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何处问多情:纳兰容若的性灵人生-红颜: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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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半世浮萍,雨葬名花

    一夜无眠,对影成二人。清辉伴随着溪水的冰冷,轻轻洒过竹叶摇摆的丛林。

    寒风像是千万支铺天盖地的飞箭,迎面刺过来。

    他披着淡蓝色的长袍马褂,伫立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中,仿佛一个失魂落魄的木偶。

    可是,他又非木偶的无心无肺。每当想起曾经那些美好的画面,他还是会蓦然地心疼,纵使世上最好的止痛药也无法帮他减缓分毫。

    月华皎皎,碧海青天。

    曾经迷失在云海深处的月亮,为何也有了阴晴圆缺的征兆?难道它也像自己一样吗,总是这样百无聊赖,想起过去的往事,无法释怀。今宵的酒,仿佛冬天纤长而冒着寒气的冰凌,他每每伴着鲜血饮下,常常会有划破喉咙的刺疼。

    可是,他不能不饮酒,因为只要有一分清醒,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嫁到皇宫中的表妹。

    土花映碧,金风送爽。

    好一个中秋圆月,好一派举国团圆的假象。

    呵,他还是一个人;即便月华似雪,晶莹如霜;即便良辰尚好,忧人断肠;即便孤身只影,踉踉跄跄;即便他百转牵肠,泪湿衣裳,也无法回到旧时的明月,旧时的儿女情长。既然回不去,那一个人在清辉了如雪的夜里,静静地想想也是好的。

    秋风如刀,万里枫红。纳兰沉沉地倚在朱红色的木柱子上,暗自想着:

    当年也是这样的中秋节,你和我置身在花丛中。

    月华像柔水一样抚摸你的脸,而花香则随着暗如潮涌的空气,一寸一寸穿进我们彼此的胸腔里。或许,你很喜欢在花海中与我捉迷藏,仿佛拿起绣着金凤的团扇,挡住你那对举世无双的眸子,我就再也寻不到你似的。

    我们踏着院子里的枯草不停地奔跑,曾将金井梧桐的霜叶不经意惊落。

    流云,圆月,清辉,霜叶。

    那是最独一无二的你,也是最活泼开朗的我。

    当手上轻巧的小团扇突然从时光的山崖上坠落的时候,我竟无可奈何地看着它跌落下去。这一寸百感丛生的伤,是你赋予我的,亦是你将思念的角力撑到最大,想要收回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不知在寒风中站了多久,他突然轻咳一声,嗓子里仿佛有血丝涌上来,咸咸的味道夹杂着酒的浓烈,一并滑进他翻江倒海的肚子里。人人都说相思容易熬成疾,算如今,表妹已经嫁入红墙金瓦中三载有余,然而时至今日,他每天仍旧经受着相思的煎熬,渐渐地开始变得力不从心起来。

    好在,上天对他是公平的。当失去一个人的时候,也意味着即将遇到一个更好的人。他虽然没能留住青梅竹马的表妹,却在迷迷茫茫中邂逅了另外一个女子。她生得端庄典雅,娴静文雅,一颦一笑尽显大家闺秀风范。如果不是流光的肆意拨弄,他不会相信在表妹之后,自己还可以这样爱上别的女子。

    剪烛幽光小憩,娇梦垂成,频唤觉一眶秋水。

    康熙十三年(公元1674年),纳兰时年二十岁。

    在那个尤为看重门第和子嗣的年代,任凭谁都逃不过娶妻生子的命运。更何况他是纳兰家的长子,亦是父亲纳兰明珠和母亲觉罗氏的唯一寄托。早在十七岁的时候,他的才情就开始在京城之中流传开。到了二十岁时,纳兰已经是京城小有名气的词人。加上他殷实的家世、父亲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地位,自有很多家境不错的贵胄女子想与之结亲。

    然而,此时纳兰的心中只装着一个表妹。他的痴情仿佛秋天里的寒风,越吹越冷。世人常说,“多情自古伤离别,此恨绵绵无绝期”。而在他看来,一句“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更甚于遥遥无期的离别。

    我们无法想象,当情根早已根深蒂固,却还要忍受别人抢挖抢揪的疼,也无法理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摆在面前,他在千不情万不愿地状况下娶一个并没有感情的女子的无奈。然而,这个世上有多少事是真的遂愿的呢?

    倘若苍天真的怜悯他,为何要让他痴痴惦念的表妹嫁入深宫,让他从今而后的等待竟成妄想。他真想用一杯冷酒浇醒自己,真希望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祈祷着第二天醒来,所有的一切会像从前一样疏朗。

    可是,人生中哪有重新活过这一说?失去了就是失去了,连带着曾经美好的回忆,曾经的花前月下,曾经的耳鬓厮磨,一起埋葬在秋风萧瑟的季节里。

    他并没有因得不到而妥协。相反,在迎娶卢氏的当天夜里,他又一次情不自禁地忧伤起来。在别人眼中,卢氏是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女儿,家境显赫,也生得漂亮贤淑。但在他的眼中,任何抢走表妹在他心中位置的女人,都是这个世上最凶神恶煞的强盗。他虽然不能将强盗赶尽杀绝,却可以扮作冷若冰霜的人,保持着沉默和油盐不进的姿态。

    有人说,纳兰的痴情是与生俱来的。他出生在寒冬腊月,骨子里本是一个冷傲而不惹尘埃的公子。然而,倘若有一团火照亮他漆黑的胸膛,早晚有一天他会循着光而来,炽热而疯狂地奉献出自己的爱。

    他胸口燃烧着的熊熊火焰给了挚爱的表妹,就仿佛做下了孤注一掷的决定,而心中所念的那一份情义,也会像烈火般一直燃烧下去。可是,他没有等来那一天,亦没有看到那个恍若童话般美好的结局。

    在某个华灯初上的夜里,纳兰府张灯结彩,四面八方的客人纷至沓来。他终究穿上了那件朱红色的新郎装,在小厮们的簇拥下,步履蹒跚地踏进新娘的房间。

    圆月散发着凄冷的光,落在华丽而讲究的屋檐上,仿佛一汪温柔而恬静的泉水,悄悄映照着喜庆的府邸。他抬起半醉半醒的眸子,眼睛扫过挂在新房门边上的大红色对联。当他的视线落在绣着凤鸾的大红被褥堆满的床上,落在她不声不语却似乎能听到喘息的身上时,纳兰才轻轻走上前,眼眶中挂着盈盈的泪痕。

    纵然屋子里的箱笼柜桌全都贴上了大红色剪纸,纵然红烛将新房照得异常香艳,纵然面前坐着的少女有千般万般的好,可他仍旧无法像对待表妹一般爱上她,无法温柔地走上前掀开她头上蒙着的红色盖头。

    似此星辰非昨夜。

    卢氏的到来,像是一场小雨滋润了纳兰的心扉。他原以为可以潇洒地遗忘掉曾经的回忆,就当以前的事情不曾发生,他只想全心全意做个合格的好丈夫。然而,已经过去了很久的事情,每当在夜里想起来,仿佛还是昨天一般。年少时的情事,并没有伴随着流光的潮汐慢慢退却,反而一次又一次撺掇着回忆泛滥成灾。

    乖巧懂事的卢氏哪能不晓得丈夫的心思?

