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的奔走-李二的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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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个夜晚,李二无限惆怅地摸着两腿间的“私物”,这个蜷缩得无精打采的东西,令他想起野地里的死鸟。

    早些年,李二在部队时就听饲养班的老兵说过,人要是不行了,裤裆里的那东西先死。李二沮丧地拍打着裤裆里这只折断翅膀的死鸟,死鸟抽巴得都不够下顿酒。一想到再也听不到它忒儿忒儿地飞,悲凉就不可遏制地涌了出来。李二身下铺着十厘米厚的海绵垫子,可还是觉着硌得脊梁骨生疼,他烦躁不安地来回扭动。活了九十七岁的母亲去世还不到三年,李二才六十岁啊,就要去追随她了。母亲六十岁时还在地里干活,还能背起半袋子玉米。可他却落炕了。李二不由得抽了一下鼻子,死亡的气息从脚底下蔓延上来,他仿佛看见死亡正狰狞着笑脸向他走来。

    嘶鸣的秋风噗噗地拍打着窗户,仿佛招呼李二快开门似的。幸亏昨晚他让柳如云把老骡子拴到后院的仓棚里,否则老骡子就会“嗯儿嗯儿”地哀叫不停。他伤感地望着灰蒙蒙的窗外,乌云在他眼皮底下,宛若头尾交缠的蟒蛇从远处漫过来——先是闻到一股雨腥味,没一会儿,榆钱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落下来。雨滴砸在屋檐下的水泥板上,空落的声响敲得李二心头发紧。嚣张了一夜的大风,仿佛被驯服的烈马,在稀疏的雨中疲惫地甩起尾巴。

    柳如云忽地坐起来,她埋怨李二不叫醒她。李二喘口气,说看她睡得香。李二说她累了,能多睡一会儿是好事儿,早饭卧两个糖水荷包蛋就行。李二还说,舌头像嚼了木头渣儿,吃啥都没味。李二如一条风烛残年的老狗,上气不接下气地喘。

    今年开春,院墙角的柳树迟迟不见打芽孢,仿佛还沉睡在冬天里。李二撅下一根枝条,还没用力,枝条就咔吧咔吧地折断好几截。那些日子,拴在柳树上的骡子也心烦气躁地转悠,还“嗯儿嗯儿”地叫唤。这头骡子从出生就跟着李二,又跟着他搬到万宝镇。李二在万宝鞋厂上班时,骡子终于卸下了套,被拴在院墙角的柳树上。一天看不到李二,骡子蔫头耷脑,柳如云喂它料,它都无精打采爱搭不理。傍晚,李二还没进大门,骡子就兴奋打喷儿。李二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抚摸骡子的脸,骡子也伸出柔软的舌头舔李二的手。柳如云一看李二和骡子起腻,就来气。她嚷嚷着让李二把骡子卖了,都住到镇上了,还把敞亮的院子弄得一股牲口味。李二斜楞一眼柳如云,他说骡子能帮她看家护院,再说,万一哪天镇上住不下去了,骡子还能帮他们把家驮到乡下去。果然被李二说中,不久鞋厂就倒闭了,骡子又上了套。李二赶着骡车到七道街菜市场拉脚,俩人的生活费和柳如云的药费,全靠这头骡子。直到今年,李二拿到退休工资,骡子才又被拴到柳树上。骡子老了,柳如云又多次要李二把骡子卖掉,说它老得连活儿都不能干了,一年到头尽搭草料。

    李二立睖起眼睛:“你怎么卸磨就杀骡子?这些年要是没有它,你能驾辕子拉脚啊?”

    李二把骡子当兄弟待,看到老骡子悠然蓬松的长尾巴,李二就心花怒放,一天的劳累和不快就消失殆尽。没病那会儿,李二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柳树下给老骡子喂料。去年一入冬,比往年都冷。电视新闻说专家预测,这个冬天将是几十年不遇的极寒。李二怕柳树不禁冻,找来一块塑料布和棉毡把柳树根缠上。给柳树穿上了棉衣,李二心满意足地蹲在柳树根底下,点燃一支烟吧嗒吧嗒地抽出声响。

    万宝镇的人,终于熬过了漫长的寒冬。

    春风刮了一场又一场,后院杨树的芽孢都快撑破了,柳树还死气沉沉。“你咋好模样儿的就死了?”李二惋惜地拍了拍黑黢黢的树干。这棵柳树还是搬到万宝镇那年栽下的,他舍不得伐掉柳树,想再等等,看它能不能还阳?李二给柳树根松土,或许根部的土被冻板结了,柳树被束缚得不能顺畅地缓口气。或许给它穿得太暖和了,它沉睡在美梦里不愿醒——李二呵呵地笑出声,往手掌上吐了两口唾沫,把疏松的土叠了一圈土棱,又提来一桶发泡的豆饼水,浇在柳树的根部。

    老骡子“嗯儿嗯儿”地盯着李二叫唤。

    “老骡子啊,你都老得不能干活了。有吃有喝的还号丧?树死了,不能挡阴凉,你就搬到仓棚里住呗。你放心,我给你养老送终,绝不会让人吃你的肉,还扒下你的皮熬汤。”李二语重心长地和老骡子说话。

    柳树和老骡子如同李二的伙伴,闲着的时候就坐在树荫底下看着老骡子抽烟。“你可不能死,你死了,谁给我和老骡子遮阴凉啊?”李二话音刚落,早上吃下去的东西,栽着跟头从肚子里喷射出来。肚子一阵抽筋的疼,李二倚靠在黑黢黢的柳树干上才没倒下去。年轻那会儿,李二就有心口疼的毛病。最近这一两年满肚子都疼,还吐酸水。有时候睡到半夜,突然涌上来的酸水从鼻口里呛出来。被酸水呛醒的李二再也睡不着了,不到两个月,李二暴瘦了二十多斤。

    “不行就去医院看看,反正有医保,也花不了几个钱。”柳如云从抽屉里翻出一板胃康宁:“人长得瘦小也就算了,还长个烂肚子。”柳如云有哮喘病,长年累月哏喽哏喽地捯气。

    李二吃了五盒胃康宁,仍不见好转。有一天半夜,他差点被涌上来的酸水呛背过气去。李二怕惊醒柳如云,压着喘息声爬起来,他从锅台后面拿过装碱面的罐头瓶子,吞了一大口。碱面顶用,一连三天李二都没吐酸水。为了能睡个安稳觉,一到傍晚,李二就背着柳如云吃碱面。柳如云蒸馒头时,发现一瓶子的碱面见了底,她疑惑地端着罐头瓶子左看右瞅。看了半天,才呸了一口唾沫,骂奸诈偷嘴的老鼠,喝不着油改偷吃碱面了。柳如云还冲李二翻着白眼,说他顽固不化,早就让他把老骡子卖了,偏不卖。仓棚里堆着豆饼,还能不招老鼠?豆饼养大的老鼠成了精,都能上锅台偷吃碱面了。老骡子又不能陪你睡觉,还不是我在你身边,整夜地听你咕噜咕噜地吐酸水。再这么养下去,说不定哪天,老鼠变个穿皮毛大衣的大奶子的娘们儿,一到黑天就从洞里钻出来,再钻进被窝陪你睡觉。

    “也好,省得杨三琴老惦记你。”柳如云呸一口唾沫,拖着沉重的双脚买碱面去了。

    直到有一天,李二捂着肚子疼得满头大汗,柳如云才知道那半瓶的碱面都被李二吃了。医生像切西瓜似的,切去了李二半拉胃和一个瘤子。李二醒来时,问自己得了啥病:柳如云说他得了胃溃疡:“你要是不偷吃半瓶子碱面,早点来医院就不用挨这一刀了。”

    李二看见柳如云眼眶中的泪花,他皱着眉头哀叹一声,扭过脸:“唉,这辈子连个好肚子都没长,它折磨了我一辈子。这下好了,看它还作妖不?”大概是扯疼肚子上两拃多长的刀口,李二哎哟哎哟地咧着嘴叫。李二从医院出来时,已经是阴历的五月了。天热得穿不住外衣,柳如云却不许李二脱掉秋衣。李二觉得柳如云变了,突然对他嘘寒问暖起来。不就是做个胃溃疡手术吗?跟他一起在菜市场拉脚的邻居大老陈切掉三分之二的胃,一天吃五六顿饭,可人家也活得有滋有味。高兴了,还照样在杨三琴身上兴风作浪;不高兴,也把她打得吱哇乱叫。

    “人家大老陈天生比你壮,再说,他一身的力气都是打杨三琴练出来的。”一阵风吹进来,柳如云倏地流出了鼻水。柳如云说起杨三琴从来没好话。两个女人如同一对冤家似的针尖对麦芒。李二说她俩若是两口子,房盖就能掀开。柳如云呸了一口唾沫,说她窝囊得像头猪,宁可托生成骡子也不能跟她一个屋檐下过日子。李二呵呵地笑。李二出院的那天傍晚,杨三琴拎着五袋奶粉、两瓶糖水桃罐头和五斤鸡蛋来看李二。一进门,杨三琴就泪水涟涟地骂老天爷势利眼,专拣软柿子捏,挑好人折磨。还说自己特意买了桃罐头,李二哥吃了桃就能逃出病魔的魔爪。像李二哥这样疼老婆能干活的好男人,就应该长命百岁。而像大老陈那样举手打人张嘴骂人的恶棍,就应该早点去地狱见阎王。可老天爷却是一个贪钱的主,整天躲在天堂上喝酒吃肉,对人间的魔鬼坐视不理。杨三琴还声称今年的除夕夜,一定到十字路口给老天爷烧十刀纸钱,乞求老天爷快把大老陈收了去,也好让她省心。

