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何处问多情:纳兰容若的性灵人生-永别:一别红尘,两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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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觇唆龙,一骑绝疆塞

    有人说,活着是为了经受尘世间的历练。

    没有谁的一生是平平淡淡的,有顺境必然附带着逆境;有挫折必然能迎来柳暗花明;有漫山的泥泞弯路,就必然会遇到树木茵茵的宽广大道。有时候,很多人选择放弃,并非缺乏勇往直前的精神,而是在给自己的怯懦和无知找退路。

    我很想知道,有谁的耳畔还在萦绕那句话?“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可是,有时想想,选择了远方又如何?在一些人眼中,他们从不考虑如何一步一个脚印地过活,而是装着一夜成名的心思,做着比青蛙变王子的故事还要浪漫的梦。

    在纳兰短暂的一生中,有一件事是不得不提的,那是他仕途的转折点。倘若不是因为患病早逝,他或许能做到与父亲纳兰明珠不相上下的官位,至于整个纳兰家族,亦有可能因此而免受抄家灭门之祸。

    然而,万事不能重来,逝去的从前就像一阵风,吹过了,便是散了。

    纳兰贵为康熙的御前侍卫,空有一身精妙高深的功夫,却从未拿枪上过战场。只是在康熙二十一年的时候,参加过一次绝密的“军事行动”。据史料记载,当年沙俄不断侵扰我国北部地区,百姓们常受欺压凌辱,有时村庄被洗劫一空,有时少女被奸淫掳掠,有时百姓被残杀迫害。总之,战火即将点燃,硝烟会在疆场上肆无忌惮地弥漫。

    康熙为了了解清楚敌人的军事动机,并没有草率地调遣军队前去征战,而是派遣都统郎坦、彭春、萨布素等一百八十人,化装成猎人的形象,悄悄潜入黑龙江,沿着河流,北进到雅克萨附近。

    纳兰已经二十八岁,他跨着身披银甲的战马,走在烟云萦绕的古道,四周寒风凛冽,未知的道路,未知的征程,未知的结局,笼罩着他未知的心。

    茫茫天涯,远吗?

    未知的路,险吗?

    他到底,还能回来吗?

    所有的一切,没有确定的答案,想起父亲昨夜的叮咛,他的心绪似乎慢慢平复下来。皇上之所以命他前去唆龙,其目的就是想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天高云淡,瘦马古道,待到归来之日,纳兰一身华光倾泻而下,皇上必然会有大赏。到时,他不仅可以脱离御前侍卫的束缚,还能在自己的世界里尽情翱翔,不用再承受舆论和尊严的双重折磨。

    八月十五,中秋节。

    本应该是举家团圆的日子,他却要背负行囊,手扬马鞭,远征边疆。

    秋霜凝结在橙黄色的叶子上,幻化成晶莹剔透的水晶。

    伴随着阵阵锣鼓声,一行人出了京城,踏着夕阳的余晖一路向北,从喧闹的城镇抵达万籁俱寂的丛林。若不是时光慢下脚步,他或许记不清路上发生的事情了。

    不,在记忆深处,有个人他是忘不掉的。

    在万里冰封的雪面上,那人手拿一支毛笔,在遍布严寒的山脚下仰望苍穹。每当来到一个新的地方,他总会下马作画,仿佛一个执迷于山水的画家。不过,为何在长长的羊皮纸上,看不到五颜六色的颜料,只有黑白相间的纹路,错落分布?

    他,在画些什么?

    当灯火通明的营帐被推开,那人提着一壶酒进来时,纳兰才看清他的模样。他叫经岩叔,是皇宫内的一名画师。康熙之所以派他前去唆龙,是为了绘制大清的边界线和绵延千里的江山图。因此,军队每行进到一处新的地方,他常会找人拿来尺具测量。不论是高耸的山崖,还是泥泞的古道,不论是奔腾的河流,还是幽暗的深林,都是他记录和创作的地方。

    令纳兰颇感意外的是,经岩叔也是一名文学爱好者。他早年就拜读过纳兰的诗词,有几首作品至今还会吟诵。当他看到纳兰书桌前摆放的《花间集》的时候,眸子里顷刻间就流露出金光,居然乐此不疲地坐在一旁翻阅起来。很快,两人双双沉浸在文学的海洋中,像是惺惺相惜的一对磁石,不能自已。

