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欲的压抑是文明的开始

    弗洛伊德与尼采有密切的关系，其实弗洛伊德与达尔文也有密切的关系。弗洛伊德接受了达尔文主义对于人怎么生存，人要活下去需要有一些什么条件的基本想法。所以他整个系统的最初始的起点，就是性的压抑。在弗洛伊德的著作中会一再看到关于性、关于性欲的讨论。《梦的解析》到第五章、第六章就开始讨论“原欲”。人生下来就拥有的强烈欲望，那里面就有浓厚的达尔文主义色彩。

    达尔文主义（不一定是达尔文自己的理论）主张物种要传留下来，必须强大，而且必须不断生产，再繁殖。能不能在环境中取得有利条件进行繁殖，是生存乃至于进化的基础。从这里得到了启发，弗洛伊德大系统的前提就是：人作为一种生物，我们最原初也是最重要的欲望就是繁殖，就是与繁殖有直接关系的性欲。如果缺少了这种繁殖的欲望，没有这种原欲（libido），依照达尔文主义，人就不可能繁衍下来，变成这样一种特殊的生物。人类的原欲和其他生物的繁殖、生殖冲动有什么不一样？从达尔文主义得到的灵感与暗示，让弗洛伊德主张：人之所以为人，人之所以跟其他生物不一样，之所以能进化成为最高等的生物，那是因为我们一方面有强大的性欲，但是另一方面却又硬是将性欲压抑下去，进而将性欲含藏的巨大能量，激发并运用到别的地方去。

    弗洛伊德进行研究、建构系统的过程中，比《梦的解析》稍晚一点儿，发展了一个重要的主题。这个主题在当时比他《梦的解析》里面谈到的很多题材，包括性欲、对名望和金钱的渴求，甚至偷情、乱伦等，都还要更具争议性。那就是婴儿的性倾向（infantile sexuality），或者说婴儿的性欲。这是弗洛伊德提出的突破性观察。他主张人类并不是简单的延后青春期（belated puberty）。人类是所有的生物当中成长最慢的。大部分的物种生命周期中很大一部分时间，甚至可能长达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可以繁殖的。在进化表上排得越后面的物种，成长越快。一只只有三天寿命的昆虫，很可能出生第一个小时就已经成长到可以交配了。换句话说，大部分的物种在面对生存竞争时，会采取的策略是让生命当中可以用在交配繁衍的时间尽量拉长，这样繁衍后代的机会也就越大。然而，人类不是这样，人类繁殖时间所占的比率很小。用19世纪的标准来看，那个时候人的寿命较短，平均寿命可能只有五十岁，那时候青春期（puberty）来得稍微早一点儿，可能是十一二岁，停经、更年期相对也比较早。算一算，五十年光阴里能够繁殖的时间顶多只有60%。现代人类的比例更低，现代女性可以繁殖的时间不到平均寿命的一半，不繁殖的时间超过繁殖的时间。这是人的奇特之处。

    到弗洛伊德的时代，进化论的研究已经理解了人类延后青春期在进化上的用处。延迟繁殖使得人类的成长期拖长，用这种方式来充分准备人的细胞，尤其是脑细胞的发达。人类进化的最重要优势在于学习。学习的能力嵌入在我们的脑细胞里面，所以人类需要比别的动物更长的时间来准备大脑和整个神经系统。人类女性怀胎十月，怀胎那么久的时间，可是十个月后出生的仍然不是一个成熟个体。你去看母马生小马，小马一生出来大概一个小时内就可以站起来；人类却要花一年半的时间才会站起来。

