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在于,如何看待古已有之的类书。就其广收名物、博采众书而言,传统中国的“类书”确实具有“百科全书性质”;但无论是“世界辞书史上最早的辞典”《尔雅》参见金常政《百科全书学》3页,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0年。,还是《皇览》、《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等类书,其编纂体例以及背后的文化意识,都与现代百科全书有很大差距。从魏文帝曹丕(187—226)亲自主持编纂的《皇览》算起,中国人荟萃文献分类整理以便检索的历史,已有一千七百多年。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有史可稽的类书,多达四百余种。可比起现代百科全书来,类书有两个明显的缺陷,一是“重文史而轻科学技术”,二是仅限于“文献资料的整理和汇编”参见金常政《百科全书学》33—45页。。至于百科全书,其特点则是:“除传统的文学艺术内容外,更为重视科学技术知识”;“知识介绍超越国界,对外国事物也广蓄博采”;“用条目的形式,编成一篇一篇的文章,把各种知识、事物、人物原原本本地加以叙述,特别是把最新知识作系统的、全面的介绍”参见姜椿芳《从类书到百科全书》13、30页。。
正因为“类书”与“百科全书”之间,既不无关联,又大有差异,晚清热心接受西方文化者,必须在这方面略作区隔。主持编纂《普通百科新大辞典》的黄摩西,在序言中,对“吾国之仅有字书、类书,而无正当用词之专书也”表示极大的不满。因为,在他看来,中国人之所以立说不严、思维混乱,缘于“字书之简单而游移,类书之淆杂而灭裂”;而这,直接导致了近代中国的落后:彼欧美诸国则皆有所谓词典者,名物象数,或立界说,齐一遵用,严以律令,非如字书之简单而游移,类书之淆杂而灭裂。故名实不舛,异同互资。其国势之强盛,人才之发达,此一大原动力焉。黄摩西:《〈普通百科新大辞典〉序》,《普通百科新大辞典》,上海:国学扶轮社,1911年。将国势衰微归咎于某一学科、文类、人物或事件,此类不无夸张的“宏大叙事”,在晚清比比皆是。同样有感于时人之“意自为说,矜为既知,稗贩传讹,遂成故实”,应邀为《普通百科新大辞典》作序的严复,从“自欧美学科东渐亚陆”起笔,经过一番摇曳,竟落实为下面这么一段:今夫名词者,译事之权舆也,而亦为之归宿。……则发心而为普通词典之事,观其起例,其所以饷馈学界、裨补教育,与所以助成法治之美者,岂鲜也哉?严复:《〈普通百科新大词典〉序》,《普通百科新大辞典》;另见《严复集》第二册276—277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作为学部名词馆总纂,为一位大学教授编纂的“大辞典”写序,应该说是责无旁贷的;更何况,二者同样坚信“然则名词之弗甄,其中于人事者,非细故也”参见严复《〈普通百科新大词典〉序》,《严复集》第二册277页。。
黄人编纂的《普通百科新大辞典》,书前有“宣统三年正月编者识”的“凡例”十八则。下面引述的这三则,与严复的职务与趣味,可谓若合符节:一、 一切学语以学部鉴定为主,余则取通行最广者。
一、 文科上普通之新名词,用者每多泛滥,特一一详定界说,俾有的诂。
一、 新学语原本欧西,译意译音每有歧异,兹皆附列西国原文,以供参核。即不通欧文者,稽考纯熟,并能渐知西国文名。而西人之稍识华字者,亦可借以对镜。不能说是刻意“投其所好”,对所有重要名词——尤其是“新名词”——“详定界说”,这确实也是编纂者的志趣所在。谈及编者的宏愿,不妨参照《普通百科新大辞典》对“词书”一词的界说:“词书”(文)排列词类一定次序,而解释其意义用法之书籍。与字书略异。盖字书逐字解释,而此则已成词类也。有普通词书,专门词书,及对译词书等。或称词典、词汇。我国向无此名,而类书性质与相近。而东西洋人,其名每与字典、字书相混。黄摩西:《普通百科新大辞典》申集37页。国学扶轮社刊行的《普通百科新大辞典》和《文科大辞典》,都是封面为“辞典”,而扉页则题“词典”;可见,在时人眼中,二者没有任何差别。如此说来,所谓《普通百科新大辞典》,就是将“普通百科”所涉及的各专门名词,按一定次序排列并“解释其意义用法之书籍”。
