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拂过水畔低垂的杨柳,夕阳的余晖倾泻而下,恍若灿灿金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而今,逝去的往昔仿佛与当前并无两样。纳兰仍旧喜欢邀上几位朋友,在竹林深处的小溪畔流觞合曲。他们有时抚琴高歌,惊起千万只纵身云霄的燕雀;有时挥墨如雨,写就千万篇洋洋洒洒的美文;也有时临花而行,踏遍千万座郁郁葱葱的山峦。
在他暗沉的世界里,燕雀是自由而浪漫的象征,它们挥舞着坚韧的翅膀在浩茫的天际迂回辗转,无拘无束,甚至有时会掠过清澈的湖畔,留下一道倩丽的身影。总之,哪里洒满阳光,哪里远离黑暗,哪里孕育生命,哪里就有它们欢乐的身影。
只是,他果真如燕雀一样快乐吗?为何每当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有惆怅和忧郁黯浮上来,仿佛缥缈飞舞着的白纱,伴随着自在的清风萦绕心头呢?或许,人生的漫漫长路便是如此吧,有很多崎岖坎坷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即便是他,生活也无法网开一面。好在,他有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因而匆匆而去的岁月似乎并没能带走太多美好。
他突然感到很荣幸,觉得那是上天对他莫大的恩赐。
康熙十一年(公元1672),纳兰参加了顺天府的乡试。
那时他不过十八岁,还是风华正茂,青春张扬的年纪。
在那个万籁俱寂的早上,天空尚是灰蒙蒙的,黑夜即将伴随着清风散去,而破晓的晨光试图唤醒沉酣中的生灵。纳兰和曹寅的初次见面,正是在这样的柔光和环境下。他们迎着夺目的旭光,像是一只放飞梦想的风筝,紧张又忐忑地涌进考场。迎着橙黄色的朝阳,纳兰忽而抬首凝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一眼就看到了正准备考试用具的曹寅。他们双双相视而笑,仿佛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一个眼神就说明白了一切。尔后,两人像是自天际徐徐而下的雪花,缓缓消失在茫茫天地间,融进赴京赶考的人海里。他们不会想到,当时的一撇微笑,居然会在彼此心里留下永不可磨灭的印象。他们更难以预料,此后的七年时光里,彼此竟然成了同僚,而且相伴相随,同甘共苦,好似亲生的兄弟一般。
友情,当是一杯醇香四溢的清茶。每每嗅到在空气中荡漾着的香味,人总是会神清气爽,渐次忘却生活中的苦难和忧思。冗长而曲折的生命历程,少了朋友的存在,该是多么的索然无味?也唯有朋友,才会让万里冰封的冬季有了温暖,人亦有了活下去的意义。
那年,纳兰和曹寅还很年轻。
年轻,人就应该像茫茫青海中荡漾的碧波,有追寻大海深处浩渺无垠的魄力,有面对惊涛骇浪而奋勇前行的勇敢,有不屈不挠亦不怕挫败的执着。那时的纳兰正是一只水波上自由翱翔的海鸥,在合适的时间,遇到了同样心怀抱负的挚友——曹寅。
这一年,他们双双中了举人,仿佛是上苍刻意的安排,让两个胸怀壮志的人相逢在烟雨朦胧的季节里。当时的正、副考官是蔡启僔、徐乾学,而与纳兰同榜的有韩菼、翁叔元、王鸿绪(榜名度心)、徐倬等清朝知名人士。
谈起曹寅,或许有些人不怎么熟悉。但如果说起他的孙子曹雪芹,恐怕就没有人不知道了。曹雪芹用十年心血所写就的《红楼梦》,宛如一块巍峨雄壮的丰碑,将永远屹立在中国长篇小说的高山之巅。无论经历多少年岁,无论天下如何动荡,无论文学怎样革新,这部传世名著都将生生世世被后人仰望膜拜,也将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文学爱好者。
不少红学会的专家都肯定一点:《红楼梦》中多多少少有纳兰家族的影子。
相信读过《红楼梦》的人,脑海里总会有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形象——贾宝玉。关于此人,每位读者的心里都有一个模样。假若非要将贾宝玉和纳兰相提并论的话,那他们两人之间还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若仔细研究两人,可以发现——他们同是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他们同样具有非凡的才华;他们同样爱上了自家的表妹;他们的家族同样经受过抄家之祸。
许多年后,当乾隆皇帝端坐在红烛摇曳的书桌前,手里捧着和珅献上的《红楼梦》长卷时,竟不忍释手地翻阅起来。他如饥似渴地读着那些故事,眼前霍然浮现出曾经色彩斑斓的往事。一句“此乃明珠家事”的断论,更是让无数的《红楼梦》爱好者一再探佚,时至今日仍旧未曾断绝。
然而,曹雪芹出生时,曹寅早已驾鹤西去。故而,有关纳兰家族的故事,他自然不能从爷爷口中得知分毫。不过,曹寅的妻子一定在晚年告诉过曹雪芹,她还曾给曹雪芹取名为曹霑,霑字上面是雨,下面是沾,有沐浴皇恩的意思。当年康熙皇帝六次下江南,有四次居住在曹家,想来那时的曹家是何等的风光无限,何等的光芒万丈,何等的意气风发?
曾几何时,流光冲散了回忆,就连那些美好的画面也一并带走了。
不过,纳兰与曹寅的故事,却没有被岁月无情地抛弃。
在斑驳的旧时光里,他们共同担任康熙的御前侍卫八年之久;他们常常在月白风清的晚上同步而行;他们将青春付诸江流,将热忱挥洒云海,将凄风冷雨抛向脑后;他们如是豪情满怀,如是壮志在胸,又如是追风逐月。
清闲之余,他们时常相约在花间草堂,或是把酒临风,一述古今文坛兴衰之事,或是提笔沾墨,挥洒胸中的不快和怅然,亦或是沿湖垂钓,比着彼此的定力和耐心。
那时,岁月仿佛是一颗流星,刺亮深夜,融化自己。他们享受着时间的磨砺,享受着眼前的光辉,享受着那些远去的故事,享受着那些不可预见的未来。纳兰深深觉得,每一天的生活,每一次的相逢,每一回的再见,都是上苍赐予他和曹寅最好的礼物。既然他们这辈子成了朋友,那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都不愿辜负,便是对友谊最大的忠诚。
纳兰的一生是短暂的,仅仅在尘世间存活了三十一个年月。曹寅认识他时正是十八年华,他们相知相交的时间,只有寥寥可数的十三年。十三年真快啊,在睁眼与闭眼之间,老友们一个个驾鹤西去,就连曹寅自己也慨叹生命的匆匆。
可是,这个世上哪有能长生不老,与天齐寿的人?大家似乎都是一个样子,生来赤条条,没有衣袂包裹,没有首饰点缀,更没有鞋帽相随。死去时,不过化作一团飞烟,一场轻雾,一滴雨花,或是融进长满青草的土地里,或是穿进繁星如沙的黑夜里。
康熙三十四年(公元1695年),纳兰过世已十年。
江宁织造府的屋檐上逐次挂起朱红色的灯笼,普天下一片静雅安详之气。前方圆月高悬,星辰如棋,礼花在昏暗的天际绽放开,照亮整个漆黑无比的世界。风轻云淡,疏影摇曳,自有清辉洒在阶前,幻化成一抹冷色。
曹寅斜靠在冰冷的石凳上,默然举起映着圆月的酒杯。酒水早已凉了,一如晚风刺骨。然而,他还不舍得饮下,似乎在等一个人的到来。可是,他知道那个人永远不会来了,就像湖中倒影的月光,看似存在,实则可望而不可即。纳兰走了整整十年,他却再也没有遇到更合适的朋友。因为纳兰懂他,知他,也敬他,护他。一辈子那么短,那么身不由己,交一个如纳兰般知心的朋友,不是难,是非常难。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
斑丝廓落谁同在?岑寂名场尔许时。
他吟诵着慨叹万千的词句,眼中斑驳的泪痕像是天边的星辰一样夺目。
曹寅老了,白发如霜,面容憔悴。他日思夜念的纳兰,或许如今不认识自己了吧?
