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宋原放等主编《上海出版志》,国学扶轮社1902年创办于上海参见宋原放等主编《上海出版志》251页,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0年。;可有证可查的出版活动,却是在1905年以后参见朱联保编撰《近现代上海出版业印象记》277页,上海:学林出版社,1993年。。至于本版书籍,主要集中在1909—1915年间刊行,1916年以后,似乎就没有什么活动了。国学扶轮社创办人沈知方(1882—1939),原名芝芳,室名粹芬阁,自号粹芬阁主,浙江绍兴人,早年失学,在书店当学徒。1900年入商务印书馆。此后,一面在商务工作,一面与外人合作创办国学扶轮社、古书流通社、中华舆地学社等,1918年入世界书局,后任总经理关于沈知方的生平及编辑活动,参见秋翁(平襟亚)《六十年前上海出版界怪现象》之“书业怪杰”节,以及王震的《记世界书局创办人沈知方》,二文载宋原放等主编、汪家熔辑注《中国出版史料·近代部分》第三卷278—283、479—492页。。另一位创办人王均卿,号文濡,别署新旧废物等,浙江吴兴人,南社社友,先后任国学扶轮社、文明书局、进步书局、中华书局编辑,其主编的《香艳丛书》《古今说部丛书》《说库》《明清八大家文钞》《续古文辞类纂》等,流传甚广,至今仍时有翻印。
黄人是否国学扶轮社的创办人、有没有直接介入其经营活动,历来众说纷纭。没有确凿的史料,黄氏的自述又相当模糊,读《国朝文汇序》,似乎是自己人(“此本社所以有《国朝文汇》之选辑也”);可看《普通百科新大辞典序》,又似乎颇有区隔(“国学扶轮社主人沈粹芬发心欲编词典,漫以相属”)。但无论如何,黄人与国学扶轮社的关系非同寻常,单看其正式刊行的三部大书——《国朝文汇》《普通百科新大辞典》《中国文学史》——都是由国学扶轮社出版,便可见一斑。
作为标榜“国学”的出版机构,创办于上海的国学扶轮社,确实以刊行中国传统文化读物为主。黄人的编纂活动,在国学扶轮社的众多出版物中,显得相当“另类”。不妨以该社约略同时刊行的两部“大辞典”为例,看黄摩西的学术趣味与编纂策略。
《普通百科新大辞典》的编纂者为黄摩西,这点确凿无疑;至于《文科大辞典(修辞学之部)》,可就很难说了,版权页上只署“上海国学扶轮社校”,总给人名不正言不顺的感觉。专门研究商务印书馆历史的汪家熔曾指出,《文科大辞典》是沈知方偷窃《辞源》的立意,“以《骈字类编》做底本,略加增删,加上注解”而成汪家熔在《还谈近代出版人的文化追求》(《中国编辑》2004年第2期)中称:“(沈知方)他在商务印书馆当高级职员,自己又与人合办‘国学扶轮社’。他知道《辞源》的编辑活动和商业价值,命国学扶轮社编辑模仿。以《骈字类编》做底本,略加增删,加上注解,印两个本子,一个叫《文科大辞典》,一个叫《文科大词典》,在1911年出版。”。称《文科大辞典》为杂凑之作,这点没错;但要说是“以《骈字类编》做底本”,则又不甚准确。此说很可能受林纾为《文科大辞典》所撰序言的影响。林序从《皇览》说到大名鼎鼎的《太平御览》《册府元龟》,称:“然二书取材,皆盛选奥博之士为之审定,而议者尚复哗起。甚哉,欲餍人心之难也。”具体到《文科大辞典》的编排方式,林表彰其既“与欧西之辞典同体”,又有《骈字类编》的遗响参见林纾《〈文科大辞典〉序》,《文科大辞典》,上海:国学扶轮社,1911年。此序亦收入上海商务印书馆1916年版《畏庐续集》。。