    她很早就知纳兰的情事,也很早就明白那个人在丈夫心中无法撼动的地位。然而,她并没有像某些女子一般无理取闹,也没有无休止地争吵、无休止地叫屈。她只是选择默默地陪伴,选择用伤痕累累的身躯来融化丈夫心中的坚冰。

    爱是一种牵系,也是一种约定。

    人的这一生,会遇到多少有缘的人?而在这些人中,又几个人有约?

    花期到了,约会将至,谁能保证这样的坚守可以饱满崭新如花苞?谁又可以坚定地回答,只要悄无声息地等待,就一定能迎来绽放的那一天?既然很多事都无法给出一个答案,那她又何必自寻烦恼,惊扰了丈夫如水晶般美好、又如玻璃般脆弱的心呢?

    刚刚成亲的纳兰,还是一个无法逆来顺受的孩子。他没有很快投入与卢氏相知相许的爱潮中,亦没有从此变心,负了那场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完成的约会。我们无从得知,他千思万念的表妹是否也如他一样痴情,但是我们可以从那些墨香四溢的词句中读到,“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的怅然。

    青草游云,自在飞花。

    她伫立在清风明月间,任万千光华倾泻一身。

    凝眸远眺,一阵低沉的箫声传来,犹如涟漪在湖面上荡漾开来。

    为何,丈夫吹的曲子越婉转,她越有说不出的凄楚悲凉之感?

    难道在丈夫的心中,少年时的爱恋真的那么刻骨铭心吗?

    卢氏独倚着桂花树,淡黄色的花瓣像是一抔圣洁的雪,落在她深黑色的头发上。

    即便是那晶莹的泪光,也一如圆月的晕色刺眼。

    爱,会让人变得更加坚强,现在,她深信不疑。

    而刹那的哭泣,只是因为一时无法止住泪滴。

    第二节手生疏

    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每当读到这样的句子,我的眼前常常会浮现出一个画面:灯火阑珊,月华如洗。在一间充盈着橘黄色烛光的屋子里,纳兰正站在卢氏的身后,偌大的手掌牢牢扣住她的手背,两人微斜着头相视而笑,似乎在向世人传达着述不尽的爱意。

    风息是温驯的,它自那繁华盛开的丛林中飘来,环绕着一股淡雅的香气,好似水面上荡起的水纹,轻轻而柔软地摩挲着卢氏纤长而苗条的素腰。纳兰缓缓贴在她的发髻上,深深呼吸着妻子身上的香气,不觉间心脏陡然战栗,仿佛受了惊吓。

    然而,那是恐惧吗?

    如今的他已经习惯了卢氏的温柔,倘若两人存在片刻的疏离,彼此的内心都会莫名袭来落寞和孤寂。

    在他的生命中,这一次的沦陷是那么的剧烈,像是山崩地裂,像是狂风暴雨在咆哮,像是山花沐浴春光后一夜之间绽放,亦像是关上许久的门终于射进一束耀眼光亮。

    曾几何时,他竟变得像现在这样疯狂?

    在百无聊赖的岁月里,他渐渐忘记易抛的流光,渐渐忘记早年深种的情根,渐渐忘记功与名,也渐渐忘记埋葬香丘的少年往事。他是那么的小心翼翼,生怕一个慌张错乱,反将两人的感情付诸流水。他又是那么的惦记想念,每每外出办事离家,总是牵挂着闺房中对镜梳妆的妻子。

    他清晨准备出发时天还没有亮,晦暗的云海里仍旧悬挂着硕大的织女星。

    河汉清且浅,孤独而寂寥的银河是一派青灰色,然而在银河的对面,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曾经风光一时的牵牛星。它是如此孤单的存在,仿佛忽而失伴的鸳鸯,悄悄隐匿在云层深处,静候着微弱的曙光降临。

    现实生活中的纳兰,就是经受着这样的离愁。他追随着圣上四处游历,全天下的山山水水不知道看过多少,也不知道曾多少次迷醉于花丛中,一个人手抚玉箫,吹起断肠而相思的音律。

    远在家中的卢氏,同样相思成疾。她的食指和拇指虽然捏着纤长的针线,强撑着病痛在烛光下给纳兰缝缝补补,日子一天挨过一天。她不知道出门在外的丈夫何时能够归来,也不知道早些年种下的桂花树,什么时间才会开出美丽动人的花。

    或许,数着指头过日子真的很煎熬吧。不然为何她那鬓角的黑发竟在不知不觉间变白?难道是到了年岁,不复青春了吗?可是她现在不过刚刚二十岁,大好年华只是开了个头,绝非是垂暮之年,缓缓老矣。

    梳妆台前燃着的红烛,仿佛编织着一场华而不实的梦。她的玉手托着红腮,眸光渐渐被暗夜所遮蔽。直到眼前飞过纳兰身着一袭白衣的儒雅模样时,她才从迷惘与困顿中沉睡过去。每当想起有关他的往事,她总不禁上扬嘴角。

    在所有人眼中,他们的婚姻不过是政治的产物。卢氏的父亲卢兴祖是汉军镶白旗人,他在两广任总督。而纳兰的父亲纳兰明珠,则是朝中呼风唤雨的大臣,即便是康熙皇帝,也要多看他一眼。这种京官与地方官员的结亲,其实是最普遍最理想的一种模式。一个是朝中大员,一个是封疆大吏。一个居庙堂之高,一个处江湖之远。在他们双方看来,朝中有人好做官,地方有人好办事,如此联姻乃一举两得。

