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少华谈论中日近代百科全书时,曾简要介绍了42种清末刊行的百科全书型著述(包括百科辞典和百科丛书等)参见钟少华《人类知识的新工具》53—76页,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6年。。略加考辨,我们不难获得如此印象:绝大部分百科辞典或丛书,不设“文学”这一科目。道理很简单,对于关心“时务”、着意“启蒙”的新学之士来说,传统中国之重文辞而轻实学,正是他们所要刻意避免的“通病”。另外,还有一点同样值得注意,作为新学语的“文学”,其时尚处“妾身未明”的状态。只是随着《奏定大学堂章程》的不断修订,国人方才日渐意识到“文学教育”的重要性参见拙文《新教育与新文学》,《中国大学十讲》102—133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此后,作为Literature的对应物、而不是“孔门四科”之一的“文学”,也才日渐被普通民众所体认。
这里,借三种早期百科辞书,看“文学”的尴尬处境,以及其是如何逐渐浮出海面的。
杞庐主人编《时务通考》,光绪二十三年(1897)上海点石斋石印本,全书共分天算、地舆等三十一门,号称三百万言。其中卷十九“学校”附有“语言文字”,主要条目包括“泰西学校有三等”、“各国学校总数”、“各国藏书楼”,以及“英国学校”、“法国学校”、“德国学校”等;附录部分则有“言语考原”、“读书三要”、“西国文字之简易”、“中国宜因西文制通行字典以广同文之治”等。编者所撰自序,从马端临《文献通考》说到清代《皇朝文献通考》,再说到道光年间海禁大开,学风为之一变;接下来这一段,可谓“自述明志”:有见于泰西之政治,时时隐合三古以来垂治之遗意,其学术更能夺造化之功,爰时取其法而行之,以辅政教之所不逮。繇是,时务典籍,又为经济之一端,而统汇之书缺焉。仆纠集同志,贯串群言,合为一书,曰“时务通考”。杞庐主人:《时务通考序》,《时务通考》,上海:点石斋,光绪二十三年(1897)。这里没有任何“文学”的影子,不管是传统诗文,还是西方小说戏剧;编者关注的是“更能夺造化之功”的科学技术,以及“隐合三古以来垂治之遗意”的政教制度——后两者方才是时贤眼中有用且急需的“时务”或“经济”。
上海鸿宝斋1901年第三次石印的《经济通考》(邵筱邨编),卷首刊有鸿宝斋主人光绪二十四年(1898)所撰序言,强调其“怀经世之学,济变之才”,故“通考”译介的内容,集中在“洋人之政教风俗,四民之业,专门之艺”:近年以来,朝廷切实振兴,力除积弊,广通言路,种种所颁新政,类皆效法西人,然则士生今日,怀经世之学,济变之才,尤贵能洞达夷情。夫是故邵筱邨先生是书之所由作也。编中分门十有六,网罗数千篇,凡洋人之政教风俗,四民之业,专门之艺,撷其最要者译之,参以当代名人论说。总其纲维,终不外经济大端,而详核显豁,囊括无遗。鸿宝斋主人:《经济通考序》,《经济通考》,上海:鸿宝斋,光绪辛丑年(1901)。此书同样没有“文学”,且不少条目与《时务通考》雷同;稍微值得关注的是,卷六“学校”中,收录了涉及中国时事的《创设学校议》《女教》《考试论》等。
钱颐仙选辑的《万国分类时务大全》,光绪二十三年(1897)由申江袖海山房石印刊行。全书共四十卷,其中“文学类”竟占了三卷(二十至二十二卷),在晚清的同类著述中,可谓破天荒。可仔细辨析,这关于“文学”的三卷书中,包括“各国学校”、“各国文字”、“各国书院”、“各国学馆”、“各国算学”、“各国声学”、“各国光学”、“各国电学”等。以今人眼光看来,大概只有卷二十“文学类上”的第二节“各国文字”,那概述西方诗文小说戏剧的三四千言,才真正当得起“文学”二字。从“至中国周初时,希腊有一瞽者,名曰和美耳,最长于诗”,到“泰西诸国皆重词曲,而创始于希腊”,再到“希腊闺秀名撒弗者工于小诗”,“意大利人名曰丹低深明世故兼善立言”,“哥底素称博学”,“所著之《缶斯德》一书最为著名”等参见钱颐仙选辑《万国分类时务大全》卷二十,29—32页,申江袖海山房,光绪二十三年(1897)。,总算是在认认真真地评述域外文学家的事业。至于将光学、电学等也都纳入“文学类”,实在出人意料之外;预感到此,编者在“凡例”中做了专门说明:一、是编所收光学、声学、电学、重学等类,其中所学,虽皆制造工艺之事,原与“文学”两字判若天渊,似不能附入文学类。然编中所汇辑者,皆西国事西国学也。即“文学”两字,亦不过第就泰西各国语言文字所见诸纸笔者而言,故光学等类,统以算学,均分隶诸文学之末。《万国分类时务大全·凡例》,见钱颐仙选辑《万国分类时务大全》卷首。将“工艺”与讨论工艺的“学问”分开,只要写成“文字”,而不是停留在口头或操作层面,那就是“文学”——如此奇思妙想,倒是与章太炎《文学论略》中的说法颇为神似章太炎《文学论略》称:“何以谓之文学?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见《国粹学报》丙午年第九号,1906年10月)。可作者没有说明,谈论光学的书籍入“文学类”,而谈论“赋税”或“刑罚”的书籍,何以又归“政治类”?当然,这个兼及学校、诗文、博物馆以及教授光学电学书籍的“文学”,并非现代欧美人心目中的Literature。