无论编纂体例,还是释词方式,《文科大辞典》都显得相当陈旧,广告所称“辞典而兼类书功用,尤为是书之特色,临文之际,得此以润色辞藻”此则广告,刊国学扶轮社1911年版《文科大辞典》卷首。,正凸显其从内容到形式的不伦不类。唯一显得有点时代特色的,是编纂凡例最后一则:“本书虽别于各类书,然为便于应用计,故特分四十类,如天文、舆地、岁时等,于每条注名、代、动、静、状、叹等字,下附列类名,并依日本索引表注,另列一目,注明某类在某画某字第几,以便检查。”参见国学扶轮社1911年版《文科大辞典(修辞学之部)》卷首的“凡例”。可如此点滴改良,对于这部大书的学术质量来说,几乎全然无济于事。全书东抄西拼,随处捉襟见肘,名为“文科大辞典”,其词条有“小言”、“小道”而无“小说”,收“散人”、“散木”而不收“散文”,实在不得要领。至于释词之简陋,举两例为证:“古文”:(名)(文学类)谓先王之典籍。《文选·剧秦美新》:“古文毕发。”(注)古文,先王之典籍也。(丑集37页)
“文章”:(名)(道学类)威仪文辞,皆为文章。《论语》:“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朱传)文章,德之见乎外者,威仪文辞皆是也。(子集91页)为何“文章”归“道学”,而“古文”又属“文学”,读者实在想不明白。至于先秦以降,作为文体的“古文”与“文章”,到底是如何演进的,更不在编者视野之内。如此一来,所谓的“大辞典”,只是检索词汇出处,以便读书人“临文之际,得此以润色辞藻”。
应邀为《文科大辞典》写序的京师大学堂国文教习林纾,大概并没审阅书稿,只是凭空说好话。对于林纾来说,评价《文科大辞典》,不必看体例是否完整、诠释有无错漏,关键在于能否让国人重新“于故纸堆中觅取生活”,并借此保存国粹:综言之,新学既昌,旧学日就淹没,孰于故纸堆中觅取生活?然名为中国人,断无抛弃其国故而仍称国民者。仆乘乏大学文科讲席,犹兢兢然,日取《左》《国》《庄》《骚》《史》《汉》八家之文,条分缕析,与同学言之。明知其不适于用,然亦所以存国故耳。今同社诸君用心如此之挚,立志如此之高,编纂是书,嘉惠艺林,余不敢以不文谢也。谨录其所见,以质海内淹博之君子。林纾:《〈文科大辞典〉序》,《文科大辞典》;另见《畏庐续集》10页下,上海:商务印书馆,1916年。这种期许,与“国学扶轮社”的命名,以及《文科大辞典》上自刊的广告《文科大辞典》的卷首广告称:“自欧风和体渐深,文字之病,芜杂廓落,弥望荆榛,先正典型,飘摇欲坠矣。……捃摭群籍,积有年岁,始成百数十万言。诠释俱极明瞭,无扪烛谈日之弊;印证必穷源委,无数典忘祖之讥。”,正相吻合。
至于严复为《普通百科新大辞典》写序,估计同样也没看黄人的稿子,不了解其工作志趣。要不,不可能想当然地表彰其如何发扬国粹:国学扶轮社主人,保存国粹之帜志也,其前所为书,已为海内承学之士所宝贵矣。乃今以谓徒于其故而求之,犹非保存之大者也,必张皇补苴,宏纳众流,而后为有效也。《〈普通百科新大词典〉序》,《严复集》第二册277页。严复当然与林纾有别,明白“古不能以徒存也,使古而徒存,则其效将至于不之存”同上书,276页。,更强调的是如何将“国学”发扬光大。但严复无论如何想象不到,他所作序的《普通百科新大辞典》,其实并不以“保存国粹”见长。