    “你也太恶毒了,没有大老陈蹬三轮车拉脚,你和孩子喝西北风么?”柳如云的齁喽声如一串冒出水面的水泡。

    杨三琴白了柳如云一眼,扑哧一声笑了。“是啊,别的不敢说,就这肚子甜和人,一口气生俩儿子。他做手术,俩儿子床下床上撒欢地伺候。要是你给李二哥生个一儿半女,他何必耍单儿呢……”杨三琴说完,扭着屁股走了。

    “要不是一条腈纶毛毯,我儿子早都娶媳妇了。”柳如云敲着胸口齁喽齁喽地捯气。如果不是李二病在炕上,她非得追出去把杨三琴骂个狗血喷头。

    2

    李二住了几十年的土坯房,搬到镇上的那年,他发誓买一撮砖房,哪怕门脸是红砖的呢。这一点,柳如云与他前所未有地达成共识。看了好几处房子,红砖到顶的太贵,最后选了青砖门脸的房子。这几趟房原是客运站的家属房,正好房主要搬回七台河老家,李二欣然地买下了房子。他对柳如云说连脊房好,暖山墙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十几户人家住在一起还严实。大概当年盖房时为了省料,间壁墙都是单砖砌的,不隔音。一到半夜,杨三琴的哭号声就全都传了出来。

    “这个女人两天不挨揍,三天早早的。”柳如云捯口气,又说,“这大半夜的打架,能因为啥呢?莫非杨三琴惦记别人家的男人,不让大老陈碰?”柳如云探寻地盯着李二。

    “就怕她惦记也白惦记。估计她惦记的男人的身边,躺着一只母老虎。”李二说完抿嘴偷着乐。

    柳如云不待见杨三琴,她说杨三琴是骚得冒泡的女人。柳如云还说,她早就看出来杨三琴对李二的不轨之心。若不是自己对李二的裤腰带看得紧,杨三琴早就扒下李二的裤子,钻进被窝了。李二也巴不得搂着年轻大奶子的肥胖女人,能快活得美出鼻涕泡,再生个儿子出来,李二就改叫李老鳖了。

    “呸,呸——”柳如云越说越来气。

    李二说柳如云竟他妈的扯淡。

    李二一点都没为切掉的半个胃惋惜。心口只要不疼,挨一刀不算啥。胃不是疼一天两天了,在部队时只要一吃高粱米饭,就疼得哇哇地吐。为这,班长没少批评他,说他身子娇贵得不像贫下中农的后代,倒像整天吃大鱼大肉财主家的儿子。李二噤着鼻子,说也没见地主老财家就天天吃大鱼大肉,隔三岔五吃顿豆腐,连野狗都蹲在他家门口淌口水。再说,地主家的财产也是靠劳动挣来的,末了还落个高成分。子女当兵入团入党都受影响,一来运动还被拉出来批斗,图个啥呀?李二说得班长脸都绿了,班长找他谈了两次话,还让他在班务会上深挖思想根源。

    那以后,李二再也不敢说同情地主富农的话了。但是,他从心里不服。

    与李二一起长大的发小刘胜利,就因为家里成分高,没当上兵。李二走的那天,刘胜利跟着接兵的卡车跑,直到累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李二泪眼蒙眬地望着越来越小的黑点,差点哭出声。李二第一次探家,就送刘胜利一顶棉军帽。还说,下次回来一定送给他一条军裤。刘胜利哭得稀里哗啦,他用身上仅有的一块二毛钱买了一瓶酒,就着盐水煮黄豆,请李二喝酒。那顶棉军帽被刘胜利供在他们家的箱盖上,他家箱盖上的墙上有一面大镜子,刘胜利一进屋门就站在镜子前,戴上那顶棉军帽左摇右摆地晃着脑袋,嘴里还啧啧地打着响。又一个冬天,刘胜利给李二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说自己订婚了,婚礼订在腊月初八。他问李二能不能在婚礼前给他一套军装,他就全乎了。结婚时,他就是一个穿着军装的新郎。可刘胜利没能做上新郎,一只贪嘴的鸡,误吃了老鼠药。刘胜利就着死鸡喝了一瓶烧酒后,全身青肿,在医院躺了十天,也死了。

    刘胜利戴着那顶军帽走的。

    在炕上将养了半个月,李二就急着从炕上爬起来。他惦记着院子里的小菜园。李二只松了一条垄的土,就气喘得不行。他撂下锄头,经过老骡子身边时,老骡子又“嗯儿嗯儿”地叫起来。“又叫唤,都把我叫唤到医院了,还叫唤?”李二嘴里埋怨,可手却爱抚地摸着老骡子的脸。李二发现,柳树的枝条绿莹莹的,还鼓出了黄豆粒大的芽孢。死去的柳树都返青了,看来身上的病也能好。李二拿过木板凳,下意识地去衣兜里摸烟。触碰到瘪瞎瞎的衣兜,才想起来已经戒一个多月的烟了。他顺手捡起一截落在地上的柳枝,夹在手上。“老伙计呀,他们都告诉我得的是胃溃疡,可在医院时咋住的是肿瘤科。都养一个多月了,还是全身没劲。一天还得吃一大把药片,我问是啥药,她也不告诉我,更别想看到说明。问急了,她就说这些药是淘换来的偏方,没有说明书。可我看着咋不像呢——我到底得的是啥病啊?我咋觉得她好像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呢?”李二的眼角不禁潮湿起来。

    “你可真是劳碌的命,又跑到这儿跟它嘀咕,墙根下的风硬,再把你吹感冒了。”柳如云把李二拽起来。

    “我到底得的是啥病啊?胃溃疡都切除了,咋还全身没劲?人家大老陈也切了肚子,可他打杨三琴时还像是一头活驴。”

    “你别瞎寻思了,就是胃溃疡。医生都说了,只要你好好吃饭,体力就恢复得快。”柳如云啪嗒啪嗒地掸他身上的尘土。

    李二听柳如云的话,使劲地吃饭,可他却日渐消瘦。他不想像猪似的在圈里打磨磨,也怕院子里的小菜园撂荒,他强挺着给小菜园撒了种。去年,李二从制鞋厂拿到了退休工资,他就不去七道街菜市场上拉脚了。突然闲下来,心里发慌,李二把院子里堆的木柈子木条倒腾到仓棚顶上,用草垫子苫上。又把斧子、撮子、扫帚等杂物放到仓房里,他在院子里腾出的地儿开一块菜园子。柳如云说他天生就是种地的命,在部队当的是开荒种地喂猪的兵,好不容易搬到镇上,还赶着骡子拉脚。这又在腚大的院子里开荒种地,真有瘾啊。李二皱着眉头,说你没看现在的城里人都矫情得吃有机菜么。想不到,吃进去拉出来的东西还成香饽饽了,大粪种出来的东西都能卖上肉价。李二说完往手上呸了两口唾沫,说现在的世道就是人骗人,小贩卖的菜都自称是有机菜,可咋就吃不出早先的香味呢?糊弄城里人还行,唬不了咱们这些跟土坷垃打一辈子交道的人。李二还保证,再过一个月就让柳如云吃上纯正的有机菜,没准还能治好她的咳嗽病呢。

    入夏的第一场雨,小菜园里的生菜、香菜、小葱、小白菜就蹿着高地长。李二看着生机勃勃的小菜园,美滋滋地对柳如云说:“咱俩都在镇上住二十多年了,我还有了退休工资。虽然没有儿女的福可享,以后咱俩也学镇上的人,端着水杯喝茶,捏着酒盅喝烧酒。”

    “咳咳,要不是你眼皮浅,为了一条腈纶毛毯就丢了儿子,说不定咱们现在都有孙子了。”柳如云的咳嗽声空洞还夹杂着回音。

    李二觑了她一眼,没说话。

    天不刮大风时,李二还会到街里转转。李二站在七道街菜市场的出口处,惆怅地看着那些候在门口等着拉脚的大车小辆,他哀叹自己福浅命薄,病得连活儿都不能干了。站在风中的李二脸色蜡黄,干瘦得像一根生锈的铁丝。那日,李二在市场的出口处足足站了一上午,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站了。形单影只地走在正午太阳下的李二,仿佛是一盏耗尽油的枯灯,摇晃的火苗随时都有可能被一阵微风吹灭。李二哀怨地盯着地上的影子,垂头丧气得满脸死气。

    “真是不禁用了,不禁用了。”李二哀伤地流下泪水。

    一辆满载着货物的汽车,轰隆隆地从李二的身边开过去,扬起的尘土呛得他咳嗽起来。李二跌坐在地上……柳如云再不让李二出去了,她说多亏了大老陈,要是被车马碰着可咋整?那天,李二是被大老陈送回来的。杨三琴给李二端来一盘韭菜馅饺子,她说韭菜吃两头,春秋韭菜的味道最鲜亮,让李二哥尝尝鲜。守着大老陈的面,柳如云不好拂她面子,她不自在地接过饺子。大老陈和杨三琴刚到院门口,她就把饺子倒进了垃圾桶。

    “韭菜硬,不好消化,咱晚上包西葫芦鸡蛋馅饺子。”