有趣的是,将光学书籍纳入“文学类”,《万国分类时务大全》的编者觉得有必要做些辩解,可在“文学类”中谈论“学校”、“书籍”、“博物馆”等,则似乎是天经地义。实际上,在晚清文献中,经常出现将“文学”等同于或从属于“教育”的论述。就以当年影响极大的森有礼编、林乐知等译《文学兴国策》为例,所谓“森君之使美也,除办理交涉事宜外,特奉朝命,就近查访美国文学成规,以为日本兴学之先导”;以及“美国广兴文学,百余年间,日新月盛。日本得其成法,以行于数岛之中,不过二十余年,各国递相引重”参见林乐知、龚心铭所撰序言,载森有礼编,林乐知等译《文学兴国策》,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说的都是教育问题。书中第一篇,耶鲁大学校长华尔赛(Theodore P。Woolsey,1801—1889)复函,论述“文学”如何有益于富国,有意于商务,有益于农务、制造,有益于伦常、德行、身家,有益于律例、国政等森有礼编,林乐知等译:《文学兴国策》2—4页。,此等文字,与日后梁启超之畅谈“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饮冰:《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新小说》第一号,1902年。,没有任何瓜葛。至于创办登州文会馆(中国最早的教会大学)的狄考文(Calvin W。Mateer),曾代表泰西各国寓华教士组织的“文学会”,上译署拟请创设总学堂。其代拟的课程五花八门,可就是没有“词章之学”。“专以振兴中国文学为己任”的“文学会”,竟然如此蔑视“辞章”,实在不可思议。那是因为,在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等人看来,“欲造就人才,必先振兴文学;欲振兴文学,必先广设学堂”参见狄考文等《上译署拟请创设总学堂议》及林乐知所作跋语,北京大学校史研究室编《北京大学史料》第一卷14—18页。。这里所说的关系国家兴亡的“文学”,是广义的文化教育,而不是今人熟悉的Literature。
这里涉及晚清学人接受西学影响而逐渐形成的分科原则关于王韬、陈炽、郑观应、宋恕、康有为、梁启超以及孙家鼐、张之洞、盛宣怀、张百熙等人,如何从观念上或在实践中,尝试新的分科原则,参见左玉河《从四部之学到七科之学》137—170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以及在新的知识体系中,不同科目地位的升降沉浮。原先中国人引以为傲的“词章之学”,在这个变动过程中,因其“不切实用”,而明显地被边缘化了。这一点,文坛和学界的感觉并不一致。单以书籍出版为例,19世纪后期(1850—1899)中国人的译书中,“文学”一科所占比例极小钱存训《近世译书对中国现代化的影响》(《文献》1986年2期)称,19世纪后期中国的译书中,“文学”作品只占0.5%;具体数字或可商议,但数量微乎其微,这点毫无疑义。;可从1900年起,经由梁启超等之积极提倡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说界革命,赋予“新小说”改良群治的重大历史使命,译介域外文学(尤其是小说)迅速形成热潮。即便如此,在很多学者眼中,“文学”依然不重要。比如,1903年8月,严复拟订《京师大学堂译书局章程》,列出了38门希望译成中文的教科书,其中就没有文学类参见严复《京师大学堂译书局章程》,《严复集》第一册127—128页。。
对于中国或欧西的诗文小说戏剧,极端蔑视或过分抬举,都不是明智之举。与这种“轻重失衡”相对应的,是“文学”概念的界说不清。在王韬、郑观应、蔡元培等人眼中,“文学”确实是整个知识体系中重要的一环。不过,他们对“文学”一词的理解与界定,大都比今人设想的要宽得多。
王韬曾撰《变法自强》,主张按照西方分科立学的原则来测试、选拔人才。不谈“宜废弓刀石而改为枪炮”的“武科”,就说“文科”吧:至所以考试者,曰经学,曰史学,曰掌故之学,曰词章之学,曰舆图,曰格致,曰天算,曰律例,曰辩论时事,曰直言极谏,凡区十科。王韬:《变法自强中》,《弢园文新编》35—37页,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选拔人才时,“词章之学”依旧有用;可作为学校科目,王韬主张分为“文学”和“艺学”两大类:“文学”包括经学、史学、掌故之学和词章之学四科,“艺学”包括舆图、格致、天算、律例四科。至于辩论时事和直言极谏,明显不是学科,“此二者,以觇其作吏之裁断,立朝之风节而已”。也就是说,王韬心目中的“文学”,约略等于今天的“人文学”。
