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进要从总经理位置退居二线的消息,宛如一条游走于草地上的蛇。在得到齐进的亲口证实之后,李志伟的情绪瞬间跌落到谷底。齐进如同他仕途上的一根拐杖,一路走来,留下了或深或浅鹿蹄窝般的印迹。
下班时间早过了,窝在皮椅上的李志伟一动不动。落日就在他眼皮底下一点点西斜,他呆呆地望着下坠的老日头,仿佛入了禅境。电话蜂鸣般的叫声吓得他一激灵,他屏息片刻,才探出头瞭一眼来电号码,是彭嘉超。“呵呵,齐总退二线的消息都蹿到我耳朵里了。你对总经理空缺怎么想?”也许是坐得僵硬了,也许是沉浸在伤感里太久的缘故,李志伟耸了耸肩膀:“这个空缺对我来说就像天边的彩虹,我没有能力把绚烂的东西揽在怀里。”彭嘉超沉吟了一下,又呵呵地笑起来:“你今晚好好睡觉,说不定明早上彩虹就在你床头呢。”彭嘉超的快乐,让弥漫在他心头的伤感像鬼魂似的抽身离去。他嘴角漾出的笑意,如一尾跃上水面的鱼,悠然地滑落出一道弧线。
李志伟拿起外套刚要走,电话再次响起来。“你回家来哦!”耳背的父亲像站在山梁那头,冲着话筒高喊。李志伟坐到车里,才想起没告诉霍丽珍一声,晚饭不回家吃了。电话的嘟嘟声都快响到尽头了,霍丽珍才懒洋洋地“喂”了一声。“我去我爸那儿吃饭。”李志伟下意识地打个哈欠。“别瞎忙了,当个副总已经不差啥了,避孕套的好事儿不会再落到你头上。”看来,霍丽珍也知道齐进退二线的消息了。伤感,宛如从良的女人又回到李志伟的身上。
“我爸不舒服?”李志伟看到艾嫂正掐掉蔫头耷脑的芹菜梗上的黄叶。“是小二啊,我给你哥打了电话,可他还不回来?”还没等艾嫂答话,父亲就不迭声地喊。“爸,是我。”坐在床上的父亲觑着眼睛上下打量他,“哦,真是志伟呀。后天八月初九,是你妈的生日啊!”
尽管母亲去世已经八年了,可是父亲仍旧年年给她过生日。
李志伟愧疚地拽过父亲的手,轻轻地为他揉搓着。“爸,记着我妈的生日呢。我这两天事多,就没回来。齐总要退二线了……”父亲似乎没听见儿子的话:“你妈人走了,可她的生日不能不过。她的味儿说她想咱们了,不信,你闻闻?”父亲又从枕头下拽出母亲那件鹅黄色的确良衬衫,送到鼻子下使劲地吸。被父亲团在手里的鹅黄色的确良衬衫,宛如一朵落败的花。李志伟最怕听到父亲说起母亲的味儿,更怕看到父亲举着母亲的衣裳使劲地吸鼻子。他凝视着父亲苍老的脸,却发现父亲烂了眼边,红肿的眼边如同鱼鳃。他快速起身拿来了盐水和纱布。艾嫂把一盘土豆片炒芹菜端到饭桌上,看到李志伟为父亲清洗眼睛,脸腾地红了:“下午只顾着剁肉馅了,李叔说给李婶带酸菜馅饺子。”李志伟不想艾嫂难堪,他笑着说马上就好。
“爸,吃饭。”李志伟把筷子塞到父亲手里,他自己象征性地盛了半碗玉米粥。母亲在世时,她和父亲的晚饭就是玉米粥和馒头。母亲走了,父亲依然坚守这一生活习惯。这几年,李志伟怕父亲营养不够,他就嘱咐艾嫂在副食上下功夫。父亲用筷子搅和着粥碗,突然盯着李志伟问:“齐总是正职,为啥提前退二线?他可是干一辈子的老石油功臣啊!”李志伟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呵呵地笑了:“爸,谁说您记性差。”
自从母亲去世,父亲就如一盏风中的灯,精气神也委顿得像沙地上虬枝沧桑的老榆树。最早发现父亲异常是前年。那天从母亲的墓地回来,一向腿脚利落的父亲上楼梯时像喝醉了酒。“爸,小心别撞着腿。怎么还晃了?”父亲没接他的话茬儿,自顾自地说:“唉,真想搭个窝棚天天守着你。”李志伟知道父亲还沉浸在母亲的世界里。他也没多想,半个月后,他却看到了惊心的一幕。那天,女儿芽儿是先李志伟之前和老姑一起去看爷爷。老姑给爷爷拆洗被褥,芽儿顺手把爷爷枕头下的确良衬衫也拽出来。“别洗呀,把你奶奶的味儿洗掉了,我就闻不着了。”爷爷光着脚上来抢。
“哪来我奶奶的味儿啊,都是你头上的油泥和汗馊味儿,能把人呛个大跟头。”芽儿执意要把衣裳扔进洗衣机里,爷爷扑通坐到地上大哭起来——志萍和芽儿都吓傻了。正好李志伟推门进来,父亲的哭声更大了。他指着芽儿跟儿子告状:“瞧瞧你闺女,尽欺负我……”李志伟这才看到芽儿手里的的确良衣裳。他抢下来,说:“不能洗掉你奶奶的味儿。”李志伟还象征性地在芽儿的肩膀上拍一下,父亲转瞬就呵呵地笑了。他手撑着地想站起来,却像一头驮着几麻袋重物又跌坐在泥坑里的老牛,吭哧着怎么也站不起来。李志伟双手架在父亲的腋下,硬是把他拉起来。
“难道,我爷跟我奶的衣裳谈恋爱吗?”芽儿一脸诧异。
“这衣裳多干净啊。那年,要不是我这不争气的肚子开刀,差点就去了北京——”脸颊上挂着泪珠的父亲,把的确良衬衫死死地抱在怀里。
李志伟没心思听祖孙俩的对话,他到另一个房间联系了医生。检查结果,父亲除了轻微的腔梗以外,还小脑萎缩。李志伟敞着怀站在风口处,让飕飕的寒风把自己吹得透心凉,他不能原谅自己对父亲的忽略。母亲过世那年,李志伟要接父亲一起住。可父亲说什么都不离开这个曾经有母亲的家。开始,他还以为父亲不愿意与霍丽珍住同一个屋檐下,他就鼓动弟弟志庆和妹妹志萍去接。直到有一天,父亲老泪纵横地把他拉到阳台上,说:“我谁家都不去,我就在这个窝里守着你妈。你妈人不在了,可是她的味儿还在……”李志伟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眼泪。那年,父亲被飞起的刹把打掉半拉耳朵,也没掉一滴眼泪。母亲突然离世,父亲守了她三天三夜,一会儿为她扯扯衣角,一会儿为她捋捋头发,噙着的眼泪就是没往下掉。
见状,李志伟哽咽地告诉志庆、志萍,别费心思了。
虽然积极治疗,可是父亲的病还是呈发展趋势。他除了更加沉湎于母亲的味道里,就是回忆石油会战。只要不小心碰到父亲的那个开关,母亲的微笑以及石油会战时的各种趣闻,就如汩汩的山泉哗哗地流淌出来。有时候,为了让父亲从母亲的味道里走出来,李志伟就故意起个话头:“爸,您来参加石油会战时,那时候的天冷吧?”只要这一句话就够了,父亲便从母亲的味道里走出来——李志伟总是恰到好处地把握火候,他怕父亲说多了过于兴奋,就打断说,“爸,我妈的的确良衣裳您放哪儿了?”父亲像一匹奔驰在草原上的老马,突然咯噔一下站住了。回身从枕头下拿过母亲的衣裳,像个孩子似的把衣裳举到李志伟面前,呵呵地笑着说:“这不在这儿呢,你要穿——”抬头发现是李志伟,父亲仿佛才从梦境里走出来一般,使劲地吸两下鼻子。
李志伟不顾父亲的反对,请来了艾嫂。
2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年仅二十岁的母亲嫁给年长她十岁的父亲。母亲六岁时的一场持续高烧,把她变成了哑巴。可她的听力,灵敏得让父亲都叹为观止。不管家里的孩子大人哪个从外面回来,母亲都会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父亲下夜班,母亲一定会倏地坐起来,拉亮电灯。没一会儿,父亲咚咚的脚步声就响起来。随着“吱嘎”一声门响,父亲压低嗓子的嗔怪也传了过来:“你个傻女人啊,说多少回不让你等我,可你咋就一根筋!”父亲还没说完就呵呵地笑。夜半时分,不管父亲多么疲乏,李志伟总是能听到他的笑声。尽管,母亲的笑是无声的,可她的笑宛若一缕阳光,让“干打垒”里弥漫着温暖。父亲一直愧疚没给二十岁就做他新娘的母亲买一件像样而且体面的衣裳。“等啥时候咱有钱了,给你买鲜亮的衣裳。”只要呷一口酒,父亲一定会这么说。那年的“五·一”,钻井公司组织劳模到北京参观游园。父亲兴奋得像个孩子似的告诉母亲,他要去北京了,到北京一定给她买件好看的衣裳。母亲的笑让父亲内心的幸福溢了出来,他笨拙地挥舞着手臂教志萍跳“我爱北京天安门”。母亲也坐不住了,她跟着父亲的韵律也摇晃起来。“爸,你跳舞的样子像日本鬼子投降。哈哈……”志庆笑得前仰后合。“爸,你今晚的夜班就别上了呗。”父亲停下晃动的胳膊,说:“儿子,不能因为咱是劳模就搞特殊,更不能因为要上北京就骄傲。你在家帮你妈把东西收拾好,明早我下班回来拿也赶趟。”李志伟没再说话,他一门心思地摆弄木头红缨枪。第二天早上,母亲却怎么也听不见父亲的脚步声,她宛若一只要下蛋的母鸡,躁动不安地来回走动。母亲执意要去父亲回来的路上去接他,刚走出院门,就被一辆吉普车拦住了。原来,父亲阑尾炎穿孔,半夜被送去了省城医院。
看着在凸凹的土路上扭搭屁股的吉普车,母亲满脸是泪。
“都怪我这不争气的肚子啊,要不,我差点就去了北京……”二十多天后,父亲从医院回来,他见到母亲就开始埋怨自己的肚子。他把包着玻璃纸的糖放在炕上,招呼孩子们吃。那之前,李志伟和弟弟妹妹从没有吃过带糖纸的糖,也只有过年时,母亲才会给他们买一斤光着身子的橘瓣糖。父亲又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鹅黄色的确良衬衫,冲着母亲上下地抖落着:“这可是北京产的,就当我在北京给你买的哦!”母亲咬着嘴角盯着衣裳,眼神儿里闪出亮晶晶的光来。“妈,你试试呗!”志萍嘴里嗍啰着糖,一说话口水扯着黏涎淌下来。母亲扳过志萍的头,为她揩去口水。“对,试试。”父亲帮母亲穿上。母亲白皙的皮肤和晶亮的牙齿,被鹅黄色衬托得更加鲜亮。“好看,好看!”母亲在全家人的赞叹声中羞涩地笑着。
那晚,父亲像轰小鸡上架,把吃了糖又吃了面条的孩子们打发上炕。李志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着急让他们睡觉,从前,他经常拍着睡得黏稠的他和志庆的屁股:“起来,看看爸给你们做的扎枪。”当李志伟强睁开惺忪的睡眼,父亲却顽皮地摊开双手哈哈地大笑。这晚,李志伟翻腾了许久才睡着。半夜,又被父亲缠绵窸窣的私语弄醒。他迷蒙地瞥一眼窗外,月亮的光华从那块老旧得像蜻蜓翅膀的窗帘渗透进来,一道温润祥和的光亮让他眨了两下黏稠的眼皮。月光下,他瞥见父亲把母亲紧紧地搂在怀里,而母亲则像一只被惊扰的山鸡,头扎在父亲的臂膀下,半个身子露在外面——睡在炕梢的李志伟急忙转过脸,可他却听见来自胸腔内急促的喘息声。
从那以后,“我差点就去了北京”成了父亲的口头禅。
李志伟刚被提拔到副总的岗位上不久,他便对父母说:“赶紧把小车上怕坏的东西都卖掉,趁你俩还能走动,去北京逛逛吧。”那时候,母亲早已从管理站下来,整日推着小车在家门口卖冰棍、瓜子和一些零杂。李志伟的话让父亲的脸上现出一片潮红,他语无伦次地问:“你、真要带我们去北京啊?”李志伟扑哧乐了,他使劲地点头。“到北京第一件事儿,我就和你妈在天安门前照张相。”就在要动身的前一天,母亲突发心梗,死在小车摊前。母亲的微笑猝然谢幕,而父亲却沦陷在母亲的味道里。那以后,李志伟又多次提出要带父亲去北京走走,他都摇头。这令李志伟十分不解,父亲对北京那份狂热怎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李志伟探寻地问他,为啥不想去北京了?父亲嚅动着嘴唇:“我一个人去北京没意思。”李志伟蓦然明白,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混蛋,连父亲的心思都没看出来。此后,李志伟再也没提过去北京。
母亲带走了父亲对北京的念想,也带走了父亲那句“差点就去了北京”的口头禅。岁月也让那件鹅黄的确良衬衫变得老旧,可是,父亲却把它当宝贝。母亲走时,志萍要把母亲最喜欢的这件衣裳给她带走,父亲硬是从火堆里抢出来。他颤巍巍地告诉儿女们:“这件衣裳等我去时,再给你妈捎着。”一听这话,志萍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3
父亲撂下碗筷,盯着李志伟:“后个儿,别忘了让志萍给你妈冻俩梨带着,她一辈子都没吃够冻梨。是我对不起她啊——”李志伟急忙扳过父亲的肩膀说:“爸,您跟我说说,那些规章制度是西油库一场大火烧出来的吗?”父亲笑了:“你拿纸笔记下来,这些会战时期留下来的东西,对你的工作有用处。哪一天,我们这些老石油都去那边报到了,靠书本记的那点东西太有限。”李志伟成功地转移了父亲的思路,此刻,他最怕听到父亲说“你妈的味儿”,他怕自己流泪。
父亲大声小气地讲起来……
李志伟是在听到父亲的鼾声后,才跷着脚尖走出来。“志伟,把我泡的治老寒腿的药酒给齐总拿着,他那腿是在井上落下的病根,咱可不能因为人家退了,就当白眼狼啊。”李志伟笑了:“爸,您不是睡着了吗?!”