    然而,上错花轿嫁对郎。更何况,卢氏并没有上错花轿,她自从见到纳兰的第一面起,那一颗炙热而膨胀的心便开始肆意跳动。婚后,彼此发现他们有着惊人的相似处:他们都很温柔,天真得仿佛一块透明的水晶,随处可见烂漫的孩子气,随处可见感性与理性的碰撞。

    她斜斜地倚靠在锦织的软榻上,任一头乌若密云的秀发铺展开,熟睡时仍旧消不掉黛眉间好似云雾缭绕的忧愁。夜深了,圆月也悄悄躲到白云深处去了。在清风拂过的竹林里,她仿佛驾着五彩祥云,回到了曾经与纳兰玩笑时的画面。

    不记得那是在什么时候了。天空突然飘起蒙蒙的小雨,纳兰卧在书房中看书,迟迟不见卢氏进屋,他便撑着油纸伞在院子里四处寻找。当他转过身的时候,只见卢氏在后院正撑着两把伞,一把遮住自己纤弱的身躯,一把护着刚刚盛开的荷花。

    两人相对而立,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她或许在笑纳兰的慌里慌张,而他似乎在嘲笑着卢氏的天真和善良。这个世上的花草树木,哪一个不是从风风雨雨的磨砺中成长过来的?此时的卢氏,不仅没有顺着自然的规律办事,反倒像照顾刚出生的婴儿般护着荷花。这种又痴又傻的精神,果真与纳兰有几分神似。

    我们无从知晓,纳兰在卢氏去世后写出“葬花”的凄凉词句,是否与卢氏生前爱花护花的兴趣有最直接的关系。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是最柔弱和最善良的人。他们不仅在意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就连一株花草的生与死,都会看在眼中,护在心里。

    后来雨越下越大,卢氏瘦弱的身板早已抵抗不住,双腿不禁打起战来。纳兰几次软语相劝,她却迟迟不肯回屋,生怕冰冷的雨滴打坏荷花,来年再也开不出花儿。纳兰拖拖拉拉了好半天,她才嘟着嘴走回屋子。

    此后的几天,卢氏着凉染了风寒。纳兰轻声责备,怨她不听劝阻。然而在卢氏看来,这样的埋怨又何尝不是一种爱呢?她知道纳兰心疼自己,故而才会焦灼地询问。她亦清楚,在此后的岁月里,他们少了彼此都不好独活。感情在他们心中好像是一块水晶石,透明而圣洁,任凭世上的烈火如何野蛮,也无法摧毁这份坚韧不拔的爱。

    然而,他们又忌惮着,生怕感情像海市蜃楼,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

    可最后,爱情终敌不过宿命。

    任凭荷花如何娇弱,总会迎接狂风暴雨的那天。故而,青绿色的枝干被摧残,雪白的花蕊也葬送池塘。该来的,迟早会来。

    有些爱情不需要太多的言语表达。她和纳兰,正是最心意相通的一对。

    每当后人手捧着镀上金光的纳兰词,倚在黄昏渐近的大树下朗读时,是否会在不经意间叹息:纳兰太痴情了。卢氏去世那么多年,曾经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应该忘却了吧。

    即便有些事深深葬于脑海,可也经不起每日每夜的回忆,每日每夜的思念啊。

    那时的他除了回忆,哪还有更好的法子来报答妻子的情义。

    曾经的画面被流光一寸一寸封藏,他越是在皎月如水的晚上饮酒,越是空望着清风吹动的海棠树,越会想起那些甜蜜而美好的故事。

    卢氏知他疼他,容若想要看书的时候,她往往提前走进书房,轻轻拂去桌子上的灰尘,还会摆上一两盘他素来喜欢吃的水果。偶尔,他也会柔声呢喃写好的词句,甚至会当着她的面深情款款地吟诵。卢氏出身于名门望族,自然有些文化底蕴。她颇懂得诗词曲赋,有时也会信手拈来两三句文章。

    银色的月光点缀着湛蓝的天空,繁星像是棋子肆意分布。

    卢氏天真地问容若:世上最悲伤的字是哪个?

    他不解,纵然一身才华,一样参不透个中奥秘。

    卢氏说:是“若”。凡事出现了“若”,便是对人对事的无能为力。

    他轰然醒悟,像是受到了极其强烈的冲击。她口中吐出的“若”字,是否与他有关呢?世人都习惯性地称他为“成容若”,许多年后,他的词迷们亦很浪漫地叫一句“纳兰容若”,仿佛这个名字成了诗意化的代名词。每当提起,人们眼前总会浮现一个翩翩公子的模样,还有一段段生死离别的往事。

    然而,有谁会知道,天才的悲情却是艳羡每一位凡夫俗子的幸福。纵然他信手拈来的一阕词能够轻而易举地震撼后人的感官,像是一袭涓涓奔腾的暖流,可以催漫天的烟火绽放,可以催漫山的荼蘼谢尽,也可以催炫丽的百花凋残。但是,他无法催一个人生命的延续。

    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他伫立在岁月的冷风中,两鬓斑白,华发染霜。

    有谁知道,曾经的故事,曾经的过往,竟会像玻璃一样被摔得支离破碎。

    蓦然间他身心俱疲,蓦然间他百转千回。

    唯留一声声呼唤,化作漫天星辰,熠熠生辉。

    第三节问世间,情是何物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尘世间的爱情,终究逃不过一个“痴”字。

    因为痴情,尾生甘愿抱着木柱子在桥下痴等,然而,他用命换来的并非姑娘的倾慕,反而是洪水将至,殉命当场。因为痴情,佛僧阿难反复念诵:“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愿此女子从桥上走过。”岁月无痕,不改痴心。女子没有从桥上走过,他亦是千百年苦等,遥遥无期。因为痴情,杜十娘错信负心人李甲,在滚滚江水中怒沉百宝箱,任金银珠宝与她一块儿葬在滔滔洪流中。

    爱情,会让人迷失自己。

    每当在芭蕉夜雨,孤灯幽窗的时候,人时常会心神不宁,不能安寝。

    男女之间的情爱仿佛漂洋过海,要从自己的一岸抵达对方的岸。

    我们都想驶过波澜壮阔的海面,都想在扬帆起航之后,迎着温柔的晨光,早早闯入那人的心扉。然而,有些时候我们往往只是渡口临风而站的人,或许等不到小舟的行过,又或许等到了却无论如何也登不上那艘渐行渐远的小船。

