸上抹,抹得像个活鬼似的。女人有一张好脸,这就够了,吃香的,喝辣的,样样不愁,不像咱们农村的婆姨女子。要伸开十个指头,在地里刨食吃,脸黑脸白,倒在其次。你若要问这女人的年龄幺,你算是难住我老汉了。说她二十,也行,说她三十,也差不离儿,说她四十,我看也不冒!

    说了一阵儿,你等于没说。李文化不满地说,张干大,你再看这女的,是姑娘还是婆姨?

    这个,我能说准!张家山有些自豪,咋样看姑娘,咋样看婆姨,我这里有一句顺口溜,叫做一看屁股二看腿,三看腰身四看嘴!不是我张家山吹牛,你看那女子的走势,分明是婆姨了!

    李文化仍呆呆地朝女人去的方向望着。

    女人来到了旅社,在那里登记。

    她在登记单上填上南秀萍这个名字,在职业一栏,填上经理字样,在年龄一栏,畴躇了一下,填上一个成字,从某地来一栏,填上北京,到何处去栏,填上本镇,出差事由一栏,填上私事。

    要啥房间?登记室问。

    最好的房间!南秀萍回答。

    南秀萍上楼去了。

    这里有饭!登记室说。

    半个小时以后,南秀萍下楼来了。山里的气候有些凉,因此,她的上身,加了一件外套。她挑了个干净一些的桌子,坐下来。坐定以后,又从箸笼里挑出一双筷子,用卫生纸擦了擦,拿在手里。

    饭久久地上不来。这是小镇速度。南秀萍大约坐车坐得有些累了,她一个肘子支在桌子上,手扶着前额,半眯着眼睛,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突然,从桌子底下,钻出一张、孩的脸。

    南秀萍眼窝一睁,吓了一跳。

    小孩望着南秀萍笑,嘴里嘟嘟囔嚷地说道:捞渔的腿,喝血的嘴!

    你说啥,小孩?南秀萍觉得这小孩很好玩,问道。

    捞渔的腿,喝血的嘴!小孩重复了一遍。

    这时,一个矮矮胖胖的服务员,端了一盘饺子,从里屋走了出来。见孩子在闹,她斥责道:琼琼,你再淘气,看我打你!

    小孩做了个鬼脸,从桌了?底下钻出来,跑到街上耍去了口服务员将饺子放在桌上。

    她刚才说什么?南秀萍问道。

    她是在骂你哩!她说你精着个腿把子,像个捞渔的腿,嘴唇上搽着口红,像个喝血的嘴!

    哦!南秀萍听了这话,有些不高兴。她将裙子的下摆,往下拽了拽,又把上衣的领口拽拽,披好。

    南秀萍低头夹起一个饺子,吃了一小口,皱着眉头,又放下了。

    刚才我从那头过来,看见土台上站了个老汉,身量高高的,手里拿一张报纸,那人好像是张家畔的张支书!南秀萍说。

    那是张家山张干大,尔格,他早不当支书了。他在镇上,开了个民事调解所,黑说白道,专替人打官司、帮人调解事情哩!

    南秀萍说:是的,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我看见那墙上挂的牌子了,服务员,你叫啥名字?

    车前!

    车前,我央你一件事情。一会儿,你到张家山调解所去一趟,请张家山今晚上到我这里来,我有事情要他帮忙。你记着,就说我叫南秀萍,原先在这里插过队,北京知青!

    小镇之夜,稀稀拉拉的儿盏路灯,因为电力不足,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月亮在天上挂着,大山的阴影遮住了半个小镇,小镇的所有建筑物,只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四周很静,偶尔有狗叫的声音,川道里的那一条小溪,在淙淙地流着,不知道哪一处有一个滴水,滴水发出哗哗的声音。

    车前在前面带路,张家山、李文化跟在后边。

    当年,来陕北插队的北京知青,二万六七,号称三万人哩,尔格,走得只剩几百人了。这些娃娃,经过这么一折腾,尔格,个个成龙变虎了。有在美国的,有在日本的,有在澳大利亚的,有当了作家的,有当了记者的,有成了大老板的。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没有这一茬人,社会,尔格不知道会成啥样子了!

    张家山一边走,一边感慨。

    李文化问:这个南秀萍,你认得?

    张家山说:不认得!不是我们大队的。不过,那时候,我好像在公社的学大寨积极分子名单上,见过这名字!

    她神神秘秘地,来到咱们镇上,不找镇政府,不找村委会,要你去,不知道有什么事?

    说话间,来到旅社,张家山上前敲门。

    门开了,南秀萍站起来。

    这是小镇旅社最好的房间了,一台电视,一对沙发,一个写字台,一张大床,房间里,还模仿人家城里,带个洗澡间。

    哈哈,北京知青,北京知青可都是些好样的!那些上了大学的、当了兵的、当了工人的,逢年过节探家,不探北京那个家,一个一个地,都回到插队的村子来看,张口闭口,我们队、我们队地叫着。这些年,他们有了家室,工作担子也重了,可还常常写信给村上,问候张家长李家短的!

    张家山一进门,就乐呵呵地一阵排侃。

    老支书,你的话真叫我感动!南秀萍说。

    南秀萍关掉了电视机。

    喝茶,还是喝咖啡?

    我喝茶!张家山说。

    咖啡我电影里见过,那东西好喝吗?李文化怯生生地问。见了漂亮女人,他有些胆怯,头也不敢抬。

    好喝的,我给你冲一杯!

