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照人学三部曲-人类文化与物种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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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创造论者的反击

    大概从20世纪40年代后期开始,到现在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终于在探索人的进化这个主题上有了比较具体的成果。来归纳一下半个世纪的研究成果:从“进化论”来看人类,我们会看出些什么道理来?

    我们从哪里开始呢?从一个历史性的问题开始:到今天为止,达尔文主义完全战胜创造论了吗?最近我拜托在美国教书的一个老朋友用电子邮件发了一些他搜集的创造论者反驳进化论的最新文献给我,我花了一点儿时间看了一下。说老实话,创造论者虽然没有消失,但他们还真是没有太大的创新,他们的创造力很有问题,因为他们很大一部分还停留在过去的看法中。

    对于上帝如何创造这个世界,他们几乎没有任何新的想法,他们仍然反复强调“进化论”是一套理论,不应该被视为事实。他们举出的例子,集中在说:达尔文主义只看到后来的状况,去假设从前曾经发生什么事。这个假设、那个过程,与今天所看见的结果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关系。

    他们持续举了很多证据,质疑我们前面提到的以“试误”作为进化的动力。如果生物进化是靠“试误”,那得花多少时间!创造论者很喜欢用的一个比喻是:光是靠“试误”创造人这种动物的概率,大约等于将一只猴子放在打字机前,让它随便去打键盘,最后打出一出莎士比亚的戏剧一样。莎士比亚的戏——例如《暴风雨》(The Tempest)——中的每一个字都在键盘上,因此不能完全排除一只完全不识字的猴子,刚好打出一整部《暴风雨》的可能性,然而那个概率有多大?小到我们虽然可以设想其可能性,但我们更清楚其不可能性,虽然有些微的可能性,但那个可能性实现的概率小到我们可以不必去考虑。从常识上看,说一只猴子坐在电脑前面,经过不断的试验,会打出莎士比亚的一出戏来,那当然是荒谬的。创造论者要凸显的是,如果没有一个更高的、超越性的设计,怎么会出现如此精巧、拥有超高智慧的人?上帝之于人,就像是莎士比亚之于《暴风雨》一样。《暴风雨》是莎士比亚的创作,不是“试误”随机演变出来的。

    今天的创造论者其实已经无力激烈地反对在学校里教授“进化论”,于是,他们退一步要求:教授达尔文及“进化论”时,要告诉学生那只是一个学说,只是一个假设,另外还存在不同假设——这个世界是由上帝所创造的,“创造论”和“进化论”都是假设,应该拥有一样的地位。

    看当下创造论者的论点,会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他们大量援引文化人类学家的研究,特别强调文化的重要性,凸显文化多元性的说法。他们拿文化现象来质问“进化论”:人类创造这么复杂的文化,人类文化的力量这么大,怎么可能是自然选择能解释的?

    创造论者最反对、最不能忍受的,当然是将宗教,包括基督教,都被视为进化的一环,用“进化论”来诠释。有“进化论”者主张:宗教之所以在人类社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正因为它具备了进化上的优势;如果不是这样,宗教早被淘汰了。对创造论者来讲,这是最大的挑衅。面对这种挑衅,创造论者使出浑身解数,极力反驳。一方面他们坚持宗教来自上帝,来自神启;然而另外一方面,他们又运用文化论来反驳“进化论”的立场,主张绝对不能用生物原理来化约文化。

    慎终追远与繁衍动机

    什么样的论点是用生物来化约文化呢?中国传统文化里有“清明节”。“清明节”要干吗?要去扫墓。清明节的基本精神是“慎终追远”,“清明节”存在的背景译成大白话就是:我们相信人死了之后,有没有子孙去祭拜是件重要的事情。这是清明节背后牵涉的信仰与假设。

    如果从进化的角度上来看这件事,可以得到简单而直接的推论。先假设:在人类进化过程中,出现两种不同的遗传特性,一种人相信人死了之后有没有子孙祭拜很重要,另一种人不相信。那么这两种人在繁衍后代上,因为他们相信或不相信的差异立场,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

