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的奔走-夜晚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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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部:百合花

    只要太阳一出来,余丽菁就下意识地筋鼻子觑眼睛。仿佛,老日头是从阴间还魂的野鬼。

    余丽菁始终对老日头不能释怀,她固执地认为,吴奎在野百合花丛中夺去了她的女儿身,老日头绝对是帮凶。若是老日头出手相救,比如下一场暴雨,或打一个霹雷,自己就有脱身的机会。老日头和吴奎联手伤害她一次还嫌不够,吴奎又在老日头的眼皮底下让她成了寡妇。

    余丽菁宛如一只蜷缩在壳里的蜗牛,只要进家门就很少出去。除了不待见老日头,偏头疼还缠着她不放。特别是经期前后,左侧头的血管里好像养了一只小鸟,啁啾着上蹿下跳。余丽菁用大拇指使劲地揉搓青筋暴凸的太阳穴,试图赶走这只淘气的小鸟。昨晚汇聚到集输站的石油含水量过高,忙活了一宿,更加剧了偏头疼。余丽菁想好好睡一觉,又怕百合闹腾,就在铁盘里放两条干炸鱼。百合看出了主人的倦怠,也不甘心被两条炸鱼打发了,就冲她“喵呜喵呜”地叫。余丽菁蹲下身子抚摸着它的头,恹恹地说:“你昨晚都睡一宿了,去吃鱼吧。”百合是一只通情达理的猫,它倏地跑去吃鱼了。

    躺在床上的余丽菁,听着百合吃鱼时“喵呜喵呜”的欢叫声,她咧嘴苦笑了一下:“该死的百合,为爱情为炸鱼都能抛弃我。”趁着百合沉浸在美味里,她想快些入睡来抵挡头疼。也许小鸟饿了,它啁啾着从这个枝杈上蹦到那个枝杈上不说,还啄虫子。小鸟鹐一下,她的头就剜着疼一下。余丽菁用拳头抵住左侧的头,死死地压在枕头上。她不错眼珠地盯着墙角,偏头疼折磨她一年多了,医生给她开了止疼药、祛风药、扩张血管药。大把大把的药吃下去,可偏头疼依然如旧。西医摊着手:“真顽固,看中医吧。”余丽菁咧一下嘴,她喝了一个月的苦药汤,还是没见效果。由此,她对草药也失了信心。她认为自己的头疼病,会像一只癞皮狗跟她走进坟茔。她再也懒得喝那些苦药汤了。“你就挺吧,啥时候挺大发就好了。”吴晓丹赌气冒烟地把半截香蕉塞进嘴里。“又不是死人的病,就算是死又能怎么样?活着还不是为了死。”余丽菁的大拇指在太阳穴上旋转。吴晓丹把手里的香蕉皮摔到地上,百合弓着腰蹦过去,一看不是自己青睐的干炸鱼又“喵呜”一声跃到吴晓丹的腿上。吴晓丹斜楞一眼百合,没好气地说:“我生出来,你不给我吃奶也就罢了,还存心让我成孤儿啊?”

    余丽菁被女儿的话戗得脸煞白,她艰难地把涌上来的话连同唾沫一起吞咽回去。受了委屈的肚子,咕噜咕噜地提出抗议。吴晓丹如同一只好斗的公鸡,只要和余丽菁说话,全身的毛都挓挲起来。她似乎就是为了和妈妈斗争,才转世投生的。吴晓丹与吴奎说话从来不这样,声音柔和还不时地撒娇。余丽菁只要看到父女俩细声细语地说笑,尘封在心底的一缸老醋就哗地翻腾出来,酸得她打嗝吐酸水。有时候,余丽菁直恍惚,吴晓丹究竟是不是自己亲生女儿?她怎么像从吴奎的肚子里爬出来的。想来想去,余丽菁笃定上辈子一定欠吴奎和吴晓丹很多债,这辈子来还了。“哏—嘎——”她咣咣地捶打胸口。

    一只蚰蜒从墙角处钻出来,细如头发丝的爪子,扒着墙簌簌地往上爬。小时候,母亲只要看到蚰蜒就会脱下鞋:“要是钻进孩子的耳朵里可咋好啊。”母亲手举鞋落,蚰蜒就变成一摊肉泥。大概蚰蜒知道余丽菁不会举起鞋底子,它尽情地爬到棚顶的墙角处不再动了。余丽菁盯着蚰蜒,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分配到西二站做采油工时,余丽菁才二十出头。和她一起分到西二站,还有也是学采油的桑灵湘。西二站孤零零地紧靠路边,过往车辆疾驰的车轮,仿佛是一双男人的大脚,踩在西二站的房顶上蹦跶。余丽菁觉得西二站寥落得如一座庙,只是这座庙里没有姑子也没有和尚。除了他们三个活生生的男女,还有计量间和配水间。野生的枸杞树被修剪成西二站的院墙,据说,王立群在西二站当班长时,定期给枸杞树剪枝打杈。任性疯长的枸杞树在他的剪子下就宛如一条看家护院的狗,尽职尽责地趴在那儿了。不知道是哪阵风把牵牛花的种子刮到枸杞树下,牵牛花如同找到倚靠的女人,既无忌惮地在枸杞树墙上开花结籽。远远看过去,西二站不但被绿树掩映,还被花包围着。王立群离开西二站到中队当队长时,他再三叮嘱接任他的吴奎一定把树墙管理好,把站里的卫生搞好。

    “嘁,不放心,你就别走。”吴奎不服气地抻着细长的脖子。

    寥落孤寂的草原,抽油机宛如一头被蒙住眼睛拉磨的驴,不知疲倦地上下蹿动着。西二站建站三十多年,计量着二十口油井。西二站始终都默默无闻,余丽菁觉得这与所计量的二十口油井有关,这二十口油井的产量稳定得如同一个姿色平庸的女人,既不招蜂引蝶,也不趴墙头向外瞭望。青工们分配时,都愿意到大站或者有名望的站。在那样的站上做采油工光彩不说,有了成绩也不会被埋没。余丽菁和桑灵湘分配到西二站时,王立群已经到中队担任中队长了。她们在中队培训一个星期后才上岗,王立群亲自把她俩送到西二站。王立群对吴奎说:“你这个班长可得把俩徒弟带好教会,争取把她们培养成业务尖子。”吴奎抻着脖子“嘁”了一声,突然发现王立群身后站着高挑白净的余丽菁,他顿时呼吸急促得微张起嘴巴。王立群挪了挪身子,故意把余丽菁挡在身后。“你起来。”吴奎的身子倾斜着,摆手让王立群躲开。“吴奎,小心风皴了你的舌头。”听到王立群的话,吴奎才不甘心地站直身子。

    “她,我见过。”吴奎指着桑灵湘。桑灵湘白了他一眼:“你不就是那只乱飞乱撞的没头苍蝇嘛。”在站里培训时,有一天,桑灵湘慢条斯理地往卫生间走。吴奎系着裤子从卫生间里跑出来,迎头和桑灵湘撞个满怀。“你没长眼睛啊?”吴奎瞪着她喊叫。“是你瞎,先撞我的。”桑灵湘不甘示弱。吴奎跺着脚,骂咧咧地跑走了。桑灵湘没想到竟然能与吴奎一个站,她不屑一顾白了他一眼。“哼,真是冤家路窄。”桑灵湘故意撞了吴奎一下,她走到树障前,张开双臂冲着草原上一上一下的抽油机喊,“草原啊,我来了!”站在她身后的余丽菁咯咯地笑了。“至于像个大嘴老鸹似的呱呱叫唤嘛,以后天天对着草甸子有你腻歪的时候。”吴奎话音刚落,一群乌鸦呱呱地从他们头上飞过去。吴奎仰起头,看着乌鸦们扑哧乐出声。“我愿意高兴,你管得着吗?”桑灵湘翻起白眼儿。

    西二站的北边有一个大水泡子,人们都叫它“北大泡子”。乌鸦们每天都成群结队地到北大泡子喝水。

    王立群来西二站检查工作。最先看到王立群的桑灵湘,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别说话。余丽菁背对门口整理工具箱,吴奎痴呆呆地蹴在她身后。王立群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哎,哈喇子都淌出来啦。”吴奎手里的管钳子啪地砸在脚面上,他“哎哟”着跳起脚。余丽菁回头看了眼王立群,笑着放下手里的活儿。她轻描淡写地瞄一眼抱脚在地上咝哈着转磨磨的吴奎。桑灵湘也跟了过来:“王队长,你的工作服穿得可真干净,连个油星儿都没有,一看就是个利落人。”桑灵湘伸手要为他系袖口的扣子。王立群轻轻地挪开胳膊,他拿过办公桌上的报表:“字迹一定要工整啊。”桑灵湘的脸腾地红了,她扭捏地坐到椅子上。

    “破管钳子秃噜扣了,卡不住。”吴奎摘下沾满油污的手套,嘿嘿地干笑两声。

    吴奎教余丽菁她俩换皮带,采油样儿,调水井的压力。采了油样,也从不让她俩沾手。桑灵湘看出来吴奎是在讨好余丽菁,她也乐不得地坐享其成。每次巡井,俩人都会采一把野花插在瓶子里。只是俩人采的花不同,余丽菁喜欢野百合,而桑灵湘却偏爱狼毒花。“这花不难看,只是名不好听。”余丽菁说。“就是,哪天把狼招到站里,再把你叼走。”吴奎得意地瞟一眼余丽菁。桑灵湘斜楞着吴奎:“哪儿说话都有你,就算用狼毒花做树障子,狼也不能来,你那臭脚顶风都能臭出二十里地。”桑灵湘撇着嘴。她翘着嘴角又对余丽菁说,“它还叫‘火柴头花’,能驱蚊,再说宁可中毒,也比被臭脚熏着强。”

    “大嘴老鸹没喝上水,呱呱得没完没了的哈。”吴奎干笑。“啪。”桑灵湘把带着一坨泥土的乌拉草甩出去,正好打在吴奎的小腹上。吴奎突兀的笑声戛然而止。

    “吴奎对你有意思,你看他那眼神儿,恨不能把你生吞到肚子里。”看到余丽菁皱起的眉头,桑灵湘没再说下去。

    那以后,只要吴奎在屋里,余丽菁和桑灵湘就不约而同地躲到计量间。计量间里的泵和管线都被她俩擦得锃光瓦亮。吴奎想不明白,这俩人咋就那么爱擦东西呢?吴奎要是一个人巡井,就骑自行车去。若是她们俩也去,他愿意步行。只要有余丽菁在身边,吴奎就觉着巡井的路太近,恨不能把别的站管辖的油井也巡了。每次,他都帮余丽菁采百合花。巡井的线路上的野百合不扛踩,踩着踩着就稀疏了。吴奎骑着自行车在草甸子上遛,有一天他采回一大抱野百合。以前,余丽菁采的百合花都是深红色带黑麻点,这次吴奎竟然采回了金黄色带黑麻点的百合花。余丽菁看到一大捧挂着露珠的百合花时,差点流下眼泪。碍于吴奎贪婪的眼神儿,她才忍住。“你看看,多招人稀罕。”吴奎嬉皮笑脸地要把花塞到她怀里。余丽菁躲开。吴奎的脸一直红到脖根,他悻悻地把花放在桌子上。

    余丽菁蹲到枸杞树障子下,看着麻雀在树根下叽叽喳喳地啄食草籽。麻雀不时地抖落着身上的毛,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睛瞭她一下,又扭着圆乎乎的屁股啄食去了。余丽菁嘻嘻地笑,她喜欢憨态可掬的麻雀。吴奎不忍心让那么好看的花晾在桌子上,就找来一只塑料桶,把花插在塑料桶里后,放到办公桌的角上。这样,余丽菁填报表时,抬头就能看见似血如金的百合花。看到余丽菁对几只麻雀都那么专心,他失落地叹口气:“唉,你对老家贼都比对我好。嘁,我要是一只老家贼多好啊。”吴奎管麻雀叫老家贼。

    吴奎的悲伤像晴天的雨,他转瞬就欣赏起塑料桶里的百合花来。“你耷拉出舌头,等着啃骨头啊。”桑灵湘用扳手敲着吴奎的小腿,用力地拉开桌子最下方的抽屉。吴奎妈呀一声大叫:“你瞎啊!”再去巡井时,吴奎故意用车轱辘碾压盛开的狼毒花。如果走着巡井,他不惜用手撸下花瓣儿。然后,高高地举起手,魂飞魄散的花瓣借助风力,悉数逃离了他的魔掌。桑灵湘发现让狼毒花尸横遍野的凶手,竟是吴奎。她气汹汹地指着吴奎的鼻尖:“刽子手,你连花都不放过,我保证没有女人跟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不得好死。”吴奎先前还嘻嘻地笑,听到桑灵湘诅咒他找不到女人还不得好死,他咆哮着薅住桑灵湘的头发:“我揍你!”