    绝域当长宵,欲言冰在齿。

    生不赴边庭,苦寒宁识此。

    草白霜气空,沙黄月色死。

    哀鸿失其群,冻翮飞不起。

    谁持《花间集》,一灯毡帐里。

    夜沉沉,月皎皎。

    营帐外寒雪如刀,北风疯狂地怒吼着。

    他们品一壶浊酒,醉一场美梦,叹一段花事,真希望不再醒来。

    可是,天亮,又是一次艰难的跋涉。

    纳兰凝望烛泪,暗自揣测。

    庆幸,一路走来有文章相伴,有好友相欢,有美酒相陪。

    从今而后,即便前方有豺狼虎豹,他亦不惧……

    第二节尘土梦,蕉中鹿

    人生在世,没有谁不惧怕死亡。大限将至的时候,或许,曾经所有的忧思苦闷都会瞬间化作乌有的吧!可是,死亡真的能带走所有的不愉快吗?如果是,那给他身边的人留下的悲伤,到底能拿什么弥补呢?

    自我昔年,邂逅梁溪。

    子有死友,非此而谁。

    金缕一章,声与泣随。

    我誓返子,实由此词。

    康熙二十三年十一月,纳兰暂住江宁织造府,在白雪皑皑的湖面上与曹寅把酒吟诗。这时,京城传来一个令人悲痛的消息,吴兆骞因身染顽疾,几日前病逝了。

    纳兰听闻此消息,手中的酒杯应声坠地。他的眼眶映着白光,泪珠儿没征兆地坠落下来。若不是曹寅的轻声呼唤,他或许会选择一个人就此沉默下去。遥想当年,往事像蓝天中的白云一样唯美。他们在渌水亭品酒作乐,吟诗对词,何等潇洒惬意,又是何等畅然于怀!

    而今,距离上次上元之夜渌水亭宴会,才不过两年而已。

    两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但是,纳兰心中明白,曾经他许给顾贞观的营救期限是十年。倘若真以十年为期,那困在宁古塔的吴兆骞,岂不是要带着长恨,终老于寒冷之地吗?

    想到这里,纳兰忽而想起顾贞观早年写得的一首词,字字句句,思念深深。

    当年,顾贞观寄居在京城的千佛寺,每到寒冬腊月的天气,他常会想起远在宁古塔的老友。虽然京城下了雪,但京城的冬季早晚会有挨过去的一天,可终年冰寒的宁古塔,却永远不会有春天的降临。

    二十年来,顾贞观承受着怎样的艰辛?

    踏破门楣,寻遍亲朋,甚至不惜自我作践,任人凌辱。他要的,不过是季子平安,早些从宁古塔归来。若是没有遇见纳兰,或许他一生的梦想,终将化作青烟,一飘而散。

    纳兰知道,顾贞观是重情重义的人。他既然许下二十年的诺言,定是拼了命也要完成的。纳兰亦是如此,在变幻莫测的世界里,坚守着最后的原则。不然,他不会与年长自己近二十岁的人结为朋友,彼此肝胆相照,荣辱与共。

    在万里无垠的白雪地上,前方的墨云,暗沉于沧海。

    顾贞观把血泪交给凄啸的北风,将满腹的委屈点点滴滴地讲给纳兰听。顿时,两个男人相互凝望着,泪水模糊了彼此的双眼。当哽咽声不再回响,当雪花不再零落,顾贞观才听到纳兰许下的十年之约。

    十年,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承诺,此后即便赴汤蹈火,他也会拼命办到。当刺骨的寒风吹得两人都站不稳的时候,顾贞观轻声告诉他,吴兆骞是一介江南书生,自幼便生活在四季如春的地方,十年,怕是挨不过去了。

    五年,五年的时间,可否……顾贞观有些哽咽,亦有些难以开口。

    他知道,纳兰能答应帮这么大的忙,已属不易,如今他还得寸进尺,要将期限缩短,纵然纳兰能依靠父亲的关系网全力营救,只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纳兰无法回应他,因为这是一件大事,倘若他做不来,定然会辜负好友的嘱托。

    归去,大雪仍旧不绝。纳兰一边回想顾贞观的话,一边暗自垂泪。他辗转反侧了许久,终于在第二天给顾贞观寄去一首词。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情深我自判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知我者,梁汾耳。

    只六字,何需多言?

