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学科的文学史-史家之“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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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9年秋,颠沛流离中,钱穆等白手起家,在香港九龙创办日后名扬四海的新亚书院。四十年后,校庆特刊中收入老校长钱穆的《新亚书院创办简史》。此长文并非新撰,乃根据《师友杂忆》剪裁成篇,只是增加若干识语,其中有曰:“该书为余十年前所撰,虽限于体例,叙述过于简略。然有关新亚之一段,乃余生命中最值得珍视者,凡所记忆,大体无误,略堪新亚师生之参考。”参见钱穆《新亚书院创办简史》,初刊《新亚书院四十周年校庆特刊》,收入《新亚遗铎》,北京:三联书店,2004年;《诚明古道照颜色——新亚书院55周年纪念文集》,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2006年。此处引文见《新亚遗铎》753页。钱穆本人特别看重自家创办新亚之功业,后世读者也往往被《师友杂忆》中的精彩叙述所感动。这提醒我们,谈论钱穆,除了关注其史家风采,还得兼及其教育理念对于教育家钱穆如何“上溯宋明书院讲学精神,旁采西欧大学导师制度”、强调学问与人生合一,参见陈平原《大学之道——传统书院与二十世纪中国高等教育》,刊(香港)《岭南学报》新第一期,1999年10期。。这也是弟子余英时在《〈钱穆先生八十岁纪念论文集〉弁言》中所说的:“考先生前后讲学之所皆已先有成规,独新亚书院之规模为先生自出手眼之创辟。然则先生讲学新亚,不徒在先生个人学术生命中为最显光彩之一页,即在现代中国教育史上亦是一大事因缘也。”参见余英时《犹记风吹水上鳞——钱穆与现代中国学术》244页,台北:三民书局,1991年。

    新亚书院起步十分艰难,据钱穆《敬告我们这一届的毕业同学们》称,第一届新生80多人,接受毕业证书的只有十分之一钱穆:《敬告我们这一届的毕业同学们》,《新亚遗铎》28页。。其实,早期学生不太固定,1949年秋季注册42人,1950年秋季注册48人《校闻辑录》,见《新亚遗铎》94页。。至于毕业生,手头刚好有一册招生宣传用的《新亚书院概况》(1964),其中“历届毕业生名录”,第一届(1952)只有三人(文史系余英时、陈式;经济系张德民)。对于学校来说,学生贵精不贵多,钱穆常以得意门生余英时的表现为荣。余赴美留学后,钱继续书信指导;本希望余获哈佛博士学位后回母校任教,后又转变主意,支持其留在美国发展1961年3月27日,钱穆作题为《关于丁龙讲座》的演说,解释为何改变主意,让余英时留在美国教书:“但这个‘丁龙讲座’的名义,却实在不同,我心下非常高兴,满想让他去。”见钱穆《新亚遗铎》300页。。余英时果然没有辜负恩师钱穆的期待,日后先后在哈佛、耶鲁、普林斯顿等名校任教,2006年11月更是获美国国会图书馆颁发的克鲁格人文与社会科学终身成就奖,在国际学界引起很大震动。

    知师莫如徒,1990年钱穆先生去世,余英时当即撰写《犹记风吹水上鳞——敬悼钱宾四师》和《一生为故国招魂——敬悼钱宾四师》,分别刊于《中国时报》和《联合报》,后收入三民书局1991年版《犹记风吹水上鳞——钱穆与现代中国学术》。二文都写得很好,但各有侧重,后者谈学术精神,前者记师生情谊。除了“为故国招魂”的文化理念,其实,钱穆的文章观念同样值得关注。谈及史家钱穆,除了生平著述以及学术气象,一般还会注意其“经学论”、“子学论”、“史学论”,但不会提及其“文学论”参见郭齐勇、汪学群《钱穆评传》各章目,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年。。单从学术史看,钱穆确实并非文学研究专家;可换个角度,从史学家必不可少的文学修养入手,或许别有洞天。比如,在《一生为故国招魂》中,余英时称:“钱先生在此书中每写一家必尽量揣摹其文体、文气而仿效之,所以引文与行文之间往往如一气呵成,不着剪接之迹。但读者若不留意或对文字缺乏敏感,则往往不易看得出来。”余英时:《一生为故国招魂——敬悼钱宾四师》,见《犹记风吹水上鳞——钱穆与现代中国学术》26页。另一个得意门生严耕望,在《钱穆宾四先生行谊述略》中,也称颂其师少年时期“尤爱唐宋韩欧至桐城派古文”,日后趋向学术研究,著述“才气磅礴,识力深透,文笔劲悍,几无可比伦”严耕望:《钱穆宾四先生行谊述略》,《诚明古道照颜色——新亚书院55周年纪念文集》68页。。

