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学科的文学史-“创作”能不能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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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全面抗战爆发;同年11月1日,由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组成的长沙临时大学正式上课。第二年4月,学校迁往昆明,更名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在西南联大,承担中国语言文学课程的,除了文学院的杨振声、朱自清、闻一多、刘文典、游国恩、罗庸、浦江清等,还有师范学院国文学系的朱自清(兼任)、杨振声(兼任)、沈从文、余冠英、萧涤非、李广田等参见西南联大北京校友会编《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史》107—120、397—401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半个多世纪后,已经隐入历史深处的“西南联大”,日渐成为国人赞叹、追忆、阐释的“神话”——包括其文学教育。

    众多有关西南联大的历史文献中,小说家汪曾祺的三则散文,起很好的点染作用。谈日常生活的,数《泡茶馆》最为传神;谈学术风气的,《西南联大中文系》很有韵味;谈教授身影的,《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更是精彩。“沈先生在联大开过三门课: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和中国小说史。三门课我都选了,——各体文习作是中文系二年级必修课,其余两门是选修。”这篇撰于1986年年初的文章,结尾是:“沈先生在西南联大是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六年。一晃,四十多年了!”汪曾祺:《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汪曾祺全集》第三卷463页,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也就是说,此文发表时,著名小说家沈从文(1902—1988)仍健在。汪撰文的目的,不是怀旧,也不是辩诬因刘文典讥笑沈从文这一逸事流播甚广,世人想当然地认定,作家沈从文在西南联大被排斥,整天受窝囊气。其实不然,西南联大内部新文学作家不少,文学活动也很活跃。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云南:云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看沈从文的聘用、开课、晋升以及薪水等状态,没发现受歧视的影子。那段时间,沈从文确实心情不好,主要是社会环境与文学思潮的影响,与校园政治关系不大。,而是探讨“写作”到底能不能教。

    作为大学教师,沈从文的教学别具一格。在刊于《人民文学》1986年5期上的《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中,汪曾祺是这样描述沈从文的教学生涯的:沈先生的讲课,可以说是毫无系统。前已说过,他大都是看了学生的作业,就这些作业讲一些问题。……沈先生的讲课是非常谦抑,非常自制的。他不用手势,没有任何舞台道白式的腔调,没有一点哗众取宠的江湖气。

    ……沈先生教写作,写的比说的多,他常常在学生的作业后面写很长的读后感,有时会比原作还长。汪曾祺:《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汪曾祺全集》第三卷465页。诗人杜运燮当初并没正式选沈从文的课,只是慕名前去旁听。几十年后的追忆,与汪曾祺不谋而合:讲课的口才不是他的特长,声音很低,湘西乡音又重,有的话听不见,有的听不懂,因此听过几次后,就不想去了。但一直认为他是我的一位好老师。可说是不上课的老师。更确切点说则应该是,在他家里上课的老师。他是一位善于个别辅导和施行身教的难得好老师。我十分爱上这种课。为什么不太会讲课的沈从文,可以被称为“好老师”?因为,“到教室听他的课,甚感吃力,似乎学生听得吃力,他也讲得吃力”;可私下里接触,每次晤谈,聊及文学话题,“都是一次愉快的享受”杜运燮:《可亲可敬的“乡下人”》,巴金等著《长河不尽流——怀念沈从文先生》210—213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

    历史系学生刘北汜也是来旁听的,提及“选读他《各体文习作》的同学很多,三间大的教室,总是座无虚席,不少同学不得不搬了椅子坐在门外窗外听讲,因为,不止中文系的同学来上这一课,有空来旁听的其他系的同学也不少”。虽然只是旁听,“有了习作,也是常到他家里求教的”刘北汜:《执拗的拓荒者》,巴金等著《长河不尽流——怀念沈从文先生》172页。。另一位当年沈从文寓所的常客林蒲,日后撰写回忆录:“沈先生认为:技巧的训练是做为一个习作者起码的条件。无规矩,则不能成方圆。自己写得多了,便自然会形成自己所独特的和熟识的手法和风格。这一点和爱略特的论调不谋而合。……沈先生自己写时,是在练习情绪的体操,体验文字的韧性与综合中的个性。”林蒲:《沈从文先生散忆》,《笳吹弦诵情弥切——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五十周年纪念文集》116页,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8年。