    站起来还不是最花时间的。最费时的毕竟还是大脑的发育。人类有最复杂的大脑，以及最复杂的神经系统。这个大脑复杂到有能力学习，这就让人类的成长更花时间。不是说大脑长成了就好了，它还要学习，接下来要累积学习的成果。人可以利用时间来换取能力，这是绝大部分动物没办法做到的。大部分的动物，包括大家在家里养的狗和猫，它们到了一定的时间就不再成长了，不会随着时间的累积而增加更丰富的能力。一只猫可能花半年时间长大，长大后就定型了。它绝大部分的能力都在基因上，受到外界训练而得到的能力，相对很少很少。不是只有老狗才学不了新把戏，而是所有的狗都学不了新把戏，它能够会的把戏几乎都是与生俱来的。这样的动物如果延迟繁殖，对它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别的狗八个月可以开始生小狗，如果这只狗生来生殖器官长得慢，它要到两岁才开始生小狗，那能生出的小狗必然就比较少，这样的个体在繁殖竞争过程中就会被淘汰。

    人类不一样。让我们假设，原本的人类都是八岁就开始生小孩儿，今天却有人身上具备突变的基因，使得他要到十三岁才能生小孩儿。这种突变基因如果出现在其他物种身上，很快就会消失，因为没有生存竞争力，别的个体已经生好几个了，你都还没有开始发情。然而发生在人类身上，这个到十三岁才发情的个体就会有更长的时间去学习，去累积更多的能力。

    别人八岁就发情，将大部分的时间与经历花在繁殖的需求上，但这个十三岁才发情的怪胎，他八岁时可能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家里，打造出一把斧头来。他就取得了优势，从学习能力上得来的优势，他因此可以猎到较多的猎物，他就能够摄取到比较充分的蛋白质，得到在繁衍竞争上不同的另一种优势。所以这个个体非但不会消失，还很可能借这个竞争上的优势，逐渐取代那个八岁发情的个体。

    人的青春期，就是在这个道理上延迟了。这是达尔文的进化论的解释。换句话说，进化论是从自然因果的角度来看延迟青春期。弗洛伊德却在这上面做了一个大翻案。弗洛伊德为什么要研究婴儿的性倾向？很多学精神分析的人，都搞不清楚弗洛伊德为什么要谈婴儿的性倾向。对弗洛伊德来说，婴儿的性倾向其实很关键，他要借此来证明人类的延迟青春期不是天生的。

    弗洛伊德指出，其实人类在婴儿期就有了性欲表现。这种性欲表现，早到可能一两岁的时候就开始发生，然后到了四岁时开始变形。也就是说，弗洛伊德主张人类的性欲并不像进化论解释的那样，通过突变和遗传关系延迟的。一直到现在，人类在婴幼期就有性倾向，就有性欲。即使是繁衍器官还没有完全长好到可以繁殖下一代，婴幼儿都已经可能有性冲动，让他花费许多力气在原初性欲的开发与满足上。

    说得更清楚些，弗洛伊德认为：如果没有一种特殊的文明与社会机制，人类的天生生理结构会让我们很早就开始玩各式各样的性游戏，不用等到真正能够生小孩儿。弗洛伊德没有明讲，但他显然体认到了人类的发情如此特殊。人是唯一一年四季都可以享受性满足，无须等待发情期，几乎永远都在发情的动物。因此，性会带来与繁衍没有直接关系的快感，这种快感是人类的特征。与婴儿的性倾向相关的是：人类这种动物在生理结构上具备高度潜能，会将生命的大量能量花在性欲追求与满足上，而且可以是从还没有繁殖能力时就开始的。于是问题就变成了，那为什么人没有变成那样？为什么人类性欲的发动被延迟到十三四岁？甚至到那个时候都还不能爆发出来，还要再延迟到十九岁、二十岁以后，与一个叫婚姻的社会机制结合在一起，性欲才真正被解放。这中间有不能完全用生物生理来解释的奇怪部分。