空寂苍茫的院落里,月光挥洒着苍凉。匆匆而去的岁月啊,能否放慢脚步,能否像从前一样,将封存于脑海深处的往事,一点一滴地揪出来。他年纪大了,好多事都不记得了,甚至连纳兰的模样、纳兰的举动、纳兰的言语,都记不清了。
可是,他好想回到当年桃花盛开的地方,回到两人初见,相视而笑的考场。
然而,斯人已去,何其悲凉?
他的脸颊上挂着泪痕,一首小令跃然纸上。
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
马曹狗监共嘲难,而今触痛伤枯槁。
曹寅比纳兰小三岁,年仅十七就担任起康熙的御前侍卫。他与纳兰相识十余年,彼此知根知底,情谊笃深,不知历经了多少故事。当年纳兰在宫中担任“弼马温”之职,管理朝中大大小小的马匹,曹寅则管理着宫中的御犬,整日整夜伴着犬吠入眠。
他们同是康熙身边的当红侍卫,他们同样掌管着宫中的牲畜,他们同样谨小慎微,同样艰涩而行。在那段消失的岁月里,他们还曾互相嘲笑对方,尽显年轻时的顽劣本性。时间总是那么匆忙,蓦然转首,往事早已不见。
凉风袭来,夜幕已落,趴在石桌上的曹寅被冷酒浇醒。
然而,怀揣旧梦的纳兰,终将沉沉地睡去,不复醒来。
曹寅卖力地呼喊,撕心裂肺地发狂,却仍旧唤不回老友的转眸一瞬。
或许,执迷还是看淡,人各有志吧。
第二节临花照水,相知许
人的一生,漂泊在南北,奔走在四处,果真像一场美梦。
然而,谁的一辈子,不是历经风雨,在迂回辗转的路上踽踽而行?谁的一辈子,不是有苦有悲,在凉薄的人世和流转的光阴中穿梭往复?谁的一辈子,不是朋友相伴,在月华流照和芙蓉花开的暗夜里把酒天明?
“朋友”两个字,足可以撑起一片天。哪怕岁月苍老只剩回忆,哪怕容颜消散只剩印记,哪怕家族败落不留人情,哪怕人丁稀少唯余自己。
然而,时过境迁之后,最难以割舍的,最难以忘怀的,最感激涕零的,仍旧是冬天里熊熊燃烧的那一束炭火,夏季里纳凉送风的那一叶芭蕉,秋天里扫尽落叶的那一把笤帚。
人的一生,因为有了朋友,才有了四季轮回的期许。我们在嗟叹着,今生太过短暂,只愿来生相见,依旧情比金坚,胜似手足。
康熙十二年(1673年),十九岁的纳兰在一个落叶纷飞的黄昏里,遇见了鹤发满头的严绳孙。那年,严绳孙已过五旬,岁月早已掩埋了他青春的模样,就连曾经的豪言壮志,曾经的年少轻狂,曾经的一往无前,也都渐渐消散在流光里。
然而,谁也不曾想到,两个年岁差距颇大的人,竟然在一番彻夜交谈之后,成了堪比父子的忘年之交。彼时的纳兰尚年少,好像是江畔一株茁壮生长的幼苗。而严绳孙,则宛如水岸边历经沧桑的老树,粗壮的枝干、茂密的叶海,彰显着成熟和睿智。
天那么蓝,水那么清,远去的过往,如水晶般透彻清明。
纳兰渐渐被严绳孙深厚的学识和刚毅的为人所折服。他诚恳地邀请严绳孙来明珠府常住,而严绳孙亦是欣然所往,并且一住就是两载光阴。
每个旭光镀金的清晨,两人时常早早起床,或是坐在柔风徐来的石凳上,沏一壶清香四溢的浓茶,述一段浪漫飘逸的诗词,或是走在春风和煦的小径里,沐浴慵懒而柔和的晨光,蹉跎着不经意而流逝的岁月。
故事的开始总是美好的,然而,有些故事猜得中开头却猜不透结局。即便有的人曾经风光无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待到时光远去之后,不也是无可奈何、悄怆了模样吗?
纳兰结识严绳孙后,第一次感受到曲歌互答的美妙。
那是一种绝然尘世,恍若一叶扁舟荡漾在水波流转的江南的错愕。回眸凝神,自有浩渺无垠的千里碧波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映着娇媚柔和的光,在漫天烟色里偶得一份闲适,一份自在,还有一份遁入仙境的美感。
然而,流光易老,岁月难求。康熙十八年(1679年),秋风凄凉,侵蚀了多少人年轻的模样。严绳孙抬首仰望苍穹,斑白的鹤发已然垂胸,曾经报效朝廷的熊熊烈火亦不复当初。岁月的风无情地咆哮着,光阴的故事也在一天又一天地翻新。
可是,谁又能真真正正解他的愁绪,谁又能看透他万般无奈的模样,看透他千疮百孔的内心呢?如今的官场仍旧像当初一样混沌不堪,即便他拼命扭转,卖力斡旋,到头来仍旧洗涤不尽朝堂上的污垢,仍旧排干不了身前身后的泥淖。故而,他被举博学鸿词科,授翰林院检讨,后迁右春坊中允、翰林院编修等职。
纳兰明白,严绳孙终究是一个刚正不阿的人,不会趋炎附势,不会阿谀奉承,不会与人方便,甚至连本该有的人际关系维护,在他的眼中都算官场上的贿赂。当然,这样的行为并非意味着严绳孙多么的不近人情,反而在他的身上处处流露着一种超尘脱凡、别与尘世的豁达之气。敢问世上,有多少官吏看到金银珠宝而不动心的?又有多少人能在权贵面前仍旧我行我素,开诚布公,胸襟坦荡的?如他,世上无几。
宦海沉浮,必有一散。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四月,严绳孙终于看破官场上的权贵争斗,打算此生隐居故里,过普通人的生活。故而,他告假南返,在长亭与纳兰一别天涯。
那天黄昏,夕阳赤红如血。古道上离愁不去,红花漫天,处处飘荡着撕心裂肺的风吟声。两人把酒不休,一杯饮完,又在一阵惆怅之后缓缓填满酒杯。而今所有的话全都融进了浊酒中,嘴里刚刚想要发音,在一个刹那的执迷后情不自禁地收回。
在清风徐来的渡口,严绳孙居然缄默了。他望着水光潋滟的江畔,竟然不知如何开导郁郁寡欢的纳兰。好在,他的年纪颇大,看问题比纳兰透彻。因而,当他随口吟出一句“吴牛避热先愁喘,朱鹢冲风且退飞”的诗句时,纳兰仿佛在漆黑无比的暗夜里寻觅到一缕残光,尽管那光微弱渺小,尽管那光瑟瑟战栗,尽管那光在一瞬之后不复存在。就是那短暂的顿悟,片刻的体会,已然让他明白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接下来的事该怎样做。
人生有多少事是想不明白,参不透彻的呢,以至于在凄凄凉凉一个人时感觉手足无措?又有多少事是在不经意间,让人茅塞顿开的呢?
