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1年,康有为在广州创办万木草堂,革新教学体系,宣传维新理想,培养造就大批变法维新人才(如梁启超、麦孟华、徐勤、韩文举、梁启勋等)。这一经过,《康南海自编年谱》有详细记载。如“光绪十七年(辛卯)三十四岁”则云:“始开堂于长兴里,讲学,著《长兴学记》,以为学规。与诸子日夕讲业,大发求仁之义,而讲中外之故,救中国之法。”而“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四十一岁”则有曰:“(八月)二十二日封万木草堂,以吾所藏及书藏书三百余箱,尽付一炬,所著行之书,亦已行各省毁版矣。”康有为:《康南海自订年谱(外二种)》(楼宇烈整理)19、66页,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扣除奔走国事的戊戌年,康有为讲学万木草堂的时间,足足七年;弟子张伯桢据1896—1897年于万木草堂听讲笔记整理而成的《南海师承记》,也证明这一点。对于康门弟子来说,万木草堂听讲,是闻“大海潮音”,乃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就像梁启超说的,“一生学问之得力,皆在此年”,“余生平于学界稍有所知,皆先生之赐也”参见梁启超《三十自述》,《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一,16—17页,上海:中华书局,1932年;梁启超《南海康先生传》,夏晓虹编《追忆康有为》3页,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
康有为的万木草堂讲学,因有众多弟子的追忆,以及若干讲义的流传,后人得以了解其大概。梁启超《三十自述》所说的“先生为讲中国数千年来学术源流,历史政治,沿革得失,取万国以比例推断之”梁启超:《三十自述》,《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一,17页。,稍嫌笼统了些,还是《南海康先生传》描述更为精到。稍作归纳,康有为讲学内容:“以孔学、佛学、宋明学为体,以史学、西学为用。”讲学宗旨:“其教旨专在激厉气节,发扬精神,广求智慧。”讲学时间:“先生讲学于粤凡四年,每日在讲堂者四五点钟。”讲学方式:“每论一学,论一事,必上下古今,以究其沿革得失,又引欧美以比较证明之;又出其理想之所穷及,悬一至善之格,以进退古今中外。”梁启超:《南海康先生传》,夏晓虹编《追忆康有为》3页。
梁启超的弟弟梁启勋,撰有《“万木草堂”回忆》一文,与兄长的描述相呼应:“每论一学、论一事,必上下古今,以究其沿革得失,并引欧美事例以作比较证明。”梁启勋:《“万木草堂”回忆》,夏晓虹编《追忆康有为》189—190页。另一康门弟子卢湘父,其《万木草堂忆旧》“草堂学风”则,更涉及康有为讲课的神态:“康师讲学不设书本,讲席上惟茶壶茶杯,余无别物。但讲至及半,馆童必进小食,点心、粉面不等。盖康师娓娓不倦,辄历二三小时,耗气不少,故须食料以补充之。”卢湘父:《万木草堂忆旧》,夏晓虹编《追忆康有为》181页。除了所有门生都感兴趣的“学术源流”,照理说,应该还有文学方面的内容。作为“学规”的《长兴学记》(1891),其“游于艺”分为“义理之学”、“经世之学”、“考据之学”、“词章之学”四目;而《桂学答问》(1894)也谈“辞章之学”,从“先读《楚辞集注》,次读《文选》,则材骨立矣”,一直说到“能沉吟《六十家词钞》,自能鲜丽矣”参见康有为《长兴学记·桂学答问·万木草堂口说》11—12、39—40页,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门生的追忆不尽相同,梁启超称其设置“文字之学”,包含“中国词章学”和“外国语言文字学”(尽管康本人不懂外文);卢湘父称“康师所讲,多为学术源流,然亦偶及八股,尝讲管韫山及袁太史两稿”;而梁启勋最为细致:“又如文学中的书、画、诗、词等亦然。