在《盛世危言·考试》中,郑观应建议设立各式学校,分科则“仿照泰西程式,稍为变通”——“凡文学分其目为六科”,“凡武学分其目为两科”(陆军科与海军科)。其中“文学”六科的划分值得注意:一为文学科,凡诗文、词赋、章奏、笺启之类皆属焉。一为政事科,凡吏治、兵刑、钱谷之类皆属焉。一为言语科,凡各国语言文字、律例、公法、条约、交涉、聘问之类皆属焉。一为格致科,凡声学、光学、电学、化学之类皆属焉。一为艺学科,凡天文、地理、测算、制造之类皆属焉。一为杂学科,凡商务、开矿、税则、农政、医学之类皆属焉。郑观应:《盛世危言·考试下》,夏东元编《郑观应集》上册299—300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也就是说,在郑观应看来,同是“文学”,有广义、狭义之分。广义的“文学”,涵盖除军事以外的一切人类知识;狭义的“文学”,则仅限于诗文、词赋、章奏、笺启之类。
进入新世纪,“文学”的面貌终于变得日渐清晰。1901年,蔡元培出版题为《学堂教科论》的小册子,从教学的角度,对人类知识进行分类。在蔡元培的分科体系中,共设算学、博物学、物理学、化学、名学、群学、文学、哲学、宗教学、心理学等十科。其中的“文学”,包含音乐学、诗歌骈文学、图画学、书法学、小说学五个分支。从“美术”以及“玩物怡情”的角度来界定“文学”,这已经迈出了一大步,可还是稍嫌笼统参见《学堂教科论》,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1卷139—152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
两年后,“搜集中西名著,取其有关目前经国之旨者编辑成书”的《新学大丛书》刊行参见明夷等辑《新学大丛书》的《例言》,《新学大丛书》,上海:积山乔记书局,光绪二十九年(1903)。。这套丛书,分为政法、理财、兵学、文学、哲学、格致、教育、商业、农业、工艺等十类;其中的“文学”类,包括学术1卷、史学1卷、历史3卷、地理3卷、辞学1卷、语学1卷——至此,“文学”依旧包罗万象,而没能轻装上阵。
晚清学界,有对于具体文类(如小说、诗歌)的精细描述,有将文学混同于“教育”、“人文学”等的美丽误会;当然,也有文人学者对此边界心知肚明,只是没有给予明确的阐述——或者说了,但不曾广为传播。在百科辞书视野中,给“文学”以清晰的定位,这个任务,历史性地落在大学教授黄人身上。
在《普通百科新大辞典》中,编者是这样阐释“文学”一词的:“文学”(文,Literature)我国文学之名,始于孔门设科,然意平列,盖以六艺为文,笃行为学。后世虽有文学之科目,然性质与今略殊。汉魏以下,始以工辞赋者为文学家,见于史则称文苑,始与今日世界所称文学者相合。叙艺文者,并容小说传奇(如《水浒》《琵琶》)。兹列欧美各国文学界说于后,以供参考。以广义言,则能以言语表出思想感情者,皆为文学。然注重在动读者之感情,必当使寻常皆可会解,是名纯文学。而欲动人感情,其文词不可不美。故文学虽与人之知意上皆有关系,而大端在美,所以美文学亦为美术之一。惟各国国民之性情思想,各因习惯,其言语之形式亦异。故各国文学,各有特色。以外形分,则有散文、韵文之别。而抒情诗、叙事诗、剧诗等(以上皆于我国风骚及传奇小说为近),于希腊时代,虽亦随外形为区别,而今则全从性质上分类。要之我国文学,注重在体格辞藻,故所谓高文者,往往不易猝解,若稍通俗随时,则不甚许以文学之价值,故文学之影响于社会者甚少,此则与欧美各国相异之点也。以源流研究文学者曰文学史。或以种族,或以国俗,或以时代,种类甚多,颇有益于文学。而我国则仅有文论、文评及文苑传而已。参见黄摩西《普通百科新大辞典》子集106页。除了对文学的特性、风格、体式做了简要的描述,还涉及中西文学的比较,以及“文学史”的意义等。一个五百字的词条(这在该辞典中属于最长之列),包含如此丰富的内容,而且基本正确,实属不易。
编纂百科辞典,各学科的相互区隔固然重要,而不同学科的此起彼伏,更是耐人寻味。虽然意识到“文学”的独立价值,身处晚清,多少受制于“重时务”的时代思潮,黄摩西在设计涉及“文学”的词条时,还是稍嫌拘谨。中国文学54条,世界文学21条,合起来也才75条(其中还包括若干语言学条目)。这比起教育学89条、音乐131条,显得很不成样子。与世界史学的1593条相比,更是小巫见大巫。好处是,毕竟有了专门的学科与一定数量的条目。用“百科大辞典”的方式,让“文学”(而不是某一具体文类,如“小说”、“诗歌”等)在新的知识体系中获得清晰的地位,这一努力,还是功德无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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