    “放开。”余丽菁声音不大,却震得吴奎耳膜生疼,他无力地放开手。“你怎么跟女孩都动手?”余丽菁的眼神里流露出鄙视。“啪嚓——”桑灵湘趁机举着蒿草,劈头盖脸地砸在吴奎的头上。

    “哼,吴奎就是不要脸,他为了讨好你就作践我。他以为自己是谁,要是王立群……”一辆大货车从门前经过,桑灵湘的话被汽车的轰隆声打断。回到站里,桑灵湘还余怒未消地发泄愤懑。余丽菁正盯着牵牛花上的一对蝴蝶出神。“啧啧,不是看麻雀就是看蝴蝶,你真有闲心。”桑灵湘甩手进了配水间。

    采油工不能正常休息,只能串休。余丽菁和桑灵湘串休两天,吴奎算好她们今天上班。他知道余丽菁爱干净,早饭都没顾得上吃,就急三火四地来到站里。他先是给百合花喷水,被关了一夜有点打蔫的百合花,仿佛见到迎娶的男人,顿时就光鲜得支棱起来。吴奎兴高采烈地抚弄一下花瓣:“嘿嘿,你们都精神点儿,只要小菁高兴,我明天还给你们洒水。”这两天没看到余丽菁的身影,他像被掐断茎的花,丧打游魂地耷拉着脑袋。除了精心地呵护桌上塑料桶里的百合外,铁锹、管钳子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侍弄了百合花,吴奎迅速地把工具都归位,又擦地又抹桌子。做好了这些,吴奎四处踅摸一下,觉着还满意就坐在桌前装模作样地整理要填写的表。可他的耳朵却支棱着,听到余丽菁的脚步声,他也听到自己咕咚咕咚的心跳。余丽菁袅袅婷婷地走进来,看到只有吴奎一个人,她直接到工具箱拿出工服。“走着来的,歇会儿吧。”吴奎把椅子挪到余丽菁的身边。余丽菁绕过椅子,径直走了出去。吴奎看着余丽菁的背影,微张起嘴,好像有喷嚏没打出来。

    一阵哗铃铃的车链子响,王立群来了。“你张嘴要吃草啊?”吴奎“嗯”了一声,仍然抻着脖子往配水间看。“哎,我跟你说话呢。这几天就你一个人在这儿,咋没絮窝?”王立群拽着吴奎的衣襟。吴奎才回过神来。“快去洗把脸,眵目糊把眼睛都糊上了。”吴奎嘿嘿地笑,五个手指头插在头发里咔刺咔刺地挠。“这几天没去巡井哈?这是我压在水井上的纸条。”吴奎刚要辩解,王立群瞥见桌子上塑料桶里的百合花。“啥时候开始稀罕花了,你是屡教不改。”

    “你以为他有那份好心,那是为余丽菁养的,那桶花比他命都重要。”桑灵湘手搭在门框上,她不知道换好工作服的余丽菁就在她身后站着。王立群“哦”了一声,探头往水桶里看了看说:“加两片阿司匹林,花期会长。”桑灵湘阴阳怪气地说:“啧啧,原来队长也是养花的行家啊,不过你操这心有点多余。吴奎不会让花打蔫儿,近处没有就骑车去远处采。”王立群没接桑灵湘的话,他眸光炯炯地说:“丽菁,你去参加知识竞赛,我把竞赛题拿来了。”王立群从工作服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卷纸。

    “起来,别像把门狗似的挡道。”桑灵湘没好气儿地推搡着吴奎,只见他趔趄着靠在桌上。吴奎没心情与桑灵湘计较,他始终盯着和王立群说话的余丽菁。余丽菁眼神儿飞扬出的神采让吴奎心酸,她和他说话时从来没这样过。“放心吧,才一百五十道题,几天就背下来。”余丽菁咯咯地笑。王立群对吴奎说:“丽菁要去参加竞赛,中队给她腾出一间办公室,让她到那儿背题。”吴奎指着余丽菁:“那啥、那啥,让她在我们站上背题,我保证不让她干一点活儿。”吴奎紧张得磕巴起来。“我再发现你们不巡井,就扣掉你全月奖金。”王立群没接吴奎的话茬儿。吴奎抓耳挠腮:“你让小菁留下,我不要奖金。”

    “这是工作。”王立群口气严厉。

    余丽菁像只鸟似的跑去换下工作服,还轻巧地蹿上王立群的后车座上。

    桑灵湘把工作服扔在地上,还觉得不解气,又把桌上那桶百合花也推到地上。“啪嚓!”塑料桶里的水如同被赶下山坡的羊群,欢快地冲出来。桶里的百合花宛如从高处坠下的仙女,香消玉殒地跌落在地上。“哎,你疯了?”吴奎先是跳起脚,一看鲜亮的花也浸在泥水里,他又蹲下身子心疼地捧起百合花。桑灵湘火气未消,存心要与吴奎大打一架。“你还真够痴情的哈,余丽菁不稀罕花,她靠上一棵大树了。”桑灵湘嘴角翘起来,挑衅般地看着吴奎。花叶上滴答下来的水,尽情地淌到吴奎的裤子上。仿佛尿液一般,吴奎顾不上桑灵湘,他抱着花似乎要哭出来。

    “瞅你那德行,就知道冲着花使劲,有能耐你把她从车子上拽下来。”桑灵湘从吴奎身边走过时,再次把他撞个趔趄。

    “小菁咋跟他走了?”吴奎癔症般嘟囔。余丽菁和王立群早就上公路了,而路边一人多高的榆树和蒿草挡住了他们的身影。

    只有吴奎和桑灵湘的西二站死气沉沉,偶尔发出刺耳的响动,大都是桑灵湘赌气冒青烟地摔打工具。吴奎宛如一只在草甸上流浪的野狗,气若游丝地晃荡着。“咋的,你续发留须是在祭奠谁啊?实在难过,去十字路口烧一沓纸钱。”桑灵湘用扳手啪啪地敲打铁门。“嘁,你管得着吗?”吴奎翻着白眼仁。

    “瞅那双死鱼的眼睛,不得好死。”桑灵湘在心里嘀咕。

    一个星期后,吴奎突然洗了戗毛戗刺的头发,还把下巴上疯长的胡子也齐根刮了,然后还骑着自行车采回一大抱野百合。桑灵湘一进门,就看见鲜艳得直晃眼睛的百合花。她翘起嘴角斜楞着吴奎:“打鸡血了?”吴奎嘻嘻地笑,依旧摇头晃脑地蹲在地上整理花枝:“发现一个好地儿,那里百合可厚实了,花朵还大。以后,天天去那儿采。”桑灵湘“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吴奎抬头看着她。桑灵湘蹲下身子,觑着眼睛说:“你这么费心思,再把它们采绝种了?”桑灵湘脸都快贴到吴奎的脸上,他下意识地往后仰。“瞅你都累。”桑灵湘推搡他,吴奎扑通一声跌坐到水洼里。桑灵湘站起身,扑喽扑喽手,若无其事地坐到椅子上填报表。

    吴奎并没急着从水洼里站起来,他斜眼盯着桑灵湘:“你和小菁一起分到西二站,可队上就不让你去参加竞赛。你整天像往外倒烟的灶坑,你把我也当那些哑巴工具了呗。嘁,小心我把你当破鞋甩公路上去……”

    桑灵湘知道吴奎能干出来。上次若不是余丽菁拦着,吴奎真能把她头发薅下一绺。吴奎认为桑灵湘尽说鬼话,百合花有根怎么会绝种,不像人,死了化成一股烟,最多也就留下一个坟头供后人祭奠。多少年后,坟头平了,骨头渣子也化成了土,而百合花的根会生生不息。再说,余丽菁也不可能稀罕树。一个那么好看的女孩咋能稀罕树呢?佝偻着的老榆树丑陋得一点都不舒展,杨树虽然挺拔,可是乌烟瘴气的枝叶中说不定藏了多少虫子。吴奎知道余丽菁怕树剌子,全身长满刺的树剌子是遭人厌烦。

    “嘿嘿……”吴奎陶醉般地笑了。

    余丽菁回到西二站时,吴奎不但采回一大抱百合,还别具一格地在中间插了一束金黄色的百合。血红的百合再点缀上金黄色,宛如出嫁新娘发髻上的金簪。吴奎的别出心裁,让灰突的西二站格外地亮堂起来。百合独有的香气扑入鼻腔,余丽菁下意识地嗅着鼻子。“嘿嘿——”吴奎的笑声吓余丽菁一跳,他正躲在工具箱的后面窥视她。余丽菁拿起工作服,转身走出去。“哎,小菁,我又发现一大片百合花,明早带你去采。”吴奎跟出来。吴奎多想把余丽菁驮在自己的车后座上啊。

    余丽菁走进计量间,还顺手带上铁门。

    “小菁,这半天还没换好工作服。你打开门,我检查一下油气分离器。”吴奎的声音近乎哀求。

    铁门咣当一声从里面推开,吴奎下意识地往后躲。“请你叫我余丽菁。”余丽菁站在洞开的铁门前。“行,那、那啥,你别锁门。”吴奎畏缩地指着门。“唉,吴奎,闭门羹这饭扛饿吧。哈哈……”桑灵湘抱着肩膀,站在配水间的门口。这是她半个月以来第一次开怀大笑。

    西二站宛如一张大蜘蛛网,三个人仿佛被粘在网上的鸟,各怀心事地挣扎扑腾,偶尔也会发出叽叽的叫声。

    车链子撞击链盒子沉闷的声响由远而近,三个人同时望向门口。余丽菁抿住嘴唇,果然是王立群。吴奎立刻瞪起眼睛:“别又来找碴儿,我连最远的丙31井也天天去了,水压也调了。”王立群笑了:“我知道你天天巡井,我来给丽菁送奖品。”吴奎这才看见王立群的车把上挂着一床水鸟被,另一个车把上还挂着一个纸壳箱子,后座上还有一大盆百合花。吴奎几步蹿过去,惊讶地盯着花盆里栽着的百合。有两株都开花了,红得撕心裂肺,中间的两株花骨朵也咧开了嘴,明显是金黄色。“哎、哎呀——你咋,你咋把它们栽土里了?”吴奎像喝醉酒的人,里倒歪斜地晃悠。

    “丽菁,你为咱们队夺得竞赛第一名有功,这是电饭锅,这是水鸟被。这盆花是我送给你的奖品。”余丽菁宛如一只美丽的小鹿,轻盈地跑过来。王立群轻轻地把余丽菁揽在一边,端起花盆放在窗台上。