    当千佛寺的冬天散去,春天伴随着花开到来时,吴兆骞远离了凿冰充饥的年岁。

    只是,生命无常。

    当二十八岁的纳兰再度回想,仍会觉得空留遗憾。

    倘若知道现在的一切,他该再早些营救,甚或早出生几年,该是多好?

    然而,人生没有如果,错过了就是错过,无论如何,也无法找回。

    十一月里,顾贞观带着吴兆骞的尸骨赶赴江南。他终究是要归葬故里的,身为这个世上最要好的朋友,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纳兰看着马车远去,望着化纸漫天,忽而想起扈驾出巡前,自己凝泪给严绳孙写的一封信。

    当时的吴兆骞已经沉疴不起,可是,他不得不随君远行,奔赴江南。在鞍前马后的岁月里,纳兰的斗志渐渐被尘俗消磨。临行前,他未能见季子一面,而今季子已然远去,想来怎能不伤心难过?

    只是,纳兰无法预料,吴兆骞去世三年之后,他亦会追随着苍云,追随着燕雀,追随着过往,驾鹤远去。

    或许在九泉之下仍有一个渌水亭,他们相知相聚,抚琴弄月,没有寂寞。

    第三节香销轻梦还

    感情有时像个孩子,会让人在不经意间迷失方向。

    纯良的情义不会因满地的月光茫然,而变得那么百无聊赖。

    毕竟,爱一个人是刻骨铭心的,而恨一个人同样会背负巨大的伤疤。

    但,恨比爱,更易让人心碎。

    只因爱得深刻,所以才会恨得刻骨。恨,有多层意思。有些时候,我们特别爱一个人,却恨他那么早离开尘世,撇下孤苦无依的自己,这便是一种带着深深的爱意和无尽的思念的恨。还有一种恨是发自肺腑的,仿佛刀剑破肚,仿佛冰火燎胸。它在每个不可入眠的夜里,像自鸣钟一般时刻提醒着你。

    或许是太爱他了,故而才会那么纵容。

    因为纵容,所以犯错。

    有些错可以原谅,大不了,下次不犯就是。

    而有些错,一辈子也不能谅解。

    纵然分手了,离别了,不见了,依然会让你百爪挠心,肝肠寸断。

    是夜,圆月如盘。

    一个人的世界,总会心生遐想。自从卢氏去世后,他已经不记得有多少个夜晚对月怀人了。曾经,他将卢氏的尸骨寄存在双林禅院,若是想念了,还可以前去述情衷。而今,卢氏去世八年,他还是放心不下。每个寒风侵骨的夜里,还是会从回忆中哭醒过来。

    这一年,纳兰三十岁了。

    是夜,他依旧睡不着,便披着薄薄的衣衫,踏着皎皎清辉,漫步在长满青痕的渌水亭中。空寂的院落,不知何时,飞来一群萤火虫。他忽而想起卢氏在世时,常常拿着团扇扑流萤,不禁笑出声来。可转瞬之间,萤火虫就不见了,四周也再次暗沉下去。

    他的心,一如这凄凉的夜。

    幸好,天空还有圆月,还有繁星,还有缥缈的薄云。

    他再次斟上烈酒,伴着深夜的冰冷,撕心裂肺地思念起来。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簿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青衫湿遍,梨花孤影。

    远在天堂的卢氏,是否听清他的呐喊?

    悲怆而炙热,恍如决堤的瀑布,迸发着震耳的声响。

    八年了,那么漫长。他居然在不知不觉间,一个人走过了八年!在没有卢氏在的日子里,纳兰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过活的。只隐约想起,平素起床时,少了一个人软语;平素提笔时,少了一个人碾墨;平素睡觉时,少了一个人宽衣。他的身边并不缺少女人,亦不是没有陪伴他的红颜知己。可是在他眼中,那些人只是心灵的慰藉。

    因为得不到,所以想把那人的存在寄托在别人身上,总是想着,能永远记得卢氏的音容笑貌。然而,这种傻傻的行为,真的有用吗?为何事到如今,他仍旧无法释然呢?是中了蛊,还是迷了情?