    南秀萍给张家山冲上一杯茶,给李文化冲上一杯咖啡,她自己,也用自己带来的杯子,冲了一杯咖啡。

    南秀萍将一盒三五烟放在张家山跟前。

    我抽这个!张家山说。

    这一切结束后,房间里出现了暂时的冷场,张家山瞅瞅南秀萍,南秀萍瞅瞅张家山。

    张家山感到,这女人有心思,她神色有些慌乱,她在递给他茶杯时,手指有些稍稍发抖。这是一个有身份的女人,他们进门以后,她不该这样忙乱的。如果把她的这种激动,理解为一个插队知青,重归旧地的激情,是可以讲得过去的,但是,更可能的事情是,除了共同的原因之外,她还有自己单独的个人原因。

    李文化喝了一口咖啡,苦得他龇牙咧嘴的,想说句话,见屋里的气氛不对,忍了。

    有一件事情,我真不知道咋样开口!南秀萍面色沉重起来。她走过去,将门插好,然后取出一支摩尔烟,燃着。

    女子,你有什么难处,就给我张家山说。支书我虽然现在不当了,可是开了个调解所,六六镇方圆,有什么事情,需要跑跑坎坎,我还能行。我把你不当外人,你也把我不要当外人!张家山说。

    我真不好意思启齿!她说。

    南秀萍抽泣起来。

    你说吧,我这里听着!我啥事都经过,啥事都能理解。世事世事,千奇古怪,才叫世事。世界上的事情,既然发生,每一件都有它发生的理由!

    南秀萍止住了哭泣,她说:我插队的时候,有过一个孩子,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你不说,我也想到了这一层!张家山说。

    明天,我要回我们队上去,你陪我回一趟吧!路上,咱们再慢慢地聊!南秀萍说。

    能成!张家山点头答应。

    这是一点儿礼物,你收下吧!酬金,另外再说!南秀萍说完,从放电视机的橱柜里,拿出个塑料袋,里面有两条烟,一瓶酒,还有一些补品。这些礼物是她早就准备好的。

    张家山见了,连连摆手:不能要!不能要!你这女子,你小看我张家山了!

    你刚才还说了,叫我不要把你当外人。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你不收,我生气了!南秀萍说。

    那,你提着吧!张家山示意李文化。

    李文化接过礼物。

    翌曰早晨,一辆三轮拖拉机,出了小镇,行驶在一条拐沟里。有一条小溪,从沟里流出来,拖拉机轰鸣着,在小溪上面绕来绕去。那开三轮的我们也认识,是那个小子洲。

    南秀萍、张家山、李文化坐在车上。

    南秀萍背了一个坤包,手里提着一架微型录像机。

    三轮在轰鸣着。轰鸣声中,南秀萍诉说着自己的往事。

    他是一个复员军人,长得漂亮极了,典型的米脂婆姨绥德汉。那一年过春节,知青们都回家去了,留下我照门。我一个人在窑里,不敢盛。他家是房东,黑起半夜的,我捣开了他窑洞的门,钻进了他的被窝。事情就这样地出了。不久,我发觉自己怀孕了。我吓坏了,每天上工的时候,都用腰带把腰勒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去找他,那是晚上,在畔上。他说,那咱们结婚吧!我说,不能结婚,我还等着招工哩!他说,那你就去告发我,说我糟蹋了你,你的名声要紧,我呢?判上八年,就又出来了!

    张家山打断她的话头说:那时糟蹋北京知青,是要判八年,记得这是中央文件,1970年秋天的,我还领着社员,学习来着。那么姑娘,你怎么回他的话呢?

    南秀萍继续说:我当然不能卖他!当时我坚决地摇了摇头,我说,我不能这样做,是我,先捣了你的门的。这位复员军人再没有说话,他默默地离开了我。当时他的脸色很难看。过了不久,在修张家畔水库时,他就被塌死了!

    这时,张家山也记起那个复员军人了,他回忆道:那真是个好小伙,戴着个军帽。他是被一块冻土塌死的。那次修水库,我是分指挥。

    南秀萍继续说:几个女同伴,都待我很好!她们见我成了这样子了,就不叫我下地了,留在家里做饭!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是在十月,那一年的枣子好大好红。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大小是一条命,怎么办呢?我对女同伴说,把她扔到村口去吧,如果她命大,会有好心人捡着她的。孩子临出门时,哇的一声哭了。我不忍,又叫回来,亲了她一口,然后,把我平曰最爱穿的那件绿军装,给她裹上!

    拖拉机猛烈地突突了两声停下来,前面只剩下小路了。

    张干大,前面的路,得你们自己走了!小子洲说。

    一行人离了小溪,上了坡坎。

    先停一停!南秀萍说。

    南秀萍走在前面。坡坎上面,有个很大的枣树,南秀萍用摄像机,将枣树照了很长时间,又将隐现在树木与山崖之间的小小村落,照了很长时间,然后,一步一步,走到枣树下。

    南秀萍蹲下来。空空如也,这条白色的小路上,什么也没有,只有路旁,菅草丛中,长着几钵绿色的花草。这花草有些类似于菠菜。

    她,就是搁在这里的吗?张家山走上前去,试探着问。

    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南秀萍摘下太阳镜,细细地在地上搜寻着,好像这样就能找到孩子似的。

    我已经不能生育了,老支书,你知道,这孩子对我,多么重要!南秀萍毫无顾忌地说。

    张家山站在那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老支,你说,她该不会死了吧!

    你这娃说的是憨话。大小是个命,她就该活下去的!老百姓说,猪娃头上还顶三升粗糠哩!

    唉,但愿她能活下来!老支书,这叫什么草?

    车前一车前子!

    车前子。

    南秀萍说完,用录像机将这野草拍了好一阵。

    南秀萍要李文化给她在这枣树下,车前草前,拍上一段录像。说罢,将录像机递给他。李文化连连摆手,说这家具,别说用,连见,也是第一回见哩。

    很好用的,想拍啥,把啥装进去就行了。这是开,这是关。

    李文化摆弄了一番,算是会用了。

    在这坡坎上拍完以后,南秀萍便向村子走去。李文化今天算是有了事干,他端着的个录像机,举在眼睛跟前,紧紧地跟着南秀萍。

    张家山故意迟缓了几步,跟在李文化后边。

    一个婆姨站在捡畔上往下瞧。

    你是大柱家婆姨吧!南秀萍站在路上喊。

    你是谁?