    “你栽的破玩意儿,送我们站里干啥?你是中队长就了不起啊?”吴奎跑上去要把花盆抱下来。“放下,晚上我下班搬回家。”余丽菁的话让吴奎咯噔一下站住了,他像一个无辜的孩子似的咧着嘴。余丽菁把奖品放好后,拿着扳手拎起样桶,说,“我取油样去。”余丽菁又一次像只小鹿一样蹿上王立群的后车座。

    “那啥,那啥……”吴奎跑了几步霍地站住了。他拽过倚在枸杞树障子上的自行车,迈上一条腿后却没动弹。吴奎惧怕余丽菁的眼神儿,每当遭遇她冷峻的眼神儿,他恨不能撮锹土把自己埋了。可是,若是看不到余丽菁的身影,他也痛苦地想把自己埋了。桑灵湘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她咬着下嘴唇,直到看不见他俩的身影,这才回过神儿来。她哀伤无助地走进计量间,再也没有力气摔打东西了。气愤、委屈的泪水从眼眶里滑落下来。

    吴奎倚在自行车的大梁上,揉搓烟卷,散落的烟丝像无辜的弃儿,纷纷地跌落到地上。吴奎又扔下自行车,枸杞树障子突然遭受撞击,也无言地颤抖起来。被抛弃的自行车,仰躺着的车轱辘吱呀地转动起来,仿佛在喊疼。吴奎瞅着吱呀的车轱辘来气,抬腿就是两脚,折断的车辐条插在地里,吱呀声如同被抹脖子的鸡,立刻气绝身亡。吴奎气哼哼地坐在配水间的台阶上,他抓心挠肝地抠着地上的土,眼睛却始终盯着余丽菁和王立群离开的方向。

    西二站里的两个人再一次听到车链子沉闷的声响时,已近晌午。吴奎倏地往前蹿几步,想想又退回来,仿佛身后有一条绳子把他扽回来。王立群把余丽菁送到站门口就走了。余丽菁笑盈盈地走进来,先是把自行车扶起来,发现折了的辐条,她疑惑地看一眼站在门口的吴奎。只这一个眼神儿,吴奎心头所有的怨气如同见到风的炊烟,瞬间就飘散了。吴奎把王立群送来的花盆从窗台上端下来,用抹布仔细地擦洗百合花的叶片。他抬头看余丽菁,她早就进了计量间。“哏、哏——”涌上来的酸水,呛得吴奎直打哏喽。这叶子要是余丽菁该有多好啊,他愿意天天捧在手心里给她擦灰洒水。吴奎痴情地盯着泛着油光的绿叶子,“我咋就没想起来,把你们栽进土里?我咋就没想起来啊?”

    桑灵湘双脚跐在管线上,手里的抹布有一搭无一搭地抽打着分离器。余丽菁上前拿过她手里的抹布。“我擦,你歇会儿,油样让立群带回中队化验去了。”桑灵湘意味深长地瞥一眼余丽菁,丧打游魂地走了。余丽菁愣了一下,又抿嘴笑了。桑灵湘坐在门口的石板上,痴痴地凝望着天空。白云在天空上恣肆地飘游着。桑灵湘出神儿地盯着一块白云,它飘着飘着就和一大块铅灰色的云搅和在一起。“咋往吴奎的身边靠啊,他还不熏死你。”桑灵湘惋惜地咂嘴。一眨眼,白云又从铅灰色的云朵下面悠然地飘出来,还是先前那般洁白。桑灵湘呵呵地笑了。一想到王立群在她面前像云一样飘到余丽菁的身边,她的心又沉下来。世间就一个王立群,却被余丽菁抢了先机。要是自己也去参加知识竞赛,坐在王立群车后座上的就不是余丽菁了。

    “哗——”吴奎把一盆投抹布的水泼到枸杞树障子下。桑灵湘瞭一下眼皮,同是男人,他咋看都像贼眉鼠眼伺机偷东西的耗子。本来桑灵湘还要呸一口唾沫,一想到王立群再好已不属于自己,她就使劲地剜一眼吴奎。“剜睖我干啥?”吴奎敲着盆底。“呸——”桑灵湘使劲地呸了一口。余丽菁走出来,吴奎赶紧低头回去了。余丽菁把两块抹布晾在枸杞树障上后,也在石板上坐下来。“你们俩好了?”桑灵湘的眸光虚无地看天。“嗯!”

    一辆载重汽车从公路上通过,俩人都感受到了大地的震颤。余丽菁的悸动是因为爱情,而桑灵湘的震颤是清楚自己大势已去。

    中部:丙31井

    热恋宛如一湖湛蓝的水,把余丽菁湮没了。

    王立群的父亲早年病逝,他又是家中长子。父母不赞成余丽菁的选择,他们怕女儿嫁过去会吃苦。大半辈子的经验告诉他们,白手起家过日子很难翻身。余丽菁跟父母怄气,赖在里屋的床上不吃饭。下半夜,肚子里如同养一窝鸽子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余丽菁翘着脚尖溜到厨房,就着咸菜扒了两碗饭。看着躺在炕上不吃不喝的女儿,父母无奈地同意见王立群。“明个是立秋,让他来家里吃饺子。”余丽菁嘻嘻地笑了。

    见到王立群后,父母的担心如同跃进水里的鱼,倏忽间就游走了。特别是在钻井队当一辈子保管员的父亲,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儿,滴酒不沾的他,晚饭时还喝了一盅小烧。一盅酒下肚,父亲就呵呵地笑起来。母亲几次吆喝他把孩子们都笑毛愣了,父亲推开她:“掌柜的,你咋还不让我笑了,一辈子都听你的话,今儿你就让我笑一回。”母亲的脸上瞬间就有了火烧云。王立群端一杯白糖水:“叔,喝口水。叔,慢点喝。”姐夫说:“难怪小菁半夜偷嘴吃,为这样的小伙子值。”姐姐说:“立群这么年轻就当中队长,将来一准能担大事儿。”

    晚饭后,拖家带口的姐姐先走了。王立群帮余丽菁收拾好碗筷,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告辞。两人手牵手走过两趟房,拐到没有灯光的房山头,王立群把余丽菁拥在怀里。“咱们元旦结婚吧,我不能等了,不想等了。”王立群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仿佛一匹飞奔的马。马蹄也踩在余丽菁的心上,咚的一声,心口处蹿出一把火,烧得她口干舌燥,而身子却软得如同一团面。王立群把她抱得更紧了,舌尖刚触探到唇边,就被她一口含进去……

    夜晚的风渐渐地有了凉意,王立群把她抱起来,一直送到家门口。“我看着你进门。”王立群帮她开了门。余丽菁一直趴在窗口,盯着王立群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躺在床上。

    余丽菁睡不着,她咂着嘴回味王立群的味道。一想到结婚以后就能天天看到他,还会生下他的孩子,一股甜蜜又蹿上头顶,笑意也宛如一枚遗落在嘴角的灯笼果。余丽菁故意没拉窗帘,繁星在黝黑的夜空中眨着眼睛。夜,折射下来清凉的光让人直想扑进去。窗台上那盆怒放的百合花影影绰绰地落在墙上。微风拂过,仿佛墙上燃烧着无数只蜡烛,烛火还在微风中不停地摇曳跳动。余丽菁嘻嘻地笑出声。

    余丽菁和桑灵湘说话,吴奎也凑上来。她俩对视一眼就转身巡井去了。两人边走边采花,就在余丽菁要把花插到瓶子里时,发现捧在怀里的竟是狼毒花,而桑灵湘怀里的才是野百合。余丽菁要把百合花换回来,想不到却刮来一股旋风,把桑灵湘刮走了。余丽菁拼命地喊飘到天上的她下来,桑灵湘像没听见她的话,越飘越远,渐渐地飘出了她的视线。太阳晃得她睁不开眼睛,余丽菁手搭凉棚地望向远处:“你回来呀,我才不愿意和吴奎一起巡井……”一条肋骨嶙峋的野狗从后面扑上来,把她扑倒在一片血渍中。狼毒花也被她压在身下,余丽菁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惊恐地瞪着眼睛。死亡的恐惧让余丽菁紧张得不敢喘气,两只手抓挠地和野狗厮打。不管余丽菁怎么撕挠,都没能阻挡住这条野狗。野狗嗷的一声压到她身上,低沉的吠叫声吓得他打冷战——她闭上双眼只求一死,想不到野狗咬了她的肉,又撕扯她的衣裳。工作服被撕掉了,外衣的扣子也裂开了——余丽菁身下的狼毒花变成了野百合。

    旋风又来了,刮起的花瓣像雨似的迎头盖脸地落下来。她撕心裂肺地哭号,太阳高高地悬挂在天上,桑灵湘也飘了回来,看着她笑。

    余丽菁在歇斯底里的号叫声中醒来。被汗水和泪水浸湿的头发,一绺一绺地沾在脸上和后脖颈上。她心有余悸地抽噎着,心跳得手脚发软。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抬起无力还酸疼的手把头发捋到脑后。她瞭一眼窗台,窗台上凌乱地散落着百合花的花瓣和叶子,竟然还有豆粒大小的水珠。虽然有些水珠已经成了水渍,可是从干涸的水渍上还能看出它们曾经是水珠。

    余丽菁探头看窗外,院子里连雨的尾巴都没有。余丽菁跌坐在床上,深深地打个寒战。“难道百合花哭了?”

    “哟,人逢喜事都精神爽,你咋还病恹恹的?”桑灵湘含一片草叶,嘟嘴做出吹哨子状。

    “昨晚做了噩梦,现在心还发慌。”余丽菁神情倦怠,她还在想梦里桑灵湘飘走时的情景。“啧,你有王立群护着还能做噩梦?”桑灵湘噗的一口吐出草叶。余丽菁本来想讲讲昨夜的梦,桑灵湘的态度和语气让她噤了声。余丽菁低头走进计量间,吴奎看见她进来,眼睛里闪出一道光,这让余丽菁想起了梦中的那条野狗。余丽菁的心不由得一紧,随后她又自责起来。虽然不喜欢吴奎,但也不至于把他和野狗联系在一起。吴奎应该知道她与王立群的关系,王立群也说吴奎不是坏人。

    “你去北线巡井,要留意丙31井翻机上的螺丝,防止它松动。”吴奎的声音仿佛缺油的机器,干涩得令人不舒服。余丽菁咬住下嘴唇,她想可能是自己还沉浸在昨晚的噩梦中,才疑神疑鬼。她拿起扳手到配水间招呼桑灵湘。“不去,屋里的活儿还没干完。”桑灵湘头都没抬。余丽菁还要说什么,看见她爱理不理的样子,就悻悻地走到枸杞树障前。她在自行车前犹疑起来,丙31井是西二站管理最远的一口井。她盯着自行车想了一会儿,算了,能在草甸子上多走一会儿,总比待在站里强。桑灵湘奚落的口气和翘起的嘴角,让她很不舒服。吴奎的眼神儿,还有刚才奇怪的声调都让她心里发毛。一个人在草甸子上走走,全当散心了。

    北方的四季,分明得令人咂舌。昨儿刚立秋,伏天的溽热就不那么嚣张了。天空高远得宛若悠荡起来的秋千,两只鸟儿在头上啁啾,余丽菁咯咯地笑了,她猜想这两只鸟一定是在谈恋爱。她张开双臂“啊啊”叫了起来——心中的郁结也像草棵子里的蚂蚱,纷纷地蹦出去。余丽菁像只小鹿欢快地蹦跳着,她还放开喉咙唱起了《小城故事》。