    对一个不相信这一回事的人,不相信人死了之后,他的遗骸埋在哪里,在遗骸埋的地方有没有人去上香,有没有人去扫墓有何重要性的人,我们可以推想出来:他连带地也就不会那么在意死后要负责替他上香、上坟的子孙后代。反过来看,一个相信而且深切担心万一死了以后没有人来上香,没有人来扫墓的人,他的行为会有完全不同的倾向。首先,他会努力繁衍后代,他会相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什么“无后为大”?因为一旦没有后裔,你所有祖先的坟墓就统统都没有人扫墓了,这在以前中国文化的脉络下,是不得了的大罪名。任何一个让这一支后裔断掉了的人,不只是影响到自己,还影响到所有祖宗的身后福利啊!真是个大罪人。为了要保证自己身后过得好,而且要完成所相信的祖宗传给你的责任,该怎么办呢?你会想尽一切方法,就是要生出儿子来;而且不只是要生出儿子来,还要保证你的儿子也会生出儿子来。为了保险起见,不能只生一个儿子,只生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有三长两短的话,所有祖先都要怪我,所以能生两个儿子就生两个,能生三个儿子就生三个。接下来,不只是要能生儿子,还要照顾儿子过得好,长得好,将来他才有条件照顾死后的我,以及在我前面的所有祖先。

    这听起来很刺耳,但是,用进化学的概念来说,“慎终追远”产生的最大效益就是增加繁衍的动机。我们可以想见,光是在这一件事情上,相信扫墓重要性的人就比不相信的人有更高的动机去多生更多小孩儿,所以在后裔繁衍上,他就比不相信的人具备了优势。

    除了繁衍动机,连带相关的还有“亲职投资”。他不只积极去生出儿子来,还要把儿子养大,确保儿子将来长大了,在他死后儿子能够尽责扫墓;所以他必须进行较高的“亲职投资”。在亲子关系上,较多的“亲职投资”也就意味着繁衍出来的后代得到较好的照顾。假定清明节与遗传有关,那么当然是相信会有来世,相信儿子应该承担特定责任,是有进化优势的。带有这个信仰的基因也会发扬光大,慢慢就会淘汰不相信的人,因为在一代又一代的竞争当中,相信的人的后裔就繁衍得越来越茂盛,不相信的人没有那么大的动机,生出来的小孩儿没那么多,对小孩儿的照顾没那么好,他的基因元素就逐渐萎缩了。

    举这个例子,是为了提醒大家,人类社会许许多多的事情,和进化之间好像没有那么远的距离,“进化论”可以在很多方面帮我们解释并说明今天人类的行为。

    亲职投资的雌雄差异

    再来谈一点儿“亲职投资”。“亲职投资”非常重要,甚至牵涉最基本的生物学分类。我想请问大家:在人类的领域,怎么分男的跟女的?你们当然很清楚如何分。那么,其他哺乳动物里,怎么分雄性与雌性?我猜你们想想也觉得不会有问题。可是如果再问下去呢?你们知道植物也有雄性有雌性,雌雄之间有许多不同。你会不会开始有点儿怀疑,会不会开始有点儿担心:植物的雌性,和人类的女性,真的有类似之处吗?换句话说,雌性究竟是怎么定义的?生物学里最基本的雌雄定义是什么?

    或许有人会说雌性会怀孕。但怀孕的定义又是什么?看看海马,我不晓得有没有人怀疑过:为什么我们都说是公海马育儿?它从育儿袋里把所有的小海马放出来吗?有育儿袋,那为什么还是“公的”?你们看过海马交配吗?生物学课本告诉我们:雌海马会将它的卵子射到雄海马的育儿袋里面。听起来更奇怪:会射进去,那不应该是雄性做的事吗?我们要问,难道不能干脆说会射进去的那个就是公海马,会生小孩儿的就是母海马?这不是简单明了了吗?为什么生物学要一再提:公海马会育儿,把它当作生物界的特殊现象?

    雄性跟雌性到底怎么区分?从海马的例子我们知道,会怀孕、会生小孩儿其实不是雌性的精确定义。有人可能有这样的想象:精子进入女性或者是雌性的体内,是天经地义的。不,又是从海马知道,雌海马会把卵子射入雄海马的身体里面。那为什么它还是雌性呢?这里我们就必须看更根本的定义:两性生殖中,两性都要提供细胞,哪一边提供较大的细胞,就是雌性;提供较小的细胞的,就是雄性。这才是最基本的定义。

    有性生殖在进化上最大的优势,来自可以制造出不同基因的个体。必须要有两个亲体结合在一起才会有新的后代,也就不断地进行基因互换。个体有不同的基因在互换,保证了这个物种的个体保有一定的基因多元性。这样一来,即使环境不断变化,也不会导致整个物种同时灭亡。

    有性生殖牵涉的亲体细胞只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牵涉当中的两个亲体贡献的细胞一样大,可是这种状况很少;第二种状况则是一个大,一个小。遇到有一个大、一个小的状况,我们就将贡献大细胞的称为雌性,贡献小细胞的称为雄性。生殖细胞上的大小现象非常普遍。