    我是秀萍,南秀萍,你过门那阵子,我们还耍新媳妇来着。你忘了,农田基建,咱们合拉一辆架子车来!

    咋能忘哩!山里人,能有多少事情要记哩!大家没事时,常念叨你们哩!

    那时候,你是村里最俊的婆姨!

    尔格老了,四十大几了。我说秀萍,窑里坐吧!

    我先到后沟,到知青窑里看一看,一会儿,从后沟往前沟,挨家挨户地走!

    好,我在家里等着。

    畔上,有碾子吱哇吱哇地叫唤。

    南秀萍顺着斜斜的小路,上了捡畔。

    大娘,是你!你还活着!

    一位老大娘在推碾子。听到问话声,她停止了推碾,用衣襟擦了擦眼睛。大娘,我这话问得不对!南秀萍用手捂住嘴,你别见怪,我是秀萍,我听回过村的知青说,你老殁了,我们一群知青,哭了好一阵!

    是秀萍呀,好闺女,你还记得大娘。大娘是害了一场大病。不过,没死,阎王爷在我鼻子底下舔了舔,见没多少油水,就放过我了!

    南秀萍帮大娘推碾子,一边推一边用笤帝扫窜到碾子边沿上的细粮。回窑里坐,女!大娘说。

    不了,大娘,见到你,我就高兴了,我想把全村各家各户,都转一遍!一会儿转回来,我做好吃的,给你吃!

    好!

    南秀萍掏出二百元钱:大娘,这是一点心意,你收下!

    见到你,就对了,还给这个干什么,大娘又没个花处!

    每户都要给的,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也不知道,该给乡亲们买什么!好闺女,大娘收起了!

    大娘将衣襟撩起,将钱揣进腰里。碾子又吱哇吱哇地转起来。

    南秀萍回来了!

    南秀萍回来了!

    又一个捡畔上,一群大人娃娃在喊。

    我就过来!我就过来!南秀萍喊。

    你肯定走不惯这山路了!别急,我们下来接你!

    能走!当年我背了二斗黑豆,就是从那个捡畔上,上去的!

    南秀萍穿着高跟鞋,有些困难地下了这个坡,又上那个坡。李文化见了,停止摄影,赶上去要扶她。南秀萍摆了摆手,她坚持着自己走了上去。

    一群大人娃娃,站在检畔上拍手,跳跃,齐声叫道:南秀萍!南秀萍!一个半大后生,最先跑过来,拉住南秀萍的手。

    你是谁?好像不是咱队上的!

    我是二狗呀,秀萍姐!你在那会儿,我才这高!

    二狗!经常吊着两裉鼻涕的那个二狗!

    二狗不好意思地笑了。

    更多的人伸出手来,来拉南秀萍。

    李文化跟在后边摄着。

    这个村子叫小清河。张家山对这村子也算十分熟悉。那天晚上听了南秀萍的话,他有些异样,觉得二十多年前,他的眼皮底下发生过这么大的事情,他竟然连个忽忽都不知道。刚才枣树底下,当南秀萍疑心孩子已经失弃的时候,尽管他红口白牙,一再宽慰,其实心里,也觉得失弃的成分要大一些的。

    有一句话叫死马当作活马医。张家山心想,既然南秀萍将这事托付给他了,不管咋样,他要尽心。除了受托于人这个因素之外,他委实想帮助这位女子,陕北人和北京知青之间,有一种很深刻的感情,张家山曾经当过支书,他吆着毛驴车,将他们从县里接到村子,然后又一个一个地将他们送走,他对北京知青的感情,自然更深厚一些。

    南秀萍的到来,对小清河来说,仿佛是一个节日。窄窄的一条小沟,平曰,谁站在捡畔上,大声说一句话,满村都能听见,四周布满了回声,因此,现在,南秀萍的喊声,仿佛把整个村子都抬起来了,大家迟钝的脸上,现在都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每个家户,都把她当成自家的闺女,当成小清河的女儿。

    此情此景,令张家山感动。他的内心,其实是个感情十分丰富的人。这种热烈的场面,他故意避开了,落在后面,他怕他承受不了。他落在后边,还有第二个原因,他没有忘记南秀萍安顿的事,他明白,这桩陈年旧事,得避过众人,悄悄地查访。

    踩着南秀萍的脚后跟,张家山走进村子。大柱媳妇仍然站在捡畔上。照着。看见张家山,大柱媳妇问道:张干大,你是陪秀萍一起来的吧?

    就算是吧!张家山回答。

    秀萍来干甚?

    不干甚!听说,她在北京,成了一家公司的老板了,想给村里投资些钱,办个枣制品加工厂!

    我不信!谁肯把钱往咱这沟里扔!她来,一定还有别的事情!

    你把人说的,都和你一样了!信不信由你!

    她肯定还有别的事情!柱子媳妇自言自语道。

    张家山白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

    吱哇支哇!那个老大娘,还在那里继续推碾子。推的途中,不时地往腰里摸。她那腰里,平生还从未揣过这么多钱,用老百姓的话说:烧得不行!

    碾子突然轻了。

    谁在那里?老大娘没有回头,她的手离开了腰,笑着问,谁这么有眼色?

    张家山!张家畔的张家山!

    碾子继续走着。刚才是张家山搭了一把手,他现在继续推着。

    张家山,你是陪秀萍来的!