    这里说的,不是“各体文习作”,就是“创作实习”;至于沈从文开设的第三门课“中国小说史”,可就没那么多好评了。历史学家何兆武在近年撰写并刊行的《上学记》中,有这么一段描述:再如沈从文先生的中国小说史,那个课人数很少,大概只有六七个人听,我旁听过几堂并没有上全。沈先生讲课字斟句酌的,非常之慢,可是我觉得他真是一位文学家,不像我们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连不上,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非常有逻辑性,如果把他的课记录下来就是很好的一篇文章。何兆武:《上学记》117页,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西南联大时期的沈从文,是很好的小说家,但不是某一方面的专家学者。与受过严格训练的“文学博士”不同,沈从文有很好的文学感觉,但系统地讲授“中国小说史”,实乃用非所长。可在中文系的课程体系中,“小说史”比“写作课”重要,这才能理解,沈从文为何要“勇挑重任”。

    汪曾祺曾感慨自家从不记笔记,“沈先生讲课时所说的话我几乎全都忘了”;无法像他的同学那样,“把沈先生讲课时的精辟见解记下来”,整理成一本《沈从文论创作》汪曾祺:《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汪曾祺全集》第三卷464—465页。。这里指的是郑临川记录整理、1984年由重庆出版社刊行的《闻一多论古典文学》郑临川整理的《闻一多论古典文学》,1984年由重庆出版社刊行,共178页;郑临川记录、徐希平整理的《笳吹弦诵传薪录——闻一多、罗庸论中国古典文学》,2002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刊行,共377页。。没有沈从文授课笔记,很难复原当初的文学课堂,确实有点可惜;但口才不好的沈从文,曾将若干演讲及课程整理成文,这就给我们想象其课堂教学提供了便利。以下五篇文章,都注明了演讲的时间和地点:总题“习作举例”的《从徐志摩作品学习“抒情”》、《从周作人鲁迅作品学习抒情》、《由冰心到废名》三文,刊1940年8—10月《国文月刊》1—3期参见沈从文《从徐志摩作品学习“抒情”》、《从周作人鲁迅作品学习抒情》、《由冰心到废名》,分别载《沈从文全集》第十六卷251—258、259—271、272—285页,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篇末注“八月三日在联合大学师院国文学会讲稿”的《小说作者和读者》,载1940年8月15日《战国策》10期,后收入1941年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烛虚》;在西南联大国文学会演讲的《短篇小说》,刊1942年4月16日《国文月刊》18期。后者乃1942年联大国文学会举办的系列演讲,从1942年3月16日开始,首先是朱自清讲《诗的语言》,接下来刘文典讲《红楼梦》、沈从文讲《短篇小说》、冯友兰讲《哲学与诗》、罗常培讲《元曲中之故事类型》等参见王学珍等主编《北京大学纪事》上册27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

    从“边城”走出来的大作家,站在最高学府的讲台上,纵论“小说史”与“文学创作”,其心态到底怎样?很自卑吗,不见得。请看下面这段话:好作家固然稀少,好读者也极难得!这因为同样都要生命有个深度,与平常动物不同一点。这个生命深度,与通常所谓“学问”积累无关,与通常所谓“事业”成就也无关。所以一个文学博士或一个文学教授,不仅不能产生什么好文学作品,且未必即能欣赏好文学作品。普通大学教育虽有个习文学的文学系,亦无助于好作品的读者增多或了解加深。沈从文:《小说作者和读者》,《沈从文全集》第十二卷74页。在大学校园里,学历太低,当然会有压力;但谈论“文学”,沈从文很自信。这种自信,并非毫无道理,只是难得他这么直率。作为已经成名的小说家,有生活体会,有文学感觉,有创作经验,这就够了,不一定非卖弄“文学概论”或“文学史”不可。请看他的另一篇演讲《短篇小说》,开篇就是,希望“加上子题”——“一个短篇小说的作者,谈谈短篇小说的写作,和近二十年来中国短篇小说的发展”沈从文:《短篇小说》,《沈从文全集》第十六卷492—507页。。不谈“短篇小说”的定义、原则、技法、风格等,谈的是短篇小说的“光荣”已经成为过去。正因为“无出路”,才显得“有希望”:“从事于此道的,既难成名,又难牟利,且决不能用它去讨个小官儿作作。”具体落实到怎么写,沈从文的体会很特别:短篇小说的写作,从过去传统有所学习,从文字学文字,个人以为应当把诗放在第一位,小说放在末一位。一切艺术都容许作者注入一种诗的抒情,短篇小说也不例外。由于对诗的认识,将使一个小说作者对于文字性能具特殊敏感,因之产生选择语言文字的耐心。对于人性的智愚贤否、义利取舍形式之不同,也必同样具有特殊敏感,因之能从一般平凡哀乐得失景象上,触着所谓“人生”。尤其是诗人那点人生感慨,如果成为一个作者写作的动力时,作品的深刻性就必然因之而增加。至于从小说学小说,所得是不会很多的。同上书,505—506页。熟悉沈从文作品的,对“把诗放在第一位”这么一种创作谈,当能心领神会。不过话说回来,这些精彩的表述,应该是书斋文章,而不是现场演说。若是胡适或鲁迅,随时可登上讲台;至于口才不好的沈从文,必定是像周作人那样,上台念稿子,再交给报刊发表。