    纳兰坐在清冷的石凳上,双眼犹如暗下去的星斗。在一阵长长的咳嗽声后,他似乎看到一位身穿白色罗裙的女子,缓缓走来。她的笑容很清脆,她的脸庞很熟悉,她身上的香味,亦是多年不改的味道。

    纳兰迎上前去,想一把揽她入怀,可又在下一个瞬间,止住了脚步。

    清辉如雪,伴着残酒,洒下神秘而美丽的光影。

    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借着池塘里的粼粼波光,这才真正看清眼前的一切,原来又是醉酒后的幻觉,那么逼真,那么急促。他真希望能一直这样醉下去,因为只有沉浸在自己醉酒后的幻想世界里,他才能天天与卢氏生活在一起。

    每当我们心疼纳兰的深情时,其实也在感受着卢氏的善良。倘若她生就野蛮任性,待人接物也是傲慢无礼,倘若她没有用青春陪伴纳兰,那即便纳兰情深义重,恐怕也不会对她念念不忘,久久回想吧。

    假如卢氏的亡灵还在,当她看到生不如死的纳兰,不知是开心还是难过。

    八年的时光,两千多个日子,他都是以泪洗面。

    现在,他终于能够自豪地说:“我可以为你流泪,偿还以前你为我流过的泪。”

    其实,何止是偿还?

    纳兰三十一岁时,因为悲痛愈加,于此年五月三十日,逝去。

    而卢氏去世的那天,恰亦是五月三十。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我们很难想象,纳兰去世前的几个月到底是如何生活的。

    但是我们能体会到,他必会沉浸在悼亡的情绪中。

    深深着迷,深深悲楚,难以自拔……

    第四节花间词选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同样,当有些兴趣转化成爱好,再由爱好转化成一生挚爱的时候,你所拥有的,便不再仅仅是一种精神寄托而已。它会深深根植在你的心里,就像是一株根深蒂固的千年古树,任谁也无法拔起。

    康熙二十四年(公元1685年),纳兰三十一岁。这一年他已经荣升为一等侍卫,前途无限光明,康熙和纳兰明珠都对他寄予厚望。三四月间,春暖花开,杨柳依依,康熙亲自抄录了一首贾至的《早朝大明宫》,赐予他。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

    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

    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

    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康熙的暗示简单明了,自今而后,只要纳兰谨慎勤奋,刻苦努力,那功成名就、登堂入室的日子,很快就会来临。不久之后,他不负众望,先是写下一首《乾清门应制》,后又将《松赋》翻译成满文,康熙对此连连称颂。此时,百官也都察觉到,纳兰即将被重用,纳兰明珠的势力又会强一层。

    男子到了而立之年,是该有所成就的。对于纳兰来说,深居庙堂高位,并非他无上荣光的选择,他最痴迷的,仍旧是被读书人视而不见的词。很早之前,纳兰就有编撰一部称心如意的词选的想法,只怪当时有南巡北巡的诸事应酬,无法静下心来整理。

    这年春天,百鸟争鸣,月季凝香。

    纳兰在朋友口中得知,有一位宿儒梁佩兰博古通今,对诗词很有造诣。于是,他饶有兴致地在渌水亭的石桌上铺一块宣纸,慷慨激昂。

    仆少知操觚,即爱《花间》致语,以其言情入微且音调铿锵、自然协律。唐诗非不整齐工丽,然置之红牙银拨间,未免病其版摺矣。

    从来苦无善选,惟《花间》与《中兴绝妙词》差能蕴藉。自《草堂词统》诸选出,为世脍炙,便陈陈相因,不意铜仙金掌中竟有尘羹涂饭,而俗人动以当行本色诩之,能不齿冷哉。

    近得朱锡鬯《词综》一选,可称善本。闻锡鬯所收词集凡百六十余种,网罗之博、鉴别之精,真不易及。然愚意以为,吾人选书不必务博,专取精诣杰出之彦,尽其所长,使其精神风致涌现于楮墨之间。每选一家,虽多取至十至百无厌,其余诸家不妨竟以黄茅白苇概从芟薙。青琐绿疏间粉黛三千,然得飞燕、玉环,其余颜色如土矣。