    如此擅长文章的历史学家,此前在燕京大学、北京大学、北平师范大学、西南联大、齐鲁大学、华西大学、四川大学、云南大学、江南大学等教书,基本上都是讲“中国通史”或“学术史”。作为新亚书院的创办者,我很好奇,钱穆本人到底讲什么课。查早期新亚书院文史学系中文组课程,计有:“各体文选、英文、哲学概论、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理则学、中国通史、中国学术思想史、中国文学史、国学概论、中国文化史、西洋通史、经子选读、文史选读、庄子、史记、论语、孝经、孟子、荀子、中国文字学、散文选读及习作、诗词选读及习作、人生哲学、伦理学。”《新亚书院沿革旨趣与概况》,《新亚遗铎》20—21页。史学家办书院,想当然地,课程应以史学为主;其实不然,新亚书院的课程中,“文章”占很大比重。而且,钱穆本人竟专门为学生讲授“汉代散文”和“魏晋文学”等。这点,若非新亚书院提供历史照片,很难让人置信。

    钱穆作出这一选择,或许有师资力量或学生趣味的考虑,但起码是对自家的文学修养很有把握。1963年香港的人生出版社刊行薄薄一册《中国文学讲演集》,收文十六篇;后增加十四篇,扩充为《中国文学论丛》,由台北的东大图书公司刊行(1983)。钱穆的这两册“文学论”,大部分是演讲稿,照作者说的,“没有一贯的计划和结构”,且因“听众对象不同,记录人亦不同,因此所讲所记,精粗详略各不同”。但观察“自序”中的表白,作者对自家讲授文学课程以及撰写相关论文,相当自信:而且讲演究和著作不同,有许多意见,我自知非精密发挥,不仅不易得人同意,抑且容易引起误解。我曾在新亚讲过两年中国文学史,比较有系统,但我在冗忙中,并未能把学生课堂笔记随时整理改定。我又想把平日意见挑选几个重要题目,分别写成专文,先后已写了《读〈诗经〉》、《读〈文选〉》,及《略论唐代古文运动》等四五篇,但也是隔着一两年遇兴到,又得闲,才写一篇,终非一气呵成。又不知究须到何时才能把我心中所想写的都络续写出。钱穆:《中国文学讲演集·自序》,《中国文学讲演集》,香港:人生出版社,1963年。实际上,若将《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卷一的《读〈诗经〉》、《〈西周书〉文体辨》,卷二的《中国古代散文——从西周至战国》,卷三的《读〈文选〉》、卷四的《杂论唐代古文运动》、《读〈柳宗元集〉》、《读姚铉〈唐文粹〉》等考虑进来,钱穆关于“中国文章”,确有不少独到的体会。

    以1960年12月3日新亚书院中文系第一次学术演讲会的讲词为例,钱穆称:“韵文与散文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可谓平分江汉。通常一般人看散文比韵文尤高,许多诗文集,散文列在前,诗列在后,即其证。”钱穆:《中国文学中的散文小品》,《中国文学讲演集》47页。从这个角度来谈论“中国文学中的散文小品”,钱穆竟然从《论语》一直讲到鲁迅。基于自家的文化立场,钱穆对五四新文化没有好感,可唯独对鲁迅评价甚高,这点很让人惊讶:“五四以来,写文章一开口就骂人,不是你打倒我,就是我打倒你,满篇杀伐之气,否则是讥笑刻薄,因此全无好文章。即如小说、戏剧等,平心而论,至今亦尚少几本真好的;只有鲁迅。但鲁迅最好的也是他的小品,像他的《呐喊》之类;这和西方小说不同,还是中国小品文传统。周作人便不如鲁迅了。他写文像要学苏东坡《志林》一类;但东拉西扯,只是掉书袋,很多尽是有意为之,因而少佳趣。”钱穆:《中国文学中的散文小品》,《中国文学讲演集》59页。钱穆的此类演讲,大都有偏见,但也不无见地,如将鲁迅的短篇小说集《呐喊》拉入“中国小品文传统”便是一例。

    这就说到钱穆本人的学术经历。“自念幼嗜文学,得一诗文,往往手钞口诵,往复烂熟而不已”的钱穆,于新文学兴起后,依旧酷嗜古文不衰,晚年甚至称,“凡余之于中国古人略有所知,中国古籍略有所窥,则亦惟以自幼一片爱好文学之心情,为其入门之阶梯,如是而已”钱穆:《中国文学论丛·再序》,《中国文学论丛》,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83年。。由韩柳文章入手,逐渐深入古典世界,最后成为现代中国著名的史学家,这一独特的治学经历,在《宋明理学概述·自序》中,有更为清晰的表述:入中学,遂窥韩文,旁及柳、欧诸家,因是而得见姚惜抱《古文辞类纂》及曾涤生《经史百家杂钞》。民国元年余十八岁,以家贫辍学,亦为乡里小学师,既失师友,孤陋自负,以为天下学术,无逾乎姚、曾二氏也。……因念非读诸家全集,终不足以窥姚、曾取舍之标的,遂决意先读唐宋八大家,韩、柳方毕,继及欧、王。读《临川集》论议诸卷,大好之,而凡余所喜,姚、曾选录皆弗及。遂悟姚、曾古文义法,并非学术止境。韩文公所谓因文见道者,其道别有在,于是转治晦翁、阳明。因其文渐入其说,遂看《传习录》、《近思录》及黄、全两《学案》。又因是上溯,治五经,治先秦诸子,遂又下迨清儒之考订训诂。宋、明之语录,清代之考据,为姚、曾古文者率加鄙薄,余初亦鄙薄之,久乃深好之。所读书益多,遂知治史学。钱穆:《宋明理学概述·自序》,《宋明理学概述》,台北:学生书局,1984年。正因早年沉湎韩柳古文及桐城文章,日后虽转为治史,钱穆的著述,即便是考据文,也都着意经营,不会流于苦涩或琐屑。

