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而去的过往,似轻烟漫过荒凉无垠的旷野。
在那缥缈着浓烟薄雾的云海深处,总有一首响彻耳畔的歌曲在漫吟。每当我伫立在高山之巅,沐浴着清冷如霜的月华,仰望那跨越百年仍旧清晰可见的星斗,不觉间,内心深处仿佛淌过一袭暖流,那样清爽,那样炙热,又那样绵延不绝。
如果不是在睁开眼后出现的一刹那的清醒,我或许会深深沦陷其中,像是沉浸在梦境中,忘记现实与梦境的差距,忘记山川与河流的交汇,忘记岁月与青春的伤痛,亦忘记烟火与乱世的撕裂。
每个人降临这个世界,总有他活着的意义。
有些人生来就在钟鸣鼎食之家,身着华丽精致的贵族长袍,腰系珍珠琉璃的纯银丝带,傲立于茫茫大地之间,任万千光华集于一身,何等地风流潇洒,何等地意气风发?有的人生在普通百姓之家,清晨迎着旭光躬耕于荒野,黄昏踏着夕阳游走于幽径,少却丝竹管弦的悦耳,少却案牍应酬之劳形,终日畅游于山林与大川之间,何等地畅然抒怀,何等地恬静淡然?还有的人,介于两者之间,他们原是王侯将相的后裔,本该过着衣食无忧、抚琴而歌的生活,然而,命运挑拨,还是俘获了他们安逸享乐的心。
纳兰容若,一个流传百年,仍旧不死不灭的诗人。他仿佛一轮被薄如轻纱的云袂遮蔽的九天圆月,朗照一片黎黑苍茫的夜幕,朗照一片树影婆娑的丛林,朗照一片泉水叮咚的小溪,也朗照一片墨香四溢的文坛。
如若不是信手翻开弥漫着凄冷和萧索之气的《纳兰词》,我至今仍旧不敢相信,世上还有如此执迷的男子。他的执迷在于一个“情”字,而这个情不仅仅局限于爱情,还夹杂着割舍不断的兄弟情、萦绕心胸的亲情、似烟似雾的红颜情。
世人常说,多情的男子最感伤,而感伤的男子最有才。
没错,纳兰的才华旷古烁今。他的文辞像是被世上最清透的泉水洗涤过,拥有最干净最浪漫的字眼,拥有最动人最悄怆的深情,也遍布着一声声源自荒冢的呼唤,只为唤醒那一位沉眠于冰冷的石棺中不复醒来的结发妻子。
前路漫漫,岁月无痕。
每当想起曾经冷雨敲窗的夜,他总会从惊喜中慌乱而起,四处搜寻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影迹。寒风恍如一柄长枪,穿过半开半关的窗,分毫不差地射向他的胸口。
刺疼,忧伤,再没有一种情绪可以替代此刻他心中的荒凉。
两行清泪自眼眶盈盈而出,最终化作划过天际的流星,打湿靛青色的衣襟。
纳兰的词字字如血,正如顾贞观所言,“令人不忍卒读”。
纳兰是温和的,他自小就出生在一个繁华如锦的家族中。在他的兄弟们还没有出生前,父亲纳兰明珠对他疼爱有加,甚至将整个家族的希望寄予其一身。他总是那么步履轻轻,仿佛一只轻盈的蝴蝶,从喧嚣的尘世中飞来,挥舞着孱弱的翅膀,做着美丽又浪漫的梦。在他轻柔的梦境里,没有天下无可撼动的权术,没有人间挥霍不空的金银,没有尘世万人敬仰的荣誉。他喜欢穿梭在云海中的自由,可以接近蔚蓝深邃的天空,可以触摸灿如白日的圆月,可以感受清爽如雨的微风,也可以紧闭双眼幻想着那些可能与不可能的往事。
一地如雪清辉,耳畔箫声欲碎。
昏沉的烛光照亮了幽暗的房子,纳兰似乎回到了昨天,看着卢氏带着病强打着精神做事。缝缝补补的衣袂上落满针线,而她原本苍白的脸上,除了有一丝刺痛之外,还慢慢浮现着轻微的笑意。每当这时,坐在书桌前看书的纳兰,借着流离的月华,朗朗吟诵自写的诗句。
有卢氏在的日子里,纳兰的笑容似乎比平时任何时候都多,他也不知道为何这么开心。在睁眼闭眼的刹那,他总会想到卢氏白皙如纸的脸庞、轻巧细长的玉手,还有她宛如夜莺的声音。只是,人生总是那么短暂,有相逢就必然有离散,天下的宴席没有不会散的。
数月之后,当那张浅笑的脸庞倏然不见,当那双温暖的纤手再难牵起,当曾经的海誓山盟轰然坍塌,他竟然像个不经世事的孩童,望着清冷的月华大声疾哭。撕心裂肺的声音穿过随风摇动的竹林,向着水波暗涌的溪畔飞去,向着碧草如云的山巅飞去,向着群星点缀的夜空飞去,也向着残存千年的山谷飞去。顿时,天地间回荡着哀转凄切的音符,一寸一寸划破他千疮百孔的心房,任凭汩汩血流无情奔涌。
回想起当初,卢氏在世时生性胆小,连一个人在房子里都害怕。而今,她独自躺在冰冷又黑暗的灵柩中,没有温暖的烛光相伴,没有动人的诗词相随,没有丈夫的呢喃呼唤,她的离开怎会不让他难过呢?纳兰身披一件白纱衣,踏着溶溶月色而来。手中捧着的玉酿,伴随着哀哀切切的哭声零落一地。他真想用一杯冷酒将灵柩中的人浇醒,紧紧抱着她的双肩,像往常一样说些悄悄的情话。而今,闪耀清光的双林禅院再也寻不到当初的花前月下。他唯有伴着梨花孤影,受尽凄凉,尝尽冰冷,经受着时光一日还一日的磨砺。
纳兰的多情世间少有。不然,那一首首悼亡情诗,那一句句痴情言语,那一段段虐心情事,怎会像暗夜里的潮汐涌上来,拍打着海边的礁石。虽然他的一生为情所累,经历了人世间钻心透骨的疼。但是,他并非一个除了爱情之外,再无任何念想的人。和所有的读书人一样,曾经的纳兰怀抱着一颗入仕为官的心。
自从晋升为御前侍卫以来,他与康熙朝夕相伴,策马于群山峻岭之间,策马于流觞曲水的溪畔,策马于百草丰茂的丛林,策马于鸟兽相间的山巅。他们面上是主子和奴才的关系,实际上却成了无话不说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如果康熙卸掉身上的万千荣耀,变成天下最普通的臣民,或许纳兰和他会像与顾贞观的关系一样,置身于诗词与歌赋之间,流连于云海和夕阳之中。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倘若一件事板上钉钉了,就势必无法更改。