    小城故事多

    充满喜和乐

    若是你到小城来

    收获特别多……

    余丽菁扒拉着草棵子,她想抓一只蚂蚱。一只手扑出去,蚂蚱却蹦到她头上。她嘻嘻地笑着用手扑喽:“回你的草地上去吧,你把我头发当草了。”蚂蚱被一绺头发黏住了脚,余丽菁把头发拽起来抖落,蚂蚱才得以跳出羁绊又重新回到草丛里。余丽菁是第一次一个人到丙31井,平时都是吴奎骑自行车来。自从在这儿发现一大片百合花后,吴奎更是乐颠颠地往丙31井跑。“一会儿再挖几棵花根。”父母一直拒绝搬到楼房,就是舍不得家门前那块菜园子。王立群说在菜园子的边上种百合花,既能防止鸡鸭祸害菜园子里的小白菜小葱,夏天时,也能看到盛开百合花。明年的夏天,她和王立群就结婚了,说不定还怀孕了呢。怀着孩子的妈妈,整天看着盛开的百合花,生下的孩子也一定如花一般的漂亮。不管生男孩还是生女孩都叫“百合”。余丽菁羞涩地笑了。

    果然是一大片百合花。以前只是听吴奎说,一直都想与桑灵湘趁着巡井时来看看。一来桑灵湘不喜欢百合花,二来,自从分到西二站,她好像是变了一个人。特别是吴奎祸害了狼毒花后,她就更加不待见百合了。有一次巡井,桑灵湘一把薅下在风中摇曳的百合:“嘚瑟,你是发情的狗啊,看你摇头晃尾巴的就来气。”看到余丽菁盯着她,她讪讪地笑着说,“我一看到这花就想起吴奎。”余丽菁隐约地觉得,桑灵湘不只是讨厌吴奎,与她也好像隔着什么。余丽菁似乎也觉察到与王立群有关,可她没往深处想。

    太阳投射下来的光,让余丽菁的后背浸出一层细汗。她想,王立群若是知道她来丙31井巡井,一定会来接她。余丽菁很快就挖出九个花根,她不舍得把包在花根上的土坨抖落掉,也怕伤着花根,就摘了几片苍耳的叶子,细心地把花根包起来。她还折下羊草,柔韧的草茎在她手里,很快就变成一根细草绳,她把花根五花大绑地缠好。

    丙31井孤独地一上一下地磕头,幸好有百合花和各种野鸟陪伴。要不,它该是何等的寂寞与凄凉。一只喜鹊扑扇着翅膀要落在抽油机的翻机上,大概是翻机咯噔咯噔转动的声音,让喜鹊喳喳叫着飞走了。喜鹊的叫声令空旷的草原更加寂寥。余丽菁抬头望着喜鹊,她听母亲说过,喜鹊的叫声是在求欢。余丽菁猜想,被翻机惊吓的喜鹊一定是去找另一只喜鹊诉说去了。余丽菁要先查看干线水井的压力,调好了水压才去检查井上的螺丝皮带。

    草甸子上总是有一种咝咝的叫声,这种咝咝的声音多半是油井的电流声。在咝咝的电流声中,余丽菁似乎听到自行车链子的声响。“王立群。”她还没转过身就被蹿上来的人扑倒,“吴奎,你疯了?”余丽菁凄厉的叫声掩盖了草原上的风声,掩盖了鸟鸣和花草之间的窸窣声,也掩盖了咝咝的电流声。此时,草原格外的安静,格外的寂寥,仿佛一切都在余丽菁的叫声中死去。百合花瓣在她身子的揉搓下,早已骨肉分离。余丽菁双手被吴奎死死地按住,无论双腿如何踢腾都不能把吴奎掀下去。吴奎用半个身子压住余丽菁的胳膊,腾出一只手拽掉裤腰上的扣子。肥大的工裤就如同一条敞开嘴的面袋子,里面的内容一览无余地裸露出来。

    羞辱、气愤、疼痛,让余丽菁丧失了理智。她哀号着让吴奎放开她。吴奎如软面团一般,呻吟着摊在她身上。被侵犯的屈辱,让她恨不能把吴奎撕烂嚼碎。可她没有一丝力气。余丽菁无助地望着明晃晃的太阳,太阳如同一个吃饱喝得的闲人,不但晃得她眼睛生疼,还把她的泪水也烤干了。

    “你为啥不救我,为啥啊?我这辈子都跟你做仇了。啊——”余丽菁嗓子嘶哑得再也没喊出声。

    自行车翘起的前轱辘,躺在草甸子上铮铮地转着。仿佛也刚刚经历一场暴力。吴奎垂着脑袋跪在自行车旁,双手叠在一起护在胯下的私处……

    米白色工裤上的血迹早已干涸了,余丽菁不知道血是呈喷射状还是一点点滴落出来的。血迹的痂块大小不一散落在工裤上,有的血痂宛如大料瓣,有的则像花椒粒儿。余丽菁胳膊腿疼得抬不起来,让她万分耻辱的还是下身的疼痛。虽然是隐隐的疼,可那疼痛却剜着她的心。她的心也因此一次又一次地被一只大手钳住,她如一只小狗无助地蜷缩在床上。她厌恶自己的身体,她觉着自己肮脏透顶。

    父亲坐在炕沿上唉声叹气,母亲像只扑扇翅膀的老母鸡。直到王立群来了,父母才长吁一口气。见到王立群,余丽菁身心的疼痛仿佛都隐匿了,筋骨也抽身离去,轻飘得宛如立在稻田里吓唬雀儿的稻草人。余丽菁觉得只有扑簌簌流下来的眼泪,才叮当作响。

    王立群像一个守护羊群的猎人,痴痴地等着余丽菁开口说话。他想不明白,头一天晚上还畅想着结婚的女孩,睡一宿觉就变了一个人。王立群实在太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余丽菁嗓音嘶哑得不吃不喝。他到西二站找吴奎,想从他那里了解情况。桑灵湘说,吴奎早上来打个照面就回家了,说他妈心口疼的老毛病犯了。从桑灵湘的神态里,王立群确定余丽菁不是在站上发生了什么事儿。只能回家问余丽菁了。在床上躺了三天,余丽菁才爬起来。她平静地对王立群说:“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把我调出西二站。”

    无论王立群怎么追问,余丽菁的眼泪都宛如爬出蚁穴的蚂蚁,簌簌地向外流……“你不说清楚我不会走,也不会跟你分开。”王立群深陷的眼窝盈满泪水。余丽菁颤抖地抚摸着王立群的前额,一直抚摸到胸口。她喃喃地说:“我多想永远听你的心跳,多想啊——”余丽菁抽噎得泣不成声。王立群发现,余丽菁白嫩的手如同失了水分的花瓣,枯糙得令他心疼。王立群一把搂过她:“我哪儿做得不好,你不要我了。何苦折磨自己,天塌了有我,你都三天没吃饭了。”余丽菁手脚抽搐地没再说话。“到底咋的了?你为啥不要我了?”王立群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了,一直噙着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水冲出来。“我要去倒班,我不要看老日头,是它害了我。你没在我身边,我被老日头祸害了……”

    王立群怎么也想不明白,老日头咋能祸害人。

    在家休养了一个月,余丽菁调到中转站做集输工。桑灵湘送她到枸杞树障子前:“丽菁,我那天不是故意不跟你去巡井。”余丽菁深邃的眸光里有泪水,她极力控制没让泪水流出来。桑灵湘半天才说,“真的,我不是故意。其、其实,吴奎也不是坏人。”余丽菁心头的怒火噌地就蹿出来,眼泪还是不听话地流了下来。她用手背抹去泪水,死死地咬住嘴唇,扭头走了。

    余丽菁后来想,吴奎那天是早有预谋地安排她去丙31井。那么,桑灵湘呢?难道她是与吴奎串通好的吗?

    元旦,余丽菁和吴奎举办婚礼。桑灵湘自告奋勇做伴娘,还给余丽菁包了500块钱的红包。吴奎来接亲时,怎么也找不到余丽菁的鞋,桑灵湘打手势示意藏鞋的抽屉。

    “嘻嘻,我这也是成人之美,谁让我们是一个站的呢。”桑灵湘自我解嘲。

    桑灵湘如同打发前房女儿出门的继母,眼角挂着泪珠,可嘴角却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从娘家门一出来,桑灵湘就不住声地提醒余丽菁:“都做新娘了,还冷着脸。我妈说,出嫁这天的心情关乎一辈子。”余丽菁苍茫的眼神儿瞄她一眼,又望向远处。刚刚下了一场大雪,白茫茫的雪好似把天地连在了一起。王立群从天的尽头走来,脚步坚定而有力,余丽菁仿佛听到他咚咚的心跳声,苍白的脸颊上也有了一丝红晕。桑灵湘被她的眼神儿看得手脚不知往哪儿放,可她不在意余丽菁的态度,只要余丽菁嫁给吴奎,自己的路就一片坦途了。

    “乐和点,都进婆家门了。”桑灵湘捏着余丽菁的手。“你怕我不下车哈。”一听余丽菁的话,桑灵湘愣怔了一下,随后竟咯咯地笑起来:“看你说的,好像我多愿意让你出嫁似的。你出嫁就像我妹妹嫁人一样,剜着心头的肉,疼啊。我妈说……”余丽菁没等桑灵湘把她妈的话说完,抬脚迈进了吴奎家的门。第二天,余丽菁听说王立群在宴席上喝了一瓶白酒,胆汁都吐了出来。桑灵湘体贴地陪伴了一天一宿。

    余丽菁生女儿吴晓丹的第三天,桑灵湘嫁给了王立群。吴奎兴高采烈地去喝喜酒。临出门时,他抚在吴晓丹的头上说:“闺女,你真是老爸的福星,你一来乌龟就娶女人了。”

    那天,桑灵湘到中转站找到余丽菁,洋溢的笑脸如同一朵太阳花。余丽菁蹙一下眉头。“丽菁,你看你,都快当妈的人了,咋老皱眉头耷拉脸。我妈说,怀孩子时,当妈若是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待见,孩子长大就不孝顺。别小看他还在你肚子里,其实,可有感应了。”余丽菁抬头望了望天,天气阴呼呼的,云层后面的太阳费力地露出半边脸,她还是觉得晃眼睛。余丽菁觑起眼睛盯着天,问:“你妈还说啥了?”桑灵湘没接她的话茬儿,却扑哧笑了:“我和立群好了。过几天,我也要调到中转站。以后,咱们又能在一起了,只是很可惜,你要看我得到我办公室去,我做资料员。其实我也想上夜班,只是立群晚上离不开我……”桑灵湘的嘴角翘得宛如一钩上玄的弯月。

    余丽菁从她的眼神儿与忘形的话语里,看出讥笑与得意。

    尽管,余丽菁一直说服自己忘掉王立群,桑灵湘与王立群在一起,她心里也早有准备。但是,当听到桑灵湘亲口说出来,她的心还是一剜一剜地疼。她艰难地吞咽着舌头根下突然溢出的唾沫,转身走了。“啧啧,不爱听了。等我们订了日子,我再来告诉你。”桑灵湘咯咯的笑声在余丽菁身后回荡着,她绕到储罐的后面好一场痛哭。那以后,每当想起桑灵湘的笑声,余丽菁都会不由自主地耸动着肩膀抽噎。

    自从到中转站以后,很少见到王立群。余丽菁最怕看到他眼神里的痛苦。他不用说话,眼神就能把她击垮。有几次,她真想不顾一切地扑到王立群的怀里,让他把她心头压着的石块搬开。余丽菁知道,她出嫁那天,吴奎邀请王立群参加婚礼。吴奎说:“哥们儿娶媳妇你不会不来喝一口吧?你要是不来的话不是瞧不起我,是你心里有鬼。”婚礼的仪式上,余丽菁的眼睛使劲地看着自己的双脚,既觉得自己这双脚可恶至极。就是这双脚让她从王立群的身边离开,走到丙31井,走到吴奎家来的。她也一再警告这双脚,既然走到了这里,就得在这里生根,无论怎么艰难,都不能再走了。余丽菁知道,要想让脚生根,就得先让心死掉。