    我在镇上也没事,闲得呻唤一则陪秀萍回队上,二则散散心,看看你这老东西还在不在。搁给解放初那阵子,你这老东西,可是这一带的人样子哩!

    胡子都一大把了,全没个正经!叫年轻人听见了,我这老脸,往哪儿搁!

    那咱就说正经的吧!双喜妈,有一件事情,我正要问你!

    看你一本正经的,我这老婆子,能知道个啥事情!

    你看看,你看看,我要正经起来,你嫌我正经;我要耍贫嘴,你又嫌我不正经。我要咋样跟你拉话,才合你心思!

    双喜妈笑了。见到了还记得她当年的人,她有些开心:啥事情?你说!

    哎,双喜妈,咱们都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啥事没经过。这事你要听了,不要惊乍!

    有啥事你就说吧!这么多的絮子话!

    二十多年前,具体地说,就是北京知青到咱村的第三年,枣子红了的时节,有没有人,在沟口路口上,捡过一样东西?

    啥东西?

    一个娃娃!

    造孽哩!谁把娃娃扔到那里干什么?

    你看看,我事先给你打过预防针,你还是惊乍。咱不管是谁撂下的,咱只说这娃娃。双喜妈,你可知道,谁家捡过一个娃娃,邻村也行。

    唉,我知道了,你张家山神神秘秘地,是想给秀萍身上搁事。告诉你,你搁不成,秀萍可是个好娃娃,从头到脚,干干净净的,你要说她不好,我就不理你了!

    双喜妈,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实话实说吧,是秀萍自个儿,良心上下不去,事隔多年了,又不生养,一天翻心了,想起这事情,专门天上飞、地上跑,到咱这乡旮旯,找娃娃来了双喜妈想了一阵,认真地说:他张干大,我真不知道!既然是这事,我要知道,我会给你说的。秀萍这女子,真可怜!

    你再想想!

    不用想了!村上谁家平白无故地捡了个孩子,这瞒不过众人的!真的没有!

    张家山有些失望:白跟你磨了一阵闲牙,我走了!

    南秀萍上去的那个捡畔上,原来有三孔知青窑。最后一个知青离开后,村上将一孔窑洞做了村部,另外两孔,办成了清水河小学校。

    全村的大人娃娃,都集中到这里。村长是个和秀萍同年等岁的中年人,他见各家各户都把秀萍往自己家里拉,只好做出一个决定,让各家各户都把自己最好的吃食拿出来,拿到这里,统一款待南秀萍。

    这时小学校里,也巳放学,娃娃们放羊一样,撒了满捡畔,哭哭笑笑,打打闹闹,更给这场面增加了喜庆的成分。

    院子中间,有一块青石,红枣、花生、煮玉米、熬南瓜,放得满满的。村长还特意从自家的地里,抱了个大西瓜,杀开了请南秀萍吃。

    大约当年南秀萍在村里的时候,经常唱歌,所以,当大家坐定,热热闹闹地拉话时,有一位婆姨提议,要南秀萍给大家唱个歌。她的话得到了大家的赞同。

    南秀萍大约好久没有遇到这样的场面了,她有些感慨,也有些不好意思。

    村长见了,拦住大伙说:秀萍走热了,让她先喘喘气,准备准备。我先给大家唱一个!说罢,扯开嗓子,唱了个《光棍哭妻》。

    村长唱罢,没容督促,南秀萍大大方方地站起来,拽拽衣服,说:我给大家唱个《信天游》。这是我的保留节目。原来在小清河的时候唱,后来到了部队,到了机关,也唱,现在,有时候在卡拉OK舞厅,几个知青遇到一起了,我还常常唱这支歌。一唱它,我们就想起陕北了!

    说完,南秀萍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嘴唇一张一合,幵始唱起来。那神态、那做派,完全像当年扎着两拫羊角小辫、穿着一身红卫服时的模样。

    南飞的大雁啊,

    请你快快飞……

    捎封信儿到北京,

    翱身的人儿想念恩人毛主席!

    张家山恰好就在这个时候,来到捡畔上。这歌儿的旋律,这热闹的群众场面,南秀萍站在那里唱歌的样子,这一切,都让他感慨。南秀萍看见了他。他摆了摆手,让南秀萍继续唱,不要管他。然后,他在人群背后圪蹴了下来。他觉得自己眼睛有些潮湿,就偷偷地用袖子抹了一把。

    村长走过来,拉张家山到窑里坐。张家山摆了摆手,村长就从一个婆姨屁股底下,抽出一条小発,递给张家山。

    南秀萍仍在忘情地唱着。

    张家山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拉住村长的手,要村长圪蹴下来。

    村长,咱们村,1971年秋里,这个时节,都有谁家生孩子来?

    71年……这个时节……没有!70年冬里,农田大会战,男人女人们,凑不到一块,想要有个娃娃,也没机会!

    你少给我来这花花腔!你好好想一想,挨门挨户,一家一家地想。哎,对了,出嫁的女算不算?

    当然算!

    柱子家的车前,是那一年生的,恰好是秋里。我记得,那一年枣子真繁!

    车前!哈哈哈,车前!

    一句话说醒了梦中人。张家山猛然记起,南秀萍蹲在枣树底下,拍那一钵车前草的情景。再诡秘的事情,它总要留下蛛丝马迹的,这蛛丝马迹就是那钵车前。车前这女子,已经嫁出去了,正是小镇旅社里的那个矮墩墩胖乎乎的服务员,南秀萍找她,原来她就在眼皮底下晃悠着哩!

    张家山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冲村长笑一笑,离去了。他去找柱子婆姨了。村长有些莫名其妙。

    南秀萍唱完了一首,又在唱第二首,她唱得那么真诚,那些热烈。她完全放开了,把自己融会到这环境中了。

    李文化仍旧一时跪着,一时站起,在摄像。

    柱子媳妇,走,咱们回窑去!有一件事情,我想和你拉拉!