    李二不想叫柳如云担心,他不再往远处走了。没事儿,他就蹲在菜园子的地头,盯着小葱、生菜、香菜发呆。你们可真好啊,没心没肺地长。李二偶尔也到院门口,抻着脖子朝马路的方向瞭望。看着那些疾驰而过的车辆,李二的心又难过起来。他觉得自己都不如一块铁疙瘩,铁疙瘩装上四个轱辘就能跑,而他这个长着两条腿的大活人,走起路来都不如蜗牛。一想到蜗牛在地上蠕动爬着的样子,李二心酸地摇了摇头。

    柳树的芽孢最终也没能绽开。一场大雨,枝条上的芽孢悉数地落了下来。老骡子的膘也仿佛一夜之间就掉没了,油光发亮的皮毛乌涂擀毡,牙口更不似从前,一口草料嚼得没完没了。仿佛嘴也松垮了,嚼着的草料又半数都漏了出来。老骡子的脾气也比先前温顺了不少,再也不转着圈地叫了,只有看到李二时才有气无力“嗯儿嗯儿”地叫两声。“柳树说走就走了,难道你气数也尽了——你俩这是要为我陪葬啊?”李二抹了一下眼角,摇晃着回屋了。

    这一躺下,李二就再也没起来。

    3

    李二睡得格外沉,有好几次,柳如云爬起来扒拉他,问他喝不喝水?李二不耐烦地咕哝着说不喝,又翻身睡了过去。

    这一夜,李二都与母亲在一起。

    李二牵着骡子,走了很长一段路,仿佛一直行走在黑夜里,路上一点光亮都没有。李二奇怪,这里的住家为什么都不点灯?路上的行人也大多穿着黑衣,只有几个大肚子的女人穿着白粗布衣裳。李二舍不得骑老骡子,老骡子呵哧呵哧地跟着他。李二走得腿脚发酸,都累得快支撑不住了,才坐在一个土包上呼呼地喘气。李二抚摸着老骡子的脸:“要不,咱们回去吧?”老骡子不断地打着嘟噜,嘴唇都翻了起来,还流下长长的眼泪。李二心疼地抱住老骡子的头,说你把我的心都哭碎了,别哭了,我们走吧。李二牵着老骡子又走了,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看到一个蹲在路边卖鸭梨的小商贩。柳如云最爱吃鸭梨了,她咳嗽起来,就想吃一口汁多肉厚的鸭梨压住咳嗽。又白又大的鸭梨水灵灵地在他眼前晃,李二在小摊贩前犹疑不决。若是母亲看到他买鸭梨,一定会骂柳如云是个开谎花不结果的馋嘴娘们儿,父亲也会骂他熊蛋。可是不买又怕回来时买不到了,像这样品相饱满的鸭梨肯定不愁卖。李二吧唧着嘴,仿佛鸭梨甜丝丝的汁液都流到他的嘴里,他最终还是决定买两个鸭梨,一个给母亲,一个给柳如云留着。母亲可怜,一辈子除了生孩子就是干活,穿得不像样,吃得更不像样。打李二记事儿起,好东西都可着父亲吃。偶尔剩下一星半点,父亲还会告诉母亲,给他留着下顿吃。李二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果断地掏出钱。小贩却说啥都不卖,说他的钱不好花。“我的钱咋就不好花了?既不缺角也不少字?”李二气咻咻溅出唾沫星子。小贩不再搭理他,自顾摆弄着筐里的鸭梨。李二真想拽过那筐鸭梨,放到骡子的背上。可是,卖鸭梨的小贩背后站着一个五大三粗青面獠牙的人,他虎视眈眈地盯着李二。青面獠牙的人长着一双粗壮的手掌,一巴掌就能把他拍得粉身碎骨。李二心虚,他觑着眼睛装着看别地儿。躲在矮墙后头的刘胜利刚一露头,就和李二的眼神撞个正着。刘胜利哈着腰跑走了。“哎,刘胜利你咋还跑了,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李二——”刘胜利连头都没回,化作一股烟飘走了。李二咕哝着骂了几句,就悻悻地走了。他赌气地想,回来时一定买上几斤鸭梨。

    母亲泪水涟涟地搂过李二,她的脸僵硬得像年画上的人,粉里透着白。李二顾不得问这些,母亲的怀里很暖和。李二仿佛又回到小时候,他乖顺地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小二啊,你咋瘦得皮包骨?你那个矫情的媳妇又跑回娘家了?你还是又卖血给她买鸭梨吃了?”母亲老泪纵横。李二急赤白脸地挣脱出母亲的怀抱,他嘟囔着说母亲老是听女儿们垫话。他告诉母亲,自从柳如云她妈走了,她都好几年没回娘家了,她一心一意地跟自己过日子。母亲哭出了声,她骂李二没骨气,女人面前直不起腰。一个柳如云就把他整得神魂颠倒,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脑瓜顶上怕吓着。她连个孩子都不会生,连带着你都绝户了……李二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大声地和母亲理论,他说柳如云一个城里的下乡知青,为了嫁给他,做了地地道道的农民,她不易呀!

    母亲似乎不愿意再和他争论柳如云,她哽咽着说:“你快来吧,这头冷啊。我和你爸两个人也孤单。”

    父亲好似从烟雾缭绕的洞里钻出来,他指着李二,斥责他跑到这里气人来了。你空着两只手就来了,也没给你妈买两个鸭梨,我们都好几年没喝上水了,你妈干得嘴唇都暴皮了。吃你一口东西就这么难吗?当年要不是我当机立断地卖了那头年轻力壮的骡子,你的小命早没了……李二本来要跟父亲解释,是小贩不卖给他鸭梨,说他的钱不好使。可他看到父亲气得胡子乱颤,就没再争辩。他要出去为母亲买鸭梨,还没等他说出口,母亲竟然变成一堆骸骨。骸骨的周围云烟氤氲,黄尘弥漫。

    李二“啊”地叫一声,醒了。

    “魇住了,快醒醒吧。”柳如云惊愕地推着出了一身大汗的李二。李二睁眼看见是柳如云,脱口就说:“对不起,他们不卖我鸭梨,说我的钱不好使。”

    柳如云鼻子一酸,强忍着没让眼泪落下来。柳如云端着一碗小米粥,两个煎鸡蛋。“坐起来靠着吃,要不又窝得存食了。”柳如云要把李二扶坐起来。李二绵软无力,他还沉浸在昨夜的梦里。李二只喝了几口粥,就推开了饭碗。躺在炕上的李二,把昨夜七零八碎的梦撺掇在一起。过阴了,先到阴间和父母打声招呼,就连死了那么多年的刘胜利也看到了,自己不久就要过去陪伴他们了。太阳越过稀薄的云层,在窗前看着李二,他哀伤地盯着太阳。看来,那边没有太阳,不然的话,父亲和母亲怎么那么冷呢?李二想到没有太阳的日子,不由得打个寒战。

    李二上有一个哥哥四个姐姐,下有两个妹妹和两个弟弟。父母无暇顾及十个孩子的冷暖,只有在晚上睡觉时清点一下人头。每当听到母亲扒拉他们脑袋查数时,蜷缩在炕梢的李二,就觉得自己好像是母亲养的一只鸭子。傍晚,放养在水泡子边上的鸭子回来时,母亲总是吆喝他清点一下数,看少不少。若不是硬憋着,李二非得嘿嘿地笑出声。他偶尔也调皮,就故意往大哥的身下藏,他想知道母亲发现少一个孩子会是什么样?可是,大哥一脚把他踹出来,说他比癞蛤蟆还招人烦,大热的天竟往人身上黏。母亲像拔萝卜似的薅着他脑袋,把他拽上来,还让他别挤着大哥。让大哥好好睡觉,大哥都顶半个劳力了。

    李二这一生可谓是与骡子有缘。第一次,骡子救了他的命;第二次,骡子差点成就他一段姻缘,若不是探家时和柳如云订婚,兴许就和那个蒙古族的寡妇过上了;再后来,还是骡子陪伴了他。无论刮风还是下雨,不管自己如何焦头烂额,那头骡子对他都不弃不离。李二从部队复员回来的军贴费都花在柳如云身上,李二的四个姐姐和两个妹妹都说他有了媳妇就忘了根。父母也说李二是个窝囊废,把复员费全都花在一个齁巴气喘的女人身上。大姐更是气咻咻地埋怨,说自己为了照顾三岁就患牙疳病的李二,困得一头磕在炕沿上,一到下雨阴天,额头上的疤就刺痒难忍。父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为了治好李二的牙疳病,卖了家里那头年轻力壮的骡子。要不是那头骡子,别说他当兵娶媳妇,小命早就化成了一抔黄土。为了这个女人,又回家种地了,真是没出息透了。大哥说李二是个不孝子,为了一个知青女人和家里划清界限,哪辈子没见过女人,就为裤裆里那点事儿……李二在这个家从来就没抬起过头。

    自从李二把柳如云娶进门,他的日子更是一天不如一天。蜜月刚过,柳如云哮喘病发作,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李二让她吃氨茶碱,她说这个月没来月经,近几日还恶心呕吐,多半是怀孕了。不想吃药,就想吃鸭梨。兴奋之余,李二为难得在地上直转磨磨,还像牙疼似的一个劲地抽冷气。柳如云的咳嗽声令他的心揪着疼,他溜出门,下菜窖里拎出一个绿皮大萝卜。他让她先吃几片萝卜压压咳嗽,明天说啥都给她买二斤鸭梨。柳如云虽然百般不情愿,还是切了两片大萝卜。第二天,李二徒步走到镇上,果然买回五斤鸭梨。还把剩下的钱掖到柳如云的手里,告诉她把钱搁好,以后想吃啥就去买。柳如云把鸭梨藏到墙角的被窝垛里,每天晚上都吃一个鸭梨。