    余丽菁怀孕六个月时,王立群在储罐的后面找到她。“丽菁,别倒班了,下来干点长白班的零活。”看到王立群,心揪疼得让她有些气喘。她还以为自己能很平静地面对这个已经不属于她的男人,没想到,一看到他,泪水宛如一直藏在地里的蚯蚓,蠕动着爬了出来。她摇头,不住地翕着嘴唇。王立群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可手却停在半空中。不知道是突然看到余丽菁凸起的肚子,还是想起了桑灵湘。王立群的手还没有触及余丽菁的脸,就无力地垂落下来。若不是极力控制,余丽菁差点号啕大哭。王立群眉宇间皱着一个大疙瘩,看着王立群的背影,余丽菁想,这个男人彻底走了。

    吴晓丹不省事儿,总是不停地哭闹。余丽菁好不容易把吴晓丹放到床上,喝喜酒回来的吴奎把余丽菁拽起来:“起来,起来,咱们说道说道,别一看我就装睡觉。”余丽菁眼皮涩疼,她疑惑地盯着吴奎。“这回你该死心了吧,你那相好的结婚了。”余丽菁疲惫地合上眼睛。“你记恨我,心里总是想着你那相好的。可人家已经娶老婆了,还是你最好的姐妹儿。从今以后,你相好的就搂桑灵湘睡觉了。你再想他也得睡在我被窝里。”吴奎口干,他抓过吴晓丹的奶瓶子,刚塞进嘴里又吐出来。他举着奶瓶子端详起奶嘴来,“嗯,这是什么东西?我妈的奶吗?不对,我一岁就戒奶了。那是你的奶吗,可你奶子从不让我碰啊。”吴奎把奶瓶子撇出去。“嘁,你跟我干那事儿,闭着眼睛像死人。你不乐和,你以为我就乐和啊?要知道你半死不活的,我当初、当初就不该——”吴奎大概觉得自己当初干的不是啥光彩的事儿,他没有再说下去,双手又下意识地捂住裤裆。吴奎里倒歪斜地到厨房,抱着水瓢咕嘟咕嘟地喝够了水,才扑到床上。

    瞌睡如同爬到窗户上的月亮,没一会儿,吴奎的鼾声就讨厌地上蹿下跳蹦跶起来。

    女儿又哭闹起来,余丽菁拽过枕头靠着,流着眼泪把女儿抱在怀里。两个奶子胀得滴答滴答地淌清水,她听说妇人胀奶时,得把奶盒子揉通,奶水才能畅通无阻地流出来。她腾出一只手揉着胀得圆鼓鼓的奶子,还把如葡萄粒的奶头往女儿嘴里塞。女儿只在奶头上蹭两下嘴,又哭开了。奶头说什么都塞不进女儿的嘴里,余丽菁想可能是自己的奶头太大,女儿嘴小吃不下去。若不是母亲血压高,她说啥也不能让她一个人带孩子。余丽菁手忙脚乱地给女儿换了褯子,可她仍然哭闹不止。

    “连个孩子都带不好,心里就想着你那相好呀?”吴奎喊完又翻身睡过去。

    余丽菁记得好像是母亲说过,小孩哭闹也许是肚子疼。她用一只手捂在女儿的肚脐上,果然,女儿如同刚出蛋壳的小鸡雏,叽叽着睡了。余丽菁的胳膊酸麻,她不敢把女儿放下。奶子胀得腋窝疼,胳膊不敢用力。余丽菁咬牙挺着,她盼着母亲能快些来。月亮已经开始西游了,黝黑的夜空清凉沉静,她盯着月亮出神儿,思绪也宛若一只出洞找米的小老鼠,倏地就跑到王立群的身边。“这个月夜本该属于我啊。”眼泪又一次倾巢而出,她把月色当成了王立群,诉说了压在心口许久的心里话。泪水淌成一条线地流着、流着……两个奶子也胀得一直滴答滴答地淌清水。

    清晨,两个奶子倏忽间就瘪了。奶水宛如倏地跃进水塘里的青蛙,水面只荡起几圈涟漪就平静如初了。“怎么不胀了呢?”余丽菁捧着因为胀而疼痛的奶子,疑惑地看着母亲。“回奶了。”母亲泪水涟涟地拿起暖瓶,“没有奶吃,大人孩子都遭罪。”吴奎手里的毛巾啪地扔到水盆子里:“咋能不回奶,相好的娶老婆上火了呗。你那奶子不让我碰,还不让我闺女吃……”吴奎还要说下去,一回头瞥见丈母娘的眼神儿才作罢。

    吴晓丹还不会说话,吴奎就告诉她:“你妈奶子不让我碰,也不许你吃。奶水都来了,硬是给憋过去。”吴晓丹咯咯地笑,吴奎刮着吴晓丹的额头,“笑个屁。”

    吴晓丹满十八个月,余丽菁产假结束。吴奎却让她再请半年事假。余丽菁觉得女儿都快两岁了,母亲带一年半载就能送幼儿园了。自己上班也是夜班多,不会耽误带女儿。吴奎说余丽菁那么着急上班,就是想看王立群。“你就是想创造一切机会把乌龟夺回来。你也没想想,你是生过孩子的女人,你相好的再念旧情也不会要你这个残花败柳。”吴奎又开始叫王立群“乌龟”。他觉得还不能解恨,就扬手把女儿的枕头扔出去。枕头噗的一声落在墙角,翠绿色的荷叶边也耷拉下来。余丽菁看着枕头想,也许墙角是它最好的归宿。

    傍晚,余丽菁在母亲家吃过晚饭,把女儿塞到姥姥的怀里扭头走了。女儿还与她招手,听见门响就哇一声哭起来。余丽菁眼里噙着眼泪,硬着心肠回到家。吴奎没回来,屋子里黑黢黢的。余丽菁只开了卫生间的灯,把散发着女儿奶香的衣裤从衣挂上摘下来。她坐在床沿上,借着从卫生间流泻出来的暗黄灯光,细心地叠着女儿的衣裤。女儿的体香从衣裤上散发出来,她使劲地嗅着鼻子。女儿夜晚哭闹不止,余丽菁从没睡过囫囵觉。有时候困得直迷瞪,她就想什么时候女儿能撒开手,自己美美地睡上一觉。可是,女儿不在身边,屋里静得只有墙上石英钟的表针嘀嗒嘀嗒的走动声,困意也如同看见主人回来的窃贼,悄然地溜走了。余丽菁心里惦记着吴晓丹,她满耳朵都是女儿的哭声。余丽菁极力让思路岔开,她倚在床头上看外面的夜色。

    从吴奎粗重的喘气声,余丽菁知道他喝多了。“又看夜色想那只乌龟呢?嘁,他不属于你了。”余丽菁没有说话,她拉过一条毛巾被蜷缩进去。吴奎拽下毛巾被,团吧团吧扔到地上。吴奎拍打着余丽菁的肩膀,说,“别睡,跟我说说你到底是咋想的?跟我像个木头疙瘩,连个笑模样都没有。你那个乌龟的阴魂在你身上不散是吧?你那么着急上班,就是他勾你的魂儿……”余丽菁躲开吴奎的手,又从脚下拉上来一床薄被。“那好,你不交代,我去找那个乌龟,他要是不说,我就杀他们全家,先杀桑灵湘,你不是最恨她吗?”吴奎趔趄地站起身,到厨房抓起菜板上的刀,“妈的,这刀也太钝了,等我磨快了就去找他……”吴奎咣当咣当地把所有的抽屉都拽开,“磨石呢?磨石哪儿去了?”吴奎没翻着磨刀石,就从碗架柜里拿出一个二大碗,在碗底霍霍地磨起刀来。“呸、呸,杀你个相好,杀你个乌龟……”吴奎坐在椅子上吐着口水嘟囔。

    这一夜,余丽菁似睡非睡,她并不怕磨好刀的吴奎去杀王立群,而是惦记第一次离开女儿。吴奎要杀王立群的话,她耳朵都听出茧子。吴奎只要喝酒就拿王立群说事儿,除了让她交代就是要杀要砍。清早起来,余丽菁看到菜刀被吴奎扔到地上,他搂着饭碗睡觉,流出来的口水洇湿了床单。余丽菁要去母亲家看女儿,可能是她穿衣服时窸窣的动静惊动了吴奎。他睁了一下眼睛后又闭上:“你真、真要去上班啊?”余丽菁合上房门。

    中转站前后多杨树,坚强抵御了好几场秋风的杨树叶子,昨夜,竟悉数落下来。一夜之间,杨树宛如遭遇了胡匪的财主,身上的绫罗绸缎的长袍马褂被扒个精光。在余丽菁看来,日子好像杨树上的叶子,老日头就是一把刀,一点一点地把日子削没了。余丽菁更加不待见老日头,她恨不能永远留在黑夜里。她不愿看到那轮老日头每天懒洋洋地从东面出来,再慢腾腾从西边回去。余丽菁感叹老日头不知道乏累,还扛老。活了那么些年头,脸蛋依然红扑扑的。只有阴天,老日头才像感冒了似的寡白着脸。可是,歇了一个黑夜,第二天老日头又红彤彤地俯瞰着大地,仿佛大地上有他前世离别的女人。只要夜晚来临,余丽菁就有唱歌的冲动。她早就不唱《小城故事》了,她觉得那样的歌只适合没有故事的女人唱,而自己不但有故事,故事里还遍体鳞伤。她想,当年邓丽君唱这首歌的时候,爱情一定是顺风顺水,要不她咋能唱得那么鸣啭柔情呢。余丽菁觉得自己的爱情宛如一朵绚烂的百合,刚刚含苞就遭遇了冰雹,被打得尸横遍野不说,还伤了根。余丽菁再也不奢望爱情,平淡的日子仿佛是一只食肉的虫子,悄无声息地啃噬着她的身心。前天,余丽菁照镜子发现自己的眼角有了两道浅浅的皱纹,梳头时还拔掉两根白发。

    吴奎总是在她七裂八瓣的心上戳刀,还在她嗞嗞流血的伤口上撒盐。只要喝酒,吴奎就让她交代与王立群的关系,还拽着她的手写保证书。“你保证不与乌龟来往,保证不看他一眼。写了保证书我就信你,写啊……”吴奎歇斯底里的号叫,如同一把刀,一下一下地戳在余丽菁的心口上。

    下部:夜晚

    “如果夜色不走该多好。”余丽菁一走到储罐后面就会自言自语。女儿住校后,余丽菁希望天天都上夜班,她不愿面对吴奎。虽然,女儿也跟她顶牛,可是有女儿在身边,心里就有安慰。“你妈为了不给你吃奶,故意憋回了奶水。其实你妈根本就不想要你,要不是姥姥拦着,你妈在你还没出生时就把你打掉……”吴奎与余丽菁说话时,大都以“相好”和“乌龟”开始。而与吴晓丹说话时,也是以这样的话作为开头。“你妈惦记那只乌龟,都不给你吃奶……”为这,余丽菁和吴奎大吵一架,并提出离婚。

    吴奎跪在余丽菁脚下哀求,还拿吴晓丹要挟她:“要是离婚也行,你这辈子就别想再见女儿。我抱她去投北大水泡子。只要你不离婚,我再也不说吃奶也不说相好……”余丽菁长舒一口气,转身去了厨房。夏天,吴晓丹要买条裤子。“那样的裤子不适合学生穿。”余丽菁给吴晓丹夹一块排骨。吴晓丹把排骨扒拉到桌上,啪地扔掉筷子趴到床上怄气。吴奎嘿嘿地笑,第二天就把吴晓丹要的裤子买了回来。“连奶水都不舍得给你吃,还指望她给你买裤子。”吴奎还给女儿买了一只油炸鸡腿。“趁热吃,又酥又香。”吴晓丹像只麻雀似的从床上蹦起来。鸡腿吃了一半,吴晓丹才发现余丽菁脸色铁青,坐在凳子上大口喘气。“妈,你咋了?”吴晓丹吓得把鸡腿扔到床上。