    柱子媳妇正站在捡畔上。小学校门前那么热闹的场面,她没有去,她确实有自己的心事。眼下,突然被人一打搅,她吓了一跳,见是张家山,心才有些放下了。

    有啥话,就站在这儿拉吧!一边拉,一边照世界!

    这儿拉,也行!

    张家山说罢,圪蹴了下来。

    按常规,柱子媳妇也应当圪蹴下来,这样才显得有礼貌。但是,柱子媳妇没有圪蹴,她故意别过脸去,把侧身给张家山。农村人把这种做派叫品。

    柱子媳妇,你不要品!我是个直人,今个儿有个话,我就直说了吧!

    你不要说!你说我也不听!

    听不听在你,我却还是要说。柱子媳妇,你那嫁到小镇上的闺女,可叫车前?

    是叫车前!咋了,这名字叫得犯了谁了?

    我是跟你好说!柱子媳妇,你不要恼,那车前儿,可是你的亲生?科生糜子稆生?谷!

    真的!张家山一激动,想要站起来。

    没容张家山站起,柱子媳妇转过脸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张家山的额颅,骂道:张家山,我看你老嘴死脸的,给你留面子,不忍叫你把人丢在这小清河,撂给别人,看我不扯烂他的嘴。告诉你,张家山,我这女子是亲生,十月怀胎,疼过一回的。

    柱子媳妇劈头盖脸这一顿臭骂,搁给别人,脸上早挂不住了,张家山听了,却是不恼,他仍然笑笑地说道:

    柱子媳妇,你是个女人,你要想想做女人的可怜。亲生母亲,想自己女儿,那该有多难受!

    我不管!她能撂得,她就能舍得!

    柱子媳妇,你不愿意说,可是,你这话,等于说了。南秀萍二十几年前撂下的那个孩子,肯定是你捡了。她就是车前儿!

    张干大,你不要枉费心机了。你走你的路,这件事,我一点话把把都没给你留下!

    张家山又要说话,这时候,柱子扛了一把锄头,从山顶上下来了。柱子招呼道:张干大,你老咋跑到我这拐沟岔来了?不走的路还走三回哩!大柱,我是陪着南秀萍回来的!

    我也是在山上锄田禾,听见村里一哇声喊南秀萍回来了!就扛了锄头,往回赶!

    柱子,有一件事情,我刚给你婆姨说了。正好你也回来了,我想再跟你说一说!

    你是说秀萍的事情,得是?张干大,你不要说了,这事我知道!

    你知道?张家山有些诧异。

    婆姨见柱子说话没有遮掩,想阻止他。柱子挥挥手,说:瞌睡总得眼里过,车前她妈,事到如今,是该说的时候了!婆姨见拦不住,有些恼,圪蹴到了一边。

    柱子说道: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那一年,我婆姨怀了孩子,没落住。孩子死了,我用干草把孩子一扎,天没明,抱着撂到了山上返回来时,突然看见一个知青娃,在村口,扔下一个什么东西,就描着腰,慌慌张张地跑了。我有些诧异,跑到跟前一看,黄军装里裹着个木犊娃。我把娃抱起来,这娃还哇哇地哭哩!

    张家山添上一句:这娃的身子底下,正压着一鉢车前草,所以幺,你给她取名车前!

    车前这名儿,是婆姨给起的!失弃了孩子,她正在屋里哭哩,一见我怀里的孩子,二话没说,就抢过去。也真神,孩子满怀里找,一噙上奶头,就不哭了。婆姨听我说完,说:就叫她车前吧!婆姨爱她,我也爱她,我们从来没有把车前当不是亲生的。可是,我心里总犯嘀咕,我明白,这南秀萍,迟早有一天,会找上门的!

    南秀萍也没说要,她只是来看看!

    这事我想得开。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这车前儿,如今也是入家的人了。南秀萍要来认,多一个娘了,自然也是好事。实话实说,咱们农村,就这么个条件,孩子跟了我,也没享过一天福,自小拦羊,连个学都没上过,我还真怕人家南秀萍,嗜气我哩!

    柱子媳妇见柱子这么说,不受了,她说:这是哪里的话!屎一把尿一把地把车前拉扯大,倒拉扯下了短头!

    张家山避过柱子媳妇的话头,他问柱子说:这事,你给车前说过幺?娃娃心眼实,她一直都没往这上想。我们两口儿,口风也紧。生怕说出来,伤了娃娃的心!柱子说。

    柱子媳妇见张家山没把她当一回事儿,就又插言道:张干大,就算南秀萍有本事,能说转我们,她说不转车前。车前要知道了这事情,她不把南秀萍咬两口,才怪哩!

    柱子说:张干大,我婆姨说得也是。这车前,性子刚烈得很,她认不认,还在两可之间。我的意思,这事,坪先不要给秀萍说,你回到镇上,先探探车前的口气,车前要喜愿,那好说,要不愿意认,那咱就把事压住,让她南秀萍走人就是。

    柱子这话,在理!张家山说。

    张家山往起站,拾了几拾,没有站起。

    走,咱们看红火去!柱子对媳妇说。

    我心里不好受,你去吧!媳妇说。

    小学校门前,刚才那一阵热闹已经过去。现在是在吃饭。众人围着青石,在大嚼大咽。红枣、红薯、洋芋、老玉米、南瓜饭,把个青石摆得满满当当的。小孩子们,一人手里拿一个老玉米,满窑院地跑着。

    吃罢饭,当当当当,小学校的上课铃响了,孩子们走进了教室,开始上课。少了这些孩子,窑院里变得安静起来。

    三三两两的男人们,坐在窑院里抽烟,喝茶,女人们则在那里拉家常。南秀萍掏出一条烟,放在青石上,请大家抽烟。

    然后,她要过录像机,给村上人录像。录完以后,又来到小学校门口,录了一阵。

    教室里,孩子们正在上课。这一课大约是语文课《小英雄雨来》。老师领着孩子们念道:我是一个好孩子,我爱中国共产党!孩子齐声朗诵,那童稚的声音,整齐而又热烈。

    南秀萍对着录像机说:这就是北京市玫府拨款修建的知青窑。它现在成了清水河小学校。我到来的时候,这些清水河可爱的孩子们,正在上课!南秀萍又提着录像机,来到半山上,从这里看去,小清河尽收眼底。她拿着机子,对着村子录着,一边录一边说:

    这就是小清河,陕北高原上一个普通的村落。我在这里,度过了三年插队生涯,也在这里,留下了……我的……过去!