很多人,很多事,很多选择,常常不是一成不变的。纳兰何尝不知?只是没有在合适的时间参悟,故而跌跌撞撞,走了很多弯路。严绳孙和纳兰在思想上有很多共通的地方,他们都不热衷于官场,都对整个浮华的现实有着无言以对的惆怅。
故而,当纳兰追随康熙皇帝四处出巡时,别人都是送来祝福劝勉的话,希望纳兰能早日修成正果,在朝中谋个重要官职,继承他父亲宏达而卓远的志向。而严绳孙却从纳兰的自身出发,言语字词中流露着同情和苦楚。他并非不希望纳兰功成名就,只是怕他一步走错,身陷囹圄,从此踏上万劫不复的道路。
虽然登堂入室是每个读书人最大的愿望,但是伴君如伴虎又何尝不是读书人的悲哀呢?接近皇帝固然是好,未来的前途也许是光明无限,可是,谁又能清楚侍奉皇帝的人该有多么无奈?一个言语冒失,一个行动迟缓,甚至一个眼神游离,都将会酿成身首异处的惨祸。
寂静的风轻轻拂过温柔的丛林,在无锡县的西洋溪畔边,严绳孙正伫立在乱红成阵的桃花树下,面对着溪上的藕荡桥,闲然自得地看着手中的长卷。岁月无痕,多少的梦和故事渐渐被流光镀上金,或是美丽,或是妖娆,亦或是不复曾经。
严绳孙自称是“藕荡渔人”,生在溪畔,长在溪畔,就连最后的一丝呼吸,也要原原本本地交付给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草木,这里的人文。他“工书善绘事,尤精画凤。晚岁,以诗文图书请者概不应,暇辄扫地焚香而已”。于是,他在和风细雨的夜里写就《秋水集》,整理的杂文有七卷,诗文八卷,词有二卷。
严绳孙的一生仿佛是一朵游云,归于浩渺的天地,归于翠绿的山巅,归于无垠的江流,也归于无形的心海。他曾经有千千万万个梦想,曾经像一只穿梭往复的燕雀,有纵身九天的梦,有择世飘逸的心。然而,在万事沧桑面前,他不得不低头,不得不做出遁世隐居的决定。
这个世上,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太多的恩怨,太多的功利,渐渐侵蚀慌乱人心,渐渐模糊人们的视野,也渐渐让很多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纳兰知道,严绳孙从来都不屑于世俗的污淖,不屑与佞臣贼官为伍。严绳孙一生淡泊明志,无非是想一身孑然,不陷泥渠。
只是,如今的纳兰是否能真真正正看透宦海的起伏呢?他不去想,也不愿去想。唯有高举酒杯,再次与严绳孙买醉当下。
当离别的钟声伴随着海浪轻轻响起,当岁月开始拨弄柔和的柳条,纳兰笑意冉冉地望着他,心里默默念着:你终于可以高卧金山了,看着江流逝于东海,看着鸟语伴着花落,看着一抹夕阳即将沉沦西山。此生,可是了无牵挂?离别的浊酒已经斟满,道一声珍重,愿你此去经年,别来无恙。在烟波浩渺的人生旅途中,孤舟伴随着残月,缓缓融进风景如画的海岸里,不知道你在回头北望的刹那,是否能感受到远方知己深深的思念?
纳兰忽而想起某个夜里,他们紧闭着柴门,对着烛光饮酒作乐。当灯花碎落的时候,他们仍旧没有说完心中的话。于是,浊酒饮完,两人又再次斟满。严绳孙知道,纳兰总是这样多情,他不肯放过任何一个与朋友相会的时刻,哪怕强忍寒疾,哪怕聊到天明,哪怕不醉不归。
人生,不就是这样短暂吗?
别离的时候多,相聚的时日少。
倘若可以,纳兰宁愿选择不曾遇见过。
没有遇见,就不会有别离,没有别离,也便不会有伤心。
暮色渐深的黄昏,夕阳如血,墟里孤烟。
纳兰茫然地望着西轩,眼前零落着瓣瓣残花。
顿然,无处安放的孤寂,无处安放的惆怅,无处安放的感伤,轻轻从心头跃上来,湿了眉眼。
昏暗的薜荔墙上飞舞着黄叶,往昔一点一滴的故事,突然像细密的雨滴浇灌着他的凄凉。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既然夜色已晚,留不住了,也无须强留。
纳兰只盼今生,浓浓情意赛过金石。
第三节花间课
春色渐暖,桃花盛开。每当清风拂面的时刻,总会有一处闲愁跃上心头。
风,那么轻柔,带动茂密的树丛和野草,伴随着皑皑白云一起漫舞。纳兰端坐在渌水亭的石凳上,举目仰望苍穹,口头意犹未尽地念颂着一句诗。倏然,一只蜻蜓轻飘飘地飞过,在水面上掠过一层涟漪,随后跟着空灵的音符荡漾在水天碧色里。
如若不是曹寅的引荐,纳兰或许永远也不会想到,今生今世居然还能交到这样一个朋友。他们有共同的爱好和志趣,就连一点一滴的生活习惯都做到了高度的统一。张纯修与纳兰又有所不同。他出身低微,祖辈曾是正白旗包衣奴,并不像纳兰那般,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自幼家境颇好,没有吃过苦受过累。
张纯修最先结交的并非纳兰,而是纳兰最要好的朋友曹寅。
曹寅和张纯修之间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在乾隆九年的《八旗满洲氏族通谱》卷七十四中有载,满洲旗分内汉姓人(即尼堪姓氏)。这本书中赫然记录着有关张纯修的父亲张自德的事迹,也同样记载了曹寅的曾祖父曹锡远。
一个时代,一场印记。
风伴随着瓣瓣花落,悄然浸透进落满红霞的河流中。祖先们的前仆后继,注定了他们深厚友谊的建立。据史载,张纯修与曹寅不仅是同旗,而且是同乡,两家的变故很是相同,成为世交自然是水到渠成的。曹寅曾在《楝亭集》中多次提及与张纯修交往的故事,而张纯修也时常写诗词表达与曹寅的相投志趣。然而,此时的纳兰,正好来往于二人之间。他们三人逐渐被各自的才华吸引,在错落的时光里顺理成章地结为异姓昆弟。
实际上,纳兰第一次见到张纯修并非是曹寅的引荐。
康熙六年(公元1667年),张纯修的父亲张自德去世。烟雨朦胧,青草江上,他一身素衣,冥纸漫天。长长的恸哭队伍从南到北。阴沉的天,轻柔的雨,仿佛是沧桑的悲伤。
在街上游玩的纳兰,第一次看到张纯修。张纯修的侧面像是陡峭的山峰,棱角分明的眼角找不到一丝邪气。
那时的纳兰还没想到,这个刚刚痛失父亲的孩子,日后竟会成为他相交很深的朋友。张纯修比纳兰年长一些,在很多事情上比纳兰成熟些。他钦佩纳兰的才华,欣赏纳兰的痴情,又无比知悉纳兰的苦,纳兰的悲,以及纳兰难以诉说的苍凉。
每当读到纳兰词,张纯修总有说不出的难受。可他是男人,焉能整日挂着泪花,于梨花落满的旧时光里悲伤?于是,他打算刊刻纳兰的《饮水诗词集》,想让世上更多的人看到,痴情公子,温柔良人,世上再无人出其右。
纳兰也十分珍惜这位朋友。张纯修比纳兰年长,因而纳兰称他为兄,张纯修则称纳兰为弟,两人算是莫逆之交,时常互送字画书信,偶尔相约在春花烂漫的湖畔,过着曲歌互答,不拘泥于尘世的生活。
纳兰说过,他和张纯修的友情是“不以贵游相待”。所谓贵游,就是那些身份显达的贵族子弟之间的交往。纵然纳兰身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生活中,但他的内心一直是豁达和随性的。他不热衷于仕途高官,却屡遭命运的拨弄。他先是在朝中当职,深受扈从劳役之苦。而后,又陷于亡妻之痛。然而,他还没有从忧伤的氛围中跳出来,紧接着又被猜忌和诽谤找上门。
纳兰曾在给张纯修的书信中写道:“厅联书上,甚愧不堪。昨竟大饱而归,又承吾哥不以贵游相待,而以朋友待之,真不啻即饱以德也。谢谢!此真知我者也。当图一知己之报于吾哥之前,然不得以寻常酬答目之。一人知己,可以无恨,余与张子,有同心矣。此启,不一。成德顿首。十二月岁除前二日。因无大图章,竟不曾用。”
纳兰自称落拓,是一个抱恨之人。他也严于律己,是淡泊名利之辈。虽然过得萧索寒素,但他骨子里流淌着忠贞的血液。张纯修敬佩他的为人,理解他的心境,看重他的品行,故而,在张纯修眼中,纳兰并非一名纨绔子弟,更并非一个凭借家族优势而藐视天下的人。相反,纳兰有他的无可奈何,有他的愁肠百转,也有他的迷惘彷徨。
张纯修从未将纳兰看作权贵之子,而纳兰亦未将其视为包衣下贱。他们平等相处,平等玩笑,同食同眠。世上最纯真的友谊,不正是坦诚相待,不拘泥于浊世吗?此生有这样一位挚友,该是何等荣幸?