以界说名词为中心,而不是搜罗某一学科或诸多学科迄今已知知识,并对之作出系统清晰的表述,这一点,使得《普通百科新大辞典》与现代百科全书拉开了距离。不过,《普通百科新大辞典凡例》十八则所开列的工作目标以及理想化前景,还是让人怦然心动:一、 本书搜辑一切学语,调查种种专门学书为基础,中外兼赅,百科并蓄,以适用于教员考验、学生自修为宗旨。
一、 选择精严,诠释明了,而又条分缕析,提要钩玄,绝无晦塞支曼之弊。俾学界诸君借以参考,触类旁通,可省脑力,而增新知。
一、 本书虽供普通之用,而调查各种专门书籍,有千余种之多,挈壶沧海,操斤邓林,勺水片材,不敢苟也。全书分政治、教育、格致、实业四大类,总计63门学科,共收11865条目参见钟少华《人类知识的新工具》73、195—196页,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6年。,如此广录博采,详考细证,需要相当开阔的学术视野。单凭这,说编者趣味广泛、学识渊博,一点都不过分。
在《黄摩西先生诗集序》中,老友庞树森曾如此褒扬:“先生于书,靡所不读,诸子百家、天文地理、释老医卜,以至稗官乐府、近代名玄之学,俱探其源而析其流,以故下笔汪洋自恣。”庞树森:《黄摩西先生诗集序》,《黄人集》361—362页。这还只是国学方面的阅读兴趣,更值得注意的是,黄人对于西方近代人文、社会及自然科学,同样具备那个时代所能汲取的诸多“高等常识”。
有一段话,很能说明黄人的好学深思,以及对于作为知识渊薮的大型类书的极力推崇。在《中国文学史》第二编《略论》中,黄人论及明代的八股与传奇,后有一附录,称:八股传奇而外,更有一事,虽于文学之真际,毫无价值;而体积之庞大,资料之丰富,有足为五千年文学历史上一大纪念者,则《永乐大典》是也。此书一出,而《册府元龟》《太平御览》诸书,不啻长狄之见龙伯,大鹏之遇希有鸟矣!惟释藏、道藏,差可鼎足。然性质实不同,大典为类书,而“二藏”为丛书,体例虽较善,气魄则远逊之。《中国文学史》第二编《略论》,《黄人集》345页。虽说《永乐大典》“于文学之真际,毫无价值”,还是忍不住附笔于此,可见作者已隐约感觉到,如此大型类书的出现,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值得关注的重大事件。其实,考察类书编纂中所透露出来的学术视野与文学趣味,如何体现了或影响着一个时代的文学创作,这是一个很具创见的学术思路。很可惜,作为第一代文学史家,黄人与之擦身而过。
严格说来,黄人主持编纂的《普通百科新大辞典》,只能说是有“百科”视野的“大辞典”,或曰“百科性词典”。之所以称其为“百科性词典”,而非“语文辞典”,“起决定作用的并非词条的长短,而在于词条所关注的中心点是在语言以外的世界,在于客观对象本身”参见捷克学者拉迪斯拉夫·兹古斯塔主编,林书武等译《词典学概论》274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一定要说此乃“早期的百科全书”,也勉强说得过去;可进一步推论,称“会文学社1903年刊行的《普通百科全书》,线装100册,约300万字,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具有现代意义的百科全书”如此见解,见宋原放等主编《上海出版志》470、473页,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0年。,可就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1903年成立于上海的会文学社,出版了整整百种日本书籍的中译本,举凡政治、法律、历史、地理、教育、数学、物理、化学、天文、地质、生物、农学、文学、艺术、宗教、哲学等,无所不包。可“这些书都是日本中学教科书和一般大专程度参考书”范迪吉等译《普通百科全书》的目录及相关评述,参见熊月之《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646—651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集合起来,确实显示了极为开阔的学术视野,但就体例而言,是大型丛书,而非“百科全书”。