    说到这里,南秀萍哽咽着,说不出来了。

    她一把关掉了机子,将它交给跟在身后的李文化,然后,倚着一棵树,轻轻地抽泣起来。

    过了很久,南秀萍听见后边有人唤她。

    秀萍,你猜猜我是谁?

    南秀萍拭去眼泪,然后转过身来。

    你是大柱哥!你还没变,像个小伙子!

    我在山上锄地,听见村子里一哇声地喊你的名字,我一个蹦子,就刮回来了!

    柱子的后边,跟着张家山。

    张家山见秀萍的脸色不对,就说:咱们下山吧!半山上风凉!一行人向山下走去。半路上,秀萍对张家山说:我心里难受。我真想躲到个没人处,大哭一场!

    你哭吧,女女。没有人会笑话你。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些!

    有没有一点线索?南秀萍问。

    事情不好说!张家山看了一眼前边走着的柱子,挠了挠头。

    日薄西山,南秀萍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村子。从后沟到前沟,又是一番艰难的行程,挨家挨户,她又告别了一遍。

    婆姨们,女子们,拉着秀萍的手不丢,个个哭得泣不成声。秀萍自己,也哭成了个泪人。她反复说,叫大家不要送了,可是,她们不听,还是牵着她的手,送了一程又一程。

    秀萍说,人生中有这三年的阅历,不亏。这三年给予了她很多。不论是她当兵、坐机关,还是现在停薪留职干个体,她所以能够应裕自如,就是因为有这三年的锻炼。

    她还说,她不是随便说说,她真的想给村子投资些钱,办一个枣品加工厂,主要的问题是销路和技术,销路她负责联系,技术方面,村上最好能请来专家,提供一份可行性报告。

    她还说,她要把录像带回去给同学们看,还要把它复制一盘,寄给小清河。

    村子里没有什么好送的,红枣、荞面、老南瓜就是最好的东西了。这些东西装在褡裢里。大家见秀萍身子骨单薄,不忍心把这些东西往她身上压,于是一股脑儿地提到了张家山跟前。

    张家山说:我有秘书!他大名叫李文化,叫他拿吧!

    这样,这些东西,就压在了李文化身上。李文化叫苦不迭,他说,我成了高脚牲口了。

    当离开村子,就要坐上拖拉机的那一刻,张家山猛然回头,向柱子家的捡畔上望去。他看见柱子媳妇,望着他们,正在抹眼泪。

    拖拉机突突突地叫着,离开了小清河。暮色中,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还处在刚才的激动中。

    当夜无话。第二日,南秀萍起得很迟。本来部队上养成的习惯,到了钟点,一定要醒来,可是,今天她破例睡过头了。当她坐在饭桌前的时候,眼皮有些浮肿,神色也有些恍惚,昨天回村,她的身体上的疲惫和感情丄的激荡,经过这一夜还没有恢复。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她情不自禁地哼起这支歌的旋律。当细细地清理了一番思绪后,她觉得,不为了那一件事情,她也有理由回来一次,二十多年了,才第一次回村,她对自己有些不满意起来。

    服务员端来了饭食。这一顿饭是荞面恰格羊腥汤,是南秀萍专门要的。插队那会儿,生活太苦,她们几个北京知青姐妹,上一次六六镇,总要在小饭馆吃这一碗,给自己的肚里补补油水。

    这阵子的荞面洽恪羊腥汤,没有那一阵子的好吃。她不知道,是自己的口味变,还是这饭食做得不好。她想,自己的因素可能多一些,因为这山里的变化,是那么得慢。

    服务员问她,要不要再续些汤。她同意了。服务员用勺子,为她又添了些汤。这服务员叫车前,她记得她好像问过。

    车前矮矮的,胖胖的,大约有一米五左右。她上身穿着一件没有佩戴标志的军便服,这表明她的男人或者亲戚是个当兵的。她的头发很黑很粗,扎成两根短辫子,吊在脑后。她的胸部很丰满,两个奶头,把军便服撑得鼓鼓的。南秀萍心想,这样的奶头,奶出来的孩子,肯定健壮。南秀萍记起,那一天,车前叫她的孩子琼琼。

    车前见南秀萍一个劲瞅着她看,有些不好意思,不在饭桌旁傻站了,回屋去了。

    吃罢饭,南秀萍心想,应当到张家山那里走上一趟了。昨天她问起这事时,张家山好像话里有话,她觉得,张家山是长辈,她最好主动去找他出得门来,那个叫琼琼的小女孩,在台沿上玩耍。女孩长得很亲,南秀萍冲她笑一笑。

    那女孩见是南秀萍,又念起了口歌:捞渔的腿,喝血的嘴!一边念着,一边趔好姿势,准备南秀萍撵她时,她好跑。

    南秀萍今天心绪很好。见女孩又用这句话说她。她非但不恼,反而笑起来。她觉得这女孩很好玩,就说:琼琼,阿姨领上你,转一转吧,我这里有糖果给你吃!