    那条满裤腿都是兜的裤子,吴晓丹最终没穿。可余丽菁的心却揪着疼,吴奎不会改。

    那个晚上,吴晓丹惊恐地缩在房间里,她第一次看见妈这么伤心。有时候她觉得妈很可怜,特别是爸喝了酒以后,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让妈交代与“相好”与“乌龟”的事儿。小时候,每次听到爸说起“乌龟”,她就蹲在鱼缸前盯着那只行动缓慢的绿毛龟,妈跟乌龟能有啥事儿呢?难道妈的奶水给乌龟吃了吗?可她满屋转悠也没找着妈的“相好”。有好几次,吴晓丹趴在门缝儿,看爸按住妈的胳膊让她交代:“你说,乌龟裹没裹你奶?这两个奶子是不是我的?你那相好的摸没摸你的奶……”

    吴晓丹听得缩着身子。吴奎扯着她的两条小辫子,嘿嘿地笑。

    中转站四周是用铁栅栏围起来的,春天拔草时,余丽菁发现在栅栏边上有一棵向日葵。余丽菁没舍得把它拔下来,她怕纤细弱小的苗被老鼠或大眼贼(豆鼠)给糟蹋了,就故意在向日葵的旁边留下两棵苍耳。她期待着向日葵能在苍耳的庇佑下粗壮起来。开始,班长在会上批评她分担区有杂草。余丽菁一直装聋作哑,还从家里拿来淘米水浇灌向日葵,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向日葵的秆已经粗壮得足以经风雨了,她才恋恋不舍地把旁边的苍耳拔下来。没有了苍耳的陪伴,向日葵显得孑然孤单。余丽菁每天晚上都要来看它两次,有时候站在它面前唱歌,有时候蹲在地上给它松土。月色下的向日葵,在微风中摇曳的叶子充满了神秘感。余丽菁每天看望向日葵的心情都不一样,后来她发现与月亮有关。如果是残月,向日葵仿佛就是自己;如果是满月,向日葵仿佛是王立群。傍晚的微风,搔首弄姿地抚弄着向日葵硕大的叶子,窸窸窣窣的声音如同碎嘴的女人。只要看见勾肩搭背的叶子,余丽菁的耳垂就会麻酥酥地发痒。摇动的叶子和耳垂有什么关系呢?她想了一会儿,曾经王立群就爱抚摸她的耳垂。余丽菁的心痉挛般地颤抖起来——

    余丽菁忙完手头的活儿总会跑到储罐的后面,仿佛当年和王立群约会。余丽菁像孩子似的站在向日葵面前,会心地一笑,还下意识地揉揉耳垂。随后,她就会唱那首《暗香》,她觉得这首歌就是唱给她的。

    秋天,向日葵饱饱地结了一盘籽粒。余丽菁缝了一只布袋子,把籽粒小心地装到布袋子里。她打算来年春天在铁栅栏边上种上一排向日葵,一棵太孤单了。余丽菁饱尝孤单的滋味,她不想让向日葵也过着形单影只的日子。周末的傍晚,余丽菁没班,她炒了一盘豆角、煎了带鱼、炖了红烧肉,还炒了一盘树椒土豆丝。吴晓丹却没回来,她说在寝室和同学一起复习功课。余丽菁没着没落地在屋里来回走动。都快七点了,吴奎也没回来,余丽菁知道他一定是去喝酒了。

    余丽菁看着做好的菜饭发呆,一个人吃饭总是没滋味,她索性把饭菜又原封不动地端下去。余丽菁心不在焉地翻一本杂志,心里还在惦记着吴晓丹。她和哪个同学一起复习功课?下个星期得抽时间去学校看看,孩子最幸福的时光,大人最省心的就是孩子上幼儿园,那时候只要不饿着不冷着就行。孩子越大越操心,尤其女孩。余丽菁又突然想起王立群的儿子,儿子长得像桑灵湘,个头却像王立群,一看就是那种高大魁梧的身量。“唉——”余丽菁不自觉地叹一口气。她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九点半了,吴奎在外面喝酒,一般都喝到下半夜。

    “扑嗒扑嗒——”好像是门口的动静,余丽菁侧耳细听。听了一会儿又没动静了。可能是屋里太静了,她刚要躺下,又传来扑嗒扑嗒的响声。她爬起来,跷脚走到门口,趴在猫眼儿往外看。门口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还在不停地蠕动。余丽菁的心咚咚地跳,由于离门近,她更清晰地听到了“扑嗒扑嗒”的响声。听了一会儿,余丽菁似乎听见钥匙掉在地上的哗啦声。“吴奎。”余丽菁打开门锁却怎么也推不开房门。她用尽全身力气才把房门推开,果然是吴奎靠着门坐在地上。余丽菁要把吴奎拽进屋,一股尿臊气冲入鼻腔,他屁股下全是水。吴奎喝尿了裤子。余丽菁好不容易才把吴奎连扳带捞地弄到屋里,她又费了好大的劲才拽下尿湿的裤子。可能是在水泥地上坐久了,再加上尿液的浸泡,吴奎的双腿也湿溻溻的冰凉。余丽菁双臂抱在吴奎的腋下,要把他弄到床上。“你也不在意我,管我干啥?”吴奎里倒歪斜地扑到床上。

    “小菁,我知道你恨我夺走了你的白天,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你不稀罕我。我会把白天还给你,那天晚上,是我错了。我不该打你,只是我心里难受,难受你跟我干那事儿时从来不看我。我心里也苦……”泪水从吴奎的眼角流下来。余丽菁抽出双手,说:“快睡觉吧,睡一觉就醒酒了。我去给你倒杯水。”余丽菁逃跑似的进了厨房,她无法面对吴奎的泪水。

    余丽菁攥着水杯呆呆地出神。“啪嗒”,热水机的闸跳了。她下意识地往里屋看一眼。吴奎身上的被子已经掉在地上,他蜷缩着双腿,双手夹在两腿的私处。余丽菁若有所思地捡起被子,盖在吴奎的身上。结婚这么多年,吴奎睡觉的姿势一直令她不解。他总是像一只煮熟的虾米一样佝偻着身子,双手捂在两腿的私处,仿佛怕别人偷走他那团东西。有一年过年,吴奎刷房,放在架子上的白灰桶掉下来,吴奎缩着头蹲下身子,双手死死地捂住裤裆。一桶白灰水“啪嚓”砸在他头上。吴奎脸上的瘢痕被白灰烧得红肿了好些日子。余丽菁怎么也想不通,眼看东西砸在头上,他却捂着裤裆。有一次,吴奎在外面喝了酒,进门就扎在床上。脑袋窝在枕头里,双手却伸进裤裆。“唉,为了得到女人却把你伤了,穿多厚的裤子都透风的冷。”余丽菁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那地儿冷啊。余丽菁也不由自主地打个寒战,她想起了工裤上大料瓣花椒粒儿的血迹。

    余丽菁拿过一把折叠椅靠墙坐下。

    星光从玻璃窗流泻进来,十几年来,老日头下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如同滚在天边的雷,每一次的炸响都让她头发根发奓。吴晓丹的哭声,也没有冲淡记忆中凄厉的哀号。有了女儿之后,余丽菁极力地说服自己,就把他当作自己的男人,也许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就会让那雷声远去了。很多时候,余丽菁也劝自己“对他好点,也好让女儿温暖……”吴奎好像生怕她忘了王立群,只要说话就会提起。特别是酒后,总把“相好”和“乌龟”挂在嘴上。余丽菁心头的炸雷就会响起来,愤懑也如一团火从心头蹿出来。她的心凉透了,自从那片百合花被揉搓得神飞魄散后,自己的魂儿也破了散了,即使是高手的裁缝也无法将它连缀起来,也无法让它严丝合缝地完美如初了。

    吴奎刚才的话令她茫然,他是内疚?还是认识到日子再这么过下去只能是两败俱伤?余丽菁不得而知,她也不愿意再想下去。

    每次在外面喝了酒,一脚迈进家门的吴奎就指着余丽菁:“今天和你那相好的都干了些啥?哼,估计那个乌龟也干不出啥事儿。他不能跟老子比,老子这条枪能让女人号叫……”想到“这条枪”曾让余丽菁哀号着抓破了他的脸颊,吴奎又下意识地捂住了裤裆。

    周一晚上,余丽菁下白班。吴奎没回来吃晚饭,余丽菁胡乱地对付一口饭,便到女儿的房间收拾东西。吴晓丹每次回家都把书本、发卡、卡片、玩具摆得到处都是。她还没收拾完,吴奎就醉醺醺地回来了。余丽菁瞥他一眼,又继续手里的活儿。“你躲在那屋磨蹭,就是想你那个相好的呗。”吴奎啪地把门推开,门撞在墙上又弹回来,顺势把他关在外面。“你和门串通好了,跟我作对是不?”门又啪地撞在墙上,这次吴奎用脚抵住回弹的门。余丽菁站起身要走出去,吴奎一把拽过她,“勾搭你那个乌龟去啊?你残花败柳的身子还想着别的男人,也就我不嫌弃——”吴奎把她按在吴晓丹的床上。“我是你男人,你哪怕给我哼唧一回,我也不白活啊。你在我身下就没乐和过,我娶一截木头还是娶个死人……”吴奎的脸扭曲着,脸颊上圆滚滚的瘢痕也随着他的喊叫一蹦一跳的。余丽菁使劲地挣扎,怎奈吴奎的两只手钳子一般地箍着她。余丽菁松紧带的裤子很快就被吴奎扒下来,“你就是不想给我,给那个乌龟留着。我偏要,哪天让他瞅着我要你,气死他……”吴奎的脸抽搐般的扭曲,瘢痕闪着幽蓝色的光。

    当一切都死一般地沉寂后,余丽菁冷漠地拽上裤子。

    “你咋就那么讨厌我?我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干了那事儿,可那事儿在屋里干和在外面干有啥不一样?我看,在外面更得劲。”吴奎越说越气,抬手就是一巴掌。余丽菁左脸瞬间就起了几条红痧。虽然,吴奎从来没间断语言的责难,动手打余丽菁却还是第一次。这一巴掌仿佛打在别人的脸上,余丽菁淡然地从他身边走过去。余丽菁的眼神儿让吴奎瘫软在地上,“啊——”吴奎用力地捶打着胸口,他想把胸口堆积的乱糟糟的东西敲打出来。

    吴奎在家从来不喝酒,甚至看到酒还干呕。吴奎只在外面喝酒,而且喝得黏糊。半杯酒能喝俩小时,班上的同事都叫他“老黏”。不管谁有难心事儿或者想不开的事儿,他们都爱拉上吴奎喝酒。吴奎在酒桌上很少说话,只要端起酒杯就哧哧地笑。无论别人说啥,到吴奎这儿就像进了坟茔地,再也不会见天日。大家都说吴奎嘴紧,其实,只要一口酒下肚,吴奎听什么都如一缕风。有一次,班上的一个同事和老婆闹别扭,老婆抱孩子回了娘家。同事接了三趟都没接回来,赌气叫上吴奎喝酒。端起酒杯,吴奎的笑也如潮水般地涌来。同事喝一大口,把酒杯蹾到桌上,他笑。同事索性端起酒杯干了,吴奎抿了一小口还是笑。同事给自己的酒杯斟满,端起来刚喝一口,吴奎的笑声又起来了。同事把一杯酒咕嘟地倒进喉咙,吴奎的笑声也叽叽地出来了。同事扬起酒杯砸在他鼻梁上:“你他妈的看我笑话是咋的?”吴奎都趴在了桌上还哧哧地笑,只是那笑声微弱得如同窗户缝儿钻进来的风。吴奎酒精过敏,脸和脖子上长满瘢痕。这些瘢痕长了一茬又一茬,有时候一连几天喝酒,瘢痕就宛如一粒粒成熟饱满的龙葵,散发着幽蓝色的光。若是有三两天没喝酒,瘪了的瘢痕又仿佛落下枝头的龙葵。