    以大小细胞分别为基础,我们可以进一步讨论“亲职投资”。在“亲职投资”上,明显雌性与雄性是不对等的。雌性亲体为了要繁殖下一代,光是她的卵子,就是比较大的投资了。以人类为例,男人产生一个精子所需付出的身体负担,可能只有女性产生一个卵子身体上负担的一百万分之一。换句话说,女性产生卵子付出的代价至少是男性产生精子的一百万倍。在个体的其他条件大致相等的情况下,雌性生物一辈子能够用在生殖上的能量或说资源,只能用来生产少量的生殖细胞。人类女性的卵子的数字,跟男性精子的数字甚至达不到一比一百万的差别,很可能是介于一比几亿到几十亿之间。

    女性基本上必须付出比较高的“亲职投资”,所以她在生育每一个子代时,就会比较谨慎小心,因为她一生中没有那么多生殖机会可以尝试。再以人类为例,女性的卵子在出生时,就已经全部储存在卵巢里了,生殖功能成熟后,每个月释放一两颗,直到更年期停经。也就是说,女人一生当中能够有多少卵子,很容易就可以算得出来。男性却不是,男性的精子是随时放掉了就再生产,两者的结构、两者的情况完全不同。

    较大的“亲职投资”带来进化上的部分好处,同时也带来进化上的部分缺点。卵子越大也就意味着可以给予胎儿越多的准备;“亲职投资”越大,后代能够顺利成长而且存活的概率也就越大。从这个意义上看,“亲职投资”是有道理的,是在进化上面是有优势的。上一代花越多的力气——不管身体上或是社会行为上的——花越多的力气将子代养大,这个子代就有更多的机会活下去,因此亲代身上的基因也就借此得到更多遗传下去的机会。

    但换个角度看,“亲职投资”越大,个体一生当中能够产生的子代数字就相对变少,这是生物界的一个两难。生得越多,所生出来的这一些子代,最后能够活下去的比例就越少。像鱼类可以一口气孵化出两万尾,可是这两万尾最后很可能只有百分之零点二能够变成成鱼。倒过来看,如果“亲职投资”越大,能够提供给子代的保护越完美,子代存活的比例也就越高。

    今天存活比例最高的当然是人。现在我们根本不用“存活率”来看待人类子代,而是倒过来算“夭折率”,而且“夭折率”还是以千分之一为单位算的。换句话说,一般现在人类社会子代“存活率”超过百分九十九,这和鱼类有多大的差别!

    可是倒过来看。你就知道没有任何人能一辈子生两万个小孩儿。我们付出的代价就是一个人类女性一辈子终其所能,顶多生二十个小孩儿、二十五个小孩儿。有越多的子嗣,对于这些子嗣的个别“亲职投资”也就越低,所以他们的存活率也就越低。有更高的“亲职投资”,子代的存活率提高,但是子代出生数也就下降。所以不同的生物要繁衍下去,会发展出不同的策略,而这些策略往往不是单纯由生殖上的变化或生殖上的因素来决定的。人类是最有名的一个例子。

    影响人类生殖状况以及后来进化发展最关键的因素,原本跟生殖无关。

    直立人的出现

    人类的出现,人类相较于其他物种取得的一项优势,来自站了起来。人属(Homo)这一个属中最早的种,也就是开始在生物界产生优势最重要的种,叫作Homo erectus,中文就是“直立人”。直立,能够站起来;接着又有大拇指的进化,于是本来的前肢解放出来变成手,这是人在进化上的重要优势。这个优势让人类可以不需依靠本身的爪牙去战胜别的动物,人可以运用手来投掷。投掷就是使用工具的开始,接下来就发展出制造工具的能力,等等。

    可是为了要站起来,人类其实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很简单的一个事实是,我们的身体结构不是为了站立而设计的,所以不管你今天多么年轻,不管你多么会保养,不管你多么爱运动,你都不可能在一代中改变身体的基本结构,所以到了五十岁,你一定会背痛。为什么会背痛?因为我们的背部结构就是没有打算让你站起来的。

    有一群猩猩,本来是用四只脚着地走路,顶多偶尔把一只前肢解放出来,其中出现了突变,有一个个体变成能够站起来,这个能够站起来的个体可以得到较多的资源——包括它的手可以触碰到较高的地方——这些优势决定了它会成功地繁衍下去。可是一直不断繁衍,却不意味着它就会不断地产生正确的突变,让它的身体结构可以和直立的行为完全符合。一直到今天,人类的直立行为都是不完整的。

