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学科的文学史-孙楷郑振铎、俞平伯、阿英的小说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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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作为开山的鲁迅与胡适,百年中国学术史上,关注小说的大有人在。胡从经《中国小说史学史长编》“试图为本世纪上半期的中国小说史学的行进轨迹画一个粗略的轮廓”,开列的“曾为中国小说史学的拓殖与耕耘贡献心力”的学者,就有一百六十余人之多参见胡从经《中国小说史学史长编》436、1—2页。。这些饱学之士,其关注小说,有偶尔客串的,也有潜心研究的,不可同日而语。如果不只考虑其研究兴趣,更强调其在学术史上的贡献,我愿意特别表彰孙楷第(1898—1986)、郑振铎(1898—1958)、俞平伯(1900—1990)、阿英(1900—1977)这四位。

    关于孙楷第,这里主要谈论其以朴学家的趣味以及目录学的方法治小说,这既是胡适思路的延伸,也有不少新的发展。1932年,初出茅庐的孙楷第刊行《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前有胡适所撰序,除表彰孙为“今日研究中国小说史最用功又最有成绩的学者”,更称:他的成就之大,都由于他的方法之细密。他的方法,无他巧妙,只是用目录之学作基础而已。在胡适看来,如此目录学著述,为中国小说史学建立了“最稳固可靠的根基”,因而,“孙先生本意不过是要编一部小说书目,而结果却是建立了科学的中国小说史学”参见《〈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序》,《胡适古典文学研究论集》1271页。。在传统中国学术体系中,目录学乃史学之支流,径直将一部“小说提要”说成是“小说史学”,未免有些言过其实。但这不全是虚应文章,“科学”二字尤其别有深意。胡适对自家“历史演进”的眼光与方法很有自信,只是具体到某部小说之“演进”,必须有大量版本支持,孙楷第的工作恰好补了这关键的一环,难怪其兴奋之辞溢于言表。

    相比起来,孙本人要低调得多,其“缘起”所论,主要是分辨为何兼及原本“意趣不同,似非一涂”的版本之学与目录之学,而只字未及所谓的“小说史学”。不管是原刊本的“缘起”,还是二十年后重印本的“序”,孙楷第始终守住目录学家的本分,或称:“今兹书中所记,于板本内容为详。兴之所至,亦颇搜采旧闻,畅论得失。”或曰:“对于读过的每一种小说,皆撰有提要,详细的记录了板本的形式,故事的原委;必要时照抄原书的题跋目录;并且,考校异同,批评文字。”二文皆见(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同时代的其他学者,大概也都不会像胡适那样故意混淆史学与目录学。同样对孙楷第的工作十分赞赏,并曾为其《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作序的郑振铎,便对二者的边界看得很清楚。1953年,郑为孙著《论中国短篇白话小说》撰序,便专门表彰其“由‘目录之学’而更深入的研究小说的流变与发展”孙楷第《论中国短篇白话小说》1953年由(上海)棠棣出版社刊行,郑序见卷首;1956年,此书经作者修订补充后,改题《俗讲、说话与白话小说》,由(北京)作家出版社刊行,仍保留郑序。。郑振铎本人也曾编撰过《中国小说提要》,深知其中甘苦,故对孙著有很高的评价,但决不会将其混同于“中国小说史学”。在郑先生看来,此类小说书目的价值是:“于今而要谈起中国小说的演进来,是有了比臆说更确切的根据的了。”郑振铎:《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序》,《中国文学研究》上册435页。这种超越“臆说”,有确切的史实及版本依据的研究,正是胡适所期待的“科学”的中国小说史学。换句话说,在胡适不太严谨的表述中,蕴涵着五四那代学者建立中国小说史学时最大的焦虑,即如何为这门新兴的学问寻找到牢靠的根基,以便其真的可以与传统的经学、史学“平起平坐”。孙楷第之以版本目录学为根基治小说戏曲,其功力及见识,不仅落实在《元曲家考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小说旁证》(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等本色当行的著述,更有收集在《沧州集》(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及《沧州后集》(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中的众多专论。