    理论上,“史所载者,事也;事必藉文而传,故良史莫不工文”(章学诚《文史通义·史德》)。可实际上,随着学术分工日剧,很多史学家不屑于也不擅长“经营文章”。像钱穆这样谆谆教诲,在20世纪中国史学界,实在是凤毛麟角:“诸位要学历史,首先宜注重文学。文字通了,才能写书。现在只讲科学方法,不通文,不通书,只取一堆材料来做分析考据工夫,认为这便是科学方法了,然而史学则不就如此而止。”参见钱穆《中国史学名著》267页,北京:三联书店,2000年。在《科学的古史家崔述》中,胡适曾征引崔述35岁那年自陈有志著述而先从熟玩韩愈、柳宗元、欧阳修三家文章入手的书信,然后大加发挥:“要知文章虽是思想的附属工具,但工具不良,工作也必不能如意。”参见《科学的古史家崔述》,《胡适文集》第七卷176—177页。钱穆也提及“昔崔东壁有意作《考信录》,因从头专读韩文三年,此事大可思”,并由此得出与章学诚、胡适相类似的经验之谈:“未有深于学而不长于文者。”参见钱穆《中国史学名著》256、255页。

    1960年5月,钱穆给时正负笈哈佛的余英时写信,先教他就性之所近,学欧阳修而不学韩柳,接下来是:“弟之文路,多看《鲒埼亭集》为近,自全祖望上参黄宗羲《明儒学案》各家之序,此是绝大文字,以黄、全为宗,再参以清代各家碑传,于弟此后治学术思想史行文,必有绝大帮助。”《钱宾四先生论学书简》,见余英时《犹记风吹水上鳞——钱穆与现代中国学术》254—255页。学问尽可能专深,但同时须力避鸡零狗碎,钱穆建议追摹清初学人那些“虽有未精,然元气淋漓”的“大著作”在另一信中,钱穆提及:“清人治经须读乾嘉以前,虽有未精,然元气淋漓,乾嘉以后便趋琐碎……读过此等书始有气魄写大部专著,否则总是零碎文字,不能成大著作。”见《犹记风吹水上鳞——钱穆与现代中国学术》256页。。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也极力推崇全祖望之“最会描写学者面目”参见陈平原《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190—198页,北京:三联书店,2004年。。作为史学家,能“吃得住大题目”,这很不容易,因涉及性情、眼光、趣味以及文章技巧。要说“最会描写学者面目”,我以为黄宗羲、全祖望、梁启超、钱穆、余英时,可谓一脉相承。

    余英时擅长经世的“大文章”,谈起《红楼梦》也都头头是道参见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8年)及刘梦溪《红学》(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中对余著的评述(234—235页)。;至于状写学人风貌,兼及学问与文章,更是本色当行。若《现代危机与思想人物》(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及《现代学人与学术》(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收录余英时谈论陈寅恪、钱穆、胡适、杨联陞、牟宗三、洪业、严耕望、张光直、林语堂等文,写出了一代学人的学问、人格、精神与气象,殊为难得。其中最为典型的,是论述陈寅恪的学术精神和晚年心境等文。就像余先生所说的:“《论再生缘》与《柳如是别传》中窜进了那么多个人感慨系之而与考证渺不相涉的诗,这是古今中外史学著作中从所未见的变体,然而却是他晚年写史的一大特色。他笔下写的是历史的世界,心中念念不忘的却是生活的世界,而且沧桑之感则贯穿在这些诗章之中。”参见余英时《试述陈寅恪的史学三变》,《现代危机与思想人物》480页,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不读陈寅恪诗,无法领略其幽深的精神世界,也很难理解其晚年著述之精妙1959年7月29日吴宓日记中抄录陈寅恪诗,后有附记:“诸诗藉闲情以寓意,虽系娱乐事而寅恪之精神怀抱,悉全部明白写出,为后来作史及知人论世者告。至其记诵之渊博,用语之绾合,寄意之深远,又寅恪胜过他人处。……要须久久细读方可尽得寅恪诗中之意。”参见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157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可是,如此古典与今典互相纠缠、旧籍与新事持续对话,需要从文入史、由史观文,不是很容易读懂读通的。在这个意义上,强调史家之“诗心”,一点也不为过。

    所谓史家之“诗心”,主要不是指陈寅恪论《再生缘》或余英时解《红楼梦》,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关注的是,学科严格分化后,史学家如何面对那些文学性的文本——不仅仅将其作为透明的“史料”,而是保持神游冥想、体贴入微以及足够的想象力。这就好像我们叩问那些受过系统“文学教育”的学者,有无足够的哲学修养与史学训练,讨论问题时能否超越自家学科的藩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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