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学科的文学史-学界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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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借既体现一定时期社会思潮和乡风民俗,又同文人的生活状态和情感体验相联系的重点文化现象(如魏晋的药与酒、齐梁的女与佛以及唐代的廊庙与山林),来描述文学史演进轨迹,这种研究方法有很大的潜力,打破了文学的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之间的隔阂,较好地实现了“文学”与“史”的调谐。此种思路,在《中国小说史略》和《汉文学史纲要》中只是初露端倪;《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有较好体现,可限于演讲方式而未能充分展开;《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更近乎杂文,只是点到即止。上海十年,鲁迅唯一可以称为文学史著述的大概只有《〈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而作为选集的“导言”必不可少的罗列介绍,相对模糊了史家的眼光。可以这么说,鲁迅关于文学史研究的设想,在其已有的著述中没有得到完美的体现。

    鲁迅晚年再三表示想编一部《中国文学史》,并为此做了许多准备。后世学人提及此“广陵散”,总是感叹唏嘘,又是“千古文章未尽才”!只是鲁迅为何没能完成这部酝酿很久且始终耿耿于怀的《中国文学史》,学者们极少提及;即使偶尔提及,也只是引述鲁迅本人的解释。这里不妨探讨一下鲁迅晚年文学史著述的“中断”,由此窥测其学术思路。

    1930年代鲁迅在给李小峰、曹靖华、曹聚仁、增田涉等人的信中,先后谈及为何没能从事文史著述,其理由可归纳为生活无法安静、缺乏参考书籍、工程过于浩大以及“没有心思”等四种参阅《鲁迅全集》第十二卷44、130、184页,第十三卷582页。。前三者属于外在条件,第四种涉及鲁迅对学术的真正估价,需要分别对待。这里先述“不能”,再解“不为”。

    文学史著述基本上是一种学院派思路。这是伴随西式教育兴起而出现的文化需求,也为新的教育体制所支持。鲁迅说“我的《中国小说史略》,是先因为要教书糊口,这才陆续编成的”《柳无忌来信按语》,《鲁迅全集》第八卷299页。,这话一点不假。假如没有“教书”这一职业,或者学校不设“文学史”这一课程,不止鲁迅,许多如今声名显赫的文学史家都可能不会从事文学史著述。中国古代有“究文体之源流而评其工拙者”(如《文心雕龙》),也有“第作者之甲乙而溯厥师承者”(如《诗品》),可就是没有“统括全部历史的文学史的研究”,故郑振铎称“简直没有上过研究的正轨过”郑振铎:《研究中国文学的新途径》,《中国文学研究》4页。。郑氏的说法不准确,却道出所谓“文学史研究”乃近代西潮冲击的产物这一事实。1902年清廷颁布的《钦定高等学堂章程》,规定学生必修课程中,涉及文学者有“诸子”与“词章”。第二年颁布的《奏定大学堂章程》则规定必修“历代文章流别”和“西国文学史”;关于“历代文章流别”且注明“日本有《中国文学史》,可仿其意自行编纂讲授”参阅舒新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中册541、594—596页,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0年。。最早公开刊行的中国人自著《中国文学史》,即林传甲为京师大学堂撰写的“国文讲义”;且“传甲斯编,将仿日本笹川种郎《中国文学史》之意以成书焉”林传甲:《中国文学史》1页,武林谋新室,1910年。。其后各大学、师范乃至中学,都纷纷改“词章”或“文章流别”为“文学史”,并为此编纂教材。一直到今天,绝大部分《中国文学史》,都是应某种教学需要而撰写的。这种为“求教育普及之用”而撰写的文学史,是否真的如文学史家刘永济所称的,“直轮扁所谓古人之糟粕已矣”,尚可争议;但“文学史”的创制,乃“今代学制,仿自泰西”的产物,这点是确凿无疑的刘永济:《十四朝文学要略》1—2页,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鲁迅因在北大等校兼课需要课本而撰写《中国小说史略》,因在厦门大学任教“须编讲义”而完成《汉文学史纲要》;上海十年,鲁迅没有重返讲台的设想,还有必要苦苦追求文学史的编纂吗?大学教授编文学史是一种本职工作,是完成教学任务并获取劳动报酬的一个组成部分,不指望靠出版教材谋生。作为自由撰稿人的鲁迅则不能不考虑从事文学史研究的投入与产出——这无疑是一项无法迅速获得稿费或版税的“长线工程”。并非真的有钱且有闲的鲁迅,其实不应该选择此类课题。在厦大任教时,鲁迅每周六小时课,其余时间尽可阅读、研究,编四五千字的文学史讲义不成问题参阅《鲁迅全集》第十一卷117、123、136页。。而在上海则没这么空闲,政治和经济的双重压迫,不允许鲁迅安静地研究;这还不包括缺乏参考书籍等不利条件。因此,“久想作文学史”的鲁迅,本来应该心里明白,就其“所处的境遇”,从事学术研究不大可能参阅《致李小峰》、《致胡今虚》,《鲁迅全集》第十二卷44、207页。。不是说撰写文学史非生活较优裕的大学教授莫属,也有不少文学史出自书局编辑或自由撰稿人之手。可那种常见的连编带抄的著述方法如谭正璧《中国文学进化史》(上海:光明书局,1929年)一书,作者在《序》中称:“既称为编,就不妨采用现成的好材料。”,又岂是鲁迅所能接受的!“清儒家法”使得鲁迅要不不做,要做就“先从作长编入手”;而“即此长编,已成难事”《致曹聚仁》,《鲁迅全集》第十二卷184页。,更何况是“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文学史著述。

