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学科的文学史-“新文学”如何学院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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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5年秋,清华学校(创办于1911年)加办大学部,成立了国文系;毕业于北大的散文家朱自清,因此得以重返北京。1928年8月17日,国民政府改“清华学校”为“国立清华大学”参见苏云峰《从清华学堂到清华大学》17—27页,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6年。,中文系主任杨振声和教授朱自清等励精图治,希望凸显自家面目——“注重新旧文学的贯通与中外文学的融会”关于早期清华如何经历游美肄业馆、清华学堂、清华学校、新旧制并存四个时期,参见杨振声《为追悼朱自清先生讲到中国文学系》,《文学杂志》3卷5期,1948年10月。。为了落实这一发展战略,朱自清意气风发地走上讲台:1929年春,开设“中国新文学研究”;1929年秋,讲授“中国歌谣”。这两门让人耳目一新的课程,同时出现在“国立清华大学”刚刚诞生的1929年,并非偶然参见季镇淮《闻朱年谱》127—134页。。

    谈论“新文学”课程的开设,必须兼及作为“民间文学”的《中国歌谣》,因为,二者呼应的,都是五四新文化思潮,都与朱自清的母校北京大学密切相关。如此大刀阔斧地开辟“新学术”的疆域,得益于一所前途无量的新大学之迅速崛起,也得益于与北大展开学术竞争的强烈愿望。正如同事浦江清说的,朱自清在清华讲授“中国歌谣”,“在当时保守的中国文学系学程表上显得突出而新鲜,很能引起学生的兴味”。从油印本《歌谣发凡》(四章),到铅印本《中国歌谣》(六章),再到浦江清等人校读整理的正式刊本(同样只有六章,另外四章只有题目),依稀可见朱自清远大的学术愿景:“这是部有系统的著作,材料通乎古今,也吸取外国学者的理论,别人没有这样做过,可惜没有写成,单就这六章,已足见他知识的广博,用心的细密了。”浦江清:《〈中国歌谣〉跋记》,《中国歌谣》213页,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年。

    比起“中国歌谣”来,“中国新文学研究”这一课程的诞生与消逝,更让人感叹嘘唏。讲授“新文学”,既是杨振声、朱自清的学术立场,也是清华大学后发制人的优势所在。收录在《清华大学一览》(1929—1930年度)中的《中国文学系的目的与课程的组织》,乃中国文学系主任杨振声所撰:“中国文学系的目的,很简单的,就是要创造我们这个时代的新文学。为欲达到此目的,所以我们课程的组织,一方面注重研究我们自己的旧文学,一方面参考外国的新文学。”参见齐家莹编撰《清华人文学科年谱》84页,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9年。此文虽未署名,但1931年的《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概况》称:“其实要创造新文学,也还是得研究旧文学;这层杨先生《中日“国”文学系的目的与课程的组织》一文(见本大学一览)中已经详说。”1931年的《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概况》更值得关注,此文开篇就是:“本系从民国十七年由杨振声先生主持,他提供一个新的目的,这就是‘创造我们这个时代的新文学’。”朱自清所撰“概况”,批评其他大学国文系“他们所要学生做的是旧文学研究考证的工夫,而不及新文学的创进”;而清华则希望另辟蹊径,关注刚诞生不久的“新文学”《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概况》,初刊《清华周刊》35卷11、12期《向导》专号,见《朱自清全集》第八卷405—407页,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3年。:有人说大学不能研究当代文学,也不能提倡创造。……请看看,新文学是谁提倡起来的?不就是北京大学的几位教授么?现在中国社会还未上轨道,大学是最高的学术机关,她有领导社会的责任与力量。创造新文学的使命,她义不容辞地该分担着。所以无论当代作品怎样不济,我们的大学生费一些时间去研究,决不是不值得的。《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概况》,《朱自清全集》第八卷406页。比起国内其他大学的国文系,从“留美预备学校”发展而来的清华大学,有其特殊优势,那就是学生普遍外语好,且更能欣赏外国文学。1932年4月11日,刘文典在清华大学纪念周就“清华大学国文系的特点”作专题讲演:“我们清华大学的特点,就在学生的外国文程度,比其他的任何学校,都要高些。我们国文系就正是要利用这个特点,来实现我们的理想。”参见齐家莹编撰《清华人文学科年谱》117页。希望扬长避短的清华国文系,强调与外国语文学系互相渗透与此相映成趣的是外文系的态度。吴宓《外国语文学系概况》(1935年)称:“本系对学生选修他系之学科,特重中国文学系。盖中国文学与西洋文学关系至密。”不管你是用中文写作,还是翻译,甚至用西文著述,“中国文学史学之知识,均不可不丰厚”。见清华大学校史研究室编《清华大学史料选编》第二册(上)313页,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1年。,以及格外关注“新文学”的创进,二者其实颇多关联,都是想打破国文系只做“旧文学”且侧重“考据”的陈规。