    人为了要站起来,用进废退的原则在结构上就制造了骨盆的变化。人从四只脚变成两只脚站立起来,所有的重量就都落在了骨盆上。所以骨盆是人类和其他灵长类动物在身体结构上最大的不同之处。你不会看到大屁股的猩猩,你不会看到大屁股的猴子。站起来之后产生的一个结果就是骨盆结构变大,骨盆的骨架变大是向外向内同时变大。于是产生的另外一个作用就是,人类的腹腔空间逐渐缩小了,腹腔空间缩小连带影响最大的,就是女性的生殖空间。

    与灵长类其他类似的生物相比较,人类子宫能够用来膨胀的空间小了很多。所以在进化上,人类站起来了,骨盆这样改变,子宫空间变小了,人如果还要一胎生三个——对不起,我没有对现在生三胞胎、四胞胎的人有任何歧视,我只是在做进化的假设——那你可以想见胎儿的体型,以及胎儿应付现实环境的准备,都会随之大幅缩水。

    如果这时候,又出现了另一项突变,有一个女性变体不再一次生三个,每一次怀孕只生一个,她就会有进化上的优势。因为“亲职投资”不需要分散,“亲职投资”所带来的保护与照顾,在那样的危险环境中显然有好处。所以一胎只生一个的基因,就不断地繁衍下去。久而久之,人类慢慢变成常态性地一胎只生一个。

    可能有人知道发生在印尼的古人类学挖掘上的突破。他们挖出了正式名称应该叫作弗洛瑞斯人(floresiensis),不过受到《魔戒》风行的影响,昵称叫“霍比特人”的特殊古人种遗迹。弗洛瑞斯人的个子很小,他们是直立的,但一个成人站着大概只有一百一十厘米到一百二十厘米。他们的脑容量非常小,大概只有今天现代人脑容量的六分之一,甚至比绝大部分灵长类——黑猩猩、大猩猩、猩猩——都要小。

    考古报告刚发表时,乍看觉得很不可思议。在进化上能够站起来,应该是比其他的灵长目更接近现代人,可是他的大脑容量怎么反而是倒退的呢?脑容量怎么会反而变小呢?可是后来进化生物学家很快提供了解答。这是进化生物学很早就已经预期到,但却没能在考古上获得证实的。人类站起来之后,因为骨盆变小,所以能够育养的子代,其脑容量乃至身体的所有机能很可能都会发生退化。换句话说,本来一只猩猩的肚子这么大,生殖的空间这么大,所以子代出生的时候,大概已经有长大物种的十分之一大。如果只剩下很小的空间可以去育养子代,子代出生的时候,可能只剩成年亲代体型的二十分之一。“印尼霍比特人”证实,的确是这样,他们站了起来。在肢体方面,他们是进化的;脑容量上,他们却是退化的。

    顺便提一下,今天人类女性怀孕的体型变化很不自然。怀孕到了最后的三分之一,即最后十二周时,基本上很难走路,甚至很难睡觉。怀孕最后期,无法以正常速度走路,睡觉时只能侧躺。如果回到原始危险的环境中,一个女性怀孕时的“亲职投资”大到这种程度,她完全没有办法防御自己,也就没有办法保护肚子里面的子代。人类什么时候怀孕肚子可以变这么大,我们没有办法确知,但从既有考古资料看,那应该是较后来的事,进入文明,大概五六千年之前吧!

    化石资料看起来,“印尼霍比特人”过集体生活,懂得集体猎象。如果大脑真的这么小,怎么会有这样的能力?这其实也可以从进化生物学角度来解释。

    人类直立起来之后,他的子代变小,大脑也变小,所以在生存竞争上有其不利的地方。然而经过许多代的繁衍,又出现了一个突变。这个突变使得人类的子嗣、人类的胎儿生出来之后,他的大脑和他的肢体,可以长时间持续成长。尽管刚出生的下一代和别人的一样大,可是别人的孩子出生后,大概一年之后就长得和成人一般大;突变产生的个体,却可以在三年或四年的时间里持续成长。尤其重要的是他的大脑在离开母体之后,可以继续成长很长一段时间。

    这样一个遗传上的变种,在进化上是优势还是劣势?从一个角度来看是劣势:别的同种个体一年之后就可以离开父母亲的保护,独立生活,开始再繁衍下一代。那个要比较长时间成熟的,很有可能在长大之前就被天敌消灭了,那么这个特殊遗传基因也就跟着消失了。

    不过,若是有不同条件配合的话,这项进化上的劣势因素就会转成优势。什么样的条件配合?如果“亲职投资”按比例增加的话。如果生出这个怪物的刚刚好是“特别有爱心的妈妈”,她愿意付出三年的时间将这个小孩儿带大,在三年的时间中她做出许多牺牲,例如在三年当中,为了照顾这个怪胎,没办法再生另外一个。再生另外一个的话,不但这个怪胎照顾不了,后面那个也照顾不了,这两个很可能都完蛋了。

    还需另外一个条件。别人只花一年的时间,她要花三年的时间,一边养活自己,一边养活子代,很辛苦,很困难。不过,如果有办法找到帮手,是不是比较有可能达成目标?该找怎样的帮手?找男人来帮忙吧!