    于是,心焦了,泪残了。纵身一跃,想就此游过大海。然而,投身的涟漪,不过是一道浅浅的波痕。

    远方茫茫白雾,水天一色。

    芸芸众生,从了吧。

    好在,卢氏在世时,纳兰尚且感受着她炽热的暖流。赌书泼茶,花前月下,似乎世上平淡无趣的事情,在他们的眼中都变得那么生动,那么令人喜不自禁。每当想起两人在一起的日子,他的嘴角会不由自主地上扬。记得在某个月华如水的夜里,她常常会凝望他深如暗海的眼睛,借着幽幽红烛的映衬,内心深处仿佛有澜澜星光铺展开。

    疏影临书卷。带霜华、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别是幽情嫌妩媚,红烛啼痕休泫。趁皓月、光浮冰茧。恰与花神供写照,任泼来、淡墨无深浅。持素障,夜中展。

    残缸掩过看逾显。相对处、芙蓉玉绽,鹤翎银扁。但得白衣时慰藉,一任浮云苍犬。尘土隔、软红偷免。帘幕西风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鹴裘典。休便把,落英翦。

    那是十七岁的时候,他踏着皎洁如水的清辉,情不自禁地走进一座寺庙。灯火阑珊,月影斑驳,他看到一群粉黛笑靥如花,似那潺潺东去的春水,传来空灵而欢悦的声音。直到一个柔软纤细的声音飞来时,他蓦然抬起凝眉不展的头,只见一个素净白皙的少女临风伫立,一抹清冷的月华浮过茜裙。

    这是上天的眷顾,还是冥冥之中本就注定好的?

    他们仿佛前世便是旧相识,而今生的姻缘不过是上一辈子的延续。

    在寺庙中讨论秋水轩唱和的少女们,何曾想到大清第一才子会为她们写一首《贺新凉》?又何尝晓得这一首咏梅的词竟是一语双关,看似咏物,实际是咏那位如白梅般超尘脱凡的少女。我想那时的卢氏定然也深情款款地望了他一眼,像是海鸥掠过广袤无垠的海面,划开一圈圈的涟漪,使肃然安详的大海变得再不平静。

    然而,那一季,白梅花还没有绽放,不过是一株正历经严冬的枯树。

    当纳兰将写好的《贺新凉》给卢氏看后,她痴痴缄默许久,才一字一句地回答:“这首词我似曾相识。”其实,她何曾是熟知那么简单,词中的字字句句,词中的细微感情,词中的温润如玉,词中的忧郁百转,都是在为她而倾诉。曾经,那个伫立在灯火之中的少女,正是纳兰所爱所痴所念的卢氏啊,自己怎么可能不明白呢?

    轻微而细小的情感再一次被纳兰勾勒出来,犹如针线留在衣服上的痕迹。虽然很小很小,但有或深或浅的印记,如是也便足矣。

    不知何时,他成了她一生的执念,她却成了他一生难逃的劫数。

    在桃花盛开的水畔,他手捧着尚飘墨香的元稹《杂忆五首》的词稿,幸福而温柔地交到她的手中。她在花底捡拾起金钗,笑意冉冉地为他搔背,还曾用凤仙花染红指甲,以花灯小盏捕捉夜空下自在飞舞的萤火虫。她如是单纯善良,他亦享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

    在银烛朗照的闺房中,他轻轻揽她入怀,共读着杜荀鹤的《松窗杂记》。她神色飞扬地说最喜欢赵颜的故事,他笑着点头称是。当读到《世说新语》中荀奉倩“不辞冰雪为卿热”的故事时,她感动地热泪盈眶,他说自己亦可如是。当他为她讲起李商隐与柳枝的爱情时,她忽而变成一个俏丽的少女,发出娇而嗔的抗议声,非吵着闹着向他断带乞诗。当卢氏身怀六甲时,他带着她迎着明媚的阳光,携手去郊外踏青赏花。

    可是,人生向来是残酷的。

    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卢氏死于难产。这一场灾难,仿佛火山爆发般来得猛烈,霍然在他的胸口迸发出无休止的火焰。

    是命吧。

    命运似那掌心上脉络不清的纹路,似那皮肤上点点分布的毛发,似那眼睛里无端荡漾的碧波,又似那脸颊上战栗不安的双唇。在它无端的拨弄下,平添了多少无可奈何的苍茫?

    心潮起伏,眼含哀怨。曾经泯不掉的情,还是被纳兰轻易地勾起了。

    在静若冰湖的水岸上,他撩起斑白如霜的长发,仿佛看见他们两两相望的画面。

    曾经,他执着她的手,眉山目水间流淌着多少情波?当柔风划过两人的面颊时,无形间夹杂着怎样的情缘?

    谁能告诉纳兰,他到底犯了什么错,为何本能拥入怀抱的人,却在桃花零落的黄昏里,再也寻不到一丝一毫的身影?

    冷风如剑,岁月如刀。生死相隔的无奈,是认了命。

    他曾自责,一生最大的憾事,便是没有照顾好生前的卢氏。然而,他真的没有照顾好吗?还是他只是一再追忆那些逝水流年,只为永不能见的结局叹息。

    人生若只如初见。

    一个“若”字,当真应谶着卢氏的预言,何其无奈,何其悲伤?

    伴随着落红成阵,她终究去了,幻化成漫天的飞花,在他的身体里自在飞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未消散。

    只是,说好的不离不弃,现如今,是实现了吗?

    第四节泡影

    春光尚好,铜镜明妍。

    如果说年轻温柔的卢氏,在流光如水的时候化作了飞烟,曾让满腹经纶的纳兰失魂落魄的话。那躲在命运丛林里的官氏,则成了他一生中辜负最深的红颜。

    在繁星点缀的梦里,曾有多少故事被飞舞着的黄沙掩埋?像是暗如幕布的夜空,悬挂着凄冷而萧索的光芒。她便是红尘里飘摇不定的红花,常常伴随着骤然而起的风雨,在恶劣的环境下艰涩而行。嫁给纳兰,曾是她此生最骄傲的事情,也是她此生最悔如秋叶的悲。

    如果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或许从不敢相信,今生今世还能这样接近他,就仿佛世上所有的美好在一刹那迎着月色悄然降临;仿佛天空在一阵密雨冷风之后,忽而射出一道刺眼夺目的光;仿佛大地被纵横交错的温泉洗涤着,卷来一股潮湿而柔和的气息。

    那一刻,她像所有女子一样,站在绿草成茵的山麓下仰望。看着万千光华倾泻而下,顺着他乌黑而浓密的青丝旋转往复,犹如舒展开的精美绝伦的画卷,从不曾流逝与世隔绝的仙气。

    他,果真是神吗,为何这样缥缈?