    可惜如此大胆创新,很快就偃旗息鼓了。1934年6月1日《清华周刊》第41卷《向导》专号上,有系主任朱自清所撰《中国文学系概况》:“研究中国文学又可分为考据、鉴赏及批评等。从前做考据的人认文学为词章,不大愿意过问;近年来风气变了,渐渐有了做文学考据的人。但在鉴赏及批评方面做工夫的还少。……这等处自当借镜于西方,只不要忘记自己本来面目。至于创作,我们也注意;习作一科,用意就在此。”“所谓足资比较研究之科目,指西洋文学概要及英文文字学入门两科而言。”各教授指导范围,涉及文学者,有刘文典之“选学”、杨树达之“汉书”、闻一多之“诗经”、“楚辞”、“唐诗”,以及陈寅恪之“佛教文学”和俞平伯之“词”朱自清:《中国文学系概况》,《清华大学史料选编》第二册(上)296—298页;又见《朱自清全集》第八卷413—416页。。至于系主任的指导范围,此“概况”没说,但肯定不会是“新文学”。因为,此时“中国新文学研究”课已经停开了。

    表面上,作为选修课,“新文学研究”一直到1936—1937学年度都还保留着,但“门虽设而常关”。1937年刊行的《清华大学一览》,收录有《中国文学系学程一览》(1936—1937年度),其中第四年有三学分的“新文学研究”和二学分的“习作”(分诗、小说、散文三类)。对于编号“国294”的“新文学研究”,有课程说明(“分总论各论两部讲授。总论即新文学之历史与趋势,各论分诗、小说、戏剧、散文、批评五项”),但没说由谁来讲授。本学年朱自清开的课程是“宋诗”以及“中国文学批评”参见《中国文学系学程一览》(1936—1937年度),《清华大学史料选编》第二册(上)299—311页。。

    朱自清之所以意兴阑珊,放弃讲授“新文学”,其入室弟子、日后指导整理《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的王瑶,有很好的说明:当时大学中文系的课程还有着浓厚的尊古之风,所谓许(慎)、郑(玄)之学仍然是学生入门的向导,文字、声韵、训诂之类课程充斥其间,而“新文学”是没有地位的。朱先生开设此课后,受到同学的热烈欢迎,燕京、师大两校也由于同学的要求,请他兼课;但他无疑受到了压力,1933年以后就再没有教这门课程了。王瑶:《念朱自清先生》,《王瑶全集》第五卷607—608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当年在北京师范大学国文系念书的张清常,日后曾深情地谈及系主任钱玄同如何请朱自清前来讲授“新文学概要”这门课,给保守的师大国文系“吹进了新鲜空气,对于我们开通思想,扩展眼界,面对现实,大有好处”张清常:《怀念佩弦老师》,《完美的人格——朱自清先生的治学和为人》93—103页,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可在清华校内,朱自清承受不了巨大的压力,只好悄然收兵。