    我们看到人类的进化相应产生的奇特变化,使得原来进化上的劣势转成优势,并被保留下来。人类变成了所有的哺乳动物中唯一一个隐藏发情的动物。发情很重要,因为发情是雌性发出信号让雄性知道,“我现在发情了,你应该来跟我交配”。发情是雌性灵长类动物吸引雄性来交配的条件。

    一个雌性个体如果发生突变,她排卵的前后不发情,没有出现任何迹象,那么理所当然这个突变所产生的新特性会消失,因为那样就没有雄性会来跟她交配。因为雄性动物都是投资者,他要想办法生更多的子嗣,如果他不管雌性对象有没有发情,就跑去跟人家交配,他的交配命中率会降低,他产生的子嗣就少,所以像他这种莽撞的笨雄性就会消失。每一个雄性到后来,他的遗传一定要教会他只找发情的雌性交配,不然带有它遗传特性的后裔就会消失。

    然而,在人类进化上,显然偶尔几个条件借一连串偶然配合在一起,才有了今天我们这个样子。那些隐藏发情的女性个体,必须同时发展出别的方式去欺骗男性,让男性误以为她发情,甚至到最后搞不清楚她是不是在发情。

    我们在前面经提过一个重要的问题,达尔文讲“性择”,说是“雄性竞争,雌性选择”,雄性要弄得花枝招展去吸引雌性的注意,由雌性来选哪一个比较有利的对象。为什么是“雌性选择”?因为在“亲职投资”上,雄性的投资很少,雌性的投资比较大,所以她不能随便,她不能随便浪费,她不能找错。她一辈子能够怀孕生产的次数有限,所以她要讲究品质。雄性不是。雄性基本上在亲职期间,可以反复交配,所以对他而言产生最多后代的方法就是交配越多次越好,所以他就是不要被拒绝,他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冲动的想法,“我不要被拒绝”,但雌性却是要找到最好的。“雄性竞争,雌性选择”就是这样来的。雄性主要是利用他的第二性征来竞争,所以公孔雀才有大尾巴。

    这种状况在自然界几乎唯一的例外是人类。在动物界中,雌性具备清楚的第二性征的,只有人。同时我们又发现,在动物界也只有一种动物,将发情迹象近乎彻底地隐藏起来,那也是人。这两件事彼此关联,单独出现任何一个特性,恐怕都遗传不下来,都会在“天择”的过程中被淘汰。如果雌性只是隐藏了发情,就没有雄性来跟你交配,所以遗传不下去;加上了第二性征之后,才产生了不同效果。

    雌性猴子会利用性器官变色来告诉雄性:“我发情了,你应该来跟我交配。”相比之下,女人的策略是利用第二性征的长期存在,让男人误以为她一直在发情。

    这方面最重要的,在人类女性的发展上,就是乳房的发育。你去看家里的母狗、母猫,只有在发情和怀孕、哺乳时,它们的乳房才会变大。只有人类不一样,女人却一直都有隆起的乳房。男人看到女人的乳房,就会自然感到兴奋。女人身上的第二性征发展就让男人搞不清楚,我应该在什么时候跟这个女人交配,最有机会生下自己的小孩儿?

    如此产生的最大、最重要的效应是父亲身份的不确定。其他动物,尤其是灵长类动物,一定要选雌性发情的时候竞争交配,交配之后他就知道,“我的精子在里面,生下来的就是我的后代”。用这种方式,他可以赶走其他的竞争者。知道雌性已经跟其他雄性交配了,别的雄性就不会笨到再去跟那雌性个体交配,那样只会浪费自己的精子。

    然而,人类失去了这项保证,所有男人最害怕的事,被藏进人类潜意识,后来又被弗洛伊德挖掘出来的,那就是没有把握哪一个小孩儿真正是自己的。人类很清楚谁是妈妈,却不能够确定谁是爸爸。动物界如何确定?在这个雌性发情的时候,谁最先去跟她交配,交配后雌性也没有必要跟别的雄性交配。人类不是,人类永远都在猜测,男人都在焦虑:这个小孩儿是我的吗?要用什么方式去保证小孩儿是我的?