从父亲家出来,李志伟顺着油田公路把车子一直开上301国道,他的思绪又再次回到“总经理”的这件事儿上。刚才听父亲讲油田会战时,他把与自己交好的人在脑子里过滤一遍,到最后也没筛出一个能帮得上忙的人。想来想去,能为他豁出来的只有彭嘉超。可是,一个电视台专题部的小主任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能力。再说,彭嘉超又是一个远离政治的人。她说:“政治能让男人发疯,能让女人过早绝经……”彭嘉超表面上平静得像海面,只有走近她,才知道她内心深处其实是波涛汹涌。
李志伟与彭嘉超相识是他提拔到副总的岗位以后,电视台要做一期关于节能减排的节目。齐进让李志伟去。“这是好事啊,宣传企业,对你个人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录节目的那天,主持人突然生病高烧,领导让彭嘉超代班主持。她说自己这些年都在幕后,突然站在镜头前怕不适应。“就你了。”彭嘉超像上轿的新娘子,悲喜交加地坐在镜头前。当李志伟坐到彭嘉超面前,就像是与交往多年的老朋友聊天一样的轻松。那期节目很成功。侃侃而谈中,彭嘉超眉宇间散发出来的忧伤还是没能逃离李志伟的眼睛:“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事后,彭嘉超告诉他,自己纯粹是在领导的威逼利诱下,才走到镜头前的。
不久,李志伟就知道彭嘉超的近况。半年前彭嘉超的丈夫扔下她们母女和另一个女人过日子去了。彭嘉超对自己的婚姻轻描淡写,李志伟也不好再问了。李志伟陷入沉思,虽然自己没与霍丽珍离婚,可是他们之间却生分得像一个屋檐下两只不同类的鸟。彼此只是在某一个时刻,才迫不得已嘎嘎地叫两声。这叫声,大多是因为女儿李芽儿。李志伟以为这辈子注定要如僧人一样地过日子了,可是,上天却把彭嘉超送到他面前。彭嘉超身上散发出来的光华让他陶醉,让他有一种小时候围着炉子,等着母亲从炉膛下扒拉出来烤好的土豆一样温暖,也让他又一次想起父亲从医院回家的那个有月亮地儿的夜晚——他扑在彭嘉超的身上,仿佛匍匐在小时候自家房后那片菜园子里。彭嘉超就是那棵果树,散发出的果香宛若母亲做的沙果罐头,甘洌的香甜让他沉浸其中。蓄积了许久的激情一旦释放出来,是那么的绚烂夺目,他从没有这么忘情和持久地要过霍丽珍。李志伟孩子似的哭了,他委屈的眼泪像飞出窝的马蜂,深深地蜇疼了彭嘉超。她在心里暗暗发誓,要爱这个男人一辈子。李志伟的眼泪如一剂灵丹妙药,抚慰了婚姻给她带来的疼痛。
李志伟想掩饰兴奋后的疲惫,他知道霍丽珍是一个不给人留缝隙的女人。没想到,一进门就与霍丽珍在客厅里相遇,他快速闪躲到厨房,拿起门后的扫地笤帚。霍丽珍的脸上掠过诧异:“难道你真的发生了不测吗?”霍丽珍探寻的眼神儿让他周身不自在,他手里的笤帚吧嗒掉在地上。霍丽珍锥子一样的眼神儿,让他的愧疚像条泥鳅钻到泥里去一般。那以后,霍丽珍冷言恶语不断。“今晚,咋回来这么早,没人约你呀?脸咋红了?干见不得人的事儿了吧?觉得对不起你闺女了?”诸如此类阴阳怪气的发难,让李志伟无所适从。时间久了,李志伟回家越来越晚,而且他还练就了喜怒不行于色。霍丽珍敲打的初衷是防止李志伟在外面偷腥,可她怎么也想不到,是她亲手把他推出去,而且越推越远。有时候,李志伟在霍丽珍的讥讽奚落中,强烈的想念彭嘉超。想念如同无数只小猫的脚,撕扯着他,他下意识地咧一下嘴角。霍丽珍看到他嘴角处流露出的痛苦,得意地回到房间。“你可以不要我,但是,若敢在外面偷嘴,我就折磨死你。”躺在床上的霍丽珍跷起了二郎腿,有节奏地晃着。
车子开到一个出口,李志伟往回打转向。如果再这么照直开下去,明天就不用上班了。手机上蓝色的灯闪了一下,他猜想多半是通知明天开会,抑或是基层单位约时间汇报工作的短信。“明晚,我约了刘炜罡吃饭,你准备一下。彭嘉超。”李志伟的心狂跳起来,他顺势踩一脚油门,车子忽地蹿了出去。他松开油门,右打方向,徐徐地把车停在路边。他又看了一遍短信,一股暖流涌上来。“刘炜罡两年前来油田任组织部长,他俩啥时候认识的?咋从没听说过?这个傻丫头能和组织部长说上话,竟然也不早告诉我……”
李志伟进门时,霍丽珍正专注地盯着鱼缸里的一条孔雀鱼。李志伟已经习惯于她的淡漠或是冷嘲热讽,他直接到卫生间里洗漱后就躺到床上。他和霍丽珍早不在一个床上睡觉,刚分床那会儿,霍丽珍拧着嘴角愤懑地说:“这回,你可以敞开地说梦话了。告诉你,就算你不在我床上,你裤腰带系得紧不紧我也一样知道。再说,同床异梦还不如分开,否则一不小心我再走进你的梦里惊扰了你的美梦。哼,你只能做梦——”说到最后,她还咆哮地“呸”一口唾沫,仿佛吃了一只苍蝇。
李志伟一点困意都没有,他索性起来。月光如一只躲在门后偷窥的小狗,噌的一下从他撩开窗帘的缝隙中探进头来。李志伟凝视着黝黑夜空中散发着如玉一样光晕的月亮,目光极尽贪婪。他思考明晚的饭局,地方不能太差也不能过于招摇。现在别说与刘炜罡这样的人物吃饭,要是哪个副总有事先离开办公室,无数双眼神儿都会像利剑一样嗖嗖地射到后背上。可是,吃饭就是吃环境,何况刘炜罡啥馆子没下过,啥阵势没见过。当好几年办公室主任的李志伟见过大场面,也接待过数得上的人物,他思来想去,决定到江南春。
4
霍丽珍从来不为李志伟准备早饭:“小灶食堂比我过年吃得都好,还不花钱。”李志伟也不愿意劳烦霍丽珍,自从芽儿上大学以后,若不饿,霍丽珍恐怕连自己那口饭都懒得往下咽。霍丽珍追求骨感美,有时候一天只吃两根黄瓜。霍丽珍的体重是以两计算的,要是哪天不小心长了一两半两的,别说吃饭,连水都不喝。看着霍丽珍枯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李志伟好言相劝:“人到一定年龄,瘦并不好看。”霍丽珍翻愣着白眼珠回道:“你们男人不都是稀罕苗条瘦溜的小姑娘吗?”李志伟本来想说小姑娘瘦好看,中年人瘦就显老相了。可他看到她发紫的脸色,就把要说的话咽回去。
霍丽珍四十二岁就停了经。当她看到化验单上的数据和医生冰冷的诊断时,几近崩溃。她躲到医院走廊的尽头,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她哀号命运不济,本来李志伟就对她不冷不热的。这下,他就更理直气壮地不要她了。回到家,霍丽珍在床上躺了一下午。那天是个假阴天,傍晚,太阳费劲扒力地从厚厚的云层中钻出来,明晃晃地闪了一下就西沉了。霍丽珍觑着眼睛看着窗外:“都要黑天了,还出来晃荡一下给谁看哪。呸——”霍丽珍突然停下来,她想起李志伟最讨厌她边说话边吐唾沫。从育龄女人提前步入中年,不能太过于张扬了。霍丽珍决心收敛一下个性,用温柔把李志伟拉回到床上。若能有一次半次的爱抚,兴许还能把过早离开的经血招呼回来呢。霍丽珍打定主意要李志伟帮她挽留青春。听见门响,她蹦下地给李志伟拿鞋,他惊疑地看着她:“看病了,医生怎么说?”霍丽珍哇的一声哭开了:“还能怎么说,我老了呗。不像你正当年,这回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去打野食了。我这么早就绝经,都是被你们家人气的……”李志伟知道霍丽珍又要拿母亲说事儿,他实在不想与她发生争执,就打断她的话:“老有老的乐趣。要不,你就到机关收发室吧。”霍丽珍挑起眉毛,不屑地撇着嘴说:“不去,你敢明目张胆地兴风作浪吗,还有党纪国法管你。”霍丽珍挑衅地盯着李志伟,她把要唤回青春的主意抛到脑后了。