    其实,压力主要不是来自文字、声韵、训诂之类课程,而是同属文学的“诗经”、“楚辞”等。当时的清华,一如北大,国文系内部分语言与文学两大类。至于学术风气,从“文学革命”转为“整理国故”,大学里尊古之风日渐盛行。“提倡‘拿证据来’的科学方法,虽然只是胡适个人的表述,但1920年代的中国学界,对考据的推崇乃至迷信,直接导致了知识类型的转化,那就是诗学的衰落与史学的兴起。毫无疑问,任何学问都需要‘高远的想象力’,但‘整理国故’作为一种思潮,对新史学的崛起,是个很好的契机;而对于正在转型中的‘文学教育’,则造成不小的冲击。”参见本书第二章“知识、技能与情怀”第一节“在‘文学革命’与‘整理国故’之间”。虽说青岛大学闹学潮时喊出“驱逐不学无术的闻一多”,或者西南联大教授刘文典讥笑沈从文不该跑警报,都只是极为个别的案例,但国文系师生普遍重“功力”而轻“才华”、重“古典”而轻“现代”,却是不争的事实。而这无疑对朱自清造成很大压力。翻阅《朱自清日记》,你会发现,清华教授兼国文系主任朱自清,内心十分紧张,平日讲课患得患失,假期开列阅读书单,还不断地自我检讨。1936年3月19日的日记是这样的:昨夜得梦,大学内起骚动。我们躲进一座如大钟寺的寺庙。在厕所偶一露面,即为冲入的学生们发现。他们缚住我的手,谴责我从不读书,并且研究毫无系统。我承认这两点并愿一旦获释即提出辞职。《朱自清日记》,见《朱自清全集》第九卷408页,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7年。翻阅朱自清日记,两个细节值得玩味。1934年,中文系学生要求取消“西洋文学概要”,朱自清表示“此事殊为难”;而此前一年,外文系同事“顾宪良谈新文学一科无甚意思,予以为然”同上书,292、263页。。可见这两门课在系主任心目中的地位截然不同。朱自清1933年后不再讲授“新文学”,也包含自家的学术判断。

    从胡适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1922),到陈子展的《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1929)和《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1930),再到周作人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1932)、王哲甫的《中国新文学运动史》(1933)、钱基博的《现代中国文学史》(1933),对于晚清文学改良以及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创作,学界其实已经开始关注;但将其引入大学课堂,朱自清确实是开了先河。《中国新文学纲要》总论三章,各论五章,创立了按文体分类评述的原则参见王瑶《念朱自清先生》第七节,《中国现代文学史论集》325—330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黄修己《中国新文学编纂史》(第二版)28—2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这样的设计,既属于文学史,也符合大学课堂讲授要求举个例子,第六章“戏剧”包括:1.戏剧改良运动(《新青年》);2.爱美的戏剧运动(陈大悲);3.田汉、洪深、欧阳予倩;4.几个剧作家(标题大有讲究,谈论郭沫若、丁西林、白薇、徐志摩);5.国剧运动(晨报副刊及国立艺术大学,余上沅);6.熊佛西等的戏剧运动(剧论、剧本、舞台);7.近年各地的戏剧运动;8.历史剧与儿童歌剧;9.各家剧论(宋春舫、周作人、梁实秋);10.其他(狂言、花鼓戏、木人戏的提倡)。视野如此开阔,不只谈运动,还包括作家、剧本、学校、报刊等,若是专门著述,需要大量篇幅;而讲稿则不妨点到即止,主要是给学生开拓视野和胸襟。。

    最早将“新文学”引入大学课堂的朱自清,在巨大压力前退却,1933年以后不再讲授这门课。可他本人的学术立场并没有改变。1947年,朱自清公开赞赏李广田《文学与文化》(刊《国文月刊》43、44期合刊)中的表述,称大学国文系应该传授新文学:“到了现在,我们的新文学已经有了三十年的历史,新传统已经建立起来,对于有些作家与作品已经有了差不多公认的评价,我们是可以相当的客观的来选择来教学了。”即便无法独立开课,朱自清设想:“若能添设中国文学史分期研究的课程,将新文学放在末一期里,那就可以讲得详细些。此外必修科的文选(及习作)全年六学分,诗选(及习作)全年六学分,也可以留一部分时间给现代文和现代诗(白话文和白话诗)。”朱自清:《关于大学中国文学系的两个意见》,《国文月刊》63期,1947年12月11日;《朱自清全集》第二卷114—115页。让朱自清意想不到的是,新中国建立以后,“新文学”/“现代文学”作为新意识形态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得到政府的大力扶持,成为引领风骚的主流学科。