    我们再来考虑两种不同的遗传因素,有一种男性遗传因素是,反正就到处乱交配,不管交配的这个对象,是不是刚刚和别的男人交配。假设存在这种彻底乱交型,真正花花公子型的遗传特质。另外有一种刚好相反的遗传特质,一定要确认和这个女性交配时,到底有没有机会生下自己的小孩儿。如果她之前已经交配了,或者已经怀孕了,我就省下力气去找别的机会。这两种特质在遗传上哪一个会比较有利?当然是后者。所以后者那样的特质就会遗传下来。传留下来久了,绝大部分男人都是算计者。

    可是很不幸的是,这种男人再怎么算,都很难算准。人类的女性不只是不发情,不在外表上表现发情,她甚至也不在外表上表现怀孕。到今天女性怀孕与否,别说旁边的男人无法确定,连女性自己都得依赖验孕棒才能知道。

    生物界没有这种奇怪的现象。这个现象就造成了男性的恐慌,导致男人要在遗传上有优势,必须发展出另外一种行为——他得看守他的女人。在任何时候不能让别的男人碰他的女人,别的男人一旦碰他的女人,他就搞不清楚了。他的女人也不知道她怀孕了没有,他更不可能知道她怀孕了没有,如果被人家占了便宜,那就完蛋了,那就不是他的,他的子嗣机会就变少了。

    家庭制度的进化论基础

    这里产生了一个生物界本来没有的东西,后来造成人类进化上的巨大优势。女人因为这些变化而得以将男人拉进来做高度的“亲职投资”。男人为了要看守女人,确保生殖的机会不会被抢走,就必须要在女性生殖到繁殖的过程中,有更多的投注。一旦他的“亲职投资”变大,他的赌注变大,他对于子代是不是能够好好活着就越重视。

    他要提供,要保护,要看守这个和他交配的女人。如果没有保护好而被别的男人侵入了,他就惨了,等到小孩儿生下来之后,他还要养别人的小孩儿,因为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呢?依照男性的生殖优势计较,他最希望的就是每一个女人都只跟他交配,而他和他的女人交配后,最好还能偷偷跑去抢别的男人的女人,这样他可以生最多的小孩儿,还可以让别的男人帮他养小孩儿。可是别忘了,当他离开自己的女人去偷别人的女人时,他的女人就不在他的看守之下,也就不知道她有没有被别人偷走。

    是这种状况,让人类发展出一对一的男女关系,虽然这一对一的关系始终不稳定。例如男人感觉到确定知道自己的女人看得好好的,让他的女人怀孕了,这时候男人确定了孩子是他的,如此状态他就有进化上的动机去偷别的女人。因为这时候他的女人很安全,可以不用看着,这个时候他最自由,可以去偷别人的女人,去多播几个种,多种一个就多一个子嗣,多一个子嗣,他的遗传就会多得到保留的机会。

    从进化生物学的角度,有人这样主张:虽然我们的文化里不断地强调母职,女性也往往觉得怀孕中的准妈妈很漂亮,但是却很难让男人觉得怀孕的女人很美,尤其最难的是让他觉得自己的太太怀孕了很美。这在进化上是有道理的,因为具有这种遗传基因的男人,会有最多的子嗣。

    很多人类身上的现象,还真的只能用进化来说明。例如人类的男性制造精子的速度不是固定的。很单纯的一夫一妻间性关系,什么时候丈夫射精的量会增加?可能大部分人都会认为是两人相隔很久没做爱,累积久了,丈夫就会有较多的精液。测量得到的事实却不是如此。不是取决于性爱的间隔,而是男人有多久,有多长时间不在他老婆身边。或者应该倒过来说更准确些:取决于老婆有多长时间不在他身边。如果朝夕相处,他觉得老婆很安全,就算间隔三天、五天,甚至一星期才做爱,精子的量也不会有明显增加。但如果老婆去参加同学会,过了一夜才回来,你就会发现老公的精子分泌可以突然增加百分之四十。这是什么?这就是人类进化所留下来的反映。因为有可能别人在这个时候在自己的女人身体里注了精子,所以男人的无意识反应,就是要赶快抢,如果这个时候射精多一点儿,或许还有机会让他的精子赢过别人的精子。这是人类身体里留下的进化痕迹。

    从进化的角度看,我们就明白,男性与女性在对待生殖问题上,一定非常不同。男性要的是能够有最多的机会去繁衍最多的子代,同时阻止别的男性来抢;女性呢?女性要的是愿意和她共同做亲子投资的。所以择偶的对象、择偶的过程就必然非常不同。

    男性因为在意最后能够得到多少个小孩儿,能够生殖的机会有多少,所以在择偶时,都会倾向于选择生殖期刚开始不久的女性。换句话说,如果一辈子要跟一个女人在一起,那要让这个女人生最多的小孩儿,当然最好是从她刚刚可以生殖就开始,一路帮男人生到停经为止。所以男性喜欢年轻的女性,也有进化生殖上的道理。