    难道世人所说的不食人间烟火,就是这个样子吗?在官氏的心目中,纳兰永远是遥不可及的星辰。两人还没有任何接触之前,她时常在银烛垂泪的夜里读纳兰词,伴随着凄凄切切的荒凉词句,她总是情不自禁地垂下眼泪。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到底是怎样的情感,竟会让他茶饭不思,夜不能寐?难道这个世上真的存在一个女人,可以将他迷得不老不死,不欲不情吗?她最开始是不相信的,甚至在得知两人的婚事时,也曾抱着感化纳兰的心态。

    她总是觉得,世上根本不存在长情的男人,因为只要是人,就免不了如火的欲望,免不了利欲熏心的诱惑,也免不了见异思迁的勾引。然而,她哪里会知道,纳兰的心早已死如飞灰,再也没有完整聚合的可能。他把最美好的记忆留给了卢氏,把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爱潮,所有的期许,都寄托在了下辈子。

    倘若一个人连心都死了,即便躯体仍然存在,又有谁能将他从灵魂深处拉出来呢?

    很显然,官氏无能为力。她自从踏进纳兰家族以来,不仅没有换来他的半分垂怜,就连新婚当夜的拥抱、枕边熟睡前的软语、经受风寒后的慰问,都变成一种奢望。她这辈子的落寞孤寂,也在此时真真正正地开始了。

    爱,会让人变得手足无措。

    即便是往昔坚定不移的信心,也会被冷若冰霜的现实硬生生地消磨殆尽。

    其实,官氏的家族异常显赫,她的父亲是光禄大夫少保一等公朴尔普。官氏的祖父是瓜尔佳·图赖将军,他是清初名将,曾经打败过闯王李自成麾下的大将刘宗敏,而且在扬州亲自监斩了史可法,擒拿过福王朱由菘。官氏的父亲朴尔普也地位崇高,曾是清朝的开国元勋,努尔哈赤最得意的五位大臣之一。

    可是,出身名门望族又如何?而今,还不是守着活寡,过着少却欢悦的日子。在纳兰的面前,她仿佛是一株渺小而孤零零的野草,经受着狂风暴雨的洗礼,经受着暗黑潮水的击打,经受着刺骨冰雹的摧残,经受着炎炎烈日的烤灼,没有年岁,没有结局。

    康熙十九年(公元1680年),纳兰在二十六岁之际,官氏才真正走进他的世界。那时的纳兰正处于人生的最低谷。两年前,他的妻子卢氏因难产而死。每当想起此事,他总是暗自悔恨,总是懊恼悲痛,总是独自悄然流泪。薄如蝉翼的皎皎月华,像极了他忏悔时的悲怆软语,时而凄美,时而冰冷。凄美在于可想而不可及,冰冷在于自此而后的天涯永别。

    官氏不可能不知道这一切,她有时会眼睁睁地看着丈夫思念着不可能再见的卢氏,眼睁睁地看着他悲痛沉沦,颤抖地端起酒壶,伴着咸咸的泪滴同饮,眼睁睁地听着一首首断肠的悼亡词,仿佛深林中杜鹃啼血的苍茫,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错愕。

    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

    素壁斜辉,竹影横窗扫。空房悄,乌啼欲晓,又下西楼了。

    “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道尽了人世间的无可奈何。这里写的是月色,又何尝不是人呢?那宛如蛾眉的弯月,下弦永远没有初弦美好。因为初弦出现在满月之前,所有的期许,所有的美好,都在此时一览无余。可是下弦呢,不再拥有娇媚,不再寄托圆满,甚至连一丁点儿的回忆都变得那么模糊不清。没错,下弦代表着残缺,那是一种失去了,就再也不可能回来的哀伤。

    我们无从知晓,当官氏听到这样的词句时,心中会作何感想。若是细细分析可知,“下弦”和“初弦”又岂是仅仅指代月亮那么简单?纳兰定然思念卢氏无疑,他将蛾眉比喻成皎月,然而又在隐喻着人心。他想表达下垂的眉毛不如上弯的眉毛好看,他想告诉卢氏,下弦正是续娶的官氏,而她才是永远难以割舍的初弦。

    素白的墙壁上扫过一缕清辉,随风摇曳的竹影在格子窗前往复摆动。她手中紧握挂着玉坠的团扇,踏着暗涌的月色款款而行。萤火虫好像着了魔,仿佛千万颗一闪而过的流星,随着官氏的脚步紧追不舍。它们或是组成小团,散发着淡黄色的微光,或是踽踽独行,留下一抹怅然的光影,又或是,在一瞬之间的光华后,被暗黑色的夜幕吞噬掉。

    她躲在纳兰的身后,听着“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的呢喃。字字句句,点点滴滴,似乎从不休止,哪怕知道有人在一侧旁听,也没有佯装回首,真情相告的意思。庾信曾二十三岁丧妻,一篇《伤心赋》早早将他的黑发染成白发。叹而今,他亦是在二十三岁失去挚爱的妻子,从此在每个冷风迎袖的晚上,免不了的思念如昨,免不了的叹息惆怅,也免不了的题诗作词。

    只是,纳兰从未考虑过官氏的感受。他以庾信自比,慨叹年纪未老去,伤心却过早的无奈。然而,他并没有想到,此时的官氏比他更伤心,比他更难过,比他更千疮百孔。

    世上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便是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还要每日每夜听着他念叨亡故的妻子。

    倘若天涯一别让人心如刀绞,倘若阴阳相隔让人百转千回的话,那看着自己爱的人日思夜念别的女人,看着自己爱的人天天如是悲痛,看着自己爱的人对着清辉酗酒自残,又该是何等的折磨?而这种痛苦,远比一刀而死更让人难过。因为痛苦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就仿佛像是凌迟处死的犯人,被执行者一刀一刀宰割着本就瘦骨嶙峋的身体。或许,直到血流干了,嗓子叫破了,骨头见风了,才会善罢甘休吧。

    他睡不着,时常抬起头看着清清素壁发呆。

    她亦难眠,时常躲在他的身后默默地观望。

    有种爱情,像映在地上的竹影。世上很多人喜欢称它为泡影,比喻那落空的结局,毫无意义的状态。

    然而,又有谁能清楚,愿意做泡影的人该是多么的坚强?