    朱自清讲授“中国新文学”的事业,日后由学生王瑶、吴组缃等人继承。前者广为人知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1951年初版自序,提及1950年教育部确定开设“中国新文学史”时对此课程的要求,还有清华中文系同事李广田、吕叔湘、吴组缃、余冠英等的鼓励和帮助。王著学术上有两个导师,一是鲁迅,一是朱自清——前者在思路及立场,后者在方法及体例。借文体分类叙述来架构全书,便是从朱自清那里学来的。,后者则比较隐晦。1942年8月,经老舍介绍,吴组缃兼任中央大学师范学院国文系讲师,先后讲授“现代文艺”、“文艺文”、“小说研究”、“文学概论”等课程。为准备讲义,那年九月,吴致函自己的老师朱自清,向其借阅《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参阅方锡德《吴组缃生平年表》,见《吴组缃先生纪念集》377—378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另据姚柯夫编著《陈中凡年谱》(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年),1947年8月,即将应聘出任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国文系教授的吴组缃,曾致信系主任陈中凡,谈及其“现代文学”一课的讲授设想,希望“偏重西方文学之渊源影响方面”,理由是“以‘五四’以来,无论诗歌散文小说或理论,为时甚短,成就不高,内容殊嫌贫乏”(61页)。。六年后,朱自清逝世,吴组缃在《文讯》上发表《敬悼佩弦先生》,特意提及早年在清华园听讲“新文学”课程。作为功力深厚的小说家,吴文的描写十分传神:我现在想到朱先生讲书,就看见他一手拿着讲稿,一手拿着块叠起的白手帕,一面讲,一面看讲稿,一面用手帕擦鼻子上的汗珠。他的神色总是不很镇定,面上总是泛着红。他讲的大多援引别人的意见,或是详细的叙述一个新作家的思想与风格。他极少说他自己的意见;偶尔说及,也是嗫嗫嚅嚅的,显得要再三斟酌词句,惟恐说溜了一个字。但说不上几句,他就好像觉得已经越出了范围,极不妥当,赶快打住。于是连连用他那叠起的白手帕抹汗珠。吴组缃:《敬悼佩弦先生》,《拾荒集》19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吴组缃说得对,“朱先生主持的清华中国文学系,定立的方针是用新的观点研究旧时代文学,创造新时代文学”;而其备课十分认真,但讲授时不是很自信,这符合朱自清的一贯做人及作文风格。

    一般人印象中,吴组缃是著名小说家;殊不知,1949年9月吴应清华大学聘,任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讲授的是“现代文学”、“历代诗选”等课程。1952年9月,吴调任北大中文系教授,讲授“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中国现代文学史”等课程;1954年8月为纪念吴敬梓逝世二百周年撰《〈儒林外史〉的思想与艺术》(刊《人民文学》),此后才逐渐转为讲授“《红楼梦》研究”、“《聊斋志异》研究”等专题课参见方锡德编《吴组缃生平年表》,《吴组缃先生纪念集》366—394页。。据吕德申、黄修己撰文追忆,吴组缃从清华转北大,既讲古代小说,也讲现代文学;最精彩的,还属关于现代小说的艺术分析吕德申《回忆吴组缃先生》称:“吴先生在北大中文系开的第一门课是‘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吴先生备课非常认真,他的讲稿是最详细完备的。据我所知,他每次讲课前,几乎总要把讲课内容的每一句话都写成讲稿。一篇讲稿就是一篇完整的文章。”黄修己《求知问道遇良师》追忆当年听吴组缃讲茅盾小说《春蚕》以及鲁迅小说《离婚》:“我终于有幸在他的引领下,又一次登临、观赏小说艺术分析的胜境,真让人看得如痴如醉,留连忘返。”分别见《吴组缃先生纪念集》212、163—165页。。让老学生们啧啧称奇的《说〈离婚〉》、《谈〈春蚕〉》,日后收入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苑外集》。谈及茅盾名作《春蚕》、《子夜》时,吴组缃竟然称:“茅盾的这些作品,一般是有说服力的,但感染力则比较薄弱,原因就在于生活不足。”吴组缃:《谈〈春蚕〉》,《苑外集》273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这跟他三四十年代所撰《读〈动摇〉》、《评〈子夜〉》、《关于〈霜叶红似二月花〉》等文一脉相承,都是认定茅盾的创作太“受着抽象概念的指引与限制”,“使人似乎觉得,这些人物都是作者根据推理设想出来的,而不是根据深刻的实际观察与体验创造出来的”吴组缃:《关于〈霜叶红似二月花〉》,《苑外集》210页。。作为小说家,吴组缃深知茅盾创作的长短,且直言不讳;而他与茅盾的私人关系一直很好,这点尤为难得。可惜的是,吴组缃后来不教现代文学课程,也很少写这方面的论文,人们于是只记得王瑶开创“中国新文学研究”的贡献孙玉石在《一个光亮的灵魂——怀念吴组缃先生》中,提及同样研究鲁迅,王瑶和吴组缃如何互相推崇(参见《吴组缃先生纪念集》259页)。一是史家趣味,一是文人眼光,二者确实各有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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