    甚至包括男性的审美观念,都受到进化影响。人类学家曾经调查过各种不同的文化中,男性和女性对漂亮女人认定标准的差异。到后来发现有两项根本的差异。不同文化、不同社会中的男人,普遍认定漂亮女生眼睛要大,鼻子要小。这有什么意义?人类的身体结构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化。在脸部的变化上,眼睛的比例会变小,鼻子的比例会变大。所以,喜欢大眼睛、小鼻子,其实只是绕一个圈强调年轻的重要性。讲那么一大堆什么人好看,什么人不好看,到最后只要女人年轻就好看,这个标准最符合进化需求。

    男性在意女性生殖的机会,要女人生越多小孩儿越好;那女性呢?女性要付出巨大的亲职投资去养育小孩儿,所以要找到的是能够帮她分担的人。所以女性不会在意要男人很年轻,因为年不年轻对她生殖的机会没有差别,女性也不会那么在意男性的生殖能力有多少。

    那女性在意的是什么?美国有一个很有名的心理学试验,用来试验人的焦虑。试验的方式是用类似测谎的侦测器贴在受测者身上,然后一样一样事情叫你去想象,说你现在想象碰到什么事,再来现在想象碰到什么事,记录受测者的身体反应,来分析受测者对什么事最感焦虑,最受不了什么。

    美国的男性跟女性,在两性关系上最焦虑、最受不了的东西很不一样。叫一个男人去想象,他的老婆现在跟一个要好的男同事在外面吃饭,他们两个谈得很高兴,他老婆还可能爱上这个同事,男人当然很不舒服。接下来问他:那现在想象你老婆和她那个同事上床,男人的焦虑果然就到达了最高点。可是倒过来对女性受测者说,请你想象你老公在别的地方跟一个女人有关系,女人会有强烈反应。但接下来请她想象老公不爱她,再也不要跟她在一起了,焦虑指数会冲上去,到达了最高点。

    这是进化学家设计的心理实验,要证明一件事情,那就是:男性因为进化的关系,最在意的是配偶的不忠,让配偶的生殖机会被别的男人占走;女性最害怕的却是男性不爱,所谓“不爱”的意思是撤回他原来在“亲职投资”上的承诺,两者重点很不一样。太太就算在外面全心全意地谈了一场恋爱,但是没有和别人上床,男人很容易原谅。但是倒过来看,男人到处乱搞,一天到晚有女朋友搞七捻八,但只要他还顾家,女人仍可以原谅他。

    一夫一妻的合理性

    我们看到进化对于两性关系有影响,却不能将这种情况视为当然。我们可以了解,两性各有其在进化上需要的优势,也各自其劣势,所以才产生了今天所看到的人类社会的家庭关系。家庭关系给男人提供了生殖机会的保证,和一个特定女性个体的生殖机会不会被别人侵扰,不用一天到晚担心配偶不忠;对女性而言,家庭则保证了一个特定男性个体在“亲职投资”上的参与付出,不用一直担心身边的男人抛弃小孩儿,放弃“亲职投资”。

    可是家庭制度同时也产生了进化解释上的难题。完全依照进化原则,一夫一妻制度怎么会是自然的制度?前面已经说了,男人在生殖上最大的优势是去搞很多很多的女人,每一个女人都帮他生小孩儿,他就会生最多的小孩儿,不是吗?他如果有够多资源,应该就会去找很多女人,他还可以把很多女人关起来,像传统的国王或皇帝都有“后宫”一样,这样他就可以生最多的小孩儿,在生殖上最有优势。对于一夫多妻制单纯从生殖进化角度看,女人也没有强烈抗拒的理由,因为女人要的是“亲职投资”上的协助。如果有一个男人可以提供这么多“亲职投资”,我不需要去跟他的其他女人计较,一个不忌妒的女人反而因此可能得到最好的男人“亲职投资”,即使她必须要跟别的女人分享这个男人。她还是会生很多的子嗣,而且让子嗣既得到强悍的男性基因投入,还得到足够的“亲职投资”。换句话说,单纯从进化的生殖优势看,忌妒的女人应该会灭种,不会忌妒的女人应该在进化上有优势,会得到较多的繁衍机会,最后所有的女人都变得不忌妒。

    有人会说,那是因为有大部分进化学家都是男人,才会这样想。但是,这个问题真的存在——一夫一妻制到底如何维持的?解释这个问题,一定有文化上的因素要考虑,不过自然进化原则还是可以提供部分协助。