因而,即便康熙再怎么欣赏纳兰,也不可能信手封他官职。纳兰虽才德兼备,但也需要慢慢地培养,需要一朝一夕地磨炼。于是,每次南巡北巡,每次微服私访,每次游历山川,康熙都会带着纳兰,仿佛没有纳兰在身边他就多多少少失去了安全感。
这种折磨不仅仅是身心上的担惊受怕,还有那源自心灵的寂寞空虚。一个人在世,心灵上的空虚远比身体上的折磨更让人忌惮。不然,他虽贵为天子,四海之内莫非王土,却少一个懂他的,能一眼看出他内心渴望的人。而这个人正是那个朝夕相伴、温文尔雅中带着少许忧郁的纳兰容若。
有人说,纳兰容若是岸边最娇绿的野草。他曾有细长柔软的叶子,总是在清风中摇曳着曼妙的身姿。然而,到了秋天,他一样有枯萎的时候,即便过去纤纤如绳,也躲不过秋风的蹂躏,万物凋残。
苍天似乎特别嫉妒有才之人,不然为何会那么早便带走了他的生命?要知道,流光还没有走到尽头,鲜花还没有面临败落,秋风还没有扫过落叶,而他的所有却像断线的风筝,一去便不复返了。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吟诵过公子的诗词。每个人都会带着敬佩之情阅读,无一例外,细读之后在无意间都会掀起弱而浅的忧伤。就仿佛徜徉在碧波凝翠的小溪中,仿佛纵身于流云如纱的蓝天里,仿佛穿梭在直可参天的丛林里,又仿佛沉溺于寂月如钩的夜幕里。
那一份美是诗意的,不像人工雕琢的机械美,不像水中捞月的虚幻美,不像长河落日的荒凉美,也不像飞流直下的豪放美。所谓诗意的美,便是遨游于青山绿水间,踏着月华流照的野草,嗅着凝香阵阵的百花,迎着畅然于怀的清风。
月圆时他会伤心,月缺时又要难过。
每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会一个人坐在树影交织的世界里,扶着冰冷的窗框仰望清逸的月华暗自太息。若不是偶有清风拂面,他或许会就此沉浸其中,垂下纤长的睫毛,呼吸着源自大自然的气息。然而,人这一辈子,总会遇到种种不幸的事情。仿佛月圆月缺,仿佛水涨水退,亦仿佛四季更迭。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像个失魂落魄的孩子,只有他一人在凄冷荒芜的沙漠中踽踽独行。他看不到绵延数千里的青草游云,望不穿一派金黄的万里沙漠,也听不到夜莺的啼叫以及丛林里竹海的摇曳。他总是这个样子,带着孑然一身的孤傲,乘一叶扁舟,划向遥不可见的水天一色里。
在古树林立的京城,清风和明月赋予了他纯真与浪漫。若不是记忆深处的惊鸿一瞥,他或许不会如此百无聊赖,每每伫立在冷风盈袖的红楼上,他的泪就如晶莹的雨花,打湿干净又圣洁的衣袂。那是来自内心的呼唤,他很清楚,人的一生只有一次呼唤是最痛彻心扉的,而这一声,带去了他一辈子的欢乐,让他变得孤苦无依。
少了卢氏,他终究久病成医,夜不安寝,昼不胜思。也许,爱一个人容易,厮守一辈子也不算困难,世上最困难的是明明深深相爱,却非要受那阴阳之隔的困扰。如是,一个人独活,一个人又要死去,岂不是鸳鸯失伴,遗恨千古?
纳兰容若心中无比清楚,他的痴情是葬花天气里的种子,但凡有雨雪滋润,又风霜侵袭,必然会破土而出,像一个刚强的斗士,肆意挥散完内心的孤寂。可然后呢,当所有的筋疲力竭漫天盖地而来,当世上再听不到那人的声音,当天涯海角成了最遥不可及的距离,他又能做些什么?难道仅仅是痛哭,仅仅泪流不止,仅仅化纸漫天,就可以解决了吗?
第二节月是少年明
一轮圆月,好似玉盘悬挂天边。远处悠悠漂浮的白云,犹如少女身上披着的白纱,遮盖着晶莹如雪的肌肤,带着朦胧又诗意的美。
每个人对冬天都有不一样的看法。有的人喜欢千里白雪,任凭寒风如何狰狞,带不走他清高孤傲的心绪;有的人喜欢枯藤老树,喜欢苍凉中掠过的一丝遒劲,不论环境多么恶劣,仍旧可以笑傲于天地间;有的人喜欢茫茫天下中的一缕娇红,像是疆塞上点缀的一袭红妆,洋溢着炽热和青春,洋溢着温暖和柔情。
而我最喜欢的,是晶莹纯白的雪花,它们自那北方吹来,飘飘摇摇飞舞于九天之间,做着浪漫又诗情画意的梦。北方的冬天不似江南,有黛瓦屋檐,而是银装素裹,千里万里的枯藤上点缀着洁白无瑕的梨花。
北方的美是苍茫的,有一派褐黄的苍山,有遥不可及的雪路,还有弥漫着淡烟薄雾在寒风中直可参天的松树林。如果说江南的冬天仍旧带着点儿小巧玲珑的话,那北方的冬天则完完全全是魁梧健壮的大汉,放眼望去,透露着力拔山河的魄力。
三百多年前的一个冬天,黛色的瓦檐上落满白雪,枯老的枝杈上缀着白色的梨花。
伴随着一阵啼哭声他降临人世,仿佛是上苍赐给僻静清幽的人间一份绝好的礼物。纳兰出生了,犹如冬天里盛开的梅花,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散放着耀人的锋芒,也击打着纳兰明珠忐忑不安的心房。
每每想到纳兰的出生,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联系到《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同样是出身豪门,同样是翩翩公子,同样拥有满腹才学,也同样有个让人肝肠寸断的表妹。但纳兰与贾宝玉相比,自有他的特点。
他出生在银白苍凉的冬季,虽然没有衔玉而生,虽然没有前世情缘,虽然没有粉黛相围,却多了一份旷古烁今的才情,而这份才情绝非贾宝玉可比。或许是上天刻意安排,令他在萧索凄冷的季节降生,远离了百媚千娇的花草,远离了一湖碧绿的青荷,也远离了万里枫红的秋叶与那妖娆粉黄的菊花。