霍丽珍一直想要到机关收发室工作。李志伟不同意,他说:“俩人在一起工作不方便。”霍丽珍觑着眼睛,问:“你是怕我碍眼吧?”虽然没让霍丽珍进机关,可是李志伟还是插手把她从锅炉工调整到锅炉队的办公室,接个电话,打个零杂。随着李志伟的升迁,锅炉队的领导就说:“嫂子,李总那么忙,你愿意来就来,不愿来就在家做李总的后勤部长,李总的健康就是兄弟们的福气。”开始,霍丽珍很不习惯在家闲着,后来迷上了电视剧,再注意哪个商场打折搞活动,很快,她就适应并且很享受这种全职太太的生活。因此,霍丽珍几点起床,基本上就与电视剧几点开演的时间同步。一般的情况下,李志伟和霍丽珍早上基本都不照面。李志伟以为霍丽珍会因为绝经而停止减肥,可她依然追求骨感。
霍丽珍总是气鼓鼓的,仿佛身边暗藏着许多敌人。由于她多半时间都窝在家里,芽儿又在外面念书,能见到的敌人只有李志伟了。可是,见李志伟的面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有时候等到半夜也不见他人影,为此,霍丽珍落下了毛病。见不到李志伟时,她就在心里声讨他全家;见面后,她就盯着他示威。几次碰撞后,李志伟宁可待在办公室,也不愿与她照面。霍丽珍黑天白夜地处在战斗的状态下,她因此彻夜失眠。一到下午,霍丽珍就恐惧夜晚的到来,她不知道怎么打发漫漫长夜。时间长了,她患了“夜晚恐惧症”。李志伟看着霍丽珍铁青的脸,也耐心地开导过她:“美丽的女人首先要健康,心胸狭窄是女人的天敌……”还没等他说完,霍丽珍扯下脸上的面膜啪地扔到地板上。“有没有点同情心,这个家大事小情儿哪样不是我操心。你把家当旅店了。”一想到李志伟独自睡在书房不说还关着门,她的气更大了。“在外面跑累了回家睡得像死猪,我半夜肚子疼死你都不知道……”霍丽珍呜呜地哭起来。霍丽珍就像一堆干柴火,沾上火星就噼里啪啦地着起来。李志伟也不想扭头别棒地过日子,可是,每次他伸出的橄榄枝都被霍丽珍无情地撅折了。
李志伟拉开衣柜门,要换件T恤。“又捯饬要上电视呀?”他被突然站在身后的霍丽珍吓一跳。这些年,霍丽珍一直伺机想抓住李志伟和彭嘉超的把柄。她只在电视上见过一次彭嘉超,就是那次给李志伟做访谈。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告诉她,彭嘉超一定和李志伟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李志伟对她不冷不热,还与她分居,表面上好像是因为婆婆,她心里明镜似的,一个男人绝对不会因为孝顺妈而不要女人。一定是有人满足了他的饥渴,才能冠冕堂皇地拿他妈说事儿。
李志伟瞥一眼霍丽珍身上粉色的睡袍,她向来对大红大绿情有独钟,娇嫩的粉色像一条面口袋垂头丧气地耷拉在她身上。她下眼袋浮肿得如同两只鱼泡,显然没睡好觉。李志伟不想在大清早就让心情沮丧,他故作轻松地说:“身上这件都有汗味儿了。”本来李志伟对穿哪件T恤还在犹疑,经霍丽珍这么一说,他索性换上一件白色的。霍丽珍冲着他的背影使劲地翻白眼。
5
李志伟刚上楼,齐进就把他叫到办公室来。
李志伟顺手虚掩上门。齐进把茶杯推给他:“刚给你泡上的金骏眉,秋天喝红茶暖胃。”李志伟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味儿真好。”他被自己的话吓一跳,怎么越来越像父亲,竟也关注起味道。齐进并没有注意他的情绪,他不无忧伤地说:“我退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这对你来说是一次机会。我心有余力不足了,我人还没走,就体会到茶凉了。对了,我听说有人都活动到了省里……”茶水不似刚才那般烫嘴了,李志伟喝了一大口。他知道齐总说的是斜对门的张信,他也听说张副总的关系网铺得很开。李志伟抬头看着齐总:“再有两年我就五十了,可是我两眼眯黑呀。”李志伟不想说也不能说晚上和刘炜罡吃饭的事儿。一来还没见面,二来也没个准信。再说,他跟在齐总身边这么多年,他了解齐进的秉性。他自己说帮不上忙行,可你要是越过他去找别人,他一准不高兴。怎么说齐进也是自己的恩人,要是没有他,就算累折腰也没有今天的位置。“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你在原地提拔比较合适,人和环境都熟悉不说,还有我给你打的底子,将来工作也好开展。我相信你的能力和品质,把企业交给你我也放心……”
李志伟再回到办公室时,盯着一摞待签的文件发呆。文件上的字像一只只苍蝇,在他眼前乱窜。官场这么多年,李志伟只要一坐到这把椅子上,就自然不自然地摆出官架子。只有在父亲面前,他才觉得踏实。每次听父亲讲石油会战时期,领导为工人们洗脚,干部和工人一样睡牛棚,他都会感到无地自容。他在心里发誓,要时刻想着别人,可是一落座,心里的那道防线自觉不自觉地就绷紧了,就把心设防得严丝合缝。为这,李志伟很是不安,后来他发现人家也处处提防着他。
当然,与齐进在一起是一个另外。即将退休的齐总一心让他接班,可这谈何容易呀。别说本单位有好几位副总盯着,上面的人还想借机安插心腹呢。李志伟明白,现在不是靠贡献和工作能力说话的年头,只是齐总还固执地停留并坚守在那块阵地上。虽然,这些年李志伟也打下了一定的人际平台。但是,这么大的事儿不是泛泛的交情就能办。可他咋也没想到,彭嘉超竟然搬出了刘炜罡这尊神。这对李志伟来说,无疑就是一棵救命稻草。而且,这棵草很坚挺。可是,没见到刘炜罡之前,他不敢笃定成败。就算不能提拔,有组织部长做朋友,对今后的工作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若想换一个单位,还不是组织部长一句话。
这一天,对于李志伟来说太漫长了。他给彭嘉超打了好几次电话,想了解一点关于她和刘炜罡的片言只语,可她就是一点口风都不露。
吃过午饭,李志伟走进里间想把昨晚缺的觉补回来。他拿过床头的被子,被子下豁然露出一个红丝绒箱子:“什么东西?”还没等李志伟打开,他已然想起盒子里装着的是一对和田玉籽料的白玉瓶。这对白玉瓶是送给彭嘉超的,本来那天已经拿到车上,半路上,彭嘉超又被单位叫去剪辑片子。白玉瓶就像被遗弃的孩子,可怜巴巴地留在车里了。李志伟怕放在车里不安全,就又把它拿回办公室。他的困意顿消,这对价格不菲的玉瓶,是李志伟的心意。彭嘉超喜欢玉,她是他心头上的一块肉,只要一想起她,那块肉就会一蹦一蹦地跳。有时候跳得很疼,有时候跳得很慌。
思绪像一只麻雀,在李志伟的脑海里突突地飞来飞去。
自己是从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钻井工人家庭里成长起来的,母亲又有残障,可老天厚爱他,不但父母的爱是他一生的财富,还给了他一个红颜知己。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的工资一发下来,母亲就去粮栈买回全家的口粮。为了省下菜钱,母亲还在房前屋后开荒种地。母亲种地也精打细算,她会在一条垄上撒两粒豆角再种一棵苞米。有了依附,豆角就心安理得地在它身上开花结角。夏天,饭桌上有豆角茄子辣椒可以吃。秋天,孩子们不但能吃上西红柿,还能啃上清香的嫩苞米。母亲还在地头地尾上撒上生菜籽、香菜籽、小葱籽,一场雨过后,撒下的种子就冒出嫩绿的芽尖儿。母亲就用这些小菜给全家人做打包饭,用大白菜叶包上拌着土豆泥的饭和香菜小葱,再拌上她亲手下的黄豆酱。父亲一口气能吃四个饭包,还边吃边说:“你妈这哪是种地呀,简直就是绣花么!”