    人类社会中有过很多一夫多妻的例子,却相对很少有一妻多夫制,这有一大部分是进化决定的。一妻多夫制让男女双方在进化上都没有优势。然而一夫多妻制为什么没有变成人类固定的制度,相对比较难解释。因为一夫多妻制在进化上远比一夫一妻制更合理,我指的是自然界的合理,不是社会道德上的合理。

    有一种解释是:一夫一妻制的好处在于降低了男人之间竞争的强度。如果一夫多妻制盛行,在自然的环境中,少数的雄性霸占了所有的雌性,会有很多男人得不到交配的机会。那将产生两个结果。一个结果是所有不能交配的男人的遗传基因就消失了,最后留下来的都是胜利者;可是还有一种可能是,这些男人在还没有灭绝之前,会基于一个冲动,不管这个冲动用什么形式来表达,去抢夺那一些占有很多妻子的男人的财产,或者这些都得不到配偶的男人,会团结起来去对抗那个占有太多资源的人。如果是这样,情况就不同了。

    这关系到人类身上有没有一种基因,有没有一种遗传的成分,是和公平性有关的?有进化学家主张:为什么变成一夫一妻制?因为人类身上比其他的动物多了一样东西。什么东西呢?用另一个实验来说明吧!

    我把这个实验讲给大家,大家试试看自己是不是这种进化学家认定的社会动物。这边有这么多人,大家每两个人分成一组。我给每一组十块钱,我将十块钱放在这里,请每组的两人猜拳,猜赢的人决定这十块钱要怎么分,猜输的人则可以选择要不要接受别人提出的分法。猜赢的人讲分法,猜输的人听了说“好”,那十块钱就照那种分法给两人;但如果提出来的分法,猜输的人不接受,那对不起,十块钱我收回来,两人通通没有。

    好,大家自己在脑子里想一下,如果是你猜赢,你会怎么分?自己九块钱,别人一块钱?自己八块,别人两块?自己七块,别人三块?自己六块,别人四块?还是对半平分?

    反过来说,如果你猜拳猜输了,你会接受什么分法、不接受什么分法,你的底线在哪里?他说:“我七块你三块”你接不接受?“我八块你两块”呢?有谁会接受“你九块我一块”吗?坦白说,如果心中设有底线,就表示你不是完全理性的了。八块两块你就不接受,因为他拿走了八块,你只有两块;可是拒绝了,他没有,你也没有啊!接受八块两块,甚至九块一块分法,口袋里多了钱,但是拒绝了,这本来可以进口袋的钱就没有了。八块两块为什么不接受?显然是你宁可不要两块,也不让别人拿八块。这是唯一的解释。

    这个实验在进化学上很有意义。显然,在人类的行为中,有一种东西绝对不能被排除不理,这是其他动物身上没有,或至少不明显的,那就是公平性。我明明知道你可以拿走八块钱,只给我两块钱,那么即使我会损失两块钱,也不要让你拿到那八块钱,这是非常素朴、近乎自然本能的公平性概念。这个公平性概念也表现在大部分猜拳猜赢的人选择跟对方五五分账上。有机会可以自利,为什么决定给对方五块?这表示认为五五分账是“公平”的。你不会想:应该给对方一块钱,自己留九块,反正对方会拿到一块钱,总比没有好,所以对方会接受。因为你清楚在这个世界,不是这样过日子的。

    这里当然牵涉社会性因素。不过,将这个实验拿到不同的文化环境去试,都得到了类似的结果,进化学家就有理由相信:公平性概念应该具有生物性的基础。人类对于什么是重要的,有一个高于别的动物,或者说比别的动物多一点儿判断——公平性判断。如果不符合公平性判断原则,不惜让它统统没有。

    为什么一夫一妻制会留下来,或许就是因为人类有这个多出来的公平基因。这个公平基因使得有生殖劣势的人带着不惜让大家统统都没有的冲动。若你是个拥有公平性基因的人,本来你的生殖条件很差,应该是分不到老婆的,可是这个公平性基因让人家怕你,于是你就取得了不同的进化优势了。一些本来没有机会生小孩儿的人,靠别人对他的恐惧,把原本占着的女人让出来,他的基因就可以传下去,这种有公平性基因的人增加了,人类社会就慢慢趋向一夫一妻制。

    这种公平性基因带有同归于尽的冲动,非常强烈的毁灭性冲动,不惜将自己毁灭。但在他毁灭自己之前,别的没有这种基因的个体让步了,结果这个公平性基因得以繁衍。繁衍累积到一定程度,整个社会就不可能无视于公平性的问题而继续存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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