    有一天,竟被李二的小妹看见了。小妹哇的一声哭闹起来……母亲怒气冲天地责骂李二,说他狼心狗肺,说他娶个馋嘴老婆就不顾兄弟姐妹了。

    柳如云捂着肚子与母亲对骂,她说愿意嘴馋,这钱是男人挣给她的。李二的四个姐姐不干了,她们要弟弟立刻休了柳如云。嘴馋不说,还是个泼妇。大姐气不过,指着柳如云斥责她怎么忍心咽下兄弟用血换来的鸭梨?还没老没少地和婆婆对骂?大姐把李二卖血买鸭梨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母亲又气又心疼,坐在炕沿上哇哇大哭,她骂柳如云是个狠心的娘们儿,儿子的命早晚丧在她手里。父亲咆哮着,骂李二忤逆,为了一个女人卖血,根本就没把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我还活着,你就能为了个娘们把命搭上。养你是为我养老送终,你连我都不顾了,我要你有啥用……”父亲气得手脚哆嗦,把李二从家里撵出来,让他们另起炉灶。

    “从今后,你为她砸骨头渣卖油,他都不管。”父亲气得哆嗦乱颤。

    李二带着柳如云租了刘胜利家的一间房,与她过起了两个人的日子。李二以为分出来住,柳如云与家人就不会再磕碰,也不会再打打闹闹的了。等孩子出生,父母看在孙子的分上,也会冰释前嫌。三个月后,柳如云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怀孕。大夫说,柳如云是因为服用治疗咳嗽的药,才导致月经紊乱,胃口不调的。父亲托人带信让李二回家一趟。李二蔫头耷脑地垂首站着,听着父亲的责骂——李二没吃母亲给他烙的油饼,他饿着肚子回家了。柳如云撇了撇嘴,说你爸你妈准保又骂我是占窝不下蛋的鸡,开谎花不结果的馋娘们儿——李二摇了摇头,说他们让我好好照顾你,领你去看中医,养个一年半载就能生孩子了。柳如云说你骗鬼去吧,他们没那么好心。

    至此,鸭梨事件仿佛装在柳如云心中的一颗手榴弹,随时随地就能引爆,并总能把李二炸得血肉模糊。李二隐忍着,他觉得柳如云之所以沾火就着,都是因为自己不光彩的出生。再说柳如云也可怜,若是自己有能耐,给她一个光明的前程,柳如云的气就顺了,咳嗽病也兴许早就好了,孩子自然也会有的。李二如同一个背着十字架的教徒,低眉顺眼地看着柳如云的脸色,听着家人的闲言碎语活着。

    “吃碗热汤面吧。”柳如云给李二做了一碗菠菜鸡蛋面。

    李二硬撑着爬起来,他把枕头垫在后背,靠墙坐着。李二浑身绵软得好像被抽去了筋骨,他撩了一下眼皮,又搅动两下涩滞的舌头,想搅出一丝对食物的欲望——柳如云盯着他,他也看了一眼柳如云,我走了,这个女人可咋办啊?年轻时,她把时间都用在怄气跑路上了,没过几天好日子。年轻时还有力气跑,老了身边连个儿女都没有……李二的鼻子禁不住又酸了起来,他伸出瘦骨伶仃的手,攥住柳如云的手腕。柳如云的手哆嗦了一下,碗里的汤水洒出来。

    “我喂你吧?”柳如云颤着声说。

    “呵呵,我又不是你儿子。”李二强挤出一丝笑容,“从前,你咳嗽大发了,都是我喂你饭。现在可倒好——”李二唉了一声,“都怪我这不争气的身子啊……”

    “我去给你拿个小勺。”一走出门,柳如云眼眶里的泪珠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李二强迫自己吃掉菠菜鸡蛋面。一个人若是吃饭都这么艰难,真快死了。前两天,李二发现小腿肿了。昨晚柳如云要给他泡脚,李二说啥都不泡。他说投个热毛巾,擦一把得了,热水泡脚刺痒。

    4

    柳如云的身世仿佛是一块厚重的铅云,遮得她的脸色总是阴沉沉的。柳如云的皮肤青里泛着暗黄,再加上常年气喘憋气,她就宛如烟道堵塞的炕,一股一股地往出呛烟。李二的家人都说柳如云心肠歹毒,可李二不这么看。柳如云的性格源自于她不光彩的身世,她如同活在石头缝里的一条虫子,无论怎么蠕动都无法爬出缝隙。柳如云从没喘过一口匀呼气,因此,她就把身边人都当作压在身上的石头,总是伺机掀掉它们。李二无数次地安抚她,说一个人无法选择出身,让她把过去都放下。气顺时柳如云万分感激李二,为了她李二复员回到农村;为了她,还和家人掰生了。心情不好时,李二就是她的出气筒,她恶毒地咒骂李二和他全家不得好死,下辈子宁可托生一头骡子也不嫁给李二。

    “我当了一辈子的骡子,为的是下辈子还娶你。”李二呵呵地笑,“你嫁别人我也不放心,要是摊上大老陈那样的,一天还不打你八遍。”

    柳如云恶狠狠地吐出一口痰,躺在炕上怄气。

    柳星星还是大姑娘时就生下了柳如云,那年柳星星还不满十九岁。柳星星在棉毯厂做挡车工,她有从娘胎里带来的寒症,每月月经前都腰酸肚子疼。那晚,上四点班的柳星星,肚子疼得脸煞白,她坚持不住了,就和工长请假,说想回家喝一碗姜糖水,驱出肚子里的寒气。工长说再有不到两个小时就交班了,再坚持一会儿。再说,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家也不安全。柳星星噘着嘴说啥都要回家喝碗姜糖水,工长无奈地准了假。柳星星家住在南头,她奓着胆子刚走到胡同的拐角处,从黑暗里蹿出的黑影把她捺在了身下——也就是这个夜晚,柳如云如一枚杏核,在柳星星的子宫里扎根了。等柳星星觉察到肚子里有一个累赘时,柳如云已经枝繁叶茂起来。柳星星捶打着肚子,哭得死去活来。柳如云的姥姥哭号着追问柳星星,肚子里的孽种是哪儿来的?柳星星才把那个夜晚在胡同口,被流氓劫了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姥姥领着柳星星去医院,可医生说孩子太大了,做引产对产妇有生命危险。

    姥姥口不择言地骂柳星星是蠢货,肚子里有了野种都不知道。

    柳如云在柳星星的肚子里死皮赖脸地住了八个月,那天,家里突然来了两个人。原来,强暴柳星星的人被抓住了,这个男人叫徐满仓,是县农机厂的一名钳工。徐满仓在厂子里老实能干,还是技术能手。他每天早上都是第一个到车间,晚上又是最后一个走出厂大门。厂门口的两块黑板报上写的都是徐满仓的事迹,广播喇叭里也经常播报他如何学技术,如何技术革新。案发后,厂领导都蒙了,徐满仓哪来的时间出去作案?审讯时才知道,二十岁时的徐满仓,是一个求知欲望强烈的青年,经常阅读一些技术书籍。有一天,他在自家仓房的铁皮箱子里,翻出一本发黄并泛着呛人霉味的手绘小册子。小册子上说,一个男人若是能和一百个女人发生性关系,就能得道成仙。小册子上不但有传授男女交媾的文字,还有手绘交媾的漫画。徐满仓如获至宝,他如醉如痴地沉浸在其中。他在厂子里偷偷地做了一盏嘎斯灯,晚上下班回家就躲到仓房里研究那本小册子。

    一个月高星疏的夜晚,徐满仓走出仓房。

    警察让腆着肚子的柳星星坐在长条的木椅子上,还给倒一杯热水。警察拿过徐满仓的一张相片让她辨认,相片上的徐满仓宽额头大眼睛,高鼻梁,两片嘴唇不薄不厚,还恰到好处地露出四颗牙齿……柳星星惊愕地张大了嘴,她不得不承认,徐满仓的眉眼很招人稀罕。若是媒人拿着相片提亲,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应允。柳星星痴痴地盯着相片看:“长这么好看的人,哪能干强奸那么缺德的事儿啊?你们查准了么?”柳星星疑惑地盯着警察问。仿佛她不是受害人,而是徐满仓的母亲或者姐姐。柳星星这句话差点没把她妈气得背仰过气去。警察以为柳星星的精神受到了刺激,就安抚地让她先喝口水,再慢慢地想。警察还循循善诱地提示她,那晚嫌犯先是拽开你的裤子,还把你胸衣的扣子扯掉了……其实,柳星星对于那晚上的细枝末节没有太多记忆,她的记忆里除了恐惧就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柳星星沉默不语,警察只好又出示了被关押有些时日的徐满仓的相片。看到这张相片,柳星星哇的一声哭了,还咬着嘴唇把相片撕碎了。她宁愿被先前那张相片强奸,也不能接受一个耷拉眼皮,胖头肿脸的男人在她身上撒野。警察们安稳了她的情绪后,又依据一些细节,确定了柳星星是第十二个受害人。

