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追忆”需要契机,何时被提起,何者被追怀,如何借题发挥,怎样刻意压抑,所有这些,都值得深究。之所以从19世纪末康有为的万木草堂,一直讲到21世纪初北大学生的自我反省,涵盖20世纪中国诸多地区/大学/教授,目的是让读者了解,“文学课堂”是可以如此五彩斑斓——既不像档案数字那么冰冷,也不像理论推演那么僵硬。讲述这些曾经存在的“文学课堂”,本身就是一种价值判断。没有被提及者,不等于不存在或不重要(也许知情人过早去世,也许相关资料意外失落);但若被再三提及,必定有其特殊意义。当事人的着眼点不太一样,或有感于读书时大师云集,“现在想起来,确实是一种非常难得的机会”;或体悟到“先生的生命进入了我的生命,而发生了塑造的绝大作用”参见程千帆《闲堂自述》,巩本栋编《程千帆沈祖棻学记》6页;余英时《犹记风吹水上鳞——敬悼钱宾四师》,《犹记风吹水上鳞——钱穆与现代中国学术》13页。,说者当然别有幽怀,听众更是感叹不已。
不管是着眼于“感恩”,还是希望提出“问题”,所有感人至深的“追忆”,其实都是相当脆弱的。因为,再好的讲述者,也都可能“失忆”或“失真”——这就需要研究者借助各种历史资料,加以辨析与校正,借用唐人李商隐那谜一般的《锦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关于大学生活的各种追忆与叙述,很迷人,但也很脆弱,值得后人格外珍惜——在引述时质疑,在追摩中回味,在鉴赏处反省。
大学校园里的“文学”,作为科系、作为专业、作为课程之外,还有作为修养、作为趣味、作为精神的一面。故,称其“关系重大”,一点都不过分。本文从众多“追忆”入手,重构曾经有过的“文学课堂”,探讨“文学”到底该如何“教育”——从宗旨到精神到方法。在回溯历史、察看前人足迹的同时,逐渐形成自家关于“文学教育”的见解。比如,关于“学院内外”、关于“课堂上下”、关于“古今之间”、关于“文与学”、关于“写作训练”、关于“文史兼修”、关于“师生对话”等,虽属举例,却也不乏普遍性。
晚清以降的中国大学,总的趋势是重“学问”而轻“教学”。学问好但不会讲课的(如刘师培),问题不大;反过来,很会讲课但极少著述的(如罗庸),可就大大吃亏了。当初声名远扬,时过境迁,很容易被遗忘。汪曾祺提及西南联大中文系:“还有一堂‘叫座’的课是罗庸(膺中)先生讲杜诗。罗先生上课,不带片纸。不但杜诗能背写在黑板上,连仇注都背出来。”汪曾祺:《西南联大中文系》,《精神的魅力》79页。在一般人眼中,只有薄薄一册《鸭池十讲》,作为名教授,未免有点寒碜郑临川《罗庸论魏晋南北朝文学与唐宋文学·后记》称:“曾遇见一位受先生培养后来有了点名气的学者,他坦率向我提到,先生以名教授身份竟无一本学术专著出版,未免使人深感遗憾。但是我想,世界上的超级教授,莫如孔子与释迦,可他们生前一个说‘予欲无言’,一个说‘几十年我没有说过什么’,何尝亲自著书立说。”见郑临川记录,徐希平整理《笳吹弦诵传薪录——闻一多、罗庸论中国古典文学》376页。,但这与罗庸的文学教育观念有关:“文学本来是极活泼的东西,其所寄托在文字,而本身却散在生活的各方面。假如上堂就有国文,下堂就没国文,那就失去了国文的目的。”罗庸因此而提倡“打成一片的国文教学法”,即将国文教学与人格陶冶合而为一罗庸:《国文教学与人格陶冶》,《鸭池十讲》20—32页,《新人生观·鸭池十讲》,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如此将全副精力集中在教学中的教授,即便著述无多,依旧值得敬重。
如何在大学里讲授“文学”,古今中外,没有一定之规,可以追摹的,只有前人的足迹。那些充满激情与灵性的“课堂”,凭借老学生的“追忆”,得到部分重现。已经成为著名教授的老学生们,之所以津津有味地讲述早就隐入历史深处的“文学课堂”,除了借此构建学术谱系,更是在与当下的学术界或教育界对话。作为后来者,我们因前辈的“追怀”而获得真切的“历史感”,同时,也获得某种“方向感”。
在大学的所有课堂中,“文学教育”本该是最为独特、最具诗性、最有情调、最不可能整齐统一的。它可以培养一代人的审美趣味,也可能隐藏着一个时代的政治风云;可以酝酿一场新的文学革命,也可能预示一代人的精神危机……如此可大可小、可雅可俗的“文学教育”,是一个实践的过程,只能在特定时空中展开,且并非当时就能收效,其得失成败有待几十年后老学生们的追忆与评判。如此说来,在一个注重市场、讲求实效、蔑视玄思的时代,借追怀、重构并阐释那些曾经存在的“文学课堂”,来为危机四伏但又充满魅力的“文学教育”寻找突围策略,不失为一种取巧的办法。第五章晚清辞书与教科书视野中的“文学”
§§第五章晚清辞书与教科书视野中的“文学”——以黄人的编纂活动为中心