康熙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纳兰在其二十二岁寿辰的当天,信手写就一阕《瑞鹤仙》,借着往昔剪不断的柔光,伴着游云,飘飘然飞到张纯修手中。他坐在乱红成阵的桃花树下,手捧香茶,眼眶萦绕的是为友人感伤的泪。
马齿加长矣,枉碌碌乾坤,问女何事。浮名总如水。拚尊前杯酒,一生长醉。残阳影里,问归鸿、归来也未。且随缘,去住无心,冷眼华亭鹤唳。无寐。宿酲犹在,小玉来言,日高花睡,明月阑干,曾说与,应须记。是蛾眉便自、供人嫉妒,风雨飘残花蕊。叹光阴、老我无能,长歌而已。
二十二岁的纳兰,刚刚进士及第,正是雄姿英发的年纪。然而,他未曾想到,朝中之事远没有那么简单。随着日复一日的当值,他渐渐被划入虎贲之列,效力于钩陈豹尾之间。一生的碌碌无为,一生的忧悒惆怅,一生的悲剧伏笔,慢慢侵蚀他的生活。同时,受到父亲位高权重的影响,纳兰时常还会遭受旁人的羡妒和诽谤。
这满目的疮痍,他无处倾诉,惟有化作一封信笺,寄到朋友手中。张纯修知他懂他,返回来的劝慰,总能令他苦闷的情绪得到释放。韶华易逝,流光涣散啊!感性的纳兰,少不了悲怆凄凉的词句。尤其在卢氏去世之后,他所创作的《侧帽集》和《饮水诗词集》更是将哀伤发挥到了极致。
张纯修亦工于倚声,他时常与纳兰唱和,切磋词艺,曾作有《语石轩词》一卷。世人读罢此卷,无不从中领略到萧然意远的境地。或许,相知于纳兰,他的感情也渐次被忧患之绪所侵染。
挥毫写就的时光,一片是烟,一片是雨。
在诗词创作之余,纳兰和张纯修也曾往返于书法绘画之间。他们常常和友人一块品评书画,或是在滟滟随波千万里的江畔临摹,或是在春雨欲来花满楼的客栈题咏,又或是在千里莺啼绿映红的山野赋诗。在纳兰的珍藏作品中,曾有张纯修转赠的唐人怀素草书《清静经》、宋人李公麟绘的《二马图》等书画。
张纯修除了爱好收藏之外,也是一名画师。他擅长临摹,且深得前人笔意。他的作品沉郁而逸致,精妙而仿真,曾获有“书法晋唐,更善图章八法”的美誉。张纯修时常拿着作品,请纳兰雅正。一向要求苛刻的纳兰,并非一味地赞美,偶尔也会飞出几句公正的评价。
在《饮水词人与张见阳二十九札》中,纳兰曾有所评论。
“前来章甚佳,足称名手。然自愚观之,刀锋尚隐,未觉苍劲耳。但镌法自有家数,不可执一而论,造其极也……令弟小照可谓逼肖,然妆点免少俗耳。吾哥似少不象,而秋水红叶,可无遗憾也。”
言简意赅的评论,一针见血地鉴赏,纳兰对艺术的要求似乎总是那样执着。他不会因为碍着朋友的面子,而说出一些不切实际的话。张纯修亦明白,如是的评价,恰恰是他艺术道路上前行的动力。在落满黄花的园林中,清风拂过。张纯修浅浅的笑意,伴随着飞舞的残红,轻轻扑向东去的流水。
前方蔚蓝的天空,到底有多么遥远?为何每当伸手触摸之际,总会有种掉进深海的错觉?不过,这样的距离又何尝不是一种美呢?得不到的,远比得到的更有价值。世人,不都是这么想吗?