实际上,无论黄人还是严复,其为《普通百科新大辞典》撰序,都是只谈词典(辞典),而只字未提“百科全书”。可这不等于那个时代中国的读书人,对流行于西方知识界的现代百科全书没有任何了解。恰恰相反,此前五年,全球最著名的三大百科全书之一《大不列颠百科全书》曾登陆中国,并掀起一股谈论“百科全书”的小小热潮。
受在日本销售大获成功的刺激,1906年,享有第十版《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版权的英国泰晤士报馆,委托商务印书馆代其销行这套35册、四千余万字的大书。有学者查阅那一时段的《大公报》,发现1906年11月27日首登《伦敦泰晤士紧要告白》,宣布第十版《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已到;此后一年,《大公报》上共刊登了28回文字不尽相同的广告或软广告。很可惜,限于那个时候中国人的阅读热情以及经济能力,一年过后,从伦敦运来的450部“大书”还没销完。这与日本一年内卖了5500部相比,实在是太不成比例了参见邓绍根《记〈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在中国的首次销售》,《出版发行研究》2004年2期。。
为了宣传这套大书,1907年,商务印书馆曾印行了题为《大英百科全书评论》的小册子,收入严复、辜鸿铭、李家驹、颜惠庆、李登辉五文,以及《中外日报》《时报》《新闻报》《南方报》及《申报》上相关评论。仔细校勘不难发行,中华书局1986年版《严复集》第二册所收《书〈百科全书〉》,其文字与《大英百科全书评论》中严文颇多差异,那是因为,前者依据的是中国历史博物馆所藏草稿,未经作者认真修饰。
其实,严复此文,乃原刊上海《寰球中国学生报》上的《英文百科全书评论》。《寰球中国学生报》,1906年6月创刊于上海,双月刊,兼收中英文著述,由寰球中国学生报馆编辑发行,李登辉、严几道等主编。该刊何时停办,不详,《中国近代期刊篇目汇录》仅收录其1—6期目录。除创刊号外,其余各期上,均有严复的译撰据孙应祥《严复年谱》(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1906年春,严复曾在上海寰球中国学生会演讲《论教育与国家之关系》和《有强权无公理此理信欤》(257、266页)。。而1907年6月刊行的《寰球中国学生报》第5、6期合刊上,载有严复译述英人倭斯弗著《美术通诠》第三篇《古代鉴别》,以及自撰的《英文百科全书评论》。此外,该期杂志上,还有董寿慈的《拟译英文百科全书引言》。董文对这部“别类分门,由专学者二千余人,殚其脑智,蔚为巨观”的大书推崇备至,建议学界合力将其译成中文参见董寿慈《拟译英文百科全书引言》,《寰球中国学生报》5、6期合刊,1907年6月。。很可惜,这个宏伟的计划,几十年后方才真正实现。
众多谈论百科全书的文章中,严复所撰,起承转合,最见功力。摘抄三段引文,大致显示《英文百科全书评论》的论述思路。先是渲染百科全书的包罗万象,继则追溯18世纪法国百科全书学派的崛起,篇末点题,说明“家置一编”的必要性:盖以一部之书,包罗万有,举古今宇内,凡人伦思想之所及,为学术,为艺能,为天官,为地志,为各国传人,为宗教神閟,下至草木、禽兽、虫鱼、药物、器饰、玩好,皆于是书焉,元元本本,殚见浃闻,录而著之,以供考检。
……于时法国笃生两贤:曰狄图鲁,曰达林白(Diderot & D’Alembert)。用英哲法兰硕培根(Francis Bacon)之义法,纠合同志,大起宏规,而智环之作自此始。其为书,用分功之术,令专长者各羾所知,而两贤实司编辑。……盖越二十年始成。编辑汇著之人,屡濒于难。洎成书,而革命之期亦至矣。于戏噫嘻,学术左右时世之功,有如此哉!