黄人编《普通百科新大辞典》,正如其“凡例”所说的,“中外兼赅,百科并蓄”。工作重点在西学而不是国学,而且,自然科学所占的比例比人文及社会科学还高,这与《文科大辞典》之在中国经书中打转,不可同日而语。日本学者实藤惠秀敏锐地感觉到这一问题,在《中国人留学日本史》中曾特意指出:这部词典虽亦刊载中国固有的学术用语和历史地理名词,然而仅录最主要用语,挑选至为严格;可是对于外国辞语,则悉力以赴,大量收录。实藤惠秀著,谭汝谦等译:《中国人留学日本史》299页,北京:三联书店,1983年。至于词条的学科分配,有中国学者作了详细统计:“该辞典所收条目,属于社会科学方面的,约为5500条,其余的属于自然科学和技术方面。”参见李迪等《清末〈普通百科新大词典〉及其学术价值》,《中国科技史料》2003年1期。这么说,全书收词11865条,大半篇幅给了自然科学和技术方面的知识。这倒是很符合那个时代急于追赶世界潮流的新学之士的学术趣味。
因为注重的是新学,而新学语又大半来自欧西,故《普通百科新大辞典》在释词时,尽量“附列西国原文,以供参核”。这个特点,在“凡例”中已有大张旗鼓的说明。刊于《文科大辞典(修辞学之部)》卷首的《普通百科新大辞典》广告,再次予以强调:本书参考专门学书千余种,提要钩玄,会通中外新旧各种学术名词,成一精粹完备之辞典。分门别类,详加考核,而科学新名词则多附以西国原文。后世学者论及此,总是毫不吝惜溢美之词。其实,《普通百科新大辞典》的这个特殊优长,必须略打折扣。因为,并非每个新学语,都附有“西国原文”。
单以世界文学部分为例,“印象主义”、“感伤主义”、“自然主义”、“写实主义”等词条,并没有英文标识;而“象征主义”则英文外再加别名(Symbolism,表象主义、标象主义、标现主义)。不见“浪漫主义”,有的只是音译的“罗马第昔斯姆”(Romanticism)。更有趣的是,有些词条不仅标有英文,还有法文、德文,甚至拉丁文。编者明显是“博采众长”,以至留下了不少体例不一的瑕疵。至于世界史部分开列“大隈重信”、“大和魂”等条目,还有“北清事件”(庚子事变)这样的专有名词,在在提醒我们日本辞典的影响。
《普通百科新大辞典》的编者,确实有“百科”的趣味、“世界”的眼光,可限于个人乃至当时中国学界的知识储备,看来只好杂抄故书了。正因此,没能真正兑现“附以西国原文”的承诺。即便如此,黄摩西等的抄书,还是有自家面貌的。若史学部分的“鸣沙山藏书”、“中日之战”、“《革命军》之狱”等,都是刚刚过去的史事,很可能没有现成的辞书可抄。而释文中不时冒出来的爱国情怀与忧患意识,也很能显示编纂者的“主体性”。至于解释英国小说家“迭更司”时,带进林纾的翻译;界说“新闻纸”时,插入“其起原,在我国,则邸抄、官报等为滥觞”;描述“杂志”时,称“吾国始于同治初教会中人,至戊戌以后而稍盛,然此起彼仆,能持久者甚少”参见黄摩西《普通百科新大辞典》巳集44页、酉集15页、亥集50页。,所有这些,都让我们确信,黄摩西主持编纂《普通百科新大辞典》,确实是下了大工夫,而并非只是“剪刀加浆糊”。
在西学大潮日渐汹涌的清末民初,编纂百科辞书,说难就难,说易就易。“即使他们不懂外文,也已经有千余部中文译书可供剪裁。所以,只要中文尚可,有决心去编辑,总是可以成功的。”参见钟少华《清末百科全书介绍》,《词语的知惠——清末百科辞书条目选》18页,贵阳:贵州教育出版社,2000年。可真要落实《普通百科新大辞典》的十八则“凡例”,百科辞书的编纂,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当然,比起众多率尔操觚的“作品”来,黄摩西之值得肯定,除了工作态度认真,还在于其学科意识的健全——尤其是在处理无关“时务”的“文学”学科上,显示了较为通脱的学术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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