寂静的岁月里,两人停步逗留,相知几许。
一个是贵族公子,一个是风流浪子。
一个多愁善感,一个书画双绝。
那些被流光遗忘的故事,日复一日,年复一日,从未从他们的脑海中抽离,伴随着回忆地窜涌,一点一滴都会漫上心头。张纯修小心翼翼地珍藏着纳兰送他的手札,似乎信中的每一个字,每一段话,他都念念不忘。
纳兰热衷于文酒诗会,所以常常会邀请身边的朋友来渌水亭赏花饮酒赋诗。他营造了一个民族文化交流的氛围,也拉近了汉族与满族知识分子之间的距离。在这一方面,张纯修也有同样的追求。早年,他曾在西山别墅——见阳山庄,举行过一次盛大的宴游联吟活动。
暮春时节,草长莺飞,千里碧色,正是诗人词人相聚一堂的好时候。于是,康熙十八年(公元1679年)春天,朝廷准备开试“博学鸿词”,吸引了一大批才学横溢的汉族士人齐聚京城。张纯修借此机会,邀请众多文人云集见阳山庄,纳兰就是其中之一。
庭院深深,松柏纵横,幽静的院落里,偶尔飞来几阵爽朗的笑声。张纯修将曹宾及带来的浭酒斟给众人品尝。纳兰轻轻举杯,浅笑如风,视线划过欢悦的众人,不觉间自有一份浪漫跃上心头。于是,这年的夏日,他效仿张纯修,在纳兰府的渌水亭也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赏荷宴集活动。
应邀者皆是纳兰挚友,有词科试子陈维崧、朱彝尊、严绳孙、秦松龄、姜西溟、汪楫等,当然也包括张纯修。灯火阑珊,溪水潺潺,圆月在薄云中穿梭,星辰在暗夜里闪耀。纳兰借着皎洁的清辉,写下《渌水亭宴集诗序》。他心中自有一番要求,希望众人“宁拘五字七言,不论长篇短制;无取铺张学海,所期抒写性情云尔”。
这次诗文聚会,让张纯修看到了一个别样的纳兰。
原来,他虽是满人,却无比热爱汉族文化,他虽然满腹才学,写下的却是多情婉转的汉人诗词。在文学这条路上,他们有太多的共鸣,很多时候无须多言,只一个简短的眼神交流,一个轻轻的动作指引,就足以领会彼此澎湃的情感。
时光总是漫步轻轻,仿佛一块素纱,飞荡在烛光熠熠的月夜里。
纳兰喜欢邀上曹寅、张纯修,踏着秋天纷飞的黄叶,一块儿到京郊的旷野中狩猎。赤红色的云天,瑟瑟的江面,远去的清风,瞬间描绘出一幅色彩斑斓的画面。纳兰的箭法很准,常常得到曹寅和张纯修的夸赞。三个人,三匹马,三道黑影,三段故事。倘若不是暮色里的鼓声响起,他们竟忘却了归去,忘却了远逝的夕阳,忘却了纷扰的凡尘。
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康熙十八年(公元1679年)秋天,张纯修被调遣到江华担任县令。在落叶萧萧的渌水亭中,纳兰准备好美酒佳肴,等待张纯修的来临。渌水一樽,黯然言别。两个挚友悄然无声地端坐在冰冷的石凳上,饮完一杯又添一杯,煽情的话说完一句还上一句。只是,天早晚有黑下去的时候,而人也终将面临不舍的离别。
纳兰感伤万千,抬头望向徐徐而下的落叶,不禁提笔写了一首《菊花新·用韵送张见阳令江华》。
愁绝行人天易暮,行向鹧鸪声里住。渺渺洞庭波,木叶下,楚天何处。折残杨柳应无数,趁离亭笛声吹度。有几个征鸿,相伴也,送君南去。
渺渺的洞庭湖波,倏然掀起无数的浪花。落下的树叶,一片片,铺在了湖面上。纳兰至今仍旧念念不忘,那些随风而逝的往事,那些宛如金玉的情义,那些层层翻涌的记忆。
这一年,清兵大肆进军,拿下了吴三桂、吴世璠占领的湖南。此时,江华县刚刚被收复,世道并不太平。如今,张纯修要到那边上任了,纳兰心中焉能不牵挂?于是,他又在一首五律诗中写道:“楚国连烽火,深知作吏难。吾怜张仲蔚,临别劝加餐。”
烽火在红云中蔓延,原本波光粼粼的湖面,此时亦被一片赤色洒满。纳兰一直有建功立业的念头,只怪天不遂人愿,故而被囚禁在昏暗的牢笼中。他将希冀寄托在张纯修的身上,希望自此而后,张纯修能在地方上多做利国利民的事情。故而,纳兰曾写信给他,说道:“沅湘以南,古称清绝,美人香草,犹有存焉者乎?长短句固骚之苗裔也,暇日当制小词奉寄。烦呼三闾弟子,为成生荐一瓣香。甚幸!”在流光斑驳的大槐树下,张纯修认认真真看完了信笺。他兴奋未消,连夜以“美人香草”的命题画《风兰图》寄赠给纳兰。
两个人虽然分隔两地,连见最后一面都成了奢侈。但是,写信作画,互相传达感情,却一刻也不曾断过。直到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的一天,张纯修再也没能收到纳兰的信笺。他伫立在朱红色的木门边,靛蓝色的长袍褂似乎着了魔,居然没有来由地飘动起来。院子里的兰花开得很迷人,只是如兰花一般的朋友,却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当时,张纯修正在扬州府担任江防同治,由于远离京城喧嚣之地,故而不知纳兰去世的消息。但是,一时半会儿不知道,并非代表着永生永世也不知。当噩耗传来时,张纯修突然贴在墙上,一动不动起来。过了很久,他才从忧伤中说道:“每画兰,必书容若词。”
纳兰去世不久,他的父亲明珠就倒台了。当时,个别昔日与纳兰交往的朋友,生怕连累自己,纷纷肆意诋毁他。但是,张纯修明显与他们划清界限。他费劲心力联系上纳兰生前的挚友顾贞观,二人于康熙三十年(公元1691年)相聚于广陵署语石轩。张纯修提议,帮纳兰整理诗词遗作。顾贞观立即响应,二人不久后便刊印出《饮水诗词集》,收诗204(另有版本说214首)首,分上下两卷,词303(另有版本说203首)首,编为三卷。
酒阑灯灺,往事不胜追。
辄相太息,当真留不住,也无须强留。
或许,朋友二字,永远经得起时光考量,不灭不亡,不消不散。
张纯修轻轻躺在载满回忆的小舟上,举目望向那片蔚蓝的天空。
如若,一切安好。
纳兰可能会在天空中看着他,嘴角挂着欣慰的笑意,大喊一声:“见阳,别来无恙!”
第四节知我者,梁汾耳
有人说,人生像是一条长河,绵长蜿蜒,不可捉摸。当艳阳高照,晴天碧色之时,河面上又必落满金光。在大多数人眼中,他们看到的是河水的湍急,一眼望不到头的苍茫,以及一路的弯弯曲曲。可是,既然是欣赏,我们为何不能以发现美的视角观望呢?试想,在碧海蓝天之下,那一条宛如银带的长河,不正是岁月赋予的美丽吗?
康熙十五年(公元1676年),顾贞观在四处碰壁、遭尽冷眼后,在无限怅然中遇到了权相之子——纳兰容若。那年,顾贞观三十九岁,纳兰二十二岁。生命本就是一场跋涉,在漫漫征途中,遇见一个人,结识一个人,往往是不定的。纳兰是开在滟滟碧波中的娇柔水仙,姿态妖娆却又脆弱不堪。顾贞观,则是岸上沐浴清辉之人,他临岸垂头的刹那,很快就能读出纳兰的渴望。结为知己,本就是冥冥中注定的事情。
在顾贞观眼中,纳兰无疑是满清贵族中的另类。他虽然出身豪门,却温文尔雅;他虽然才华横溢,却不屑庙堂之高;他虽然佳丽云集,却始终痴情不改。即使身边的贵族子弟日日莺歌燕舞,徘徊于勾栏酒舍,纳兰却傲然独立,在纷扰红尘中独善其身。
滔滔天下,敢问知己一人是谁?