    在同样的经济条件下,别人能编文学史,鲁迅不能;因其期待太高了,故投入的时间和精力必然远比别人多。“编成一本较好的文学史”,“说出一点别人没有见到的话来”,这些鲁迅都能做到参阅《两地书》,《鲁迅全集》第十一卷117、184页。;问题是做到这些并非举手之劳,必须以牺牲其他工作为代价。这就必须追问那“久想作”的“文学史”,在鲁迅心目中到底有多重要。

    文学史研究作为一项学术工程,当然很有意义。鲁迅对“学术”始终抱尊崇敬重的态度,往往与“思想”、“文艺”相提并论,作为人类精神文明的代表参阅《随感录四十一》、《渡河与引路》和《致胡适》,《鲁迅全集》第一卷324页、第七卷35页、第十一卷371页。。只是由于鲁迅不大喜欢的“名人学者”(如吴宓、陈源、顾颉刚等)喜谈“学术”之崇高,且颇有借“学术”攻击新文化或青年学生的爱国热情者,因此鲁迅经常对“学者”和“学问”故意表示一下“不屑”与“不恭”参阅《“一是之学说”》、《杂论管闲事·做学问·灰色》和《拟豫言》,《鲁迅全集》第一卷393页,第三卷187、570页。。这种对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的“名人学者”采取“敬而远之”的策略,骨子里是一种文化上的“傲慢”,即卑视诸多“名人学者”的专业成绩以及其囿于专业的胸襟与眼界。1932年底鲁迅编刊《两地书》时,最后一信做了很大删改,最值得注意的是增加了关于编《中国字体变迁史》或《中国文学史》的计划以及表达其学术上的自信:例如小说史罢,好几种出在我的那一本之后,而凌乱错误,更不行了。这种情形,即使我大胆阔步,小觑此辈,然而也使我不复专于一业,一事无成。参阅王得后《〈两地书〉研究》223—224页,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大胆阔步,小觑此辈”当然是基于学术上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甚至使得鲁迅不屑于如诸多“名人学者”般“专于一业”。鲁迅显然有更高的思想文化追求,才会将“专于一业”与“一事无成”联系在一起。

    鲁迅1926年10月20日致景宋信中有几句话,收入《两地书》时被删去。其中述及学问与政治的关系,对了解鲁迅思想很有帮助:现在我最恨什么“学者只讲学问,不问派别”这些话,假如研究造炮的学者,将不问是蒋介石,是吴佩孚,都为之造么?同上书,81—82页。强调“学术”无法完全脱离“政治”,这是鲁迅的一贯思路。吴宓曾批评《国粹学报》“谈学术而兼涉革命”,鲁迅对此大加嘲讽;而所谓“在平静的空气中,度着探求学术的生活”,鲁迅也以为不值得赞赏参阅《“一是之学说”》和《中山大学开学致语》,《鲁迅全集》第一卷393页、第八卷159页。。不是不要学术,而是有比学术更重要的事情值得去做——比如“革命”。鲁迅对学者“超然于得失之外”的“见解”甚为不满,拿“几页光荣的学术史”来与亡国做奴隶对比《算帐》,《鲁迅全集》第五卷514页。,这种不太公正的“对比”必然逼出政治高于学术的结论。鲁迅逝世前不久两次撰文回忆章太炎,对其手定《章氏丛书》却不收录早年攻战的文章不以为然,再三强调“战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业绩”;“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鲁迅全集》第六卷547、545页;另,参阅《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鲁迅全集》第六卷556—559页。。循此思路,鲁迅必然更为看重自己“战斗的文章”,而不是希望像太炎先生那样“身衣学术的华衮”。