书法如晋之羲、献:羲、献以前如何成立,羲、献以后如何变化;诗格如唐之李、杜:李、杜以前如何发展,李、杜以后如何变化;皆源源本本,列举其纲要。”参见梁启超《南海康先生传》、卢湘父《万木草堂忆旧》、梁启勋《“万木草堂”回忆》,见夏晓虹编《追忆康有为》8、181、189—190页。
好在弟子们极为崇拜康有为,“日札记其讲义”梁启超《三十自述》有曰:“余与诸同学日札记其讲义。”,而这些笔记又多有流传。1988年中华书局刊行《万木草堂口说》,整理者用的是藏广州中山图书馆的《南海康先生口说》和藏北京大学图书馆的《万木草堂口说》。其中涉及文学的部分有“文章源流”、“文学”、“论文”、“骈文”、“赋学”、“讲王介甫百年无事札子、苏子瞻代张方平谏用兵书”、“八股源流”、“袁稿”等参见康有为《长兴学记·桂学答问·万木草堂口说》230—250页。。仅以“文章源流”为例:古人言语文章无别。《六经》皆孔子文章。《易经》多工夫。胡稚威谓,人皆死,惟文不死。古来圣贤豪杰皆死,惟有文可以不死。青与白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文有自然之法,有创造之法。《诗》,词章之祖,李斯词章亦佳。《书》,开记事之体。……后汉至六朝俱骈文。昌黎一人独倡古文,当时未之从也,从之者柳宗元及其徒数人而已。昌黎文范围有宋一代。本朝讲侯、汪、魏三家。龚定庵能追周秦以上之文。唐以前之文,简腴厚曲,唐以后之文,长枯薄直。同上书,230—231页。这些精彩言论,中华书局版每句断开,单独排列,因都是大判断。此乃传统中国大儒讲学的特点,吉光片羽,精美绝伦,但满天星斗,点到即止。一直到康有为的《万木草堂口说》,都是如此。文字简略,思路又如此跳跃,必须将其还原到朝夕相处的师徒讲学这一特定环境,才能明白其佳妙之处。这里需要的是结论,而不是具体的论证过程,与晚清以降引入“教科书”,肯说“多余话”,形成了鲜明对照。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刊行《康有为全集》第二卷(姜义华、吴根樑编校),除了此《万木草堂口说》外,还有更多的收录。如弟子张伯桢据1896年秋康有为讲课笔记整理而成的《康南海先生讲学记》、张伯桢1896—1897年于万木草堂听讲笔记整理而成的《南海师承记》,以及藏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的不明来历抄本《万木草堂讲义》参见《康有为全集》第二卷(姜义华、吴根樑编校)253—432、209—252、437—558、559—616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南海师承记》记录“文章源流”部分,与上述《万木草堂口说》很接近。值得注意的是书前张伯桢的题记:伯桢自离草堂后,或闭户自修,或讲学授徒,或游学蓬岛,一肩行李,仓皇奔走,靡日不以草堂受学之笔记相追随。旅舍荒凉,展卷相对,若坐春风,如沾化雨,虽散处异地,不啻相习一室,则身纵隔而神实相聚,其梦寐固潜通,其精神又互相感召者也。张伯桢:《南海师承记·题记》,《康有为全集》第二卷438页。将如此宝爱的笔记整理成书,“卷首附以《学章》,揭受业之程序也。卷末附以《师传》,明生平之向往也”。然后,“编成邮寄沪上,乞南海先生审定,乃付梨枣,以广其传。先生闻之,谅亦深表同意者耶!”很可惜,不知何故,康有为并没有为其审定,也未“深表同意”,此书稿也就只能长期搁置了。或许,张氏说得对:“然以一口授,一笔述,仓猝记录,文笔草率,意义错误,知所不免,此盖述者之责。”同上书,438—439页。与此相类似,章太炎晚年也曾拒绝刊行未经自己审定的讲演稿汤炳正《忆太炎先生》称:“当时,应全国学术界的要求,每一门课讲毕,即将听讲记录集印成册。先生以精力不给,付印前皆未亲自审校。因此,在听讲记录出版时,他坚决反对署上自己的名字。”见陈平原等编《追忆章太炎》368—369页。,原因很简单,担心记录有误,以讹传讹。