有人说,一个人降生的季节,与他后天的性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故而,我们在纷扰的红尘里,看到了这样一个不谙尘世的容若。他时而温柔儒雅,时而舞剑花下,时而举杯豪饮,时而悄怆黯然,时而策马天涯,时而倚楼望景。
他是一个潇洒俊逸的武士,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文人。上天赋予了他复杂内敛的个性,亦留给他一个万世慨叹的结局。而这个结局,犹如苗疆失传的蛊毒,犹如断头台上的砍刀,亦如战场上马鸣剑撞的厮杀。在此之前,他不是没有预料,也并不怯懦退缩,反而是在睁眼与闭眼之间英勇果敢地接受了已然的事实。
或许离开,远比带着一身的痛苦活下去更幸福。
至少,不论是在天堂还是地狱里的相逢,终究能帮他寻得解脱的地方。
在那个飘扬着白雪的季节里,容若的降生给纳兰府带来了不小的波动,父亲纳兰明珠更是喜上眉梢,整夜难以入眠。纳兰明珠虽是满人,但自小便受儒家思想的熏陶。他与觉罗氏成亲两年多来,一直未见妻子怀孕。
古语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纳兰明珠怎能不知不详?况且,自星根达尔汉、席尔克明噶图、齐尔哈纳、褚孔革、台坦柱、杨吉努,传到金台什、倪迓韩,再到纳兰明珠已然九代。倘若此后仍旧怀不上男丁,他岂不是要背负不孝的骂名?好在,老天十分疼惜纳兰家,赐予了这样一个灵性十足的孩子。
在清辉如雪的夜晚,皎洁的月华好似清泉漫进房子。明珠在信手翻阅了数部文集之后,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句话:“言学者当损有余,补不足,至于成德,则不期然而然矣。”
从此,这个孩子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纳兰成德。
君子成德,翩跹临世。在斑驳的流光里,他奔跑在鲜花和碧水的海洋中。每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破窗而入,他常常会不由自主地醒来,而后踏着青石板上贸然生出的嫩草,开启了一整天习武读书的时光。
在纳兰十岁的时候,他伫立在萧萧瑟瑟的冷风中,月光似清风拂过他的脸庞,任飘来的花香穿过幕帘,飞进弥漫着轻烟的书房里。天空中时不时飞舞着畅鸣的青鸟,伴随着风吟,一并消失在疏影摇曳的竹海中。
逆着房间里的烛光,迎着皎洁如纸的月华,他不禁脱口而出一句词。随后,清风开始肆意击打着木门,泉水发狂似的敲着假石山峦,就连萧萧风吟也成了最动人美好的音律。没错,大自然为他沉醉了,故而发出合鸣声,为他而奏。
月是少年明,才是纳兰情。
一斛珠·元夜月蚀
星球映彻,
一痕微褪梅梢雪。
紫姑待话经年别,
窃药心灰,
慵把菱花揭。
踏歌才起清钲歇,
扇纨仍似秋期洁。
天公毕竟风流绝,
教看蛾眉,
特放些时缺。
倘若不曾听闻,倘若只是闭目细品,倘若捧一杯清茶悠然自得,任凭谁也想象不到,这首小令竟然是出自一位不到十岁的孩童之手。那时他还是稚嫩的少年,手中紧握的剑都在瑟瑟而抖,更何况要拿紧稍不留神便会滴墨成雨的毛笔。
然而,在众人的诧异声中,这首小令还是应运而生了。纳兰明珠像是手捧着珍珠玛瑙,小心翼翼地托举着纳兰。他无比清楚,此时的纳兰就是一株茁壮的小树,纵然有一席翠绿的枝干做衣袂,但只要有狂风暴雨的洗礼,只要有寒雪如刀般降临,只要环境发生一丝一毫不容乐观的更改,都会对其造成无法估量的摧残。
不过,纳兰并没有因少年成名而恃才傲物。他依旧是母亲口中的“冬郎”,喜欢顶着偌大的荷叶在小雨中乱跑,喜欢拿着石子向湖中心投掷,喜欢仰起头沐浴阳光的温暖,也喜欢躺在鲜绿的青草中,做着美丽又遥远深邃的梦。
年少时期的纳兰,是平静湖面上漂游的浮萍。他还没有完全步入仕途,还没有经受君臣之间的洗礼,还没有立下雄才大略为理想而奋斗。他只是步履轻轻地在美好的坏境里游玩,只是带着一身的桀骜,从来中来,到去处去。宛如水波中的浮萍,有风的地方,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往事如风,天涯澄明。
那一缕轻烟,一场美梦,一段故事,为何会像薄纱般迷住他的眼。
清风徐来,流光镀金。
他蓦然沉寂,任纤长的睫毛上落满月华,滋润着那白皙如玉的脸颊。
第三节情一诺,泪三千
爱上一个人,应是对还是错?
这不仅对纳兰来说是一个谜,对千千万万的痴男怨女来说,都是一个难以捉摸的问题。爱情是这个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它像一束含苞待放的花儿,有的生得美丽而妖娆,有的弥漫着挥散不去的清香,还有的身上生满刺长满毒,轻轻一碰手指便会狠狠地流出血来。
他是世上最博学又能文能武的才子。他身穿一袭华美的长袍,腰间系着飘逸的丝带。他生动而传神的眸子里仿佛闪着精光,只要与人对视,必然会发出摄人心魄的锋芒。所有人都相信他是自天上而来,从不沾染人世间的俗气。没有谁想到,这位令京城少女们魂牵梦萦的男子,竟也会爱上一个人。
纳兰的爱温柔而细腻。没有夏季暴雨倾盆的野蛮,没有冬季漫天飞雪的荒冷,没有秋天横扫落叶的凄凉,他有的不过是春季万物复苏的轻轻。轻轻的如同一抔花瓣,伴随着暖风悄悄飞起,打着旋儿在绿草连天的季节里漫舞。
十七岁的纳兰,踏着碧水中溅起的朵朵浪花,驾着白如秋霜的神马良驹,腰间别着锋利而精致的佩剑,快速疾驰在渐渐被岁月遗忘的故事里。
宁静安详的私塾中,先生的叮咛似乎并没有完全飞进他的耳朵里。那时他的目光全都锁在一个少女的身上,她的长发被清风撩起,她的衣袂被焚香熏染,她那带笑的眸子里似乎藏匿着似有若无的情义。