    弗洛伊德要从婴儿的性倾向导出他的系统中的核心概念，就是压抑（repression）。人类为什么没有全部变成野兽，没有从三四岁开始，就热衷于嗅闻异性的屁股？因为有压抑，因为有压抑产生的文明与社会。弗洛伊德不是历史研究者，他没有解释起源，但他指出了我们所生活的这个社会里，已经存在了一套详密的机制。这个机制让人在进化上面占有优势。这套机制让人不会太早就将有限的能量耗费在性欲上，那是一套将性欲压抑下去的机制。将性欲压抑下去之后，人才有时间、才有气力做其他事情，人才不至于变成一个放大的性器官。

    压抑就是让人有机会去做性以外其他事的重要机制。在弗洛伊德的架构中，文明是从压抑出现后才有的。如果不将性欲压抑下去，人类不会有文明。

    人生是一场原欲与压抑相争的戏剧

    这里应该提一下另一个重要的概念，经济（economy）。在弗洛伊德的著作里会经常出现精神能量的经济（economy of psyche energy）的说法，在中文翻译上常常产生困扰：“精神能量的经济”，这是什么意思？19世纪的欧洲语汇中，“经济”这些词的运用比我们今天要来得广泛和普遍，我们今天讲到经济，就想到经济学家搞的那些东西，就想到可能跟钱有关，可能跟产业有关，等等。但19世纪的人讲经济用的是其最根本的原意，就是“有限的事物要满足众多乃至无限的目标时，就必须讲究分配。要有个分配的办法，如何做最好的分配，那就是经济”。推广来说，经济就是做事情的最佳办法，就是奥妙与智慧。

    弗洛伊德很在意精神能量的经济。每一个人的心理能量是有限的。你的心理能量只够处理这么多事情，那要如何分配？依照人的生物本能，依照我们的原欲，我们的倾向是将大部分的能量放在追逐繁殖以及性欲的快乐。但如果这样，人类不可能进化到能够在复杂的环境中战胜其他的物种。人这个物种活下来，而且活得那么好，因为我们学到了将能量重新分配的方法。在十三岁之前，与性有关的事物被压抑下去，十三岁之后才一点一点地放出来。而且人终其一生，没有在性欲上得到完全的解放。那套机制不断地控制着，不让太多能量朝原欲的方向去流，将原欲要占走的能量挤出来，逼出来，人才有办法去学别的东西，培养别的能力，有别的成就。这是“精神能量”的“经济”。

    压抑是必要的。因此每一个人一落地，活在人类世界中，马上就碰到根源的、本质性的冲突。你与生俱来的原欲把你往性欲的方向拉，但同时外界的管辖却要压抑性欲。在弗洛伊德眼里，人生一开始就是原欲和压抑僵持相争的戏剧。集体的压抑终究会压过个体的原欲，但原欲不会真正消失，它会一直在身体隐晦的地方反抗，作怪。

    《梦的解析》一开头，弗洛伊德明白主张：所有的梦都有关潜在愿望的实现。可是为什么即使在梦中，欲望都不是直接实现？我好想吃那个蛋糕，然而，梦中我不会吃到那个蛋糕，拐弯抹角、多重变形，要靠弗洛伊德的分析，才知道原来梦的内在信息是我想要吃那个蛋糕。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梦所呈现的不是直接的愿望，而是被压抑之后扭曲的愿望。

    弗洛伊德明确主张：所有的压抑都来自性压抑，都与性有关。为什么所有压抑都来自性？在我们的一般感觉上，有很多不同的压抑。有人会压抑我们的头发，学校对发型有规定，这不是压抑？从爸爸妈妈、医生，一直到电视广告都在管我们，我们要吃什么，我们不能吃什么，这不也是对欲望的压抑？为什么这些不在弗洛伊德关注的范围内？

    弗洛伊德讲的压抑，不是常识性、普遍的欲望压抑，而是从婴儿的性倾向出发，导出牵涉人类根本进化路径的压抑，是那种会将欲望压进潜意识的特定压抑。一般被压抑的欲望，不见得有根源性，可以被我们放弃。然而性欲不是，性欲不但是物种繁衍的基础，而且人无时无地都会发作的性欲，又是这个物种最特殊之处，当然不是普通的欲望。