    南秀萍说完,变魔术一般,真的从她的坤包里,掏出一些糖果。

    琼琼见有糖果,试探着,慢慢地靠近了南秀萍。

    南秀萍把一颗剥掉包儿的糖果,塞到了琼琼的嘴里。

    几分钟之后,有这些糖果作引诱,小女孩琼琼已经像一条驯服的小狗一样。南秀萍让她叫阿姨,她甜甜地叫着。南秀萍牵着她,向张家山调解所走去。

    南秀萍牵着琼琼,边走边看风景,路途中,又逛了几处商店,待来到张家山调解所,只听谷子干妈说道,张家山去小镇旅社了,南秀萍心想,走到两岔里了,于是牵了琼琼,又往回走。

    琼琼腿懒,大约是让母亲宠坏了,刚才行走期间,就一直嚷着,让南秀萍抱她。南秀萍没有抱孩子的习惯,觉得别扭,加上这琼琼的穿着也不怎么干净,因此她拒绝了。

    往回返的时候,琼琼又嚷着叫抱。不但是嚷,还躺在地上,打滚耍赖没良法,南秀萍只得皱着眉头,拉起琼琼,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尘,俯身抱起。她已经有些后悔,带这个小孩出来。

    南秀萍不明白,她的这种做法是出于一种天性,一种母爱行为。她忘记了她回到六六镇是干什么来了。

    当南秀萍抱着琼琼,有些不自然地行走的时候,琼琼腔子前面的一样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是孩子挂在脖子上的一个锁儿,类似城里女人挂在脖子上的项链。它从孩子满月那天挂起,一直要挂到十三岁,完灯为止?琼琼脖子上用完灯仿佛成人礼,表示这孩子已经是成人了。

    作锁儿的那东西,是一个毛主席像章。

    这种像章,前些年曾经流行过,现在已经很少见了。想不到农村人用这种像章,派了这么一个十分适合于像章本身的用途。南秀萍想起在北京城里,出租汽车司机们,也在流行给自己汽车的挡风玻璃后面挂个毛主席像之类的,据说这样不出车祸。

    像章上的毛老,腮帮子鼓着,背头梳得很高,好像巳有几丝白发。这张头像南秀萍觉得很熟悉,似乎自己从前曾经有过这么一枚。

    她想起了,是有过这么一枚,那是她插队的第二年冬天,去省上参加农业学大寨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会上发的。她现在闪电一样记起往事了,她的那枚纪念章,是别在红卫服上的,那件衣服,那个秋天,她用它包了孩子。

    南秀萍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她颤抖着,将琼琼脖子上的像章,拿起,翻开看看像章的背面。

    背面上果然端端正正地写着陕西省出席1970年农业学大寨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纪念章字样琼琼见南秀萍拽她的锁儿,有些不满,她说:这是爷像,妈不让动的!

    走吧,孩子,我们找你妈去!

    南秀萍声音都有些变了。她紧紧地抱着孩子,向旅社跑去。

    靠琼琼指路,南秀萍来到车前居住的房间。她正要敲门,听见屋里张家山和车前正在拉话。

    是车前的声音。她说:张干大,啥玩笑都开得,只是这玩笑不能开。都活了半辈子的人了,平白无故地,从哪里跑来个女人,说是我妈。告诉你,让她趁早把脚蜷了,我不认她!

    张家山有些气恼,说道:南秀萍不疼你,能天上飞,地上跑,放下工作,跑这么远的路来寻你?她当年,纵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尔格,她后悔了还不行!

    就是不行!你打问打问,哪个药铺,有卖后悔药的!当年,幸亏我大捡回我,要不,放在村口,让狼吃了,那才叫她狗日的后悔哩!

    你这娃娃,一满邪说。她是你妈哩,你咋能这样说她。能有这么一个妈,是你的福分!

    我才不稀罕哩,我把砂卜福拿脚踢哩。张十大,你要喜愿,你认她当妈去!告诉那女人,我只有一个妈,就是小清河那个。只要她不嫌弃我,我跟上她,拉上棍棍要饭,也高兴哩!

    你这娃!

    妈妈!妈妈!琼琼用手拍着门喊。

    门开了,南秀萍只得进去。

    是车前开的门。开了门,她见南秀萍怀里抱着琼琼,有些异样,愣了一下,一伸手,从南秀萍怀里,取过琼琼,责备道:

    琼琼,你个没血的!你那一身脏骨头,就往人家怀里蹭,蹭坏了衣服,你赔得起!

    车前,你咋能这么说话哩?张家山阻止道。

    南秀萍眼里含着泪水,望着车前,她说:张干大,你不要阻止车前,让她说,让她骂,这样,我心里才舒畅一点!说句难听话,她就是往我脸上唾两口,也不算越外!

    见南秀萍这么说,车前反倒没词了。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屋里的气氛有些紧张。张家山打圆场道:秀萍,车前娃刚听说这事,有些想不开,过上几天,就会好的!车前,你说是也不是?

    车前儿没有说话,她抱着琼琼,大声地哭起来,南秀萍也哭出了声。张家山有些伤感,他悄悄地离开了这间简陋的房间。

    接下来是个秋风习习,阳光灿烂的日子。南秀萍抱着琼琼,在六六镇的街道上走着。在逛过几个商店之后,琼琼的装束完全变了,成了一个漂亮的城市小女孩。她穿着背带裤,皮鞋,手里拿着糖果。

    阿姨,你成了我们六六镇的人了吗?琼琼问。

    南秀萍答道:不,我只是一个过路客,过几天我要走了北京那里,我还有工作!

    北京远吗?

    远!很远很远!要坐飞机!南秀萍说着,抬头望了望天上。

    阿姨,我真想跟着你去!跟着你,每天都有新衣服穿,每天都有糖果吃,还能坐飞机,到天上去逛!