如花如雨的年纪,本就该享受情窦初开的甜蜜。更何况,他自小便博览群书,不知看过多少痴男怨女的纠缠。然而,他何曾想到,自己竟然也会深陷其中,像个在情海中跌跌撞撞的路人,永远参不透少女隐秘的心。
在桃花成阵的季节里,他们第一次握紧对方的手,徜徉在暖风和煦的古亭里。执着她的手,望着她的眼,那么多的情话仿佛决堤而出的江水,肆意浇灌着两颗还未涉世的心。人生匆匆而去,岁月朝不复夕,情人之间的甜言蜜语,到底有多少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即便他知道很多的混话不过是脱口而出,可他仍旧坚信那是存在的,哪怕是蛊,哪怕是毒,哪怕是刀山,哪怕是火海,一样泯灭不掉他痴迷的心。
月上梢头,芙蓉花开。
纳兰常常牵着她的手,于朱红色的回廊里游走。他们说着缠绵不绝的情话,有时她甚至会轻轻依靠在纳兰的肩上,浅笑不语,任凭两颗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两情浓处,眉山目水相映,自有一片清新和淡雅了然于胸。
她端坐在梳妆台前,纤长而精致的秀发缓缓垂落,犹如一片飞泻而下的瀑布。而他,轻轻拿起精雕细刻的桃木梳子,自她的发顶往下慢梳,生怕一分一毫的牵动会引起她的疼痛。他那样轻柔,那样温润,那样小心翼翼,又那样笑靥如花。
铜镜里的表妹,生得一副白皙干净的模样。她有一叶弯弯的眉,一抹淡淡的笑容,一袭华美的长袍,也有一颗颤颤的心房,装下两个人死生契阔的浓情蜜语。
清晨的旭光落满飘荡着焚香气息的屋子,他那原本持剑和毛笔的手,忽然拿起了眉笔。他伫立在表妹的跟前,认认真真地描绘着。而她,羞得红了脸庞,聆听着他若即若离的心跳,似那远山的钟声,似那泉水的叮咚,又似那软语而出的呼唤。
半个时辰后,他收笔端详,犹如观赏一幅精彩绝伦的画作。眼前的表妹,似颦非颦的黛色双眉笼络了他的心。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忘记了时间,只是在一刹那的执迷间,爱意便一发不可收地泛滥开来。纵然时间可以让一切的记忆由浓变浅,可那一寸寸刻在心里的爱,仿佛矗立山崖的巨石,永远傲然独立,永远神圣不可侵犯。
可是,再美好的东西终究也会华丽丽地失去。
即便是他拼尽性命守护的爱情,一样无法左右半分。在没有遇到表妹之前,他是一个不晓得爱情的少年,整日奔走于私塾和马场,过着刀剑和笔墨交叉而行的生活。直到表妹不经意地出现,才真真正正打开他驶往情海的港口。远方有芳草飘逸的清香,远方有清辉渐落的娇柔,远方有飞马踏雪的唯美,远方亦有伊人独立的美艳。
当轻声呼唤的一声“表哥”渐渐转凉,当熟悉的黛眉凝成碧霜,当暗黑色的眸子摇摆不定,当所有的一切不复曾经,他突然不由自主地蹲在地上,任凭一股从青石板上透出的凉意席卷他整个脑门。原来,美好的事物终究有破灭的时候,即将进宫的表妹,再没有办法与他朝朝夕夕地独处,没有办法与他花前月下,没有办法与他耳鬓厮磨,更没有办法与他相互依偎着望向圆如玉盘的月色,悄悄许下海枯石烂的诺言。
临别之时,她取下头上戴着的钿钗,凝着泪交到他的手中。而他,愁楚万分的脸上竟也泪意潸然,眼泪像是奔流到海的溪水,承载着凄冷而无助的神色。那辆镶着金框的凤车快要驶过来了,举家上下一片欢腾,仿佛是迎接着一桩千古少有的喜事。唯独纳兰和她凄凄切切,忍受着身上刀剑宰割的剧痛。
她还是走了,在那个秋风萧瑟的黄昏,在那个枫叶遍地的季节,在那个还没有说完情话便再也没有相见之日的回廊里。纳兰侧倚在红色的方形柱子上,眼角奔腾的泪花断断续续地打湿靛青色的长衫。
忘记一个人容易吗?他发疯似的饮酒,发疯似的舞剑,发疯似的泼墨成雨。可是,记忆深处的往事,还是像潮汐一样汹涌而来,即便他刻意地回避,一样挣脱不开表妹耳鼻舌身的纠缠。
倘若时间能把他对她的思念稀释了,他就不会在第二日醒来时莫名地失神,他妄想着醉酒就能拯救内心的失落,可越是迷糊就越心如刀绞,越是狂饮就越黯然神伤。纳兰时常闷思苦想,他上辈子一定是欠了表妹太多的情债,所以在今生他要拼尽所有来偿还。哪怕是泪如泉涌,哪怕是情浓呕血,哪怕是千疮百孔,依然无法挽回。
纳兰伫立在寒风中,凝眸望向驶往紫禁城的车辇。他不禁抱着酒壶傻笑,任凭轻柔的长发随风而起,划出美丽而又缥缈的弧线。过去的往事,仿佛发生在昨天一般清晰。他还记得给表妹在铜镜前画的细眉,还记得与她一同坐在桃花成阵的石凳上,看前人写的有关风和月的小说。只是,岁月无情,来去匆匆,很多人很多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明白的。
少年时期的相恋,宛如一片烂漫盛开的鲜花。
清风吹起,幽香在丛林里飘扬,在亭台楼阁中穿梭,也在如梭的时光里翻涌。不论那些故事有多么美好,不论遇到的人多么不可替代,也不论曾经是受过伤还是埋下了痛,过去了终究是过去了,不会重来,自然而然也不会再次沦陷。
有时候,我们应该感谢这样的相逢。倘若没有曾经的浓情蜜语,倘若眼前的所有不过是一场游戏,倘若错乱繁杂的一切经不起风雨吹打,那么人自然也就无法做到长相厮守,无法扛起岁月的大旗,向着光明而美好的生活前行。
花开如潮,汹涌澎湃。他是临江遥望的葬花人,不过他的手中拿着的非那林黛玉的香囊,而是摇曳生姿的折扇。他信手捕捉片片零落在折扇上的花瓣,而后轻轻将它们放在洁白如雪的长袍上。等到红花成堆,才小心翼翼地撒向奔腾而去的溪水中,静静看着瓣瓣落红归于清流。
寻常风月,等闲笑谈,称意即相宜。
十年里来回飞梭的青鸟,是否了然他心中的疑虑?纵然皇宫高耸,深不可见,可那遥遥无期的音讯,是否就因此而了断了呢?