1899年,梁启超在《清议报》上连载“自由书”,曾接过日本人犬养毅的话头,论证为何要将学校、报纸、演说作为“传播文明三利器”。学校培育人才,古今概莫例外;倒是报纸与演说的关系,值得一说:“大抵国民识字多者,当利用报纸;国民识字少者,当利用演说。”梁启超:《饮冰室自由书·传播文明三利器》,《饮冰室合集·专集》第一册,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此说不胫而走,不只深刻影响晚清的思想文化进程,也为后世史家之“进入晚清”,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但“报纸”、“演说”多即兴之作,且主要针对时下,有启蒙之功,却非知识增长的最佳途径。费时费力较多、讲究通力合作,故无法千里走单骑的辞书出版以及教科书编撰,如强劲的后卫,支撑着整个社会的学术积累与知识创新。正如商务印书馆早期功臣高梦旦在《新字典序》(1912)中所说的,“教育之普及,常识之备具,教科书辞书之功为多”。辞书及教科书之不取先锋姿态,而以系统论述见长,与“百年树人”的教育宗旨更为吻合。在这个意义上,不妨将学校、辞书、教科书作为另一个“传播文明三利器”。
作为学科的文学史就在满清王朝寿终正寝的前夕,上海国学扶轮社出版了东吴大学教授黄人(1866—1913,字摩西)编著的《普通百科新大辞典》和《中国文学史》。刚刚崛起的社会组织(大学、出版社)与新型出版物(百科辞书、教科书),二者的合作竟如此天衣无缝,让我们得以一窥晚清西学东渐的蹒跚步伐。考虑到黄摩西在东吴大学教的是“国文”与“国学”,本文将以其编纂活动为中心,讨论现代中国的“文学”概念,是如何在晚清辞书的视野中得以浮现的。
在友朋及后辈的心目中,早逝的“苏州奇人”黄摩西关于黄人生平及著述,参见王永健《“苏州奇人”黄摩西评传》,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0年。,首先是位才气横溢的诗人,而后才是最早撰写文学史的学者。所谓“尤长于诗,有青莲之逸,昌黎之奇,长吉之怪,义山之丽,求之近世,王仲瞿、龚定庵其俦也”参见萧蜕《黄摩西遗稿序》,江庆柏、曹培根整理《黄人集》358页,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说的是诗才;也有谈及其博学深思的,可最后还是落实为下笔如有神:“其于学也,无所不窥,凡经史、诗文、方技、音律、遁甲之属,辄能晓其大概。故其为文,操笔立就,不屑屑于绳尺,而光焰万丈,自不可遏。”吴梅:《黄人摩西》,见《黄人集》371页。终于有人关注那部“贯串古今,究极蕴奥,言人所不能言”的《中国文学史》,但还是为了证明作者读书广博“以故下笔汪洋自恣”参见庞树森《黄摩西先生诗集序》,《黄人集》361—362页。。或许,在时人眼里,吟诗填词是创作,至于做学问,那是第二等的功夫。
可时过境迁,作为诗人的黄摩西,其形象正日渐黯淡;反而是学者黄人,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不完全是稿本与刊本的关系江庆柏等整理的《黄人集》中,诗词大部分来自稿本或抄本,文章及著作则曾于作者生前公开刊行。,关键在于,世人的眼光及趣味变了。另一位苏州才子钱仲联,在《近百年词坛点将录》和《辛亥革命时期的进步文学家黄人》中,对已去世六七十年的黄摩西的表彰,便逐渐从诗词的“究极情状,牢笼物态”,转为二十九巨册《中国文学史》——“是我国自有文学史以来,第一部空前的巨制”、“不特空前,亦恐绝后”参见钱仲联《梦苕庵清代文学论集》167、105—110页,济南:齐鲁书社,1983年。。黄霖撰《近代文学批评史》,在第九章“中国文学史学”中,用很大篇幅论述黄人所撰《中国文学史》之“鲜明的编史目的”、“新颖的文艺观点”、“进化的发展史观”以及“独特的编史方法”参见黄霖《近代文学批评史》796—808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使得这部流传极少的著述,从此备受专家学者的关注。
即便如此,要说留在历史上的印记,黄人还是远不及小说家李伯元、吴趼人、刘鹗、曾朴,或者学者章太炎、梁启超、刘师培、王国维。就连他东吴大学时期的助教吴梅,也都获得比他更大的声誉。为什么?很大程度在于其“身影”模糊——在晚清的文坛与学界,讲诗才,黄人不是第一流;而《中国文学史》虽有开辟之功,却也很难说是传世之作。
或许,添上至今仍未被学界充分重视的《普通百科新大辞典》,情况会发生变化。作为现代中国第一代从事文学教育的“专门家”,黄人的才情学识固然引人注目,更值得后人欣赏的,是其建立在现代学科分类基础上的“百科视野”。面对西学东渐大潮,有此视野者并不罕见;但能成功地将其落实在辞书以及教科书的编纂活动中,可就不多了。本文试图将黄人的文学批评、辞书编纂以及教科书撰写三者互相参照,解读社会转型期新的知识系统的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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