    虽然有几年执教大学的经历,可鲁迅一直处于学界的边缘。支持学生运动,鼓励“好事之徒”,颠覆现有的体制及权威,再加上对处于中心地位的“名人学者”热讽冷嘲,鲁迅注定很难与“学界主流”取得共识或携手合作。这一点鲁迅丝毫也不后悔,甚至可以说有意追求这一“反主流”的效果。《摩罗诗力说》中歌颂“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而为世所不甚愉悦者”,这一“精神界之战士”的追求贯穿鲁迅光辉的一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一卷66页、100页。。学术上也不例外,鲁迅表彰“异端”,也自居“异端”,立意仍然在“反抗”。“异端”相对于“正宗”而存在,有其价值也有其局限。写杂感不妨偏激尖刻,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做学术研究则须力求平正通达,顾及全人全文。这不只是两个不同的课题,更体现两种不同的思路和趣味。鲁迅早年在学术著作(如《中国小说史略》)中,曾力图滤去其不必要的“杂文笔法”《小说史大略》(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11页述及清代讽刺小说时称:“嘻笑怒骂之情多,而共同忏悔之心少,文意不真挚,感人之力亦遂微矣。”熟悉那一阶段鲁迅思想的人,都明白“共同忏悔”是其小说、杂文关注的一个重点。可将此精彩的议论引入小说史著述,未免不太严谨。因中国历来缺少“忏悔录”传统,怎么能独责清代小说家,更何况讽刺小说的类型特征决定其很难“忏悔”。这段贴近现实思考的“杂文笔法”,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被删去。;而晚年更喜欢“战斗的文章”的鲁迅,实在很难“冷静”地“心平气和”地从事学术研究——单是从其以是否“反叛”为千古文人归队划线,便可明白其思路近杂感而远学术,重现实而轻历史。这种心态,其实不大适合从事文学史著述。

    写杂文与做研究,一需“热血沸腾”,一要“心平气和”,两者很难同时兼顾。1926年底,鲁迅曾因此“徘徊不决”:“作文要热情,教书要冷静”,兼做两样可能“两面不讨好”。这里的“教书”,包括从事文学史著述。既长“作文”又能“研究”的鲁迅,最后定下“此后的方针”:“或者还不如做些有益的文章,至于研究,则于余暇时做。”《两地书》,《鲁迅全集》第十一卷184页。

    此后十年,鲁迅大致执行此方针,写下大量于国于民“有益的文章”。只是“余暇时做”的文学史著述,不免因此被冷落——不仅因无法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更因杂感的思路本就不适于学术研究。在鱼与熊掌无法兼得的情况下,鲁迅选择了杂文;只是对放弃自认擅长的文学史著述于心不甘,故不时提及。作为一个如此成功的杂文家,很难设想其能同时“冷静”地穿梭于古书堆中。君子求仁得仁,后人无权妄加评说;只是少了一部很有特色的《中国文学史》,总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

    §§第七章 小说史学的形成与新变§§第七章 小说史学的形成与新变百年中国学术,在文学研究领域里进展最为神速、成绩最为突出的,当推小说研究。时至今日,最受研究者关注、研究著作数量最多的,也仍然是小说研究。不是说诗歌研究、文章 研究、戏剧研究成绩不大,而是在某种意义上,小说研究成了显学,吸引了众多目光。关注者众,言说者多,不一定研究水平就高;所谓“人多力量大”,此定律在学术领域里基本不适用。作为一个学术史话题,小说研究之所以值得探讨,除了备受关注,更因其名家辈出,确实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没枉担了“显学”的虚名。

    通常所说的“小说研究”,包括小说批评、小说理论以及小说史学三大块。在现代中国学界,小说理论多系引进,虽变幻莫测,自家创意不多;小说批评十分活跃,且与时俱进,促成了小说创作的繁荣;小说史学作为一种学术积累,不太张扬,但内力深厚,成为小说研究发展的根基以及动力。本文暂时搁置前两者,将目光锁定在小说史学的形成与新变。这一选择,既是一种论述策略,也包含了自家的学术史眼光与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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