李志伟刚上小学,也不知道父亲在哪儿淘换回一棵沙果树。母亲欢喜地把小树苗捧在手里,前后菜园子转了好几个来回,才决定把果树载到后窗户下。自从果树载到土里,她就又多了一个孩子。冬天,她给果树穿上棉毛毡衣裳防寒。春天,她就把沤熟的鸡粪鸭粪埋到树根底下。吃饱喝得的果树很甜和人,肥硕的叶子像一柄大伞支撑开。母亲在树荫做棉活,父亲下班回来,也会端着大茶缸子在树下吱溜吱溜地喝茶。树上刚挂果,孩子们就围着树转圈,伺机摘下几个青涩的果子。母亲怕生涩的果子伤了孩子们的脾胃,她像一只老母鸡似的看着枝头上的果子。直到秋阳把沙果儿晒红了脸,母亲才对孩子们招手,李志伟像猴似的爬上树。母亲把孩子们摘下的果子悄无声息地清洗后,放到锅里煮。直到果儿咧开了嘴,母亲才撤火并撒上白糖。母亲做好了沙果罐头,并不让孩子们吃,而是把它放到菜窖里,看着孩子们在窖口处舔嘴抹舌地转悠,母亲的笑又溢出来。直到第二天晌午,她才端出沙果罐头。在冬暖夏凉的菜窖里避暑的沙果罐头,此时清凉酸甜可口。如果父亲上班去了,菜窖里的隔板上一定会为父亲留上一碗。
李志伟一想起母亲做的沙果罐头、包的酸菜馅饺子,舌尖儿就会生出津津的口水。
6
生下志萍两个月,母亲说啥都要到家属管理站干活。父亲只好亲自把她送去。管理站都是清一色的家属,除了作坊就是开荒种地。淘粪、刨厕所、拔地、铲地、蹚地、收割,母亲的能干很快就在管理站出了名。最让李志伟不解的是,母亲还学会了赶马车。管理站有一匹纯种蒙古马,通体枣红色。别说让它驾辕子拉车,平白无故的都横踢马槽。“干脆卖了,养它白白吃草料却不干活。”饲养马的家属早就受够了枣红马。“最好让它生病,那咱们就能吃到马肉包子了。”母亲听到有人要吃马肉,撒腿就往马厩里跑。“快看看小哑巴干啥去啊?”一群人跟在母亲的身后。母亲来到枣红马跟前,她伸出手——“哎,小哑巴,别碰它,踢着你算谁的责任?”饲养员没好气地喊。枣红马冲母亲扬起前蹄,嘶鸣一声后,竟悠然地落下扬起的蹄子。看热闹的家属们都吓出一身冷汗。待家属们回过神儿来,母亲已经把枣红马牵了出来。此后,母亲就成了枣红马的主人。
一次,管理站急需饲料,母亲那天恰好被安排去草甸子上捡粪。一个姓张的家属只好奓着胆子把枣红马套在车上,枣红马倒也顺从,它只是打了两声响鼻儿。“这马学好了,小哑巴没在它也能拉车了。”姓张的家属得意忘形地抽了一鞭子,嘴里的“驾”刚出口,枣红马扬起前蹄,嘶鸣着狂奔起来。姓张的家属被甩了下去,马蹄子还踩到她的胸上。几个下夜班的男人试图要拦住发疯的枣红马,它嘶鸣着从他们身上飞驰而过。眼看受惊的马冲进家属区,人们呼喊着在冰面上滑爬犁的孩子们。“躲开,躲开呀——”母亲挎着粪筐迎面走过来,她大概是被眼前的场面吓呆了,傻站在受惊的马车前面。“小哑巴,你不要命啦!”跟在受惊马车后面的人冲母亲拼命地摇胳膊,拼命地呼喊。几个女人甚至吓得哭出了声,“啊,小哑巴你找死啊——”不料,一直狂奔的枣红马在离母亲不到一步的地方,咯噔一下站住了。跑得满身热气的枣红马不断地打着喷儿,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扑闪着。仿佛,它没命地奔跑就是为寻找母亲。母亲手里的粪筐哗啦地掉在冰上,筐里的冻硬的粪坨也骨碌得到处都是。母亲扑过来,她搂住枣红马的脖子无声地哭起来。枣红马响亮地叫了两声后,低头舔掉母亲鞋子上的雪渣。
人们惊呆地看着这一幕,纷纷地议论起来。“这马成精了。这匹马前生一定是小哑巴的男人,今生来报答她了。”事后才知道,枣红马这一路的狂奔,用它的四个蹄子在萧瑟的冬日里,画了一幅色彩浓重的写生。它一蹄子正好踩在张姓家属的一只乳房上,造成乳房水肿,医治无果,从此女人就少了一侧奶子;它还踢破拦截它的第一个男人的额头,使他血流如注,在另一个男人的肚子上破了一个洞,还踢伤一个男人的下身,使他再也不能生育了。
李志伟一直好奇母亲是怎么驯服枣红马的。寒假,他非缠着母亲要坐一回马车。那天,母亲还是照常到家属区的厕所里刨粪。家属区里的厕所,不管是红砖砌的还是石棉瓦搭的,后面千篇一律都有一个露天的粪坑。夏天,屎尿被丰沛的雨水一搅和,隔三岔五就得淘一次。冬天就好过多了,只要下到坑里把冻成坨的屎尿刨下来就行。李志伟第一次坐马车,兴奋得不住地悠荡腿。他发现,赶车的鞭子在母亲手里根本就是一个幌儿。让枣红马走,母亲就拍一下它的屁股,让它快走就拍两下,让它停下来就拍三下,让它等着就搂住它脖子拍一下。李志伟惊呆地喊:“妈,原来枣红马能听懂你说话啊!”母亲恬淡地脱掉大棉袄披在儿子的身上。她扛着镐头拎着筐,顺着侧边的台阶下到厕所的坑里。屎尿的冰碴愉悦地飞溅到母亲的头上身上,开始,母亲还用头巾包着脸,刨一会儿,就拉下头巾。李志伟看不下去了,他扑通地下到坑里,抢下母亲手里的镐头。母亲拼命地要夺下镐头,李志伟硬憋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娘俩就在狭小的粪坑里撕巴起来,他赌气地把母亲推到粪坑的边上,“你儿子长大了,能干活!”他冲着母亲大吼。屎尿的冰碴蹦到他身上头上,也蹦到嘴里。李志伟抑制不住地呕吐起来,直到吐出了黄水。
有两个上厕所的女人看到坑下的小哑巴和儿子,就到另一个厕所如厕去了。可她们的话却一句不落被北风送到李志伟的耳朵里。“这小哑巴可能干了,听说家里也收拾得干净利落,在管理站,工分也是最高的。小哑巴的儿子一个都不哑……”
瑟缩在寒风中的母亲早已哭成了泪人。“妈,我以后给你争气。”李志伟紧紧地抱住母亲。自此,李志伟才知道,人们都不叫他们大名,小哑巴的男人,小哑巴的大儿子、二儿子……
李志伟在心里发誓,他一定要出人头地。
李志伟初中毕业说啥都不念技校,母亲哭肿了眼睛。李志伟说,他不想念技校,要去当兵。让他们看看,你的儿子比他们的孩子有出息。母亲搞不明白,儿子为什么就不像其他孩子那样上技校,参加工作,娶妻生子。可她的疑惑说不出来,她只能流眼泪。李志伟第一次没在母亲的眼泪下屈服,他执拗地要去部队干一番事业。父亲说服了母亲,李志伟才得以顺利地穿上了军装。到部队的第一年年底,李志伟接到志庆寄来的二十块钱。志庆在信中说:“哥,妈今年开了二百六十八块钱,卖冰棍挣了四十八块五。除了给爸买辆自行车,给我买了一双大头鞋,给志萍做了件花衣裳,留下一部分钱过年外,就都给老家的爷爷奶奶寄回去了。自从你当兵走后,妈白天在大田里干活,晚上回来就在门口卖冰棍。妈要多挣钱,给哥买个半导体收音机。爸算计了半宿,妈让爸无论如何都要给你匀出二十块钱。她知道哥一直都想要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就是咱家太穷了,一直买不起。哥,这二十块钱你就买半导体收音机吧,妈知道你爱学习……”
李志伟躲到山上,坐在树根底下泣不成声:“妈,都是我不好,我忘了告诉你,部队啥都有。每周都有教官讲课,晚上就听收音机。妈,是儿子对不起你……”李志伟的泪水,把信纸上的字浸得又肥又大,有的字还被拉长了胳膊腿。那些日子,李志伟的眼前总是母亲刨粪拉粪,佝偻着身子,大汗淋漓地在大田里铲地割地的身影。那股腥臭味又从喉咙处涌上来,他干哕得又一次吐空了肚子里的东西。李志伟考了两次军校都没考上,就在他还要继续奋战时,战友笑话他太傻。“你看看,能上军校的兵哪个没有背景。”他不相信,他觉得就是自己的文化底子薄。就在李志伟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时间学习的时候,同班的战友,不声不响地上军校去了。这令他的心冷到极点,他打了转业报告。
火车在傍晚时分进的站,离家五年,李志伟觉得哪儿都新鲜。志庆在信里告诉他,油田开始给职工盖楼房,明年咱家就能分到楼房了。李志伟打量着从一出生就住着的冬暖夏凉的干打垒,看来,干打垒就像蛇身上的皮,将悄无声息地从油田的历史蜕出去了。房后那棵沙果树比他走时粗壮了不少,盯着飘浮在暮色中的炊烟,他想,此刻母亲一定在锅台前做晚饭呢。“老哑巴,买十根冰棍儿。再要两串糖葫芦。”一群流里流气的半大小子围着一个小车吵嚷着。李志伟好奇地转过头去,眼眶瞬间就喷出了火,他冲上去一把薅住那个穿着喇叭裤的半大小子,伸手就是一个嘴巴。“没大没小,我替你爸教训你!”李志伟的拳头又要挥上去,母亲抱住了他。母亲的泪水和李志伟扬起的手一起滑落下来。李志伟帮母亲把小车推到家门口,正在锅台前做饭的父亲看到母亲被一个大小伙子送回来,扑上来就问:“你迷糊了,我刚烧开锅,正要去接你。”母亲流着眼泪笑了,父亲惊呼起来,“儿子,你回来咋不来封信?”
父亲那一声破音的叫,让李志伟的心疼。父母是多么思念他啊,父亲还能喊出来,而母亲只能默默地流眼泪。
7
母亲不想儿子像父亲一样当一辈子钻井工,夜晚的灯光见证了她的牵挂。儿子分配到采油队,眼泪一下子蓄满了她的眼眶。还不到五十岁,母亲的眼睛看东西已经模糊了,李志伟认为母亲的眼睛是为他才哭坏的。父亲告诉他,他当兵的几年里,母亲哪天都会哭一场。当她从李志伟的信中得知当兵的人早上出操,晚上学习,有时候还出去拉练……母亲就在他出操的时间起来去上冰棍,即便是不用上冰棍,她也会准时起来。李志伟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母亲,要知道在部队没混出个模样,当初就该听母亲的话念技校。早点挣钱,兴许母亲就不用出去卖冰棍了。李志伟对母亲说:“妈,我绝对不会在采油厂待一辈子的。”母亲攥着他的手,眼泪如同被风吹落的树叶。
第二年的冬天,李志伟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三九的第五天。大风仿佛受了冤屈,狂叫了一天。李志伟几次想出去巡井,都被嗷嗷叫着的大风给赶回来。“就咱班一井不落地巡井采样,人家别的班对偏远的井三两天才巡一回。”班里的同事撇着嘴说。李志伟坐在椅子上看一本书,心里总像在敲鼓。傍晚时分,大雪就隆重地登场了。“下班啦。”李志伟瞭一眼窗外,“你们先走吧,这一天光顾看书,记录还没填好。”他装模作样地拿起笔。同事们呼啦啦地走了,采油房里一下子就静下来。一天没巡井,万一井上出现什么问题那责任可就大了。这么冷的天别说采油工不想出去,就是盗油的贼也会猫在热乎乎的炕上睡大觉。李志伟强迫自己继续看书,翻了好几页却什么都没记住。他再也坐不住了。
一出门,号叫的大风让李志伟的头发根都竖了起来。雪片肆虐地打在脸上。他眯缝起眼睛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雪。为了给自己壮胆,他还“嗷嗷”地叫两嗓子,然而大风不但把他的叫声撕成碎片,雪粒儿也趁机溜进嘴里。雪灌进鞋窠凉丝丝的,一会儿,脚脖子就冻麻了。他弯腰要把棉裤脚掖到鞋腰里。李志伟他们班负责八口井,巡到第六口井时,他发现油井的转动声与往常不一样,原来是蒸汽阀被关闭了。李志伟惊出一身汗,他快步地跑向另外两口油井。这两口井的命运与前第六口井一样。