他忽而想起那个月华流照的夜晚,两人执手相对,互相说着彼此无法忘怀的誓言。可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誓言竟然有无法实现的一天。每每想到过去的点点滴滴,每每想到有如泉涌的旧话,每每闭上血泪交融的眸子,他都会心如刀绞,言不由衷。
因为相信轮回,才有了对今生微不足道的希冀。那些无法完成的夙愿,全都寄希望于下辈子。那段难以言说的感情,也都自嘲为这辈子欠下的债。
三生,与迷信无关,与信仰无关,与伦理更无关。它是恋人之间互许的诺言,许给彼此一个等下去的理由,一个永不消退的期限。
倘若可以等待,一年,十年,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仍旧可以坚守。
纳兰手中拿着写满鲜红蝇头小楷的乌丝纸,望着繁星点缀的夜空,心中埋藏着难以言说的凄凉。
但凡许下情一诺,泪便三千也流不完。
第四节辛苦,或是心苦
倘若时光不曾故技重施,他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百无聊赖。
每当清晨醒来之时,他都能嗅到屋子里焚着的丝丝清香。琴声悠远,岁月成歌。他还不清楚,有多少故事是被风和雨掩埋过的,进而变得那么缥缈,那么虚无,又那么不切实际。他总是小心翼翼地生活,仿佛一只时刻提防螳螂的金蝉。
可是,他又那么地不情愿。他多想立马生出一双翅膀,追随着成群结队的大雁,向着光明和灌木丛生的深林飞去。然而,这个世上有太多事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
他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他是纳兰家的子嗣,他不能像其他公子哥一样醉生梦死,他甚至要比贫苦人家的子弟更努力。这一切,非但不是他的意愿,反而成了他最难以摒弃的负担。
当纳兰信步走出房门,抬起泪痕未消的脸,在蔚蓝的天空中捕捉到一抹残破的云烟。在别人眼中,那或许是一片美丽的云影,而在他的眼中,却是永久也挥散不去的恨与怨。
康熙十一年(公元1672年),纳兰刚刚满十七岁。
十七岁,是花季,亦是雨季。十七岁,本该拥有叛逆的性格,本该留下我行我素的身影。然而,纳兰的十七岁没有那么“惊天动地”。他生来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从不会给父母带来麻烦。他又那么热爱学问,总是徜徉在书与知识的海洋中。他像一叶扁舟,轻轻划向平如铜镜的湖中心,荡漾开舒缓而起伏的涟漪。
夜深灯浅,窗外茂密的竹林正轻轻摇摆着枝叶。
清冷的月华洒过来,恍如一片白纱,笼络了他沉寂而炙热的心房。侍女托着油灯走来,一再劝他早些安息,他却披着月白色的长褂,对着摇曳着残光的红烛,兴趣盎然地挥洒着意犹未尽的毛笔。原来,当一个人喜欢上一件事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变得安静下来。他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像现在这般安之若素,他也不曾预料,那些让读书人觉得枯燥无味的古籍,竟在他的手中燃烧着最后的光芒。他正如此渴望着,又如此充满了期待。
野色湖光两不分,碧云万顷变黄云。分明一幅江村画,着个闲亭挂夕曛。
如果流光也喜欢安逸,那它必然会喜欢这个地方。
在纳兰的眼中,渌水亭成了他寄托感情的唯一去处。这里层峦叠嶂,有穷目不及的黛色,有小桥流水的余韵,有小雨轻柔的石径,也有夕阳晚照的苍凉。每当伏案疾书累了的时候,他都会坐在迎着清风的亭子中,或是沏上一壶上好的清茶,或是温上一壶烈性的白酒,或是对着清辉自顾自吟唱,或是倚着雕栏一个人缄默无声。
远离了庙堂上的剑拔弩张,他应该活得畅然吧?
可是,每当静下来闲坐,父亲的话总是在他的脑海里萦绕,就仿佛一首早已听腻的歌谣,一直在不停不休地单曲循环着。纳兰家能获得圣上的特殊眷顾,到父亲这一代身居高位,实属不易。所以,纳兰明珠常常教育他:知才知德,报效圣恩。
然而,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又岂是他的意愿所在?望着蹁跹而去的孤鸿,听着远远消散的靡靡之音,他的心竟是钻心刺骨的疼。这个世上总是有那么多的无奈,面对着晶莹而虚无的白雪,面对着萧索而凄冷的秋风,面对着炙热而憋闷的烈日,面对着那么多的世事变迁,他哪里还能做一个自由无拘束的闲人。
于是,檀香木雕刻的桌子上,时常能看到他在伏案疾书。倘若不是因为心中掀起小小的波澜,他或许不会那么拼命。忘却在鲜花烂漫的花海中,忘却在云海翻腾的夕阳里,忘却在小溪潺潺的石桥边,也忘却在一梦天涯的轻舟里。
当时担任祭酒的徐元文看到纳兰编著的《渌水亭杂识》后,居然像一个孩童手舞足蹈。他从未想过,这些动人且逻辑分明的语句,竟然出自一个未曾入仕的少年之手。于是,岁月在墙壁上开了花,有了徐元文的推荐,纳兰很快进入了国家第一等学府——国子监。
这里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啊。抬头遥望,云海如纱,在悄无声息的时光里,他没想到会收获这样一份幸福。每当坐在接近阳光的窗台前,每当嗅到窗外飘散不去的桃花香,每当听到先生喋喋不休的言论,他的心,竟会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掀起涟漪。
纳兰整日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常与数不胜数的珍藏古本为伴,常与才华横溢的先生和同学为伍,常与难以触摸的青草游云和日月星辰为邻。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这般努力,甚至有的人会在背后放冷箭,说他是一派伪君子的行径。
然而,上天总是公平的。一个人付出多少,就一定会收获多少。当他的诗文在坊间流传开,当无数高门士族都开始低吟纳兰词,当婉约的词句穿过大清的万里江山,在黛色的水畔萦绕眼前的时候,他才蓦然抬起头,静静迎着清冷的月华,缓缓吐出闷于胸间的一口气。自此而后,山高路遥,云深不见。他以饱满的热忱、高亢的激情、丰盈的才学,渐渐在文坛打开一条无人可踏的路。
而这条路,就仿佛是天边浮游的白云,有浩渺无垠的蓝天衬托,有绵延不休的青山掩映,有清澈透底的碧水拨弄,也有执着坚定的心扉为伴。他如是存在,任凭谁也撼动不了半分。
提起纳兰容若,我们常常认为他的情词是无人能及的,而那一首首催人泪下的悼亡词,更是旷古烁今。我们可以从纳兰的词中读出一种奋斗的味道,里面夹杂着咸咸的汗水气息,夹杂着缥缈而灵动空虚的玄妙音符,也夹杂着难以捉摸的复杂心绪。
倘若读纳兰词,你只是从中读到了爱,那不过是一分懂;
倘若读纳兰词,你可以从中读到了恨,那或许是三分懂;
倘若读纳兰词,你渐渐从中读到了怨,那似乎是七分懂;
倘若读纳兰词,你能够从中读到痴缠,那恐怕是十分懂。