    以性压抑作为理论核心，弗洛伊德一生没有改变，当然他在这上面陆续加了很多东西。例如说关于婴儿的性倾向，后来他就多添加了著名的“俄狄浦斯情结”（Oedipus Complex），用来解释，为什么婴儿的性倾向无法被接受，为何婴儿在性欲上的表现、追求会被如此无情地压抑，以至于在每个婴儿的身上，都产生了创伤（trauma）。婴儿时期的原始心理伤口后来就变成他为什么做梦、做什么梦，他为什么遗忘、遗忘什么，他为什么会犯一些特定的错误（slips），他又为什么会觉得某些事情特别好笑……所有生命特质的本源。

    每个人心里都有个小俄狄浦斯

    弗洛伊德刚开始讲婴儿的性倾向，很难说服人。婴儿那么小，完全没有繁殖的能力，两个小婴儿放在那里，难道会生出小小婴儿来吗？既然如此，我们有什么道理要去压抑三岁、两岁甚至更小的小孩儿，探索他们的器官，获得原始的性快感？为什么要对婴儿表现出性的好奇或欢愉产生强烈的反感？很多人对弗洛伊德讲的婴儿的性倾向嗤之以鼻，仍然坚持根本没有婴儿的性倾向，小孩儿根本没有性欲。应对这个反对态度，弗洛伊德进一步讲了俄狄浦斯情结。

    索福克勒斯（Sophocles）是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他写的名作，叫作“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是底比斯的国王。戏一开始，底比斯流行瘟疫，人民纷纷来到王宫门口，请求俄狄浦斯王想办法解救大家。俄狄浦斯已经派人到神殿去寻求神谕，神谕说城里有个不义之人，导致底比斯全城受到诅咒了。俄狄浦斯承诺，一定要找出这个不义之人，将他杀了，至少将他放逐出去，来解除诅咒。

    接下来，俄狄浦斯尽职地努力发现真相，一步一步挖掘出的，不是别的，就是他自己的命运。他一出生，就有神谕预言他会杀死自己的父亲，娶自己的母亲为妻。知道这件事的人用了各种方法来阻止预言成真，然而他们所做的一切措施，最后却都导致俄狄浦斯在不知情的状态下，在一个三岔路口杀了他从未见过面的父亲，随后又进到底比斯城娶了他从未见过面的母亲。这是个典型的希腊悲剧，重点放在命运的操控上。古希腊的悲剧跟今天一般语意中讲的悲剧不太一样，希腊悲剧的悲剧性来自：有一个比人更大的力量在操控你我。我们都知道远非我们能抗逆的庞大力量的存在，可是人很奇怪，即使知道自己无法抗逆，还是无法放弃，还是要努力，还是要挣扎。那挣扎的过程就构成了悲剧，希腊悲剧。不是所有的悲剧都是希腊悲剧，希腊悲剧更不是一般的悲剧。

    弗洛伊德将俄狄浦斯的神话看作一种人类原型的表现，意思是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俄狄浦斯。每一个人在年幼的时候，都有一种弒父娶母的冲动，希腊人只是将之戏剧化地夸张呈现出来而已。这部作品之所以流传这么多年，感动这么多人，是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隐藏的小俄狄浦斯。俄狄浦斯情结怎么来的呢？就是来自婴儿的性倾向。幼儿已经有性欲，他的原初性欲望对象必然是跟他最接近、生命之初唯一必然在他身边的母亲。所以婴儿的性倾向最早的表现，一定以母亲作为性对象。然而偏偏母亲是不可得的，因为她身边另外有别人。那个阻碍幼儿欲望的对象，就是父亲，也就成了幼儿眼中最大的敌人。这是欲望本能所诱发的，不是思考的结果。也正因此，弒父娶母的冲动有其不可解的根底。从“俄狄浦斯情结”就联结出许多东西来，包括恋母的乱伦危险，包括对父亲的庞大敌意产生的“死亡欲望”，这些都是弗洛伊德理论中极为重要的元素。“俄狄浦斯情结”不是单纯的“恋母情结”，它是弗洛伊德用来解释压抑来源的关键观念。“俄狄浦斯情结”重点不在解释个人，而是解释为什么人类社会里会有强大的力量要压抑婴儿的性倾向。因为如果不压抑婴儿的性倾向的话，结果既是乱伦，又是弒父。两件事都很可怕，都足以毁掉人类的社会生活，既然父亲是这个社会真正的决定者，父权也就绝对不可能允许让恋母弒父的情绪奔流出来，非得将婴儿的性倾向彻底压抑下去不可。