    余丽菁一直在厨房坐着,月光慢腾腾地从东边升起,在她的注视下又一点点地西移。下半夜,余丽菁才感觉到了困乏,她在女儿的床上睡了过去。

    余丽菁是被厨房里的动静弄醒的。她探头瞄了一眼,吴奎已经不在对面屋里的床上。余丽菁抻着酸疼的胳膊腿,看一眼桌子上的表,还不到七点。吴奎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我煮了粥,你起来喝一碗。以后咱家顿顿都得有粥,你上白班我做,好好养养你那胃。”他说完就转身回到厨房。余丽菁不想起床,一想到吴奎刚才那番话,便哈欠连天地起来了。吴奎已经盛好了粥,桌上还有一盘煮好的鸡蛋。吴奎在桌角磕破了蛋壳,把一枚如月光一样莹白的鸡蛋放到余丽菁的粥碗里。余丽菁下意识地躲一下,用筷子把鸡蛋夹开。吴奎笑了,“你要是好好吃饭也不会老胃疼。以后,我尽量少在外面喝酒,你上夜班时用保温饭盒带粥,胃病靠养。”吴奎的话让余丽菁的脸有些微微发烫。“该应酬的还得去。”余丽菁的声音小得如同一只嗡嗡叫着的蚊子。吴奎的眼眶瞬间就湿了,他掩饰地端起粥碗,虚张声势地呼噜呼噜喝粥。吴奎勾着舌头舔干净碗沿,说:“今天带几个人去给丙31井换皮带,昨天西二站的采油工说那口井的皮带松了。”余丽菁的心陡地一紧,她眨巴两下眼睛,自从吴奎到维修班以来,他从来没说过工作上的事儿。余丽菁疑惑自己为什么听到丙31井,心里竟那么不安。转瞬,余丽菁又安慰自己,可能是自己始终没忘在丙31井,也没忘在那片百合花上发生的事吧。吴奎似乎也觉察到她的变化,说,“我一会儿再挖回几个花根,咱家还得养百合花。我也稀罕,没有百合花哪来的闺女。嘻嘻……”

    “那我去买两个好看的白瓷盆,养一盆黄的,一盆红的。”余丽菁的口气少有的轻松。

    吴奎打着口哨走出家门时,眼睛里闪着亮。余丽菁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涌出一股酸楚——余丽菁收拾好碗筷后就趴在窗台上往外看,路上的行人脚步匆匆,正是上班时间。蘑菇状的白云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飘着,宛如闲庭信步逛街的女人。许多年了,余丽菁还是第一次这样平和地面对白天。“老日头有什么不好,若是没有老日头,人都活不了。”余丽菁暗暗下决心,以后不能像老鼠一样昼伏夜出,适当地晒晒日头,对身心都有益处。余丽菁哼着歌进里屋换上出门的衣服,就在穿裤子时,她愣怔地停下来。刚才哼唱的是《小城故事》。她抿嘴乐了,生活是需要抗争的,虽然抗争的时间有长有短。亦如自己与老日头的抗争,就经过了十几年漫长的岁月。余丽菁觉得,从今往后自己可以与老日头和平共处了。

    余丽菁挑选两个稍大一些的白瓷盆,要给花根留下足够生长的空间。余丽菁的眼前仿佛盛开了一大片红的黄的百合花,她喜滋滋地付了钱后,才想起自己根本无法将两个花盆搬回家。她四下踅摸想找个贩菜的三轮车,迎面却看见队里的一台五十铃车鸣着喇叭朝她开过来。“真巧!”余丽菁刚要伸手拦车,仿佛知道她的心思,车吱嘎一声停在她面前。王立群从车里蹦下来,说:“丽菁,我到处找你,快上车。”余丽菁的心咚咚地跳,全身一阵痉挛般地发麻。余丽菁宛如一具僵尸般地上了车,好像王立群托了她一把。车子鸣着喇叭,像一只蹦跳的大蚂蚱往草甸子开去。看路途是去丙31井。余丽菁的头皮也开始发麻:“拉我上哪儿啊?”她声音不大,似乎也知道自己是在明知故问。车上的人谁都没说话,车子依旧跳跃着直奔丙31井。离得挺远,余丽菁就看见丙31井旁站了好些人。她越来越清晰地看清了井旁站着的人,大都认识,也有不认识的。车子耸动两下,才停下来。余丽菁看了一眼人群,发现大家都在看他们的车,似乎是在等她。

    余丽菁看了一眼丙31井,井头的翻机竟然不在上面。她下意识地寻找翻机,落在地上的翻机旁边好像躺着一个人,只是被一件工作服盖着。瞬间,余丽菁像浮在水面上的一片草叶,轻飘得没了知觉。余丽菁说什么都不下来,王立群把她抱下车:“丽菁,去看一眼。”余丽菁迟疑着脚步,仿佛去捉一只落在栅栏上的蜻蜓,她哈下腰轻轻掀开工作服。吴奎似乎在睡觉,他的双手如常地捂着裤裆。余丽菁觉得躺在地上的吴奎单薄得像一片纸屑,仿佛一阵风能把他吹到杨树的枝丫上。吴奎脸上泛着幽幽青光,苍白光滑,酒精留下的瘢痕竟然全没了。“难道被风刮了去?”强烈的阳光把百合的叶子、百合的花投射在他的脸上,吴奎的脸上仿佛盛开了一朵百合花。

    余丽菁颓然地坐到地上,她想不通,早上吴奎兴冲冲地离开家竟是为了奔向死亡。直到吴奎被抬走她也没起来,浓烈阳光散发出的热浪让她窒息。余丽菁双手插到泥土里拼命地挖着,抠着——她似乎要挖个洞给自己埋起来。吴奎在准备给丙31井更换皮带时,翻机突然落下,他把徒弟推了出去……

    王立群把余丽菁抱上车。

    吴奎死于内伤,无须用那些廉价的油彩遮盖。只是在给他穿衣服时费了很大的劲,也不能让他的双手从裤裆那儿挪开。吴奎的双手叠在一起兜着裤裆里那团东西,想必“那条枪”也是一个贪恋美色的主,像鸟似的飞到另一个枝头上寻欢去了。因此,吴奎叠在一起的手空落得没了抓挠。所有看到吴奎这个姿势的人都十分不解,私下里纷纷议论:“看来,这辈子就那事儿没干够,临死还抓着淫根不放。”衣服还是要穿,有人建议把衣服袖子剪下来套在吴奎的胳膊上。余丽菁不同意。她走过去抚在吴奎的耳畔嘀咕了几句,然后亲手把他叠在一起的双手掰开,又慢慢地捋直佝偻的手指。吴奎僵硬的胳膊在余丽菁的手里服帖地归位了。

    给吴奎穿殓衣的人疑惑地看着余丽菁,他们都想知道她到底跟吴奎说了什么,能让死人的双手和胳膊恢复原状。

    吴奎下葬那天,余丽菁给他拿了一瓶酒:“活着时喝,死了也别断了这口。”她还对吴奎说,“以后,我不会让你断酒。”余丽菁在吴奎相片的下面,养了两盆野百合花。一盆黄色的,一盆红色的。吴奎烧头七,余丽菁坐在吴奎面前,揉着青筋暴凸的太阳穴,“不是我不接受白天,是老日头不容我。是老日头不容我啊……”由于不停地抽噎,余丽菁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她癔症般地重复着这句话。

    大队的领导问余丽菁有什么要求:“要不,别倒班了,到资料室吧。”余丽菁摇头。领导很体会她的心情,这么年轻就守寡,搁在谁身上也受不了。“要不这样,无论今后是工作还是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你随时提出来,我们都会尽量解决。”例行公事的领导们,说完话就宛如囚在篓子里的鱼,撒欢地走了出去。王立群走在最后,他似乎要说什么,看着余丽菁叹口气,也走了。

    余丽菁又回归夜晚。

    “喵呜、喵呜——”声音软得似有似无。余丽菁循着声音走过去,月光下,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在储罐后面的铁栅栏下蠕动着。原来是一只小猫,她欣喜地蹲下身子把小猫捧起来。小猫还没睁眼睛,听说猫都是七天才睁眼睛,看来这是一只刚出生还不到七天的猫。余丽菁四下踅摸,她为小猫寻找猫妈妈,如果在这儿生的不可能只有一只,如果不是在这儿生的那它又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余丽菁既没看到大猫,也没找到其他小猫。她疑惑地把蠕动的小东西贴在胸口处。

    余丽菁把小猫抱回家,取名:百合。

    开春,余丽菁果真在储罐后面的铁栅栏旁种上了向日葵,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五棵。她还挖来好多百合花的根种在铁栅栏的外面。百合花似乎很懂得余丽菁的心思,刚入夏,就竞相开放起来。班长说余丽菁,你种了向日葵也就罢了,就当咱们站里的风景了。可你弄那么多百合花,还开得乌泱乌泱的,是拔啊还是不拔。“它们在墙外,铁栅栏以外的事儿还管。”余丽菁说完就去看百合和向日葵了。有人说:“她也不容易,不侍弄花草不养只猫,她咋活呀。”此后,班长再也不提向日葵、百合花了。

    余丽菁不上班时,就在家里逗弄欢蹦乱跳的百合,侍弄着吴奎相片下的百合花。吴奎死了,再也没有人说相好和乌龟的话了,日子仿佛也停止了。余丽菁不允许百合花长出旁逸斜出的枝杈,她总是把它们修剪得有模有样。百合是一只跟脚的猫,只要余丽菁的脚步一动,它就喵呜喵呜地跟在身后。余丽菁若是坐着,它就一定赖在她怀里。余丽菁上夜班,像安抚孩子似的给它准备好干炸鱼,铺好被窝。余丽菁下班,百合就早早地在门口喵呜喵呜地叫着等她。进门,余丽菁哈腰把它抱在怀里,它就亲昵地舔她的手。百合刚来时通体的黄,只有四个爪子泛白。长着长着,脊梁上竟然长出了白色的花纹,花纹从脊梁长到腹部,离远看上去真像一朵毛茸茸的百合花。余丽菁欢喜地把它搂在怀里,她觉得百合是上天赐的礼物。

    余丽菁对百合曾经的背叛,一直心有余悸。生怕哪一天,百合再故技重演,撇下她。

    刚开春,百合就坐卧不安地叫。余丽菁把它抱在怀里,百合还是焦躁不安地喵呜喵呜地叫,就连最爱吃的炸鱼也只是闻闻就走,抓耳挠腮地在房门口喵呜喵呜地叫着。百合还把余丽菁的枕巾抓挠得千丝万缕,她抖落着枕巾教训它:“你跟老日头似的祸害人哈。”百合喵呜一声蹿上来,一爪子又把枕巾从她手里抓下来。一连叫了几个晚上,余丽菁才发现门外似乎也有猫叫声。“你妈来找你了?”她把房门嵌开一条缝儿,想看个究竟。想不到,百合吱溜一下蹿出去,余丽菁眼前只留下一道金黄色的光。“百合、百合……”余丽菁也追出去。百合连头都没回,与几只猫一溜烟儿地跑走了。余丽菁呆呆地蹴在那儿,半天才缓过神儿来。“看来,百合是追随爱情去了。”她恍然大悟。她落寞地躺到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耳畔都是百合的叫声。她不知道为了爱情流浪的百合会不会挨饿,会不会遭人欺负……听说猫有七条命,不会轻易死掉。“七条命的猫,那得找几个男人啊。”想到这儿,余丽菁抿嘴乐了。