不仅是纳兰,又有谁能说得清楚。知己二字,不是沾满铜臭的酒肉朋友,不是互相利用的欺诈诓骗,更不是相互提防的小心谨慎。所谓知己,就必然敌得过时间的摧毁和人世的磨难,必然能在千难万险的岁月中开出静俏美艳的花。
冬季,雪花在寂夜里漫舞。一缕寒光,悄然破空,伴着残梦冷酒,轻盈地飞入云海深处。纳兰手捧着顾贞观写的《两阙词》,不觉间感到泪花斑斑,湿了红红的眼眶。这一首《金缕曲》,若不是有过撕心裂肺的曾经,断不会写得如此催人泪下。
他轻轻合上书卷,沿着朱红色的回廊,慢倚在月华如洗的木柱上。远方,天空中托着一轮圆月,四周点缀着晶莹的星辰,寒风在耳畔无情地咆哮。当午夜的钟声响起,他的脑海里依旧萦绕着刚才的词句。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只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此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诗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魄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纳兰似乎看到了什么,那些藏匿风尘的往事,有的沾染了灰尘,有的遍布着风霜,还有的敲打着雨雪。但无论如何,在顾贞观眼中,吴兆骞的冤案终究是要平反的。早年,纳兰曾听闻过吴季子的旧事,但那毕竟是道听途说,算不得确切。而今,顾贞观款款道来,纳兰心中不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吴兆骞曾是一位狂才,他自诩才华横溢,一向目下无尘。在某个秋叶纷飞的季节,他偶遇名士汪钝翁,居然不顾及诸文士的面,傲然狂妄道:“江东无我,卿当独秀。”俗话说得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即便吴兆骞才高八斗,依然斗不过皇权。
顺治十四年,吴兆骞中了乡试。他还没有来得及兴奋,一场席卷全国的南闱科场案爆发了。主考官被处死,一大批考生受牵连,素日里狂妄不羁的吴兆骞,遭到仇家陷害,含冤入狱,受尽皮肉之苦。倘若短暂的疼痛能换来此后的平平安安,他宁愿在牢中再挨个一年半载,只是朝廷并未查出什么结果,最后以“审无情弊”为由,将其发配到千里之外的宁古塔。
大雪漫天,寒风如刀。每每想到吴兆骞凿冰充饥的画面,顾贞观竟夜夜不能安寝。多年来,他与吴季子一向交好,曾发誓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迎他归来。只是,如今日渐老去,自己的岁月尚不知如何过活,哪有余力营救呢?况且,他虽为名士,但实际仍是一介布衣。空对着树林幽深的宫门红墙,只得站在门外嗟叹无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眼看着营救无望,顾贞观悲愤难平,在白雪飘飘的冬日深夜,握笔写下流传千古的《金缕曲》。他不曾想到,这首文人的牢骚愤言,居然会引得纳兰的关注。也正因为这首词,前方的漫漫征途,也多了位知己保驾护航。
纳兰读罢,总是压抑不住滚烫的泪珠,他曾许顾贞观十年的时间,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将吴季子从宁古塔救出来。然而,在赤红色的黄昏里,悲痛愈加的顾贞观凝眸远眺,含泪哽咽许久后才缓缓吐出,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子,何其漫长?他的年纪已是不小,还不知能否熬过十年。
故而,他恳求纳兰用五年的时间救出吴季子。因为多一年,宁古塔就寒一年,吴季子也便多受一年的罪。毕竟,他早年曾去过宁古塔,知道个中滋味。
先帝批下的案子,即便是冤案,也很难平反。况且吴兆骞树敌颇多,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落井下石,也都有可能带来翻江倒海的波动。望着顾贞观殷红的眼眶,纳兰还是果断地答应了。
遇到一个知心的朋友不容易,而遇到一个肯卖命帮自己的朋友,更是三生修来的福分。他们两人相望,无须太多言语,单是眼神的交会,就足以表达出内心的狂热。
曾经,顾贞观亲自登门纳兰府,请求纳兰明珠周旋关系,帮忙解救水深火热之中的吴季子。纳兰明珠要求,他若饮下一杯烈酒,这事便会放在心上。但是,烈酒饮完一杯又一杯,而之前口头答应的话,像掉进了深海,不复打捞。顾贞观明白,纳兰明珠是明知他不能饮酒,才出此计策刁难。
不过,顾贞观也很清楚,纵然是父子,纳兰与其父亲却迥然不同。因为纳兰不是进出庙堂的臣子,他是一只轻盈的鸟,是孤傲的王。他活在自己色彩斑斓的世界里,不屑于尘世的浓雾,不屑于万里的风霜,不屑于炊烟的袅袅,亦不屑于流光的拨弄。他比常人重情,比常人更知人间苦难。
康熙二十年七月,流放二十三载的吴季子,终于返回京城。离京之时,他青涩狂傲,从不将人事看在眼中,而今回京之际,白发爬满遍布皱纹的脸颊,即便是风霜不侵的两鬓,也被层层的萧索塞满。在顾贞观的引荐下,吴兆骞来纳兰府亲自拜谢。他何曾想到,刚踏进居室,只见墙壁上赫然浮现一行字,“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
五载光阴,匆匆而去。纳兰每每想到梁汾的嘱托,总是心如刀割。当吴季子看到这行字的时候,不知有多少热泪在翻涌?是不是在慨叹当年的少不更事,是不是在为曾经的狂妄不羁而懊悔,又是不是眼角悬挂残泪,内心久久难以平息?
借着黄昏的柔光,纳兰看向眼前两位“执手相看泪眼”的痴人,他们二十余年前一别,时至今日,终究还有机会见了面。只是,当初年少的模样,早就融进岁月的长流,交给了回忆,交给了沧桑,交给了那些不再重现的过往。
人世间的真情,不过如此而已。
当然,顾贞观给纳兰的帮助也有不少。他们性格上出奇和谐,在对诗词的态度上,也是难得的一致。在那个时代,填词本是登徒浪子的选择。但是,纳兰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誓要在诗词上闯出一片天地,哪怕受尽读书人的唾弃,受尽人世间的鞭挞。每个孤军奋战的夜里,他总是一个人仰望苍穹,默默呢喃着那些柔情百转的词句。
那时,他多希望睁开眼的一刻,看到身边的人都以填词为乐。可是,难有人与他同道而行,他只得形单影只地伫立在高山之巅,静静承受着来自寒风的刺骨。
顾贞观懂他,知他。
在他们心中,尘俗的枷锁,是海上的烟花,越是美艳,越是缥缈,就越应该避开。他们漠视鸡犬升天,即便瘦狂不比痴肥好,却也宁愿任由痴肥笑。纳兰的身体一向不好,自幼经受狂风暴雨的洗礼。顾贞观呢?虽然不曾染疾,却始终摆脱不了清贫的厄运。他们都是有遗憾的人,但他们仍然有着“不及诸公,衮衮向风尘”的旷达与洒脱。
朋友之间,相互宽慰,相知许,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只是,顾贞观虽才学殷实,但一生困顿忧悒,若说面对豪门贵族的纳兰没有一丝芥蒂,恐怕没人会相信。漫漫红尘中,纳兰看出了他的彷徨,故而写就一首《金缕曲》聊以安慰。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功名利禄,家世背景,在纳兰看来,不过都是被风吹到乱花丛中的狗尾巴草。人活一辈子,穿梭名利场,老来归去之时,什么都带不走,所以,又何必斤斤计较呢?纳兰欣赏顾贞观的高风亮节,赞许他“大笑拂衣归矣”的洒脱。一番真诚的告白,让偶有猜忌的顾贞观看到了破晓的曙光,他的顾虑,被纳兰的真情吹得云深不见。