抛开情与爱不谈,我们深爱的纳兰应该是执着的。他坚持着心中的梦想,他经受着无人知晓的苦痛,他遥望着不可亵玩的云潮,他也坚守着永不能兑现的诺言。他之所以这么拼搏,这么努力,他之所以天天伏案读书,无挂无碍,他之所以在太学深造的时候徘徊于石鼓之间,写就令人称颂的《石鼓记》,这一切的行动,无不是在向世人传达:即便一路上千难万险,他依然是那个高傲而俊逸的少年。彼时,他心口的熊熊火焰在燃烧,大地上的青草正崛地而起,随风而去的记忆正渐渐清晰,而那段刻骨铭心的故事,也开始像吹散的游云,慢慢浮现出最真实最壮观的一面。
我们无从知晓公子这样的生活状态,到底是辛苦,还是心苦。
但是我们知道,他辛苦的是庸庸碌碌的人生,而心苦的则是一成不变的生活、满肩挑起的重担,还有那些不愿意去做,却又不得不去做的俗事。
一辈子那么短,在睁眼与闭眼之间,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公子在世的时候,是三四百年前的事情了。而今我们回忆起来,依旧如是温暖,依旧仿佛昨昔,也依旧会感动和叹息。
或许,这就是他独一无二的魅力吧。
在光阴蹉跎之间,低头浅笑,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第五节唤秋水,相期以茶
知己是一个沉甸甸的词,从古到今,有太多关乎朋友的故事。有的人曾豪言壮志,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有的人贪财忘恩,友谊不过是手头的一枚棋子;有的人谨小慎微,生怕一言一行伤及关系;有的人则直来直去,从不隐藏自己的情感和个性。
这个世上有多少感情是像他们这样存在的?他是江畔盛开的一朵不愿沉沦的水仙,而那人便是岸上临花照水的人,只要有一眼的相对,便可以读出彼此的渴望。于是,他们互相驻足,举杯相邀,今生今世再不会辜负。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高山流水的故事。当历史的云烟飘飘荡荡两千余年,当岁月的流光早已将记忆磨得光华细腻,当人生的号角在生与死的码头不经意吹起,我们才从镂空的罅隙中看到那一缕微弱而刺目的残光。
飘荡着琴音的江畔,有两个席地而坐的人。伯牙在荒郊野外偶遇樵夫钟子期,他们一个“峨峨兮若泰山”,一个“洋洋兮若江河”;一个是旷古烁今的琴师,一个是简居深山的樵夫;一个心有所想,偶然弹起音律,另外一个捋须大笑,总能揣测出那人的心思。第一次见面,他们不敢置信今生今世竟会有这样的相逢。他们因为音乐而知心,又因为音乐而交心。他们如是开怀,曲歌互答,不亦说乎。当钟子期死后,伯牙热泪盈眶,摔琴以怀故友。从此,茫茫天涯,音尘不见,但余下曼妙音符,于影影绰绰的旧时光里空灵响彻。
我们的纳兰,骨子里装着真挚的情感。在余晖倾洒的江畔,他有幸结识工于书画的张纯修。那年他不过十七岁,粉嫩的脸上还洋溢着稚气。若不是他优雅的谈吐流露出洒脱,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少年心中涤荡着的炙热情谊。
从此,他像一只穿梭在花间的蝴蝶,挥动着在清风明月里摇曳生姿的翅膀,任悠扬的歌声在碧草绿茵处飘荡,远离尘世间凄冷的叫嚣,远离流光中无情的掌掴,远离回忆里逝去的悲痛,也远离人生中起伏不定的苦乐循环。他渐渐体会到友谊的价值,那绝非庸俗的眼光可以衡量的,也绝不是金钱和时间可以收买的。
友情是一座耀眼夺目的灯塔,照亮人生中晦暗不明的小道,照亮岁月里波涛暗涌的海路,也激励着人们向着光明的方向扬帆起航。纳兰初次见到张纯修,两人似乎有谈不完的话。如果秉烛夜谈只是第一次见面时惺惺相惜的表现,那同榻同眠则暗示着彼此相知相许的情义。
人这一辈子,能遇到一个志趣相投的人,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可是他们遇到了,于是他们彼此再也无法割舍,仿佛中了蛊,仿佛着了魔。纳兰时常约张纯修来家中做客,二人或是在渌水亭中吟诗作对,或是在假山之下品茶赏花,或是在湖畔之上临水远眺,亦或是在秋季的郊外骑马涉猎。
张纯修对待纳兰十分真诚,几近掏心掏肺。纵然他痴迷于书画,纵然他于陋室中收藏了不少前代人的珍品,纵然他对待每一幅作品都是小心翼翼地呵护,可自从遇到纳兰之后,曾经那个“小气吝啬”的张纯修居然也变得“大方”起来。只要他收到新奇稀缺的宝贝,必然会第一时间找纳兰分享。而纳兰,亦在他的熏染之下渐渐爱上了收藏,从此与字画和书法脱离不开。宋人李公麟绘的《二马图》、元人王振鹏绘的《龙舟竞渡图》、明人王绂绘的《墨竹图》,全都是张纯修转送给纳兰的。
清爽的茶香飘荡在山雾缭绕的渌水亭畔。他们相对而坐,品茗大笑,似乎沉浸在碧波凝翠的世界里。黄鹂啼叫,流水作曲,他们双双沉沦其间,从夕阳镀金的黄昏,一直到群星点缀的夜晚,都不曾有归去之意。
对于纳兰来说,这一年是他一生中重要的一年。说起秋水轩唱和,相信对纳兰颇为了解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个时代的文人集会,也是自魏晋时期的兰亭会之后又一个文坛的佳话。康熙十年(公元1671年),词人周在浚下榻京城孙承泽的别墅秋水轩。一时间,名公贤士纷至沓来,相与饮酒啸咏为乐。彼时的纳兰痴迷于清酒佳酿,每每隔岸举杯,他都能感到清风明月一扫阴霾。在流光若梦的记忆里,他太喜欢与一群朋友谈笑风生,赋词弄曲。悠扬的琴声伴随着词令,一字一句地飞进这群文人骚客的耳朵里。
萧索凄冷的秋风迎着淡薄而稀疏的云,缓缓在丛山峻岭间荡漾开。是谁吹起丝竹,唤醒正在迷醉的他们?于是,别墅秋水轩中倏然热闹起来,曹尔堪、龚鼎孳、周在浚、纪映钟、徐倬、梁清标等纷至沓来,像是寻得归处的大雁,不再为彷徨失伴而烦恼。
那时的纳兰披着炫丽的光华。他少年成名,挥毫写就的诗文,不知让多少年长的先辈为之钦羡。他风流儒雅,款款笑谈之间,令太多的诗人词家举手高赞。他不骄不躁,内敛而稳重的个性,正是那时名门贵胄们所缺失的一种品格。
多年之后,当周在浚将二十六卷的《秋水轩唱和词》集结发行后,我们才从历史的云烟中捕捉到曾经的痕迹。那次秋水轩集会,有二十六位诗人词家参与,一共写出一百七十六首佳作。在这其中,纳兰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人。
他身着一袭月白色的长衫,手中摇晃着题满字画的折扇,信步走在遍布黄草枯藤的小径上。远处的寒山上冒着袅袅轻烟,而那一抹黛色反倒渲染出苍凉。如果不是文人间的惺惺相惜,他不会想到,这个世上竟然还会存在这样的差距:有的人心中端着遗民的立场,不与新朝权贵同流合污;有的人曾侍过前明,在国破山河之际,又归降清廷,算是贰臣;有的人是当朝权贵,拿着优厚的俸禄,在京城担任一官半职;还有的人十分想建功立业,无奈仕途曲折,未曾有施展抱负之机。
然而,在文字面前,这一切的差距似乎都不成问题。他们虽然有着不同的信仰,他们的追求和目标也千差万别。但是,他们有共同的希冀,一个超越时间和历史,跨越山川与江湖,凌驾于碧海蓝天之上的爱好。在秋水轩唱和中,虽然“词非一题,成非一境”,词人却可以自出机杼,采用抒发情志的词题,譬如自遣、自题像等,以达到流露心迹,吐纳真理的目的。如是集会,夫复何求?