    假如真像汪曾祺说的,“沈先生不长于讲课,而善于谈天”汪曾祺:《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汪曾祺全集》第三卷469、466页。,而这种课后的“谈天”又有利于学生写作能力的培养,何乐而不为?汪曾祺于是呼吁:“我希望现在的大学里教创作的老师能用沈先生的方法试一试。”同上。问题在于,今天中国的大学中文系,有多少像沈从文那样经验丰富的作家,又有多少愿意因材施教的教师?

    当年的西南联大,文学氛围很好,“它的文学院不仅出大学者,还出大作家”参见王佐良《穆旦:由来与归宿》,《云南文史资料选辑》第34辑327页,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汪曾祺于是感叹:“我要不是读了西南联大,也许不会成为作家。至少不会成为一个象现在这样的作家。”汪曾祺:《西南联大中文系》,《精神的魅力》81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为什么这么说,请看其“自报家门”:“我读的是中国文学系,但是大部分时间是看翻译小说。当时在联大比较时髦的是A。纪德,后来是萨特。我二十岁开始发表作品,外国作家我受影响较大的是契诃夫,还有一个西班牙作家阿索林。我很喜欢阿索林,他的小说像是覆盖着阴影的小溪,安安静静的,同时又是活泼的,流动的。我读了一些茀金妮亚·沃尔芙的作品,读了普鲁斯特小说的片断。我的小说有一个时期明显地受了意识流小说的影响,如《小学校的钟声》、《复仇》。”汪曾祺:《自报家门》,《语文学习》1995年11期,见《汪曾祺全集》第四卷288页。这样的文学氛围,不全是课堂给予的,更不局限于国文系,是整个历史情境决定的参见谢泳《西南联大与汪曾祺、穆旦的文学道路》,《西南联大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76—86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姚丹《西南联大历史情境中的文学活动》289—297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

    回到开头的提问:创作到底能不能教?西南联大中文系主任罗常培以及1950年代北大中文系主任杨晦,都有“中文系不培养作家”的名言。我的辩解是:“作家需要文学修养,但个人的天赋才情以及生活经验,或许更为关键。古往今来的大作家,很少是在大学里刻意培养出来的。再说,北大中文系承担培养语言研究、文学研究、文献研究专家的任务,倘若一入学便抱定当作家的宏愿,很可能忽略广泛的知识积累,到头来两头不着边,一事无成。”参见陈平原《“文学”如何“教育”》,2002年2月23日《文汇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们还能找到像沈从文那样认真执著的文学教授吗?

    至于沈从文本人,二十年后,怎么看待当初在西南联大的教学活动?在新版《沈从文全集》中,有两封信可帮助解答这个有趣的问题。1962年10月15日,沈从文写信给在上海师范学院任教的老朋友程应,对汪曾祺不久前在《人民文学》发表小说并获得好评深表欣慰,接下来是:“人太老实了,曾在北京市文联主席‘语言艺术大师’老舍先生手下工作数年,竟像什么也不会写过了几年。长处从未被大师发现过。事实上文字准确有深度,可比一些打哈哈的人物强多了。”沈从文:《致程应》,《沈从文全集》第二十一卷245页。1965年11月18日,沈从文再次复信程应,继续为汪曾祺之不得志打抱不平:“一个汪曾祺在老舍手下工作了四五年,老舍就还不知道他会写小说(而且比老舍还写得好得多),幸而转到京剧团,改写《沙家浜》,才有人知道曾祺也会写文章。”接下来这段话很要紧:你能有机会教作文,我觉得极可庆幸,为学生得好教师庆幸。务望十分热情十分耐烦十年八年作下去,对国家有益,有长远利益,事情十分显明。我可惜年老了,也无学校可去,不然,若教作文,教写短篇小说,也许还会再教出几个汪曾祺的。沈从文:《复程应》,《沈从文全集》第二十一卷489页。“务望”这句话,沈从文是加了着重号的,可见其对于“教作文”一事确实看得很重。有沈—汪师生的“前呼后应”,我们或许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关键不在“写作”能不能教,而在谁来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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