    天下惟物之尤者,断不可放过耳。江瑶柱入口,而复咀嚼鲍鱼、马肝,有何味哉。仆意欲有选如北宋之周清真、苏子瞻、晏叔原、张子野、柳耆卿、秦少游、贺方回,南宋之姜尧章、辛幼安、史邦卿、高宾王、程钜夫、陆务观、吴君持、王圣与、张叔夏诸人多取其词,汇为一集,余则取其词之至妙者附之,不必人人有见也。

    不知足下乐与我同事否?有暇及此否?处雀喧鸠闹之场而肯为此冷淡生活,亦韵事也。望之。望之。

    纳兰极其热爱词作,自他会写作开始,就深深痴迷五代时期的《花间集》。他念念不忘《花间集》的情深致语,沉醉于它半是抒情半是铿锵的音律。纵然唐代的诗歌繁荣鼎盛,但是与词相比,显得很呆板做作,像是被人捆绑住了手脚。

    纳兰希望,他能将天下最美的词作进行收录整理,没必要面面俱到,只要能让读者看到绝佳的作品即可。当收到纳兰的这封信时,梁佩兰正在花园里看《词综》。若不是如烟如梦的光芒倾泻他一身,或许,梁佩兰至今都不敢相信,这世上居然还有与他心意相通的一个人,同样疯狂于词作,同样喜欢浪漫,同样多愁善感。

    多年以前,梁佩兰就听闻过纳兰的大名,只是那时他还不甚了解,顶多算是道听途说。而今手执尺素,纳兰言语恳切,声调委婉,一看便知是专心做事之人。他焉能拒绝,焉能不参与?在这个浮华的世界里,太多人身上弥漫着世俗的气息,若是能安安静静地沉下心来,坐在月华如洗的书房中编选古词,该是一件多么美好、多么有意义的事情!

    无疑,纳兰是一位天才词人。他博览群书,不知看过多少词选,亦不知翻烂多少古籍。他发现,越是俗不可耐的词集,就越容易受到人们的追捧。或许,供人消遣的作品,永远都只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是,闲聊来的不是文学,它只是消磨生命的碎语。他要做一个纯粹的词人,就必然要经受住世俗的诱惑。

    曾经,他跟随着千古一帝遨游四方,从塞北到江南,幅员辽阔。他看过韵味十足的六朝古都,踏过寒笳悲吟的瑟瑟疆塞,走过无数词人历经的千里遗迹,也曾站在断壁残垣上放声呐喊,任凭绵延不绝的回音震撼九霄。他沉浸在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中,所以希冀也能整理出一样有摄人心魄力量的词集。

    晚风轻拂,光阴似箭。

    纳兰不知道,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

    在镀金的岁月中,他仰望苍穹,一半是瑟瑟游云,一半是片片枫叶。

    绝美的景色,衬托着绝美的人。

    趁一息尚存,大好华年,编撰一部自己深爱的作品,应该知足了吧?

    然而,有谁知道,他凝泪的眸子,此时已经干涸……

    第五节夜合花

    相信看过《红楼梦》的朋友们,一定对林黛玉的死记忆犹新。后四十回稿件的遗失,注定了我们无法得知曹公本意。不过,根据前八十回的伏笔可知,林黛玉是含泪而终的。高鹗写“黛玉焚稿断痴情”,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有道理的,只不过,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生命是一场孤独的远行,但凡是一个热爱文学的人,他们在去世前,举动肯定异于普通人。林黛玉不论是投湖而终,还是焚稿断痴情而亡,不论是赤条条而去,还是选择上吊的极端方式来结束生命,在那些热爱红学的人的眼中,都是一种极其浪漫的方式吧。

    纳兰的死,亦是不同于常人的。

    他本就不是平常之人,我们又何必以普通人的眼光看待呢?