岁月是一场华丽的梦,每个人都被淹没在时光的潮汐中。纳兰是康熙身边的红人,时常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应酬。他身为三等侍卫,自然无法肆意享受人生。纵然纳兰很想与顾贞观对酒品茗,但冰冷的现实,还是如秋雨般侵蚀他的心。
某年深秋,顾贞观的母亲因病去世。面对亲情的支离破碎,他不得不离开京城,远赴江南老宅。纳兰深知梁汾的忧愁,送别之时,凄凄切切,无限怅然瞬间席卷心头。西风再次萦绕,片片落叶好似断线的风筝,缓缓划过低垂的杨柳。纳兰握紧老友的双手,泪雨如河,哽咽无声。自此一别,天涯遥远,他害怕今生今世不得相见,从此只得端坐在清冷的书斋中,回忆大雪漫天时双双去后山赏梅的美好时光,回忆桂花盛开时满园的清香,回忆京城内;缥缈的音符、浓浓的诗情。
纳兰希冀着,待到月满梢头,梁汾会踏着溶溶月色而来。到那时,在繁星点缀的星夜里,势必会弥漫着薄雾青烟。纳兰喜欢山水画作,笃信命理。他慨叹一句“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自然是睹画思人,伤痛欲绝了的。顾贞观整日与他相处在一块儿,他内心的伤痕与悄怆,躁动与不安,顾贞观都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多年后,在那个黄叶纷飞的暮色里,纳兰早卒,顾贞观年老。往事早已不堪回首,即便是零星的回忆,也被流光驱赶得点滴不剩。但是,顾贞观仍旧小心翼翼地收藏着纳兰的画像,还曾将其供奉在无锡惠山的贯华阁中。
怎奈,道光年间一场大火,纳兰的画像毁于熊熊烈火之中。
如今,世上仅存的纳兰画像,出自大画家禹之鼎之手。然而,丑陋的面容,木讷的神色,佝偻的身躯,让人一点儿也联想不到大清第一才子的英俊轮廓。
一生挚友,一世牵挂。
纳兰走后,顾贞观也远离京畿,回无锡老家,遁世隐居,一心整理好友的生平文稿。
《侧帽集》问世,伴随着公子轻声的吟唱,流芳千古。
二十多年后,顾贞观踏云月而去。
他和纳兰的约定,似乎终于实现了。
只愿,天尽头,来世依然相期以茶。
第五节莫负当初我
春江水暖的时候,白云苍茫而悠远。
鲜花盛开,百鸟畅鸣。一个荡漾着春潮的时节,一个落满了诗情画意的时节,一个云海翻腾、天涯绝远的时节。每当看到满园春光,我的眼前常常会浮现一个画面。
乱花丛中,一群人对笑,他们各自手中紧握酒杯,伴随着轻柔的风,将酒缓缓饮进翻滚着诗文的肚子里。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或许过去他们未曾谋面,但他们怀着相同的志向,就连互答的曲歌中,都塞满了相同的音韵。
康熙十二年(公元1673年),纳兰时年十九岁,他正是在一个落满暮光的书桌前,偶然翻到了朱彝尊的诗句。
纳兰当时就想,倘若能与他一见,彼此切磋学问,该是何等畅快的事情!于是,纳兰铺开白如玉雪的宣纸,迎着炫丽灿烂的烟霞,写下感人至深的书信。好在,有些朋友是不需要见面的,但凡心意相通,势必不请自来。
在梨花盛开的江畔,朱彝尊拿到了他的尺素,恳切的言语,真挚的情感,一心向学的坚忍,让年过四十的朱彝尊备受感动。要知道,当时的纳兰不过才十九岁,在朱彝尊眼中尚且还是个稚气未脱的野小子。一纸书信,竟能令他欣然往之,可以想象公子的魅力。
康熙十三年正月(公元1674年),朱彝尊坐上了赶赴京城的马车。
凄冷萧瑟的寒风,漫天飞舞的白雪,似乎一点儿也阻挡不了两人会晤的急切。初见,纳兰早早伫立门外,耐心恭候,朱彝尊下车后,不禁迎上纳兰笑意冉冉的模样。该是怎样的契合,才会让两个素未谋面的人一见如故?
朱彝尊是当时著名的藏书家,自称拥书八万卷,藏于“曝书亭”、“潜采堂”等藏书楼。当时的纳兰正在为选编《通志堂集经解》而犯愁,朱彝尊的出现恰好为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素材。有些时候,纳兰还会委托朱彝尊购置部分市面上难以买到的书籍。
他们因书结缘,也因书增进感情。纳兰喜欢与他互借秘本,也喜欢在和风细雨的时节里,一起徜徉在谈诗说词的世界里。当然,纳兰以文会友的时光里,也不会少了朱彝尊的影迹。
在风雨飘摇的大清朝初期,不少汉人仍心系前朝。朱彝尊正是从前朝走过来的众人之一,大汉情结早已在心中根深蒂固。其实,不止是他,纳兰身边有不少这样的朋友。他们虽然文辞相答,但彼此心中装着不一样的政见。
在与汉族知识分子的交往过程中,纳兰曾多次举办诗文酒会,他的足迹遍布京师大大小小的地方,其中以渌水亭和见阳山庄最为频繁。在以上两个地点中,纳兰最喜欢的是渌水亭。朱彝尊曾在《祭纳兰侍卫文》中写道:“花间草堂,渌水之亭,有文有史,有图有经,炎炎者进,或键而扃,缝掖之来,君眼则青,浮醪于觚,盛仓以笔,夜合惺忪,花散签帙,联吟比调……”
与纳兰相识的日子里,朱彝尊渐渐被他的盛情融化。于是,从碧草连天的春天到灌木丛生的夏天,从落叶萧萧的秋天再到白雪皑皑的冬天,每逢纳兰举办诗文酒会,他就像回家一般,即便远在千里之外,也愿欣然往之,共赴佳期。
两人虽同朝为官,但相见的机会不多。
朱彝尊在康熙十八年出仕,到康熙二十四年纳兰去世时止,他一直在京师为官。可纳兰是皇上身边的当红侍卫,经常追随着康熙,在天南海北游历。
天色已晚,月上梢头,每当一个人的时候,纳兰时常会思念远在京师的朋友。于是,他会在清辉了如雪的夜里,写下:“去年一相见,正值落花时。秋风苦催归(另还有两个版本,一个是秋风苦催追,一个是秋风苦惧归。),转眼岁已期。”
只是,人生别易会常难。有相识,就必然有分别。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情会永驻一辈子。离别,不过是相见之后的结局。
然而,谁也不曾想到,命运的百转牵肠,会让那个才华横溢的满族公子慢慢跌入死亡的深渊。转眸凝神,光阴流转,岁月安静得像一汪清泉。康熙四十三年(公元1704年),纳兰已经作古十九年。一个枫叶飘红的夜里,朱彝尊和张见阳在金陵朝阳门承德寺僧社相见。当清辉漫进萧索的屋子,似水的年华也突然翻涌上来,描绘出一段再也回不去的记忆。张见阳拿出纳兰生前遗留的手札,感伤地讲起已被大多数人遗忘的故事。
彼时,朱彝尊热泪盈眶。当张见阳打算让他为纳兰的手札题跋时,不曾想藏匿在往昔的绝美回忆,一如泛滥的潮水直蹿上来。他不能自已地垂下头,鹤发与凄怆荒凉的夜交汇在一起。繁星当空,银月如钩。他站在书桌前,一边泣泪,一边挥毫。
平生知交赤牍笔疏,推曹侍郎秋岳第一。此外则容若侍卫,书记翩翩,天然绝俗。侍郎里居,日必有札及余,或再至三至。每过余,见杂置几案,辄诫余投瓮火之。乡里后进有辑侍郎赤牍单行者,寓余诸札,独无有也。容若好填小词,有作必先见寄,红笺小叠,正复不少。迨乙丑逝后,余浮湛都市,人海波涛,转徙者数。欲求断楮零墨,邈不可得。见阳张郡伯乃一一藏之,装池成卷,足以见生死交情之重矣。小长芦金风亭长朱彝尊书于白门之承恩僧舍,时年七十有六。
风轻轻摇,漫过翠冷的山巅。
月色皎皎,洒向迷离的暗夜。
今生再见,怕是不能。
然而,他与纳兰的交际,却没有因为沧桑的变迁,融化了情分。
相反,年年岁岁,在心潮汹涌澎拜。
越是年老,就越有说不出的知己难寻的无奈。
既然再难寻得与他一样的好友,何不洒脱而笑,任由天命呢?
在即将老去的岁月里,朱彝尊站在流光的尾巴上,轻声呢喃了一句。
“老友,终有一天我要随你而去了。到那时,推杯换盏,再续情义,足矣!”
第六节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人这一生,会遇到多少人?