夜宛若一只怪兽,寒风也如同张牙舞爪的妖精,让李志伟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他四下踅摸,除了茫茫白雪还是茫茫白雪。他一刻都不敢耽误,立即向大队报告了情况后,就一直坚守在油井旁。原来是一伙盗油贼,因为油田打击盗油的力度加大,他们无从下手,就趁着雪大夜黑关闭了油井的蒸汽阀。
那夜,李志伟被冻病了。
李志伟高烧了三天才起床,当他头重脚轻地来到岗位上,一份表彰通报也发下来了。厂部还召开表彰大会,号召全厂的青工学习李志伟。班上的同事说:“你能掐会算吧,要不咋让我们下班,你留下来邀功。”李志伟对这样的话不置可否。有过部队的历练,李志伟非常懂得乘势而上。他表面上很沉静,却在暗地里把采油队的好人好事以通讯报道的形式投稿到报纸。“原来这个李志伟的文笔也这么好啊!”厂办和厂宣传部都盯上了他。李志伟知道,宣传报道是好人不稀罕干,赖人干不上的活儿。他经过再三斟酌,选择了厂办。
那天,母亲高兴得烙了一摞葱油饼,还破天荒地煮了鸡蛋,把蒜泥和鸡蛋拌在一起,还做了一盆白菜粉丝汤。母亲了一大勺鸡蛋蒜泥,夹在饼里递给他。“爸,妈烙了这么香的油饼,咱家这个月的豆油不够吃了吧?”志庆问。母亲的脸笑成一朵花,她冲着志庆摆手。“你哥到机关工作,就算咱家这月吃咸盐煮白菜也高兴。我和你妈只吃咸菜,把油省下来给你们吃。”父亲嗞地喝一口酒。母亲拼命地点头。只是机关部门的一个干事,父母就高兴成这样,要是自己有朝一日升一官半职,他们的心会是何等的熨帖啊。于是,李志伟当初要出人头地的念头,就像水管子里的水再次咕嘟咕嘟地涌出来。李志伟又拿出了在部队考军校的劲头,开始了新一轮的博弈。
可是,命运就像一个魔术师,总是在你就要看到希望的时候,又变出了另外的东西。李志伟在厂办像一头牛一样地尽职尽责,可他却如同沉到水里的一枚石子,悄没声息地落了底。亦如那份表扬他的通报,早已躺在档案柜子里开始泛黄。虽然哪个领导家里的私事,都喜欢让他这个可靠还干净利落的人做。可是,每到提拔时,领导们却集体忘了他。提拔没了音信,李志伟的岁数却一年比一年大了。刚到机关时,李志伟还心气高地想找一个家庭有背景的对象。可是,都二十七八了,还没有眉目。父亲沉不住气了:“你赶紧成家,我和你妈的心就踏实了。”泪水在母亲的眼睛里发亮,她鸡啄米般地点头。
恰在此时,李志伟所在的办公室主任介绍了霍丽珍。一听说是外地的姑娘,别说李志伟不干,父亲也不同意。李志伟觉得就算不找一个家境好的对象,也不能找外地的女人。一来调转工作的难度大,二来环境的差异会影响俩人以后的生活。主任把李志伟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道出了实情。“小李呀,你嫂子舍得把表侄女介绍给你,就是看好你是正经人家的孩子,还当过兵。你俩要是成了,我就成了你表姑夫,培养你进步不也好说话么……”主任不软不硬的话让李志伟犯了寻思。
李志伟与父亲商量,决定先见面再找出借口推掉。
主任兴奋地说:“太好了,那就在你们家见面,也顺便让姑娘对你的家庭进行一番实地考察嘛。”李志伟虽然不情愿,但他不好再推辞。李志伟处理完手头上的杂事赶紧回家。父亲一听说,姑娘要上门相看,就说:“快去招呼你妈,早点收摊回来吃饭。”还没等李志伟出门,主任两口子带着霍丽珍来了。在锅台上捞小米饭的父亲忙不迭地扔下手里的笊篱,搓着手嘿嘿地干笑。“爸,你们先进屋,我去叫我妈。”表姑母冲霍丽珍使个眼色:“还、还是我去吧。”突然有一个大姑娘跑来帮着卖冰棍,母亲不知所措。李志伟赶来,他不好直接说出霍丽珍是谁,就对母亲打手势。母亲看一眼黑黝黝的霍丽珍,脸上的笑容倏地不见了。李志伟打手势告诉母亲,只是例行相看一下,不会同意。霍丽珍看不明白娘俩的比画,但她猜到与自己有关。还没等母亲进屋,主任两口子已从屋里走出来:“丽珍在这儿住几天,你们也好多些时间了解。”主任两口子冲着母亲抑或是冲着霍丽珍摆手。
父亲和李志伟面面相觑,惊愕得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大爷大娘你们先回去吃饭,我卖完这几根就进屋。”父亲和母亲刚走了几步,才想起霍丽珍原本是来相亲的,父亲又转回身子:“姑娘,你跟表姑他们一起回去吧,剩下的不卖了。”父亲瞭一眼主任两口子离去的方向,可他们如遁进洞里的老鼠,连个影子都没了。父亲看着李志伟,他不想让父母着急,就说:“先进屋吧。”那顿饭吃得尴尬无比。母亲的目光一直在儿子身上转来转去,父亲低头扒拉碗里的小米饭。霍丽珍似乎也觉察到这家人的态度,她说自己在表姑家吃过了,就把母亲脱下的蓝色大褂按到水盆子里洗,还把志萍的一条裤子也泡到肥皂水里。母亲争不过霍丽珍,父亲急得直搓手。
“哥,你们主任给咱家送来一个丫鬟啊。”志庆嘻嘻地笑。
李志伟和志庆睡到父母的大炕上,志萍陪霍丽珍睡在小屋。李志伟那一夜翻来覆去,一直想着明早怎么才能把霍丽珍送回她表姑家。快天亮了才眯一觉,一睁眼已经大天亮了。李志伟一骨碌爬起来,却发现只有父亲在外屋地。“爸,我妈卖冰棍去了?”父亲给他端进来饭菜:“快吃饭吧。”李志伟三下五除二地穿上了衣裤,他的眼睛还在四下踅摸。“别找了,跟你妈上货去了。”李志伟差点没把饭碗摔到地上。
李志伟苦思冥想地要把霍丽珍送回表姑家,而她却把这儿当成家了。整天跟在母亲身后,格外的亲近。李志伟寄希望于她能知难而退,而霍丽珍自从知道上货的地点后,就再也不让母亲去上货了。李志伟看出来她大有耗下去的意思,就逮个机会说出了心里的话:“你在我家也住有十多天了,我觉得你不适合在我们这样负担重的家庭生活。我和我父母都不想耽误你——”还没等李志伟说完,霍丽珍哭着跑到房后的果树下。不知道是风大,还是她的哭声惊动了树上的叶子,几片叶子飘落下来……母亲和志萍把霍丽珍拽回屋里,她抽搭着说出了自己的身世。母亲早亡,父亲又娶了继母。继母进门就接二连三地生了四个孩子。霍丽珍只能跟着哥嫂过日子,日子久了,姑嫂难免有磕磕绊绊的。哥哥也开始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她唯一的去处就是跑到河套下哭死去的妈……“自从来到咱家,大娘就像我的亲妈……”父母被霍丽珍哭软了心。父亲说:“丽珍,你要是愿意住就住吧,就当我们又多一个闺女,志伟又多了一个妹妹,啥时候住够了再回家。”
8
自从家里来个霍丽珍,李志伟基本就吃住在单位。那天,战友来看他,他迫不得已回家。父亲给他们炒了四个菜:“你们几个喝着,我去西下洼那儿侍弄地去。”李志伟和战友从晌午一直喝到日落,送走了战友,他一头扎在炕上呼呼大睡。小车摊有霍丽珍看着,母亲就和父亲一起侍弄地。霍丽珍收摊回来看见只有李志伟一个人躺在炕上,她把桌子捡下去,又把饭菜放到锅里温着。做好这些,她就坐在炕沿上看着酣睡的李志伟。几只苍蝇在他身上飞起飞落,她拿过床单给他盖上。看着李志伟发达的胸肌和古铜色的皮肤,她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搭在李志伟胸脯上的手,感受到了强劲有力的心跳,霍丽珍的眼泪就下来了。她挨着李志伟躺下,可她的手却没停……
李志伟的梦是色彩斑斓的,他梦见从天上下来一位神仙,飘忽着从窗口飞进来,抚在他的耳畔说:“我愿意做你的女人。”仙女呼出来的热气让他的耳朵刺痒难耐,他胡乱抓挠的手又被仙女引向一处坚挺但却柔软的地带,他终于抵挡不住了,聚积在体内的热情宛如火焰般地喷射出来。
李志伟啊的一声瘫软在炕上……父亲回来,他拉住正要进门的母亲悄没声地走了出去。李志伟羞愧得恨不能钻到地缝里。那晚,他跑去了单位。半个月后,父亲找到了他:“回去吧,选个日子把事儿办了。”父亲眼神儿里的惆怅深深地刺疼了他。主任叫住李志伟:“想不到你小子一肚子坏水。早点完婚吧,别坑了那么好的姑娘。”李志伟脑袋裂开似的疼,他踟蹰地回到家。
原来,霍丽珍怀孕了。
母亲依然推着冰棍车,站在门口卖冰棍、卖画片和一些零杂。婚后,霍丽珍理直气壮地做起了孕妇,她再也没去批发市场,更别说帮母亲卖冰棍了。父亲想尽一切办法为她调剂伙食,他怕形销骨立的霍丽珍养不活肚子里的孩子。母亲知道女人怀孕多半爱烧心,每天晚上都给她剩两根冰棍。看着霍丽珍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母亲的笑容又重回到脸上。只要母亲高兴,自己的日子好歹都能过下去。
李志伟又把心扑在工作上,有了主任这个亲戚,他对前途又充满了希望。转年初,芽儿出生。年底,表姑夫因为一笔资金用得不明不白,被调离了岗位。表姑夫当初为霍丽珍调转工作,以及李志伟进步的承诺轻得像云一样,转眼就跟着表姑夫飘走了。本来家底就薄,再添两张吃饭的嘴,无疑就是雪上加霜。李志伟进步的事儿没了着落,肩上又背上为老婆调转工作的重任。他把霍丽珍调转的事拿到议事日程,他把烟戒了,过年时买了四条香烟,敬供给了主管人事的领导。年底,李志伟就得来一个调转指标,霍丽珍终于调到锅炉队。
霍丽珍的工作是季节性,冬天倒班时,芽儿就吃住在奶奶家。后来,志庆的孩子也送到奶奶家。霍丽珍龌龊的话语就像零星小雨,不时地瓢进李志伟的耳朵。她说婆婆偏疼孙子,不待见芽儿。霍丽珍如同盛夏的蝉,喋喋不休地在他耳边鼓噪。可她的鼓噪就如同一缕风,在李志伟的耳边连痕迹都没留就过去了。他相信母亲绝对不会偏袒孙子而慢待孙女,他也心疼母亲,每当看到她在灯下,蘸着唾沫数着一毛一毛的零钱,李志伟的心都揪疼。母亲的腰越发佝偻了,父亲和李志伟都不让母亲再出去了,可她总是笑笑,依然推着小车出去。李志伟劝霍丽珍:“都是孙子孙女,奶奶能偏疼哪一个?再说,母亲早上推着冰棍车出去,一直站到天黑才回来,两个孩子都是跟着爷爷。”李志伟觉得霍丽珍也就是数落数落嘴,直到有一天,他亲眼看见霍丽珍粗暴地推搡母亲,还谩骂她老哑巴,他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那天,霍丽珍是先他之前到婆婆家接芽儿。母亲那天收摊比平时早,她把壶里的一根有杆的冰棍拿给孙子,又到屋里拿出一个碗,把另一个壶里没有杆的冰棍倒在碗里给芽儿。
“你个老哑巴,心也忒黑了。带杆的冰棍给你孙子,看不上我就直说,别拿我孩子出气……”霍丽珍一把打掉芽儿手里的碗,又把母亲推搡出去。