文学观念方面,很难说日后提倡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说界革命的梁启超等人,是如何继承康有为的衣钵;真正深刻影响弟子们的,是康的学术史讲授。就像梁启勋《“万木草堂”回忆》说的:“我们最感兴趣的是先生所讲的《学术源流》。《学术源流》是把儒、墨、法、道等所谓九流,以及汉代的考证学,宋代的理学等,历举其源流派别。”梁启勋:《“万木草堂”回忆》,夏晓虹编《追忆康有为》189页。若将《万木草堂口说》中“学术源流”、“孔子改制”、“诸子”、“汉晋六朝唐宋学派”、“宋元学派”、“明国朝学派”等部分稍事整理,可视为“简明中国学术史”。想想日后梁启超之热衷于撰写《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1902)、《清代学术概论》(1920)、《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1923—1925)等,不难明白其中的师承。
1922年4—6月,章太炎应江苏省教育会的邀请,在上海讲授国学。第一讲开篇就是:“我在东京曾讲演过一次国学,在北京也讲演过一次,今天是第三次了。”章太炎主讲,曹聚仁记述:《国学概论》1页。首开纪录的“东京讲学”,说起来相当复杂——只有将1906年便已开始草创的国学讲习会,以及1908年大成中学颇成规模的系列讲演,再加上同年民报社的小班讲授等贯穿起来,方才当得起章氏颇为自得的“提奖光复,未尝废学”。在东京生活的五年多里,章太炎的工作重点有所转移,但广义的“讲学”始终没有停止。至于讲学内容,载《民报》第七号(1906年9月5日)的《国学讲习会序》称:“一,中国语言文字制作之原;一,典章制度所以设施之旨趣;一,古来人物事迹之可为法式者。”该会刊行的《国学讲习会略说》(日本秀光社印行,1906年9月)包含《论语言文字之学》、《论文学》、《论诸子学》三篇参见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216—217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章门弟子在追忆其师讲学时,往往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所见所闻颇多差异;只是在章氏喜欢讲授《说文》与《庄子》这一点上,各家回忆比较一致。朱希祖、钱玄同、许寿裳以及周氏兄弟等八人小班的修习效果最为明显,也最为后世学者所看重。以至一提章太炎的东京讲学,最先进入视野的,便是这个小班。这当然与周氏兄弟日后的赫赫文名,以及其追忆文章十分精彩有关。2008年年底,中华书局刊行据钱玄同、朱希祖、周树人三人笔记整合而成的《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面对如此难得的中国近现代学术史上的原始资料,我在座谈会上感叹:诸多弟子提及东京讲学时,章太炎除了《说文》,还讲授诸子学、《庄子》、《楚辞》、“中国文学史”等,什么时候,我们也能有机缘、有能力,像这部《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一样,作一番认真细致的钩沉?