    她喜欢着自己的喜欢,因而在纳兰面前从来都是不惊不扰。

    她宁愿身穿薄软的长衫,静静陪着纳兰看尽夜色中的晚景,哪怕一直看到天色破晓。

    她执着着她的执着,没有强求什么,亦不会强求什么。

    她就是官氏——让人心疼的泡影。

    第五节月浅,灯深

    生命的本相是一场幻觉。

    邂逅什么样的人,遇什么样的事,经历什么样的故事,仿佛都是早就注定好的。然而,谁又能想到,在那段弥漫着烟波的岁月里,总会有一个人轻轻地来,又轻轻地去。因为是轻轻的,所以显得微不足道;因为是轻轻的,所以连本应坐实的名分都变得不堪一击;因为是轻轻的,所以她才会选择悄悄地存在,而后又悄悄地消失。

    颜氏不经意的出现,在纳兰的生命里并没有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记。她没有卢氏在纳兰心中独一无二的地位,没有官氏举足轻重的家族背景,没有沈宛灵动倾城的满腹才华,亦没有普通女子自由而了无牵挂的身份。

    她是那么的卑微,那么的谦恭,好似茫茫天地间的一粒尘埃,风往哪里吹,她就往哪里飘摇。在男尊女卑的大时代下,男人娶个三妻四妾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情。况且,颜氏曾是纳兰的贴身侍女,对他的生活可谓了如指掌,而纳兰明珠看中的除了她外在的条件之外,恐怕还是急着想让纳兰生个孩子,这才让儿子纳颜氏为妾室。

    她生来犹如一团蒲草,在时间煮雨的季节里生根发芽。流光赐给她独一无二的坚忍,哪怕偶遇风雪,哪怕遭受坎坷,哪怕在转瞬之后又是暗无天日的落寞孤寂,她亦不曾怨天尤人,不曾泪染长衫,更未有挣扎和彷徨相伴相随。她总是小心翼翼地存在,仿佛清晨投射而来的一缕微光,看似温柔绚丽,实则不扰不惊。

    史书上有关颜氏的记载很少,她的姓名,她的家室,她的故事,仿佛像一场朦胧而缥缈的软雨,余下萦绕不断的惆怅。有关纳兰的书籍,总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慨叹,情不自禁地哀伤,又情不自禁地暗自怜惜。如若不是细心的纳兰偶有词作,如若不是纳兰曾经的朋友亲人稍加提及,我想后世人很难知道世上竟有这般默默无声的女人。

    每当想起游荡在红尘里的颜氏,我的眼前时常会浮现《红楼梦》中的赵姨娘。说起此人,很多红楼迷们会投来异样的目光,但她的确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落差极大的出身,注定了她今生悲惨的结局。可是,出身这种东西,又岂是能够更改的?上苍赋予了我们怎样的家庭,是无法撤回的。然而,不能撤回又怎样,世上有多少从底层涌起的风云人物,他们凭借着自身的勤奋刻苦,换来一世的雄图大业。故而,一时的不快不畅,算不得什么。

    在庭院深深的贾府,赵姨娘只是贾政的一名妾室,即便生得一儿半女,也仍旧登不得大雅之堂,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孩子也无法叫一声全名,而是在万般不情愿之下呼喊一声“少爷”、“小姐”。

    然而,艰涩的生活只是滚滚红尘里或深或浅的倒影,在小说《红楼梦》中,正室逼死妾室的事例比比皆是。当年贾琏恋上风华绝代的尤二姐,暗中购置房产与二姐私通。后来不久,王熙凤趁贾琏外出,设计诓骗二姐搬入贾府。最起先,王熙凤待她像亲妹妹一样,嘘寒问暖,有求必应。然而,等到目的达成之后,还不是借刀杀人,将其软禁起来。倚靠在秋风中的二姐,望着桌子上的残羹冷菜,不禁落下滚烫的泪花。她不仅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囚牢之中,就连推开门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都不能,往往前脚迈出去后脚就听到贾琏的妾室秋桐的肮脏辱骂。她知道,这一切不过是王熙凤的把戏。可是,知道又能奈若何?而今,活着成了她此生最大的负担。与其一日挨过一日,不如死了一了百了来得畅快。

    尤二姐的死,不得不说反映了古代妻妾争斗的事实。

    由此可见,下等身份的颜氏,命运不会好到哪里去。

    一个黄昏渐近的暮色里,月色悄悄爬上来,太阳就要落到山的那头去了。

    在深深庭院中,夏蝉的声音不绝于耳,此消彼长。

    卢氏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小富格,手中拿着飘来香气的团扇,轻轻拂去嗡嗡不休的蚊虫。她笑得分外开心,眸子好似一弯碧波,缓缓荡漾在鲜花烂漫的季节里。那时,颜氏孑然立在飞舞着桂花的树下,纤纤玉手扶着粗壮的树身,不能靠近,也不敢靠近。她只是怯怯地远望着亲生儿子在别人怀中安然入睡。伴随着莫名的失落,莫名的忧伤,她身不由己,当胸口蔓延上来一阵愁怨后,身体中的某处突然闷声炸开。

    今宵的月色凉如水,今宵的月亮圆如盘。

    她深深爱着的纳兰,却步履款款地走到卢氏的身边。淡然的笑容、迷人的眸子、轻声的软语、温暖的拥抱,似乎早早将她的心刺得千疮百孔。当纳兰借着金色的月华,伸手欲逗富格玩耍时,父子俩的笑容定格。只是,那个于一旁笑如春风的人却不是她,而是一个温柔多情,胜她千倍万倍的卢氏。

    好在,她不是一个心胸狭隘的女人,而卢氏同样有着难得的包容和释然。

    在树影摇曳的花园里,她听到了卢氏轻声的呼唤,温柔的关切,就仿佛是一件遮风挡雨的棉衣,为她扫尽漫卷而来的寒意。轻轻倚靠在桂花树下的颜氏岂会不知,纳兰今生是爱对了人,她是没有任何资本可以与卢氏攀比的。

    既然不能强求,何不做一个潇洒的人呢?