    肚子里的孽种找到了主,柳星星哭得几度昏厥,当晚就生下了柳如云。柳如云是个早产儿,可她的哭闹声却比一般婴儿粗哑。柳星星给她取名柳如云,她认为柳如云就是自己脑袋顶上的乌云,把亮光遮挡得严丝合缝。若不是柳如云的姥姥拦着,柳星星就叫她柳黑云了。柳如云营养不良还缺钙,她日夜哭闹。柳星星对此无动于衷,而姥姥的家人更是对这个冤孽不理不睬。柳如云就如同荒野里的一棵蒿草,生命顽强得令姥姥家的人无可奈何。柳如云出生六个月,她梦想得道成仙的生身父亲,因为犯下了强奸妇女和幼女罪被判处死刑。枪毙徐满仓那天,妇女们都聚集在街头巷尾,拍手称快。柳星星家却大门紧闭,柳如云的姥姥烙了一盆油饼,熬了土豆汤。柳星星一口气吃了三张油饼,喝了两碗汤。还用土豆汤泡了半张饼,柳如云如一只雏鸟似的张着小嘴。柳星星拍着她圆鼓鼓的小肚子,说:“这下好了,王八蛋吃了枪子,咱俩今后就能扬眉吐气地活了,我也该回厂上班了。”

    柳如云姥姥没心思吃油饼,脸阴冷得如寒冬腊月的天,她不屑地白了一眼柳星星说,你以为他死了,你就好过?他在你身子上盖了一个戳,红鲜鲜地滴着血。姥姥把刷锅刷子撇到锅台后面,瞪着柳星星:“往后,哪个男人能娶你?被破了瓜不算,还带着小尾巴,往后你哭吧。”

    柳如云的姥姥如得道的黄大仙,准确地预测了女儿的命运。

    当柳星星美滋滋地走进车间时,经不住人们异样的眼神儿和指指戳戳的议论,她躲进厕所。那以后,柳星星不停地洗手,还使劲地往手上打肥皂。也许姥姥姥爷不堪柳星星和柳如云带给他们的耻辱,在柳如云三岁半那年,相继离世。父母这座大山轰然坍塌了,让柳星星无所适从。柳如云就成了柳星星泄愤的工具,她总是仇视地看着柳如云,你就是我脑袋上的乌云,跟你那吃枪子的老子一样,毁了我的一生。两间房子里就剩下柳星星和柳如云了,柳星星的脾气更加暴躁,她要么摔东西,要么愁眉苦脸地一句话不说。柳星星把所有的仇恨都发泄在女儿身上,对她动辄打骂,要不就薅着她后脑勺两条精细焦黄的小辫,声称把她放到菜窖里饿死。柳如云总是惊恐万状地盯着柳星星,生怕被扔进黑咕隆咚的菜窖里与白菜土豆大萝卜做伴。

    柳如云四岁那年,伏天的溽热让她长了一身痱子,一到夜晚她就哭闹不休。柳星星困得直打哈欠,拿着一块纸壳没好气地扇来扇去。柳如云啊呀啊呀地在她腿上拱来拱去,说啥都不睡觉。柳星星气得把纸壳扇子撇到地上,不由分说地把柳如云按到一盆井拔凉水里。柳如云哏喽两声,哭闹声戛然而止。柳星星手疾眼快,把脸色青紫背过气的柳如云从水盆里拎出来。放到炕上好一会儿她才喘一口气,捯过气的柳如云咳嗽不止,由此,她落下了哮喘的病根。

    渐渐长大的柳如云,不但与母亲没好脸色,在外面也没有朋友。好不容易念到初中,一听说上山下乡,柳如云第一个报了名。老师让她慎重考虑,还建议她征求一下母亲的意见,因为她是家里的独女。柳如云翻着白眼,说自己就能做主,不用商量。柳如云下定决心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她也渴望结交朋友,广阔的天地里人们不会用稀奇怪诞的眼光看她。再说,她讨厌母亲的洁癖冷傲和莫名其妙。若不是赶上上山下乡,柳如云一直觊觎着有朝一日与男人私奔,活活气死柳星星。

    “哼,你不愿给我当妈,我还不愿意整天看你那张冰冷的脸呢。”

    柳星星在胡同里被人强奸的事儿,在县城里人尽皆知。一直到柳如云嫁给李二,柳星星仍然孤身一人住在父母留下的老房子里,她只能对着苍老的墙皮发脾气。就连那口吓唬柳如云的菜窖,也由于年久失修,不断坍塌下来的土使它看上去像一头抽去筋骨的怪兽,张开的大嘴早就不能庇护土豆白菜们水灵灵地过冬了。为了填满那张大嘴,柳星星就用炉灰渣铺垫。几年以后,菜窖不留一丝痕迹地消失了。柳星星也老了,她哀伤地站在曾经的菜窖前,咒骂柳如云是狼崽子,喂饱了跑出去就不知道回来。柳星星站在夕阳下,偶尔也回忆相片上的徐满仓。有一年清明节,柳星星还到十字路口,给徐满仓烧了两刀纸钱。“你闺女翅膀硬了,飞出去就不回来了。”她很后悔,当年没跟警察要下徐满仓那张英俊的相片。

    发誓要离开柳星星的柳如云,多年以后,母亲那里却成了避难所。年过五十的柳星星再次激发斗志,她对李二的责罚与情绪有关,激愤时,她就当李二是窝藏在身边的阶级敌人,不管手里拿着饭勺还是锅铲子,都会毫不犹豫地砸向李二;若是赶上情绪哀伤,她就声泪俱下地数落李二和他全家,欺诈压迫柳如云的种种罪行;若是她处在对胡同的回忆里,她就气咻咻地大骂李二是臭流氓,给自己苦命的女儿带来无尽的灾难……每次,李二去城里接怄气跑回娘家的柳如云,都仿佛上刑场一般。

    李二走出柳如云家门时,沮丧得恨不能把自己阉了。

    5

    躺在炕上的李二回忆起往事,心情复杂得无以言表。李二这一辈子除了这次生病躺在炕上,似乎都在路上奔走。这一躺,是最后一躺了。“唉,攒足了力气,好继续走那边的路。”李二的哀叹声落寞而又悲伤,死亡的气息又一次波涛汹涌地向他袭来。

    “啧啧,我回娘家待半个月,李二哥竟落炕了。”随着吱嘎一声门响,一道灰白色的光亮倏地蹿进来,“真是好人不长寿啊,白瞎李二哥这人了。”杨三琴大声小气地进来了。

    柳如云觑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躺在炕头的李二。李二闭着满是皱褶的眼皮装睡。“咋说话呢?”柳如云继续扫炕。

    “我刚回来,就听大老陈说了李二哥的事儿。幸亏我妹劝我早点回来,要不然就赶不上送李二哥上路了。”杨三琴的眼泪流了下来。

    “你可真不会说话啊,我们家李二好好的往哪儿走?不怪大老陈下死手揍你。你是真该揍——”柳如云铁青的脸又有些发白。

    “嘻嘻,我该骂也该打,我是说李二哥回乡下的姐姐家。再说,李二哥若是不行了,是不是得和爹妈埋……”杨三琴大概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的话又秃噜出来,她呸呸地吐了两口唾沫。

    “你不是刚从娘家回来吗?快回家去看看吧。”柳如云乜斜她一眼,“一会儿大老陈找不到你,知道你串门还扯老婆舌,又揍你了。”

    “是啊,我得回去给大老陈做饭去了。嘴急,要是晚一会儿吃饭就急眼,王八羔子抬手就打人。”杨三琴又如同一阵风似的推门走了。

    “这个傻娘们儿,哭声大笑声也大,浪得像只野鸡。不怪大老陈揍她。”柳如云安慰似的盯着李二。李二没睡,他只是懒得睁开眼睛,更没力气答话。杨三琴说得没错,自己若是走了,是得回到乡下与父母团聚。无论父母多么讨厌他这个儿子,他最终还是要回到他们的脚下。

    李二三岁时,得了牙疳病。母亲认定他是个短命鬼,还准备了一捆谷草。母亲说,托生一回人,不能让他抛尸野外,被野狗啃肉,再遇上狼就连骨头渣都不剩。留个囫囵的尸首,也好早点寻个富裕人家投胎。大姐怕他口腔生出蛆来,就整天坐在李二的头上为他驱赶苍蝇。父亲唉声叹气地看着这个奄奄一息、臭气熏天的二儿子。转身走出家门,扛着镰刀去草甸上打了一天羊草。吃过晚饭,又躺在炕上呼呼大睡。母亲哭了,她说眼看孩子都要病死了,你还能吃得下睡得着。也不想想法子,不管怎么说也是一条命啊。母亲喋喋不休地跟父亲唠叨着。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父亲牵着那头骡子去了镇上。卖了骡子,父亲说,你要是命大就好好活,也对得起咱家那头年轻力壮的骡子。以后没骡子干活了,我就当骡子,等你长大就接替我当骡子干活吧。

    想不到,那头骡子成全了李二,他的牙疳病治好了。

    李二长大后,果真如一头骡子似的干活。十九岁那年,李二说啥都要去当兵。父亲说,你以为当兵就能逃避干活?兴许你当的兵种还不如在家干农活清闲,没准还让你喂猪种地呢!再说,就你长这个干巴样,部队也不会要你。李二觉得只要能走出这个家,省出一个人的口粮,干多累的活儿都行。他不能忍受父亲那张从不见笑模样的脸,他也怕听母亲为全家人穿衣吃饭,无休止地絮叨。他更不愿意听哥哥姐姐对他的揶揄和讥讽。那些日子,李二整日跟在部队招兵干部的身后,像一个小勤务兵似的给他们端水送饭,跑腿打杂。李二还砸开一尺多厚的冰,从冰窟窿里往上网鱼。首长们喝着鲫鱼汤,吃着蒜烧鲇鱼,终于点头应允了。