章太炎寓居东京期间的著述,《国故论衡》中卷七篇专论文学,可惜与讲学没有直接关联;《章太炎的白话文》多有演说或“拟演说”,但又不牵涉文学。参见陈平原《〈国故论衡〉导读》,《国故论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第四章“学问该如何表述——以《章太炎的白话文》为中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唯一有关系的是,章太炎《文学论略》中批评“或言学说文辞所由异,学说以启人思,文辞以增人感,此亦一往之见也”,据许寿裳称,这是直接针对鲁迅在讨论班上的发言参见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24—2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许氏此说不无争议,学界多有辨析参见谢撄宁《章太炎年谱摭遗》35—38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木山英雄《“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学人》第十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10月;王风《刘师培文学观的学术资源与论争背景》,陈平原主编《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二编》1—32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至于讲课风格,周作人和许寿裳的描述倒是很相似,一说:“太炎对于阔人要发脾气,可是对青年学生却是很好,随便谈笑,同家人朋友一般。夏天盘膝坐在席上,光着膀子,只穿一件长背心,留着一点泥鳅胡须,笑嘻嘻的讲书,庄谐杂出,看去好像是一尊庙里哈喇菩萨。”周作人:《民报社听讲》,陈平原等编《追忆章太炎》209页。一说:“先师讲段氏《说文解字注》、郝氏《尔雅义疏》等,精力过人,逐字讲解,滔滔不绝,或则阐明语原,或则推见本字,或则旁证以各处方言,以故新意创见,层出不穷。即有时随便谈天,亦复诙谐间作,妙语解颐;自八时至正午,历四小时毫无休息,真所谓‘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许寿裳:《纪念先师章太炎先生》,陈平原等编《追忆章太炎》47页。如此“妙语解颐”,若讲授的是《庄子》或“中国文学史”,当更为精彩。
倾向于书院讲学的章太炎,对新式学堂的教学方式很不以为然参见陈平原《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适之为中心》第二章“官学与私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因此,辛亥革命后,多次拒绝北大、清华的盛情邀请。面对日渐强大的现代教育及学术体制,太炎先生坚持独立讲学,因此,也就不必顾忌教育部的课程设置了。1922年之上海讲学,总共十讲,第一至第三讲是“概论”(含“国学之本体”及“治国学之方法”),第四、五讲“经学之派别”,第六、七讲“哲学之派别”,第八、九讲“文学之派别”,第十讲为“国学之进步”。谈及“文学之派别”,章太炎分“集内文”和“集外文”,前者包括“记事文”和“论议文”两类,后者则有经、史、子以及数典之文和习艺文的分别。经、史、子不用说,其中不乏好文章;就连一般认为枯燥无味的“习艺之文”,章太炎也加以掘发,如算术的《九章算法》,工程的《周礼·考工记》,农事的《齐民要术》、《农政全书》,医书的《素问》、《千金要方》,地志的《禹贡》、《水经》等,都可作为散文品鉴:“以上各种,文都佳绝,也非集部所具有的;所以我们的目光,不可专注集部。”参见章太炎主讲,曹聚仁记述《国学概论》79—84页。如此跳出集部谈文学,是章太炎的绝大眼光。可惜的是,上海讲学虽声势浩大,实际效果远不及东京的小班。第一次听众上千,那是为了看名人;以后迅速退潮,约以五六十人为常。为什么?公众实在听不懂,既怕艰深的讲课内容,又怵余杭方音的杭州话参见曹聚仁《关于章太炎先生的回忆》,陈平原等编《追忆章太炎》242页。。日后,太炎先生还在苏州开办“章氏国学讲习所”,继续讲授他所擅长的“国学”参见章太炎主讲,孙世扬校录:《国学略说》,香港:寰球文化服务社,1963年2月初版。该书共240页,除“小学略说”、“经学略说”、“史学略说”、“诸子略说”、“文学略说”,另有附录三种,跋语乃潘重规所撰。,但已经是明日黄花。
假如一定要在章太炎的“国学”论述中,凸显其“文学教育”的位置,那么,不妨落实为东京及上海讲学时对于三国两晋文辞的强调,以及对于“集外文”的表彰。经过周氏兄弟的诠释与转化,这一“重写文学史”的努力,日后被中国学界广泛接纳参见陈平原《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适之为中心》第八章“现代中国的‘魏晋风度’与‘六朝散文’”。。只是随着大学体制日渐完善,“文学史”成为中国文学系的主要课程,凭借个人魅力独立从事“文学教育”,已成遥远的记忆。1920年代以后,在中国文坛及学界肆意挥洒才情的,是康、章那些充满叛逆精神的学生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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