    当卢氏劝她早些休息,以免刚生产的身躯感染风寒时,她连声称谢,在清风阵阵的夏夜中淡雅地笑着。

    夜色越来越深了,池塘中的波光闪现的时刻,月华甚是惘然。

    她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富格,谢绝了卢氏的关心,竟一个人手执轻罗小扇,向着飘荡着花香的院子里走去。她知道,那一群不知所向的萤火虫,恰是自己此刻命运真实的写照。他为丈夫生得白白净净的儿子,也算完成了纳兰家族的使命。好似这一只只萤火虫,闪耀完最后的光华,终究精疲力竭而死。

    颜氏抬首望向悬挂于天边的星辰,遥想那迷离的光芒胜过多少和风细雨。当一只蝴蝶挥舞着翅膀飞来时,她忽而伸出团扇拍打,谁知蝴蝶飘飘然闪躲,刚巧落在纳兰的肩上。

    于是,停步,窒息,相凝望。

    他不敢动,生怕惊扰了刹那的美丽。

    她亦抿嘴偷笑,脸上挂着惊讶和幸福。

    月浅,灯深。

    又是一个无法安然的夜晚。

    宁静的夏夜,有繁星落满幕布般的天空。

    有谁会清楚,这样的画面竟成为颜氏永生的记忆。

    她思念着纳兰的笑,怀念着纳兰的嗔,惦念着纳兰的情,就连纳兰的一举一动,都被岁月凝化成泪痕。

    曾经的风花雪月,或许早就被流沙掩埋了吧。

    可是,为何听到风吟,看到花容,她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忧伤。仿佛人掉进了时光的河流中,沐浴着一圈圈的涟漪,只等它缓缓散去。

    第六节结局,难以忘却你容颜

    在庭院深深的浙江乌程,杨柳轻轻拂过波澜不惊的湖面。

    远处飘荡着袅袅炊烟,自有一派江南山水画的风韵。青楼画舫里高朋满座,喧嚣声海浪般一个接一个地涌上来。她坐在焚着香的木桌旁,身前放着一把褐色的古筝,每当偶有微风拂过,总会撩起如雪的纱帘。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哀转动人的音调,凄楚忧伤的填词。仿佛纳兰的词本该这样谱曲,也似乎唯有这样,才足以迸发出独一无二的味道。她是娇艳而动人的水仙花,纳兰是水岸边灌溉的人。她一眼就能从波光粼粼的水面读出渴望,他亦甘愿化身为一面镜子,映照出她的美丽。

    爱情,从来没有这么汹涌过。

    原以为,卢氏去世后,他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而今,当看到流光中起舞的一袭墨绿色长裙,听到红尘中回荡的一首首神韵悠扬的曲子时。不知为何,他在举杯浇愁的一刹那变得百无聊赖,从此深深沦陷在歌声如梦的青楼画舫里。

    于是,每个清辉如雪的夜里,他时常诘问自己:这样的感情算是爱吗?为何没有遇见卢氏时的相思相望,没有别离音尘时的肝肠寸断,没有睡前灯熄时的辗转反侧,也没有寂寥忧郁时的惆怅多情。

    遇见,似乎是上天擅作主张的决定。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她却在某个刹那悄然而至。于是乎,他开始欣赏她的才情,她亦心疼他的过往。

    两个人,两颗心,两个世界,像是环抱在一起的树木,今生今世再难分离。如是的惺惺相惜,如是的不弃不离,如是的郎情妾意,慢慢幻化成繁杂爱情世界里最别具一格的浪花。伴随着清凉的海风,面临着浩瀚无垠的海面,背负着水天一色的苍茫,浪花轻轻击打着岸上光滑细腻的礁石,一阵接着一阵。

    沈宛,一个听起来落满诗意的名字。她好似悄然盛开的玫瑰,带着钻心的细刺,带着风华绝代的美貌,也带着昙花一现的惆怅。在没有遇到纳兰之前,她的生活单调而苦涩,终日周旋于形形色色的商贾权贵之间,夜夜笙箫,欢杯埋醉,荒废的是她没有年岁的人生,换来的又何尝不是一辈子的孤苦无依?

    她生来就是一个苦命的女子,因生计所迫,被人卖到青楼画舫。有谁知道,她表面上风光无限的背后,到底掩藏着多少悲怆和无可奈何?那些冰冷的现实,那些尘俗中的庸人,那些岁月中的悲歌,全都凝结成夏季倾盆而下的大雨,冲刷着肆无忌惮的过往,冲刷着残缺不全的人生,也冲刷着她无以言表的凄凉。

    在风雨飘摇的大清朝,女子的宿命就像是飘荡在瀚海中的一叶扁舟。只要一跌入波涛暗涌的汪洋大海,就很难控制自己的方向。她便是这样,自己的命,被别人轻而易举地捏在手中,还不如一只弱小的蚂蚁,至少蚂蚁可以在遇到困境时落荒而逃。现在的她没有一丁点儿抗衡的资本,她所拥有的人身自由,只不过是陪客人说说笑笑而已。

    嵯峨黛绿的群山背后,一抹柔烟渐次从深林里荡漾开来。清香四溢的醇酒、扑面而来的爽风、零落诗意的花瓣,构成了朝气蓬勃的清晨。

    纳兰很喜欢坐在渌水亭中的石凳上,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望向宛如棉花团堆砌的云海。风儿轻轻,花儿绽放。曾经唯美浪漫的故事,曾经难以割舍的深情,曾经风云变化的沧桑,全都融进热烈的浊酒中。他原本没有酗酒的嗜好,然而自从卢氏早亡后,饮酒似乎成了他无法摆脱的习惯,无法遗弃的痛。

    顾贞观见他饮酒成疯,总是卧于书斋中愁眉不展,便告诉他江南有位名妓——沈宛。她生得美艳漂亮,曾引得无数文人骚客争相拜会。此外,沈宛有如秋水般的才情,清澈而灵动,在诗词曲赋、琴棋书画方面,更是无一不专,无一不会。她还十分倾慕纳兰,时常将他的词谱成曲子,在青楼的画舫里抚琴轻吟。

    纳兰听得如痴如醉,居然会在不经意间举起酒杯,空对着飘荡着烟雾的茂密秀林诧异。世上吟诵纳兰词的不在少数,达官贵族的宴会厅、民间小巷的私塾坊、颂读圣贤的书斋中,都能听见纳兰词。然而,他从未想过,沾染红尘气息的青楼中,竟也会传来这凄楚哀婉的声音。

    他是一朵佛前的金莲,拥有浪漫的气质,怀揣纯真的美梦,披着脱尘的长衫。他听完顾贞观侃侃而谈,眸子里恍若划过一道秀美的倩影,虽然只是道听途说,就足以让他过目不忘,心驰神往了。

    向往仅仅是向往,如若抽身而去,又岂是那么简单?