    同样讲求版本目录、关注小说演进,郑振铎不同于孙楷第的默默耕耘,除了勤于著述,还做了大量学术组织工作,其对于中国文学研究的学科反省及新方法提倡,有很大的贡献。今天的学者,不难挑剔其具体论述中的偏颇(如称“自《文赋》起,到了最近止,中国文学的研究,简直没有上过研究的正轨过”),但《研究中国文学的新途径》(1927)等文所体现出来的那代学人的志向与雄心参见郑振铎《研究中国文学的新途径》,《中国文学研究》下册273—298页。,还是很令人神往。这是个撰写过《文学大纲》(上海:商务印书馆,1927年)、《中国俗文学史》(长沙:商务印书馆,1938年)、《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年)等大书的文学史家赵敏俐等《20世纪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史》(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7年)称:“继胡适、鲁迅之后,在古典文学研究中成绩卓著的当首推郑振铎。”(319页)作者所举例证,正是《文学大纲》、《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和《中国俗文学史》三书。,其谈论小说,自是视野开阔,气魄宏大。这种阅读印象,与学界所熟知的鲁迅对其治学方法的批评,似乎很不协调。

    1932年8月15日,鲁迅致信台静农,称郑振铎的治学“盖用胡适之法,往往恃孤本秘笈,为惊人之具”《鲁迅全集》第十二卷10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这句常被论者引用的名言,属于私人信件,本不该过于当真。在我看来,鲁迅此语,最多只是凸显两种不同的治学路数,并非否定郑振铎的学术成绩。之所以如此揣测,那是因为,1935年,鲁迅为《中国小说史略》日译本作序,表彰十年来中国小说史研究的进展:一是马廉影印《清平山堂话本》,一是北平文友堂在山西发现明万历年间刻印的《金瓶梅词话》,再就是郑振铎之考证《西游记》《鲁迅全集》第六卷347页。。后者当然是指郑振铎的《〈西游记〉的演化》参见郑振铎《〈西游记〉的演化》,《中国文学研究》上册244—275页。,而此文恰好是以版本排列为主要依据,没有对“孤本秘笈”的热爱与熟悉,根本写不出来。作为藏书家兼学者,博览群书,无征不信,乃郑氏为人为文的特色。而考辨众多小说戏曲“演化”的历史,正是其趣味与学识的最佳配制。

    “历史演变”与“现实主义”,作为郑振铎小说研究的两大根基,若与其广搜博考,占有或熟悉“孤本秘笈”有机结合起来,是可以产生很好的效果的。比如《谈〈金瓶梅词话〉》一文,理论背景其实很简单,不外社会生活与文学创作“密不可分”,可具体论述则新意迭见:人是逃不出环境的支配的;已腐败了的放纵的社会里很难保持得了一个“独善其身”的人物。《金瓶梅》的作者是生活在不断的产生出《金主亮荒淫》、《如意君传》、《绣榻野史》等等“秽书”的时代的。连《水浒传》也被污染上些不干净的描写;连戏曲上也往往都充满了龌龊的对话。郑振铎:《谈〈金瓶梅词话〉》,《中国文学研究》上册235页。接下来便是排列同属“秽书”的若干戏曲、笑谈集、春宫画等,说明小说家忠实于他的时代——“它是那样淋漓尽致的把那个‘世纪末’的社会,整个的表现出来”——故不该因“秽”废书。如此论证《金瓶梅》是“了不起的好书”,在1930年代的中国学界,还是令人耳目一新的。

    小说研究不只需要版本知识、史学修养,还要求文学鉴赏力。按理说,郑振铎从事过小说创作,该比较有发言权才对。可你发现,郑先生论小说,不太从艺术角度切入,偶尔涉及,也是浮光掠影,说不到点子上。大题小做,这问题不太突出;可一到小题大做,纰漏就相当明显了。从《中国小说的分类及其演化的趋势》(1929)到《清初到中叶的长篇小说的发展》(1934),再到《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小说传统》(1953),郑振铎读书多气魄大的优势,得到比较充分的展露。可落实到具体作品,比如对《红楼梦》、《儒林外史》、《老残游记》等的评价,你就会发现,郑先生欣赏趣味不是很高,判断也不太准确。这点,比较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尤为明显——后者对许多具体作品的精彩点评,至今仍为论者所津津乐道。