    李二的路,不幸被父亲言中,他结束了新兵连的集训,开荒种了一年黄豆,又被分配到饲养班喂猪。

    李二毫无怨言,他精心地伺候着每一头猪。早上喂完食,九点钟他又返回圈舍给猪挠痒痒。这个时候,太阳正好,猪们慵懒地沐浴着阳光,享受着李二的爱抚。久而久之,只要看见李二进来,猪们就哼唧着躺下。李二不偏不向,给每头猪都挠十分钟。李二给猪挠痒痒时,还会跟它们念叨心事。

    有一次,李二收到小妹寄来的家信,小妹告诉他,父亲患了阑尾炎,在医院开刀了。李二难过了好几天,他给一头黑花猪挠痒痒时说了心中的牵挂,黑花猪哼哼唧唧地听着他说话。李二给猪们挠了痒痒后,就把攒的五十元军贴费寄回家。不久,大姐又给李二写了封回信,她夸赞弟弟没忘本,若不是父亲当年卖了一头骡子,若不是她精心看护,李二早扔到草甸上喂狼了。临了,大姐说老家可时兴北京蓝裤子了,问李二能不能给外甥女买一条?李二又趁着给猪挠痒痒时,征求了一头黑猪的意见,黑猪也用舒服的哼哼声回答了李二。那以后,李二连牙膏都不买,趁着到食堂帮厨时,装了半瓶子咸盐,每天就用盐水漱口刷牙。攒了三个月,给大姐寄回了钱。

    李二一直想饲养一头骡子,苦于部队的猪舍不能养骡子。

    当兵的第三年,部队到一个叫扎朗格的乡下拉练。这是一个蒙古族牧民的聚集地,只不过从他们父辈就不再游牧了,定居在这里,学着汉人种地。李二住在一个包姓的老乡家里,从部队出发时,李二就胃疼,他在医务所里拿了一些治疗胃疼的药,塞到背包里随着部队开拔了。射击、投弹、徒步这些拉练项目李二都扛了过去,除了带来的胃药,还有老乡家女主人天天准备的马奶茶。女主人扁圆的脸盘上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塌鼻梁,阔嘴巴,还长着两片厚厚的嘴唇。尤其脸上那个趴鼻子,把圆脸盘又放大一圈。女人话不多,看人的眼神儿怯怯的。女人总是在清晨时,就把马奶茶煮上。马奶茶可真是好东西,宛若一只温暖柔软的小手,把李二焖胀钝疼的胃抚摸得极尽舒服。李二闲暇时就帮着女主人打草割芦苇,把鲜嫩的羊草,挑给棚子里的那头马骡。不管回来多晚,他都要去后院的棚子里看一眼马骡。战友姜四毛问李二:“你天天喝马奶,咋对一头骡子情有独钟?”李二没说骡子曾经拯救了他的命,只是意味深长地咂了咂嘴。

    自从李二他们住进来,就没见过这家的男主人,只有女人带着一个三岁的儿子。李二忍不住问:“大嫂,咋就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你们家大哥呢?”

    正在挤马奶的女人,忧戚地看了一眼李二没说话。那以后,只要晚上没有拉练任务,李二就套上骡子,出去打一车羊草或割一车芦苇,摊在院子里晾晒。院子里洋溢着青草的涩味,包大嫂的嘴角有了笑意。包大嫂的日子恓惶得让李二心酸,最好的饭菜就是玉米饼子和黄豆芽土豆条汤,平时大多时候都是高粱米饭或者小米饭就咸菜条。拉练官兵单独开伙,李二就经常给包大嫂的孩子拿回几个馒头或者花卷。孩子叼着馒头不放,包大嫂从孩子嘴里夺下馒头,放到碗橱的顶端。李二很是不解,他偷偷地观察。后来,李二发现每到吃饭时,包大嫂都掰下一块馒头泡在菜汤里,泡软了再喂给儿子。

    包大嫂家的三间土坯房豁牙露齿,西北墙角的墙皮脱落,坍塌酥松的土坯裸露在外面,而北边房檐却耷拉下来,宛若年迈体衰垂头丧气的老妇人。北方的天说变就变,裸露的墙角如同张开的大嘴,西北风呼呼地往里灌。这一想,李二的胃又钝疼起来,他咧了咧嘴。李二决心帮助娘俩过一个暖和的冬天。他起早拉碱土,和了一堆泥,拧了几个草把,再把草把糊上碱泥。用糊了泥的草把,塞堵缺失的墙角,再用厚厚的大泥把墙角抹平。包大嫂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马奶,李二挓挲着都是泥的两只手,说等会儿喝。包大嫂端着碗不动,执意地让他喝了马奶再干活。李二脸红到脖根,他在裤子上蹭了蹭手,要端过碗。包大嫂执拗地为他端着碗,李二像槽子前的骡子,抻着脖子一口气喝干了马奶。

    这天,部队要进行负重跑的拉练。李二给包大嫂做的棉门帘子也刚好完成。行至半路,大雨如注。深秋的雨如同一把把尖刀,冷到骨髓。李二的双腿开始发抖,他咬牙坚持不让自己掉队。跑到十五公里时,就有人摔倒在泥水里。整齐的队伍一下子就乱了,李二虽然没摔倒,但他鞋窠里的泥水叽咕叽咕地响。队伍跑到二十五公里时停了下来,李二很庆幸,再跑一公里自己就得趴下。回到扎朗格时已经半夜了,李二累得腰酸背疼,两条腿沉得都抬不起来了。他照例去后院的棚子里看马骡,马骡见到他兴奋地嘟噜嘟噜地打喷儿,李二拍拍它的头转身走了。马骡在他身后却“嗯儿嗯儿”地叫唤起来,李二又折回身子,爱抚地拍着马骡的脸:“我累了,明早再来看你。”就在李二转身时,听到一声轻微的呻吟。李二霍地站住了,原来是包大嫂蜷缩在地上。傍晚,包大嫂倒腾骡马过冬的豆饼时,突发肚子疼,她咬牙把最后一袋子豆饼背进仓棚,就倒在棚子里。

    李二把包大嫂背回屋里,另一个士兵跑出去,找来部队卫生员。卫生员按了按包大嫂的腹部,说赶紧送去镇医院吧。

    包大嫂患的是腹膜炎。

    包大嫂出院的那天,李二套上马骡去接她。大病初愈的包大嫂,看上去有气无力。李二把带来的棉军大衣,盖在包大嫂的腿上,怕草原上的凉风吹疼她的腿。

    深秋的草原空旷而又落寞,灰白色的大鸟不时地嘎嘎叫着,呼啦呼啦地飞过头顶。李二仰起头看着它们,他猜这些大鸟是南迁的雁群。秋天的草原虽然有衰败之气,可是那些耐寒的野花照样在风中摇曳。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宽敞得令人直想唱歌,若不是车上拉着包大嫂,李二真想放开喉咙吼上两嗓子。包大嫂的眼神儿里汪着哀愁的水雾,这层水雾宛若天边的云,缥缈着各式各样的姿态。挤马奶时,她眼神儿里的水雾柔软如水;给骡马铡草时,眼神儿里的水雾又是坚毅的;而灯光下,她眼神儿里的水雾又浮现出无限的哀伤——有几次,李二和战友从外面回来,都被灯光下她眼神儿里的水雾打动。嘻哈的兵们一下子就沉默了,仿佛丢了魂似的。那个夜晚,沾枕头就着的兵们在炕上翻来覆去。

    回到家的包大嫂,听说李二他们第二天早上就要走,一下子就愣神了。李二要帮她接回寄养在远房亲戚家的孩子,她也失魂落魄地摇头。傍晚,女人拿着一小袋珍藏的牛肉干和奶酪,趁着李二去棚子里看马骡时,塞到他怀里。女人的眼神里雾蒙蒙的哀伤又浮现出来,她倚在棚子中间的木柱子上抽动了两下鼻翼,用笨笨磕磕的汉语说:“孩子一岁时,俺男人去阿拉善贩马,一年以后才回来。回来时带着个女人,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俺男人说,要是俺愿意,就一起过,要是俺不愿意,就抱着孩子走人——俺夜夜听着俺男人和那个女人在东屋寻欢作乐,那晚实在忍不住了,就冲进去薅下那女人一绺头发。俺被俺男人打个半死,可那个女人还是不依不饶地哭闹……第二天俺男人就带她走了,从此再无音信。”包大嫂青紫的嘴唇哆嗦着,声音也如颤抖的火苗。

    那一夜,李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女人嘤嘤的哭声一直响在他耳畔。他悄悄地爬起来,踮着脚尖来到棚子里。李二借着星光,饶有兴致地看马骡香甜地咀嚼草料。世界上还有这么狠心的男人么?扔下老婆孩子,带着别的女人走了。李二想想又不对,他带走的也是他老婆和他的孩子,可留在家里的这个女人和孩子又是谁的呢?让两个女人在一起生活不合适,可扔下一个也不该啊。李二一时想不明白这个男人究竟该带谁,想得脑瓜疼。他在心里发誓不再想了,反正天一亮部队就开拔了。离开,自己就不会为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伤脑筋了。

    “兄弟——”

    李二倏地转回了身:“你咋在这儿?”他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蒙古女人。

    “兄弟,你要是不嫌弃,复员就到这儿来吧。你也看到了,这几间房虽然破烂不堪,收拾收拾也够住了。”女人的声音宛若窗缝里钻进来的风,有咝咝的回声。李二被蒙古女人突如其来的挽留,吓得张着嘴巴。风,呜呜地在棚顶上盘旋,听上去凄婉得如哀怨女人的倾诉。李二半天才合上嘴,他动情地说父母兄弟姐妹都在老家,自己出来当兵,就是想为家里省下一个人的口粮……李二最后还说包大嫂是好人,一定能找到对她好的男人。