    他难释怀红尘里的牵绊,很多事往往求而不得。

    于是,遥遥无期的等待,成了他生命里最大的期许。

    或许,是上苍分外珍惜这段姻缘,在他二十九岁之际,跟随康熙大帝巡游江南时,在江南烟雨朦朦的画舫中,刚巧邂逅了不知所措的沈宛。

    她剪水的双眸里荡漾着碧波,凝脂的肌肤白皙胜雪。当她的纤纤玉手抚过琴弦,当她的秀美长发在清风中起舞,当她的眸子在眼眶打转的时候,纳兰在空灵的嗓音中听到一句催人断肠的句子“添段新愁和感旧,拼却红颜瘦”。

    绿纱窗下,多少的儿女痴缠?

    他不知道,眼前这位少女,是否当真悲苦。若论及惆怅百转,谁又能有他这么敏感呢?

    想罢,纳兰回她一阕《浣溪沙》:“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沈宛站在杨柳依依的江畔,手拿玉箫,幽怨多情。

    眼前这位遥不可及的公子,是否能听出她的心声?她是一个洁身自爱的女子,虽然深居青楼,衣着浮夸,但内心无比向往平凡安逸,无比向往情真意切,亦无比向往岁月如歌。可是,她卑微的出身只能注定浮生。哪怕爱上一个人,哪怕任性一次,哪怕孤注一掷,命运都不曾给她任何的机会。

    他们两人相见恨晚,仿佛是前世的一对鸳鸯,彼此心灵相通,在江南温存着色彩斑斓的梦。然而,当皇帝南巡归去之际,他们不得不执手相看泪眼,说着有缘再相聚的情话,最后竟无语凝噎。

    爱情,是迷惑人心智的蛊毒。人一旦中了邪,便会沉沦其中。

    沈宛无可自拔地爱上了纳兰,比没见过他之前更强烈。倘若说曾经的隔空对话,只是文人骚客之间惺惺相惜的情愫的话,那而今的相思相念,则幻化成了男女之间感情的波澜。

    纳兰心里很清楚沈宛在自己心中的地位,红颜的成分大于妻子。

    自从卢氏去世之后,他再也没有深深爱过任何一个人,即便是风光无限的沈宛,也不过是他生命中可遇不可求的知己。

    然而,活着的意义不就是无挂无碍吗?

    他虽然思念卢氏甚切,每每在星夜漫天的时刻,在梦中热泪相迎。但是,他很清楚,远在天堂的妻子并不愿意看他如是沉沦。反而,他越是伤心,越是难过,越是郁郁不得志,卢氏便比他更难受,比他更悲哀,甚至比他还要百爪挠心。

    沈宛,多多少少有卢氏的影子吧?

    至少在此后的岁月里,看着她白皙如玉的脸颊,要比以往舒然很多。

    在顾贞观的帮助下,沈宛赎回了自由身。

    她踏出青楼的第一个念想就是赶赴京城,她要找寻纳兰,她要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只是,在人海茫茫的紫禁城,即便寻得纳兰,她又是否能摆脱俗人的横眉冷对呢?

    沈宛的犹豫不无道理,以纳兰家族在京师的威望,纳兰明珠是绝不会同意儿子纳名妓为妾的。那是一个封建礼教盛行的时代,那是一个看重贞操和名望的时代,那更是一个重视门第和阶级地位的时代。在大的背景之下,纳兰不可能随心所欲。他不过是大千世界里微不足道的一份子,因而拼死的抗衡不仅不会掀起翻天覆地的海浪,甚至有可能万劫不复。

    故而,他悄悄将沈宛安置在德胜门的一座别院里。

    每当月亮爬上墙头,每当花香拂过湖畔,每当流水越过桥洞时,他便迈开公府步款款走来,自此新一轮的生活慢慢铺陈开。他们夫妻式的同居生活,像是春天轻飘飘的飞絮,在合适的季节悠然轻荡,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康熙皇帝装作不知不详,纳兰明珠也不再过问。从此,纳兰便一心扑在沈宛的身上,早晨和她一起沐浴晨光,中午一起慵懒在树木丛生的古亭,黄昏依偎在燕雀远去的江畔。若不是银烛影影绰绰,他们便双双掉进江南的水色里,从此琴瑟和谐,相敬相爱。

    只是,世间没有长长久久的美好,也没有永生不散的筵席。

    纳兰在三十一岁的时候,因为感染风寒而病倒了。这一次,他未能像当初那样,在寒风凛冽的冬季扛过寒疾。他终究是去了,带着满身的伤痕,带着满面的愁容,带着挥散不去的哀怨,也带着沈宛千思万念的守候。

    秋风细密,百花凋残。自纳兰走后,她的心也随着流光的石子投沉大海。

    虽然她没有获得应有的名分,虽然她和纳兰在一起的时光不足两年,虽然他们只是在惊鸿一瞥之后许下永不相负的誓言,但美好的记忆如花似雨,她不会轻易忘记,也绝不能就此忘记。

    当沈宛生下纳兰的遗腹子富森后,孩子很快被纳兰明珠带回府中。

    永别了纳兰,京城便再不是长居之地。

    于是,她乘着一叶孤舟,伴着皓月和清风,南下。

    在江南深深的庭院里,沈宛选择把自己封闭起来。她不再见任何人,不再过问任何事,不再谈及任何经历。彼时,她竟然也体会到了纳兰思念卢氏时的悲凉,每每一个人时,每每在夕阳如血的黄昏,每每想起那些往昔,眼前总会浮现一层朦胧的泪雾。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当她唱起这首词,眼泪不听话了。她还记得乌程河畔,公子浅笑的模样。

    那时的沈宛,每天咀嚼一首纳兰词,每天捧着回忆度日如年,每天抚摸着琴弦暗自发呆,仿佛没有魂灵的木偶,却依然会落寞到泪如泉涌。

    她的爱如潮水,不会平白无故地涌上来,也不会不辞而别地消失。倘若没有遇见纳兰,她也许会选择孤独终老。或是葬身在芳草绿汀的江畔,或是葬身在游荡着白云朵朵的山巅,或是葬身在灌木丛生的林间,亦或是葬身在苔痕尚青的茅舍。

    然而,正是那次恰如其分的相遇,她认识了被千万人爱千万人疼的纳兰公子。

    一个是青楼画舫里的名妓,一个是名誉天下的俊朗公子。

    曾经被世人看透的结局,而今她似乎参透了。

    然而,即便参透又能如何?

    她的心仍旧不甘,她的泪仍旧纵横,她的故事仍旧没有结束,她仍旧念念不忘他的容颜。

    或许,愿望越是美好如花,等到凋谢起来,就越残酷不堪。

    当念及时,牵挂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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