    站在父权的立场上，非要压抑婴儿的性倾向不可，而且是非常强的压抑，因为这是父亲权威与权力的保卫战。压抑下产生了文明，文明产生之后，连带也就产生了精神疾病。以此为出发点，弗洛伊德在他的体系里，对一般文明现象提出了非常新鲜的解释。前面说过了，过去的哲学不会去探讨客观现象如何被主观扭曲、改造。而人类改造、扭曲客观的一种力量正是“爱情”，这是个奇怪的东西、莫名其妙的力量。这个人在别人眼中明明是个丑八怪，明明是个一无是处的流浪汉，可是在爱上他或她的人眼里，在主观经验里，却是最美好的。该如何解释这种现象？弗洛伊德的解释是：爱是压抑之后有限度的解放。人内在的原欲本来一直都在寻找欲求对象，可是原欲被压抑了，不能够用简单、直接的方式表现出来。爱就是被压抑之后，能够合法、合理呈现出来的性欲。爱的对象，是经过装饰、扭曲的性欲对象。为什么要装饰？要装得看起来好像与性欲没有关系，这样才能够通得过他从小就形成的内在禁忌。人类一生，我们的成长其实就是学习内化种种禁忌——这是不可以的，这是不应该的——的过程。诸多禁忌中，对人有最根本影响的，就是性的禁忌。性的禁忌将性视为是不应该的，性是肮脏的，把人当作性的对象是不礼貌的、不恭敬的，甚至是罪恶的。内化了这些禁忌之后，当我们碰到性欲可能的对象时，就必须先逃避这些禁忌的影响，因而我们对自己说这不是性，这是另外一种东西，这是爱情。爱情就是绕过了禁忌之后，让原欲能够合理、合法表达出来的东西。

    被关进地牢的蓝色衣服与香烟

    在弗洛伊德的体系里看到的人类的精神状态，就是一个原初的欲望不断地被关起来，不断地被压抑下去。每一次压抑就有不应该有的，会耗费能量的东西被关到地牢里去了。所以人的心智基本上是个地牢，很多东西通过各式各样的压抑机制，被塞进地牢里。问题是，塞进地牢里的东西不会消失，只是被关住而已。这里牵涉文明与本能之间的冲突。人发明了一种机制来管理自己的本能，但是虽然经过了几千年，文明却没有真正同化人类，人的内在仍然是那个野蛮的动物，只是野蛮的动物学会了文明的把戏而已。文明没有真正改造人类，人类始终不是文明中所假想的那样有礼有节，有秩序地安排自己的性欲，消除侵略，消除暴力，人就不是这样。人是把所有文明告诉我们不应该有的、不要有的、不能有的东西全都关进黑牢，把它们藏起来，这是弗洛伊德揭露的人的实况。人的成长经验是一连串的选择，跟随着几条基本原理原则，其中重要的一条是伴随性欲的。小时候从“不雅动作”中得到的乐趣，甚至从吸吮妈妈乳房得到的满足，都被压入地牢里去。一次又一次，和性欲有关的东西陆续被压进地牢。顺着另外一条原理原则，在地牢的另外一个房间关着什么？关着因为这样的教育成长过程当中产生的创伤（trauma），其痛苦及其记忆，也包括会引发联想记起创伤的东西。