    “兄弟,要不你摸摸俺吧。你一定还没摸过女人的奶子,俺这奶子可软和了。”女人扯掉衣裳的扣子,抓着李二的手放到她两个奶子上。李二突然触碰到一对温热而又柔软的奶子,再也挪不开手了。蒙古女人两只硕大的奶子宛若两盏明灯,骤然地照亮了李二;也如两团火,烧得李二嘚嘚打战。李二贪婪地抚摸着女人的奶子……就在他的喘息越来越粗重时,马骡突然“嗯儿嗯儿”地叫起来,他倏地抽回手。

    后来,李二再想起那晚在棚子里的事儿,有些后怕。是那头马骡又一次地拯救了他。

    6

    “又活了一天!”只要看到太阳升到枝丫梢儿上,李二就长吁一口气。李二最近总是昏睡,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是在阴间行走,还是活在阳世上。只有看到柳如云时,李二才确定自己还活着。

    第一场雪飘飘洒洒地落下来,李二的大姐顶着雪花来了。大姐看到躺在炕上的李二,抽噎地哭起来。“我给你攒了一百个鸡蛋,以后你顿顿吃。这辈子你连顿像样的饭都没吃过——”大姐抽噎地耸动着肩膀,“看你都瘦得皮包骨了,要是咱妈还活着,非得心疼死。”大姐擤了一把鼻涕,“这一辈子,要不是跟她生气操心,你能得这病……”

    “姐——”李二伸出鸡爪子似的手,使劲地扯着大姐的衣襟,“别说了,你看她都熬成啥样了。”

    “你自个儿都这样了,还心疼她?”大姐把李二的手塞进被窝,“也不知道你前生欠她多少债,她折磨你一辈子。这几天我伺候你,让她养着吧。”

    柳如云拎着鸡蛋篮子,低头走出去。

    柳如云除了齁喽的喘息声,走路都尽量放慢脚步。李二清楚,柳如云忍耐着大姐是因为他没几天活头了。若不是他要死了,以柳如云的性子是不会让大姐在这个家指手画脚的。大姐今年七十三岁了,体格依然硬朗。大姐年轻时不但操持婆婆一家人的生活,对娘家的日子也说了算。父亲活着时,无论大小事都与大姐商量,并且对大姐给出的主意坚决照办。柳如云没少说大姑姐是公公肚子里的蛔虫,只要大姑姐这条蛔虫蠕动,李二他爹就抽筋。李二他妈纯粹是个受气包,他姐完全取代了他妈。

    李二急了,他说柳如云你说话都不如骡子放的屁。

    经过了偷吃鸭梨的事件后,柳如云与李二的日子开始了鸡飞狗跳。柳如云的脚步永远都在跑回娘家的路上,而李二则是永远都在路上追随着柳如云。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柳如云动辄就跑回娘家。所谓的娘家,无非就是她妈柳星星一个人。柳星星因为不上班被棉毯厂警告两次,她只好硬着头皮上班。由于她精神总是处在涣散的状态下,车间不让她挡车,就给她安排了打扫卫生的活儿。柳星星告到厂部,说车间领导是因为胡同里的事儿瞧不起她。厂领导多次做她的工作,总算让她消停下来。可是,柳星星却说自己害了偏头疼,是车间主任给气的。她借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车间也向厂部反应她的情况。厂部又反过来做车间的工作,说随她去吧,反正有她没她都一样。跟一个在胡同里生孩子的女人一般见识,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只要她不闹,大家都省心。

    由此,柳星星如一条漏网之鱼,逍遥自在地漂游了。

    柳星星宛若棉毯厂的一道风景,有时候上午九十点钟,才蔫头耷脑地走进车间。疲惫的放车工们,眼神唰地盯着她。柳星星使劲地“呸”口唾沫,还翻起白眼。车间主任问她干啥来了,柳星星理直气壮地说上班。有时候快下班时,柳星星脑门上带着三个紫色的火罐印,慢腾腾地走进厂大门。门卫老头瞥她一眼扭过头去。柳星星一只脚跐在门槛上,双手叉着腰朝门卫老头吐口唾沫:“呸,你不爱看我,我还不愿意瞅你——”再后来,企业实行内部病退,柳星星首当其冲地回家了。

    柳如云下乡时,几乎没回过家。虽然来到广阔天地,可她并没有大有作为,她的出身一直跟着她。在农村干了半年农活的知青们,都被繁重的劳动和艰苦的生活消磨了热情。青年们就想方设法回城里的家,差不多哪天都有病假诊断和事假条递上来。后来病假诊断和事假条都有严格的控制,家里父母病重或者爷爷奶奶病危的电报又开始盛行。只有柳如云从来不请假,逢年过节她都在知青点里过。柳如云最怕过年,门楣上飘摇的红灯笼犹如人的眼睛,仿佛着火似的盯着她。柳如云不合群,喜欢独来独往,即便知青点里着火,柳如云也慢条斯理地走出来。也许是她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早已置生死于度外,或许她根本就不能快起来,因为她的哮喘病一年比一年重。冬天一来临,柳如云的咳嗽就宛若钻出洞的老鼠,倏倏地奔跑。柳如云空洞的咳嗽声,令同屋的人都无法安睡。知青们纷纷抱怨,说是白天干那么重的活儿,吃得不像样也就罢了,晚上还睡不好觉,一宿一宿地听咳嗽声。

    柳如云翻着白眼说:“我也不想咳嗽,从小落下的病根,有能耐你给我治好。”谁都没能耐治好柳如云的咳嗽病,只能躲。知青们都想方设法地住到老乡家里。实在躲不过去,睡觉时就把耳朵塞上棉花。柳如云很气愤塞着棉花睡觉的知青她就故意加大咳嗽的力度,有时候还在地上来回走动着咳嗽。若不是李二回来探家,他们相识,柳如云恐怕会被群情激奋的知青们扔出知青点。

    “你超期服役都快三年了,别说军官连个班长都没当上。要是能早点复员回来娶我,我啥也不要,只要有一间睡觉的屋就行。”柳如云眼眶是湿润的。李二被柳如云感动了,他用积攒的津贴费给柳如云买了两身衣裳。还买了洗脸盆、暖瓶、肥皂盒、镜子和一些生活必备品。他俩的新房虽然是一间偏厦,但柳如云很知足。她既离开了知青点,年节时也不用孤单一个人守在知青点,看可地散步的老鼠。没承想,好日子不长,因为一个鸭梨,她的日子又重蹈覆辙。

    柳如云第一次回娘家时,吓得脸都白了。

    阳光被窗玻璃上的污渍分隔成条状,仿佛琴弦似的,而瘦削羸弱的柳星星宛若琴弦上跳动的音符。柳如云杵在门口打量着柳星星,柳星星眯缝着眼睛看着进来的柳如云,问她找谁?柳如云憋屈了半天,哇的一声哭了。柳星星觑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也哇的一声哭了:“云儿,你可回来看我了。”柳星星这一句“云儿”,冰释了母女俩所有的嫌隙。母女俩一夜没睡,柳如云向柳星星讲述了下乡时的遭遇,还倾诉了眼下在李二家的艰难处境。

    “不跟他过了,妈养你。”柳星星左眼有一层白翳,看上去像糊了一层窗户纸。

    柳如云皱着眉头:“我可不想你再把我按到凉水盆里,我跑回来就是为了吓唬他们家。”

    “云儿,你可真不嫌腥,男人都是烂泥塘里的癞蛤蟆,膈应人。”柳星星擤了一把鼻涕,“你不能忘了,你是在胡同里出生的,你就是那些臭男人留下的罪证。”

    柳如云青白的脸唰地红到脖根,她噌地坐起来:“还好意思说胡同,胡同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还以为下乡能甩掉扣在脑袋上的‘胡同’呢。可胡同就像我的影子,一刻不离地跟着我。我是在别人的唾弃和异样的眼神儿下长大的,你还提醒我记着,你给我的伤害还少啊?我要不是得了这哮喘,能嫁给李二吗?不就是图一个睡觉的地儿……”

    柳星星心头的伤疤被柳如云毫不留情地揭开了,她愣怔了一会儿,才嗷的一声指着她骂起来:“你个牲口,一走好几年都不进家门,进门就数落我。你以为我就好过呀,我才十九岁呀,就拖着你这个小尾巴,我这一辈子被一张相片毁了,被你毁了……”柳星星号啕大哭起来。

    “你哭吧,哭死也没人管。”柳如云气呼呼地摔上门走了。走到半路遇到来接她的李二。

    “她一脖子吊死可咋办?”柳如云没头没脑的话,吓得李二心惊肉跳。

    李二再三追问,才知道柳如云担心柳星星。李二和柳如云再次返回柳星星的家。看到李二,正在喝小米粥的柳星星咣当地撂下饭碗,撇着嘴说:“长这个熊样的男人,你也嫁,撅吧撅吧都装不满一筐……”

    “好男人谁要我这个胡同出生的人?”柳如云不甘示弱地回敬柳星星。

    那以后,柳如云只要怄气就往娘家跑。跑回娘家待不上半天,娘俩言语不和又闹掰了。柳如云再赌气冒烟地往回跑,跑到半路,咯噔地站住了。怎么好独自讪讪地进门,李二不来接她,脸上也挂不住,她又转身跑回柳星星的家。看见返回的柳如云,柳星星扑哧乐了:“还是我这儿好吧,那个干巴鸡似的男人除了那东西能让你乐和,还能给你啥?”