康熙十一年(公元1672年),纳兰终于迎来人生的十八岁。他踏着矫健而又轻快的步伐,迎着白云深处的晨光,渐渐追寻到生命里最耀眼刺目的光华。时年初秋,枝叶还没有完全变色,树木丛生的林间便早早铺了一条冗长的小道,路上全是飘飘然坠下的秋叶,仿佛人们精心织就的唯美毛毯。
纳兰身体染疾,每当天气变冷时,总会伴随着绵延不绝的咳嗽。但是,在当年的顺天府乡试中,他并没有因为身体不适而退场,反而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在狭窄的空间中挥毫成书,夺得举人的光环。
那时的正、副考官为蔡启僔和徐乾学。蔡启僔与纳兰之间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徐乾学却与纳兰有着紧密的联系。在梨花飞舞的时光里,纳兰曾拜在徐乾学的门下,他们一同谈学论文,一块儿昼出夜归,似乎早早忘记了尘世间的琐事。如是生活,夫复何求?
然而,人这一生,终究会面临挫折。如果说生命是一条奔腾不息的长河,那挫折便是纳兰在不经意间遇到的巨石。石头教会了水滴执着,石挡水,水击石,它们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冲撞。终于,当青白的石块上遍布凹痕,当石头坚硬的胸膛终被击穿,当悬崖绝壁上飞下奔腾的瀑布时,纳兰才渐渐明白过来,原来再坚硬的石头一样抵抗不住柔软的秋水。
曾经,他想幻化成一座巍峨的高山,总希望站在接近云天的地方失声呐喊。而今,他不再局限于眼前的快感。若说传达千里万里的讯息,流水不比声音更奏效吗?况且,流水可以穿过一个接一个的山头,可以浇灌一片又一片的森林,可以滋润一株又一株的花草。纵然百川到海是最后的结局,可这样的结局何尝不是一种美呢?
在纳兰的眼中,一个人经历了一生,学习了一生,拼搏了一生,追寻了一生,到头来都躲不过宿命。倘若带着今生今世的记忆,倘若能将满身的才学流传于世,倘若一辈子不是碌碌无为地苟活,那等到百川汇海的一刻,他就不会感到惋惜,反而有种脱离尘世,自我升华的快感。
生与死不过是睁眼与闭眼间的错愕。人活着的时候,呼吸着天地间的空气,离世之后,躯壳化作飞烟。如果思想仍旧存在,如果诗词常存心间,如果断肠情句不死不灭,那活着和离开,还有什么样的区别呢?
唤秋水,呼唤的不过是一番情义。
那是源自内心深处最真挚、最朴实的感情。
《庄子》的《秋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在信笔勾勒间,更是写出了文人之间惺惺相惜的神韵。
每当秋水时节,千里万里之外的才子词人纷至沓来,他们相聚在秋水轩,或是于皎皎月色下轻抚闲琴,或是于滚滚江流畔举觞同饮,或是于楼高云深处极目远眺,又或是于鲜花烂漫处浅笑高歌。总之,只要相聚在一起,即便是粗茶淡饭,破布麻衣,一样无法撼动他们内心的追求。如是说来,他们不正是百川灌河吗?泾流之大,足可以冲破山崖,向着浩瀚的大海高歌猛进。
风停,云散,他如旧独倚在夕阳西照的楼阁上。
月浅灯深,繁星如斗。
他高举酒壶,空对清辉,仍旧唤不回心中希冀的秋水。
曾经百川灌河,声势浩荡,算如今不过是一汪清溪,潺潺东去。
然而,说好的相期以茶,不见不散呢?
当流光飞逝,青春远航,到底是谁负了谁的约?
第六节了如雪
清辉了如雪。
说的是一份惆怅,一份茫然,一份寂寥,但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奈,一种叹息,一种对仕途的淡漠呢?他生在衣食无忧的大家族中,父亲是扬名天下的朝廷重臣。在所有人眼中,才华横溢的纳兰也应该尽早入仕。即便他不为施展抱负,为了尽忠尽孝,也至少应该继承家族的事业,不让父母寒心才对。的确,纳兰是一个极重孝道的孩子。他所做的一切,有时只是为博得父亲一瞬的笑意而已。正是为了那一抹笑容,他会选择做太多本就不愿去做的事情。
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多随心所欲的事,有的人尽管披着光鲜亮丽的外衣,但在世俗的面前,他们一样无法挣脱开束缚。纳兰不是没想过逃避,然而有时候想来,消极避世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行为呢?