    你们有没有看到今天的一条社会新闻？一位太太结婚四十年，先生从来不准她穿蓝色的衣服，因此诉请离婚成功。这简直像是专门为今天这堂课设计的一条新闻，设计得太巧妙了，精确地示范了弗洛伊德理论中的“创伤逃避”（trauma avoidance）。这条新闻的背景是，这一对夫妻在结婚之前，在先生追求太太的过程中，太太曾经有过另一位男友，男友的名字里有一个“南”字或“男”字，叫什么南或什么男的。这个太太先决定要跟她后来的这个老公结婚了，她却又后悔了，想要去嫁给那个叫什么南或什么男的人，显然颇有些波折，最后才又回头嫁给这个老公。结婚后，这个老公就从此不准她穿“蓝”色，因为“蓝”色会让他想到“南”或“男”。

    这是标准的精神分析题材。有些东西成为禁忌，是因为会诱发想起曾经有过的创伤，为了避免勾出创伤，就必须顺带将引发联想的事物，连同创伤一起压抑下去，关到地牢里面去。所以地牢里有一间关的是莫名其妙的、无辜的蓝色衣服。我们的人生当中有太多这种东西。例如说，如果有人小时候遭遇过性骚扰，小女孩儿曾经被老师用不当的方式碰触身体，而那个极度不舒服，并带着耻辱与害怕的经验，发生在教室里，她可能就对教室产生恐惧。又例如说事情发生时，最不愉快的创伤过程中，她眼睛看到的恰巧是一截粉笔，她可能一辈子讨厌粉笔，任何与粉笔有关的东西都要被一起压抑下去。粉笔成了禁忌，不是因为粉笔本身，而是因为粉笔会提醒她必须要遗忘的创伤。

    日本推理小说的鼻祖，江户川乱步[13]的成名作之一，是一篇短篇小说，叫作“屋根里的散步者”[14]。这很难翻译，不是“屋顶上的散步者”。屋根是什么？是斜屋顶的房子中，斜屋顶底下有平的天花板，在平的天花板与房屋的屋顶之间的那片空间。小说里有一个租房子住的家伙，有一天突然发现可以打开天花板，爬到“屋根”上去。闲来无聊，他就跑到“屋根”上散步，走来走去，等于是在别的房间上方，不为人察觉地逛来逛去。一次逛啊逛，偷偷打开天花板，看见底下另外一个房间的房客正在睡觉，睡着了，嘴巴张得开开。这位“屋根散步者”是个医学生，一时冲动，就回房拿了一小瓶氰酸钾，再走过去，从天花板上将氰酸钾滴进那个人打开的嘴巴里，就这样将那个人给杀了。

    这个案子要怎样查？没有动机，没有关联，没有任何其他的证据。还好有一个细心而且显然具备精神分析概念的侦探，经过推理把案子破了。侦探发现有一件原本看来不相关的事，就是跟被害人同一个房子里有一个房客，自从命案发生后就不再抽烟了。这个人本来是个大烟枪，却突然就不抽烟了。神探联想起一件事，就是氢酸钾滴下来的时候，除了滴进被害者嘴巴里的，还有一滴滴歪了，溅到了旁边那个人抽过的烟蒂上。从这点上，侦探锁定了这个家伙涉有重嫌。这个无聊又可恶的嫌犯一直到被捕，其实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戒了烟。他眼中映入氢酸钾滴到烟蒂的景象，可是意识里却不记得这件事，纯粹出自潜意识的作用，记录了烟蒂是有毒的，就再也不会想要将烟放进嘴巴里了。这是复杂的压抑，对于犯罪的罪恶感，对于自身危险的意识，交杂在这个戒烟的不自觉行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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