……学者家置一编,备考览,则不出户可以周知天下。自国家政法兵商之大,下至一名一物之微,皆可开卷瞭然,究终本始。夫岂特馈贫之粮,益智之囊已哉!严复:《英文百科全书评论》,《寰球中国学生报》5、6期合刊,1907年6月。因是应邀之作,如此展开论述,在情理之中。此文对于推介《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确也发生作用。不过,我更关注的是其中两个特殊提法:一是开篇所说的“百科全书者,西文曰婴塞骨罗辟氏亚,正译当曰智环,或曰学郛”;一是将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的《史记》称为“真吾国学郛之权舆也”,而在文章结尾则感叹“惜乎,吾国之《图书集成》,徒为充栋之书,而不足媲其利用也”。
将“百科全书”译为“学郛”,如此雅兴,符合严复一贯的译述风格。“郛”乃外城,泛指都市,先有西汉扬雄《法言·问神》的“大哉,天地之为万物郭,《五经》之为众说郛”;后有元末明初陶宗仪辑录汉魏至宋元笔记百卷为《说郛》。“学郛”的命名,明显是对于“说郛”的模仿。早在《说郛》成书时,元末著名文人杨维祯(1296—1370)便为之《序》曰:学者得是书,开所闻、扩所见者多矣。要其博古物,可为张华、路段;其核古文奇字,可为子云、许慎;其索异事,可为赞皇公;其知天穷数,可为淳风、一行;其搜神怪,可为鬼董狐;其识虫鱼草木,可为《尔雅》;其纪山川风土,可为《九丘》;其订古语,可为钤契;其究谚谈,可为稗官;其资谑浪调笑,可为轩渠子。昔应中远作《风俗通》,蔡伯喈作《劝学篇》,史游作《急就章》,犹皆传世,况是集之用工深而资识者大乎!其可传于世无疑也。杨维祯:《说郛序》,见陶宗仪等编《说郛三种》第一册2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借汇集各种笔记集中的经史诸子、志怪传奇、地理博物、稗官杂记以至诗话文论等,呈现包罗万象的学问境界,使得“学者得是书,开所闻、扩所见者多矣”。《说郛》的这一旨趣,与现代的百科全书颇有相通处,故严复才会如此联想发挥。可否定清代学者陈梦雷主持编纂的《古今图书集成》,而独尊司马迁的《史记》,则又让我们意识到,严复对于“学郛”的想象,很可能是“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而并非仅仅是资料丰富、卷帙繁多的文献汇编。
有趣的是,热心编纂《普通百科新大辞典》的黄人,曾积极参与《学桴》的事业。据校史记载,东吴大学1906年创办的学术刊物《东吴学报》,早年名曰《学桴》,创刊号的封面上,画一帆船行驶在波涛中,桅杆旗上飘有“东吴月报”四个红色大字参见张圻福主编《苏州大学校史》11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年。但有一点必须更正,并非只有创刊号的《东吴学报》称《学桴》,光绪三十三年(1907)十月出版第二年第一期,依旧题《学桴》。。“汉文教习”黄人所撰《学桴发刊词》,是这样解释该刊名称的:“学桴者,预备过渡时代器具之一部分也。”转引自王英志《〈学桴〉百年感言》,《新民晚报》2006年5月1日。另据王文,该创刊号现只存孤本,藏中山大学图书馆。可见,此“桴”非彼“郛”,一是借以渡海的竹木筏子,一是堆积如山的都市城郭,二者读音相同,体积及功能却不可同日而语。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