    没有百合的日子,余丽菁的日子更加寂静。三天后的一个傍晚,余丽菁刚钻进被窝就听到挠门的声音。她匆匆地打开房门,百合刺溜地钻进来,瞪着妩媚的眼睛,喵呜喵呜地叫。余丽菁欢喜地把它抱在怀里。

    她怕百合遇到心仪的男人抛弃她,再养一窝私生子回来,她抱着百合去给它做了绝育手术。

    百合尤其爱百合花。窗台上的玻璃翠、木菊,在那双爪子的践踏下五马分尸了。特别是一盆猫脸花,大概百合不能容忍花也长着一张猫脸。它先是把所有的花都撕扯掉,蹿过去把花踩在爪子底下,再用另一只爪子把花挠碎。余丽菁把它抓过来,拍打着它的头。“祸害人是吧。”百合吹胡子瞪眼地喵呜喵呜地叫。“真是个泼皮。”余丽菁一松手,它又跃跳上窗台,不但用爪子撕扯花根还挠花盆里的土,大有斩草除根的架势。余丽菁每天都得收拾地上的土,于是只好把花盆搬出去。看着她搬走了花盆,百合竟然喵呜一声蹿到她怀里,抖落着胡须冲她媚笑。

    傍晚,余丽菁把散发着青苹果香味的百合,从毛巾被子里放出来。毛绒玩具似的百合先是弓起腰抖落身上的湿气,然后就喵呜喵呜跳上沙发。一个人的晚饭,想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吃。余丽菁的晚饭照样喝小米粥,只不过今晚是两个咸菜。一个醋泡的香菜根,还有酱腌的辣椒圈。余丽菁刚端起饭碗,就听见“嗒嗒”的敲门声。她侧耳细听了一下,确定是敲自己家的门。

    她疑惑地打开门,是桑灵湘。“你有事?”余丽菁站在门口问。桑灵湘上下打量着她,随后扑哧一声笑了。“看来没有让我进屋坐坐的意思。也好,我也没打算坐,说两句话就走。”余丽菁不知道很多年都没有来往的桑灵湘还有什么话说。“我还以为吴奎死了,你也就剩半条命了。虽然你是被迫跟他过日子,可是,十几年的夫妻啥难过的事都会过去。想不到,他的死并没有影响你,你活得挺滋润的嘛。”桑灵湘撇着嘴。百合喵呜一声蹿到余丽菁的脚下,“哦,原来有猫给你做伴啊。对了,我来是想告诉你,要是有困难和我说。你若是背着我,私下里找他就不好了。”余丽菁蹙起眉头,盯着桑灵湘说:“你想多了,我有困难找组织。”

    说完,余丽菁啪地关上了门。

    余丽菁再也没心思吃饭,她不知道桑灵湘的这股邪风是从哪儿刮来的。吴奎死后,除了开会她几乎没见过王立群。开会时,余丽菁也是坐在后面,开完会从后门溜出去。余丽菁的心翻腾起来,桑灵湘今晚来说这些话,一定是有缘由的。据说吴奎死时,因为王立群抱她上下车,桑灵湘大闹了一场。只不过,当时余丽菁顾不上这些。吴奎葬礼,桑灵湘去没去她也没印象。“究竟是她躲着桑灵湘还是桑灵湘躲着她呢?”余丽菁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百合也不睡,趴在她的枕边,偶尔“喵呜”一声,像是在问余丽菁头还疼吗?余丽菁抚摸着百合的脑袋,它眼神儿里又流露出无限哀伤地盯着她。余丽菁心一疼,伸出胳膊搂过百合:“没事儿,没事儿,就有一点小疼。”百合仿佛听懂她的话,顺从地躺在她的臂弯处。

    头一剜一剜地疼,余丽菁怕惊动百合,就轻手轻脚地到厨房去找药。米格来宁、芦丁、谷维素,余丽菁仰脖把手心里的药片吃了下去,转身,却发现百合站在她身后。“喵呜。”百合仰头看着她。“哎呀,吃了药就不疼了,咱们睡觉去。”余丽菁心疼地把百合抱起来。

    向日葵硕大的“脑袋”耷拉下来。大家都说,余丽菁种的瓜子成精了,籽粒饱满得都要撑破了壳儿。也难怪,这些瓜子都是听着她的歌声长大的。元旦晚会上,兴许瓜子还能给咱们跳舞呢。余丽菁一直没舍得把向日葵收回来,就是想让它们再多吸收些营养。秋风凉,夜半的秋风更是凉意浸人。余丽菁裹紧工作服,慢慢地走到储罐的后面。铁栅栏外的百合花大多只剩一些瘦骨嶙峋的枝杈了,枯黄得令人心疼。余丽菁没有把落败的枝杈和枯叶修剪掉,天寒地冻的日子,腐烂的叶子如同一床棉被,能有效地保护根茎,免得被冰雪冻伤。“看来明天说什么都得把向日葵收了,估计这几天就得有大霜冻。”余丽菁知道成熟的向日葵籽粒不怕冷,只是她不忍心它们受寒。“今晚再给你们唱回歌吧。”余丽菁站在向日葵前唱了两首歌。也许余丽菁的深情打动了月亮,刚才还躲在云层中的月亮钻了出来。

    余丽菁盯着月亮,直到月亮西游了,她才微微地打个寒战。她低头往回走,差点撞到一个人的身上。

    “啊,你、你咋来了?”余丽菁的声音在颤抖。

    余丽菁想绕过去,双脚却沉得迈不开。她两只手使劲地揉搓着衣角——王立群宛如一缕风地扑上来,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我来听你唱歌。”余丽菁被突如其来的搂抱吓坏了,她本能地挣脱,可是王立群的双臂如一条柔软的绳子,紧紧捆着她。一直潜伏在余丽菁心底深处的渴望,苏醒过来。余丽菁贪婪地沉浸在王立群的怀抱中。她贴在王立群的胸脯上,再次感受他咚咚的心跳。王立群胸膛里燃烧起的熊熊大火,驱散了她周身彻骨的寒意。她似乎听到了身体里血液的流淌声——她战栗着掉进这个男人的温暖里,她也感觉到了他的颤抖。两个人如同一团火,在这个清凉的夜色里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她泪流满面地俯在他胸口处,他扳起她的脸,轻轻地舔去她脸上的泪水……余丽菁似乎停止了呼吸,她知道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

    月色如一床被,把他们紧紧地罩住,一切都隐匿了,只有他们俩搅动了一湖水。波光粼粼的湖水把男人淹没了,可这男人并没有却步,而是直抵湖心。余丽菁嘴里呼出的热气扑在王立群的耳畔,他仿佛受到了鼓舞——王立群如同一匹狼,嚎叫的声音撕破了余丽菁的心。喘息、悸动,让他们身下的大地都震颤了。

    “她找你了?她说要找回我丢在你身上的魂儿。”王立群抚弄着她耳畔的头发。她没说话,心中所有的委屈宛如林子里受到惊吓的鸟,倏忽间就飞得不见了踪影。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被大雪覆盖的天地肃穆得令人咂舌。冬天如同一个魁梧的男人,穿着老羊皮袄就来了。余丽菁更加渴望夜晚,冬天的夜晚仿佛懂得她的心思,把老日头逼得很晚才出来。月光下的那场惊心动魄的交媾,治好了余丽菁的偏头疼。她把治疗偏头疼的药悉数扔出去。

    余丽菁无数次地回忆那个夜晚,每次都能听到血液在身体里哗啦哗啦流淌的声音。余丽菁的心也痒痒的,仿佛被一波一波的湖水轻舔着。王立群去学习了,虽然他没在夜晚出现,可是夜晚对于她来说,再也不是孤独地站在皎白的月光下唱歌了,她的夜晚还多了一些内容,那就是回味——站在储罐后的余丽菁,望着被大雪覆盖的白茫茫的草原,她使劲地吸了一口凉森森的空气,再重重地吐出来。肺腑之间就从没有过地通畅起来。雪后的傍晚很冷,可是余丽菁却不觉得冷,王立群滚烫的爱抚始终温暖着她的身心。嗖的一下,一团黑影从她的眼前掠过,余丽菁猜想,可能是野兔或者野猫之类的东西。她循着那团黑影想看清楚,可惜,那团黑影倏忽间就淹没在雪野里了。

    王立群临去学习之前,特意与余丽菁告别。他说元旦前一定回来。还有两天就元旦了,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王立群,余丽菁的心就被一只小鹿撞击着。她站在雪地里唱起《暗香》,她相信,无论王立群多远都能听见她的歌声。余丽菁又围着储罐溜达一圈,才回到站里。“正等你呢,明天晚上队里开联欢会,队长点名让你独唱。”班长拿着节目单。“王立群回来了?”班长愣怔一下,又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联欢会是在晚餐之后开始的,余丽菁特意穿一件新毛衣。“多美的女人啊,平时被工作服遮掩住,资源都浪费了。”班长的话让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余丽菁身上。她不自在地瞭一眼王立群,他也热切地盯着她。王立群魁梧的身子散发出来的勇武力量,鼓舞着余丽菁。她暗自思忖,今晚一定把歌唱好。余丽菁还把亲手炒好的瓜子贡献出来,大家都说在歌声中长大的瓜子,味道就是不一样。第一个节目是队干部和办公室人员的诗朗诵,余丽菁的节目被安排最后一个出场。

    当花瓣离开花朵

    暗香残留

    香消在风起雨后

    无人来嗅

    如果爱告诉我走下去

    我会拼到爱尽头

    心若在灿烂中死去

    爱会在灰烬里重生

    ……

    所有的目光都盯着余丽菁,她惶恐地走顺了拐。就在她要走下台时,人们仿佛睡醒了,掌声如潮水一般地响起来。王立群拍得最起劲。大家都说,余丽菁把这首歌的魂儿唱出来了。几个青工意犹未尽地高喊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余丽菁当班,她盯着陆续散去的人们才漫步来到储罐后面。余丽菁知道,今晚王立群一定会到储罐后面找她。余丽菁还沉浸在晚会的气氛中,这是她十几年来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开口唱歌,如果没有月光下与王立群的身心交融,余丽菁恐怕这辈子都不会走出来。回想晚会上与王立群对视的眼神,她心头的那只小鹿仿佛又活了。

    她终于听到脚步声。

    “怎么是你?”余丽菁的话脱口而出后,她突然想起桑灵湘没来参加联欢会。“我不爱听你淫荡地叫,可我又怕你在这儿等不到王立群。这么冷的天,就算他不心疼你我还心疼你。特意来告诉你一声,乐和一回就行啦。元旦过后,他就提到大队去当队长了。他可以不在乎我,但他为了儿子也为了前程,他不敢离开这个家。从今以后,我就是长在他后脑勺的眼睛,想再在你身上耕种是不可能的。你也就配种瓜子侍弄那些破花,守着一只猫过日子。”桑灵湘走了两步又转回头,“对了,上次我没捉奸,没把王立群从你身上拽下来,是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保全我们这个家。只要我有一口气,你们就别想死灰复燃!”

    雪夜里,桑灵湘扭曲的脸白得如纸。

    元旦后,王立群再也没来中队。

    余丽菁在夜晚与白天挣扎着,她不知道自己是该过夜晚,还是该喜欢白天?老日头让自己痛苦,夜晚又空落得让她焦虑忧伤。由此,余丽菁深切地意识到,一个女人的夜晚不能拥有心爱的男人,比让老日头盯着还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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