    康熙二十四年(公元1685年),梁佩兰带着纳兰的嘱托,从千里之外的广州驾马而来。有时候,朋友之间的感情就是这么微妙,因为共同的目标走在一起,故而不论尘俗中弥漫着多少的珠光宝气,都无法侵染他们之间的感情。

    五月二十二日,渌水亭里热闹非凡。梁佩兰不远千里而来,从最南边到最北边,一定经历了不少的波折。纳兰知道路远天遥,对于这份情谊,很是感动。他亲自为梁佩兰大摆宴席接风,还请来顾贞观、姜宸英等好友助阵陪酒。众人欢聚一堂,推杯换盏,品茶赋诗,不知过得多么开心自在。

    夏天的夜,竹林飒飒地作响,圆月和星辰铺满了黑色的幕布。

    一只只漫天飞舞的萤火虫,一株株生在水岸的芦苇草,一个个五颜六色的彩灯笼,还有两棵长在渌水亭畔,迎着傲月自在生长的夜合花。每当盛夏时节,清风扑面而来,翠绿的叶子上常会开出粉红色的花瓣。因为羽毛状的复叶在夜幕降临时会成对相合,因此有“卷舒因晦明”的说法,这也是夜合花名字的由来。

    看着娇艳的花朵,闻着优雅的芳香,纳兰心血来潮,提议众人各赋诗一首,他自己也是摩拳擦掌,写就一首《夜合花》。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花荣。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

    对此能销忿,旋移迎小楹。

    相信每一个喜欢纳兰的人都应该读过这首诗。在那个凉风习习的夜里,他独一无二的笑容,永远定格在了杯盘狼藉的石桌上,也定格在了朋友们的心里。纳兰刚刚吟诵完《夜合花》成双入对的诗句,第二天就不知所以地病倒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病会来得那么急。在接下来的七天里,他没有出过一滴汗,纳兰明珠吓坏了,在整个京师发出告示,四处求医问药。康熙亦曾派遣御医前来诊治,他还提出了一些自己过去对抗天花时的经验。然而,当一个人被上天判处死刑的时候,所有人的帮助都于事无补。

    时间静止,岁月未央。

    纳兰躺在病榻上七天七夜,嘴角由粉红变得苍白。他睁着眼睛,似乎是想最后一次看看这个浮华的世界,又似乎只是强打着精神在苟延残喘地度日。倏然间,当一抹月寒洒在精雕细刻的床沿时,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前些日子写得的词。

    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药炉初沸短檠青,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

    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镜怜清影。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

    每当三月来临,他总是会大病一场。

    年年吃药,年年呕血,年年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而今,他的疾病比以往要严重很多,这次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难不成是大限将至,将在如水的时光里不日而亡吗?纳兰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强挤出一丝笑意。他知道,死亡并不可怕,相反,它能成全他的坚守。

    八年前的同月同日,卢氏先他而去,从此阴阳相隔,茫不可见。

    八年后的今时今日,他也做好了寻找卢氏的打算。

    彼此,一辈子,不想辜负,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纳兰离世的那天深夜,皎皎月色蒙着白云,他那惺忪的眸子里,似乎看到一个身穿桃红茜裙的少女。

    没错,她是卢氏。

    纳兰念了八年,想了八年,临死前仍旧无比牵挂的卢氏。

    她说,天堂那边冷,最好多带些衣服。

    他说,你就是我的锦衣棉被,一个拥抱,足以融化千年寒冰……

    终于,他轻轻合上了暗黑色的眼眸,嘴角挂着笑意,泪痕垂下来,打湿枕巾。

    第六节落尽梨花泪

    我看见,在崇山峻岭间,百年的时光被冻结,思念那么重,重得光阴载不动。

    有些人去世了,我们常常会习惯性地追忆,仿佛曾经的故事越是古老,越容易吸引眼球。其实,很多时候,我们痴迷的已经不再是事件本身,而是一个人物,一个笑意,一段真情。有时,当我们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会连同与他有关的东西一并喜欢着,这就是所谓的爱屋及乌。

    自从纳兰去世之后,京城之内无不谣传一件事——从今而后,世上再不会出现一个比他更有才华的词作者。举国上下词坛的没落,似乎在证明着纳兰不可撼动的地位。王国维曾饱含深情地感慨,纳兰的词是“北宋以来第一人”。

    如此高的评价,尽管有一些文学家并不予赞同,但纵观纳兰之后的词人,作品能流传三百年不老,且依旧红红火火的,再难找出一人。这个世上有一些沟壑可以跨过去,也有一些沟壑,即便再怎么努力,也终究跨不过去。那些高大威猛的山脉,我们会习惯性地仰望,而一次次地仰望,则助成了它的神圣。