在繁杂的社会里,有多少人是朋友,有多少人是敌人,有多少人可以交付全部的情感,又有多少人可以生死相交,掏心掏肺?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不可复制的,每个人的过往亦不可重来,而每个人在生命旅途中遇到的故事,更是恍如春季飞舞的樱花,美丽妖冶,只是随风凌乱后,再不见圣洁如雪的模样。
三百多年前的一天,阳光像金子一样耀眼,清风如雨,伴随着瓣瓣红花,飘然尘世。
康熙十二年(公元1673年),纳兰在东海阁学士公邸见到狷介狂放的姜宸英。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在流光的剪影里,不知不觉就融化成了一道深深的印记。他身穿一袭淡蓝色长袍大褂,眉宇间洋溢着不染尘埃的桀骜不羁。纳兰面带笑意地望着他,一个笃定的眼神,便不知不觉间将这份友谊珍藏于心。
姜宸英,字西溟,号湛园,浙江慈溪人。他是康熙年间的知名文士,文辞与名声早已如梨花春雨,飞荡在京城的大小地方。康熙帝也早有耳闻,曾对身边的人说道:“姜西溟古文,当今作者。”
康熙十七年间,姜宸英从浙江千里迢迢地赶赴京都,在一个潇潇暮雨的时节,住进了纳兰府。岁月未央,时光不老。两个相差二十多岁的人,居然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当然,出现在纳兰生命中的朋友们,大多都是年长之辈,但,姜宸英与别个不同。他放浪于形骸之外,视功名钱财如粪土,视权贵门第如草芥,视褒扬鞭挞如秋风。似乎,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会让他一蹶不振。因此他无挂无碍,总是给人稳如泰山、不躁不急的感觉。
当然,读书之人,最终都向往登堂入室。纵然姜宸英狂妄不羁,但仍旧徘徊于追梦逐月的路上。无奈,他桀骜的性格注定了今生的坎坷遭际,虽屡次参加科举,却终究没能拿下半点儿功名。在昏暗的官场上,他还看到有钱人能以金银购买前程。于是,那颗愤世嫉俗的心,开始像决堤的江河般急速迸发。他曾写过很多诗词作品,借以表达这种愤懑的情绪。
北阙已除输粟尉,西山犹贡采薇人。
他的自负和清高,并没有换来世人的赞许,反倒是引来了不少的唾骂,这也是他失去入仕机会,沦落为泛泛之辈的原因所在。除此之外,姜宸英与纳兰的关系亦是复杂而微妙的。
早年,纳兰曾追随姜宸英深造学问。当时,纳兰的父亲纳兰明珠权倾朝野,举国有“权相”之称。在纳兰明珠眼中,姜宸英与徐乾学同属一派,他与徐乾学又分道扬镳。故而,姜宸英成了纳兰明珠打压的对象,终究未能顺利踏入朝堂,直到纳兰明珠被扳倒,姜宸英才在徐乾学的引荐下,入朝为官。
夹在中间的纳兰,无疑是最痛苦的。
他时常会听到姜宸英在撕裂的秋风中诵读“旧好几家留刺字,惊心几处怯杯弓”,也时常能感受到他内心无以复加的悲凉,并且有些时候,纳兰还要承受姜宸英的臭骂。一个是以文深交的挚友,一个是待他如山的父亲,一面是昏暗无垠的官场,一面是漫漫长途的人生,纳兰从姜宸英口中听到的是愤懑,理解到的是无奈,感受到的是无情。在他的心中,政见上没有谁对谁错,错就错在相互的排挤与打压。
终于,在悲凉的秋风中,姜宸英被逼离开京师。纳兰心头深感苍茫,在荒草凄凄的江畔,为他写下三首长调。
长安一夜雨,便添了几分秋色。奈此际萧条,无端又听,渭城风笛。咫尺层城,留不住,久相忘,到此偏相忆。依依白露丹枫,渐行渐远,天涯南北。凄寂,黔娄当日事,总名士,如何消得!只皂帽蹇驴,西风残照,倦游踪迹。廿载江湖犹落拓,叹一人知己终难觅。君须爱酒能诗,鉴湖无恙,一蓑一笠。
离别,似乎是每个人都逃脱不掉的劫数。
此时的姜宸英,傲然伫立在白茫茫一片的木舟上,遥望萧索而苍苍的码头,不禁为友人的凄然落泪而感动。他何曾想到,当年在政坛上,恨透了纳兰明珠的阴柔手段,便带着内心的埋怨附加给纳兰。原来,所有的因果并不是肉眼便能断定的。纳兰非他父亲般翻云覆雨于朝堂,在官场上,他就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孩子。
姜宸英终于明白,结识纳兰,不是命里的错,是上天赋予的绝好礼物。
他们时常相邀游览唱和,彼此的感情日益加深。纳兰喜欢邀请他踏着浓浓月色而来,在洒满清辉的古亭子中举杯小酌。散漫的杨花像白雪,落满了江堤,古老而奢靡的游船停靠在灯火艳丽的西岸,听着桨声悠悠,望着万家灯火,两人常常不醉不归,任由石桌上杯盘狼藉,任由尘世喧嚣掠过江面,缓缓飞向星辰如棋的天空。
姜宸英母亲去世时,他身无分文,连南归的盘缠都没有,是纳兰慷慨解囊,还频寄书信以表哀思。在那个暮色如血的黄昏里,姜宸英手捧着纳兰的书信,脑海中浮现的是烛光下公子笑意如花的模样。他的心仿佛针刺的痛,颤颤的嘴角,哽咽无声。
数年后,当得知纳兰病逝的消息时,姜宸英手捧纳兰词,站在桃花盛开的水畔,遥望层峦叠翠的远方,内心的悲痛,久久不能抑制。终于,豆粒大的眼泪夺出眼眶,在长满皱纹的脸上遍布痕迹。那一篇催人泪下的祭文,伴随着他的哭声,回荡在缥缈的山峰大谷之间。
以余之狂,终日叫号慢侮于其侧……不予以予怪,盖知予之失志不偶而嫉时愤俗特甚也,然时亦以规予,予辄愧之。
菊花开了,枫叶红了,故人却不见了。
岁月的脚步真快,居然让他在转眸回神的一刹那,掉进回忆的流年。
那时,纳兰健在,碧空万里,花间草堂,群贤毕至。众人谈论文史,摩娑书画,觥筹交错,曲歌互答,是何等畅然于怀!
姜宸英在《同集书》中记录下这样的畅快。
往年容若招予往龙华僧舍,日与荪友、梁汾诸子集《花间》、《草堂》,剧论文史,摩挲书画,于时禹子尚基亦间来同此风味也。自后改葺《通志堂》,数人者复晨夕相对,几案陈设,尤极精丽,而主人不可复作矣。荪友已前出国门,梁汾羁栖荒寓,行一年所,今亦将妻子归矣。落魂而留者,惟予与尚基耳。阅荪友、容若此书,不胜聚散存殁之感!而予于容若之死,尤多慨心者,不独以区区朋游之好而已也。此殆有难为不知者言者。若余书偶然涉笔,不知尚基何缘收此,然亦足以见姓名于其间,志一时之胜概云尔。
往昔不胜思,佳期难再得。
没有谁的故事能年年岁岁,长存长新。
我们邂逅的,是浪漫如画的年代。
我们离别的,是凄冷如霜的未来。
相逢,是这个世上最美好的风景。
但不意味着,人世间没有悲苦,就没有分离。
只不过,思念会让我们变得更加坚强,而岁月揉碎的过往则正悄然绽放。
唯愿,回首来时路,不后悔,一切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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