    柳如云脸红到脖子根,她说柳星星不配当妈。在柳星星家住三天,柳如云就心烦气躁,一趟一趟地往大门口跑。她怕柳星星讥讽她,就拎着胶皮垃圾桶,装模作样要出去倒垃圾。柳星星撇着嘴说,空桶比李二的脸都干净,这一上午你就倒三次垃圾了。他那东西长花了,离开三天你就丢了魂儿。柳如云看一眼空无一物的胶皮桶,恨不能把桶砸到柳星星的脸上。她咬牙切齿地把桶扔出去,胶皮桶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后,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似的蜷缩到墙角。有两次,柳如云被风骗了,趿拉着鞋跑出去。门外空无一人,一条野狗正在门口的垃圾堆上觅食,野狗身上乌涂擀毡的毛,被风戗茬吹起来,野狗噤若寒蝉地打着哆嗦。柳如云哀伤地望着远处,肆无忌惮的冷风吹得她咳嗽起来:“来了也不给你开门,冻死你个王八羔子。”柳如云呸了一口唾沫,哐当一声插上大门。回到屋里的柳如云,咳嗽得直不起腰。

    柳星星乜斜地盯着她:“我说啥了,好吃好喝都养不住你,你就是惦记吃他那一口。像你那个流氓的爹,离不开……”

    “我愿意像,我一会儿就到胡同口站着,等着有人来强奸我。”柳如云把脚上的鞋甩出去。

    柳星星凄厉的哭声,令人头发根都奓起来。

    李二来接柳如云,看娘俩都阴着脸不说话,就知道柳如云在娘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他私下里说柳如云,你何苦来的,你们娘俩前世就是仇人,还气性大,说不上三句话就都蹿出火星子,还不如在自己家消停。柳如云白了柳星星一眼,拎着包急三火四先走出房门。尽管柳星星从来没有正眼看李二一眼,说话不是撇嘴就是翻白眼,李二还是用捡绳头捡破布卖的钱,把柳星星左眼的白翳动手术摘除了。摘下纱布的那天,柳星星捂住右眼望天,她兴奋地直哎呀,说天真蓝啊,那云多像一只只绵羊啊——柳星星转头发现站在她身旁嘻嘻笑的是李二,就没好气地问他:“你笑啥?我看见了蓝天白云也不感激你。是她欠我的,要不是当年在胡同里怀上了她,我是吃香喝辣的娘娘命……”

    李二马上敛起笑容。

    李二回想起柳如云这一生,二十岁以前,她为了逃离胡同跑到乡下,嫁给他后,她又为婚姻跑回胡同。知青们“困退”“病退”返城时,柳如云却因为在乡下结婚,没能享受到这个待遇。为此,柳如云跑回了娘家,李二接了十几趟,柳星星堵着门不让他进屋。直到李二在接柳如云的路上,从高岗的土坡上滚到壕沟里,摔折了左腿,她才不情不愿地回来了。最后一批知青返城,柳如云却因为哮喘,趴在炕上爬不起来。李二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张知青返城表,不能白白浪费了一张表,李二在柳如云的知青返城表上填了自己的名字。趁大队长喝高了,跑到房山头撒尿,他溜进去盖了章。

    李二顶替柳如云进了制鞋厂,他们搬到镇上。

    搬到镇上的那年年底,李二和柳如云去接住在县里的柳星星。敲开门,才知道这里已经换了主人。房主人告诉他们,三个月以前他们就买下了这间老屋。柳如云和李二傻站在当街上。柳如云到处打听柳星星的下落,有人说,柳星星出家去当尼姑了,也有人讳莫如深地说她可能跟一个男人走了。

    “呸,骂一辈子男人没好东西,到头来还不是跟男人跑了。”柳如云从此断了回娘家的路。

    7

    大姐要走的那天早上,李二从没有过的轻松。他让柳如云扶他坐起来,还吃了半碗米饭,两块煎带鱼。大姐疑惑地盯了他一会儿,又释然地笑了:“看来是偏方奏效了。我走了,你别嫌麻烦,大红枣八粒、小红枣十粒、铁树叶、半枝莲、白花蛇草熬水喝。红枣在抽屉的塑料袋里,草药在窗台上。”大姐也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的偏方,她说这个偏方治好了不少得癌症的病人,治疗李二的胃溃疡更不在话下。

    柳如云瞟了大姐一眼,没说话。

    “我不在,你长点心眼,这一辈子就为她扛活了。”大姐给李二投一条热毛巾,“你病得这么重,让她好好地伺候你。谁让她占窝不下蛋了,害得你也跟着孤苦伶仃……”

    “姐,别说了。不怪她——”

    李二笑呵呵地看着大姐走出院门,他冲柳如云眨眨眼睛:“快躺下歇歇,我走了,她们也不会再来了。”

    柳如云倒了一杯水,又给李二拿了药。李二耸耸肩膀,觉得身子轻松了不少。他望着棚顶呵呵地笑,柳如云问他傻笑啥?李二抿着嘴没说话,柳如云也呵呵地笑,只不过她的笑声宛若一只被掐断脖子的鸡,齁喽齁喽地捯气。

    柳如云怀过一次孕。

    李二刚到鞋厂上班不久,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儿的计划生育政策就开始了。李二鬼使神差地,被鞋厂树为计划生育的典型。原来,厂里有一名职工的老婆怀了三胎,跑到外地生了一个男孩。孩子过百天才抱回来,这个职工说只要有儿子怎么罚都行。厂里主管计划生育的领导气白了脸,说你也太嚣张了,你认罚就了事了,不给你处分都对不起你。厂领导点着李二的大名,说,你看看人家李建峰,下乡那么多年在农村没要孩子,又是最后一批回城的,回到城里还不要孩子。像这样的同志就应该重奖,像你这样的就得重罚。不罚得你倾家荡产,就不能制止超生的歪风。超生职工被留厂察看,李二拿到一条腈纶毛毯。

    李二兴冲冲地拎着毛毯回家,柳如云正在炕上趴着“哦哦”地吐。李二为她捶背:“咋还吐了?你看我给你拿回啥了,你不是一直都想要条毛毯吗?”

    柳如云扯住李二的衣襟:“这次不是病,是真有了。”

    “有啥了?”李二疑惑地问。

    柳如云脸上腾地升起两团红晕,说我们有孩子了。李二差点跌坐在地上,他哭丧着脸说:“你这肚子咋这么捣蛋啊,该怀时不怀,都这把岁数又怀上了。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厂子今天刚树我为计划生育典型,号召全厂已婚已育职工向我学习,还奖给我一条毛毯。这不,我都拿回来了。”李二都快哭出来了,他拉着柳如云的手说,“咱们不要这个孩子了,去做流产吧。”

    柳如云倏地坐起来,她气喘吁吁地指着李二,说他和他爹妈一样爱占小便宜,就为一条毛毯连亲生骨肉都不要,真是狼心狗肺。柳如云齁喽齁喽地喘了一会儿,又歇斯底里地叫起来,她说要定了这个孩子,离婚也要。柳如云脸色青紫地跳下地,推开门走了出去。外屋门口放着一个洗衣盆,柳如云早上洗了两件衣服,看水还不浑就没舍得倒,想着洗个抹布什么的。走到门口的柳如云,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没好气地踢了一脚洗衣盆——柳如云被翻个的洗衣盆绊倒了,小腹正好磕在门槛上。李二从里屋跑出来,把一身泥水的柳如云抱到炕上。“别闹了,我的祖奶奶啊,我明天就去把毛毯退回去。”李二赖狗似的垂着头。

    当晚,孩子就流了下来。看着那团血肉模糊的肉,李二恨不能杀了自己。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嘴巴,要不是他拿回一条毛毯,柳如云也不会踢翻洗衣盆,要不是他贪图名声,孩子也不会流产。那以后,李二更是怀着深深的愧疚,越发精心地伺候柳如云了。

    李二想吃煮鸡蛋。柳如云哑着嗓子笑,说他像坐月子的女人。李二只吃了一个蛋白,就说啥也吃不下去了。傍晚,李二宛若泄气的皮球,萎靡着连眼睛都睁不开,他昏沉地睡了过去。迷蒙中,李二似乎听见柳如云的哭声,他还听到大老陈和杨三琴的说话声,他们商议要把李二送到医院。大老陈急三火四地跑出门,说是给他买衣裳去。

    李二确定,自己要死了。这两个女人凑到一起,还不得打起来。柳如云打不过杨三琴,杨三琴一顿饭吃三个大馒头。“唉,管不了那么多了,以后,你就自个儿照顾自个儿吧。”

    清晨,李二影影绰绰地觉得太阳已经挂到树梢上,他猜是个晴天。是啊,都零星地飘了好几天的雪花了,也该出太阳了。柳如云嘤嘤的哭声从外屋传过来,原来是老骡子死了。“唉,老伙计,你还是先走了一步。只可惜我没能耐给你送终了,是我对不起你。”老骡子没听见李二的话,柳如云也没听见他的话,只看见他眼角的泪水不可遏制地流了下来。李二全身的疼痛也仿佛随着眼泪流走了,就连肿胀的双腿也格外地轻松起来。李二还闻到一股花香,他仿佛赶着骡子奔走在扎朗格的草原上,还给父母拉了一车盛开的野花,花香让他憋闷的胸口舒畅起来,他再也感觉不到疼了。

    李二长长地出了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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