    毕竟,这个世上只有一个纳兰。在他去世之后,人们除了追寻他的旧事旧文之外,也似乎对纳兰的故地很感兴趣。就连纳兰府邸,后人也充满了好奇。据说,纳兰府就在北京宋庆龄纪念馆内,每当炎炎夏日,院子里的四五株丈许高的花树都开了妖娆的花。倘若你细心留意,还会看到这样的文字解说:“明开夜合花,本名卫矛。初夏开小白花,昼开夜闭,故名明开夜合花。康熙年间,此园为纳兰明珠府第时,已有此树。明珠之子纳兰性德曾作诗赞曰,‘阶前双夜合,枝叶敷花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相信,对植物比较了解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错误。夜合花并非卫矛,它有夜香木兰、江心、江雪心等别称。自古以来,咏夜合花的人不在少数。嵇康在他写的《养生论》中曾说过,“合欢蠲忿,萱草忘忧”,由此可见,夜合花具有使人消忿的作用。倘若一个人时常烦躁忙碌,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不妨在庭院中种点夜合花。待到花季,满院子里飘荡着淡雅的幽香,满院子全是惬意和闲适。

    梁佩兰何曾想到,他自广东为纳兰而来,抵达北京之后尚未安稳,纳兰却因感染风寒而不幸去世。瑟瑟江面上,朱彝尊写诗相送,泪咽沉吟“合欢花开暑雨徽,故人留君解骖腓”。很多年之后,查慎行在几番打听和询问下,终于找到了文人们心灵寄托的圣地——渌水亭。然而,物是人非,遗迹不再。查慎行所看到的,不过是空寂的院落,萧索的历史剪影。他禁不住喟叹“江湖词客今星散,冷落池亭近十年”。自从纳兰别离人间,世上的词人竟都是将就。或许,随着纳兰的逝去,一个词令最好的时代也便结束了。

    时光流转到咸丰年间,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边裕礼打算去纳兰故居凭吊。他满怀憧憬而来,却没有在旧地找到世人传颂的渌水亭,直到他蓦然抬起头,在老去的岁月里驻足凝望,才发现那荒冢一样堆满草的地方,正是人人向往的渌水亭。边裕礼有点不敢相信,可又不得不信。他不胜慨叹,随即写了一首小诗,以作纪念,“鸡头池涸谁能记,渌水亭荒不可寻。小立平桥一惆怅,西风凉透白鸥心”。

    渌水亭荒了,纳兰去了,朋友散了,人烟稀了……

    只是那两株夜合花,是否还勇敢地生长着呢?

    前段时间去北京,中途转去宋庆龄故居,看到不少纳兰迷徘徊在那几株“夜合花”跟前。他们或是焚香稽首,或是虔诚跪拜,或是徒生嗟叹。

    三百年前,公子亲手种下这几棵花树,而今公子不在了,花树竟不知不觉地走到现在。它见证过纳兰的死,见证过纳兰府的兴旺,也见证过时代的变迁,生命的颠沛流离。有时来这里怀念公子,远不止因他的诗词名满天下,一个时代的印记,同样有让人前来祭奠的意义。

    话虽如此,但人们可曾想到,三百年前的那两棵夜合花,早已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他们现如今看到的“夜合花”,虽然同样肩负着历史的使命,却与纳兰是挂不上关系的。

    然而,得知真相又能如何?有些时候,蒙在鼓里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不明真相,希冀就多一层,心灵的寄托就有方向。自公子仙逝,纳兰词似乎有了生命,从清代流传到民国,再从民国延绵至今。令人欣慰的是,至今仍旧有很多年轻人喜欢他的词,有很多句子似曾相识,他们恨不得能够穿越,与公子隔空对话。

    关于纳兰,我们不必惋惜。

    因为,即便死去,他也没有被历史遗忘,反而是一年一年,爆发着更顽强的生命力。

    纳兰词会流传千古,而他的故事,也同样没有结束。

    某天,你若再度翻开纳兰词,请一定要记得:

    莫要惊慌,就让公子夺走你的思想吧!

    如果你是爱他的,何不跟随着他的颜色和音节,尽情地享受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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