如不是院墙挡住趔趄的母亲,她一定会坐在地上。母亲惊恐的眼泪哗地流了出来。这一幕恰好被进院门的李志伟看见,他抬手就给霍丽珍一个嘴巴。“你再骂一句?”霍丽珍被突如其来的巴掌打愣住了,她像一只张着嘴的大鸟,半天才缓过神儿来。“你们全家老小欺负我,你妈啥都对,跟你妈过得了……”李志伟瞪着血红的眼睛,抬手又是一个嘴巴。母亲拼命地抱住李志伟,正在屋里做饭的父亲看到这一幕,无言地摇摇头。回家来吃晚饭的志庆把哥哥拽回屋里。母亲拉着霍丽珍的手哭得稀里哗啦,还“啊啊”打自己的脸。霍丽珍甩开母亲的手:“少来跟我假惺惺,在你儿子面前装好人。”志庆从屋里冲出来:“嫂子,你跟弟弟妹妹怎么都行,可咱妈是这个家的功臣。”霍丽珍手叉在腰上:“你们不就是欺负我娘家没人吗?你个流氓,要不是先在我肚子里撒下种子,我能嫁给你?哇,我就不该让臭流氓的种子在我肚子里生根发芽……”霍丽珍拉过芽儿没好气地搡她,大有把流氓的苗连根掐断的架势。李志伟隔着堵在门口的志庆,招呼霍丽珍:“你进屋来说,进来说。”霍丽珍撇着嘴说:“咋的,你还想打死我?我就站在这儿,让左邻右舍看看,你当初占有我,就是想要巴结我表姑夫。现在,我表姑夫没用了,你想甩了我……”李志伟简直被气疯了,他要冲出去撕碎这个女人。志庆拼命地抱住哥哥,母亲搂着芽儿颤抖着跪在儿子面前。“妈,妈——”两个儿子扑过来抱住了母亲。“志伟、志庆,把你妈扶进屋。”父亲的嘴唇颤抖着。
李志伟从心里与霍丽珍生了嫌隙,他被伤透了。李志伟在母亲的炕上足足地躺了一天。若不是为了父母,他真想休了霍丽珍。那以后,霍丽珍虽然不敢再对婆婆推推搡搡,但也总是嘟噜着脸。有时候,还说些小话磕打婆婆。志萍气不过,要与她理论,被志庆拦住:“咱们当小的别跟她计较,这家不和睦,咱妈咱爸咱哥的心里不好受。”父亲背着李志伟与霍丽珍谈话:“丽珍,自从你进这个家门,我和你妈就把你当闺女待,你妈是哑巴不假,可她对你没二样。她这一辈子从没对人有过恶意,何况对儿女。我都高看她一眼,你们做儿女的更要孝顺她……”霍丽珍对公公的话不置可否,赌气地把芽儿送去了幼儿园。
9
就在李志伟对霍丽珍、对仕途都心灰意冷的时候,一只避孕套竟主宰了他的命运。
那次,齐进到南方一个城市开会,主任在外学习,副主任又有接待,李志伟就随同齐进去开会。开会的城市没有机场,航班只能在临近城市的机场落地。当天并没有会,晚饭后,李志伟说:“齐总,下了飞机又坐了好几小时的车,早点睡吧。”齐进疲惫得不想说话。李志伟把房间的床头、床头柜、衣柜、门拉手擦了一遍。当他拿起枕头,一只避孕套如同被压扁的蟑螂的尸体,赫然地蜷缩在枕头下。李志伟愣怔了一下,他强压住涌上来的恶心,垫着手纸把避孕套扔出去。他找服务员换了床单、枕套、被套,又把自己带来的全套物品铺上去。“齐总,冲个澡吧。”齐进盯着李志伟问:“你当过兵?那年三九天巡井,发现油井被破坏的也是你?”李志伟点头。齐进再也没说话,披着睡袍走进卫生间。李志伟诚惶诚恐地把齐进脱下来的衣裤挂到衣柜里。
自这次会议以后,无论齐进到哪儿开会,身边都带着李志伟。为此,李志伟一直堵塞的仕途通道就此通畅。先是被任命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又被提拔副总。“嘻嘻,想不到一只避孕套还能助你升官。你妈要是知道是避孕套帮了你,她就能把避孕套供起来,天天烧香磕头……”霍丽珍说起这事儿,总是咂着嘴感叹。
李志伟提拔到副总的岗位,霍丽珍拿着礼物到表姑夫家串门。“我就说志伟将来一定能成大事,才刚四十岁就提副处了。”表姑夫讨好地给她拿来橘子苹果。表姑正在侍弄窗台上的玻璃翠,她头也没抬地掐掉一根枝杈:“叫你支棱——”被表姑啪唧扔在地上的花杈,像丢了魂似的看着霍丽珍。她悻悻地起身,心里清楚表姑是彻底不待见她了。那次,她挨了李志伟的打后,跑到表姑家大闹了一番。她哭诉李志伟他们家是火坑,是粪坑,表姑却睁眼把她推到粪坑里……
霍丽珍像擤鼻涕似的,把在表姑家遭遇的不快甩了出去。她收拾好心情准备享受男人升迁带来的荣光。她给自己买了一套翠绿色的西服、一套橘色的套裙、一套淡粉色的休闲装。她把衣服摆在床上让李志伟看。“真难为你,哪儿找来这么全的颜色。”李志伟说完就到书房看书去了。霍丽珍像守在窝里的一只鸟,每天都趴在窗口呆望天边的云,她期待着哪一天自己能从窗口飞到云上去。可是,李志伟却绝情地断了她的念想,从来不带她出去。霍丽珍心里憋气,就一天换一套新衣服去逛街。逛累了,就到饭馆要两个小菜两瓶啤酒,慢慢地呷。由于无所事事,她能在饭馆坐一下午。至于服务员的白眼,她都装作没看见。逛街吃饭总有腻的时候,李志伟早出晚归,想发作都抓不着人影。霍丽珍就拿婆婆撒气。
“你是不是觉得我配不上你儿子,唆使他不带我出去。”婆婆微张着嘴,仿佛被突然吓住了。“那你就别挑我的不是,你儿子要我给他树立形象。就他那破形象有啥好树立的,还不是避孕套成全的他……”母亲不知道儿子的官咋能与避孕套扯在一起,她面红耳赤地揪扯着衣角。
李志伟认为自己这一生为生存做了太多的妥协和让步,但是,最让他想起来揪心、耿耿于怀的,就是对婚姻的妥协。母亲去世后,李志伟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婚。他把心思说给了齐进。齐进沉默了足有一袋烟的工夫,才语重心长地说:“志伟啊,这男人就是一个深口的大酱缸,要能吃能装才行。心里再苦,抽一支烟,把苦闷随着烟雾吐出去;再烦,就喝两盅烧酒,像撒尿似的把不如意尿出去。人活着,哪能四眼齐呢。政治,表面上坚硬得像海边的石砬子。可是,有时候的政治软得如水,无论多密实的石砬子,水都无处不在。很多时候,婚姻也是政治。”齐进的一番话,宛如浸到水中的冰块,渐渐地将他离婚的念头分崩离析了……
李志伟在回忆中打发了一天。傍晚,他又在酒店等了一个小时,彭嘉超和刘炜罡挽着手进来了。
“真是不一样,隔着屏幕看清秀,站在眼前看,妩媚得别有风韵,还有政治家的风范。”这是李志伟见到刘炜罡说的第一句话。刘炜罡抿嘴一乐:“你的恭维话让我很受用。”彭嘉超笑着把刘炜罡拉到主位上就座。“就一位先生,咱俩今晚美女惜英雄。”李志伟急忙拉过椅子:“那可不行,还是给我机会,让我英雄护花吧。”刘炜罡浅浅地一笑。李志伟点了六菜一汤:“秋天干燥还风凉,先喝汤补水暖胃。”李志伟又招呼服务员开酒。“这可是我的珍藏,纯意大利货。”刘炜罡瞥一眼:“嗯,是经典的卡蒂拉。”酒喝得不温不火,话题从酒开始展开,从古文化说到现代文化。就是一句也没提关于任用的事儿。李志伟很有分寸,能来吃饭就是心照不宣。他更清楚敏感的话题只要点到就行,无须说透。一切都在李志伟的掌控中,他喜欢这种氛围。既能很好地交流,又能加深彼此的印象。李志伟讨厌那种三杯酒下肚就熟悉得像认识了几十年,下了酒桌都忘了是谁的饭局。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其他什么缘故,彭嘉超的脸绯红。“唉,上学时你可是半斤白酒的量,这会儿怎么?难道——”刘炜罡看着彭嘉超的脸说。“上学,你们俩?”李志伟惊讶地看着彭嘉超。“我和超是大学同学,一个寝室住了四年。李总竟然不知道?”李志伟摇头又点头,她端起酒杯仰头喝干了酒。“我没跟李总说那么细。”彭嘉超也呷了一口酒。
按说,这点酒对李志伟来说如蜻蜓点水。面对一个有着锥心刺骨的爱,一个官居要职又对他前途起着至关重要作用的两个女人,此时,他眼神儿里流泻出的不只是酒的热情,还有汩汩的暖意。刘炜罡瞟一眼彭嘉超,看着李志伟说:“再强的女人都会在硬汉的柔情下败下阵来。眼下李总这双充满诗情画意的眼神儿,就能把女人融化。”彭嘉超的脸更红了,她端起酒杯掩饰地抿一口酒。“嗯、啊——”李志伟也被刘炜罡突如其来的揭穿弄得语无伦次。“即便是英雄是硬汉,在既有才华又有美貌的女子面前也会拜倒。”李志伟转瞬就恢复了常态。“呵呵,那要看李总的能力,要想让女人变成你的俘虏,还要看你的战斗力哦。”刘炜罡后半句话无疑充满了挑逗。彭嘉超不自觉地蜷起舌头“咝”了一声,宛如吃了一粒酸涩的灯笼果。哪怕一个细微的变化都不会逃过李志伟的眼睛,他招呼服务员要一份牛肉馅饼。彭嘉超爱吃。
送刘炜罡到小区门口,她却执意要彭嘉超陪她。“你之前也没说让我陪你,我没拿睡衣。”彭嘉超懂李志伟的心思,她也不想白白错过与他缠绵的夜晚。“我送给你一套新的。”刘炜罡不容分说地从李志伟身边拽走了彭嘉超。看着她们走进单元门的背影,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涌上来。小区的灯光丢了魂似的幽暗,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李志伟并不急于回家,他心里有太多的东西需要消化。刘炜罡是从外地调配来的干部,据说她很有背景,好像还听说她男人不是从政而是搞科研的。那她的背景来自——彭嘉超怎么从来没说过这个同学呢?李志伟仰头望向黑黝黝的夜空,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更确切地说是心潮起伏的缘故,他一点都没感觉到秋风中的凉意。
10
彭嘉超刚坐到车上,就接到李志伟的电话。彭嘉超告诉他,去采油十厂做个专题节目,此时已经坐到采访的车上,得两天才能回来。李志伟失落地“哦”了一声,他叮嘱彭嘉超到地方给他打电话。彭嘉超知道李志伟很想了解刘炜罡对他提拔的想法,只是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毕竟,刘炜罡才来油田两年,根基还不深。若是遇到阻拦,刘炜罡会不会退缩?彭嘉超揉着酸疼的眼眶给李志伟发了短信:“我已经把你的简历以及电话给了刘炜罡。”她知道,这条短信足以安抚他。
采油十厂离市区偏远,彭嘉超坐在后座上,她望着从车窗前掠过的草原,一望无际的羊草早已是临秋末晚的景象了。在她看来,深秋这个季节是天生忧伤的角色。秋风过于凝滞不说,连天上的云都铅色浓重。可能是过于专注,眼睛又酸疼起来,彭嘉超索性闭上眼睛养神。昨夜和刘炜罡说了大半宿话,两个人都感叹唏嘘命运。彭嘉超觉得造化弄人,大学毕业后,她回到油田,分配到电视台工作。刘炜罡没有接受分配,而是考取青年政治学院的研究生。硕士毕业,刘炜罡一直在组织部门工作。有一年,彭嘉超利用出差的机会去看望刘炜罡。那时候,彭嘉超还没离婚,日子说不上幸福也说不上痛苦,用刘炜罡的话说,就是不死不活地过着。俩人在一起腻了几天后,刘炜罡为她送行:“别难受,说不定有朝一日咱们还会在同一个城市工作呢。人生,很多事儿都说不定。”当时,她并没把刘炜罡的话放在心上。她知道刘炜罡的能力和家庭背景,她认为刘炜罡不会到冰天雪地的油田工作,更不会撇家舍业地辞掉工作,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打拼。