所以,年纪尚轻的纳兰,此刻选择了顺其自然。
康熙十二年((公元1673年),纳兰即将迎来十九岁。
正月刚过,父亲便带着他去南苑晾鹰台检阅八旗兵。那时,蓝天像是一块碧幕,千万棵枯树纵横交错,像是沙场上随时待命的战士。他伫立在一望无际的枯草堆中,手中紧握的剑竟然没有一丁点儿威严。或许,他还不适应这样的场合,比起霸气而高高在上的父亲,他似乎像一个任人摆布的随从,根本没有办法左右身边的事情。
二月将至,红花烂漫地开着,天地间弥漫着春天的暖潮。
这一天纳兰早早地起床,在小厮的陪同下参加了当月的会试。考场上随处可见应试的人,有的银发满鬓,岁月早就带走了他们的青春,可数十载的寒窗苦读,依然没有实现当初的豪言壮志。不甘是他们发愤图强的最主要的原因。还有的人朝气勃勃,举手投足间倶是自信。他们有的是当朝贵胄,有的是地方才子,还有的人年少成名,雄姿英发。
然而,纳兰或许是这群人中最狼狈的一个。
他没有傲慢无礼而不可一世的目光,没有昂首挺胸而志在必得的决心,没有摇头叹息而辗转不安的慌张。他只是迈开略微颤抖的步伐,跟随着人潮涌进考场。在喧嚣的人声中,他那浅浅的咳嗽仿佛是低沉的风吟,并没有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当天的会试主考官是杜立德、龚鼎孳、姚文然、熊赐履四人。他虽然早就听闻四位大人的威名,最欣赏龚鼎孳。他们都是落寞的情痴,倘若抛开大义不谈,龚鼎孳又何尝不是一位因爱情而迷失自我的人呢?他和顾眉相敬相爱,从不在意世俗的目光。所以,他甘愿冒着被弹劾贬官的风险,迎娶了世人所不齿的青楼女子。明朝灭亡后,他投诚大顺军李自成的麾下,而心里最想最念的还是与顾眉相依相伴。他为了躲避战乱,带着顾眉投入枯井之中,数天数夜,饥肠辘辘,是何等的艰涩难熬?他本想着战火平息,能换得一世太平。可清军的入侵,还是扰乱了他的阵脚。于是,他又在百般无奈之下投靠清军,成了名副其实的贰臣。然而,仰望苍天,空对日月,又有谁能明白他的初衷?纳兰是明白的。不然,他不会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多看龚鼎孳一眼,从此两人竟成了惺惺相惜的忘年之交。
二月的会试,纳兰轻而易举地中了。到了三月,他却因为寒疾发作,未能参加至关重要的廷试。其实,没有那么快得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他会更加努力,不至于在年少时尝到甜头后,从此靡靡不振,安于享乐。
五月的槐花开了,空气中凝结着挥散不去的淡香。
大病初愈的纳兰刚有了精神,便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差事——到徐乾学府邸讲论书史。当然,他并非天天如是,每逢三六九日才踏着晨曦前去,又迎着赤红的晚霞归来。徐乾学哪里知晓,此时他的这个学生,在学问的造诣上早就超过了自己。每当谈论起宋元诸家的经解,纳兰时常滔滔不绝地论述,似乎自己就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一般。徐乾学诧异,因为纳兰的有些观点连他都是闻所未闻。
一个人的成功离不开刻苦的钻研,纳兰便是那个通夜穷研,从不放过一丝学习机会的人。
当他的能力渐渐被人知晓的时候,徐乾学和纳兰明珠决定让他着手校刻《通志堂经解》。这是一本学术性极强的作品,在那个年代,谁要是能接下这样的差事,以后不愁名声大噪,流芳百世。
他突然像一只闯入花丛的蝴蝶,兴奋地挥舞着柔软的双翼,生怕一个不小心惊扰了沉梦中的花朵。他多么渴望从事这样一份工作,即便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即便粗茶淡饭,不迈屋门,即便奋笔疾书,年复一年,他也愿意担当起来,不带一点儿的埋怨。当月,纳兰很快撰写出《经解总序》的初稿。
这年夏天,阳光不再刺目,清风不再燥热。他天天穿梭在花间草堂和寝室,整日整夜除了工作,其余的事情都成了将就。甚至,他为了表明编撰《通志堂经解》的决心,竟然将自己的藏书室花间草堂也改名为通志堂。
流光总是让人难以捉摸。他没有等到《通志堂经解》刊行于世的那一天;他没能看到自己的成果在此后的数百年间绽放光华;他甚至没能想到自己会像一颗耀眼的流星,来的时候光彩照人,去的时候渐次暗淡。
或许,生命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没有人能预料自己的生死,一切像是冥冥注定,又像是突如其来。
七月里,吴三桂、耿精忠疏请撤藩。康熙欲要先发制人,故而同意了撤藩的请求。很快朝廷便下达了撤藩之诏,一场潜在的祸患正在悄悄酝酿着。也就是在这一年,他的父亲纳兰明珠身为佐领,深得皇上的宠幸。
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与纳兰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他依旧喜欢靠在亭台上自怨自艾,依旧坐在渌水亭中的石凳上,一杯又一杯地畅饮烈酒。鲜绿的树叶不知何时变得娇红起来,一寸一寸的光阴也在读书与创作之间慢慢消失不见。
九月,逆着光,百花在秋风中瑟瑟零落。
万里碧空,似乎凝着一股愁怨?
到如今,枯枝败藤,老树昏鸦,全然一派凄冷萧索的迹象。
纳兰何尝想到,在这样悲凉的季节里,他曾经的恩师徐乾学竟因事被降级。从此,天涯路遥,岁月无痕,恩师即将踏上南去的道路,师徒俩怕是此生此世不复相见。
暮色渐起的黄昏,渡口弥漫着说不出的闷愁。纳兰强忍将坠不坠的眼泪,对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忽而吟诵起宛如秋波涤荡的词句。
他知道,一个人的一生亦不过如此。
人在最辉煌的时候,就像一只展翅高飞的大雁,能够俯瞰全天下任何一个想要知悉的角落。然而,有辉煌就必然有挫败,谁也不可能在既定的位置上越坐越稳。所以,恩师在暮年时节被皇上调离京畿,想来也算是一种解脱。
没有步入仕途的纳兰,十分珍视那些郁郁不得志的朋友。有些时候他会甘冒生死的大险,解救朋友于危难之中。时年冬季,寒风如刀,大雪飞舞。翁叔元因奏销案破家出逃十余年,得到纳兰的资助后,才得以脱离险境,踏上回归故里的道路。
残月凝霜,庭霰寒花。
这个世上有太多的无奈。他总是这样多愁善感,哪怕有些愁绪本就与自身无关。在一个清辉如雪的夜晚,他又一次陷入难以自拔的感伤中。虽然他不曾入仕,虽然他未能与朝廷有太多的接触,但每当看到身边的朋友一个个被惩处,每当想起伴君如伴虎的画面,他还是会不经意地被刺痛,进而萌生了归隐的念想。
君年十八九,举礼部,当康熙之癸丑岁。未几也,余与相见于其座主东海阁学公邸。而是时,君自分齿少,不愿仕,退而学经读史,旁治诗歌古文词。
这是姜宸英在《纳兰君墓表》中的表达。比起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他似乎更热衷于经史子集,诗歌古词。然而,这个世上有多少事是这样就能解决的呢?因为一句喜欢或者不喜欢,崇敬或者厌恶,前进或者逃避,进而做下一个不复更改的决定。可是,有些决定他当时是犹豫的,并非真的那么斩钉截铁。
洁白的月华滑过他的脸庞,像是一片薄纱,遮盖住那张忧郁惆怅的脸。
他半是清醒,半是沉醉地遥望远方,居然垂下两行清泪,湿了青衫。
月白风清,人生苦痛,到底是怎样的情绪,让他如此地百无聊赖?
每当清辉朗照的时候,他常常深陷其中,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执迷或是看淡,人各有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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