    好呀,阿姨把你带上!

    小琼琼的话,令南秀萍惊讶,这就是人们说的那种亲情吗?她不知道。她的心里现在感到暖烘烘的。她蹲下来,轻轻地亲了一口琼琼。

    张家山从小镇的另一头过来了,见了这场面,很感动。

    琼琼,你打扮得这么漂亮,张爷爷都不敢认你了!

    琼琼见有人夸她,很自豪,她说:是阿姨给我买的!阿姨还要领着我坐飞机,到天上逛哩!

    琼琼,你不该叫她阿姨,要叫姥姥!

    姥姥阿姨,我是该把你叫姥姥吗?

    南秀萍羞涩地点点头。

    姥姥!琼琼叫了一声。

    叫完以后,她大约有些不好意思了,挣脱了南秀萍的手,跑了。

    我也真有些不好意思!我做梦都想不到,有人会叫我姥姥。我印象中,自己还是个扎着羊角小辫,穿一身红卫服的跳跳蹦蹦的小姑娘哩!

    按你们知青的年龄,最小的,都四十好几了,五十往上了。六八年冬里,六九年春上来的,二十五年了。城里人不显老,放在农村,都成了半个老太婆了!

    都在老,包括我!岁月催人哩!

    张家山还问了问车前的事情。南秀萍告诉她,那天晚上,张家山走后,车前只是哭,一句话也不说,不过,她看出来,这孩子,是有一些回心转意了,她欠这孩子的太多了,因此,她也不敢有什么别的奢望,只要能知道她的下落,能时常有个联系,她也就知足了。

    张家山说,这事太突然,冷不丁地放在谁身上,谁都会吓一跳的,因此,她要体谅车前才对。见南秀萍点点头,张家山又说,他还得到小清河去一趟,做做柱子夫妇的工作,事情已经捅开了,务必坐在一块,拉一拉。

    张家山匆匆地走了。

    南秀萍回到旅社门口的时候,看见车前牵着琼琼,站在那里。

    车前望着这个向她姗姗走来的女人,她的神情有些恍惚:这个被琼琼称做捞渔的腿,喝血的嘴的城里女人,真的就是她的生身母亲吗?她有些不敢相信。

    城市是一个很遥远的概念,可是猛然之间,它和她离得那么近他们是不是搞错了?她想。

    小琼琼见是南秀萍,口里叫着姥姥,姥姥,要挣脱车前的手,奔过去。

    车前突然觉得,眼前的女人很可怜,孤苦伶仃的。来小镇才仅仅几天,她已经衰老了许多,她的脸儿,原来保养得很好,有一种光泽,现在光泽褪去了,露出了眼角的密密麻麻的鱼尾纹。她的式样很新的头型,因为扑上了灰尘的缘故,头发有些发灰,也显得稀了一点。

    姥姥,姥姥!小琼琼仍在叫着。

    车前松开了手,小琼琼跑过去,扑到了南秀萍的怀里。

    南秀萍抱起了小琼琼,她有些理亏地走过来。车前!她叫了一声。

    车前避开南秀萍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说:要我叫你妈,我一下子接受不了,黄蜡蜡的!我先叫你阿姨吧!等以后,我慢慢想通了,再说!南秀萍赶紧答道:你叫我啥都行,白搭话都行。跟你说吧,车前,为生你,我遭下了病,尔格不能生了。唉,能有一个女儿,在这世上,我就有个惦念的了!

    南秀萍是真诚的。她的话,不管怎么说,让车前感动。

    车前说:我给小清河梢了话。我大,我妈,今个儿都来了,在你屋里坐着哩!

    你丈夫哩?

    他当兵,在外边!

    车前,你给你大、你妈说,问他们有啥困难,需要我帮助的,尽管说。还有你,好孩子,你受了那么多的苦……

    我很好,有吃有穿的,不需要啥帮助。我大我妈,都是些刚强人,肯定不会接受你啥的!

    那么,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已经成了小镇上的人,成了人家的婆姨了,我不该走的!

    那么,你能舍得让我把琼琼领走吗?

    让我想想!

    我要把琼琼领走,我要给她一个前途!她该上幼儿园,接受教育了!六六镇这个舞台,时常演出各式各样的故事,但是,这个被我们的李文化称之为舐犊之旅的故事,大约最美丽。

    过完中秋节的第二天,南秀萍领着琼琼,离开了小镇。

    这是中午,秋阳艳丽地照耀着,一辆从北草地方向开来的班车,在小镇停下,停的正是南秀萍原来下车的那个位置。

    柱子、柱子媳妇、车前都赶来送行。车前怀里抱着小琼琼。

    张家山要他的调解所的全体人员,列队站在路旁,作为陪衬。

    班车停下来了,分手的时刻就要到了。

    柱子将那只我们见过的大旅行箱,送了上去。

    南秀萍搂着车前的肩膀,哭得不愿分开。

    柱子媳妇、谷子干妈都在陪着掉眼泪。

    班车的喇叭在嘟嘟地按着,催促这一场面快点结束。

    柱子,柱子大嫂,我会记着你们收养车前的恩义的!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看我的可怜的车前的!

    南秀萍说完,从车前怀里接过孩子,上了车。

    车动了。车前若有所失,不由自主地向前追了两步。

    南秀萍在车上向外挥着手,她说:车前,你放心,我一定要把小琼琼培养成让全世界都羡慕的小公主的!我发誓!

    南秀萍的声音,挟带着风,传得很远很远。

    半个小时以后,当南秀萍的声音已经消失,当送行的人们,又回到自己的生活位置上去了以后,当班车停车的这一处地面空荡荡的,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时,在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对面的土台上,有两个人,这就是张家山和李文化。

    城里人的年龄,你现在略知一二了吧!张家山对李文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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