婚姻,对于彭嘉超来说是永远的痛。即便是对李志伟,她也三缄其口。
丈夫与网友关系暧昧。彭嘉超发现时,俩人已经如胶似漆。她告诉他:“你找地方住吧。”丈夫一句话没敢说就垂头丧气地走了。彭嘉超找个僻静的酒馆,要两个小菜一瓶酒,一边喝酒一边默默流泪。毕竟那么多年的朝夕相处,还有一个女儿。从此以后,女儿就生活在单亲家庭,而自己也变成离婚的女人。一场宿醉之后,彭嘉超认为丈夫会回来哀求她,让她看在女儿的面上原谅他。还没等丈夫开口,她的心就先软了。然而两个月以后,女儿哭着告诉她,爸爸找了新妈妈。彭嘉超的心碎成渣儿。那段时间,彭嘉超羞于见人。她要给自己找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城市生活,还是刘炜罡拦住了她:“如果没有他你活不下去的话,我不拦你。为爱情去死毕竟是千古佳话。但是,你要不打算死的话,就振作起来。走过他,你会发现世界不是就他这么一个人,生命中也不是就爱情这么一件事儿。只是时间问题,只要你肯坚持。以我的经验,幸福都在苦难之后。”
后来,彭嘉超动情地告诉刘炜罡:“是你拯救我于水火。”
两年前,刘炜罡突然到油田来工作,她一落脚就找到彭嘉超。俩人见面,又哭又笑地感叹命运无常。刘炜罡一见到她,就说:“我来了,你要多照顾我。”彭嘉超嘻嘻地笑:“还能显着我,照顾你的男人都得把门槛踢破。”刘炜罡沉吟了一下:“我对男人心灰意冷了。”刘炜罡虽然没离婚,但她说自己的婚姻如同饭店的招牌,是做给别人看的。刘炜罡的丈夫也出生于世家,可是丈夫却远离政治,他对刘炜罡热衷于政治很是不满。
彭嘉超说:“我们好像又回到了人生的始点,只不过心情回不去了,那时候简单纯粹,而现在不一样了。虽然过起了单身的日子,可我肩膀上的责任沉甸甸的。你呢,责任也重重地压在你身上。你天生就是为政治而生的人。我是个政治盲,只能谈情说爱,仕途是没指望了。”刘炜罡说:“那看你有没有目标,我这不是来了嘛。”虽然和李志伟在一起无话不谈,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刘炜罡的关系却一直都没与他说。有几次,话都到嘴边了又生生地咽回去。刚要提起她,彭嘉超的心就慌慌地跳,一种奇怪的感觉就一波又一波地扑上来。而自己与李志伟的关系也从没对刘炜罡透露片言只语,至今也说不清楚因由。若不是李志伟的单位有变化,而且,这次机会对他来说确实难得,她从心里想帮助李志伟。
11
李志伟主管的生产工作不能有半点懈怠,最近让他感觉到棘手的是一起家属上访的事儿。本来,上访这些事儿是党委书记主抓,可是他到养鱼池钓鱼,刚架上钓竿坐到那儿,一条看上去温顺的狗突然蹿上来,一口咬去他右边腮帮上的一块肉。书记当时被送到医院,又是缝合又是打狂犬疫苗。住了二十多天医院,家属怕落下后遗症,强烈要求转到上海治疗。看来,没个一年半载的回不来。齐进就说:“志伟,你把这事儿处理一下。已经有两个副总都与这个女人接触了,就是不能平息。弄不好再转到上面,别因为这点小事儿让我晚节悲剧。”
这是一起遗留问题。当年,油田有不少企业有外派工作组。原本这个企业不属于采油厂,这些年机构不断发生变化,这个单位就划归到了采油厂。当年,这名职工从寒冷又荒凉的油田被派到长春,他宛如捡到狗头金,乐不得地离开风雪施虐的油田。到了长春,他留恋城市安逸的生活,就在当地娶妻生子。可是,这个职工竟是一个短命的鬼,扔下妻儿早早地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年轻的妻子因为没有工作,只能靠遗属费生活。后来外派的工作组撤回,所有的职工家属都安排到相应岗位,只有她没能回到油田。据还健在的当事人回忆,当时是因为女人的身体不好,又不想离开娘家,是她自愿留在当地。后来,女人就在当地改嫁,还生了两个孩子。产后,女人患了轻微的精神分裂症。谁知女人的命运多舛,前夫死别,而这个男人既不顾及与女人的情分也不念她是两个孩子亲妈的分上,毅然提出离婚。女人的生活又一次走进绝境,不知道谁给女人出的主意,让她找前夫的单位。职工留下的孩子已经在当地成家,是继父单位安排的集体所有制工作。虽然下岗,但是每月能拿到一定数额的生活费。按政策,女人已经不再属于解决的范围之内。可她却提出两个要求:一是要享受退休职工每月领工资的待遇;二是大儿子没用单位解决工作,二儿子必须给解决。女人的这些要求都写在一块硬纸壳上。
每天,女人的弟弟会在上班的那一刻,准时把姐姐背到办公楼里。只要一进办公楼的大门,女人就把写着冤屈的硬纸壳戳到楼梯口。然后,她还把随身携带的一条半长不短的棉褥子铺在楼梯口处。女人像只流浪许久的野猫蜷缩在棉褥上,一声不吭。棉褥经久地随着女人辗转,裸露出来的棉絮黑黢得如一张破败的渔网。女人的哭声一般在九点钟准时响起,突兀的哭声吓得人毛骨悚然。可是,女人的哭声像开道的锣,响了两声后,就衰败下去。最后,只剩下呻吟了。女人的呻吟有着很强的颤音,像一只在窗口叫春的猫。两个副总都和女人打过交道,女人既不哭也不闹,只是抱着副总们的腿呻吟。副总们之所以败下阵来,都是因为女人摇摇欲坠得像一棵水稗草,说不定赶上谁倒霉,这棵稗草倒下再也起不来了。再说,走近女人就相当于走近一个气味复杂的场所。女人身上酸腐腥臭的气味让人掩鼻。副总们也都清楚,工作干多了不是好事,很快就以败下阵来的态势,自保了。
李志伟深知身边暗流涌动,他也知道,这个时间本来就敏感,这个事就更敏感,弄不好就会落下把柄。但是,关键时候不能看齐总的笑话,他毕竟还兼着党委副书记的职务。李志伟不露声色地先在暗地里开始工作。他找来信访办主任了解情况,并把上面的相关政策也捋了一遍。信访主任说:“情理上这个女人很可怜,可是政策是刚性的,按理她改嫁后连遗属费都不该领,咱们考虑到她的实际情况,一直把她按照遗属来管理,这已经在打政策的擦边球。她再这样闹下去,不但没结果,弄不好连遗属费都要取消。可女人死咬着说当年是被骗了,才没有接替男人的工作。”李志伟弄明白来龙去脉后,就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怎么开展工作。早些年的政策,要是职工亡故不是家属顶替就是子女接班,当时女人没有顶替男人的工作,是否真像她说的被骗?还是确实是她个人身体的原因?不能以口头上的话为证据。当年工作组的负责人基本都去世了,就算活着也卧病在床,很难说清楚。现在看来直接跟女人谈无济于事,也谈不出所以然。还是从情感上感动她。李志伟吩咐信访办主任:“去长春,把她儿子接来。”
李志伟一直没和女人正面接触。
信访主任一下火车就给李志伟打电话,他飞车到车站。女人有两个弟弟,最小的弟弟带着女人在这儿告状,大弟弟和儿子都被信访主任接来了。李志伟把他们安排到宾馆,还把女人和小弟弟也从招待所接过来一同住。“这里条件稍好一些,让大姐好好将养一下身体。”李志伟把一瓶咳嗽药放到女人儿子的手里,“我听大姐有点咳嗽。”李志伟看出这是一家老实巴交的人,他想起自己的父母。李志伟没有急于解决问题,他在宾馆的餐厅安排他们吃饭,并对他们嘘寒问暖。女人和最小的弟弟始终充满敌意,对他不理不睬。李志伟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他打量着女人。女人形容枯槁,两只眼睛像镶在骷髅里的玻璃球,如果不是偶尔转动一下,一定以为她是一个将要断气的人。可女人出奇地能吃,一口气能吃一斤葱花饼外加一碗手擀面。“这些东西都吃哪里去了?”李志伟很疑惑。要是霍丽珍看到女人吃那么多东西还不胖,一定羡慕得直咂嘴。
“我爸死那年我刚过周岁,我妈那时候就得了甲亢。”
李志伟决定先从女人的儿子入手。这个儿子猥琐怯懦。“你爸什么病没的?”李志伟亲切地问。“听我妈说是胃癌,我爸在油田时尽吃高粱米饭。”也许是时间太久的缘故,也许是“父亲”这两个字在他心里只是名词罢了,这个儿子的眼神儿里没有哀伤也没有思念。李志伟心很疼,为这对母子,为那个死去的职工。“把你妈送到医院治疗一段时间,医药费由我出。”女人的儿子点头,鼻涕似乎也找到了出口,刺溜地滑落出来。李志伟安排女人住到精神疾病医院,检查的结果,女人不只有甲亢和轻微的精神障碍,还有很严重的妇科疾病。李志伟终于找到女人身上怪味的来源了,他探寻地望着女人的弟弟和儿子。小弟弟和儿子低下头走了,女人的大弟弟迟疑了半天才道出实情。
女人的第二任丈夫叫葛金宏。葛金宏从企业里下岗,靠蹬三轮车养活两个儿子。葛金宏两大爱好,好酒好女人。尽管与女人离了婚,可他只要喝了一盅酒,就会大摇大摆地回家。女人被折磨得苦不堪言,两个弟弟曾找到葛金宏,他梗着脖子说不用花钱还能取乐的事,谁傻啊。再说,我不用她不也是白白地闲着。小弟弟挥起拳头砸在葛金宏的脸上,他脸上就盛开一朵殷红的花。葛金宏扭头走了,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大声地喊:“就去,我不用她就干巴了。”小弟弟追上去还要揍他,葛金宏像一只猫,弓着腰蹬上三轮车钻进胡同了。离婚后,女人还怀过一次孕,三个月时流产了。女人小产期间,葛金宏照样在她身上发泄兽欲。没办法,两个弟弟只能加固门窗防范葛金宏。葛金宏却借着酒劲掰弯窗户上的护栏,像条狗一样缩着身子钻进去。第二天,两个弟弟和儿子赶来,女人气若游丝地躺在炕上,结痂的血迹像大料瓣似的散落着。三个人在街上寻找到葛金宏,狠狠地把他揍了一顿。葛金宏耳膜被打穿孔,两个弟弟为保护外甥承担了全部责任,俩人在看守所待了十五天。葛金宏老实了一段时日,却抵挡不住身子的怂恿,他像一只吃惯嘴的狗,又开始半夜三更地往女人的住处跑。弟弟们扬言要砸断葛金宏的肋条,一想到,葛金宏若是折了肋条,另外两个外甥就断了生路。两个弟弟把力气都用在捶胸顿足上了。
这半年,姐姐的身体更是一天不如一天,腰疼得连走路都费劲。小弟弟说:“干脆,我领你去油田上访得了,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没准还能捡到便宜。”
李志伟心说,合着你们出来上访,为了躲清静啊。
两个星期下来,女人的病大见起色。不但能行走,身上的味也小了不少。家属们的口气有所松动,李志伟抓住这一时机,循循善诱地把相关政策向他们交了底。第二天,李志伟还把霍丽珍带来领女人洗澡,又给她买了两套换洗衣服。霍丽珍把一套天蓝色的休闲运动服塞到女人儿子的手里说:“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女人的儿子抱住衣裳,脸憋得像一只下蛋的母鸡。从女人大弟弟的口里得知,当年姐姐之所以没来油田,的确是因为她听说油田很苦,烧的天然气还容易爆炸。