    在我看来,兼及“小说”与“历史”的小说史研究,需要博学通识,需要才情趣味,甚至还需要驰骋想象的愿望与能力——这样,方才能真正做到“体贴入微”。可是,作为具体的学者,性格才情无法强求,关键在于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长处。在这个意义上,即便郑振铎真的“往往恃孤本秘笈,为惊人之具”,也无可厚非。反过来,像俞平伯那样专注于具体的文本,而不太考虑历史背景等,也是用其所长。除了早年的《红楼梦辨》曾提出高鹗续书的假设,俞平伯做学问基本上不讲版本目录、历史溯源等,而是以自我品鉴为主(其诗词研究尤其如此)。

    由于《红楼梦辨》(上海:亚东图书馆,1923年)一书在新红学乃至整个红学史上起举足轻重的作用,加上1954年曾被作为“《红楼梦》研究中唯心主义的代表”批判,世人普遍对此书记忆犹新,所有的“红学史”也都将其作为重点讨论对象。我关注的则是其发表于1925年的《〈红楼梦辨〉的修正》,文中有这么一段:小说只是小说,文学只是文学,既不当误认作一部历史,亦不当误认作一篇科学的论文。对于文艺,除掉鉴赏以外,不妨作一种研究;但这研究,不当称为历史的或科学的,只是趣味的研究。俞平伯:《〈红楼梦辨〉的修正》,《现代评论》1卷9期,1925年2月。此文的目的,主要是修正自家早先追随胡适所提出的《红楼梦》乃曹雪芹自叙传的说法,分辨所谓的自叙传小说,并非作者的传记行状这一点,在1952年上海棠棣出版社刊行的《红楼梦研究》的序言中,俞平伯再次予以澄清,但研究者往往不太理会俞先生的“修正”,将其与始终坚持“自传说”的胡适混为一谈。。可见,即便在红学研究领域,俞平伯也并非胡适的“嫡传”。在上述文章中,俞平伯甚至这样提醒自己尊敬的师长:“我希望他亦以此眼光看《红楼梦》,觉得发抒活的趣味比依赖呆的方法和证据大为重要,而净扫以影射人事为中心观念的索隐派的‘红学’。”此后几十年,俞平伯在不同文章、不同场合强调以文艺的眼光来读《诗经》、以小说的趣味来谈《红楼梦》,这些相对微弱的声音,主要针对的正是胡适所提倡的“科学方法”。在某种意义上,俞平伯更接近于传统文人,而非现代学者,其不经意间透出的“趣味的研究”,更凸显其阅读与写作的特征:注重体味,沉潜把玩,将学术研究与自家的生活趣味合而为一。

    关于学者阿英,一般关注其丰富的藏书以及各种文学史料的编纂,还有就是那部开创新的研究领域的《晚清小说史》,我则更看好其对于报纸杂志的研究与利用。在《大众传媒与现代文学》一书的序言中,我曾谈及文学史研究之倚重报刊参见陈平原《〈大众传媒与现代文学〉序》,《大众传媒与现代文学》,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3年。,这很大程度得益于阿英的积极尝试。为近在眼前或刚刚逝去的文学运动“立此存照”,不能不更多地利用同样稍纵即逝的报纸杂志。从1934年希望真实呈现“新文学运动史”的《中国新文学运动史资料》(上海:光明书局),到1936年将着重点转移到文学社团及相关刊物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史料·索引》(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再到1958年真正以报刊为中心的《晚清文艺报刊述略》(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阿英始终对晚清以降的文艺报刊抱有极大的兴趣,并努力将这一兴趣落实到文学史著述中。最典型的,莫过于1937年初版、而后不断修订的《晚清小说史》。在该书第一章,阿英讨论晚清小说的繁荣时,专门提及新闻出版业的发达,以及“不仅新闻纸竞载小说,专刊小说的杂志,也就应运而生”参见阿英《晚清小说史》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最近十几年的中国学界,普遍注重小说的生产过程及流通方式,并力图将其与政治的、文化的、审美的批评相融合,除接受美学、文学社会学、媒介研究等西方理论的启迪外,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阿英等前辈学者的努力。

    孙楷第的以版本目录学为根基、阿英的从报刊研究切入,还有郑振铎的宏大叙事以及俞平伯的个人体味,都是对于鲁迅、胡适所建立起来的中国小说史学的深化与拓展。还可以举出不少同样出类拔萃的小说史家及其著述,之所以专注于这四人,基于其代表性,更基于我对小说研究发展前景的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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