女人的两个弟弟找到李志伟,提出了姐姐出院时想带点药回家。“药这么贵,回家就接不上溜了。”李志伟请医生开了一张处方,他给司机一沓钱:“去医药公司,把这些药都按疗程买回来。”临上火车,李志伟把一个信封掖到女人的怀里,“这是两千块钱,做个应急用。”看着火车吭哧吭哧地开出站台,李志伟的眼睛有些潮湿。他转身走出了站台。
坐到车里,李志伟突然想彭嘉超,是那种揪心的想。他的神情有些恍惚。“像这种捞政治资本的事儿,我愿意配合你。”霍丽珍说完就死死地盯着车窗玻璃。霍丽珍硬邦邦的话不仅把李志伟从思念彭嘉超的状态中拉回来,还挫疼他的心。“今天我做的一切,只有亲情没有政治,你看那女人不可怜吗?要是生活过得去,她能来上访吗?”一路上,俩人没再说一句话。李志伟把霍丽珍送回家,开车去看望父亲。“今天,让爸痛快地讲一回石油大会战。”
12
寒风宛如发狂的妓女,一夜之间就把大树小树身上的叶子扒个精光。一觉醒来,天地就萧索得空旷起来。清雪也像跟脚的女人,悠然地飘落下来。李志伟刚进办公室,彭嘉超就打来了电话,说要到呼伦贝尔去采访。油田在呼伦贝尔草原上建一个输气管理站,站里多半都是青年职工,他们要去与职工生活一段时间。李志伟沉吟了半晌才问:“非得去吗?”彭嘉超说东西都装到车上了:“你知道现在的草原已经很冷了,那里的业余生活又很枯燥,站里都是年轻的职工,常年坚守在岗位上。单调的工作,又与家人长期分离,他们的职业操守对在城中心工作还心浮气躁的职工,具有很强的说服力和教育意义。关键是我不能让别人去前线,而自己在家清闲。”
李志伟何尝不明白,他只是不舍得彭嘉超离开。彭嘉超安慰他说:“我在外面会吃得香睡得着。放心吧,那件事刘炜罡也会尽心办的。就算遇到阻力,她也能想办法解决。我已经给她下了通牒,嘻嘻!”李志伟相信彭嘉超,只是很想她。“你等我!”李志伟不顾身后的目光,嗵嗵地跑下楼,驱车赶到彭嘉超家。听到脚步声,早等在门口的彭嘉超推开房门,她一脸灿然地迎接李志伟,却被他忧伤惆怅的眼神儿烫得一激灵,瞬间就泪湿眼眶。李志伟张开双臂,红着眼睛痴痴地看着她……“十来天我就回来。”彭嘉超呢喃着扑到他怀里。
李志伟如入一片花香灿烂的园子里,囚禁的情欲如雄狮欲出笼般的不可遏制,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搂着她……彭嘉超身体里燃起熊熊的火焰,烤得李志伟无法自持,他若不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就不能心意舒畅——在霍丽珍身上,李志伟从没有体会到如胶似漆缠绵如水,而对彭嘉超锥心刺骨的爱,也常常让他疼痛。可他甘愿为她颤抖为她疼痛。“这时候草原很冷,我给你拿套羽绒服和一双雪地靴。对了,那儿的信号不好,电话……”李志伟仿佛是在叮嘱要出远门的女儿。
“一会儿我先下楼,等电视台的车开走你再下去。”彭嘉超的十指插在李志伟浓密的头发里,用力地挠两下。
李志伟表面一副荣辱不惊。只有彭嘉超知道,他心里其实是七上八下地悬着,她希望李志伟能如愿以偿。虽然李志伟的荣辱表面上与她无关,但是从感情上她比霍丽珍还着急。背地里,彭嘉超给刘炜罡施加了不小的压力。“哎,我发现你对这个李志伟咋这么上心,不会是爱上他了吧?他可是有家有业的男人。别受伤,男人出轨就像上厕所那么简单。”刘炜罡半开玩笑地警告彭嘉超。“我不是有你这棵大树嘛,我愿意成人之美。嘻嘻……”彭嘉超看上去心不在焉,其实心里暖洋洋的。李志伟也知道,虽然有刘炜罡这个靠山,但也不敢说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现在的事儿很难说,特别像任命领导干部这样的大事。一天不宣布,不下红头文件,心里就不托底。
办公室的门都是半敞着,屋里的人好像都在电脑前忙活,其实他们的心都没在工作上,打着各自的算盘不说,耳朵也在觊觎着其他办公室的动静。比如谁进总经理的办公室啦,进去的时间多长,上面哪个领导来了,副总的神色啦……李志伟觉得办公楼就像一个炸药库,看似风平浪静,其实只要有一个火星子就会爆炸,就会引起冲天大火。事情到这一步,谁接班并不是齐进说了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没准杀出一匹黑马,这匹黑马也许是上面派下来,也许是在内部产生。一想到这些,李志伟就无限焦虑,再加上彭嘉超不在身边,他的心空落落的。
李志伟泡一杯龙井,任凭龙井的袅袅香气冲进鼻腔。他用大拇指按住太阳穴,还使劲地吸龙井茶的清香。这期间,他也接了几个电话,无非是基层汇报工作或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请示,表面看好像是尊重领导,其实就是想和领导套近乎。李志伟也是从干事一步步干起来的,这些小计小谋瞒不过他。李志伟还听说,基层的干部把陪领导唠嗑当工作。其实,机关基层都一样,无非就是看领导的眼色行事。在家里闹心,坐在办公室也百无聊赖,想看文件或者材料,结果内容都囫囵半片的没记住。他想起列夫·托尔斯泰的话:“达到生活中真实幸福的最好手段,是像蜘蛛那样,漫无限制地从自身向四面八方撒放有黏力的爱的蛛网,从中随便捕捉落到网上的一切。”李志伟叹口气,他自言自语道:“有几人能做到?人啊,活着就是累。”他落寞地吸烟,下意识地喝茶。烟雾像一团团棉絮在他眼前缭绕,他狠劲地吸两口烟后,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又浇上茶叶水。烟头上的火“吱啦”一声就偃旗息鼓了。李志伟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用拳头捶了捶胸口。
电话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李志伟懒得去接,他闭着眼睛,任凭电话像盛夏的知了不停地叫唤。电话铃声的耐心让李志伟心烦,他无奈地拿起话筒:“你好!”尽管很不乐意,可他还是礼貌地问候。“李总真沉着啊,局领导的电话也敢不接。”李志伟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是刘炜罡!”李志伟兴奋得心咚咚地跳。“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李志伟走出门,又快步地转回来,把床头上的那个红丝绒盒子装在一个黑袋子里。
一路上,李志伟一直在斗争:要不要给彭嘉超打电话,告诉她刘炜罡找他。都到刘炜罡的办公楼下了,电话都攥出了汗水,彭嘉超的号码也没拨出去。李志伟一边上楼一边为自己开脱,即便是打过去,也许没信号。再说,还不知道刘炜罡给自己的是什么消息。等知道结果后,再给她打电话也不晚……
李志伟的任命很快就下来了。彭嘉超的电话是第一个打进来的。“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彭嘉超沉默着不说话。“我出差十几天,你就有这么大的动静,真为你高兴。”说完这些,彭嘉超又沉默了。李志伟再一次体会到羞耻,只是这次羞耻完全与霍丽珍婚前赤身裸体地纠缠在他身上,被父母撞见的羞耻不同。“超,我估摸着你要回来了,晚上下班我去接你。前天给你买了一个和田玉挂件,你一定喜欢。”李志伟尴尬地咳嗽两声。“晚上我有事儿。”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李志伟的心随着羞耻跌进了冰窟窿,他从心里往外冷。电话再打过去,彭嘉超已经关机了。李志伟预感到不妙,也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事。只是,他还想极力挽回。
这一天,李志伟办公室的人没断,电话也没消停。张信像散步一样进来:“恭喜李总,这年头,男人女人都得交,兴许女人比男人更有用。”没等李志伟说话,张信转身走了出去。李志伟一时间陷入一种莫名的虚空中,心慌慌地跳。他还没回过神儿来,一条短信却进来了:“我在刘炜罡家里看见你要送给我的玉瓶,这个我一点都不奇怪也理解。可我还在她的床头上,看到了你的内衣,真丝的,是我那年在苏州给你买的。那一刻,我眼里流出的不是泪,是血……”
李志伟的脚仿佛踩在一堆棉花上,他轻飘地站起来,轻轻地合上办公室的门,想一个人静一静。电话却响了,他有气无力地抓起电话,是艾嫂。
“快回来吧,李叔晕了。”
李志伟坐在从抢救室推出来的父亲的身旁,轻轻地为父亲揉着冰冷的手。父亲安详地躺着,偶尔也会眨两下眼皮。李志伟不知道父亲此时是想母亲还是在回忆石油会战,父亲的右手死死地攥着母亲那件鹅黄色的确良衬衫。李志伟的鼻子发酸,泪水像一群蚂蚁纷纷地从眼眶里爬出来。“爸,为了仕途,我把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伤了。爸,你告诉我今后咋活?妈还给你留一件衣裳,还有妈的味……”李志伟抚在父亲的床前痛快淋漓地大哭了一场。
半夜时分,李志伟回到家。他要亲自写明天的就职讲话。
想不到霍丽珍也没睡,李志伟红肿着眼泡笑了。虽然他的笑意充满苦涩,可还是让霍丽珍的心动了一下。她投一个凉毛巾,递给李志伟:“敷敷眼睛。”李志伟顺势把女人搂在怀里。
这晚,李志伟和女人做了荒废了许久的云雨之欢。事后,李志伟想,如果忽略感情,男人的发泄,在哪个女人的身上都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有了他和彭嘉超那份烫人的情感,他的爱再也不会热烈起来。要死要活地爱了一场,相当于死过一次。
第二天早上,霍丽珍不但为李志伟准备了早饭,还亲手拿出了藏蓝色西装,为他打上一条紫色领带。李志伟凝重地站在主席台上,他刚一开口,就看见彭嘉超从远处走来。李志伟的眼神儿瞬间就有水样的东西盈动……人们都说,李志伟自从当上了总经理,更亲切了,每次讲话都感情充沛。
只有李志伟自己知道,他是落下病了。只要站在台上讲话,彭嘉超的身影就宛若鬼魅般地在他眼前飘来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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